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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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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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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29:44 | 只看该作者
大个接过,如获至宝一般,连声道谢。随即辞了芷秋,一口气走到洗心斋。只见门上的匾额,什么“华陀再世”、“立起沈疴”、“佛手仙心”、“金针度世”,挂得密密层层,倒象城隍庙的大殿一般。当下取出芷秋给的片名,走进门房,说明来意。回事人进去了大半天,才出来引到了花厅旁面,从垂花门进去,一条甬道,全用石子砌成,旁边堆着高高下下的灵石,衬着参参差差的寒树。还有些楼阁台谢,在烟雾迷离中,看不十分真切。转了两三个弯,渡过一座石梁,向甬道西边,迤逦行去。只见一带红栏,迎面便是五间广厦。有三五个小使,在门口站着。内中有一两个,在炉子旁边,备茶水。引导人向一小使悄悄说了几句话,往外去了,那小使才将大个引到屋里。抬头一看,正中挂着洗心斋的匾额,两旁都有回廊。对面便是一座戏台。巍峨宏丽,上接云霄。屋内摆着全份乐器,墙上挂着好几块牌子,牌子上有的写着排戏日期,有的写着各票友的姓名住址,分生旦十门,甚是严整。
  正看着,忽地走进一个人来,拱手说道:“主人今天不得闲,叫兄弟来奉陪。孙大哥来得凑巧,今日正是排戏的日子,尽管在这儿消遣。”大个问他的姓名,他说:“兄弟是个宗室,毓字辈行四。”一面让坐,一面叫小使拧手巾,倒茶,招待极其殷勤。大个细瞧毓四的样子,两条短促眉,一双猿猴眼,酒糟鼻子,鲇鱼嘴,短下巴,招风耳,年纪不过三旬上下,衣服朴素,就有点瞧不起他。毓四问道:“孙大哥在哪里恭喜?”大个道:“我一向在安徽大营里,立下不少的功劳,官阶保到参将。记得去年冬天,桐城挂车河的一仗,打得顶凶。当时四眼狗陈玉成带领贼兵直冲过来,亏得我一匹马一口刀,把他挡住,官兵才能转败为胜。后来曾九帅知道啦,说我是员虎将,简直是薛仁贵,特地把自己挂的宝刀,解下来赠给我。李续宜、鲍超、徐邦道这班大将,都跟我平起平坐,呼兄唤弟。此番告假回来,他们这几位,还亲送我十里路,洒泪而别。我也不知道是前生怎么修来的缘法?”毓四道:“孙大哥,你说这缘法二字,一些不差。我们近支宗室,至少也有百十来人吗,平常休想进得宫去。单单我,两宫皇太后,却三天五日的内廷召见,还是扯不断的说话。前天恭王爷为了总理衙门的公事,请见慈禧皇太后。皇太后说道:‘叫他等一会儿,我正跟哥儿说话呢!’我听了倒怪不安的。好容易托了一个辞,才得出来。近来安德海老爷,只为上头看得起我,定要跟我拜把子,也时常的来找我。这不是缘法吗?”
  两个对吹了一阵,见有别位票友进来,才把话头打断。这时小使端上酒饭,大家入席。毓四斟酒。有一人道:“今儿过排,我不喝。喝了,嗓子哑,怕唱不成。”又有一个道:“我倒不怕,我每天必到侯家小铺子里打半斤酒。昨儿他家姑娘,许给唱戏的谭金福啦。我对老掌柜的说了一声‘恭喜’,老掌柜的格外要好,半斤酒足有十两,我喝了也不觉得什么。”说时,便连喝了两杯。内中只有毓四,吃得最凶,一口气喝了一壶。霎时杯盘狼籍,吃个干净。
  大个坐在一旁,没人让他入席,只好干瞧着。毓四饭后漱口,正见他的兄弟毓五进来,说道:“老五,怎么这时候才来?饭已经开过啦。”毓五道:“我倒不为吃饭来,安德海老爷,打发人来,叫你就去。”毓四对大个道:“安老爷来请我,想必皇太后又要召见,咱们改日见吧!”说罢,便同着毓五去了。
  从此,大个在洗心斋混了半年。仗着一条好嗓子,也有恭维他的,说他是张二奎第二。其实,能耐一些也没有,就认得一个四喜班唱戏的,学会了一出《武家坡》。
  转瞬到了次年六月,大个与毓四又在洗心斋见面。毓四道:“今天戏馆子里,有余三胜、程长庚的《战长沙》。三胜和长庚向不进班,因国孝期内,各戏班的角色,可以通融,才弄到一块儿。这戏虽不是彩唱,大有可听。咱们同去吧!”大个以为毓四邀他去,定是他的东道,一口答应。到了一座小戏馆,听过两出戏,看座儿的过来要钱,毓四向身上乱摸一阵,说道:“哎呀!我的褡膊里有好几两银子,怎么连褡膊都丢啦?回头非找坊官不可。孙大哥,你把戏价开了,我明儿还你吧!”大个听了甚不高兴,只得笑道:“好在每人只用八个钱,谁开不是一样!”即时摸出钱来,丢给看座儿的,把他打发了。
  场上忽然换了清音,是胡喜禄唱一出《祭塔》。毓四道:“胡老板也是同程大老板少在一班的。不想遭了国丧,倒把好角色给会在一处。他因为旦角,不扮起来不能做戏,才改唱清音。”大个点点头,没答应。喜禄这折《祭塔》,真唱得珠圆玉润。那边有个少年,生得极其漂亮坐在那里都听呆了。毓四对大个道:“这人也姓孙,和你是当家子,号叫春山,人称他十爷,是个新举人。祖辈当书办,真是个喜禄迷。”
  《祭塔》唱毕,《长沙》登场。大个看那出《战长沙》果然很好。长庚穿的是蓝色亮纱袍子,三胜穿的古铜色亮纱袍子;一个黑须,一个白须,虽然比挂的胡子短,却是天然本色。不勾脸,不扎靠,更觉得二人神采奕奕,声光并茂。大个尤其佩服长庚,大有愿列门墙之意。
  不知作得到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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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30:5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回 郝德宝畅谈戏曲 胡喜禄尽扫铅华

话说孙大个同毓四听完戏,走出戏园。毓四道:“如今兴着当十钱,连戏价都暗含着涨了,虽然也是八个钱,却实比从前贵了。这劳什子是祁俊藻的条陈。将兴的时节,我们宗室有人拦住轿子去骂他,他不言不语的去奏了事,竟把这位宗室给问了罪。你说损不损!那时满朝文武,谁敢说个不字!只有兵部的袁希祖袁大人不怕他,狠狠的顶了一折子,不过没发抄就是了。这袁大人真有胆子,不但这一件,就是那张国梁被贼杀了,满朝里通没一句公道话,也亏这袁大人替他请恤典。不想湖北老会如此厉害!老祁,也真可笑,终日里说曾国藩要造反,谁知人家是个大大的忠臣呢!他成年和军机大臣老彭保举何桂清,到底闹糟了糕!”大个道:“张帅是我把兄,真好英雄。”
  两人说得饿了,要想吃饭,只彼此不愿做主人,僵住了。正在为难,恰巧遇着沈芷秋。他两人都和他相熟,便要到他家中去用饭。芷秋不便推辞,只得允了。这两个饿膈兴兴头头到了他家,将才坐定,有他师弟张芷馨、张芷芳和怡云堂的主人王绚云来了。芷秋笑道:“王老板难得到此。今日没上秦老胡同吗?”绚云道:“我是将从那里来。”芷秋道:“我也不解,那文大爷和你是什么缘法,一日也离你不开。”绚云道:“今日不相干,是明老大人因保全御容,有了功劳,赏了好处,我和孙彩珠同去道喜。不想彩珠家里出了笑话,我们便一齐回来了。”芷秋道:“彩珠有什么笑话?”绚云笑而不答。芷芳道:“这事我也知道。不但彩珠闹了笑话,那唱老生的卢台子也闹了笑话。”芷秋道:“是一件事吗?”芷芳道:“不,他们各归各事,反正都是现眼结啦!”芷秋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怕什么!”芷芳道:“卢台子的女人犯的是奸情案子,孙彩珠的女人也犯的奸情案子,目下都算完了。”芷秋道:“怎么完的如此快?”芷芳道:“说也好笑,将才弄到坊里,坊官问卢台子:‘你这女人是要不要?’卢台子说:‘女人已有外遇,终久养不住家,不要了。’坊官就给他断离啦。”芷秋道:“这还有点人味。那彩珠呢?”芷芳道:“彩珠不济,却不愿断离,还是低着头,领他女人回去。你说可笑不可笑?”芷馨道:“卢台子总算是有骨头的。他的女人太难,也不想当初大老板成全他们的好意,竟会做出这种丑事。”大个道:“怪不得我同毓四爷听大老板的戏,没见卢台子。这就是啦!”芷秋道:“既是明宅有喜事,我也得赶紧去。”急急的进去洗了脸,换了衣服,上车走了。绚云等三人也散。
  大个和毓四,见主人出门,不能拉住他叫开饭,只得忍着饿各自回家。至于他们怎样的治饿,勿庸细表。
  从此大个又结识王绚云,二人时相往来,交谊甚密。过了些时,大个到票房,不见毓四。问起旁人,方知那个毓四,虽是个宗室,却除了月饷以外,毫无进款。自己还爱喝一杯酒,日久天长,哪里支持得住?没奈何,同他兄弟毓五一齐下海,都搭了班,全唱小花面。每日拿不到二百四十钱,将就度日。大个记在心里。
  一日,戏馆演《法门寺》,毓四扮了个贾桂。等戏完从馆子出来,恰巧迎面遇着大个。大个笑问道:“四爷,这两天老佛爷还召见吗?”毓四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大个道:“我知道你今儿候了老佛爷半天,还在大雄宝殿上念了一回状子呢!”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毓四十分没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一夜睡不着觉。次日清晨早起,便有安德海那里打发人来找他。他对毓五道:“要是我赶不上戏园子,你就替我请了假吧!”说罢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赶到安德海那边。只见他门口站着四五个小内监。各人手里,拿着一块酱牛肉,正在喂叭儿狗。毓四满面陪笑,上前问好。内中有个爱淘气的小内监,撕了一片牛肉,笑嘻嘻的道:“请你吃肉。”毓四张口便吞。那小内监拍手笑道“老四正跟我的小花狗儿一样。”引得旁边几个小内监也笑了。
  当时领到里面,等了好一会功夫,小安子才慢慢踱出来。毓四赶紧上前,请了双腿安。小安子用手比了比,就叫做接安,叫他坐下,毓四才偏着身子坐下。带笑问道:“总管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小安子道:“慈禧皇太后是最爱听戏的。现在内廷下头的,唱起戏来,平常得很。我瞧,还抵不上六爷、七爷府里的班子。我名下徒弟最多,这是上头的,比他们下头不同,总得稍为认真。这件事,你是很在行的,可以替我分分心。等到他们有了长进,我还想在外面买孩子起科班呢!好在国服期满,还有一年半的功夫,尽可以从从容容。先给里边多排出几出通大路结实的戏来,将来老佛爷见了喜欢,就是你的造化。等我的科班成立,可得排新鲜玩艺,尽唱旧的不行。”毓四听这几句话,好似吃了蜜蜂屎似的,连声答应道:“奴才当得效劳。”小安子吩咐送客,毓四退出。
  这毓四戏班子也不去了,专诚给小安子教里头的徒弟。反正是《天水关》、《教子》,天天用功,哄得小安子喜欢,时常给钱。毓四又劝他弄科班,小安子十分高兴,就命毓四办理。毓四给他买了五六十名苦孩子,七扣八折赚钱不少。就在安德海那里,教起戏来。他兄弟毓五,当然联带进去,帮着教戏,这是小安子的私事,不与内府相干,毓四毓五,格外当心,晓得是将来生财之道,非同小可。小安子总吩咐多排新戏,毓四虽然口中答应,心中作难。私自对毓五说:“这排新戏实在有些办不到。”毓五道:“安子这件事,有点刺儿头。咱们哥儿俩,好比手中捧着刺猬,拿着扎手,丢了又是财神爷。咱们肚子看看掏空。他总叫弄新戏,归啦包堆,咱们从票房带出一本《甘露寺》,偏又不通大路。一本《斩华雄》,偏老爷戏犯禁。程长庚有多大人情?才敢唱《战长沙》。咱们犯不上给他排这些戏。不排新的又办不了,这不是活糟吗?”毓四沉吟一会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那唱武老生的郝德宝,本子极多,狼他一半就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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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31:15 | 只看该作者
于是毓四天天去找德宝,德宝接待,十分周到。一日,毓四说起现在安子那里教戏的情形。德宝道:“他这叫作胡闹!小孩儿将开蒙,要弄几出熟戏,砸砸底子,何必排新的呢?”毓四道:“我也是这样说法,只是他们内扇儿脾气,要怎样便怎样,谁敢驳他的回?”德宝道:“你好没能耐,要想新奇的戏,只有大内最多。你既给内扇儿的老爷们教科班,怎不到里头去弄本子,却往外边来抱怨?你道你肚子快掏空了,本来你肚子就窄,所以空的快。”毓四道:“我才吃了几天戏饭?自然能耐薄弱。您说里头本子多,无奈全是昆腔。小安子这班戏,是要在外头唱的,非排乱弹不可。”德宝道:“乱弹就只有天天唱的这几出,逢是没人提起的,多半都是好里有限。即如昔年米喜子有一出《破壁观书》,演那圣贤爷初入曹营,曹营和许褚定下计策,只给圣贤爷一支蜡烛,等夜间灭烛,便去堵住门,诬赖圣贤和二位皇嫂有别样事情。圣贤爷原是天生的大英雄,早已料破。待等蜡烛将尽,便把墙壁用大刀劈破,点着火观看《春秋》。这戏编的太不近理,所以谁也不学。”毓四道:“这出戏我听安子说,本是昆腔,乾隆年间就有的。总本叫《鼎峙春秋》,是全部的《三国》。后来翻了乱弹。米喜子这出,却不知是哪里的本子?”德宝道:“这戏外江原有,跟昆腔大不相同。安子既晓得昆腔能翻乱弹,怎又说里头的本子没用?那龚翠兰唱的那一出《虹霓关》王伯当招亲也是里头出来的。是全本《兴唐传》内摘下的一段,也是昆腔翻的。你又何必愁肚子窄?只要安子依了这个主意,保管新戏多的紧。”毓四道:“这主意,一定是要行的。只是外头的好本子,也得找一找。我从票上弄出一本《甘露寺》,又叫作《讨荆州》,关子很好。但是许多人说它不通大路。您瞧,到底用得用不得?”德宝道:“是太乙神针的那一本吗?”毓四道:“正是!正是!”德宝摇了一摇头,冷笑道:“算了吧!不行,不行。他们这一出,我听过的,跟徽汉的路子离格离的太远。中间加着一场乔国老进宫,授意大乔,叫她挤兑孙尚香嫁刘皇叔,尚香愿意了,谁知吴国太嫌皇叔年纪太大了,变了脸,不答应。大乔又替尚香出主意,叫她脱了好衣服,披散着头发,在太后面前装疯。来了一出整本大套的《一口剑》。太后急得没法,才到甘露寺面相新郎。这种瞎聊,把大乔和孙尚香骂得不成个东西。比米老爷那出《破壁观书》,更不象人话,简直糟得出了油儿了。人家徽汉的路子,跟原文差不多,实在是高。我劝你千万别把这一出搬出来,省得犯碎嘴子。你曳着他吧!”毓四道:“还有一本《斩华雄》,您见过没有?”德宝道:“这是我们武老生的本工戏,怎么没见过?你们票上的路子却也不差。这出戏捧的是老爷,可唱的是大伙。这戏是一出风搅雪。前半出众诸侯和华雄嘴里是整套的‘新水令’,等老爷出场才改乱弹。前头一点没有老爷的事,等孙坚被华雄杀败,袁绍要挂免战牌,才出老爷。老爷和张老爷一块儿上,老爷可是走青龙门。两个人一旁一个出来,一人念一句。袁绍听见老爷发笑,唤进帐去问话,张老爷下,单留老爷和袁绍问答。没有几句盖口,不过是袁绍、曹操、老爷、两个花脸,一老生,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三个人透着乱一点儿。袁绍准了老爷出马,老爷下。袁绍叫起唱来,唱几句,老爷接着倒板,扎靠上。袁绍、老爷,一律是西皮。老爷的倒板是‘曾破黄巾无人敌’,原板是‘河北袁绍人马齐。华雄倒有惊人艺,某要与他见高低。半幅掩心穿在体,青龙偃月手中提。将身来在虎帐里’,底下一句摇板是‘且候主帅把兵提’。唱完了,曹操斟酒,老爷不饮,下。袁绍、曹操都下。老爷再倒板,是‘大鹏展翅恨天低’,一个小校把老爷领上来,还是原板。唱的是‘胸中志气贯须弥。董卓吕布冰山势,恶贯满盈有归期。华雄纵有千条计,某有一计他不知。耳边听得战鼓起’,唱到这里,起冲头。老爷再接一句摇板,是‘再与小校说端的’。老爷和小校念几句,上华雄,没有几下打头,就把华雄作了。回营交令,就算拉倒。这戏没有什么俏头,弄不好的。况且老爷戏犯禁,除了长庚的人情大,官面不管。小安子虽不怕地面官儿,只他们内扇儿,全都信佛,万一他的事情不顺溜,你担不了埋怨。老爷戏是不动的好。”毓四道:“您说的《斩华雄》和票上的一样。我在别处见过一本,不大一样。”德宝道:“那是外江胡编的,小名叫作混赈。”毓四道:“只我们票上,后面多着半出《三战吕布》。”德宝道:“三战原是昆腔,我们都会。可改不得乱弹。你们票上这出却使不得。本来《斩华雄》,老爷穿件青素箭衣,套一件卒坎头戴大页巾。后来扎身两断头的靠,扣个扎巾壳。扮相太不起眼,你还说它作什么?戏多的很呢!”毓四道:“您看票上勾的老爷脸,怎么样?”德宝笑道:“不对!老爷脸应当用胭脂揉,不应当用银朱勾,尤其上不得油。要是勾出来油亮油亮的,便象王灵官,不是老爷了。勾老爷脸,才不用十分画眉子,只稍微比寻常老生抹重一点。还得给他点痣,眉中心里点一颗,左眼下点一颗,在鼻凹里横着点四颗,左颊上点一颗。这叫七星痣。他老人家一生奔波,从桃园结义,就推着一辆小车子,便是眼底下那颗泪痣犯了相,所以一辈子多败少成。点完了痣,再随便画一道黑的,叫作破脸。不但老爷得破脸,连勾张老爷都得破脸。那都是古来的神灵,护国佑民,不能勾他的本来面目。况且老爷是协天大帝,副玉皇之职,更非同小可。”毓四道:“我也听见老人们谈过,咱们乾隆爷,是刘备老爷一转,所以老爷扶保大清。”德宝道:“可不是吗?当初乾隆爷有天退了金銮殿,正在一个人闲走,忽听身子背后有盔甲之声。乾隆吓了一跳,怕是有刺客。回头去看,却没有人。他老人家福气大,心眼灵,早有些明白,便问:‘是何人保驾?’那空中人答道:‘是二弟云长。’乾隆恍然大悟,前生自己是刘备老爷,便顺口问道:‘三弟何在?’那老爷又在空中答道:‘镇守辽阳。’乾隆爷又问道:‘四弟何在?’老爷答道:‘兆氏门墙。’乾隆爷道:‘朕今降旨,封贤弟为盖天佛,连如来佛、玉皇大帝,都归贤弟管辖。’老爷道:‘不可,诸葛军师,现在朝中,怕他记着小弟不听他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两句话,不小心失了荆州,闯下那场大祸。有些罪过,必然拦阻。’乾隆爷道:‘贤弟且退’,老爷便归了本位。次日,乾隆爷传旨,封老爷作盖天古佛。有山东刘丞相,就是刘天官的父亲,上殿奏本,说:‘使不得。’乾隆爷才知他是孔明,怪不得会演八卦,能知过去未来,即收回旨意。乾隆爷打开天下清官册一见,知道镇守辽阳的张广泗,他是张老爷托生,即发金牌召他来京,弟兄相见。那张老爷是转过岳老爷的,见不得金牌,见了时由不得害怕,便吞金死了。乾隆爷十分后悔。又晓得九门提督兆惠,是赵老爷一转。兆与赵同音,知道说破不得,不敢言语。只暗地把他当手足一般看待,后来封了平南王,下杭州,捉年羹尧,灭准噶尔,又成了一朝的福将。老爷不曾转世,却是时常显圣,所以唱不得。”毓四道:“我还听说诸葛先生,是孔夫子一转。因为孔夫子满肚子才学,没有施展,才在汉朝临凡。诸葛先生号孔明,就是孔夫子的古记儿。”二人对聊了一会。德宝道:“天不早了,我要上馆子了。”即抬身要走。毓四道:“我是告过假的,不去了。我还要找安子呢!”于是一同出门,各自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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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四刚走不几步儿,见个大个从南边来,又有个小矮子从北边来,两人撞了一下。那大汉便仰面朝天地的跌在地下,爬起来揪住矮子不放,矮子大怒,按倒大汉,一顿苦打。围了许多人看。大汉被打不过,跪在地下,祖宗老爷,一阵乱叫。矮子才把他饶了,看的人都笑了。
  毓四进前一看,这汉子正是孙大个。毓四笑道:“孙大哥好一员虎将,曾九帅的宝刀哪里去了?怎么不带着?”大个也不答话,抱头鼠窜而逃。毓四到安子那里敷衍了一会,然后归家。毓五问起郝家的本子,毓四只是摇头叹气道:“难,难,难!”
  过了些时,各大戏馆都开了戏,官里的拘管渐渐松了。各戏班的人,也各归各部,不能象那些时搅在一处。
  德宝本搭春台,毓家哥儿们也划在春台班里。各戏馆门前,虽挂着“说白清唱”的招牌,却是可以扮戏了。只花脸不许勾脸,旦角不许搽粉。扎靠的不许背旗,场面不许动大锣,只把大钹来当锣敲罢了。
  春台头一转儿是在庆和园。胡喜禄是本班老板,听说旦角不许搽粉,心中不悦,便仍要自家的那一出唱清音,不然,便告长假。管事人去同他商量几次,都说不合拢。郝德宝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些管事的太饭桶了。本来一堆晚出笼屉的东西,懂得什么!管事,管他娘的屎!”管事人听他说的风凉,都生了气。次日,便出牙笏,请郝先生共同管理后台之事。 郝德宝也不推辞,便答应了。众管事请他吃饭,郝德宝喝了个半醉。众人说到胡喜禄这一节,郝德宝指着鼻梁道:“你们老哥们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姓郝的,包管一句话,叫他乖乖的唱戏。他要不答应,你们老哥们只管把我革出梨园,我姓郝的从此不吃这碗饭。”众人便把这事托了德宝。德宝走了,众人道:“且看老郝有什么神通!教他坐一坐这支八支头的大蜡,尝尝滋味儿。看他是管事,还是管屎。倒要瞧瞧这先出笼屉的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说了一会各散。
  那德宝走到安义堂,跟包人替他回了进去。喜禄吩咐道:“请!”德宝进来,见礼毕坐下,却不说公事,只谈闲话。渐渐说到票友,德宝道:“孙春山这人,老板认识他吗?”胡喜禄道:“孙十爷我是极熟的,他常和我学腔儿,唱的真不错。”德宝道:“外行人都说他比老板还强呢!”喜禄道:“这个,我也不服!孙十爷好死了,也只能坐着唱,身段脚步全不行,怎能比我强呢?”德宝道:“只因胡老板这一向老是坐着唱,才有这话。老板要肯扮上演戏时,别人也不这等说了。”喜禄道:“旦角上台,要是不搽粉,却也难受。”德宝道:“胡老板,不是我说,人家昆腔的正旦,全不搽粉。这搽粉是梆子班的人兴的。乱弹里方松龄,专唱花旦,是没得法想。你胡老板,却是青衣花旦都不挡,难道就想不出个活动主意?再说唱旦的怕没有真姿色,非拿粉和胭脂遮丑不可。象老板天生的好扮样,比个真小娘们还强的多,私底下有人爱瞧你。你搽粉不搽粉,没什么要紧。再说听戏的老爷们,有一大半喜欢新奇的。听说胡喜禄上台不搽粉,恐怕那来看稀罕的还更多呢!”喜禄沉吟一会道:“连日的管事都来同我麻烦,就为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替我打算的这样周到。我说句上当的话,我们唱旦的,跟窑姐儿也差不了多少,虽说是卖唱儿,卖玩艺儿,也搭一大半卖的脑袋核儿。我生怕招了前台老爷们的不愿意,所以说到不搽胭脂粉清水脸儿出台唱戏这一层,我总是没有点头,不给他们一句有着落的话儿。今天郝先生来,这样的一破说,我已经明白了。还有什么磨牙的?我出台就结了。只是我还有一句话,郝先生可不准驳回的。”德宝道:“胡老板还有什么意见,就请讲在当面。”喜禄道:“那是昆腔正旦的扮相儿,我是知道的,扎上绸子,前头戴一条勒子,后头戴上一个牛犄角髻儿,不大顺眼。老旦不象老旦, 青衣不象青衣,我可办不了。还不如散着头发,还有一点可怜劲儿。反正国孝一天不满,你们一天不要派我别样戏,请诸位专找那受苦受罪的角儿派给我,我是不披头发不出台。等皇上家里脱了服,准我搽粉的时候,再唱别的。好在这一路的戏,也有十来出,够半个月的折腾了。”郝德宝道:“就是这么办啦!”说着起身辞去。
  喜禄送他回来,猛然想起一出《玉堂春》来,道:“我闹错了,刚才不该和德宝那样说法。我说专唱受苦受罪的戏,可是这出《玉堂春》,也是受苦受罪的玩艺。要不上大头,不搽粉,一身绸子罪衣罪裤,脖子上套个玻璃枷,手上戴着银锁链子,多不是样呀?”想一想有了主意,即把跟包的叫来,吩咐他赶紧出去另制备一份行头。又画了个样子,用纸剪下来,却是一块云鬓的形象。叫跟包的买块青缎子,要缝这么一个东西。跟包道:“这物件用的缎子太少,怕绸缎铺不卖。”喜禄道:“你不用上绸缎铺,到绒线铺里去,买他剪得现成的,叫作梳头缎,是专预备旗下老太太们掉了头发遮门面用的。几分银子就够了。你再到鲜鱼口内头发周那里,叫他给打一头洒发,跟男洒发一样,只是杆子得矮一点,高了怕难看。”跟包答应去了。
  不多时,先把梳头缎买了回来,又出去弄洒发。喜禄将缎子并鬓样,交给家中针线老妈子,叫他缝好。用青绸子衬里,后头钉上两根长黑带。耳朵边也钉两根短带,拿来对着镜子,捆在头上。照一照倒也是个女人样子。使一使眼神,也觉得很媚,竟和贴水鬓一般。喜禄自己高兴,这主意果然不差。
  说话间,春台班已开了戏。到第四日,果真不出喜禄所料,居然派了一出《玉堂春》,起解带三堂会审,还连着监会。那一日看戏的客座,人山人海,那孙春山自然必在其内。后面来的人没有地方,用根粗绳子把板凳悬在戏楼的栏杆上,骑着凳子,打着秋千看戏。众人却不看戏了,万目都来看这稀奇的景致。
  喜禄出台。大家看时,他这玉堂春,比寻常大不相同。不梳大头,披着发,也不勒水纱,却在绸子上扎一块二尺长的青绸子,前边靠右拴成一个慈菇叶儿。把眉眼倒掉着,眉心用墨笔画成颦蹙之状,眼角也画的往下倒垂。不搽脂粉,还在上面抹些黄色,并罩了一层香油。穿一身洋布的罪衣罪裤,底下一条裙子,系个燕儿窝,也是布。脖子上那面枷虽是鱼形,却不是玻璃的,只是两块黄木的薄片。手上带着铁锁。他生的本来十分美丽,这样一扮,不但容光不减,而且添了许多的哀艳。更加唱的声韵幽怨之极,做派也惹人动情,实在好到绝顶。大家欢声雷动。
  《玉堂春》演毕,喜禄自己也甚得意。卸了装走出园门,迎面遇见孙春山,一同到了福兴居,叫了酒茶,对坐共饮。春山道:“不想胡老板这样一扮,别有丰韵,真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了。”喜禄嫣然一笑道:“总是老爷们抬爱罢了。”春山又劝他喝了几杯;那喜禄脸泛红霞,愈觉娇媚,秋波略转,真个令人销魂。春山道:“胡老板,你们旦角梳水头,踩木跷,是什么人兴的?”喜禄道:“十爷这话,幸亏问我,若问别人,可就把他给蹶了。十爷要不嫌麻烦,待我慢慢的说来。”
  要知喜禄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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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0:3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福兴居酒余谈往事 安义堂灯下听清歌

话说孙春山同喜禄在福兴居吃酒,春山问起旦角贴鬓踩跷始于何人,喜禄正要讲说其中的备细,忽地跑堂儿的走来道:“十爷,胡老板,延四大人在这儿请客,听说你二人在此,请过去坐。”二人听了,打住话头,忙起身同到那边,见延四爷同几个客人在那里饮兴甚豪。内中的人,只有文索和那怡云堂主人王绚云,是书中表过的;还有几位,虽然孙、胡也都熟识,作者知他与这部书没大相干,不消题起。
  唯有一人生的面色赤红,好象画儿上禄星一般,只少了几茎胡须,坐在那里举杯狂饮。孙、胡二人,却不认得。延四爷指着这人道:“春山,我给你引进一个朋友,他也是我们宗室,是豫亲王之后,称呼是个‘昆’字,他的台甫叫小峰,又号叫玉圃,与我同是正蓝旗,只他是在奎晃佐领下。他老人家称呼是个‘文’字,底下一个字是个‘遐’字。当日在世之时,和先恭肃公有些交情。他才二十七岁,是去年的新贵,今年留馆的翰林。好酒量,唱的极好的高腔,也是个风雅不俗的人。春山何妨同他谈谈。”春山急忙过去和小峰见礼,小峰也问了春山的姓字。喜禄也向小峰行过了礼。延四爷把春山、喜禄都拉入座中,又吃了起来。文索有别处应酬,告辞而去。绚云也走了。
  众人都看着他二人笑。延四爷道:“春山,今日想是听《玉堂春》去了吧?”春山道:“是。”延四爷道:“我也在那里,只我是官座儿里面,你恐怕仍是在大墙上。”春山道:“不错。”延四爷回过头来道:“蔼卿这样一打扮,不但古雅,而且合情合理。”喜禄道:“我也是因为国服没法子。”座间一客道:“毕竟京城里法度严的多,外省就不行了。李续宜克服安庆之日,国服才下来,城隍庙说白清唱,就大锣大鼓闹起来。我那时正在安徽,听见这件事,心中老大不然。”延四爷须眉皆竖道:“岂有此理!难道地方官不管吗?”那客人道:“那是李世忠李提台家里的人做的事,谁去惹他!”延四爷道:“李世忠虽是长毛出身,也受了主子的官。我不用日子太远,定要参的。”喜禄道:“我也听见刘和坤说过。那时刘和坤跟着李家做清客呢!他那一次,还唱了一出《公孙胜辞山》,后来他看李世忠杀人不眨眼,墙上挂了刀,屋里放了缸,一句话不对,不论是谁,照脖子一刀。尸首丢在缸里,积的多了,抬出一烧。和坤害怕,才跑了回来。”昆小峰听了,抱住延四爷呜呜的假哭两声。延四爷道:“小峰,这是怎么啦?”小峰道:“幸而今日李世忠离的远,不然,四爷说那样的话,岂不完了?四爷是翰林前辈,我怎的不该哭!”延四爷道:“你学问不及纪晓岚,这张缺嘴和他一样。我同你是老世交,况且又是翰林前辈,你怎同我玩笑,该打多少?”小峰道:“多蒙老前辈夸奖,竟许了一个纪晓岚。要知一个晓岚,一个小峰,恰也差不多。”延四爷笑道:“你怎还说混话!他是纪文达,难道你是昆文达不成!”小峰道:“那我一时怎能够得上!我若果然昆文达,大清朝也就可想而知了。”延四爷摇头道:“国家洪福齐天,你少混说。”小峰未及答言,只听春山道:“胡老板,咱们的话还没完呢!你将才说旦脚贴鬓踩跷,究竟是谁兴的?不要截了过去。”延四爷道:“原来你问这个源流呢,这个,我倒有些明白,只不知蔼卿说的如何,大约不能两样。”喜禄道:“四爷真是样样在行。大约是戏班里的事,没有一样瞒得了四爷。莫怪程玉山背地里提起四爷,佩服得了也了不得。我将才还对十爷吹呢,硬敢说‘问别人就算蹶咧’,不想这儿已经知道了。我真是个井底之蛙。”延四爷道:“少说闲话。”昆小峰忙抢着说道:“言归正传。”说着,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做出茶馆里说评话的先生们那宗神气,引得合座大笑。
  喜禄笑得够了,轻启朱唇说道:“这两件事,不是乱弹人兴的,也不是昆腔兴的。大凡乱弹的扮相,都是跟着昆腔走的;唯独旦角的妆扮,可是跟昆腔拧着。实在是梆子兴的。倒是我今天这一路的妆样,还是昆腔老谱。”延四爷道:“依我看,这个扮相也有合适的时候。那些年过四旬的旦角,何必满脸皱纹地搽他一脸怪粉,真要恶心死人。多好的能耐,多好的嗓子,也受不了。不如老扮相倒遮丑。本来青衫子须要庄重一点,那怕年轻。若是演《戏妻》的秋胡妻,坐在那里念定场诗,报家门,浑身乱晃,拿着它当俏头,纵然有人叫好,也是该打一万板。我断不能认他是超前绝后的大好角儿。”小峰举起酒杯,饮而进,又把手指作势道:“可圈可圈!”延四爷道:“你少来圈我,幸亏你是宗室,卷子不入房;不然,我前次分房,你的卷子若落在我手,我还不定圈不圈呢!”小峰道:“谁愿意做嘎杂子的门生!我准知道四爷衡文是破题儿第一遭。”延四爷道:“我衡文虽是头一回,以前拜我门的,该有多少!我并不是没有门生,单稀罕你。你说我嘎,你打听打听贵同年陈子韬去。他就出在我的房里,我待他是怎样?”小峰道:“子韬是最熟不过的,是湖北德安府安陆县人。他家的派名是‘学问宽仁’,他正是‘学’字派。他是个道学先生,怎么师生之间倒会合得来?”延四爷道:“岂但合得来,我还留他在家住了些时,把他荐往铭安家教书去了。”
  春山道:“胡老板,这贴鬓踩跷两件事,是学的梆子,不知梆子里兴这两件的姓甚名谁?”延四爷道:“不错,咱们少说正经人,还是说戏。”喜禄道:“这两件儿都是魏三儿的遗留。”延四爷道:“着, 着!”春山道:“魏三儿这个名字,我也听说过,只不知他是什么年间人?”喜禄道:“他也就是嘉庆末年道光初年的人。他是四川人氏,唤作魏长生。他是在陕西学的戏,到了京里,扮出戏来,上身梳头,底下一对小脚,跟真老娘们一样,比昆腔里的老扮相自然强的多。他的拿手戏是《大闹葡萄架》《滚楼》等等,没有一出不是粉戏。招惹的北京城里,上自公伯王侯,一直到了赶车的老哥儿们,全都爱看。后来不知惹了哪位都老爷,出告示把他撵了。他走是走了,但这两门玩艺儿却是留下了。他还有个徒弟,叫作银官儿,也是一时红角。师徒两人真了不得。那银官儿比他师父,真不在其下。有些老爷们捧他的,给他画了一幅西川海棠图,因为他跟他师父同乡。想不到那个苗地方,会出了这么样的两个人儿。这银官儿走了一阵红运,挣了不少的钱,末了遇见一个大拐子,拐了个落花流水,一文儿也没剩下。您说他是合得着合不着!魏三儿走了以后,还二次来过。我没认真赶上他的戏。大概不是还没养活我呢,就是我一两岁的那几年。好象方松龄倒跟他学过几出,我弄不清楚,不敢说切实的话,这不过是个大略儿罢了。归齐,魏三儿这个人是死在京里头。”延四爷道:“《燕兰小谱》记过魏三儿,杨掌生的《京尘杂录》也有魏三儿的事,老礼王爷,就是自号汲修主人的那一位作的《啸亭杂录》,那本子上,谈这魏三儿比掌生说的仿佛还详细一点。目下七王爷抄这部书,却是删了这一条,也似乎不必。野史原该记载风俗的,不一定专偏于政事兵戎。”小峰道:“通论, 通论!这小说一门,原可以不和正史一般。只是少说些淫邪话就算上品。我们这一科的状元徐颂阁,就烧过淫书,只他这个人却不甚戒淫。”延四爷道:“不戒淫是自家的过处,烧淫书是替别人省了罪孳,总算功德。”一客道,“四爷好唱戏,能登台,却不愿别人走票,大约也是这个主意。”延四爷道:“那又不然。我并不拦人走票,只不愿人下海就是了。”喜禄道:“下海也不得一样。那真正打到我们行里去的,叫作下海;那又吃肉又嫌腥的,只算在海边上。”小峰道:“不然。依我看,那真正打入戏班的,叫作下海。那戏班不要,只靠走票使黑杵的,便叫作下河。那唱滦州影戏里面二黄戏的,便叫作下沟。那自己有身家,端架子,一面在戏班想钱使,一面又要充缙绅先生,定要和我辈呼兄唤弟,这路人只算下溺尿窝子。”满座人听了,都笑得接不上气来。延四爷道:“这一路人实在可恶!小峰虽是嘴缺,骂的却不差。” 又向喜禄道:“蔼卿,你说魏三儿的年月,还不准成。”喜禄道:“我原有些恍惚,求四爷指教。”延四爷道:“他是乾隆时人。他的名儿是宛卿两个字,长生是他的号,搭在双庆班。从他一红,京中几个名班,什么萃庆、大成、裕庆、余庆、保和,都不行了。我也没赶上,只听老辈子说罢了。方松龄是跟他徒弟学过,也不曾见着他。”一客道:“方松龄就是教过那闹科场案的平龄的,如何赶得上魏三儿!这才几年的事!”延四爷道:“平龄也是胡闹,究竟没得着真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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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1:10 | 只看该作者
春山道:“魏三儿是闹清楚了。我还得问问,这贴水鬓、梳大头,是怎样弄法?”喜禄道:“那得先用鹿角菜水把头发做成鬓片刷了,贴在额上,再用带子一缠,拴上线尾子,戴上网子,安好了大头,挽起髻来就算成功。只带子却是露着,必得拿水纱遮住才行。”春山道:“还是先擦粉,还是先贴片子?”喜禄笑道:“先擦粉。要是先贴片子,可就糟了。”春山道:“踩跷又是怎样?”喜禄道“跷可难的多!这物件的样子,也是照女人的袜子一样,只那袜口上却有两根长带,和女人裹脚条子尺寸差不多。把脚心贴着跷板子,用带捆起来,那跷却在脚指头前面。站了起时,脚后跟悬空离地,单靠五个脚指头带着木头,走路、使劲可全仗着腿弯子,要是腿弯子绷不直,就叫不行。没有三冬两夏的工夫,别想走一步儿。踩跷的就怕在台上站着,站的时候大了,格外费劲,比真正缠脚的还要命!所以,我们踩上跷站的时节,总是两只脚来回倒换,些微的塌塌腿,为的省力。您要真问起我们幼年的跷工,我受的那罪比个姑娘裹脚,不在以下。列位爷台们只说我在台上走起来,风摆杨柳似的,象个里头人,哪知道我吃的苦,真跟里头人一模活脱呢!话又说回来了,列位爷台见了我,要是不把我当个女的,只认我是男的,我也就早没饭吃了。”延四爷哈哈大笑,却不听见昆小峰说损话。再看他时,只见他在那里正襟危坐,摆道学腔儿,大家越发笑个不休。
  延四爷吃了饭,把客送走,也想套车回去。不料这顿饭吃的功夫太大,跑堂的说城门关了。喜禄道:“既如此,何妨到我那个榻榻儿里喝口茶再说?”延四爷道:“使得。只是你不用预备茶,我看小峰酒没尽兴,少时到你那里,再找补一回,不把他弄塌了不算。他家老太太虽说严一点,却是不干预吃酒的。”喜禄道:“有有,别的没有,黄酒我家里多的很!”于是一同奔了韩家潭,到安义堂,大家坐定。
  谈了一会儿,喜禄叫他几个徒弟出来,给延四爷请安。内中有个胡狗子,是唱衫子的。喜禄道:“我从不真教徒弟,总是给他们请先生,只这狗子的《祭塔》是我教的。因为我请了个先生,唤作李鬼子,要给他教《因果报》,我说那戏唱了压运,叫他教出《祭塔》吧,反正是反二黄。若论调句、腔儿,《祭塔》比《因果报》还多一点儿。那《因果报》,归堆儿就是娘怀儿一个月怎么样,娘怀儿两个月怎么样,一直数到十个月算结,甚没意思。再说披着头发,勾个鬼脸,没有《祭塔》扮相起眼。谁知李鬼子这个人竟是行中力把,将教到摇板二黄,还没开反二黄呢,他把士林的‘士’字念倒了尖团,成了‘四’字了。我挑了他一句眼,他就不愿意。谁知无心中给他开饭,弄了一碗蒸蛋,他越发恼火了,竟自一去再也不来。”延四爷道:“你也太少检点,这碗菜确是不该拿出来。”春山道:“这是何故?”延四爷道:“他们内行辞先生就是给蒸蛋吃,小名儿叫作滚蛋。”春山忍不住笑了。喜禄道:“我也恼了,因此亲自给这孩子教了一出《祭 塔》。”延四爷道:“既是你自己教的,必然是好。只不知此时磁实了没有?”喜禄道:“磁实了,嗓子也够用,足唱高调门。”延四爷道:“既然如此,咱们来来。”便从墙上取下一把胡琴,定了工字调,拉将起来。喜禄吩咐狗子道:“唱!”那狗子不慌不忙地唱了一出《祭塔》,声调宛转,音节凄凉。延、孙两人齐声叫好。看那昆小峰,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在那里看。延四爷道:“你真正焚鹤煮琴,大杀风景。”放下胡琴,急抢到手中一看,原来是一本朱子小学。延四爷道:“你怎么如此迂腐!”小峰也不答言,又掏出一本书来,延四爷又抢过去,却是一本《金瓶梅》。延四爷道:“你是安心,今日预备着跟我混搅。你真岂有此理!”春山也十分好笑。喜禄道:“想必是昆老爷想吃酒了,所以拿书解闷!”延四爷道:“他何尝是解闷!你是不懂得文墨里的事,他这两本书,简直带来拿活人开心的。他便是《品花宝鉴》中的高卓然,实在万难。”
  喜禄正吩咐烫酒,那昆宅已有下人来接,说:“夜城门开了,老太太等爷说话呢”。昆小峰应了一声就走。喜禄还要留时,延四爷道:“不必。他住在崇文门内干面胡同里后罗圈儿胡同,路上还得走半天呢!我却尚未尽兴,意欲拉春山在此作竟夕之谈。我知道蔼卿是能熬夜的,不知春山意下如何?”春山道:“情愿奉陪。”
  小峰去后,酒才烫热,三人坐下共饮。孙春山道:“昆公颇好诙谐,不料他事母却能尽孝。”延四爷叹道:“他那位太夫人,本是世上少有的,他焉能不竭诚奉养!他这太夫人姓董鄂氏,是他继母。他有两个兄弟,却是这董鄂太夫人生的。他四岁时生痘子,太夫人焚香告天,愿把自己之子替这前窝里的。果然那两个都死了,只留得他在。太夫人也没再生育,待他一若亲生。他怎能不孝!他这个人别瞧好玩笑,正经起来也极正经,和陈子韬恰正相反,而又相类。子韬那人虽是陆王派的理学家,有时也极能诙谐,并不是老板板的。他伯父本和先恭肃壬辰同年,原有世交,如今我却作了他的房师。目下他教的学生学名叫那桂,据子韬说很有出息,他这东家铭安,是我丙辰同年。铭爷的哥哥,唤作浦安,也是个翰林,是前不几年闹科场案同柏中堂一同弃市的。浦安的儿子,今年不过六七岁,也跟着子韬念《三字经》。那孩子叫那桐,是新起的学名,我也见过,生得胖胖儿的,是一个绝好的小胖小子儿,怪有味儿的。”说罢连饮了两杯酒。
春山道:“浦安就是错荐平龄的吗?”延四爷道:“不,不,平龄出在邹应麟房里,他另是一案。还有人说,中举的另是一个,出场便死了,才给票友惹了这场祸。种种传闻,却也可笑。”春山道:“平龄有人说他竟是戏子,也未免冤。”延四爷道:“平龄虽非戏子,品行却不甚端正。”春山道:“又有人说,孟都老爷参平龄,是同平龄有别的情节。平龄又招揽了别人,才弄得孟都老爷吃了醋,惹出这件祸来,是有的吗?”延四爷道:“那是秦桧的话,叫作‘莫须有’。只我辈当以忠厚存心,不说也罢!”喜禄道:“本来我们唱旦的最不可同人亲近,只要沾一点边儿,就有闲话。就拿我说罢,本来前后台人缘都不错,和我好的太多。只是到了别人嘴里,便要编派我,我也不知做过多少人的媳妇儿了。这位平爷要不唱旦,大约没这些砸词儿。”春山道:“那也分人分事。”延四爷望着他摇了摇头。喜禄又斟了一回酒,伙计端上点心。延四爷些微吃了一点,见天色将明,上车进城去了。
  春山也就归家,休息了一天。次日,出门拜客,从大栅栏经过,见各戏馆门口贴着黄纸小条,写着“忌辰”二字。春山暗想,既是忌辰没戏,喜禄定在家里,不免还找他去。遂命车夫奔安义堂。到了门首,忙忙的下车,走了进去,见喜禄紧蹙蛾眉,在那里吞声饮泣,只那手绢上已有好几点的泪痕。春山问是何故,喜禄道:“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街坊,纵着小孩子十分的欺负我。”春山道“怎什欺负你?”喜禄哽咽道:“十爷请到门外墙上看一看,就晓得了。”春山急出门抬头一看,由不得笑将起来。
  要知是何缘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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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用机谋毓四赚脚本 施毒计德海杀伶人

话说孙春山走出安义堂门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墙上写着许多污秽言语,都嵌入喜禄的姓名。又画了一个不堪入目的物件,旁边有行小注是“胡喜禄家常便饭”。字写的如同蚯蚓一般,七歪八斜十分难看。春山由不得发笑,猛回头见喜禄也出来了,怕他僵了,忙把笑声敛住,同喜禄仍进去坐下。
  春山道:“胡老板不消生气,这也不是街坊同你有岔儿,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罢了。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大可以不必理它。”有个跟包的在旁道:“十爷不知道,这条街上住的内行很多,怎么单往我们门口胡画?总得想法子把它压下去。要不然,叫别的老板瞧着笑话。”春山道:“这全是小孩做的,你到各家知会他们家的大人一声,就算完了。”喜禄道:“不行,这宗办法已经试过,简直没用。”跟包道:“这儿左右邻的外行,不多几家,我都去遍了。他们都徉徉不睬,还有不讲理的说,‘怕这些就别唱旦。”春山道:“他能写,难道我们不能洗吗?”跟包道:“不是一次了,洗了再写,有十几次了。要不,我们家 二爷,怎么气得哭呢!”春山道:“我去找坊官说一声,叫他弹压弹压。”喜禄道:“我也想,这事非官面有人不可,十爷就辛苦一趟吧!”
  春山立刻出门上车,到了坊里,见了坊官,把这段情节说了,托他照应。坊官道:“安义堂旁边的住户良莠不齐,还有六部各司的老爷们,若是他们的孩子,我怎惹得起?被他问个庇护伶人的罪,那倒给喜禄招出不好来了。”春山见说不拢,便辞了坊官,仍回安义堂来,对喜禄道:“坊里不管,只他的话也近情理。莫若去求延四大人,找都老爷”。于是喜禄吩咐套车,急急的洗脸换衣,同春山到了狼家胡同延宅。
  延四爷请了进去,一见春山,便道:“春山,前日失言,你知道吗?”春山呆了一呆,回答不上。延四爷带笑说道:“就是分人分事的这句话,蔼卿碎豁唱旦的,你挂什么僵!慢说你还没上过台,即便认真的登台,哪怕梳头擦粉,只要进了青龙门,卸下大头,依然是本来面目,又有谁混编!你那一句分人分事,未免小气。”春山陡的想起,听得人言延四爷年轻时也唱过旦,便应了个“是”,没再说什么。喜禄把自己相求之事说了,延四爷道:“容易。你们那一城的都老爷和我有世交,他伯父作直隶藩司的时节,我们老大人正作直隶制台。只消我给他一张字儿,托他出个‘禁止在墙上书写淫词’的告示,就算了。”喜禄忙请安道谢。延四爷道:“蔼卿,这也是你自找的。你以后少拿自己开心,惹的别人也拿你开起心来,你又僵了。”喜禄答应了几个“是”,又坐了一会儿,与春山一同告辞。
  春山回家去了,喜禄也回转安义堂。还没进大门呢,郝德宝来了。喜禄知有后台公务,正要向前招呼,不防道旁蹿出一条野狗,把德宝腿上抽冷子咬了一口,德宝扑地倒了。这边的跟包把他扶起。谁知德宝素有中风的毛病,这次一跌,立刻勾起内风,痰迷心络,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喜禄忙叫自己的车送他回家。
  到了晚间,后台的那件公务自有那些晚出屉的管事,前来同喜禄接治,不在话下。
  次日,喜禄下了戏房,知那先出屉的郝先生,已是先听蝈蝈儿去了。喜禄不胜叹息。唱完了戏,封了四千当十钱票,差人送到郝家,作为奠敬。郝德宝的娘嫌少,给退回来了。喜禄道:“这位老太太真不懂事。”便不去理她。
  郝家接三之日,梨园中人到的不多几个,毓四却夹在里面。毓四穿件孝袍子,系着孝带,里里外外招呼些杂事,十分用心。众人不知他是什么交情,暗暗纳罕。那春台武行头沈小庆恰也在场,便道:“毓老四,你跟死鬼是什么朋友”?毓四道:“他是我的把哥”。沈小庆笑道:“原来你是个小把弟。”毓四道:“我们是把兄弟,他是个武老生,他的小把弟应该是武小生,用不着我。”小庆骂声“狗头”,便狠狠地打了毓四一个嘴巴。毓四转身便走,回过头来,才瞪了小庆一眼。
  晚间接三,众人各拿一股香,和尚敲着饶钹,七零八落,在街上走了一转儿。沈小庆和任七并肩而行。任七道:“大哥,你的三元儿在龚翠兰门里当徒弟,学的很好的老生,将来总该有饭吃。”小庆道:“小孩子哪里靠的住,他已经变了嗓子了。”任七道:“这话也是。谭老旦的儿子望重儿也不行了,文戏已经不能再唱,改了武生了。他父子都在三庆班,程大老板是不用武行的,这小子没地方唱了。”
  说话间,送三之事已毕,大家各散。只毓四一人不走。郝老婆子问道:“您贵姓哇?”毓四道:“干娘,怎么连儿子都不认得了?儿子叫毓四,是亡人大哥的把弟。”郝老婆子道:“既是我儿的弟兄,他这一场丧事,家里一个亲人男丁没有,你倒得多分心。”毓四道:“这件事是应当效劳的。我特地在安老爷那里请了假来跟您作伴,今天儿子不走了。好在您这里独门独户,不是杂院,住得下。”郝老婆子答应了,便把毓四安排在厢房里。给他一支蜡台,随后又拿了一副被褥进来,说天气冷,不要冻坏了。毓四接来铺好,略躺一会,重新爬起,听一听上房,郝老太并无声息,想是睡着了。然后拿着这支蜡台,放轻脚步,向四周围仔细看了一遍。只见这间厢房里,堆着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都是无用的·毓四暗道:郝爷真是谨慎的人,他的本子,这屋里一本也没有。再看这支蜡快要灭了,只得倒在炕上,胡乱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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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2:05 | 只看该作者
次早起来,郝老婆子已经起身。毓四借着请安,挨人上房。此时上房中间停着灵,郝老婆子住的右边一间,左边上首一间,原是德宝自家住的。他妻子早亡,没有孩子,那间房便算闲了。毓四停住脚步,望里面一张,只见贴墙两只大柜,都上着锁,他料是本子,不免多看几眼。正在出神之际,猛不防背后有人,象似郝德宝的嗓音,说道:“你瞧什么?”毓四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原来却是郝老婆子。他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一定神,才上前请安。郝老婆子邀他到屋里坐定,说了好些苦况,唠叨不已。毓四道:“干娘放心,大哥待我不含糊;大哥死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一样。如今大哥的丧事,将来干娘的过活,都在毓四一人头上。已经嘱咐家里,给干娘糊房呢!儿子住在狗尾巴胡同,等大哥出了殡,就请干娘过去住。今天我就可以搬东西。”郝老婆子道:“你大哥在日,我不常在家,却仿佛瞧见你来过。你和你大哥几时拜的盟?”毓四道:“干娘到底是认得儿子,足见不是蒙事。儿子和大哥早拜了盟了。”郝老婆子道:“总算你哥哥没白认识你,到今日还肯给我们家分心。”毓四道:“我知大哥没有坟地,不如就埋在南下洼子,头七就可以出殡。儿子立刻找杠房去。”说着起身走了。
  下半天果来回信,还带来了两名碎催,进门便道:“杠房已经停当了,您的房我也替辞了。莫若今日就动手搬家。”郝老婆子连声道“好”。毓四道:“大哥好些本子,不知收在哪里,今日咱们先搬本子吧!”老婆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只你大哥活的时候说,那东西很值钱呢!”毓四沉吟道:“那就先搬别的。”郝老婆子只许他搬了些狗窝鸡罩,旁的物体一点没动。这晚毓四仍在郝家住下,临睡之先,拿出一包银子,送给郝老婆子道:“干娘,我哥哥的灵在家,哪一件不要钱使!您先留着这儿个钱用吧。”郝老婆子收了。毓四陪她说些闲话,又谈到本子,老婆子道:“那屋里靠里首的柜里,大概都是,我摸不清楚。”毓四摸着这根线头,好生高兴,便去睡了。这一觉十分香甜。次日清晨起来,自己跑回家里,招呼碎催,仍到郝家,不由老婆作主,把那一柜本子都搬走了。当夜竟不再来。
  第二天,郝老婆子有些丧家应办的事,拿出毓四给的银子,托先前给德宝买装裹的那位街坊去换钱。谁知都是假的。老婆子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央那人去到狗尾巴胡同找毓四。那人去了半天,跑回来道:“北京城里有二十多条狗尾巴胡同,他究竟哪个狗尾巴胡同?实在找不着。我看这小子不大老实,别是闹鬼吧?”老婆子一点法子没有。
  过了一宵,就是头七。一清早,沈小庆、任七,还有几个唱武戏的,一齐来了。文行也到了四五个人。比接三那一次人又少了。小庆道:“这都是本家儿不撒帖子的毛病。人家大约还不知今日出殡呢,我们要不是耳风快,也是不晓得。”有一个人道:“这位郝爷活着的时候,爱向人前充老前辈,架子太大,人缘本坏;这位老太太更岂有此理。听说为争份子,把胡二老板得罪了。您说可笑不可笑!”小庆点点头。等到午后,没见杠房来人,郝老婆子急了,走将出来,把毓四这件事说了。小庆忙问毓四回来了没有,众人道:“我们都在这里,何曾有毓四的影子!”小庆勃然大怒,便同众人去找毓四。那几个文行的却是溜了。
  小庆道:“老话儿说的好,三人成众。我们已经不止三人,这几块乏料不要他也罢!”心急腿快,不多时到了毓四家,不问情由,一齐抢了进去。毓四正在那里归着本子,恐怕有失,连忙迎将上来。众人问他郝家的事,毓四道:“奇怪,郝家死了人与我什么相干。我要到安老爷那里去呢!”叫毓五不要走开,他竟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外。众人起来,齐声叫打。毓四面不更色,笑道:“我是个黄带子,打了我,是要灭门九族的。”众人听了,果真不敢走拢来。忽然道旁闪出一人道:“毓四,你既唱了戏,你的带子就革了。然而你拿大话拍谁?”毓四见了这个人,叫声“哎呀”,双膝跪下。小庆看时,原来是个熟朋友。这人也是个宗室,唤作敬信,号子斋,是正白旗管下,现作宗人府的笔帖式,颇有几文钱。观音寺聚宝堂饭庄子,有他的股份。是个爱管街面闲事的人,因此毓四怕他。当下小庆把毓四欺负郝家的情由,说了一遍。敬子斋也生了气,喝令众武行结实打。好在毓四还未起来,众人趁势将他按倒,动起手来。毓五在家里知道势头不妙,怕吃挂落儿,哪敢出头。行人都围拢来看。毓四本是个瘦小身躯,众武行的拳头又格外结实,被他们打得上天无路,入无门,便也抄了孙大个的旧文章,“祖宗”“老爷”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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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2:16 | 只看该作者
正在捣乱,远远的一辆车儿,一匹银骡,自西而来。车夫直嚷让路,这里见没有顶马,料不是大官府,哪肯理他。车中坐的官儿吩咐把车停住,叫仆人走来,看是何事。岂知这仆人同这些打人的、挨打的,都认识,忙对官儿说了。那官儿跳下车,走过这边,一眼望见敬子斋,便先同他招呼。子斋见了,大声叫道:“不用打了,然而立四爷来了!”沈小庆等只得放手,便一齐过去请安。毓四却不能动弹,倒在地上,只叫四爷救命。立四问道:“是怎么一件事?”敬子斋道:“立豫甫,然而你不知道。”于是指手划脚把小庆方才告诉他的话,学说了一遍。立四道:“毓四诚然可恶,你们想把他怎么样?”小庆道:“奴才想到精忠庙同他讲公话,把他革出梨园。四爷是内务府的人员,正管的着这件事。就求您作主。”毓四听了,只叫“四爷公侯万代,口下超生”。豫甫命仆人唤毓五来,问他虚实。毓五怕犯众怒,只好卖了他哥哥的底。豫甫想了一想,对众人道:“毓四果然万难,但你们办法也嫌太重。”众人道:“求四爷作主,我们无不听命。”立四道:“教他拿钱发送德宝,并养活他娘,就算行了。”众人都道:“四爷台谕,谁敢不遵。”毓家弟兄更是满口答应。子斋道:“立老四,然而你真会了事,然而便宜了他!”当下大家各散,毓五也扶着毓四回去。
  次日,毓五找了一档子五虎棍,把德宝抬埋,把他娘接了家来养活。毓四这个儿子总算是作定咧!他受伤甚重,躺的日子也跟孙大个在宣城时节差不多。
  这个消息,不知被谁传到小安子耳中,只没提起本子的事情。德海道:“这小子入的实在可恶!我听得人说,他给我弄科班,就宰了我不少的白花花。如今屡次告假,不替我办事,专在外面捣鬼。我必得惩治他。我有法子叫他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于是想定主意,那天借着春酒为名,预备了一桌上等酒席,把他哥儿两个找来,命毓四上座,毓五次座。还有几个府里有头脸的管事人作陪。自己坐了主位,举杯说道:“众位在我这里,一年到头的辛苦,没有什么可敬,就请放量多喝几盅吧!”说罢一饮而尽,将杯子一照,叫声“干”。众人道谢,照样干了一杯。好几个小太监象穿梭似的,在旁轮流斟酒,真个是酒如泉涌,饮似鲸吞。吃了好半天,那安德海还叫一班九顶娘娘宫的瞎爷,靴帽袍套的说了一大段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评话。说的是三保太监郑和入女儿国,那些女子都想嫁他,后来三保太监吃了丹药,居然娶了红莲公主的故事。那些瞎子聚精会神,诙谐百出。小安子听得十分高兴,叫取大杯过来,小太监答应了,忙在众人面前都换了头号大杯。小安子道:“老四是大量,今儿又是首席,咱们合席得敬一杯。”众人自然随声附和。毓四一瞧,席上连自己共是十人,即便毓五不算,至少要喝八大杯,连忙说道:“奴才哪有这宗造化,实在老天没赏那大的酒量。”小安子正色道:“每人只敬一杯,老四再要推托,就瞧不起咱们咧!”说时首先敬了一杯。毓四不敢不饮。众人接二连三的敬酒,立逼着毓四喝干,稍迟一点,便说他眼里只有总管,瞧不起别人。毓四没奈何,一口气喝了五大杯烧酒,便觉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第六杯又到了,毓五道:“奴才替喝了吧!”小安子道:“不行!你能喝,照样敬你九大杯。”毓五吐了吐舌头,不敢言语。毓四勉强吃完第七杯,他的身子本来不甚结实,新近又挨了一顿好打,虽是调养了几天,尚未复元,任凭他有铁打的酒肠,如何禁得住!当下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小安子道:“老四好量,怎么才吃几杯便塌了,别是装着玩吧?”毓五道:“他实在是过量咧,让我送他回去。”总算小安子开恩点头,当下小太监七手八脚的,扶着毓四出来。毓四已不能动了,毓五雇了一辆车,把他抱了上去,到了家,毓四躺在车里下不来,毓五再去抱时,却已死了。毓五怕车夫向他多要钱,急急忙忙把毓四死尸当作猫儿似的拖进了门,打发了车,才嚎起丧来,恨道:“四爷这条命,被小安子活活害死,我与他誓不两立!”
  要知毓五怎样替兄伸冤,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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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42:4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敬子斋片言解讼 侯老儿决意罢婚

话说毓五把毓四尸首背进屋里,放在炕上,跺足道:“安子下此毒手害了我们四爷,我这碗安家的饭,大约也吃不牢了。我虽革除宗档,我的本家还多着呢,明日找他们到宗人府告状去。”毓四的女人是早死了。毓五的女人向来与毓四不甚说得来,见他死了,不大理会,只对他丈夫说道:“告状不告状,不吃紧;只四爷留下来的钱,您倒得弄清楚。”毓五道:“我知道。”
  这时,郝老婆子知道这个消息,从厢房里跑过来,倒哭了几声“我儿”,又夹七夹八的念了一阵阿弥陀佛,又对毓五道:“你哥哥死了,从今以后,就靠着你养活我了。要不然,我只得跟你哥哥一块儿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叨唠了大半天。毓五把他无可如何.还是毓五的女人好言安慰他,才回房去了。
  毓五胡乱过了一夜,次日起身出门,找着本支几个宗室,说明此事,求他们告状。那些人听说跟安子打官司,嘴里虽不含糊,心里却实在害怕。议了半天,毫无头绪。毓五知道没用,退出来吃了点东西,便到戏馆里见着沈小庆,爬下磕头。小庆问是何故,毓五道:“我哥哥叫安子治死了,我要告状,非找敬信不可。您给敬爷多年相好,求您帮个忙。”小庆道:“你哥哥虽说不是个东西,却也不犯死罪。这件事我替你办。”毓五又磕了个头。小庆戏完,同了毓五到敬家来。
  敬子斋正在会客。那位客听说又有拜访的,忙告辞而去。小庆、毓五站在门首,同那客撞个对面,认得是内府司宫,叫做崇礼,都过来请安。崇司官略为周旋,上车去了。
  子斋把他两个让进客厅,小庆举目一看,只见房屋不甚轩敞,摆设颇为讲究,中间炕上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盆汉玉,靠窗户旁边有一张大八仙桌,还有几把椅子,炕椅的铺垫全是平金绣花宝蓝缎子。墙上挂了些字画。地上两边都摆着大玻璃镜。花磁盆里的梅花足有三尺多高。毓五跪下就磕了一个头。子斋道:“不是大年初一,不是节,不是生日,然而何必行这个礼?”毓五道:“爷还不知呢,我哥哥死了。”子斋道:“他死了吗?然而这孩子早就该死。”毓五道:“不是好死的。”子斋道:“好死不好死,死总不过一回,然而不算什么要紧。”小庆听子斋说话风凉,忍不住叫道:“子斋别混他,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你报仇呢!”子斋道:“报仇是该的,然而不知仇人是谁?”毓五道:“是安德海。”子斋吃了一惊道:“你不要命了吧?然而怎到太岁头上动起土来?然而到底是怎样结的仇?”毓五便把安德海灌死毓四,自己求本支宗室告状大家不管,要求爷台帮忙的话说了。子斋怒道:“安子太没王法!擅敢用烧黄二酒灌死活人,真正该杀!然而卤莽不得,还要大费商量。沈老板,咱们坐下,慢慢的细谈。”就在椅上坐了。小庆道:“毓老五还跪着呢!”子斋道:“免了长跪,然而坐着讲话。”毓五站起,在旁边坐定。子斋道:“你要打官司是该的,然而我问你,你哥哥是刀砍死的?”毓五道:“不是。”子斋道:“脖子上有脑袋?”毓五道:“有。”子斋道:“是斧剁死的?”毓五道:“不是。”子斋道:“缺一只胳膊,短一条腿?”毓五道:“不缺不短。”子斋道:“却又来!你哥哥既不是刀砍的,又有脑袋;又不是斧剁的,又不缺胳膊短腿。你方才说他怎么死的?”毓五道:“爷真忘的快,他是灌死的。”子斋道:“我知道是灌死的。这先莫说是告小安子,你就去告个平民,只怕也不会占上风的。然而先莫说现在的这些官儿,就是遇见大宋朝日断阳、夜断阴、清如水、明如镜那位包文正包老爷,怕他也审不清的。然而莫怪你本支的那一群灰孙子不肯出头,依我看,你这报仇的话歇了吧!”毓五道:“牛吃房上青,风刮千斤石;状纸入公门,无赖不成词。只一口咬住我们四爷是小安子毒死的,难道他就白毒死人吗?”子斋道:“你这话,不但放狗屁,简直放屁狗!有你一告,然而有他一诉。座儿上的不能专凭一面之词,要是审出你哥哥是好酒灌死的,不是毒死的,你这借尸讹诈的罪名背得起吗?莫说是好酒灌死的,然而就是毒死,那安子是个什么样儿的势力,也不难托刑部照应,他一照应,自然硬打作是酒醉死的。话又说回来,你哥哥就是没脑袋,缺胳膊,短腿,只怕安子也决打不到偿命的田地。依我的主意,然而你还是不惹他为是。”小庆道:“这实在是好话。毓老五,你就自己拿主意去吧!”毓五叹口气道:“爷台说的向着我的话,我还有什么说的!”子斋道:“然而我实在是替你打算,并不是向着安子。你不用忙,安子的好运决没有十年,早晚把脑壳弄没了算散伙。我料的一定不差。然而你莫把我当作俗等之辈。我也是个书家。我们老太爷,大约是庚子的进士,一肚子文章呢!我小时节,也念过几年《三字经》、《百家姓》,那些大才子书《三国》、《列国》,也都吃得透。前头金圣叹的批语,叫我圈,我也不过圈错一两句。就连新翰林昆小峰都佩服我。我张嘴儿就说‘然而’两个字,要不是念过几年孔圣人的八股决不行的。小峰向来见了我,总要称我一声然而先生,就可知我的学问了。若不是这两个字用的恰当,人家怎能这样恭维,竟不叫子翁,反把这然而两个字替了我的大号呢!”小庆道:“究竟念书人透亮的多。”毓五道;“既不打官司,我可要回去,给四爷买装裹去咧!”子斋道:“然而别忙。你既找了我一回,我一点主意没替你拿,白让你跑一次,然而叫街面上的老爷们知道,我就不够朋友咧。然而我给你五两银子,拿回去好好的把你哥哥的狗骨头,拿去喂蚂蚁。你哥哥作了回子你们家的儿子,然而你可别叫他白托生。你可是买副棺材,哪怕木料乏,可得厚点,然而不许用狗碰头。不拘怎么样,得找找杠房。不许用五虎棍,然而钱不够了找我,我决亏负不了你!”毓五接银,叩谢而去。
  小庆道:“子斋轻财仗义,真正是个英雄。”子斋道:“然而英雄出自绿林。沈老板,然而你这话捧我,捧的不很象。”小庆道:“圣贤爷人还称他是英雄呢,何言绿林二字!”子斋道:“圣贤爷也是闯江湖的出身,到底不是发过科甲的。然而没孔圣人高贵,到今日谁能出的了他的圈儿!然而你瞧,人家留的八股试帖,真正是日精月华。”谈了一会儿,小庆告辞回家。毓五却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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