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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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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7:35 | 只看该作者
少时戏毕,管事人已将次日戏目排出。郝蓝田仍派的老旦戏,从此他与老生不相干。三胜派了《凤鸣关》,喜禄派了一出《因果报》。
  喜禄道:“这戏我向来不唱,咱们何妨改一出?”管事人道:“今日不是余三爷,您便算误了。我们不罚您的香,您怎么倒驳我们的回儿?一个唱青衫子的,还能说不会唱《因果报》吗?”喜禄想了想道:“依你们就是。”当下各自归家。
  次日,喜禄进了戏房,洗脸擦粉,梳好大头,在那大头上面,留了一子儿头发披散着,鬓边戴了鬼发,穿了青衣,把戏扮好。有那旦角行的管事人走来道:“胡老板怎么混改扮相?快洗了粉拿彩笔勾个脸。剪个红纸舌头带在嘴上,才合规矩。”喜禄道:“那买糕干的一场,小花脸唱的是:‘今年走的桃花运,月里嫦娥降下尘。’那样一扮,岂不搅了?”那管事旦角无言可答,只得走了。此时上面那出还没有完,喜禄坐在那里等场。孙春山进来道:“新鲜,新鲜。你怎么想起这一出戏来了?”喜禄道:“管事人死乞白赖派的,不能不唱,我实在不愿意来这一出。这是一出压运的玩艺,和花旦的《阴阳河》一样,我连徒弟还不叫他学呢!”春山正要答言,场上起了走马锣鼓,跳起韦驮,喜禄知道己经改了戏,是自家这一出,忙忙的奔了上场门。春山也回了前台,走归官座,这日他是客人,那主人便是郝蓝田说的那个李家瑞。春山坐定,看那边有几个久惯听戏的,把带来的小孩子眼睛遮着道:“你不要看,这戏里有女吊死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吐着极长的舌头,好不凶恶。”小孩听了正害怕想走,不料喜禄出场,竟是一个绝好看的小媳妇儿。那人才把小孩的眼睛放开,不去遮拦。喜禄这出戏,不但扮相与众不同,那段“反二簧”唱的腔儿,也十分别致,把个孙春山直听得如饮醍醐。
  《因果报》唱完,便是《凤鸣关》。李家瑞对一个客道:“古人的传不传,也是有幸有不幸。《季汉辅臣赞》中赵子龙、陈叔至共在一篇,小注道是‘叔至名到,汝南人也,官征西将军,名位常亚赵云,俱以忠勇称。’可见赵、陈是一流人物。至今子龙大名与日月争光,妇孺皆知;叔至名姓湮没不彰,岂不可叹。”那个客道:“这陈将军是关公部下的人,正阳门关帝庙内旁边六员站将,旧日都有神牌,左边靠里一位,就写是的蜀汉陈到将军。”家瑞道:“叔至曾作壮缪的属下,容或有之。只正史中却无明文。”一个客道“赵云一生都是用枪,怎么这出戏,用起刀来,未免不对。”家瑞摇头道:“你说的是《三国演义》的语,要考正史,也不曾说过赵云用枪,只张桓侯当阳之役,横矛拒操,是本传中有的,其余都不曾说到兵器。《吴志·鲁肃传》写益阳之役,关公操刀而起,是壮缪用刀,还有些来历。只那陈懋仁《庶物异名疏》载着壮缪青龙偃月刀,一名冷艳锯,却也是敷陈演义之辞,并无古据。”一个客道:“关张赵云都是文武全才,真极一时之盛。”春山道:“依我看,余三胜又能唱,又能打,也算是善武能文,春台班的人才,也叫不弱。”众人一齐大笑,都道:“这话讲的不差。”
  要知散戏之后,还有什么事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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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8:0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回 延树楠畅谈《因果报》 李香萍情赋《采菱篇》

 话说孙春山、李家瑞一干名流听完了戏,各自归去。这家瑞住在南大街福建馆里,过了一夜,接了个请帖,是那个作知县的温淮清请他听戏。家瑞笑道:“我到京许久,每逢戏场总是我作主人。这居于贵客之列却是头一次。”吃过早饭前去赴约。那日听的是个小班,无甚可纪之事。戏散回到福兴居吃饭,恰值延 四爷、孙春山也在那里,延四爷坐中。有个内府旗员唤作崇祐字辅心,是崇蒋四的哥哥,出席闲步,看见家瑞便过来招呼,问了些话,方才各自归座。
  延四爷道:“辅心同谁闲谈?”辅心道:“是旧日的诗友侯官李香萍。”延四爷道:“莫非自号停云阁主人的那个李家瑞吗?”辅心道:“正是。”延四爷道:“他如今是什么功名?”辅心道:“他因科举不利,家计艰难,就了一个典史。”延四爷道:“这人我虽不认识,却久闻其名。那样才华就了杂职,岂不可惜?”昆小峰恰也在座,笑道:“这个官我倒很羡慕的。”延四爷道:“你羡慕什么?”小峰道:“羡慕他可以同尚书作一对儿。”延四爷道:“你这人虽说嘴缺,心思总算聪明,尚书典史果然对的不差。只是上面一个字的平仄只怕不调。”小峰道:“尚字原有平声。”辅心道:“尚书的尚字,据圣祖仁皇帝御定的字典,音‘时亮切’,不能读作‘肆皇天弗尚’的尚字。”小峰道:“难为你还是个诗人,连一三五不论你都不记得了。”延四爷道:“你才两个字,怎么能引七言八韵的例?”小峰道:“嫌我对的不工,请你二位再想一个,却是不许用前代官名。”二人想了一想,竟回答不出。延四爷道:“有是未必没有,只一时想不起罢了。”小峰道:“我们不对典史,对尚书,有没有?”延四道:“朝廷一品至九品,官多的紧,哪里想得起来?”小峰道:“我倒有两个,只上一字也是仄声。一个是待诏,一个是主簿。要用前朝的官名,倒有一个平仄调的,是承旨。只我先说不准妄引前代,只好不算。”延四爷道:“你怎的专用本朝的小官儿,去对那位极人臣的官号!承旨还算清贵,你又不算。”小峰道:“‘做官不在官大小,莫负朝廷爵禄高。’”春山道:“又说到戏上去了。”小峰指着延四爷道:“遇见他这戏迷,自然和他讲戏。”辅心道:“从前有对戏名的,我们何妨也对一对?”延四爷道:“使得。只是对昆戏怕和前人雷同,莫若专对乱弹。”
  正说间,陆续进来好几个戏子,便是胡喜禄、王绚云、沈芷秋一干名旦,还有几个小象姑。都是到这里吃饭应局,听说延四爷在此,走来请安的。延四爷一总留他们入席,挨肩擦背,满满的一屋。倒把福兴居的伙计,忙得个不亦乐乎。 
  延四爷出对道:“《乌龙院》。”辅心对了《黄鹤楼》。延四爷出《黄金台》绚云道:“《青石山》对的吗?”延四爷道:“我听说你近来很用功认字,果然不错。这字面对的不差。只可惜山字是个平声,对不得台字。末了一字,不比上面一字,是可以将就的。《青石山》又叫作《青石洞》,莫若竟改作《青石洞》,便用得了。然而也就亏你。”绚云道:“《白水滩》如何?”延四爷道:“滩字也是平声,只可对《青石洞》,不能对《黄金台》的。然而字面也不差。”小峰拍案道:“不好了!”延四爷等通吃一惊,问是何故?小峰道:“敬子斋还不曾死,他的魂已经附了四爷的体了。”延四爷道:“我才说了两个然而,你便大惊小怪,这也可笑。我们对对子,你不许起哄。”辅心出《乾坤带》,春山对《宇宙锋》,延四爷道:“好,工稳得很。”
  春山道:“请问四爷,这出戏为什么叫《宇宙锋》?”延四爷道:“说来话长。这出戏原有全本,我见过本子,是提倡忠孝节义。《宇宙锋》乃是剑名,秦王赐与匡家之物。中间有赵高使人盗剑,暗害匡家父子,结构极其紧密,可惜轻易不唱。如今通大路只有《金殿装疯》了。”喜禄道:“这一出的旦角,我倒全学过,可惜不抱总讲。四爷肚子真宽,什么戏都知道。”
  延四爷出《金榜乐》,春山对《玉堂春》。春山出《别宫》,延四爷对《入府》。辅心出《美龙镇》,延四爷对《恶虎村》。延四爷出《群英会》,辅心对《四杰村》。春山出《起解》,小峰对《坐宫》。
  延四爷道:“你怎的这样不通?我们对了好几个,你一个也对不出,如今却弄出这样乏玩艺来。请问这个宫字怎么能对解字?”小峰道:“哪个不通?四爷才真不通呢!有人把竹心对李耳,文柏对武松,王瓜对后稷,都叫作巧对。这也是巧对。”延四爷道:“不错,这三个巧对,我都记得。后稷是朱竹垞先生对的。武松是鄞县一个名士董沛号觉斯对的,李耳是贵同年陈子韬对的。确乎算是巧对。请问你这个对法,巧在哪里?”小峰道:“《起解》是犯了罪,若是一个平人,断不能随便把他来起解。汉以前的人,也是有罪才坐以宫刑,不似如今好端端便当太监。我这对子,难道对的不巧?”延四爷道:“混说!混说!不算!不算!”辅心道:“这位陈太史我也认得,对子实在作的工整。我看见他在关帝庙写了一幅对联,是‘合传识卑陈寿史;绝伦论定武侯书’。不晓得他这出句,是个什么典故?”延四爷道:“等我见了此公,问一问就明白了,不消问得,我便知道他这出句,用的姚惜抱《笔记》里面的话,是驳陈承祚不该以关夫子与马超合传。他这副对联,是替东家铭鼎臣写的,我早见过,他还有一副文昌帝君的对联,是‘帝德罔愆惟孝存于兄弟;神道设教用(万力)相我国家。’也对得好。”延四爷道:“他伯父右臣明府,本来就是作对子的高手。有一副韦驮对是‘西方有圣人曰佛;北面如弟子之仪。’也大可以选人《楹联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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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8:22 | 只看该作者
 喜禄道:“说到韦驮,我又要提我们的话了。韦驮的杵,指不得天,指不得地。我昨日演了一出《因果报》,那扮韦驮的小生就没有传授,简直的把杵当鞭用了。”小峰道:“那不相干。佛门的韦驮,就是道家的王灵官,那王灵官原是用鞭的。”延四爷道:“这又是哪部经典里的话?”小峰道:“难为你还自命是个读书人,连《续施公案》都忘了?”延四爷道:“乱话!”春山道:“蔼卿演《因果报》是俊扮的。从前有他那一出丑扮的《玉堂春》,如今又有这俊扮的《因果报》,真是与众不同。依蔼卿说,小花脸嘴里有那样两句戏词,可见是俊扮不错。”延四爷看着喜禄道:“蔼卿,你是有心?是无心?幸亏我不管事,我若管事,只消一句话,你得乖乖儿的给我洗了粉另扮。要知那小花脸原是四句词儿,还有两句是‘他的前影看不准,他的后影爱煞人’。可见卖糕干的原没看见孟瑞云的前脸儿。所以唱这角儿的,演到进糕干店的那一场,总是脸朝着外。你这话讲的未免强词夺理。要知孟瑞云是个冤鬼,不是妖怪,焉能变化?”喜禄低头不答。春山道:“四爷的戏词,毕竟比我们熟得多。”小峰道:“不要把他太捧高了。他戏词虽熟,小说却是生的。不但没看过《续施公案》,凡一切名家笔记,似那《聊斋志异》、《大有奇书》、《纪氐五种》、《秋坪新语》、《新齐谐》、《闻见闲言》、秋灯丛话》《谐铎》、《耳食录》,并新出的《兰苕馆外史》之类,他都未必寓目。这些书里,载那鬼会变的该有多少?”延四爷道:“我看正经书还没工夫,哪能似你专以小说为命。我且问你,本朝人的说部,你到底看过多少?”小峰道:“那可数不清,专说那关于神怪的,除先说的几种以外,便有《旷园杂志》、《小豆棚》、正续《虞初新志》、《广虞初新志》、《现果随录》、《果报闻见录》、《隐怪丛书》、《夜谈随录》、《凉棚夜话》、《见闻录》、《客窗涉笔》、《劝戒录》、《翼■裨编》、《息影偶录》、《天涯闻见录》、《萤窗异草》、《三异笔谈》、《寄园寄所寄》、《原李耳载》、《雨窗寄所寄》、《想当然耳》、《柳崖外编》、《梦园丛说》、《听雨轩笔记》、《墨余书异》、《簪云楼杂说》、《埋忧集》、《野语寄蜗》、《残赘》、《惊喜集》、《梦庵杂著》、《科场异闻录》、《霭楼腾览》、《六合内外琐言》、李雨村《今搜神记》、毛对山《墨余录》、还有《述异记》、《宜斋野乘》是和古人书名雷同的。总差不多有一百种。大约四爷不但没有看过,连书名总有一半没听人讲过。上次四爷讲那《蝶阶外史》里面的梁胡芦,还是偷的我的,我知道四爷只有工夫看戏,没有工夫看书。”说罢喝了好几杯酒。延四爷道:“这也是各有所好。”辅心道:“你背的书名已有五十种了,虽还离百种差着一半,也就不少。请问这出《因果报》的事迹,出在哪部书里?”小峰道:“好象是《虞初新志》的《鬼母传》,但我的确记得那个鬼母是病死的,不是缢死的。”延四爷道:“这你又不行了。那整本的《因果报》,你慢说没见过,只怕并且没听人向你讲过。你想偷我,也恐怕偷不着。”小峰道:“六月债,还得快。这便是真正的《因果报》。”
  辅心道:“这出戏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目?”延四爷道:“据说是梁武帝纳了一个妃子,叫作孟瑞云。此女之父也是一路诸侯。这孟瑞云不但容颜美丽,而且性情贤淑,武帝十分的宠幸。正宫皇后好生妒忌。这年孟妃身怀有孕,恰值武帝出兵,与北魏争战。皇后乘了这个机会抓了个错缝子,把孟妃绞死。尸首埋在乱山岗子里,生了太子,没有奶吃,只好拿纸钱买糕干喂养。日子久了,被人看出形迹。幸亏这太子是维摩转世,有韦驮保护才得无事。武帝得胜而回,天遣奎木狼引他到坟前救子归国,交与西宫苗凤英抚养,武帝去征侯景。皇后害死苗妃,又害太子,却是初祖达摩救了。武帝饿死台城,太子同苗妃之女玉贞公主流落民间,受尽罪孽。陈霸先、王僧辩起义勤王,才复大位。皇后死后,上天罚他变蟒,又亏达摩同誌公救渡。总之,武帝、侯景、皇后,苗孟二妃、太子、公主,都是前生冤家对头,所以叫作《因果报》。”喜禄道:“这皇后到底姓什么?”延四爷道:“姓郗。”喜禄道:“我们行里许多人,念他是郑氏。”延四爷道“那是认了别字了。郗字和郑字,本来相仿。这出戏只有郗后变蟒还有些影子,其余通是瞎聊。也不知是哪一部盲词里的混话?大约笔记小说决不荒唐至此。”小峰道:“那也不尽然。那张飞卖肉就出在褚仁获的《坚匏集》里。《姚彬盗马》出在朱竹宅的《日下旧闻》里。怎么见得只有盲词荒唐?咱们不要谈戏了,那对子还是对不对?”延四爷道:“怎的不对?”
  绚云道:“有出昆腔戏名五个宇,可以出对吗?”小峰道:“我们先有成约,不谈昆曲。”延四爷道:“他们不在此例。绚云你只管说。”绚云道:“《状元钻狗洞》对个什么?”延四爷道:“这是《燕子笺》里‘奸遁’的别名,倒不大好对。”小峰道:“我对上了,《将军走马棚》”。延四爷道:“你又来混闹,哪有这出戏?”小峰道:“此时没有这出戏,日后只怕定有这宗事。我再对一个本地风光来。”遂指着延四爷并喜禄等道:“《学士摆兔摊》,你道何如?”众人先前受了延四爷密地的吩咐,任凭小峰说什么总是不笑。此时被他三番两次的引逗,却是忍不住了,一齐笑得说不出话来。延四爷也笑个不住。只小峰绷着脸,嘴里虽是混说,那副正经面孔,真似包孝肃一般,大家越发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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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8:33 | 只看该作者
延四爷出《风云会》,辅心对了一出秦腔戏名是《日月图》。延四爷道:“我们只对皮簧,怎么闹出梆子来了?要对梆子,莫若把《日月图》改作出联,我对一个《阴阳扇》,倒是各从其类。”众人道好。延四爷出了个《二进宫》道:“这戏徽、秦都有,可以并对。”辅心便对了个《三上殿》。延四爷道:“这出戏我怎的没见过?这个名儿倒是晓得。”辅心道:“这是四爷不看梆子的缘故。这是骂张江陵的一出没理的戏。”延四爷道:“我诚然不爱听梆子,那《日月图》、《阴阳扇》也只耳中有这个戏名,并没认真见过。”
  春山道:“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听说长庚新近因旦角拿乔,自己抵了一回《进宫》的娘娘,可是有的?”延四爷道:“有的。”辅心道:“我记得国孝之时,长庚已经是留胡子的了,怎能扮旦?他那雄壮面目搽了粉岂不难看?”延四爷道:“那时他因素身演戏,自家是个老生,所以留了胡子,穿上行头便剃掉了。他们扮戏有胡须,挂上髯口是不大好看的。他演《进宫》是清水脸,戴勒子,并没搽粉,却已经不大好看。大凡一个人该吃哪一碗饭是一定的。你看蔼卿、绚云,可还有一些丈夫气吗?只怕妇人女子,还不及他们的娇媚。我近来听得绚云很得罪朋友,这也使不得。难得你平素对我还不敢放肆.我可以尽一句忠言。又难得你今日居然离了文索,若同他在一处我也就不说了。”绚云答应道:“是。”天已交子,延、昆、崇三人赶夜城走了。这里大家各散。
  绚云走至门首,遇着李香萍,立谈了片时。香萍定了明日要在怡云堂请客。绚云记着方才延四爷之言,便也允了。香萍方去,芷秋却从里面走出。绚云道:“你向来能说,今日怎么通不言语一声?”芷秋道:“你听见昆老爷说,不许谈昆曲吗?我肚内只有昆腔,只可不言语。”绚云道:“我也是唱昆腔的,怎么又说话呢?”芷秋道:“你刚才说一句状元钻狗洞,便碰了钉子,你今日也算时气不佳,接二连三的挨人家教训。”绚云道:“延四爷的话未必无私,我却只当公道听。本来我是不对。”芷秋道:“人家有什么私?真是一片血心。难道他那样一个人,还同文大人吃醋不成?只你这些时怎么老没在秦老胡同?”绚云道:“文大爷差事忙,叫我过几日再去。”芷秋道:“咱们的那个孙朋友,快在三庆出台了,说明天打炮。你既不上明宅,可以同我到那边园子里去官座里面,多找几个熟人捧捧场。”绚云道:“我明天馆子里有事,派的《金盆扮月》,是后半工,怕没工夫去。”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自各上车回去。
  次日,绚云到戏园中演过戏,刚刚回家,李香萍便来了。绚云把他让入客厅。香萍道:“采菱今日演得好戏,真个是艳夺明霞,静如止水,我辈何幸有此眼福?”绚云听了低头不语,脸上泛起红潮,好似害羞一般。香萍见这宗态度,越发出神,目不转睛的直看绚云。绚云却转眼看那屋中摆列的几盆菊花。厅中静悄悄的,两人寂寞无言,真有些人淡如菊的样子。僵够半天,还是香萍先说道:“我今日是邱谨斋约我看戏,我本要约他同来,他在钟凤林那边自作主人。凤林也住在这里韩家潭。我两个是坐一个车来的,他却到凤林那边去了。他不搅我,我也不搅他。我今天的客只有王恩潼孝廉、谢嵩如中书,人倒不多,也不叫外局的,大家倒可清谈。”绚云道:“这二位我都会过,是爱闹脾气的。”香萍道:“二公都道采菱性情孤冷,不甚愿意来,是我再三开譬,道你气节过人,不比那些狐媚子,他们无可置词方肯赴约。我自问总算是采菱的知己。”绚云又不言语。
  等了一回,王恩潼、谢嵩如都到,四个人入席同饮。绚云虽也执壶敬酒,照例应酬,却只疏疏落落,无甚亲密。香萍饮至半酣,诗兴发作,顺口念出几句道:“采菱采菱,在潭之滨。其人如玉,其冷如冰。虽则如冰,实获我心。”恩潼道:“好!这六句四言,题目就可以叫作《采菱篇》。”嵩如道:“‘其人如玉,其冷如冰。’真把一个王绚云活画出来了。”正说着,跑堂的来回道:“丽华堂的沈老板来了,要见老板有话说。”大家都知道是芷秋来了,便道:“大家都是熟人,就请到这里来吧!”少时芷秋进来。见了绚云便哈哈大笑。绚云方要问时,忽然又一个长大汉子闯将进来,望着绚云叫声:“兄弟,我对不住你!哥哥今日栽苦了。”一言刚完,放声哭了起来。众人无不错愕。芷秋见他哭,越忍不住笑,只好躲到里间去了。
  要知他两个笑的哭的是一件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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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膺寄托美优伶仗义 严禁例老中堂敬神

看官,你道哭的是谁?原来就是孙大个。当日他哭得够了,芷秋也止住笑从里边走出。王恩潼听不惯孙大个的喇叭嗓子,早已告辞而去。这里不但香萍、嵩如莫明其妙,绚云也摸不着头脑,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眼睛,望着大个出神。香萍觉得他那明艳的神情比在戏台上加倍出色,也对着绚云出神。只听孙大个道:“兄弟,你待我真不错,我今天要同你分手了。”绚云道:“大哥,好端端的到三庆班打炮,怎么闹出这个光景?”大个道:“哎!不用说了,我算晓得戏饭难吃了!自古道,大丈夫见阵莫入,入阵莫退。我孙某也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大丈夫,功名不成才想唱戏。不料又弄出不好来。京里是不能再混,我决意到外头去搭班,定要历练成一个名角,同程长庚一般,才算好小子。我明天就走,不能如意誓死不归。只有一件事却要负累兄弟你。咱两人既相好,你也必不推辞。我却不是向你借盘费。”绚云道:“大哥有什么话只管请说。”大个道:“我的家眷,不能带了同行,只好累兄弟替我照应。但我一去不定一年半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于一辈子还回不来。兄弟未免担负太重些,所以我有一点羞口难言。”绚云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大哥只管放心出京。你家里日用一切,都有我呢!”大个听了,爬在地下把头磕得登登的响。芷秋不觉又笑起来,却怕大个脸上下不去,忙把手绢儿掩了自己的嘴。香萍叹息道:“义哉王郎,不使古人专美于前矣。”大个道:“兄弟这份恩典,哥哥今生报答不来,等死到阎王爷殿下,向他央求来生变驴变马、变猫变狗也要报答的。”绚云跪着道:“既是相好的朋友,何必说这样话?”遂一同站起。绚云还要问他今日演戏的情形,大个早把脚一跺,道声:“全仗!”竟自去了。
  绚云问芷秋道:“他今天倒底怎么砸的?”芷秋道:“今天我邀了几个熟人给他捧场。他还没有上场,恰巧我有事走了。我回到馆子里,人们才对我说,他在前台唱不出来,吃小鬼拉下去的。我也猜摸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散了戏,徐蝶仙老板才告诉我道:‘他的花样多了。今日给他派了一出《跑坡》,是小道士的王三姐。他走到场门口,打鼓的给他打的紧长锤。他这一出,是同四喜班里的人学的,不懂三庆的路子,站在门帘内只叫‘错了错了,我唱倒板’。那打鼓的阴他,装作听不见,依旧打他的。缓了好几次锣鼓,他总不出台。大老板有了气,走过来骂道:‘你是死唱戏的吗?’只一脚把他从门帘里踹了出去。捧场人见他出来,叫了一声好,他心里慌上加慌,举着根马鞭子在那里转磨。锣鼓切住,笛子响了,他总不唱一句,听戏的一齐大笑。大老板道:‘这还唱什么劲儿?’叫小道士赶紧卸头,吩咐快找小花脸垫《定计化缘》,另扮个小鬼上去,把这个血棒槌揪下来。他正在要命的当口,到小鬼出现,来了个活捉薛平贵,一条勾命锁把他套进戏房,他算得了活命。他走到祖师爷面前,磕了三个头算是辞行,一溜烟跑了。我因为你是原来熟人,他砸了锅关乎你的情面,所以赶来告诉你。不想他来了。他和我相好在先,方才竟会没有理我,想是他急昏了。要不然,我也并没有亏待他,断不能单向着你托妻寄子。”有个跟包人在旁道:“这个混孙不是正经胚子,大爷竟可不再理他,他的老婆孩子也不用管。常言道的好,‘一顿饭养恩人,千顿饭养仇人。’终久弄不出好来。”绚云道:“这不象话。我既应了他,哪有翻悔的道理?一言既出,骡马难追。我虽唱旦,倒底是个丈夫。”香萍赞不绝口。嵩如素不甚喜绚云,此时也感叹不已道:“好义气。这才是朋友呢!”绚云为了孙大个搅了这顿酒席,倒向李、谢二人再三道歉,着实殷勤。当下这几个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散去,已是夜阑人静月到天空。芷秋回他的丽华堂,香萍、嵩如也不雇车,只趁着月色缓步而行。
  嵩如道:“绚云的脾气虽傲一点儿,人倒是有血性的。今日这件事,比方万藕舲待陈子鹤也差不多。”香萍道:“万藕舲怎么待陈子鹤,我还不大详细。”嵩如道:“藕舲与子鹤是同盟兄弟。子鹤因肃顺事问了充发,同乡官不敢招惹,怕受拖累。藕舲留他在家住了一夜,备办盘费送他起身。那时言路的人正在搜罗肃党,藕舲全不在意。这也总算义举。这是藕舲的同乡亲戚蔡梅庵向我讲的。”香萍道:“梅庵我也见过,只没有细谈。听说很会作诗,也讲气节,不知究竟如何?”嵩如道:“梅庵脾气太怪。无论谈古今,无论谈学问,以至品评优伶,总得他先说好方许你说好。若是你先说好他就恼了。他又轻易不说人好,大有不乐道人之善的意思。那番称述藕舲也是一时高兴。”香萍道:“这却不是载福之器。”嵩如道:“他拂人之兴的事情很多,比如你听戏爱听余三胜,他便问你为什么不听程长庚?甚至于当着一个人挑剔三胜的戏唱得不好。你若问他为什么左袒长庚?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要是换一个人赞美长庚,他又要故持异论。总之他是有意捣乱,招人见怪罢了。”香萍道:“这却使不得。这样人的立心行事,大概自以为主持公道,其实是公道全无,只见其偏激而已。有了学问还不失为器小之君子,没有学问便是个混帐小人。”嵩如道:“通论,妙论。但梅庵总还是个器小之君子。”香萍道:“梅庵的官印是不是蔡殿齐?”嵩如道:“他榜名是这两个字,如今改作蔡寿祺了。就是万尚书先前也不叫作万青藜,他的本名叫作万人炳。他家的派名是‘人本中和秀’。”香萍道:“士大夫改名也是常事。曾中堂本来也不是这个名字。”嵩如道“是的。曾中堂本名子城,朱文定公士彦精干风鉴,说他是极贵之相,可惜这个名字和他的相貌犯土水的刑克,因此改名国藩,不用那个土字旁。看到今日,文定的相人术总算不差。”香萍道:“你方才说王绚云的血性可比万尚书,依我看来是有过之无不及。万尚书一来是读书之人,二来和陈孚恩是同乡。绚云既是伶人,又同那姓孙的萍水之交,能够这样慷慨,真不容易。”嵩如道:“这是你爱憎之口,不无偏见,不能向万氏子孙说的。”香萍道:“虽不能告之万氏子孙,将来王氏子孙若听了这番议论,定要高兴十倍。只那姓孙的举动轻易,未免有些可笑。”嵩如道:“他若从此动心忍性,日后也未必不成个名伶。这小小闪失也不足为一生之玷。”香萍道:“这也是通论,妙论。”两个行至半途分手各归。
  香萍回至会馆,只见月色满庭、清光似水。他舍不得就寝,叫长班沏了一壶香茗,坐在案上对着孤灯,取过几本旧书翻阅。忽见书中夹着一张旧字纸。取来看时原来是张亨甫作的《王郎曲》,是从他诗集中录出的。香萍吟哦了一遍,叹道:“人都道亨甫先生溺情声色,其实他这一种的笔墨,不过为一班沦落人才发些感慨而已。这个王郎不知是谁?他这诗开首便道:‘天下三分月,二分在扬州,一分在王郎之眉头。”篇中又道:‘或言扬州儿,不如扬州女。’这王郎当然是扬州人了。又道:‘往年王紫稼,见汝恐不如。’说得王郎如此的佳妙。依我看,今日的王绚云,又未必不胜于他称赞的王郎!我自入京以来,燕台名旦不知见了多少?我醉心的只有一个绚云。我听戏虽不算多,却也不少,除了自作主人听了一次春台,朋友约我听了一回小班,还有绚云告假不唱的日子,其余总是四喜。茶里饭里、睡里梦里总有一个王绚云的影子,好象坠在网里重重缚住,休想离得开他。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绚云这个人,聪明绝顶,天生美才,要是他生在好人家,有父亲教诲,少年科第也是常事。为什么老天偏偏叫他生在梨园行的人家?一朵亭亭净莲,落在污泥里,实在可惜的很。但他要不是个优伶,我们何从和他见面?也许是老天特地要显他的美才,才叫他落在梨园里红氍毹上,千万人可以瞻仰他的色相。我呢,少年时的文名也还不弱,要是福命好,举人进士唾手可得。如今这班同学,先我而死的固然不少,比我阔的也实在多的多。我只就了一个典史,还要饥来骗人四方奔走。把今日的绚云比着我,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还强的多呢!”最后想到他自己的诗话,将来总要脱稿的。“不免给绚云揄扬一番,好叫他名垂不朽。那首《采菱篇》也要叙在里面,只那首诗是偶尔兴到之作,不甚工稳,写在上面未免坏了我的诗名,还要重作一篇才好。”他剔了剔灯,搦管沉思。说也奇怪,他心中好象有一件事横梗着,想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只把那首《王郎曲》抄了一遍。刚刚抄完,忽地起了一阵风,萧萧瑟瑟的树叶打在窗上直响。开门看时,月光不见变了阴天,只觉寒气侵入,赶紧回进去,解衣就寝倒在床上。精神恍惚,把绚云上台的态度,私下的丰神,并那对待孙大个的义气,仔细揣摩了一番。窗户上透进白色,天已明了。索性披衣起来叫进长班,把抄就的《王郎曲》给绚云送去。重复上床,心里安静了许多,不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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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9:18 | 只看该作者
一觉醒来,睁眼见一个人坐在那里翻他案上的书,定神一看,却是谢嵩如。慌忙起身,见礼毕,说了些闲话。长班进来回说:“王老板把那字儿收了。”嵩如问是什么字儿?香萍对他告知备细。
  嵩如道:“亨甫的遗集,我还不曾见过。”香萍道:“他的集子,是孔庆衢所刻,起嘉庆丁丑,迄嘉庆辛丑,首尾共二十五年。诗倒收的也还完备,可惜校对不精,错字极多,辜负作者苦心不少。这《王郎曲》也是佳作,可与吴梅村的《王郎曲》并传的。”嵩如道:“王紫稼虽遭焚琴煮鹤之惨,但有了梅村、芝麓几位先生这些篇什,极力的表彰,也可以死而无憾。这个王郎,有亨甫这篇诗,也算值得,却又未遭横天,福分比紫稼更强。王绚云和你相好一场,你的诗才是个必传的,他未必不附骥尾而名益彰。也不枉了!”香萍道:“千古只有文人最能操纵人身后的名誉。项王鸿门不敢杀高祖,何其儒也。动辄坑秦降卒,何其暴也。关侯在许都猎中便要杀曹操,是何等胆勇!获于禁军马数万,不加诛戮,反因他弄得军粮乏绝。这件事,《吴志》和《通鉴》都有的,是何等仁慈!比起项王,似觉强的多。后人读史,反觉项王人材在关侯之上,就是司马子长和陈承祚毁誉不同之故。”嵩如道:“我说戏子,你论英雄,拟人未免不伦。”香萍道:“你岂不闻英雄儿女各千秋吗?”嵩如道:“壮缪名震流俗,文人却不甚称道。”香萍道:“也不尽然。杜工部的‘湘西不闻归关羽,又孰与关张并’,李义山的‘关张无命欲何如’,杜牧之的‘矫矫云长勇’,苏东坡的‘定如髯羽便超群’,陆放翁的‘关羽张飞死可伤’,顾亭林的‘君如关羽弟’,都是赞美壮缪之词。那郝陵川、方正学、孙沙溪、王■(yan)州、唐荆川,都作作过《关庙碑记》、《渔洋笔记》。算汉末至大至刚的人物,也称及壮缪。难道这数公还算不得文人吗?若论壮缪一生,实在是个英雄。后人动辄把他老人家同岳忠武比较。两公的心事本是不大相远,史官於关太抑,于岳太扬,不甚公允。至于忠武力攘外夷,为的天下之公;壮缪只忠于昭然,不过一人之私。似乎忠武为胜,但也是时势不同之故。二公正如禹稷、颜回,易地皆然。忠武始终不败,壮缪多半无功,也未必不似卫青、李广?依我看,忠武一生占了一个正字,壮缪一生占了一个奇字。千载之下,何必强分优劣?这都是那些假冒名士的先生们,怕人说他看演义听杂剧,才有这种论调。要知《三国演义》的关侯,后半截实在写得不好,只比李逵强些罢了。”嵩如道:“你的议论也不甚确实,只你的口才和你记问之学,真不可及。你说演义写壮缪不好,那金唱批的却都是好话。只我细看史册,壮缪一生,可为后世法则之处却是不多。”香萍道:“壮缪交友立万世之极。人生不能不交朋友,若能师法壮缪的义气,个个都是交道中的圣贤。就连王绚云待那姓孙的这番义侠,也是北方家家崇祀关帝的效验。你怎说壮缪无足师法?《三国演义》是毛序始批的,金人瑞只作了一篇序,不是他的批注。壮缪的义字,也没发挥至极。”嵩如道:“这句话我驳你不动。但关帝是祀典正神,优人供奉难道不算亵渎?”香萍道:“壮缪义气充塞天地,人人都该供奉,就是强盗也画个三义神像。况乎伶人比强盗,终觉稍胜。我辈但取其有重义之心而已,何分贵贱?你既不服壮缪,更不必替他老人家考论祀典。依我看,壮缪倒不曾受优人亵渎,那古来名贤受优人亵渎最是不堪的,要算包希仁。好端端的一个人,搽他一脸黑颜色,做的事惨无人道。那铡侄、铡陈世美,虽郅都张汤亦不至于如此。与史书所书,相去甚远,真正可恨。除了包公之外,还有庄子,也被伶人骂得太苦。那出《蝴蝶梦》,真岂有此理。”嵩如道:“那是庄子作书毁谤尧舜孔子的报应。”香萍道:“《庄子》是一部精粹的子书,所以佛道之徒认《庄子》是通明禅,岂可厚非。”嵩如道:“谈禅,我是外行。”香萍道:“说到《蝴蝶梦》,我倒想起一副对子来,是‘八千觞秋月春风尽消磨蝴蝶梦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与桃花扇底燕子灯前。’是戏台柱联的佳制。”嵩如道:“这副对联,是西河沿正乙祠里台上的,还与庆乐园的那副柱联异曲同工。那副对子是‘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重游香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了歌甲舞曾醉昆仑’,要算得芬芳悱恻,感均玩艳。有人说是吴梅村的手笔,也有人说是朱竹诧作的。从前杨掌生先生却是认为吴作,决不是朱十的口吻。细究二公的身世,掌生先生的话倒有些见解。我出的那八个字考语,也是本之于掌生先生。只那副正乙祠的柱联,不知是谁作的。”
  两人谈得甚畅。时已正午,长班开上饭来,香萍便留嵩如吃了。饭罢,香萍要拉嵩如去听王绚云的戏,嵩如道:“不行,今日工部侍郎明善家请客,绚云有外串,戏园中一定告假。”香萍不听,一定要到戏园看看。嵩如托故走了。
  香萍一人来至大栅栏,还没跨进戏园的大门,望见绚云自园里出来,即停住脚步。绚云笑脸相迎,先谢了他送字的那番感情,然后说道:“我今日有秦老胡同的外串,所以戏码提前,已经完了事儿了。咱改日见。”遂跳上了车,赶车的虚晃一鞭,那匹大青骡飞驰而去。香萍站在那里,望不见车子了,才怏怏而归。
 绚云到得明宅,见过文索,走入后台。那日明宅定的三庆全包。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绚云演过之后,便是程大老板的《战长沙》。四个小卒,拿着月华旗,走到台口挡住。那旗又方又大,如同挡幕一般。少时闪开,程长庚已立在台上,头戴青巾,身穿绿袍,把袍袖一抖,露出赤面美髯的一副关帝面孔。只听他口中念道:“赤人赤马秉赤心,青龙偃月破黄巾。苍天若助三分力,扭转汉室锦乾坤。”身躯高大,声若洪钟,真似壮缪复生。吓得满场人无不凛然。大学士周祖培,坐在首席,早已面目更色,神魂飞越,站起身来,拱手而立。若不是怕失了观瞻,只怕也如米喜子看见陈老莲的画像一般,要磕头的了。一剧未终,周中堂忙忙的向主人告辞。明家父子觉着他神色不安,也不挽留。
  当日周中堂回至私第,即将几个做巡城御史的门生、同乡唤来,吩咐道:“关圣乃祀圣正神,佑民护国,文昌帝君所颁金科玉律云:有出资建关武庙者,二千七百功。可见关圣是亵渎不得。况久奉明令,禁止优人扮演。近日伶人,竟有违禁擅演的。尔等所司何事?”众人回答不出。内有一人道:“目下只有程长庚偶而在堂会演唱,戏园只每岁唱两次,所以不曾干预。”周中堂道:“唱一次也算违禁。你们快去严办!”众人应诺而退。
  过了数日,果然出了告示,禁止扮演关戏。
  要知能否永远禁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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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0: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回 梅巧玲筵上献新词 李香萍庙中闻后果

 话说周中堂自见了程长庚演那关戏之后,好几日惊魂不定,每日合眼,便见个赤面长髯青巾绿袍的神道立在面前。于是,亲自衣冠整齐,坐了八人大轿,到正阳门瓮城内关帝庙行香。按着定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在左右侍从神将关、周、王、赵、陈、廖六位的像前,焚香致敬。除了周将军行了三叩礼,此外都只长揖。并差个得力的老家人,到别处关帝庙去烧香。
  北京的关帝庙,城里城外,差不多有一万多处。那个家人,一直跑到第二年正月,还有许多庙宇不曾去过。周中堂查问甚紧,家人不敢欺诳,只得实说。老中堂道:“西河沿的正乙祠,也供的是关圣,你怎么不去?况且那里边还有画的关圣真像,同十里河的塑像一般,更该敬礼。”便请出师爷,替写了一方“日心天人”的匾,并一副对联是“进退汉魏一儒者,上下春秋几丈夫”,着那家人于元宵日送往祠中悬挂。
  那家人到得正乙祠,在大殿上叩过头,祷告道:“老爷是亘古一人,小的这位家主的老祖宗,当年跟着老爷牵马随镫,扛刀站班,颇有功劳。老爷要知小的这位家主,决不是那河梁会上周郎之后,只求老爷保佑家主升官发财。可怜他这位老祖宗,至今好几千年,不要说庙里没有坐像,就连戏台上还没有他老人家一个准坐位呢!”唠叼了一大套,挂好匾对,回复了老中堂。周中堂才觉神思少定,把师爷找来,要他作一篇戒演关帝的文字。师爷道:“作新不如述旧,连孔子至圣还说个述而不作。”遂取了一本星沙居敬堂彭信龄翻刻的《愿体广类集》,捡了一篇戒酒宴戏演关帝引,请中堂过目。中堂看那篇小引,是四六句,十分工整,便叫师爷工楷誉录,送到杨梅竹斜街永盛斋刻字铺,刻了板,印了几万张,散给朝士。外省也由信局发去。京中似那明善、延煦等人,少不得各有一份。
  延四爷草草看过,搁在一边,不作理会。
  此时,李香萍因崇辅心的介绍,也时常在延宅走动。香萍有了公务,来告辞出都,延四爷留他便饭,即日请了崇辅心及孙春山作陪。饮酒中间,延四爷谈到周中堂这些举动,香萍便将从前和嵩如评论关岳的话,备述一遍。又道:“忠武之孙岳珂撰的《金陀粹编》,载着忠武曾以关、张自许,可见忠武也是推重壮 缪的。后人总说壮缪骄矜,然而忠武也未始不骄矜。王船山末论中讲得实是不差,不能认作苛议《宋史·岳飞传》十分回护,也掩不了他那骄士大夫的实迹。怎说是胜于壮缪?”延四爷道:“古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何必如此的比较。壮缪、忠武,虽说异地皆然,但壮缪的气魄不远胜韩良臣?生在南宋,未必便遭秦桧陷害。忠武的才识,只抵个荀文若,生在汉末,未必不受曹操牢笼。二位都负了万古重名,我辈何须更赘一词!”满座都道:“确论确论!”
  正说呢,外面有人道:“你们不用胡乱批评,依我看,关公比岳王强的多呢!”众人看时,却是昆小峰,带着三分酒气,走将进来。
  延四爷道:“你从哪里来?”小峰道:“我从家里来。四爷今日虽没见召,难道好意思烧退符吗?”延四爷道:“退符虽不烧,只是好东西已吃完,没得给你吃了。”小峰道:“菜倒不相干,只不要少了我的酒。”延四爷道:“你说关公强似岳王,说得通,便给你酒吃;若是不通,连水也没有的。”小峰道:“怎么说不通,我还给你真实凭据。”延四爷道:“什么真实凭据?”小峰道:“前些时明宅演戏,《战长沙》之后,是小香的《八大锤》。你看程长庚岂不是比扮岳帅的老生强得多吗?”延四爷道:“我早知你要说混话,本待真不给你酒吃,你又怪可怜的也罢,今日我就算舍了。”遂添副杯筋,让他入席。
  小峰坐下,一口气便喝了好几杯,道:“你们都是通人,在这里谈今论古。我倒要考你们一考。日前周老头子刻出来送人的那篇戒演关帝小引,还是旧文还是新作?”延四爷和辅心、春山都答不出。香萍道:“那篇小引,是吴朔所作,姚大源《关帝全书》、李仲麟《增广愿体集》都曾采入。实是旧文。”小峰道:“香萍可称博雅,但我还要考你一考。关公同曹操是翁婿,你可晓得?”香萍道:“这是哪里的话?”小峰道:“也是《三国志》。”香萍道:“《三国志》中何曾有这件事?”小峰道:“打渔鼓唱道情,有此一说。他既演三国的人,难道不算三国志?”延四爷道:“你总爱说这些荒唐话,真正岂有此理!”小峰道:“四爷,不请我吃饭,反说我岂有此理,天下真没有人走的路了。”
  延四爷将要答言,门丁来禀;四喜班梅巧玲来了。延四爷吩咐着进来。门丁应了出去。香萍道:“我常到四喜班听戏,也常见巧玲,只不知他是谁家的出身。”延四爷道:“他本是醇和堂罗巧福的徒弟,如今出了师了,所以他自己的堂名便叫作景和堂。”小峰道:“我知道香萍的心里只有一个堂名,是怡云堂。”香萍不便回答。这时门丁领了巧玲进来。香萍凝神细视,只见他丰神俊逸,气度雍容,杏眼蛾眉,朱唇玉面,小帽上绽了一块粉碧玺。穿着一件雪青摹本的银鼠袍子,外罩一件品月漳缎的马褂,越显得花般体态,玉样精神。只是肌肤丰腴,比着王绚云真是燕瘦环肥,各尽其妙。巧玲给延四爷请了安,并给众位见了礼。
  延四爷道:“蕙仙,馆子公事完毕了吗?”巧玲道:“完毕了。”延四爷道:“我听说要排新戏,是有的吗?”巧玲道:“奴才正是为了新戏来求四爷指教。”延四爷道:“既是谈戏,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完的。蕙仙且坐了再说。”巧玲请安谢了,在下面坐定。延四爷道:“蕙仙吃过饭吗?”巧玲道:“奴才吃过了。”延四爷道:“我向来同你们不拘形迹,只有你和程玉山总是这样拘泥。不过你比玉山还觉着通脱一点儿。”小峰道:“够了够了,你老人家虽说不拘形迹,那听戏摘毛的损处,比什么都厉害。不然,怎么会挣了个延四戛子的美名呢!”延四爷道:“我虽摘毛,却实有见解,比那盔头都弄不清便侈口谈戏的后生晚辈强的多了。我待他们不能太失体统,自问似倭艮峰、李文园那几位道学先生的面孔,却实在拿不出来。”辅心道:“李公虽不喜伶人,却也不存成见。他竟有一篇文字表扬徐小香,总算公道。”延四爷道:“他这篇文章,我也见过。据李公说,还要编入文集,我当时没有言语。其实这件事,我是当日身临其境的人,知得备细。李公所记,未免以伪传伪,然而亦足见蝶仙这件事义振一时。”便把当日小香焚券释放梦蕉的义举,讲了一遍。大家听罢,少不得把小香赞美一番。巧玲虽知此事,内中曲折,却不深晓,听了这番话,悠然神往,不住的点头嗟叹。香萍道:“以同时之人,记同时之事,尚且差伪至此;我辈但据史官之词,评论古人得失,未免汗颜。”延四爷道:“我们且把闲话闪开。蕙仙,谈你的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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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0:23 | 只看该作者
巧玲道:“奴才班中,叫座儿的角色虽然不少,只每天常唱那几出戏,未免厌烦,所以常排新戏。如今有人排了一出《盘丝洞》,求四爷看一看,用得用不得?”延四爷道:“是昆腔还是乱弹?”巧玲道:“都不是。”延四爷道:“难道还是梆子不成?”接过本子一看,原来是个玩艺,本来这样戏是万不能唱乱弹的。遂递给孙春山道,“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你看这本戏是什么格局?”孙春山接在手中看时,只见上面有那“一江风”、“梁州序”的牌名,便道:“这是昆腔的曲牌,怎梅老板又说不是昆腔呢?”延四爷道:“你是乱弹的名公,虽也应知昆曲,到底不十分精通。他这一本戏全是吹腔。”巧玲道:“着啊!”春山道:“吹腔我也对付着能唱,哪里会有牌儿名?”延四爷道:“这另是一路吹腔,同那寻常吹腔不是一样。那一路的吹腔,本于北曲,是有‘一凡’的。这一路的吹腔,本于南曲,是没有‘凡’的。那一路是乱弹的先声,这一路是昆曲的变相,难易雅俗差的多了。”巧玲道:“真高真高!”春山方才明白,道:“可见我比四爷竟差的不可道里计了。”辅心道:“春山也就可以,比我们又强的多。”延四爷道:“这本戏定是内行的手笔,外行是弄不出来的。”巧玲道:“是。”延四爷道:“制了谱没有?”巧玲道:“托了戴锦江戴先生了,还没有制得呢!”延四爷道:“大凡制谱真得找好手。分明一出好戏,把谱制糟了,便觉减色。当年的老人也不尽佳。那《水浒记》的《借茶》,不知是什么人干的,贴旦的戏,竟有些腔儿象正旦的唱法,就不甚受听。如今有老戴制谱,一定不差。”巧玲道:“这本戏四爷既然说好,定然唱得红。”延四爷道:“准红,准红。怎么不红!但目下的风气,颇重砌末。这样的戏,尤非卖砌末警不了力把头。你倒得格外仔细算计。”巧玲道:“奴才已找了砌末张七想法子去了。”延四爷道:“我也以为非他不可。他久替大内糊砌末,眼睛是真宽,心思也真巧。但是配角儿也得斟酌齐全。不能说你巧玲有当台沐浴的一场,是美人洗澡,便算好戏。那只能哄那些不懂戏的人,警不动高人的。”小峰道:“蕙仙当台洗澡,要是听戏的个个都要学猪八戒,那也糟糕。”巧玲红着脸笑而不言。延四爷道:“编戏各有体裁,不得一样。这月霞仙姑虽是女身,究竟是个妖怪,这出《盘丝洞》无妨有洗澡一场。那洪(日方)思《长生殿》的的《窥浴》,便用暗关子,只用两个宫人在前台偷看,无非怕唐突太真。若用这《盘丝洞》的穿插,便不象话了。我记得《长生殿》的《传概》一折内,有云‘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若是那样一来,我倒要替(日方)思先生改一个字,叫作‘借太真外传谱新词,糟而已’。”小峰道:“四爷不要太高兴了,风气几十年一变,洪(日方)思的法则已经不适于今。你这番议论,再过它三四十年,只怕也就如同废话。但也有一件好处,那时的人说起四爷的大名,还得骂你戛。你就戛名万代了。”延四爷道:“我是堂堂正论,后人的是非只可由他!”小峰看着巧玲道:“蕙仙,这些话,你倒要牢牢的记了,将来传示你后代子孙,作个证验。”延四爷道:“目今的戏,江河日下,听戏的更是日趋下流。等到他的子孙的时候,还不知毁到什么田地。反正我是看不见的。”小峰道:“四爷虽是幸而免,只怕那时另有一两个通家,从旁看了,说不好又扭不过众人,说好又昧了自己的良心,骂也骂不得,忍又忍不住,那才叫作真正受罪呢!”说罢对着春山而笑。春山道:“伶人排戏,全在前台的好尚,与他们没甚相干。一班士大夫并那文人墨客,却是不能不认咎的。”延四爷道:“这话也通。”
  大家饭毕,巧玲又向延四爷讨论了一番戏中之事,告辞而去。时已交子,香萍、春山也赶城而出,满街上寂静无声,只有些朝天的官僚,车马驰驱、轮蹄得得而已。
  香萍次日又到怡云堂同王绚云话别。绚云卧病,香萍意欲到卧榻前去一看,转念绚云已有妻室不便入内,便叫跑厅的代为致意。回到钟雁秋家,坐了半刻快怏而归。第二天清早(左“衤”右上“业”右下“美”)被登程。一路上念着绚云神思昏乱,看看将成心疾。
  这日走了几十里路,忽然下起雨来,越下越紧,赶不上驿站,借住在一座庙内。见个老僧相貌清奇,与庸俗大不相同。香萍本来有些好佛,便与他施礼。老僧突然问道:“居士贵恙如何?”香萍大吃一惊道:“鄙人只是心思不宁,外无病状,上人何出此言?”老僧笑道:“云色虽然绚烂,奈非烟非雾,与野萍相去甚远。居士何必堕入他的迷网?”香萍益觉惊然道:“鄙人心中之事,上人怎么晓得?”老僧道:“老纳已具六通,焉得不知?”於是把香萍里居姓名、父母亲眷,并近时在京一切琐事说了一遍,就连他在延四爷酒宴上宾主问答的话都讲得一些不差,如同目睹一般。吓得香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住地下拜。
  老僧道:“这不过是老纳的小狡狯,要坚居士的信心而已,算不得什么神通。居士何必如此的恭敬顶礼?”香萍道:“弟子愚昧,只求大师垂慈救援。”老僧道:“居士曾告谢嵩如:庄子是通明禅。足见居士看过佛书,才有这个见解。居士既看过佛书,便与我佛门有缘,你我方有今日的遇合,亦非偶然,老纳怎肯扪舌不言?但未知居士能信从否?”香萍道:“弟子愿闻清诲。”老僧道:“居士天分高明颇具夙慧,只可惜溺情声色,不免汩没灵台。即如居士近日的心疾,都因王绚云一人而起。杀、盗、淫为身之三孽。居士对于绚云免不了一个意淫。其实何必拿着一个成佛作祖之身为一优伶如此的斫丧?”香萍道:“弟子实有此病,怎奈情不自禁?有时弟子自家也觉得好笑。”老僧道:“这足见居士魔障已深,若不早想个降魔的法术,还不知要怎样的堕落!”香萍道:“弟子愿求法师指教一个降魔之法?”老僧道:“居士每日只消一句阿弥陀佛,朝夕虔诵,不但魔障自除,还有无穷的利益。”香萍道:“一句佛号怎有这样的效验?”老僧道:“这在我法中名为‘净土宗’,又名‘莲宗’,有止观持名二法。然而止观容易误遭外魔引诱,尚有流弊,不如持名老实易行,千稳万当。居士若问内中详细,非老纳一言可尽。只消多看净宗经典,似那《净土十要》、《周安士全书》之类,由浅入深,自然通晓。”香萍道:“弟子闻得人言,终日无事呼佛,佛必厌闻,哪里来的功德?”老僧道:“楞严经大势至菩萨念佛章有云: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念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可见呼佛求度是佛最喜之事,哪有厌闻之理?”香萍道:“愚夫愚妇终日念佛的不计其数,何以也有不获超度,临终反见地狱变相,又是什么道理?”老僧道:“口中念佛,心中也要念佛。若只口宣佛号,心中只想富贵财利,害人害物,正自与佛相反,哪有不入地狱之理?但这里面还得分别说,所以人地狱的缘故是自己种的恶根,与念佛并不相干。倒底念佛是种的善根,将来总有好处,决不会白念的。”香萍道:“弟子所有以前的著作,不免与佛有相背之处,未知可以忏悔吗?”老僧道:“佛门广大,怎的不能忏悔?”香萍道:“过去未来,虽不必定要晓得,但弟子既遇尊师,未免有一番饶舌。敢问弟子在京所遇的这一般士大夫,并那几个优伶,日后福分如何?”老僧道:“这些俗事老纳原可不言,只是说了也可以明白因果。那些人各有福,也各有业,将来受报。”香萍道:“延树楠何如?”老僧道:“延煦官运已通,不久升阁学,晋卿贰,掌风宪,任春官,是极贵之格。只可惜有位无权,没什么功业,身后易名之典还靠不牢。他的为人以清直自喜,这里面不无稍伤天和之处,即如他品评戏剧过于认真,小疵不掩,小过必诛,一般伶人因他弄的没处混饭吃的不知多少。这个业果也算不轻。若充此志去衡量天下之人,这便不是台阁的局量。”香萍道:“昆小峰如何?”老僧道:“此人根基太厚,可望纶扉。只是言词犀利,口业不浅,晚年恐有痼疾之灾,子孙不甚发旺,且要产出聋哑之儿。只他这个人文而且达,是靠得住的。”香萍道:“那几个优伶如何?”老僧道:“居士不知,或是虽知其人而不甚在意的,老纳不必说。如今只讲居士心中忆念之人。那个王绚云固然是伶人,但他待朋友有义,日后子孙定有名角撑持门户。只他一生作的好事还不如梅巧玲更多,将来福将更厚。他们既是唱旦之人,天必报之以旦,将来总有应运而生的魔女托生在他两家,虽是男身,偏具女色,替他两家光大声名。这宗福报,是士大夫所不愿享,也是士大夫所不能享的。戏剧一道被两个魔女一个开创,一个集成。生净两门都要在旦角裙下低头拱手。作他的附属。只那时的人心世道也就不堪问了。”说毕,老僧冥目入定去了。香萍不敢再问,也展开行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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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0:33 | 只看该作者
 一觉醒来。红日上窗,知道雨已住了。赶紧起来,还想问问自己的终身,老僧已不知何往。香萍嗟讶不已,起身上路。把这事写信告知谢嵩如,嵩如看了疑信参半,把来信丢在一边。
  不日,满街贴出海报,四喜班新排《盘丝洞》。便有嵩如的几个朋友,拉了嵩如前去看戏。
  这一天,四喜班的转儿在广和园。嵩如等走进大栅栏,只见一路车马喧闹。那送香火的乞丐,围着车子要钱,十分拥挤。好容易走到门首,抬头一看那园门里面摆着许多砌末,高高下下,花花绿绿,大概都是《盘丝洞》应用之物。砌末旁边有一大堆人围着不动,嵩如近前一看,只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挽着辫子,穿着短衣,项上戴着一面枷,却勾着红脸画着蚕眉凤目,好似关老爷一般,只没挂髯口。有两个公差监押着,那情形十分奇怪。这时进园听戏的人如潮涌来,嵩如站脚不住,便不理会这件事,只到座儿里去买座。那些看座的见客进来,都大模大样,不甚招呼,嵩如连叫好几声“看座儿的”,那些奴才却只作听不见不肯过来。嵩如道:“戏园里只要上座的日子,他们便是这个光景。我们何必同他们怄气,不如回去。”那同来的朋友有一个吃营务饭的,哪里肯听?走过去向着一个年轻的座役道:“有座儿没有?”他道:“有是有,只您可得坐在后面吃柱子的地方。”这个营盘朋友大怒,揪住他就是几拳,打的那厮满脸流血,别的看座的立刻过来围了一大群。有一个道:“老爷不用生气,他是畜类。”这人怒道:“小子不许绕弯子骂人,老爷是军营里的,什么匪言都懂。”又追着那个人打将起来,柜上听见声息跑过来敷衍了半天,说的居然都是人话,给他们找了极好的座位,才算完事。
  嵩如刚入座,背后有人叫他的号,回头一看却是王恩潼。嵩如同他周旋了一番。看座儿的来要座钱,谢、王二位彼此不免虚让,那军营中人看着不耐烦,便道:“今日嵩如是别人请的客,你不用替他白垫。嵩如带的钱不多,也不必作这人情,咱们各干各的为是。”嵩如、恩潼 都不言语,当下开过座钱。看座儿的吃这位军爷打怕,不敢多要杂钱,接了座价乖乖儿去了。恩潼道:“嵩如可见门首那个扛枷的人吗:”嵩如道:“看见的,但不知是件什么事?”恩潼带着笑说出这个原故。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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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52:4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回 显色相美伶裸 体 争戏曲文士挥拳

话说谢嵩如在庆和园遇着王恩潼,问起园门口那个扛枷人来,恩潼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遇着孙春山,对我讲了个梗概,我才略知一二。”嵩如道:“春山和我虽不熟识,在香萍那里却见过几面。好象是己未举人,捐了个兵部主事。家世南方,却是大兴籍,唱的极好。他说戏班里的事必然确实可信。倒底是怎么一件事?”这时恩潼的贴座儿嫌人太挤走了一个,嵩如便挪过去,与恩潼联座。
  恩潼道:“这件事,原来是周芝台相国弄出来的。”嵩如道:“我有些不信,芝翁是个持躬谨慎的大员,断不生事害人,我敢替他出保结的。”恩潼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是这件事的榜样。”嵩如道:“愿闻其详。”恩潼道:“春山只讲这件事,我却要溯本求源,攀枝扯叶,先谈一谈周芝翁的为人。”嵩如道:“你同芝翁也不十分熟识,怎么晓得他的为人。”恩潼道:“这也有个缘故。我有个族兄在芝翁那里作幕,所以晓得详细。芝翁这个人虽是书生,却专信鬼道,把一部朱文正公的文帝书抄奉若圣经贤传。他也不甚信佛,只信神明,喜在乩坛里捐钱。他道:佛家言空,究与吾儒不合,唯诸天神圣,文昌、关帝、吕祖,飞鸾演化,垂训后人,实与孔孟互相发明。那吕祖诗云:为儒理应从儒道,莫把佛经口内嘈。这宗正论,与昌黎《原道》也差不多。他志诚敬神,尤其敬重关帝,曾把卢湛的《关帝圣迹图志》,徐谦的《关帝觉世真经》、《阐化编》并那曾经玉皇大帝御定的湘潭黄启曙《关帝全书》,刷了送人。那遭,有位山西朋友叫做王汝琨,见他敬重关夫子,送了他一部《关帝事迹徵信编》,是考据名家周耕崖、崔秋谷两先生所辑,前面还有卢抱经先生的序文。这部比钱谦益的《义勇武安王集》还精博十倍。他老人家看了却大不谓然。他道:‘这书虽表彰圣帝,却是专信陈寿秽史的,陈寿于蜀汉有嫌,作的《三国志》多存私见,连诸葛军师这样的神机妙算,还说他将略非其所长。焉能算得直笔?他把圣帝生平大节,似那秉烛待且、挑袍斩将都予删削,疏漏已极。这周广业、崔应榴反要依他,岂不可笑?我曾见关帝降坛自述事实,何曾有一字与陈寿相同?那明朝杨襄毅公传的《忠义经述志章》也是神圣金言,与陈寿大相悬殊。难道圣帝自己的话信不得,陈寿倒信得?’”
  嵩如笑道:“你说了这一大篇的话,倒象是周芝翁的小传,与扛枷人什么相干?”恩潼正色道:“我说的话并不浮泛,如今就要说到本题了。芝翁既是十分的敬信关夫子,不想去年秦老胡同明善家里唱戏请客,首座便是芝翁。”嵩如道:“不错,听说那日程长庚演了一出《战长沙》,形容得关侯爷神威荡荡,芝翁吓得几乎磕头。跑了回来把城上的请了去,要严禁伶人扮演关帝。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说那扛枷人就为了这个缘故?”恩潼道:“你真聪明,被你一猜便着。实则禁止伶人扮演关帝,不自今日起。从明朝万历四十二年,封关公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的那一天,便奉过明文,只是伶人不十分奉行。自米喜子以后,禁令益发废弭。戏园中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演唱,却是瞅冷子演过一回半回,地面官也装作不知。本来金朝关公的戏就很时兴,那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至今流传,哪里禁得掉?这遭儿这个人却因为这出戏弄得扛枷。据春山说,这人是四喜班的一个花脸,好象是姓夏,还是姓叶?春山讲得明白,我却不记得了。能为颇看得过,天生一条昆腔红净的嗓子。那日活该枷星照命,唱了一折《刀会》,正演到出席卸袍和鲁大夫手舞足蹈讲那古城相会、斩蔡表心的当口儿上,恰值城上公差来贴告示。哈哈,正是禁演关帝的这件公事。於是乘机敲诈,想使几个钱。后台不给,叫这个人自垫。他同公差说岔了,不等他卸装,便捉将官里去。满都老爷却是认得他的,又加巧玲是本班老板,赶去托情,原想盖个喧放了。谁知那位汉都老爷是个山西人,说是亵渎了他们那一省的古圣先神,按倒要打。满都老爷道:‘他未曾脱去衣冠,如同神像,打了他便是打了神明一般。’才把他戏衣脱了,须髯摘去,只除红脸未洗,揪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戴了枷,朱笔标封,枷示扮演关帝伶人一名,拴在戏园门首示众。一月释放,跟着四喜班的转儿走。这人也算倒霉极了。推源溯本,岂不是周芝翁害的吗?”嵩如道:“千古伟烈丈夫也不止关侯一人,何以独受万世敬仰,至於如此?”恩潼道“这个道理,明朝姚希孟早讲得明白。说自古豪杰,总有遮掩的去处便属了阴,只有关公一生光明是属阳的,所以史册中就事论人,关公不能超乎千古了,老天爷却是就心论人,关公自然高的多了。李西园尚书也说关夫子一生都是直。他是目下第一名儒,见解当然不差。”
  嵩如正想回答,只听锣鸣鼓打,已是开了戏,便把话头打断。
  那戏演过三出,座儿来得更多了。偌大一个戏园只挤得风雨不透,左加一条凳子,右加一条凳子,道口早已断绝,后来的只好退出。看座儿的怕人同他逞强要座,躲得踪影全无。那些卖食物杂货的小买卖人并吃飞的穷汉都走不进来,座客也休想出去。那个营混子正听着戏,忽然“哎呀”一声,皱着眉头站起。别人问是何故?他也不回答,只望着左右的座客道:“列位借光,我要撒溺。劳驾让个路儿。”众人转动不得都不理他,激得他野性发作用手去推。谁知这座人城比铜墙铁壁坚固万倍,莫想动得分毫。他正在挣扎,那边一位座客早耐不住,发话道:“然而你这朋友太没眼色,然而谁不愿意让路?怎奈然而人太严密了,然而让不开也是没法子想的。然而你何必蛮作?”营混子大怒,要挤过去抓他。猛一低头,见他腰里系着一条黄色的搭包,只吓得面目更色,摇头道:“黄带子惹不得,咳!黄带子真惹不得。”乖乖儿的回到原位坐下听戏。嵩如、恩潼听那黄带子满口“然而”,却没有一个用的恰当,由不得好笑。嵩如道:“不料天潢贵胄,如此的椎鲁少文。”恩潼道:“越是这样的人,越发达的快。再过二三十年,保不住他不是位极人臣。”嵩如道:“歇后‘郑五为相,时局可知’,这等人比郑五又差了成色。”恩潼道:“他这一句话,四座均安,我倒因此看出他的气度不凡。”嵩如点了点头,不曾回答。少时叹道:“从来俗士济物利人胜於文人的,不知凡几。今日大家已蒙此公之福,方才我笑他不通,真是不该。”恩潼道:“确论确论。我看此公精神气魄迥异恒流,将来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我的话必要应验,只可惜座离得太远,不能问他的称呼名字。”嵩如道:“你今日倒物色起英雄来了。日后他若果真的活了,也算一段佳话。比刚才唱这出《玉玲珑》差不多,你的家传墓志,都可以载入的。”恩潼道:“你不要取笑!我一生碌碌,无所知名,反不如程长庚、梅巧玲,人人乐道。那死后的照例文章有无均可,听之而已。”
  说话间又演了好几出,那角色是一出比一出齐整,演至倒第二出,场面都移向上场门,这边让出中场摆起砌末,用挡布遮了。这出唱毕,便是《盘丝洞》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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