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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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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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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3:51 | 只看该作者
那巧玲扮了大蜘蛛精,忽而道扮,忽而俗装,忽而雅淡,忽而娇娆,忽而(钅义)荆裙布,忽而翘翠环金。真个容光照人,丰神夺目。“涤垢泉”的一场:裸着身体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发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莲池,变幻离奇令人不测,座客个个称心满意。可惜阳光未落,砌末上的灯烛不甚闪耀,是个美中不足。
  那营混子却掩着肚子只是哼,大约这一园里只有他一人不乐。《盘丝洞》演毕,这日的戏已经终局。座客方才移动,他念了一声佛,也不及与同来的人招呼,分开一条路,乱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缓步出园。满街上车马填塞,接连不断。嵩如走几步,站几步,从车缝中好容易挤出这条大栅栏。同来的人,都已挤失了踪迹。一望观音寺街,还是层层密密的车辆,不易通过。他向北走煤市街,却又撞着了王恩潼。两个走得很累,肚中又觉得饥饿,嵩如便约恩潼到万福居吃饭。
  往西进杨梅竹斜街,不多几步,便是万福居。跨了进去,柜上的笑脸相迎道:“您来了,几位呀?”嵩如道:“只有两人,并不请客。有地方没有?”柜上的连声道:“有!”引了二位,穿着灶房,直入里面,找个房间坐定。跑堂过来招呼,泡茶,端进黑白瓜子。嵩如道:“咱们有些饿了,你就摆吧!”跑堂的应了一声,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点了炝青虾、拌鸭掌、松花、卤牲口,四个凉碟子,要了一壶好酒,二人对酌起来。
  嵩如道:“饭馆子总把灶放在门首:倘若一个不小心,走了水,却是厉害。”恩潼道:“着火也不是什么奇事。咱们听戏的这个园子和三庆园、同乐轩,都是烧过的,不久即便修筑得完整如初。当时也没听见烧死过多少人。”恩潼道:“别的人不知道:听说三庆园失火的那一回,有个刑部书办姓金的,的确烧死在内。不论哪一处失了火,你总不怕,因为你同火德谢天君是一家,断不会烧你的。”嵩如道:“你是王灵官的贵华宗,也可无妨。只是火神姓谢,我倒闻所未闻。”恩潼道:“古人笔记中有此一说。那玄天上帝《北游》中,也曾载过。”嵩如道:“我只知邱长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经的《西游记》,却不曾看过什么《北游》。”恩潼道:“唐僧西游,是吴少阳作的,与邱长春无干。《淮安府志》里说得十分详细。长春西游,另是一书,是筠(上“竹”下“移”)丛书内刻过的。邱氏西游原本,比现行的悟一子《西游真诠》也有繁简之别。即如通天河陈老儿道:‘他儿子是关圣爷爷驾下求来,所以唤作关保。’《真诠》里删了这句话。这关保的名字,便没来历,不如吴氏原书细密。”嵩如道:“昆曲中也有西游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这出《盘丝洞》,是否是从传奇原本摘下来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纳书楹》、《缀白袭》却都没有这一折。”嵩如道:“今日这出戏,总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说巧玲绝世无双,便是配的四个小怪,都是司坊上选,又羼上两个丑的,越显得粉白黛绿,目荡神骀,真叫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显得巧玲出众。这就和吴道玄画天尊先画极庄严的仙吏,陈老莲画关壮缪先画极雄伟的周仑,刘岚塑朝阳门外东岳庙的仁圣帝,须用唐相魏郑公的遗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云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闻刘岚塑是出名的。不拘几时,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谈得高兴,又添了一壶酒。忽听隔壁客座里说话,声音渐厉,好似抬杠的一般。二人都吃一惊,从壁缝中张时,见那边也对坐着两个人,好象都是文墨之士。一个顺天外县口音,一个扬州口音。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面西而坐,脸上带着怒容。那扬州口音的,面东而坐,却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枪舌剑发作的时候。
  王、谢二人打住话头,伏在壁边窃听。只听得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听戏虽是小道,但也须懂得戏,才可以发议论。你对于此道一窍不通,你定的是非优劣,哪里作得准!”那扬州口音的道:“戏是劝诫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刘忠介都不甚以它为然。但这还是世间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听戏是犯诫律的。所以我说戏无益于我辈士大夫,你怎么定要说它娱情悦耳,一日也不可少?这岂不是个邪见?可笑之至!”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这譬如吃东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强同。我懂戏,我便爱听。你不懂戏,你便不爱听。但你果真不听戏,也就罢了,又何必偶尔观场,便胡乱品评伶人的优劣?及至被我问短,又拿这些大帽子来压人。这是读书文士的第一等恶习。你真正岂有此理,还敢笑我!”那扬州口音的道:“这话讲的可笑!你虽然比我只早一科,总是个老前辈。只求你不要摆这老前辈的架子来压我,就算万幸。我却怎敢拿大帽子压你!”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你原来还晓得我是你的老前辈!你可知乾隆年间,刘石庵相国将到咱们衙门的时节,去拜老前辈。有个老前辈坐着受礼,向石庵相国笑道:‘你也是个翰林了,但这翰林是不容易当的。’便把石庵相国痛痛的戒饬了一番。石庵相国低头退出。可见老前辈是要教训后辈的。你且站了,听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对于戏剧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当妄有议论,才合乎圣人之道。”那扬州口音的道:“前辈虽可教训后辈,但前辈有过,后辈也可直言。似老前辈既诵法先王,应当屏除靡靡之音,不听郑卫之声,才是正道。岂可予智自雄,以通晓戏曲自负,下同徘优,亦非大雅所尚。”那顺天外县口音听了大怒,直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诋毁先达:我今日不得不朴作教刑了。”只听拍的一声,那扬州口音的身上已经着了一拳。王、谢二人见他们闹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劝解,只见别的客座里跑过一个人来,一口极好的北京话,向那顺天外县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辈长老前辈短,敷衍了半天。那顺天外县口音的指着扬州口音的,唠叨了一大篇,大约是说他的过错,听不十分详细。那扬州口音的合着掌,只是高声念佛,不答一言。那顺天外县口音的说够多时,才带着怒气走了。那北京口音的问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伤吗?”那扬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来佛。他虽打我,我只把他当作佛菩萨看,便没了气。我身四大皆空,伤于何处?仔细想来,方才我说的话也有触怒他的去处,就挨他几下打,也是该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唤进跑堂,吩咐写了他的账。那扬州口音的道谢一声,缓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饭。
  王、谢二人看了半响,仍归原座。嵩如道:“这几个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来还要大声疾呼的叫老前辈,唯恐别人听不见。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个扬州人很有气量,娄师德唾面自干不过如此。那个顺天人,满口自称懂戏,也是风会所趋。”嵩如道:“优巧者国亡。这个风气却实在不好!”
  二人又点了几样菜用饭。饭毕,跑堂进来算账。嵩如问道:“方才打架的那两位老爷,和那劝架的,你可认识?”跑堂道:“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老爷若问,待我慢慢说来。”
  要知他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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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6: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回 评花选名士风流 说戏文枢臣寡陋

话说跑堂对王、谢二位道:“这几位有生有熟。那打人的姓王,是个宝坻人。劝架的姓温,是温制台的后人,本身中过探花,是山西老根,久在北京,他宅子住在后孙公园。这两位老爷都常来吃饭。那挨打的却不认识,只知他也是翰林院衙门的。”嵩如、恩潼问得明白,遂开发了饭账,各自回去。
  次日,恩潼见着孙春山,把这节事对他说了一遍。春山也觉好笑。一日,到延四爷那里闲谈:不免转告了延四爷。延四爷哈哈大笑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无奇不有。我记得先辈传说翁覃(xi)、钱箨石两位先生,每逢相遇,必谈杜诗,却是没有一次说得相合,总是先争后骂,揪住一打才算完事。今番这桩笑话,虽与两位先生雅俗不同,然而也可以作个谈料。”春山道:“这位王君,四爷可晓得他吗?”延四爷道:“翰林后辈,我也不全认识。但这个姓王的,我却略知一二。他叫王庆祺,是宝坻县人,只有一条好嗓子,学得极好张二奎的笨唱。要到了饭馆子里,在饭桌儿上,叫人拉着胡琴,或是吹着笛子,听他几句西皮二黄,还不甚难听。至于戏里的身份,他是一窍不通。怎么就敢自称懂戏,跟外行充老老,未免太不自量。并且他这个人品行不甚高超,专门借着会唱结交一干的权要,实是缙绅之羞。那个扬州人讥诮他下同徘优,倒骂在病根子上了。”春山道:“四爷说的极是。士大夫懂戏,虽是目下风尚,不算什么;只这懂戏里面也得要讲品格。即如四爷,总算是官中第一懂戏的,却是在官言官,在戏言戏,自从升了内阁学士之后,连阔人家的戏提调都不肯作,真可钦佩。”延四爷道:“在官言官,在戏言戏,不但敦品,而且省了好些气。我若逢人便同他谈戏,早被倭艮峰、李西园那些道学先生把我参掉了。再者戏虽小道,实不是容易谈的。人不懂戏,也算清高。不知怎么,都下的时贤总不肯认这个账。宫商未谙,曲调未通,在稠人广座之中,偏要大声谈戏。他们谈唱工,只说个腔调玲珑。你若问他怎样的玲珑,他也说不出。谈做派只说个体贴细腻。你若问他怎样的细腻,他也说不出。说到武戏,更是莫名其妙,只用些稳练松懈不相干的浮泛话头来作褒贬。但你说他不会听戏,他总不愿意。真不可解。我亲眼看见伶人演《铁笼山》,减得七零八落,他还点头叫好。这样人,岂可同他谈戏!更有一种人也学过戏,也懂得唱,比方才说的这一类,稍明白一点。只是将有三分,便自以为十分,凡自家不通经的去处,便百般诋毁道:前人留的这一门不好。所为是掩盖自己的亏欠。他那荒谬也不算少。还有新从村里来的,乍见京中名班名角,和他那山猫野猴不是一样,反说京戏不好。这也是一重业障。我实在生不了那许多的闲气,因此我除非会着至近的这几位个中人,决不言戏之一字。”春山道:“他们既不懂戏,不如学个乡下老儿,老老实实去看小媳妇儿,倒还不失志诚。”延四爷摇手道:“他们看旦,更岂有此理,直同打茶围的一般,重色轻艺,专在脑袋上留心。非但看伶人是如此,就连请个票友也是如此。这个风气一开,只怕票友也要作司坊的生意,不知要断丧多少良家子弟。”春山道:“食色性也,这也难怪。”延四爷道:“早年我也唱过小嗓,却只同熟人起哄,永不接帖走票。你只讲求腔调,不一定登台,也最合宜。这票友上唱旦,是第一桩难受的事,叫人家说不象女人不好,叫人家说象个女人更不好。真正里外不是人,倒不如不串它为妙。我说这些话,是要叫那些少年子弟作个警戒,不可认作愤嫉之谈。”春山点头道:“是!”又坐了一回,告辞而归。
  过了些时,有几位朋友来找春山道:“今年是大比之年,会试已过,他们司坊照例要出一张花榜。素仰十兄戏学精通,我们想请你作个主司,千万勿却。”春山因这次闱中文字颇为得意,偏又名落孙山之外,甚不高兴,便推托道:“我同这些名旦大半都是熟识,应当回避。此事我做不来。”大家又磨了一番,知他决意不干,便去寻了崇辅心。辅心道:“我向来不十分懂戏,如何定得花榜,望诸君另请高明。”遂也推了不管。
  众人商议去请昆小峰,一个道:“此公专好诙谐,他定了花榜,不知要说些什么挖苦的话,千万不要找他。”一个道:“依我看,莫若找谢嵩如。”一个道:“嵩如是个胆小的人,动不动就说怕玷了官箴。这样韵事,不用他为是。”议来议去,议了一个王恩潼。于是大家一齐奔到他家。
  王恩潼手里拿着一卷《离骚》,正在庭心里看芍药。听说有许多人来看他,连忙放下了书,走到外面,与大家让坐献茶毕,说了些闲话,众人才讲到来意。恩潼道:“我今年会试落了第,正好借此发抒闷气,况这是提倡风雅的事。我自向还略听过戏,既蒙诸君见委,当得效劳。只是笔墨荒芜,怕弄不好,休得见笑。”众人道:“王兄文坛宿将,久已驰名海内。将来这些伶官一登龙门,声价十倍,何必如此谦虚。”恩潼道:“自来花榜,总不过陈陈相因。我今年要翻新出奇。这第一人,要选一个破天荒的怪物,和真正龙头去比一比,诸君以为如何?”众人都道:“妙极妙极,愈新愈趣。”当下约恩潼吃了一顿饭,把这花榜的事托付了他。
  恩潼自那一日起,谢绝俗冗,关起门来,选拔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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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6:32 | 只看该作者
那些司坊名旦,人人想作榜元,用尽狐媚手段,也有托人向恩潼关说的,也有本堂老板亲来请托的。也有瞒了同伴私自求见恩潼的。恩潼来者不拒,接待他们,十分周洽,笑道:“论例,你们这些小老板儿,都应当作我的老师,怎么反倒枉驾来访,屈身下交,似乎太不合古了。”众人不解他的话,回答不出。恩 潼道:“这有一件故事的。从前有个王桂儿,是湖北沔阳人,可不记得是哪堂号里的徒弟了。在萃庆班唱戏,是个昆腔小且,生得面目娟秀,如同妇人好女一般。嗓子也好,工夫也好,清歌妙舞,名冠群芳。曾随了余秋室先生学着画几笔兰花。京中士大夫,得他的片纸如获珍宝。他给山阴俞梦庵名蛟的这位老先生画过一柄扇子,其实是胡涂乱抹,并不甚佳,俞老先生还十分高兴,题了一阕《祝英台近》的词。我记得他的字句是:‘贮贮黄磁滋九畹,幽谷素香软。修禊良辰,采向竹篱畔。输他子固多情,芸窗移对,时付与写生班管。楚天远,偏来湘蒲雏伶,濡 墨莲柔腕 。雨叶烟丛,知有墨花浣。但教枕上轻挥,余芬微度,也赢得梦魂清婉。’御史施学(氵廉)和他是最要好的,给他起了个号,叫作湘云。大兴县有个名士方惟翰,作了一篇《湘云赋》,托人给这王桂儿送去。桂儿把来装璜得十分精整,挂在中堂。有人告知方爷,那方爷掩着脸哭将起来。人问这是何故,方爷道:我久困公车,不曾中得一名举人,是这些冬烘主司屈了我的才学。不料优童戏旦,倒能赏识我的文字。我方某定要拜他作个老师,以报知己之恩。于是拿了门生帖子,到王桂儿家中,行那师生的大礼。如今我也是落第的人,你们都要找我揄扬,总算知音,难道不可以依着他的例,作我的老师吗?”司坊道:“王老师若定了花榜,我们便是门下弟子,哪一个敢似王桂儿那样尊大,白折了自己的草料!”恩潼说着笑话,把他们支走。他们求托的事,却不放在心上,只在那里翻陈出新,弄他的奇怪花样。
  他也费了一两月工夫,耗了许多心血,把花榜定出,顺带着一部花选,把些司坊伶人入榜的都作了小传,传后各缀一首小诗。前面作了四六香艳的序文。脱稿已毕,派人送去,叫大家传观。
  这时,各司坊的名旦,都不作第二人想。那些发起的好事之徒,又各向所爱的伶人面前夸口,包他中一个状元。不想,把这稿子将一过目,便人人生起气来道:“这老王实在岂有此理!这张花榜是颁不出去的。”便一齐上门当面问罪道:“王老兄,你这花榜是怎么定的?”恩潼道:“秉公持正,毫无私弊。诸君是哪一件儿不满意?”众人道:“这花榜原是专选司坊中著名人才,你怎的把三庆班跑手下的尤苏凤作了榜元?这如何使得!”恩潼道:“我原说要新颖,脱却陈腐滥套。你们诸位说过,愈新愈妙,怎么如今又怪起我来?”众人道:“新虽要新,也得有个规矩。这手下作元,是几千年没有的事。你是有意胡搅!”恩 潼道:“今年国家的状元,中了一个蒙古旗人阿鲁特氏,难道是常例不成?这个差使,原是诸君见委的,并不是我搅事。我要选拔真才,只有尤苏凤堪作榜首。要不然,诸君把我的主试官革掉如何?”众人大怒,把他这张花榜撕了,愤愤而散。
  恩潼哈哈大笑,弄了盘缠出京去了。
  众人另请名流重开花选,不在话下。
  这个手下作元的笑谈,却是遍传都中。那些旗下朋友闻知此事,少不得聚在一处,纷纷议论。都道:“这真正岂有此理!怎么旗下人中了状元,就该是手下作花榜的第一名?要知主子家是凭着文章挑选才子,没偏没向。谁的文才好,就该谁中的高。今年汉勺子不出能人,咱们方字边有了大才子,压倒他们,给大清国露了这么一回脖颈子。他们还敢不服,真叫作不知天命!主子这一回放的考试官儿贾桢、宝(上“均”下“金”)、谭廷襄、桑春荣,一位中堂,一位尚书,一位侍郎,一位阁学,倒有三个汉人。怎么头名不中汉人?可见是没有私弊的。”有人听了,驳道:“这四位是会总,中状元是要廷试的,与他四位无干。那个会元广东廖鹤年,才是他们中的。”这些旗友如何肯服,大瞪着眼同人家强争个不休。那几位高等旗人虽不说这样话,也觉着这张花榜定的刻毒,不以为然。
  延四爷坐在家中,掀髯笑道:“不料汉儿如此轻薄!”旁有延四爷的少爷,唤作会章,年方二十岁,便道:“这不过是闹着玩儿。其实,状元自是状元,手下还去跑手下。况且旗人点状元,竟自算稳当了。手下作花元,即有人出来捣乱,不能作准,就如同没有这事一般,旗人尽可以不必大惊小怪。本来旗人少,汉人多,旗人一入宦途,升的稍快,汉人便拥挤住了。他们不知就里,就说皇家偏向旗人,已经不服。这状元本是吃不的喝不的的外带不受使的一件亘古大废物,尽可留着要结汉人之心,何必定给旗人争这个虚荣!至于人品道德的清望,也不专属状元。状元好到极处,只作个写字儿的匠人罢了。”延四爷听了沉吟不语,点了一点头。会章退出,延四爷看着左右的用人道:“这个孩子向来没出息,我极不喜欢他。但他今日这番话,却不甚糊涂。我知道这孩子近来常和陈子韬在一处,真个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或者日后不堕我的家声,也未可知。”左右答应了一个“喳”字。延四爷又笑道:“只是我不十分教给他戏里的事,将来听戏的身份恐怕比我差的太远了,然而也未尝不妙。”左右也答应了一个“喳”字。延四爷把会章的话细细想了一回,觉得果是不差。自此有人再谈状元手下那些不平之论,延四爷便不开腔。
  这日两宫太后,召见大臣,叫了内阁学士延煦一个起儿。延煦下来,军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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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8:52 | 只看该作者
佛爷道:“延煦当差,也还勤谨。再有侍郎出缺,他的资格够上补了。”汉军机奏道:“侍郎理部务,责任非轻。延煦为人虽清直,却不无偏颇,恐不称卿贰之职。”佛爷道:“侍郎原是副官,不过帮着尚书办事。延煦也未必做不来。”汉军机道:“延煦留心戏曲,恐妨政事。”佛爷道:“这更不相干。从前乾隆年间,张照在内廷编戏,那《莲花宝筏》、《劝善金科》的大套玩艺,都是他的制造。关槐并且亲自登台吹笛。这两人,一个作尚书,一个作侍郎,也不曾误了什么大事。延煦即便比不得张照的才华,难道不如关槐吗?”一个汉军机奏道:“延煦这个人,实在大用不得。他平常总自比他是包拯。那包拯人称包老爷,是戏里常有的,就是宋朝的包文正。其名叫作忠臣,其实是准斤十六两的一个大浑小子。脸长的比锅烟子还黑,一辈子一点人矢都不拉,硬敢在宫里扒宋王天子的龙袍。古来忠臣扒主子,只有这一回。并且把这天子的御衣当着宋王天子,就使荆条棍儿乱揍。按倒了驸马,当着太后、公主一铡三截。这个驸马,不过停妻再娶,又是旨婚,并没造反,犯不了死罪。天天混搅,连五殿阎王都被他搅得干不了,溜下森罗殿,乖乖儿的把王位让给他坐。延煦听戏听迷了,定要学这样面茶锅里煮出的寿桃。这个人,要给他个侍郎,恐怕咱们这一朝也要留点子脚印呢!”佛爷听了道:“既然你们都说他不行,或者是真不胜任。但京的大部他虽办不了,那盛京也有部臣,延煦可以叫他往那里经历一番,老一老他的才,再叫他回京,也未为不可。”军机领诺而退。
  冬十月,盛京兵部侍郎出缺,军机大臣把应升应调的人员开了单子,奏呈上去。朱笔圈了延煦。
  这日,延四爷将下床,门外一片声喊:“大人高升!大人高升!”门丁呈进报单,知道简了奉天的卿贰,即赏了报喜人。延四爷整肃衣冠,拜了天地神明祖先,一家子也磕头庆贺。晚间,看见聚升报房送来的黄皮京报里面,有“延煦着补授盛京兵部待郎”的一道谕旨,延四爷即写了一个说帖,吩咐用人道:“你快到铭安铭大人宅里,请他家师爷湖北的那位陈老爷,给我写谢恩折子。”用人应着去了。便有一班士大夫和那些梨园名优,络绎前来道喜。延四爷一一接待。择定行期,入朝请训已毕,克日出都。
  众人少不得替他钱行。他的亲戚世谊是极多的,今日东家,明日西家,忙个不了。那交情泛泛的,还辞了好几处。
  最后一日,是昆小峰、崇辅心、孙春山几个熟人的公份儿,席设在南下洼子慈悲禅林,就是汉阳人江藻所建陶然亭的故址。那日,梨园名且胡喜禄、梅巧玲、王绚云等,也来陪坐。四面摆着火炉,兽炭熊熊。延四爷坐在中间,身披重袭,还不觉冷、众旦花枝招展,左右围绕。延四爷顾盼之间,觉得众旦各有各的体态,各有各的精神。只绚云久病初愈,面庞清瘦了许多。慈悲禅林的当家和尚上来问讯,随后香伙摆上三十二个碟子。延四爷和众人随意吃了些,转到文昌阁去,参了圣像。推开后窗看了一看冬景,觉得四野荒凉,劲风扑面。走进正殿,原来供着三大士。旁边一座小龛,供了关爷父子,并大将周仑。神像虽只豆大的金身,却塑得威风凛凛。小峰指着众且道:“快不要进去,周仓在那里向着你们摆手儿呢!”众旦道:“啐!偏你不说好话。”辅心听了不懂,向小峰询问。众旦不许他说,只得罢了。延四爷这一日脱略形骸,倒得个酒足饭饱。众旦或是昆腔,或是乱弹,每人唱了一支。直到日落西山,尽欢方散。
  过了数日,延四爷携眷起身,前赴盛京。众人送至城外而归。
  春山和辅心去听了一日四喜班的戏。巧玲演了一折《千里驹》,是张巧儿计救刘公子的故事。辅心问这出戏的来历,春山道:“我听得小峰说,这戏出在《今古奇闻》上,并且是杨生,不是刘生。可见小说和戏剧不同之处甚多。”戏散后,走到园子门首,忽然遇着一个人。他见了春山,叫了一声“孙爷”,春山却叫了他一声“春山”,略一招呼,各自走开。辅心道:“怎么,他也号叫春山,与你相同?”春山道:“这就叫作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他是四喜班昆曲好老曹春山,真是一肚子好能耐。”辅心方知是个梨园。二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车厂,套了车,各自归家。
  要知曹春山是个什么人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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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轻财全戚谊 梅巧玲焚券见交情

话说曹春山乃是安徽歙县人氏。他的祖父在江苏贸易,开了个京货庄子,座落在苏州城内同芳巷。买卖十分兴隆。湖北武昌城内,也有铺号,后患病身亡,便是春山的父亲承受了产业,生意益发好了。他的分号一直通到山东省城,人人都知道泺源门金菊巷曹家京货。咸丰初年,迭遭兵燹,苏州、武昌的两座大庄都付劫灰,这春山之父便带了妻子,移居历城,又迁至济宁州。春山年纪尚小,不想父母双亡,买卖都被别人侵占。春山没奈何,便在济宁入了科班学戏,是个昆腔小生角色。出科以后,果是技艺精熟,不但小生本门应有尽有,连那九门末、外、正生、正旦、老旦、小旦、贴旦、净丑,各样的戏曲也记了一肚皮。旁边的杂角,一手包办,出出能抱总讲。就在省城搭班。
  那时山东的戏风很盛,大明湖内开了戏园。也似北京一般,天天演唱。最出名的是如意班,老板田八,虽不见得怎样高强,班中有个老生孙永才,小名唤作顺儿,却是文武不挡,比那京角余三胜也弱不了多少。一出《一捧雪》,一出《盗宗卷》,一出《永安宫》,只怕京角还及不来。旦角叶小云,色艺俱佳,最拿手的便是《阴阳河》,钻火圈,挑水桶,都有真实功夫。昆丑葛四,也不亚似北京四喜班的杨鸣玉,《活捉三郎》真唱得阴气森森,胆小的都不敢睁眼。其余文武角色,个个可观。
  春山也算内中一个好手。每日里又是堂会,又是戏园,不少的往家里掖钱。年纪渐长,便有人给他提亲。他选择颇严。选来选去,订了济宁州孙姓之女。有那戏班的人道:“这孙家必定是做大人的孙瑞珍同宗。孙大人的天伦孙玉庭,也官居阁老,至今京城中绳匠胡同有他的相府一个人家。”春山道:“济宁州原有两个姓孙的。我从小在那个地方是晓得的。”那个人道:“昔日孙如仅上京赶考,得中进宝状元。孙大人去朝见万岁,万岁道:‘恭喜贤卿,贺喜贤卿,你家又出了大才。孤王新中的状元,是济宁孙姓之人,定是卿家同姓同宗。将来一同忠心辅保江山社稷,岂不美哉!’孙大人和这状元老爷本不是一家,无奈我主万岁御口亲封,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和状元换谱联宗,两孙成了一孙了。你还不知吗?”春山道:“我也听得有这一说。只是咱们既入了梨园,还攀这个高枝儿做什么!我们的后辈,颇有几个不懂事的,张口不是说他祖上是王爷,便是说他祖上出过翰林,做过中堂。他自以为光耀门户,殊不知实是羞辱祖宗。我曾听得书家的人讲究宋朝狄武襄公,就是咱们戏里的狄青,这个人倒是《纲鉴》上面有的,不是后台瞎聊。他做了大官,有人捧他,说他是唐相狄梁公之后,他一定不肯冒认。那才是高人的见识。”那人道:“狄青怎么是瞎聊。我虽不才,也曾读过《五虎平西全传》。他乃大宋忠良,焉能是假。”说着,带笑而去。春山摇头道:“这真算十足的习气!”过了些时,择吉迎娶。不数年生了一子,取名文治。众人道:“从前有个曹文植,作到尚书。你这令郎,和他音同字不同,必有造化。”春山道:“小孩子,知他活得长活不长,弄不巧连我的终都送不成,哪里说得到什么造化不造化!”
  春山省吃俭用,积得几文。也难为他,竟把金菊巷的买卖恢复了。又在济宁州城隍庙开了一座药铺,家道渐有起色。
  他的堂兄曹眉仙,在京中四喜班唱戏,也是小生,是个名震一时的角色。连那人称小生大王的徐小香,还是他的门人。与春山常有信札往来。有时,春山给他寄些山东土物,似那东阿胶、肥城桃、章邱葱并济宁的枣戛拉之类,眉仙也还些京货。彼此情意十分亲热。春山的家在济宁,他却常往历城唱戏。
  这一年三月三日,是真武祖师几千年的整寿。大明湖北极台的老道,募化全省官绅出钱做会,缘薄送到曲阜衍圣公府,那衍圣公孔繁灏笑道:“我这里岂肯做这样事!况且我家和真武神庙原是有嫌隙的。当年孔道辅击蛇笏,谁不晓得?”遂将缘薄掷出门外。众官绅因此结了体,一毛不拔。只有几个乡下财主,同那什么瑞蚨祥、瑞霖祥盂家的信神心切,凑了钱,订了如意班,在北极台唱戏娱神。衍圣公虽不肯助会,他府下官属人等来听戏,却也不甚禁止。所以那日座客有圣公府的人在内。
  那曹春山恰是这一班中的角色,自然随众前来。坐了小船,泛过湖心至北极台边,上了岸,一步步走上台去。那台非常之高,不知有多少阶级。春山身轻足捷,行动如飞,大家都追不上。进了山门,开戏尚早,春山到大殿瞻礼圣像。见那祖师披发仗剑,身穿铠甲,居中正坐。香案前立着赤陵元帅,皂旗张天师,吃魔杀魔。贴壁立着马赵温周庞刘苟邓辛张陶十二大帅,并那王灵官、朱天君、雷火二部诸将,好生威武。祖师座下神龟是用精铜铸成,被香客把壳子摩得极亮。后面墙上面着祖师应化事迹,那祖师降生时婴儿的画像,却是被人挖去。问起道士,方知这尊像能够催生,有那难产之家挖给产妇去吃,生子之后却来补画。若遇着不讲信实的,便不管补,只好本庙请人另绘圣容。春山顶礼已毕,回了戏房,不多时开锣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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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9:34 | 只看该作者
春山这日极其卖力,圣公府的人把他看中,回去见了公爷,再三夸奖。公爷大喜,即传春山到府,做了府下家伶的教习。山东的伶人,有了圣公府的差使,便如北京内廷供奉一般,要算半个官身。春山把两处的买卖都托给他的小舅管理,自家一人赴了曲阜。人了圣公府,小心伺应。
  转瞬历了几个寒暑。这年,他娘子身故,春山赶回济宁办完丧葬,察看两处铺店的财产,不知何时,一切帐据都已改了姓孙。春山知是舅爷弄的鬼,长笑一声,也不和他争执,反在圣公府辞了差,把他身边的家具一齐丢掉,拿把雨伞,脚打地奔入京师。因眉仙的牵扯,也入了四喜班,虽不是头把交椅的名角,他的本领也人人佩服。
  那年从无锡来了个伶人,唤作沈阿寿,也叫作眉仙,习的是刀马旦。本也是京里的徒弟,后来回南。因南方不靖,携眷北上。他妻钱氏和他小姨子十分友爱,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京里毕竟太平些,便把这位小姨带着同行。阿寿到京,也入了四喜班。他是个花明柳媚的人,声价渐隆。
  这戏班中每逢演戏,差不多小旦戏里总少不得小生同小花面。后台有句行话,叫作“三小离不开”。那刀马旦虽专一扮演古来的女英雄,比那闺门旦才子佳人的风月戏文不同,只是那一员女将、一员小将临阵招亲,眉来眼去,艳丽玩艺儿却也不少。似那梁夫人擂鼓战金山的正大光明,不涉淫靡,反没得几出。他和曹春山一个名小生,一个名小旦,当然时常配演,上台夫妻,下台朋友,交情甚厚。这是生旦的通例,已成印板文章,也不止他两人。大约不分伶人,不分票友,都是如此。这里头颇有些道义之交,不能混给这个女角栽赃。任意污谤,所以他们把这种稍知自爱的旦角,唤作“清旦”。别的说部内曾有记载,不须细表。
  一日,阿寿问起眉仙,方知春山丧偶未娶,即回去把他娘子的堂兄钱锦元请来商议,要他的小姨许给春山,作个填房。钱锦元是个场面先生,素来推服春山的能为,十分愿意。央媒说合,择吉过门,成了大礼。
  春山又慢慢的积了些资财,在百顺胡同买了一所房屋,立起门户。夫妻父子省俭度日。直至同治改元,又经二载,扫平江南,人心大定。京中梨园生意日佳。春山的家道也日盛一日。只是眉仙身故,少不了一番悲戚。
  春山本是伶中佼佼,同明善父子最是熟识,常在明宅出入。那满汉文官中,颇认得几个。内务府的佐领唤作皂保的,同那侍郎皂保官印一般,却另是一人。他和春山颇相投契,常在一处杯酒酬酢。
  这年岁底,皂保送过春山的年礼,同朋友商量道:“我们这些年,正月初一日因公务繁冗,从不曾听戏。明年是丙寅年了,我的官事很是轻松,莫如明年初一这一天,咱们听一回四喜家的戏去。”众友一齐应诺。皂保即叫人包了楼。过了除夕,清晨起来,到各大宅门去贺了新喜,归家吃过煮饽饽,坐车出城。到了戏园,登楼坐定。此时戏园中不曾开戏,台上挂了帘帐,两张桌子摞了起来,摆些印盒令箭,挂了簇新的桌围,台上插着青黄赤白黑五杆大旗,左右插了黄红两把大伞,其名叫作“摆台”。皂保笑道:“这是天天如此的。唱堂会戏也是这个样儿,我看得俗了。”少时,众友陆续到齐,后台里也开了通儿。皂保道:“戏班里开通儿,总是高通儿,不大用苏通儿,也是京中的老规矩。可见高腔是大清国的精华。”三通已毕,撤了台上这些器具,重新摆设,中间只留一桌两椅,场面桌儿移至前台。锣鼓一响,跳过灵官、加官、财神,便有那零碎乏旦角扮了童子,出来扫台。皂保道:“这却是新年气象。”扫台已毕,开演《天官赐福》。这一日的戏是照例的,正生正旦必有一出《满床笏》,武戏必是《英雄会》。那时的武行也讲究嘴里,那折《英雄会》黄三泰、计全等出台的一支“八仙会蓬莱”,也得大家好好儿的唱,不能有一个混孙。只这个班里的这一出,不及春台火炽罢了。不到四刻钟,便散了戏,伶人各拿青龙份儿回家。
  皂保道:“这四喜班每逢元宵,杨鸣玉必演《祥梅寺》,那是他的绝技,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我们幸遇其时,这出戏不可不听。”即到柜上留了十五日的座儿。到日,又听了一天。
  二十六日,接到曹春山送来的红鸡蛋,方知他娘子钱氏于二十四日生了一子。皂保少不得买些缸炉、小米、红糖之类,差家丁送往曹家。到了弥月之期,曹春山大摆宴筵,作汤饼会。官商史优,去贺喜的甚多。春山一一款待。叫乳母抱出这孩儿,给众人观看。那孩儿口鼻端整,眉清目秀。众人都道:“好个佳儿。”又有人道:“曹先生是个梨园名宿。从来相门出相,将门出将,龙生龙,象生象。你这令郎,异日未必不是伶官中一个大角色。”又一人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曹先生虽是伶人,不染污俗,请人写了《太上感应篇》供在中堂,朝夕顶礼,是个善人,一定要生好儿子的。”又一人道:“好子弟不必定要似程长庚、余三胜那一流挑帘子便红的角色,最好出一个讲求音乐源流,考正律吕,研心那儒家精力不到的绝学,方是梨园中出色之人。”又一人道:“依你说来,竟是万宝常、王令言一流人物, 几百年不出一个,岂是俗下优伶可比!”议论一回,无非是赞美的话,春山谦逊不遑,叫把孩儿抱将进去,请大家入席。众客酒足饭饱,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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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9:57 | 只看该作者
转瞬一年。这日,梅巧玲把春山请去,对他说道:“现在各戏班都排新戏。三庆班的《十全福》、《三国志》十分兴旺,每逢冷热洞,全仗着他打。他们那本《三国志》,从刘玄德得的卢马演起,一直演到天火烧战船,还附带着四本《取南郡》,一切话白全用原文,穿插紧凑,情节离奇,并且能补原书三国的漏子。那一遭我走三庆家的外串,无意中看中那徐蝶仙演《长坂坡》,赵云救主的一本儿,是他添出徐庶暗救赵云一段,实在是有心思。要不然,拿着曹操那个模样的大奸蛋,是疯是傻?平白无故,传下那样砸辞儿的号令,只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只许赵四爷杀他曹营的将士,他曹营的人就动不得姓赵的一根毫毛,有点说不过去。这个缝子真正填得高。那些角色,大老板的鲁肃,卢台子的诸葛亮,徐大老板的前半赵云后半周瑜,也真是绝活。无怪轰动京城。咱们这个班里的新戏却也不少,《五彩舆》、《德政坊》、《梅玉配》,前台也还不讨厌。目下又有人给了我一本《双铃记》,是本朝的戏,是永定门外一起谋杀亲夫的案子。共是两本,是一出风搅雪,昆腔乱弹都有。这里头的角色,那个淫妇赵玉儿,当然是我。内中有个角儿,非您不行。”春山道:“不知哪个角儿?”巧玲道:“就是那一位汉都老爷。”春山想了想,要过总讲,看了一遍,遂即应诺,告辞而归。
  自那一日起,巧玲散了单头,和这《双铃记》中应用的角色天天排练。预备在六月间热洞子里演唱。后台有人道:“这戏第二本是正月初一的事,若是热洞里唱,这些官员戴冬帽不合时令,前台瞧着戳眼睛;戴凉帽不是当日的情形,莫如先唱《盘丝洞》,把《双铃记》改在冷洞里唱。”巧玲依了。
  那日,春山辞别归家,人报皂老爷到。春山请他进来,让座献茶毕,问其来意,皂保道:“你去年新生的这位令郎,我是十分喜爱,要替你抚养,不知你可愿意。”春山起先推托,经不起皂保再三麻烦,只得应了。从此,春山这个孩儿归入皂宅,皂保给他取的名字唤作瑞隆。皂保膝下无子,待这瑞隆甚是亲厚,却常常派人送他回家,省视自己父母。春山和皂保交谊日密,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已是冬天。四喜班准备开演《双铃记》的前几天,春山散戏之后还得常和巧玲商议戏中的情节,所以那天和孙春山见面也不能多谈。此是前话,草草表过。
  再说四喜班在庆乐园开演《双铃记》,头一本是“逛庙”、“调情”、“弑夫”,听戏的来了不少,又是那番《盘丝洞》的光景。次日接演二本。那看过头本的,自然仍来,接续买座。也有昨日未到,今天来看的。那人比第一日还增了几倍。散戏之时,那人如同山倒一般拥将出来。街上人山人海,加着车马来往,把一条大栅栏挤得水泄不通。有两个观客,一个赤红面色,一个白净面皮,被挤不过,走入对面一个铺中站定。那铺户中人倒也和气,向前招待。二人便在柜外坐了,无心看那街上的热闹,却细看铺内陈设,见那梁上挂些旧灯, 画着无双谱,那赤红面的指着李青莲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咱们两个,我喝酒,你作诗,敢也敌得他过。”那白面的道:“你的酒量倒象太白,我的打油歌怎能比学士的仙才。”赤红面的道:“太白诗仙,虽不能妄比,只你有两首五绝,道是‘一夜风雨寒,向晓尤凄绝。卷幔看梨花,闲阶落香雪。日色上窗角,花香到枕边。惜花人未起,莺起在人先。”也就甚佳。莫怪李香萍说是象崔国辅的小品。咱们的诗,叫汉朋友夸一声,是不容易的。”白面的道:“香萍议论,倒还公道。他本人学问也实在不差,可惜只作了个末吏。我曾叫他讲反切之学,很是高明。”赤红面的道:“你既听人讲过反切,可知反切是什么佛菩萨留下的?”白面的道:“反切是读书人应用之学,与佛菩萨什么相干?”赤红面的道:“怎么不相干?这反切是观音菩萨兴的,你怎么数典忘祖。”白面的道:“我常取笑那些妇人说佛谈神,一切事务,都归之于观音大士。怎的反切之学也拉到大士家里去了!你向来爱说些荒唐话,这不知又是哪一卷妈妈儿经里的典故。”赤红面的道:“这怎么是妈妈儿经!你去刨开也是翁钱遵王先生的坟,把他掀起来一问便明白了。”白面的道:“岂有此理!那古人的坟岂可以任意妄刨,那是明有国法、暗有神诛的勾当,乱做不得的。况且即便把遵王先生刨出,他骨殖已朽,怎能说话,也不能告诉我的。”赤红面的道:“你真是拘墟之见!那曹操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古往今来,偷坟掘墓升官发财的该有多少!你若不敢做这样的事,莫如到琉璃厂铺子里,买一部遵王先生作的《读书敏求记》看一看,他论曾一经翻刻刘士明《切韵指南》改名《古四声》等字的那一条,便知我并不是荒唐。你要是买不着,我家里有一部《海山仙馆丛书》,是广东姓潘的刻板,那里面就有这一部书,借给你一观,也算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不似你令弟老四,只可读《齿录》和《珠卷》前几页的。”白面的道:“老四虽不能文,也还肯同文人接交,记问之学也有些。我的诗,他也定要看一看,还说有日发财要给我刻印流传呢!并且于我们八旗的门阀也肯考究,虽说不免于势利俗见,到底算是留心掌故的。”赤红面的道:“你们贤昆玉总算难得。大凡弟兄最好是两个都贤,再不然就是两个都愚,若是一贤一愚,那愚可以负贤,贤不忍负愚,终久是贤者吃亏,贤昆玉虽然情性不同,总算皆贤,你们老四不管通不通,但做官的材料极好,不是吃不得的大八块儿。只怕你这个通人,日后决没有他阔。”白面的道:“我不过能作几句韵话,怎敢自命为通。况且旗人做官,原不必定要十分通的,只要能答应官事,就不含糊。”赤红面的道:“你不要长他人志气。你道汉官个个通吗?他们很有念熟八股就能蒙功名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和我也差不多,办起官事,还没有旗人明白。今天那位曹都老爷也算把汉官的底泄够了。”白面的道:“你何尝空虚,只杂而不专罢了。你说曹都老爷给汉官泄底,现在御史姓曹的不多,不知是哪一个曹都老爷?”赤红面的道:“今天审问赵玉儿和马思远一案的那个都老爷不是叫作曹春山吗?”白面的道:“那个角儿,形容汉官的神气实在十足,真个妙不可言。幸亏巧玲真不含糊,换个乏一点儿的花旦,一准被他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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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00:11 | 只看该作者
赤红面的指着灯上的武(上“明”下“空”)道:“她死乞白赖的要作丈夫,目下的旦角死乞白赖的要作女的,倒也前后相映成趣。”白面的道:“他们无非为着狼人家几个钱。不足为怪。”赤红面的道:“他们虽是寡廉鲜耻的生意,却有贤有愚。巧玲曾经有一件事,不能不算铁中铮铮。”白面的道:“巧玲有什么异乎侪辈的举动?”赤红面的道:“你让我歇上一歇,慢慢的细讲这一回好书。”
  他二人正谈得高兴,两家的车夫都找将来,说车已赶过来了,真不容易。今日个这条街,实在是挤。赤红面的道:“你们先等一等,我说完这几句话再走。我们都有饭局,反正得赶夜城的。”车夫答应退出。这赤红面的作了半天神气,陡的把桌子一拍。白面的吃惊道:“这是作什么?”铺中人也吓了一跳,走过来问。赤红面的摇手道:“不相干,我要说评书,拍醒木呢!”铺中人含笑闪开。那赤红面的道:“我不念开书的西江月,干脆开演正文,表个义伶梅巧玲毁券见交情的故事。巧玲认识一个南方朋友,二人常常来往,却不分桃断袖,作那浪子行为。真个声应气求,学那古人风谊。那朋友家下有一仆人,义比莫成,忠同薛保,性情却同吕直一般,不知巧玲是个好优伶,只把他当个坏戏旦,见了面开口便骂。只骂得那个娇滴滴嫩生生的词友儿有冤没处诉,有屈没处申。任你告到南衙开封府,那包老爷只好摆手而已。那朋友负债累累,便是巧玲一人已借他千金上下。那老仆错当作欲取先与,更把巧玲恨入骨髓。不幸天上玉楼成,地上铁围现,这朋友二竖缠身,三魂离体,不知是功成行满忉利天上为神,也不知是罪大恶深犁泥狱中作鬼,反正小名儿叫作吹了。巧玲正在戏园演戏,闻此凶信,忙忙的脱去霓裳,急急的摘除翠钿,上了车赶回自己家中,取出这亡友的借券,火速飞奔灵堂。那老仆错中弄错,疑上加疑,以为索债之人。遂作吠门之犬,兔长兔短,不知骂了多少。巧玲也不同他计较,哭奠已毕,当着众宾,取出这欠债的凭据,不学孙碧眼荆土之兵,竟效项重瞳咸阳之火。只见他粉光尚腻,脂印犹红,露玉齿,启樱唇,吐软语,发娇声,叫着那朋友的表德道:‘我与你相好一场,真称得起是道义之交,天日共表。今日之事,便是我的一点人心,望你的阴灵鉴察。’巧玲话将说完,那老仆跑过来,腿似扯葱,头如捣蒜,口称:‘梅老爷,小的该死,直头该死一万年。小的昔日只道梅老爷是个坏小旦,今朝方知梅老爷是个好小旦。望你大人不见小人过,相公肚里好撑船。以后再不敢当着梅老爷提这个小旦二字。’巧玲也不理他,含泪登车去了。众宾被这老仆引得发笑,真称的是吊者大悦。这无故骂人的蠢才,方知天下有这等人,也算被巧玲凿了他的浑沌。你道巧玲这个举动,士大夫也不能人人做的来!范希文、石曼卿庶几相同,毕秋帆、李桂官何能并论!这段书至此已完,若问下文,容我访明再讲。”白面的道:“街上的人,被你说得都不肯走,你真是神聊。这件事,齐玉■(xi,同溪)也曾讲过,只没你详细。我听别人说的,也有稍稍不同之处,但其为义举,人无异词,却是一样。你说人家的好处,也要加些挖苦话,倒也有趣。”赤红面的道:“古今事迹流传,多半大同小异。安庆之克,,曾国荃、李续宜毕竟是谁之功,正史中自然当依奏报,稗卑官中大可存个异闻。那刘中垒《说苑》、《新序》同圣经贤传不合的话,该有多少!我把巧玲是恭维到极点了,那些趣语也是抄人墨卷,并不是我杜撰。”白面的点头称是。
  二人起身将要上车,赤红面的忽然大叫道:“我真糊涂了,忘却一件大事!”
  要知他忘了什么要紧事;并且我说的这二位毕竟是谁,请看官们掩卷猜一猜。若猜不出,只好听我在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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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00:54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议翻旧曲 明侍郎讲说佚闻

看官,大凡作小说的,每回煞尾之处,必要作些藏头露尾的言语,好引起看官兴趣。罗贯中、施耐庵、吴少阳、曹雪芹都是如此,不能打破这个老例。
  上回书说的这两个人,都是延四爷的座上客。看官只消细一揣摹,纵然不认得这白面的是崇辅心,难道连那赤面的都不认得吗?他这副禄星的相貌,纪晓岚的口吻,这部书中是唯一无二的。他上车大叫,只不过同崇辅心起哄,作书的借来作个收结。料无要紧,不去管他。
  当日二人各自归家。
  过了数月,又交夏令。秦老胡同明宅演戏请客,辅心在被邀之列。那日是四喜的班底,巧玲的来手人,外串只有一个徐小香。演至黄昏,下起雨来。明宅那座戏台是有万年棚的,比别位大员在院中天棚下搭台的不同,虽然风雨暴作,依旧锣鼓喧天,只宾客们离家远的,却散去大半。比及戏止,那雨越发大了,辅心也忙忙的回家。一千伶人,都在明宅宿了。那明宅大门之内,有一片房屋,是预备伶人住宿之处,设有炕褥,十分整齐,比大下处胜强多了。一夜无话。
  次日,明善起来,洗漱已毕,把小香和巧玲唤了进去。二人走入客厅,只见明侍郎在木炕上盘膝坐定,两旁许多奴仆,一个个垂手侍立,静默无声。小香、巧玲请过了安,明侍郎道声请坐。二人见文索在旁侍立,都不肯坐。侍郎会意,命文索退出,二人方在靠门的椅上各自坐了。明侍郎回头问一个仆人道:“饽饽呢?”仆人答应了一个“喳”字,走出厅外,大声道:“爷传饽饽!”后面暴雷也似应了一声。见个厨役捧着一个小小金漆的圆盒,走将来递与那仆人。仆人接了,恭恭敬敬走回厅内,双手捧着盒儿,向明侍郎一跪。明侍郎叫放下,那仆人方把盒儿放在炕几之上。明侍郎问小香、巧玲:“你们吃过点心没有?”二人答道:“吃过鸡丝面了。”侍郎点了点头,揭开盒盖,取出饽饽。二人看时,原来是市上买的烧饼油炸果子。二人想了想方才那一种气象,不觉暗暗好笑。
  侍郎吃毕,仆人撤下盒儿递过手巾,斟过茶。明侍郎款式够了,对二人道:“蝶仙,蕙仙,我有一件事要你二位分心。只因六爷府里有位侧福晋,明年三月生日是个整儿,六爷要唱戏庆贺。我想送他一日的戏,只六爷不喜乱弹,专爱昆曲,又不愿看常唱的这几出。我打算烦你们排一部轻易未演的传奇。你二位想一想,排什么好。”小香道:“奴才们肚内没什么新鲜院本,请大人想个题目,容奴才们照办。”明侍郎道:“我哪里想得起来,还是你们去想。”巧玲道:“奴才班中曹春山肚子最宽,家里收的昆曲总讲也多。大人何不委他去办。”明侍郎道:“这个人实是能办。”吩咐仆人:“快与我唤来。”仆人领命,去到前面唤过春山。明善把上项话又说了一遍。
  春山道:“六爷听的昆戏实是不少,要排新的很不容易。我这里有一本《受福报恩》,是本朝初年的故事,敢道可以排得?”明侍郎道:“这出戏名极好。我受六爷栽培,实在不少。受他老人家的福,应当报他老人家的恩。曹老板快把脚本取来。”春山领诺,急回到家中取来脚本。小香、巧玲还在那里等着。春山把脚本呈给明侍郎。侍郎接来一看,原来是蒋心余撰的《雪中人》,乃是《藏园九种》之一。演的查伊璜、吴六奇故事。侍郎大喜道:“这本传奇实在是好,你们快快排练。”
  三人领诺退出,天色已经不早,各人都到戏园中唱过了戏,巧玲便到春山家坐地,并差人去请小香。不多时,小香到了,坐定茶毕。小香道:“你二位相召,莫非为明宅排戏之事吗?”春山道:“正是。”小香道:“我是三庆的人,你二位是四喜的人。本子既是曹府上拿出来的,这戏只能算四喜的戏,我除了念自己的脚本以外,别事一概不管,只好二位偏劳。”巧玲道:“这应当曹爷一个人拿大主意,我也只能听候差遣。”春山道:“这本戏,依我看来,也不必分什么三庆四喜。既是明宅叫排的,莫若就算明宅的戏,一切配角可以借着明宅的面子,各班去挑,哪一个对工便派哪一个。只这正角却还有个难题,查伊璜夫妇一生一旦,不消说是你们二位,这个铁丐吴六奇是大净应行,却是派谁为妙?”巧玲道:“我于这出戏的始末原由,一概不知。这个角色应该派谁,我不能插嘴。”春山道:“这出戏你不晓得,难道《聊斋》你也不曾听人说过?这吴六奇便是《聊斋》里面所说的大力将军。这出戏,虽然生角是查伊璜,实在吴六奇是个戏 胆。”小香道:“我们莫若想几个人,任凭明宅挑选。”巧玲道:“这个办法最是妥当。”遂请春山把全戏的角色开了单子,上边写了戏中人的姓名,下边写了演戏人的姓名,只空吴六奇不曾派定,交与巧玲带去。小香也辞了春山自回。
  次早,巧玲入城,到了明宅见着明侍郎,把单子呈上.明善看了道:“角色都派得不差,何以吴六奇是此戏主人翁 反倒没有派人?”巧玲道:“这个角,据曹春山说来十分要紧,倘派个不象的,就把一出戏都搅了,所以不敢轻易派人,请大人亲点为妥。”明侍郎沉吟道:“此言有理。好好的戏不可糟践了。你意中打算派谁?”巧玲道:“奴才意中倒有好几个人,只不知哪一个最合适。”明侍郎道:“你且说来,待我检选。我在衙门里派司官的乌布,派惯了,派出来保管称职。”巧玲说了几个净角,明侍郎摇头道:“这几个都不十分对路。依我的主见,那曹春山虽是唱小生的出身,却是十门角色都有把握。这本传奇是他家拿出来的,莫如派了曹春山,比用这些不相干的角色还觉强些。”巧玲答应道:“是。”明侍郎取过笔墨,亲自在吴六奇下面,填写曹春山三字,递与巧玲。巧玲略坐片刻,起身告退。明侍郎道:“我也要上衙门了,何妨一齐出门。”巧玲只得站住。侍郎一面吩咐套车,一面换了衣服。仆人喊一声“大人下来了”,明侍郎徐步而出。许多仆役拿着帽盒衣包,左右相随。巧玲也远远的跟着。到了宅前,各自登车,一个往官署,一个赴戏园,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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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01:18 | 只看该作者
巧玲到得戏园,见着曹春山,仆人来至后台道:“大人今晚想听几出戏,请梅老板、曹老板到宅里去呢!”巧玲因是大轴,不能便走,只应道:“随后即来。”春山洗过彩,披了衣服,忙忙的跟那仆人直奔秦老胡同。进了宅门,来至厅前,见着明侍郎旁边走过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叫声“曹先生”。春山看时,原来是著名昆旦朱莲芬。
  把明爷的话对他说了。春山沉吟道:“这个角怎么派了我?一来我的嗓子推班怕顶不下来了,二来怕花脸行有人说闲话,道我姓曹的太不给人留饭。”巧玲道:“明大人吩咐,谁敢违抗!曹先生如果不愿唱,还得自己去面辞。我是不能代为推却。”春山皱着眉头,正在若有所思,管事人走来道:“场上剩了半出了,底下《群英会》鲁肃告假,请曹先生救一救场。”春山笑道:“我救场成了例了!还有什么推的?”即时穿靴戴网,打扮停当,顶了一出“盗书”、“借箭”、“打盖”全本《群英会》的鲁子敬。春山本是老手,这路戏,若比三胜、长庚自然不及;但台下的人缘很重,比那米喜子初来的时节强的多了。
  演毕卸了装,早见明宅的一个 
  明侍郎道:“曹先生,我今日能请得这个人来,总算是通天教主。这位朱老板也是你们贵班的台柱子。他的心地格外聪明,琴棋丝竹无所不通,又写得一手好字,与当世名卿吴县潘祖荫最相莫逆,常在他家,所以下戏房的日子甚少,别位贵人门下也不大走动。除了老夫,恐怕是不易招致。”春山连声道“是。”说话间,巧玲、绚云、小香并那昆丑杨三等一般名伶,陆续都到。明侍郎每人俱要敷衍一番,忙的连春山肚中最要紧的吴六奇那句话都没功夫说了。
  明侍郎对众人道:“我今夜没甚公务,要烦诸位劳音。”巧玲道:“不知是清唱还是彩唱?”明侍郎道:“还是彩唱有趣。我若听清音时,那程长庚四箴堂的灯担,蒋兰香怡德堂的灯担,都可以一呼即至,何必劳动诸位。”巧玲道:“大人即喜听彩唱,请指派戏码,以便照演。”明侍郎道:“你们自家去掂对,只出出都要昆曲,不要乱弹。”巧玲等答应下来。大家商议。小香定了一出《拾画叫画》,绚云定了一出《捞月》,巧玲定了一出《思凡》。莲芬道:“我同杨先生演出《活捉》何如?”杨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活捉》太累。你我演一出《相梁刺梁》吧!”莲芬道:“今日来的恰没有花脸,谁的梁冀?”杨三道:“曹春山是熟的,劳他串演比别人严的多。”春山道:“我今日不唱花脸,你二位还是另改一出。”杨三道:“你从来不拿乔,今天又是小凑,何必推诿!”春山想了想,只得点头。遂即写出戏单,呈了上去。明侍郎看了道:“好极,好极!就照单演唱。”众人闻命,按着戏码,先后各自扮装登场。
  不多时俱已演毕,明侍郎把他们唤入书房道:“明日忌辰,戏园无事,我也没甚公务。我们何妨在此作个竟夜之谈?”众人一齐答应。明侍郎命他们坐了,说些闲话。渐渐说到六爷府的那一出《受福报恩》。春山道,“吴六奇这个脚色是大净应工,请大人另委别人。”侍郎道:“方才那《相梁剌梁》的梁冀,难道不是大净?你不须推了。春山若怕同人有吃戏醋的,只说是我亲笔派的,谁敢道个不字!”巧玲道:“既大人这样吩咐,曹先生不消为难,还是你扮演为妥。”春山料推不开,只得应了。
  杨三道:“怪不得你今天不愿唱花脸,敢则有这些事故由儿。我也算昆腔会的很宽,这出《受福报恩》,却也不大通经。”春山道:“是《聊斋》里面的故事。”杨三道:“《聊斋》的故事,大约非鬼即狐。”春山道:“非也,倒是一段人生遭遇的奇谈,没有鬼狐的荒唐。”明侍郎道:“莫说《聊斋志异》荒唐难信,世间之上,遇着鬼狐的实在有之。延树楠的门生陈子韬太史有一年会试,在场内将作完文章,忽然灯光发绿,太史似梦非梦,见个女子走了进来,生得十分美丽。太史情知是鬼,大喝一声,那女子惊得往后倒退,早已变了容貌,原来是披头散发,满面流血,舌头吐出唇外有一寸多长。比戏台上《因果报》的女鬼难看十倍。太史再定睛细看,鬼已没了影子。不多时,隔号有个士子长叫而亡,大约是这女鬼的冤对。这是太史亲口对我说的。倘若写入《聊斋》,人又当是蒲老先生的寓言了。”春山道:“神鬼之事,信之则有。听得人言,大人当日在圆明园保护御容,有一段感应。不知可是有的?”侍郎道:“怎么没有?那年洋兵杀到通州,僧王爷带着鞑兵前去抵挡,胜克斋也统领八旗劲旅一同征伐。到了八里桥,恰好遇着洋人。胜克斋的部下都用的是抬枪,百发百中。这种利器,是我天朝震服中外的法宝,外国人莫说是用,连见都没见过。只听得一阵山响,洋人如山倒一般,躺下的不计其数。胜克斋正在挥军掩杀,不想僧王要显他的鞑兵,一声号令,越着胜军的阵势把鞑兵放将过去。他的鞑兵,是出名的没中用,打长毛打捻子还叫人家打了,何况是打洋人!自然是挨打了。没有半个时辰,鞑兵吃洋人打得站不住,往回飞跑,反把胜军冲得七零八落。有个京营守备姓张,和戏班的张梅五是一家,比梅五还长一辈,素称勇健,竟被洋人打死了。我军大败,洋人长驱直入,杀奔京都。咸丰爷知道不妙,忙召见肃六商量。肃六劝他老人家暂躲一躲。咸丰无奈,只得带了宫中后妃,并载垣、端华、肃顺一般人驾幸热河。洋兵杀至圆明园点火便烧。文丰文十爷和我都在园子里。文爷叹口气道:‘古书上忠臣义士遇着荒乱年头儿,舍身殉难的不知多少,今日我文丰要学他一学。’一跺脚跳在水里死了。我正在发呆,忽然见个白发道人站在面前喝道:‘明善你还不背起老爷子来走吗?’我灵机一动,想起阁子上面有先朝的御容,急急的走将上去卷起背了,骑匹快马奔了热河。后来咸丰爷殡天,我随了东西两位佛爷回了京,遍找这个道人,毫没踪迹。这实是神仙感应,决非偶然。那圆明园是三尺禁地,别的仙家也不能擅入,我遇见的一定是上苍派来替主子看守园囿的天狐。”莲芬道:“大人一定是天上星宿临凡,才得神仙点化。”明侍郎道:“不然,我大约就是狐仙道中转世来的。当今主子刚会说话的时节,有一日看见我,笑着说道:‘你就是个狐仙爷。’我敬聆天语,即时跪在地下叩头谢恩。自此以后,主子便唤我作狐仙,把明善两个字绝口不题。每逢召见总说,‘把狐仙找来’,所以我自知前生必是狐仙。”春山道:“贵人都是星、精、僧投胎,这话也一点不差。”明侍郎道:“文宗皇帝本是北极玄天真武大帝降凡。曾中堂便是圣火将军,他每天起床,被窝里总有粗皮,如同蛇蜕一般。李少荃乃是圣水将军,他管辖之地差不多总要长水的。曾、李二公能建如此大功岂是偶然!要晓得圣火将军并不是条蛇,是真武的肠子所化。圣水将军也不是个龟,是真武的肚子所化。当初真武在太和山修道,动了凡心,自家剖腹抽肠,妙乐天尊用丝绦一根,衣襟一幅,给他更换。他真正肚肠受了日精月华,变作水火二将。这二位原是真武身上的血肉转了世,还作了腹心之臣。这是定而不可移易的道理。”莲芬道:“有人说僧王是老爷托生的,不知真也不真?”侍郎道:“关夫子尊为圣人,岂能随便投胎!僧王虽也忠勇,比上关公相差太远,这话不能作准。明朝末年正月初一日,崇祯皇帝在宫中扶乩,真武到了,崇祯问:每年都是三十六员天将轮流临坛,今年怎么大帝亲自降临?真武批道:天将都转生人间,要作新朝辅佐,不在上界,只有汉寿亭侯是佛门护法不入轮回。崇祯知明运已终,哭了一场。可见关公是不下凡的。怎么僧王会是他的后身?”莲芬道:“我听见浙江一位名公,姓俞号曲园的说:‘天将里面的赵公明,《史记》赵世家小注中曾有这个名字,并不全是《封神》捏造。’”侍郎道:“我向来不看这一类的书,倒弄不清楚。”巧玲道:“我也听见说过,赵公明是赵盾祖宗。”春山道:“说到赵盾,我又想起《受福报恩》来了。那灵辄和这吴六奇倒是一流人物,总算知恩必报的大丈夫。赵盾、查继佐结识这两个人,真不枉了。”明侍郎道:“赵盾能感得八个义士救他一家,也不含糊。只我小时念过《左传》,记得这件事和你们演的《八义记》不大相同。恐怕连《闹朝扑犬》都不一样。可惜这出《扑犬》除了陈松年,没几个人唱了。”春山道:“陈松年这一出,本是绝活。狗追他的那一场,他的袍袖往里翻,眼睛也往里翻,袍袖往外翻,眼睛也往外翻。在台上一个圆场儿,眼珠子随着袍袖里外乱翻。这往里翻还觉容易,这往外翻却是难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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