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花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沈阳老张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秦始皇大传

[复制链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1#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7:59:1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诸侯余孽

--------------------------------------------------------------------------------




  赵地宋子县城中,民众虽然怨叹徭役田赋越来越重,刑法比旧日要严峻得多,但自古以来,众人穷困,新贵阶级必然发财。因此,宋子城不大,入夜以后却是每家酒档客满,笙歌处处可闻。
  荆轲刺始皇失败,尸体遭到车裂,天下统一后,始皇下令通缉与荆轲有密切来往的人,高渐离更是其中的首要。
  他改名为赵保,藏匿到宋子城"鸿源酒店"做酒保,由于沉默寡言,做事勤快,颇为酒楼主人喜爱。
  “鸿源"为宋子城中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平日新贵阶级欢宴上级视察人员,或是集合寻欢取乐,"鸿源"都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今晚,钜鹿郡守来县视察,县令包下整个酒楼,楼下供随从人员喝酒用餐,楼上则雅房隔间全部打开,却只有二十多个人分席而坐。
  坐在正中主宾席位的是钜鹿郡守,侧座席位则虽一名筑艺绝佳的艺伎,她筑艺好,人更美,楼上楼下的人喝得如痴如醉,楼上这些高官富绅,更是人人看得垂涎三尺。不过大家心中并不存非份之想,因为谁都知道此女是县令特地由邯郸请来,专供伺候郡守这几天的停留之用。
  高渐离负责上楼送菜,听候差遣,免不掉也在楼梯口听着。另一名酒保取笑他说:
  “赵保,看你听得如此出神,莫非你也是知音?还是看女人看迷了?”
  “这个女人长得比她的筑艺好,她是卖色不卖艺。"高渐离手痒技痒,不知不觉说出了真话。
  “你不要乱批评,你要明白,洒楼主人和女主人都是弹筑高手,还有郡守大人据说筑艺更是赵地一绝。”
  “我来此已三年,却从未听过主人弹筑。"高渐离不信地说。
  “傻蛋,主人是和女主人在家琴瑟相和,弹奏饮酒作乐,他又不是卖艺的,在酒楼击什么筑?"另一个酒保说。隔一会儿他又说:“楼上的菜上得差不多了,你去休息一会,这里我一个人招呼就好。”
  “不,让我站在这里听一会。"高渐离说。
  果然,楼上室内,艺伎刚弹完一曲,主人县令就当众宣布:
  “郡守大人筑艺,赵地一绝,现在恭请大人为我等演奏一曲,饱饱耳福。”
  众人鼓掌,要求声良久不歇。
  郡守听艺伎的筑艺不怎么样,早已不耐烦而想自己显一下身手,在众人的要求和怂恿之下,他也就欣然答应了。
  艺伎将筑送到郡守席位以后,他调整了一下弦,然后用筑槌轻击,发出的乐音当真与艺伎所击出的完全不同,真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好!
  接着郡守弹奏出一曲高渐离最熟悉的曲子——〈易水送别〉因为这正是他呕尽心血的创作。
  随着筑声旋律的抑扬起伏,快慢顿挫,高渐离的心灵又回到多年前的易水畔——
  自己意气飞扬,筑艺称绝北地。
  荆轲英俊潇洒,泰山崩于前面而面不改色。
  易水滚滚浪涛,河水呜咽。
  送行人群的白衣白冠……
  而如今全成了隔世!而只有他高渐离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他耳畔总是响起荆轲高亢的歌声——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然后是数千人的大合唱——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接着又是荆轲的领唱:
  -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
  生死聚散弹指间!就这样一弹指,他和荆轲生死相隔已经十年,而屠狗者十年相别,如今也是杳无讯息,生死聚散是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
  难道说,他高渐离真的就要这样委屈一辈子?
  不知不觉,泪已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再注意听筑声,郡守大人称得上是高手,但总是业余者,〈易水送别〉弹错了几处,而且胜国新贵,根本体会不出曲中的感情,当然也就发挥不了筑的最高极致。


  “你也懂筑?”
  身后有人问话,吓了高渐离一大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酒楼主人。高渐离不好意思用搭在肩上的抹布擦脸,想转身下楼,却被主人喊住:
  “赵保,原来你也是知音,竟感动得哭了!”
  “当然熟了!这是高渐离先生所作名曲〈易水送别〉,如今已传遍大江南北,不但用来弹筑,而且也改成了琴、笙、鼓、钟等八音奏的大乐曲,只要有井水处,就听得到有人哼唱,乐坊人家要是不会弹此曲,就会被别人认为不是本行。虽然朝廷下令禁止,可是除了秦地本地外,谁也不理这一套。禁者自禁,弹唱者照样弹唱,这就是音乐感人的地方,曲子好,越禁越流行!你没看到?郡守大人这样的高官仍然是照弹不误。”
  酒楼主人一谈到音乐和筑,就忘记了自己是在酒楼,而他是店主,赵保是酒保的身份,话语滔滔不绝,声音也大了起来。接着他免不了称赞了郡守大人几句,顺便问高渐离对其的评论。
  “郡守大人弹得还算不错,有精采处也有弹错处,但最主要的,是他把握不住曲悲壮且义无反顾的感情。”
  “啊,赵保,你不但是知音,而且是大大的行家!你会弹筑否?”
  “小人略知一二,只是怕登不了大雅之堂。"高渐离谦虚地说。
  “听你知筑如此之深,筑艺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和拙荆都是筑迷,哪天有空,到我家去切磋一下。”
  高渐离正想推辞,谁知店主人忘形的大声谈话 早就被正在弹筑的郡守听得一清二楚,他派了一名侍卫来查看——到底是谁这样大的胆子,偷听不说,还要妄加评论。
  侍卫将两人带入室内,向郡守行了礼。县令在一旁陪笑解释:
  “原来是店主人和刚才负责送酒菜的酒保。”
  停止弹筑的郡守没理会县令的话,却只顾仔细打量高渐离,他有点怀疑地喝问:
  “你到底是谁,胆敢私下乱批评?而且看你相貌清奇,风度举止,全不像个做酒保的!”
  高渐离沉默不答,只直视郡守凌厉的目光,没有抗拒也没有畏缩,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你既然说本官掌握不住曲中的感情,你能够尽情发挥吗?"见高渐离不回话,郡守又问了一句。
  “大概可以。"高渐离骄傲地回答。
  “你自认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顶撞大人?"县令在一旁看不顺眼,大声叱喝起来。
  “不要责备他,"郡守不怒反笑:“也许他有点真材实料,有才华的人都是这种桀傲不驯的脾气,但本官要考验一下他够不够资格如此骄傲,来人,设座让他坐下!”
  店主人赶快让人在侧角上艺伎旁边添了一个席位。
  “你坐下来弹弹看。"郡守摆手说。
  高渐离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拱手长揖对郡守说:
  “弹筑虽是小技,但必须恭敬专一,诚心实意,才能人筑合一,弹出最高境界来。”
  “哪有这么罗唆!大人命你弹,你就遵命坐下弹!"座中一个大腹的人叱喝。
  “听他的!"郡守举手制止:“他说的是内行话。"接着他神情肃穆的问高渐离:“你需要些什么?”
  “这里的人请出去洗把脸,将酒意清醒一下;请这位姑娘按照献艺的规矩把香焚起来;而我要去沐浴更衣,整理一番再来,"高渐离徐徐回答:“还有,得将我的席位设在正中间。”
  “大胆!"宋子县令忍不住在一旁责骂:“你弹就弹,哪有这么大的架子,还要郡守大人和各位贵宾专门等你!”
  “要想听美妙的音乐,不但演奏的人要诚心实意,听的人也得集中注意力,这样才能体会出曲中的感情,得到最完美的音乐享受。"高渐离不急不缓的说,根本不理会他。
  “少罗唆,坐下弹!"县令喝叱着。
  “我不是卖艺者,没有义务为你们弹筑,爱听就照我的规矩来,否则小人告辞,下面还等着我送酒。"高渐离神情傲然,一副目无旁人的姿态。
  县令还待发脾气,郡守摇手制止,他柔和地对高渐离说:我们等你,不过请稍微快点。”


  高渐离经过沐浴更衣后,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长相清奇,风度翩翩,尤其高挑瘦削的身躯,罩了一袭大袖宽襟的白色长袍,戴着白色高冠,全身散发着飘飘欲仙的美感。
  他当中而坐,郡守的席位反而移到他旁边,他一筑在手,就有着君临天下的架势。
  众人先前见郡守大人对他这样宽容,全都不以为然,但见他换装以后的气度,无形中为之心折,室内自然而然鸦雀无声,他面前的香炉香烟袅袅,香味盖过了酒气。
  他先调整筑弦,试敲几下,铿锵之声和先前两人弹出来的乐音完全不同。他拱手向众人见礼,再避席向郡守顿首行礼说:
  “大人纵容,小人并不是不知情,筑本是为知音而击,以大人宽容的程度来看,就明白大人至爱音乐,小人自当尽其所能,博大人一笑。”
  他复座后,先击敲出郡守最精采之处,一边言道:
  “这是大人击得最好的几处,极能把握原作曲者的情感。”接着又击出郡守失误之处:
  “这种击法稍嫌随便,未能体会出原作者的沉痛悲凉,应该稍慢而轻柔低回。”
  他的话座中没有人能懂,只有郡守连连点头,连在侧座的那位艺伎也不禁迷惘地注视着他。
  “同样的筑,可是在三个人手上,就会发出三种相差如此大的音乐。"郡守衷心赞佩地说。
  “不错,大人可谓是知音者。此筑在那位姑娘手上,只是循规蹈矩,虚应故事;在大人手上,灵活变化,却仍然只是段死木头和几根弦;但经过赵保一弹,却变成了有生命、有情感的灵物!”
  这话一出,令众人都感到奇怪,因为找不到说话的人。再仔细一搜寻,原来是酒楼主人在室外楼梯口听得忘了形,不知不觉接着郡守的话头说出这段评论来。
  “主人来听筑,为何不进来坐?"郡守极力表现他爱乐者的风度。
  酒楼主人闻言也就不客气,自行搬了席案在下首坐下来。
  高渐离睁开亮如晨星的双眼扫视各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忘我的正襟危坐,屏息倾听起来。他开始奏出他的呕心之作——〈易水送别〉。
  先是低回哀伤,表达出送别一个明知不能再见朋友的内心沉痛。
  接着筑音一转高亢,高渐离脑海中浮现出易水畔千人送行,荆轲引吭高歌的情景。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易水浪涛汹涌,河上寒风呼号。
  筑音由变徵之声突变为慷慨激昂的羽声,他仿佛看到荆轲刺秦王,追着秦王满殿绕着殿柱跑的情景。
  他脸上显出讽刺的微笑,冲冠一怒、流血千里的君王,竟也被一个手执匕首的匹夫,当着成百上千的群臣面前追赶,像是只被猫逼得无路可走的小老鼠。
  这时高渐离逐渐忘我,他和筑融合成了一体,他击奏的不再是〈易水送别〉,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乐曲,他对脑海中浮现出的情景所产生的情感,就信手用筑音宣泄、描述和表达出来。
  他看到荆轲被车裂的场面,虽然那天他不在场,现在这一情景却活鲜鲜地突现在他眼前——数十万人围观,他们为他的勇气而歌颂,虽然他们是敌国人民,却也为他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些情景以及他对这些情景的内心感受,他全用筑音来诠释表现。
  听在郡守和众人的耳中,筑音一会哀痛欲绝,一会慷慨激昂;这一段低荡回肠,另一段高亢如断金之声;前面如怨如泣,后面却似乎是胜利的欢唱!
  高渐离在用筑音和荆轲的在天之灵对话。
  “荆轲,一介匹夫勇逼万乘之君,虽击不中,千古留名,你也该满足了!"他的筑音如此说。
  “渐离,听你这样说,你也想步我的后尘?"荆轲在天之灵似乎在他耳畔说话。
  “固所愿耳,只是怕找不到机会。"他用筑音回答。
  “是赵保,永远找不到;是高渐离,机会很快就会来到灵荆轲的鬼魂如是说。
  “荆卿!荆卿!"他用筑音呼唤。
  荆轲英灵已远去,他的筑音也似乎没有了那股感应。
  “荆卿,魂兮归来!"他用话语喊着。
  筑音截然而断,室内诸人都在不自知中泪湿衣襟,座上落泪最多的当然是高渐离自己,他不但衣襟已湿,更是两眼迷茫,连室内诸人他都视若不见!
  “你到底是谁?能将作曲者的感情和心境诠释得如此体贴入微,却又宣泄得这样淋漓尽致!"郡守惊奇地问。
  “我就是高渐离,此曲作者!"高渐离傲然回答。
  室内响起一片惊讶声。
  “高渐离?不正是朝廷要捉拿的钦犯?"宋子县令如梦初醒,他转向侍立身后的警卫高叫:“拿下!”
  “且慢!"郡守似乎乐兴尚未褪尽,他微笑着向高渐离问:高先生改名更姓这么多年,为什么今夜要露出本来面目?难道不知道主上曾下令,抓住立可就地正法?”
  “委屈一时,目的在求伸展,"高渐离毫无惧色,从容地回答说:“今天下一统,在下再也没有伸展的机会,与其苟活而作瓦全,不如还我原来面目以求玉碎!”
  “果然豪气干云,不愧是荆轲的平生知己!"郡守竖起大姆指称赞:“高先生既知天下统一,异志难促,也可谓识时务的俊杰,假若先生愿痛改前非,本官愿意为先生在主上面前求情。”
  “大人错了,以往各为其主,各卫其国,实在谈不上什么是非。”
  “那今后天下只是一国,国中只有一主,高先生应该明白该走的路了。”
  高渐离沉默不语。
  “卑职是否要将钦犯拿下?"县令在一旁问。
  “不用,本官要将高先生带走,让他在府中作客,如此伟大的音律家和演奏家,也许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个!”
  包括县令在内的全室诸人,全都错愕,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在便殿乐室里,始皇和皇后便装易服,正闲谈着等待高渐离前来。
  皇后喜爱燕赵之声,尤其是筑乐,可惜在邯郸百般寻觅,就是找不到够她水准、让她听得入耳的演奏者,更别提能使她如痴如醉,如登仙境的筑声演奏者了。
  她听过演奏〈易水送别〉,而且用的是宫廷大编制乐队,她感觉得出曲中的哀伤离情,也为乐曲所表现的澎湃气势所吸引,但总觉得击筑者太差,诠释不出原作者的意境,跟着整个乐队也就平平无所表现。
  始皇虽然听到这首乐曲会联想到荆轲行刺的尴尬场面,但现在四海一家了,他是天下之主,应该表现得雍容大度一点,何况他是胜利者,荆轲未刺伤他一根毫毛,却遭到两次死刑——殿上乱剑刺杀,以及数十万民众围观下的车裂,有时候他何尝不佩服荆轲的神勇,哀怜他临死前从容却又绝望的那种表情。
  所以一听到钜鹿郡守要求赦免高渐离,力奏高渐离的音乐才华是百年难遇时,他准了奏。而且皇后也力争要见高渐离这个人,他既是击筑圣手,又是这首曲子的原作者,要是由他来训练宫廷乐队,那该是多美好的事。
  当然,始皇和她都要先听听高渐离的演奏,看看钜鹿郡守是否言过其实。
  一身白袍白冠的高渐离,背着筑囊由一个人牵引进来,在便殿门前,禁卫的郎中照例搜察了他的全身,检视了他背囊中装的筑,惊奇地问道:
  “这具筑怎么比一般筑重许多?”
  高渐离笑笑说:
  “这具筑比别人好听,这是个最大的秘诀——别人的筑中心是空的,而我的筑中心灌满了铅,筑身稳重,击打起来,声音自然宏亮清脆。”
  “难怪高先生的筑艺能名闻天下,在主上听过先生的筑艺以后,希望我们能有耳福欣赏。"那名郎中也笑着说。
  “当然,当然。"高渐离说:“假若皇上听得满意,我就会长留宫中,到时候还要各位多照顾。”
  “当然,当然。"那名郎中学着他的口气说。
  一名近侍小心翼翼的将高渐离搀扶着走上台阶,引入乐室,行礼以后,近侍又扶他坐到席位上,帮他解下背囊的筑,安排好一切。
  首先是皇后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她惊诧地问道:
  “高先生的眼睛怎么啦?”
  “没什么,由于有荆轲大逆不道的事情在先,郎中令和赵高大人为了防备万一,将小人的眼睛刺瞎了。"高渐离毫不介意地说。
  “什么?"皇后脸色大变,转眼看着始皇说:“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赵高擅作主张?”
  “朕事先不知道,但赵高这种预防万一的措施,有它的需要。"始皇故作平淡地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残忍!"皇后难过得快哭了:“百年难遇的音乐天才,就这样被你们糟蹋了!”
  始皇脸上现出愠色,沉默不语,皇后也赌岂不再说话。倒是高渐离眼瞎心不瞎,觉得室内气氛紧张,他微笑着说:
  “其实,眼瞎心更明,没有外界景物的干扰,盲人的手更敏感,更能与心灵合而为一。以小人为例,明眼时有很多弹奏的难关突不破,眼瞎以后,反而轻而易举就做到了。”真的?怎么办?”
  “眼睛瞎了,其它感觉会更敏锐,作曲乃是用心,与眼睛没多大关系,有人替我当眼睛记下来,也许我因为心无旁鹜,作曲境界会更上一层楼。至于指挥,是要乐队看我,而我只要听他们演奏发现的声音是否调和,所以我只需用耳,需要用眼睛的乃是他们。"高渐离对皇后心存感激,解释的话就多了起来。另一个原因是他想用示好松懈始皇的戒心。
  “高先生都如此说了,皇后,你该安心了吧?"始皇此时才开口安慰皇后。然后他转向高渐离说:“高先生,现在你可展示你的绝艺了吧!”
  “陛下及皇后要小人演奏点什么?"高渐离摸索着调整筑弦。
  “〈易水送别〉吧!"皇后首先说。
  始皇不作声,但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以后让小人为宫廷乐队排演好了这首曲子,再为陛下和皇后演奏,这首曲子适合大乐队,用筑单独击奏,太嫌单调,显示不出那种磅礴的气势!”
  “那你要弹奏些什么呢?"始皇怒意尽解地问。
  “就弹两首小人新谱成的曲子:〈鸾凤和鸣〉以表示祝陛下及皇后幸福快乐,万寿无疆,另一首〈升平乐〉,以描述陛下统一天下后,百废俱兴,各行各业欣欣向荣的景象。"高渐离恭敬地回答。
  “好!"始皇愉悦地笑了。
  高渐离两只瞎眼向上仰望,手上击槌忽快忽慢,时而轻柔,时而沉重,在筑弦上游走,就像两条矫健的神龙,翻腾在云雾之中。
  始皇夫妇的心灵整个都溶化在乐声中,但他们脑海中出现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在高渐离弹奏〈鸾凤和鸣〉时,始皇见到的是邯郸那座桃花半掩的小楼,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牵着一个八岁男孩的手,在邯郸大街小巷漫游。
  皇后眼前展现的却是上林外的桃树林,那个年轻的君主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不惜装扮成穷小子来欺瞒她。要是能永远维持那种纯洁无所求的感情,那该有多好!
  男女一经肉体接触,就会蔓生很多的问题,不管是有婚姻关系的所谓正当,或是婚外的所谓不正当。
  最少在婚姻内的肉体接触,后果会有生不生育和孩子教养的问题蔓延出来,婚姻外的更会牵涉到第三者、别人的闲话、甚至是社会制裁和内心不安。
  她现在就同时面临着这两方面的问题。对赢得的事,她在内心总有一份歉疚,再次和始皇肉体接触,因此也就会有种罪恶感,她无法完全投入,当然就谈不上什么欢愉。
  胡亥小小年纪,嬴政遗传给他的劣根性就完全显露了出来。任性、暴躁,喜怒无常,为了一点小事就不高兴。他却一点都未遗传到……
  高渐离弹完〈鸾凤和鸣〉,始皇夫妇都长舒一口气,从幻觉中清醒。但他稍事调整一下筑弦,〈升平乐〉声再起,又将他们带进了另一个幻境。
  这次皇后见到的是好一幅太平景象——
  都市繁荣,行人来往如织,商店里的各种日常用品堆积如山。
  老人含饴弄孙,新婚夫妇携手同游渭水,怀孕的妇女有丈夫呵护着,不用再下田工作。街上、巷里、人家的庭院中充满幼儿的欢笑声,中间偶尔掺杂着婴儿的哭啼,但那是代表新生命出世的喜悦,而不是饥饿或恐惧的悲哀。
  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田里稻波麦浪,一片金黄,饱满的穗实将麦杆都压弯了腰。
  不再有更戍,不再有徭役,人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极轻的田赋外,一切收成都归于自己。
  再也听不到寡妇的夜哭,再也看不到全村所有人家都贴上"忌中"白布条的惨状,每个年轻女人身边都有壮硕的年轻男人作伴,而每个孩童都有父母的两双手在疼惜呵护。
  夜间只听到琅琅的诵书声,还有就是织布机的轧轧声,这种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也是她平生最喜欢的声音!
  但始皇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种幻境——
  咸阳城大兴土木,服劳役的分别是各国旧贵族和统治阶级、反叛地区的民众、逼不得已才投降的六国降卒,以及一般犯法的囚犯。成千上万的这些人全穿着赭色的号衣,来往奔走劳动,像一群数不清的蚂蚁。
  咸阳城比现在大十倍,骊山挖通了,咸阳横跨渭水南北,天下富豪都迁居于此,咸阳已成为天下首善之区,远超过昔日邯郸和临淄。
  他的六国型式宫殿已建筑好,掳自各国的钟鼎宝器和美人,正可各归其位,他的宫殿是天下之主的宫殿,所以应聚合全天下的至宝和至美!
  北方匈奴已被赶回他们原来的牧马地;南方的蛮夷都顺服了中国,接受了中原教化。
  条条驰道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到东、南、西、北每个角落;河水、江水,以及其他各支流,全都整治成功,从此不再为患,而是可以用来灌溉,将荒地全变为良田。
  当然他没忘记入海求"青春之泉"的徐巿,他仿佛看到百艘楼船载着六千童男童女,迎风破浪由仙岛回来,一桶桶带去的淡水,全变成一桶桶的"青春之泉"!
  也许他不该如此贪心,只带回来两桶就好,他和皇后每人一桶,就够喝几千次。多妙!每隔三十年喝一杯就变成十八岁,喝一千次好了,够喝三万年,够变一千次十八岁,那多奇妙!三万年中,他的臣民像松柏完全不受针叶替换影响一样。
  那多美妙!他忍不住哈哈笑了。
  “陛下!"皇后从幻境中被他的笑声惊醒,她的喊声又惊醒了他。
  “皇后!"他回答,想起刚脱离的幻境,他不禁又笑了。
  此时筑声已停,高渐离两只瞎眼空洞前望,耳朵却在注意听始皇的反应。
  “高先生,你发出的是筑音还是魔音?"始皇赞叹地问。
  “的确,你的筑声使哀家好像看到种种幻象。"皇后跟着加了一句。
  “这是陛下和皇后天生灵根。"高渐离恭敬地俯身回答。
  “这怎么说?"始皇抚着五绺短须开心地问。小人此筑是传自冀北异人,知音律者听起来,会察觉到它的低音沉宽饱满,高音晶莹清脆,再低沉也不至含混不清,再高亢也不至尖锐刺耳,到目前为止,小人还未见过能与此筑匹敌的。但它的妙处并不止于这些,而是经过小人之手击弄,凡是生性敏锐有灵根的人,就会随着筑音进入幻境,在里面看到自己心中的宿愿和喜怒哀乐。”
  “这样说来,先生的这具筑真是魔筑了!"始皇叹服。
  “应该说是神筑、仙筑。"皇后在一旁纠正。
  “是否可将筑拿来,让朕看看其中有什么奥妙?”
  侍立在始皇身后的近侍要过来拿筑,高渐离双手按住,轻声叱喝:
  “神气仙筑,俗手不得触摸,"说着他双手捧着筑起立,转向始皇方向说:“待小人亲自呈上陛下。”
  看到他两眼初瞎,举步都感困难的样子,皇后于心不忍,站起来说:
  “先生行动不便,还是哀家来拿吧!”
  高渐离摇头紧抱着筑,皇后只当他有所顾忌,也就笑笑作罢。
  在近侍的引导下,高渐离捧着筑来到始皇席案前跪下,他开口问:
  “陛下出声告知小人方向,小人要将筑亲手呈递在陛下手上。”
  “朕就在你面前,只要递上筑,朕自然就会接住。"始皇看他捧筑的恭谨神情,只不住发出微笑。
  就在这时,高渐离双手由捧改抱,用力将筑向始皇砸去。
  始皇是经过中隐老人从小调教武功的人,反应何其灵敏,高渐离掷筑前肩膀先有异状,他本能向旁一闪,筑未击中他,却将席案后的玉器摆饰砸得满地皆是,筑身碰在墙壁上发出弦断的五音十声齐鸣。
  两旁侍卫有了荆轲的经验,不待始皇吩咐,已上阶入室制服了高渐离,拖住他的头发,将他按倒俯伏跪在地板上。
  秦王怒极反笑,叹口气说:
  “狼子野心,怎么对你们好,都不能改变对朕的仇恨吗?”
  皇后在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几乎是带着哭声问:高先生,荆轲刺秦王,还可以说是各为其主,各卫其国,如今天下统一,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荆轲,也是为了天下百姓!"高渐离挣扎着硬将头仰起,毫无惧色地说:“嬴政,你应该到民间走走,看看天下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要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作什么巡狩!”
  “带下去斩了!"始皇突然狂怒。
  在侍卫用玉盘呈上高渐离的人头时,皇后紧闭眼睛,泪不断汩汩流出。
  “将头缝连遗体,好好安葬!"始皇的语气柔和得出奇。
  从此,他终生不再接近和原诸侯有任何关系的人。


  咸阳宫赵室里,灯光辉煌,室外亭台楼榭,远处甘泉山和整个咸阳城,全都盖满了皑皑白雪,冰雪封住了整个大地。
  宫中每个近侍和宫女脸上都笼上愁云,因为他们打从内心敬爱的皇后病重,看来会不久人世。
  皇后待下宽厚,始皇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皇后说话他是百依百顺,她为他们排解了不少危难。皇后去后,要是换上苏妃立后,她懦弱恭顺,在始皇面前一句拂逆的话都不敢讲,以始皇暴躁而又喜怒无常的个性,加上赵高喜欢拨弄是非,点火煽风,他们的日子会很难过。
  赵室里,为了冲淡悲伤气氛,始皇命令点上每一盏灯和烛台,两具麒麟送子形的火盆里,也烧着红红的炭火,为四周白色的墙壁和装饰染上一层粉红。
  胡亥刚由奶妈带来见过母亲后退出,如今室内只有始皇和皇后两人。
  皇后斜靠在床上,始皇就坐在床沿上紧握住她的手。她脸色苍白,不时咳嗽,说话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始皇轻轻帮她槌着背,无限怜惜地看着她。
  “趁能说话的时候,我得将事情交代完,否则就没有机会了!"皇后摇摇头。
  “看你总是这样固执不听话,"始皇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脸颊:“不要那样胡思乱想,太医说你只是受了惊吓,再加上点风寒。”
  “这么老了,还那么孩子气,人家说什么就相信什么!他们是找不出病因,不敢下药。秦法严,判断了病因,连下三剂药不见效就要治罪,他们当然要说我没有病了,你明白吗?”皇后摇头笑了。
  皇后都四十五、六岁的人了,笑起来仍然有那个邯郸小女孩的娇媚,始皇不禁心内更酸,他呆呆地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现在我有两件事想问你。"皇后严肃地说。
  “请讲。”
  “一旦我去后,立谁为皇后?”
  “一旦你丢下我不管,今后只要我在位,大秦就没有皇后!"始皇毫不考虑地说。
  “这怎么成!大王不可一日无母,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立皇后,谁来母仪天下,管理后宫?我的皇帝,后宫几千女人,有时候比天下兆民都难治理,你明白吗?"皇后噗哧一声笑了。
  “也许可以要苏妃治理后宫,但我绝不再立后!"始皇坚决地说:“而且,徐巿寻找'青春之泉'就快回来了,我们将长生不老,千万年为夫妻,共同治理大秦!”
  “我的皇帝,刚才我说你孩子气,容易相信别人,你要是相信徐巿这类术士的话,那你更是和婴儿一样天真无邪了!世上要是有'青春之泉'这类的东西,那应该现在还是由尧舜称帝,轮不到你来做这个始皇帝了。"皇后笑得咳嗽,久久不停。
  始皇轻柔地揉抚着她的胸口,很久她才喘过一口气说:
  “就算有'青春之泉'这种东西吧,恐怕我也等不及了,现在还是掌握时间谈正经事,你真的决定不再立后?”
  “在我以及整个宫中上下的心目中,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与其立非仆人,不如让这个位子空着。”
  “嬴政,多年如一日,你始终对我如此好……"皇后将始皇的手放在脸上轻擦,哽咽着说不下去。
  两人就这样满怀悲痛地温存了很久。
  最后,皇后擦干眼泪说: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到现在还未立太子,这关系以后大秦的国运,我想在走以前知道,"皇后沉吟了下又说:我知道你忌讳言死,但哪个国家不预先立储?这与死不死没有完全的关系。譬如说,你常出外巡狩,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留守者。早立太子,兄弟们也早心定,不会勾心斗角,手足骨肉猜忌相残,一旦不讳……”
  “这你根本就用不着问,当然是胡亥,"始皇阻止她再说下去:“他是唯一嫡出,也是我们唯一的爱子!”
  始皇看着皇后,预期看到她脸上的欣慰,谁知她却是连连摇头。
  “怎么?立他不好?"始皇大出意料。
  “依我的私心,当然立他最好,但为了大秦的国运,千万不能立他!"皇后正色地说。
  “为什么?”
  “你生了公子二十多人,同母者多的高达七、八个,少的最少有两、三个,胡亥一旦即位,就会发生两种情形,一是他刑杀所有成群结党反对他的兄弟,再不然就是他受别人的压制甚至是推翻。”
  “这是你多虑了,"始皇笑着说:“如今不比从前,公子都不分封,大权完全在皇帝一个人手上,诸侯勾结谋反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不赞成胡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胡亥本性太坏,暴虐无知,又不肯学习,将来不会是个好皇帝!"皇后叹口气说:让他做个黔首平民,也许在兄长的照顾下,他会活得平凡快乐,终其一生;要是当皇帝,会误尽天下苍生。”
  “他才几岁?大了,懂事了,就会改的,他的脾气很像我,但你敢说我不是个好皇帝吗?"始皇自信地说。
  “他怎么能和你比!"皇后叹口气:“你勤劳、英明、果断、睿智,他正好相反,俗语说,八岁看到老,他今年都十岁多了。”
  “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本来我不打算这么早立储,也就是因为对胡亥眼下的样子担心。"始皇想借机下台。
  “不,我真的想知道你要立谁,我才会走得安心。"皇后语气非常坚决。
  “你心目中的人选是谁?"始皇不得已反问一句。
  “扶苏!"皇后毫不迟疑地说。
  “理由呢?”
  “苏妃人虽然懦弱了点,但贤德宽厚,是当太后的好材料。她生子仆人,立扶苏,同母兄弟多,可以互相扶持,其他异母兄弟不敢结党欺压他。同时扶苏是你的长子,为人贤孝,不止你我知道,也为天下臣民所共同承认,这么好条件的人你不立,却只以对贱妾之爱的一己私心,就想立胡亥。殊不知,你这样爱他的方法,不但是害了大秦,也是害了他!”
  皇后挣扎着起身,危颤颤地跪在床头,泪流满面地恳求:
  “陛下,承蒙恩宠殊遇,多年如一日,臣妾感激不尽。假若你还怜惜臣妾,让臣妾走得安心,请放过胡亥,让他做一黔首平民,无灾无祸终老吧!”
  始皇连忙将皇后紧紧抱入怀里,泪如泉涌地说:
  “玉姊,玉姊,为什么要这个样子?胡亥是你的儿子,但也是我的,我答应你,我会为他的好处着想。”
  始皇始终未放弃立胡亥的想法。
  三天后,皇后去世了。
  咸阳举行了盛大丧礼,灵柩暂厝兰池,等待始皇陵寝建筑竣工后,再行安葬。
  天下服丧三月。


  秦始皇帝二十九年初。
  自皇后驾薨后,始皇不再立后,只命苏妃管理后宫,也不提立太子的事。
  只是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批阅奏简文书时,也常会停下朱笔出神。
  除了常梦见皇后不说,有时候无论日夜,他眼睛一花,就会看到皇后的身影出现,有时候也会在耳畔听到皇后喊近侍或宫女的声音。
  宫人怀念皇后,宫中传出谣言,有人看到皇后出现在她喜欢或常到的地方。
  始皇闷闷不乐,脾气更坏,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遭到他的斥责,甚至是获罪下廷尉。
  御医诊断,始皇是思念皇后过深,郁闷积心,最有效的良药就是散心,改变一下周围环境。
  于是李斯上奏:齐国人心不稳,儒生常造谣生事,批评时政,总是以三皇五帝旧制,诋毁本朝的重刑法治,需要皇帝亲自去安抚一下。
  李斯这一本上奏,来得正是时候。始皇想出游,找不到借口,深怕别人说他多情柔弱,为了逃避对一个女人的思念出游。
  李斯正好给了他这个借口,何况他的确怀念琅琊山的山海美景,当时他下令琅琊郡守移民的事,他也想验收一下成果。
  对儒生的造谣生事,早就在他的预料中。这些儒生虽然口诵孔丘修齐治平之道,但五谷不分,四肢不勤,整天不事生产。上焉者教几个学生图个温饱,下焉者就一天到晚鬼混,全靠主持些祭典之事,赚几个钱度日。
  秦平定天下后,祭典之事日少,不工作就无钱可赚,而且请求法治,法律条文的复杂就够一个人终生研钻不清,有些聪明的儒生就改行习法,专替人写状打官司,倒也有些人靠这起家发财。但有些自命清高的儒生,不屑干此营生,或者是改行不成,眼看别人发财眼红,于是就诋毁其现行制度来。
  当然始皇心里最清楚,上次祭泰山,没请这些齐鲁宿儒、舆论领袖参加,才是真正捣了这个马蜂窝的主要原因。
  这次去,他要安抚他们一下,当然,若安抚不成,必要时也得法治几个人立立威!
  于是他准了李斯的建议,亲自出巡东地,并命赵高和郎中令按照上次泰山封禅准备一切出巡事宜。
  正月底,始皇在众多郎中、虎贲军及军队拥戴下,又出了孙子函谷关经颖川郡(原韩地),由直道向齐郡出发。


  阳武县城外三十里处的博浪沙。
  此处形势险恶,起伏延绵的丘陵蔓草丛生,长满参天古木,间杂着人高的灌木丛,通往平地的直道必须从两边削壁的山谷中通过。
  张良带着一名大力士,在山边的一块突出部等候着始皇车驾。
  这处突出部满布蔓草和灌木,山壁如刀削,山谷中人马无法上来,而突出部向后则是森林密布,再多的人隐进去,就像群鱼逃入大海,再也难以追踪。
  这里的确是一处埋伏狙击的好地形,居高临下,视界广阔,一击得手,从容而退,始皇人马即使要上山搜索追捕,也要绕上一大圈路,何况两个人一逃进原始森林,就像丢进草丛的两根针,想找也无从找起。
  张良二十岁出头,生得白皙娟秀,身材修长,眉清目秀,唇若涂丹,经过初春的太阳一晒,两颊像抹上胭脂般发红,他不像一个准备刺杀天下之王的刺客,倒象一位女扮男装的美人。
  张良为原韩国人,祖父张开地曾在韩昭王、宣惠王及襄哀王三朝为宰相,父张平亦曾相韩厘王和悼惠王两朝,韩国灭亡时,张良尚幼,等到长大以后,深感国仇家恨之痛,立志效法荆轲刺杀秦王。
  他解散了家童达三百人的大家,弟弟死了也不埋葬,为的是节省费用,全力重金改买能刺嬴政的勇士。
  在中原多年求寻不得,于是远到东海之滨,见到了仓海君,他为他介绍了这位大力士带回来。
  他经由韩平地的反秦组织,得到始皇东巡的消息和路线,并侦察到始皇昨夜宿在阳武县城,今天早晨出发,中午会经过此地。
  东海力士看不出实际年龄,生就一副魁梧身材,高达九尺有余,虎背熊尧,豹头环眼,满脸虬髯与胸毛连接。他不会说中原话,好在张良粗通他们的语言,倒也能较好地沟通。
  他们都穿着绿黄劲装,为的是与背景颜色吻合。
  为了这次刺嬴行动,力士特制了一具重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由上而下投掷车驾,必可砸得四分五裂,车内乘员则必死无疑。
  为了试验铁锥的威力,张良和他在这里连砸碎了好几部车。东海力士的投锥越试越准,张良也越来越有信心。
  此刻,张良望了望日将当中的天空,担心地向东海力士说:
  “快到正午了,嬴政的车队应该快到了,怎么还不见张福回报?”
  他正说完话,只见谷口远处扬起一道灰尘,一匹黄膘快马向这个方向急驰而来。
  “看,那不是张福回来了吗?"东海力士学着说中原语,有点大舌头。
  再看那匹黄马忽然不见,原来是由谷口小路绕到山后来了。
  果然不久,一个十三、四岁书童模样的人从后而草丛钻了出来,他气喘喘地向张良说:
  “公子,嬴政的车队已离此不远,预计半个时辰后会到了。”
  虽然初春朔风仍带着寒意,但三个人额上流着热汗,这是因为劳动,也是因为紧张。
  “张福,你先走,到下邳去等我,该躲在什么地方,你记住没有?”
  “圯上桥左项伯住处,"张福回答,但他立即又恳求说:要张福单独走,我不放心公子,求公子让我留下。”
  “你留下无益,等会事毕,无论成与不成,我和力士都要分头逃离,力士自行回仓海,我会到下邳与你会合。"张良柔声地说。
  “我不愿回仓海,愿长随张君。"东海力士前半句是中原话,后半句却是东夷语。
  “那事毕以后,我们撤走时,你要紧跟着我!"张良叮嘱他说。
  正说话间,只见山谷直道那头灰尘扬起,高而扩散,乃是有大队车马来了。


  始皇坐在輼輬车中闭目沉思,他在怀念皇后,也在思考该如何安抚齐鲁的那派儒生。
  他明白,这班儒生虽然早失去了孔丘所教导的儒家教养——诗、书、礼、乐、御和射,变成了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整天只知道穷研古制、批评时政的怪物,但他们说的话黔首相信,认为他们都是无所不知的圣人,至少是圣人的传人——贤人,遭到他们的反对,真是件麻烦事。
  也许博士员额七十还不够,应该增加到七百或者是七千,将原六国所有的舆论领袖一网打尽,让他们都集中到咸阳居住,每年发点俸米给他们,让他们甜甜嘴。
  但养这么多文不能草檄,武不能执戈的人,总得找点事给他们做,要他们做什么好呢?
  始皇想来想去有点头痛,最后灵光一闪想出来了——就要他们分组专门研究古制,若干人编成一组,分别研究三皇五帝以及殷周的政治文物及各种制度,让他们整天埋在旧竹简里,再没有时间乱讲话。
  而民间教育应该由地方政府来举办,教的应该是些实用的技艺,诸如农事、园艺、医药、卜筮、刑名狱政等等。
  杨朱说,岔路多了,羊容易走失;韩非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话真是一点都不错。
  天下豪侠,他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们大都有违法犯罪纪录,这样的人早被他下令各地郡守,以惯犯罪名拘捕,编成劳改队参加筑路、治河、修堤去了。
  现在轮到整治这些满腹牢骚、妄事批评时政的儒生,但依法提不出他们的罪证,手段太过激烈会引平民怨,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将他们集中到咸阳的办法可行,那就要各地郡守借推荐博学贤良之名,将地方危险分子都呈报上来;另外,必须要李斯再立新法,限制一下民间的言论,将妖言惑众,无事生非的人加以治罪!"始皇终于得到结论。
  正在他想这些事的时候,整个车队忽然停止下来。
  虎贲军都尉来报:
  “启奏陛下,前面已到博浪沙,因地势险恶,直道必须由山谷通过,臣正派人上山两面搜索,清道后再走!”
  “天下平定已久,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吗?这一停要停多久?"御车的赵高在代始皇答话。
  始皇听到说话,伸头车外对赵高说:
  “就暂时休息一会,都尉所虑甚对。”
  都尉飞马前去部署,始皇要赵高掀汽车前窗帘"他举眼望去,只见前锋三千名金盔银甲的虎贲军分作两边上山,漫山遍野地搜索过去,然后在谷道两头及各要点派上警戒,都尉做了前进记号,车队又再缓缓移动。
10

  可惜的是,虎贲军搜索虽然仔细彻底,但他们找的是大队人马的大目标,张良和东海力士却是穿着与背景相同的衣服,而且是躲在事先挖好再加上伪装的坑洞里。
  尽管成千的虎贲军牵着马从他们头顶的山路走过去,沙石纷纷下落掉在他们脸上和颈子里,但就是没发现到他们。搜索完毕,派出警戒后,始皇车队又缓缓启动,一批批通过峡道。
  “同式的车有六部,我要投掷哪一部?"东海力士一手提着铁锥,另一只手提着铁尾的铁链问。
  张良放眼看去,心里暗暗叫苦,责怪自己年纪轻,筹划不够周全。
  只见三千前卫虎贲军已过峡首,四周严密警戒,六百名执戟佩剑的郎中,前后左右拥卫着六部款式一样的輼輬车,后面再跟着三十部车,分乘李斯等从巡大臣。
  “等下车过的时候,你注意插有黑色旗帜,上绣龙凤标志的就是。"张良只有如此告诉他。
  “好!"东海力士专心注意缓缓接近的车队。
  前导郎中过去,六部輼輬车经过他们脚下,只见六部輼輬车都插有龙凤标志气。
  “插标志气的车有六部,张君,我该投掷哪一部?”
  一投不中,前功尽弃,但车子在移动,时机就要过去,没有时间让他多做考虑。
  “皇帝总应该乘第一部,投掷第一部!"张良急促下决定,第一部车也刚好接近他们的峭壁脚下。
  “好!"东海力士运起全身力气,虽然穿着劲装,也看得出他浑身的肌肉隆起。
  他挥动铁锥,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在日正当中的阳光下划动了几道光圈,他对准第一部车松手投掷,铁锥在半空中发出呼呼声响,显示铁锥去势之疾和他力道之大。
  铁锥不岂不倚砸中輼輬车,整个车厢砸得四分五裂,驾车的六七黑色骏马受到惊吓,人立长嘶。
  郎中令及众郎中高呼:
  “有刺客!”
  众人纵马执戟将第三部輼輬车团团围住。
  张良这才清楚始皇是坐在第三车,很遗憾他们没多带一具铁锥来。
  正在他懊恼间,虎贲军强弩手纷纷发箭,向突出部及后方树林草丛等凡是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实施威力搜索。
  成千上万的弩箭,像漫天遍野飞来的蝗虫,咻咻声不断,令人头启发麻。
  好在张良早防到这一着,他的藏身坑洞事先挖了一道交通壕,直通后山树林下的山谷,他们的座骑也藏在那处山谷里。
  就这样,东海力士和他都险些中箭。
  在几波弩箭的威力搜索后,虎贲军后卫部队大批人马上山。有的骑在马上,横冲直撞地来回巡查;有的下马,每隔五步一人,横排着拨草前进,真是连只兔子也会给他们找出来。
  但他们来得稍晚,张良和东海力士早就到达山腰藏马处,骑上快马,加鞭跑掉了。
  搜山没有任何发现,车队又再继续前进。第一部车只是备车,上面只有一名御者,被砸得脑浆迸出,面目全非。
  始皇铁青着脸坐在车上,半天不说一句话,赵高小心翼翼地驾车,不时偷窥车内始皇的脸色。
  始皇如今心中想的是:为什么他日夜辛劳工作,冒着寒暑在外奔忙,清除战争,为天下黔首兴办民利,还是有人这样恨他?荆轲的事,他想得开,高渐离的结,他就一直耿耿于怀,今天这个连影子都未见到的刺客,更让他的自信被那一锥砸得粉碎。
  为什么他们恨他而不感激他?古时多少君王躲在深宫享乐,不问民间疾苦,百姓还称颂他们是无为而治的圣王贤君。不兴办水利,天时不好,百姓就得吃草根树皮;河水变道或暴雨成灾,无数的农田家园只好被淹没。不开辟道路,粮食无法转运,河东丰收,河西却会饿死人;货物不能畅其流,日用物品就会昂贵;军队不能快速调动转用,就得养更多的边防部队……
  这些黔首为什么不体念他的苦心,只喊叫着徭役太重,反而怀念那些素食尸位、将国家弄得贫穷落后的庸君?
  最后他想起孔丘的名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许,他应该自行其是,不应该顾虑这些儒生和黔首怎么批评。
  他想:“我是天之骄子,上帝将兆民托付给我治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了他们长久的利益,短时间内,他们必须牺牲一下,他们再苦再累,总没有我这样累,只要我问心无愧,不管他们怎么去想!”
  这样一来,他的内心舒服多了。
  张良和东海力士博浪沙铁锥一击的消息,不久就传遍天下,六国故旧尽皆兴奋。
  始皇下令大索十日,但刺客的身影都未见到,从何索起,郡县也只是虚应故事了事。
  始皇游兴皆失,因而更相信荀卿"人性本恶"的说法,光是怀柔没有用,君王仁慈就是无用的代名词!
  他到齐郡以后,再登之罘山刻石颂秦德。
  李斯等人预先警告始皇心情不好,齐郡郡守当然不敢找那些反对派的儒生来烦他。随着始皇游之罘山和琅琊山的儒生都是属于歌德派,他们日夜跟在始皇后面歌功颂德,一致的结论是,始皇功德都远超过三皇五帝,既然号称始皇帝,一切法令制度当然从他开始。
  始皇听了这些儒生的话,龙心大悦,下令郡守举荐方正贤良到朝中为官时,不要忘记他们。
  游罢琅琊山,见到山麓移来农户渔家,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总算冲淡了张良行刺事件的愤怒。
  始皇由鲁地取道上党回咸阳。
11

  回到咸阳以后,始皇按照原来的构想,命丞相王绾通令各郡以举荐方正贤良的名义,将那些不满时政、乱事批评的儒生全都送到咸阳来。
  但命令到达各郡守手上,全都打了折扣,因为这些郡守深怕保送上去的人真正得罪了始皇,他一迁怒,谁也承受不起,尤其是始皇喜怒无常,谁也摸不透他这项命令的真正用意。
  于是,三十六郡的郡守不谋而同送的都是歌德派儒生,其中还有不少的方家和术士。大小郡所送的人数不一,总共加起来有六百多人。
  始皇对这些人甚为优遇,特别赐宴咸阳宫,然后要丞相会同李斯将这些人分组,专事研究古代制度,将结论呈报用作施政参考。
  这些人当中有两个人最为出色,一个是来自燕地辽东郡的卢生,一个是来自韩地颖川郡的侯公。
  这两个人不但深通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经,对易经特别有研究,同时还兼研方术,上知天文星象,下通地理风水和医卜。据知道的人透露,卢生更精通招魂术,能将亡魂召来与亲人相见。
  时间一久,这两个人无形中就成了这批人的领袖。
  秦始皇帝三十一年。
  始皇回到咸阳宫中旧环境一久,又不免日夜思念皇后,几度思念成疾,整天精神恍惚不能理事。
  但不管他身体怎样不舒服,或者是政事再忙,他每天傍晚一定会微服简从,去到兰池皇后棺木厝地悼念一番。
  卢生日子一久,和赵高搭上了线。有鉴于徐巿上奏一道求"青春之泉"的书,就骗到了楼船百艘,童男童女各三千,金银珠玉无数,几年无消息,不知道如今在哪个岛上称王。
  他也想效法徐巿故技,富贵荣华一番,否则天天和这些老儒生皓首穷经,尽研究那些殷商钟鼎的稀奇古怪文字,以及其凑发掘出来的死人骨头和殉葬物,来摸索三皇五帝及殷周文物制度,他很快就会满头白发,说不定还会发疯!
  九月,正好咸阳传出有茅蒙此人在华山白日升仙,有人看到他乘云驾龙,腾空而去。
  卢生于是花了点钱,买了些糕饼糖果给在街头巷尾游玩的小孩,教他们唱一首歌谣,歌词是——
  -
    神仙得道茅初成,
    驾龙上升入泰清,
    时下玄州戏赤城,
    帝若学之腊嘉平。
  -
  街头小儿吃卢生的糕饼糖果,唱得越来越有劲,虽然不懂歌词的意义,也是辗转相授,后来大人也跟着唱起来,最后传到始皇耳中。
  那天,他在南书房由赵高随侍。以前皇后在的时候,除了趁始皇及皇后不在,带着宫女打扫南书房外,赵高是进不了南书房的,因为皇后对他的猥琐诌媚丑相有说不出的厌恶,只要他在场,她总是眉头紧皱没有好脸色。
  皇后很少外出,偶尔和始皇同出,她也独自乘坐凤辇车,从不和始皇同乘,因为她看到赵高驾车的样子就想吐。
  但现在皇后已死,蒙武夫妇又告退归隐,远居渭水农村,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讨论心事的人,于是赵高乘虚而入,变成始皇诉说心声的对象。
  那天,始皇听到宫中有人唱这首歌谣,笑着顺口问赵高说:
  “这首歌谣据说在咸阳传唱很久,里面有些词的意思朕还不能全懂,你能为朕解释一下吗?”
  “陛下圣明都不能解,奴岂不懂的地方更多!"赵高诚惶诚恐地说。
  “那是否能找到人解说呢?”
  赵高故作思索状,一会儿又装出好不容易想到的样子跪禀说:
  “奴婢听闻燕地来的卢生深通仙道,也许他会知道。"他继续又作考虑状,似乎有话不敢说的模样。
  “赵高,你吞吞吐吐地干什么?"始皇知道他这个毛病,他从不愿主动献议,总是要始皇逼问,他才肯说出。
  “奴婢大胆禀奏另一件事,陛下思念皇后过度,常常致病,卢生除了明白仙道以外,还深通招魂之术,陛下大可一试。”
  “真的?"始皇惊喜地问。
  “奴婢也只是听说而已,不敢肯定,据说卢生还会看前生。"赵高谨慎地回答。
  “何谓看前生?”
  “就是施用法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前生是什么。”
  “哦!"始皇不再说话,因为他对这没有兴趣,他今生功业地位不但超过他的祖先,而且跨越三皇五帝,要是推溯前生,他只是小国国君,甚至是个栉风沐雨仅能糊口的小民,那岂不是会打击他的自尊!
  “明晚召卢生至南书房。"始皇最后如此说。
12

  卢生四十多岁,长面隆鼻,淡淡的长眉,留着三绺长须,配上白色儒衫,显得飘逸出尘,真还带三分仙。
  他向始皇行礼就席位后,始皇首先发问说:
  “有关茅初成近日在华山得道、白日升仙的歌谣,先生是否有闻?”
  “臣早有所闻,难道说这首歌谣已传到陛下耳中?"卢生故作惊讶地说。
  “正是如此,而且朕对歌谣的末一句很感兴趣,只是不明白该作何种解释,所以特地请先生指点。”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首行礼谦谢,然后徐徐说道:这首歌谣前两句是说茅初成修仙成功,白日乘龙驾雾升天,玄州和赤城都是指地上人间,末句则是说陛下也有仙根,可以修炼得道跟他一样,不过要先将腊月改称为嘉平。”
  “改月号和修道有什么关连呢?"始皇仍是大惑不解。
  “腊月在夏朝名曰'清祀',殷朝改为'嘉平',到周时改为'大腊',又名'腊'。腊月为一年中阴气最重,但也是阳气积蓄最多之月,所谓否极泰来,一元复始的春天就跟在后面,陛下改称腊为嘉平,就表示要多积蓄阳气,培植生机,不要杀伐太甚。”
  “哦,这里面还有这许多玄机,"始皇注意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但他不愿意和卢生讨论政事问题:“朕听说先生通招魂之术,不知能不能为朕招亡魂?”
  “亡魂可招又不可招!"卢生正色地说。
  “为什么?"始皇惊异地说。
  “这位亡魂若尚未因罪入地狱,或者是也未成仙,犹在人间飘荡,可以一招即来,假若已不在人间,就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容易找到了。”不在人间就完全没有办法招来了吗?厚,应该是早登仙界了。
  “也不尽然,"卢生神秘兮兮地说:“只不过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找,得花费不少的时日,消耗臣的精力很大,不知陛下想为谁招亡魂?”
  “朕一直思念皇后,想找她来问问别后的情形,先生是否可以助朕完成这项心愿?"始皇诚恳地说。
  正如始皇所担心的,卢生皱眉沉吟很久才说:
  “皇后贤德,恐早已登仙界,臣要是到七重天府、七十一名山仙洞一一查询,恐怕需要时日太久。”
  “但据宫人说,她们常在宫中发现皇后的灵魂出现,而且她也会常到朕的梦中。”始皇此时内心非常矛盾,他希望皇后已成仙,但又盼她的鬼魂仍在人间,让他时时能见到。
  “不然,"卢生说:“这不表示陛下就可看到皇后的亡魂。”
  “为什么?"始皇不解地问。
  “真说来,人有三魂,一曰身魂,二曰实魂,三曰虚魂。”
  “愿闻其详。"始皇甚感兴趣地说。
  “所谓身魂就是寓居在人身体内的魂,生时主宰着人的一切思想与活动,死后此魂脱离人身即逐渐消失,宫人见到的是这种魂,乃是因为皇后新死,身魂犹未完全散去。正如蜡烛熄灭,烛心短时间仍会有火光一样。”
  “那朕梦中所见到的呢?"始皇忍不住发问。
  “那是虚魂,这个魂无所不在,无处不至。人活着时,它能遨游千里以外,也能到别人的梦中,但发生不了什么具体的作用。人死后,这个魂就存在于宇宙虚无飘渺之中,它能出现在人前,也能进入别人的睡梦中"我们常梦到不认识的陌生人,以及不论日夜,稍一失神,就会看到幻影,听到人声,都是属于这类的鬼魂,它本身没有意志,也不识人,所以无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实魂呢?"始皇越听兴趣越浓。
  “实魂在人活着时,没有太多的作用,除非你有修炼之法,将它聚炼成元神,也就是道家所谓的元婴,它可炼成水火不侵,而且具有神通广大的形体,这比白日升天,连同肉体得道,要低一层,但成仙以后,仍然是殊途同归。”
  “那一般的人死后,实魂如何了呢?"始皇听得津津有味。
  “一般人死后,实魂就因生前行善或为恶,由上帝决定上天堂享乐或下地狱受苦。这种鬼魂没有形体但有意志,也能有意进入别人的梦中,或是经过招魂术,具体出现在活人的面前。一般祭祖、投梦等等,全是实魂在起作用。”
  “那朕请先生招来皇后的魂就是实魂了?”
  “正是!”
  “先生愿为朕效劳否?”
  “臣衷心愿意,只是皇后登升天界,臣得费时间找。”
  “找到以后,朕是否可以天天和皇后见面?"始皇满怀希望地问。
  “那……恕臣冒犯,那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
  “不说臣精神耗费不起,连招三次,臣就会大病一场,连招十次,臣恐怕就难以再活在人世了。而且阴阳有隔,相见太多,也会折陛下的阳寿!”那让朕见一见皇后,问问她别后如何,朕就心满意足了!久一会儿又问:“先生需要些什么交代赵高办理,只要能见到皇后,朕是在所不惜的。”
  “是,陛下,臣自会和中车府令商量办理,明天臣即在居处作法,寻找皇后的下落,找到后约定时间,再向陛下禀报。
  “好。"始皇点点头,又长叹了一声。
13

  在咸阳宫一间密室里,灯光黯淡,所有的灯烛都熄掉了,只留下香案上一对白色的蜡烛和壁上一具人形托灯。
  室内香烟袅袅,檀香味弥漫全室。
  香案上供满鲜花时果,香案后隔着一道白色纱帐,一个宫女装扮成皇后生前模样,在纱帐后席案前坐着。
  这个宫女长得和皇后年轻时非常相像,眉目之间的神情和动作也极相似,再经过精心地化妆,简直就像皇后的复生。
  她静静地坐着,垂眼低眉,活生生皇后生前沉思的样子。虽然隔着一层纱帐,仍然看得十分明显。
  卢生侧坐在纱帐后面,他先向坐在香案前的始皇行礼,复座后向始皇说:
  陛下要目不转眼地看着皇后的尸主,也就是这名宫人的眼睛,极力想着皇后生前你最爱看的动作,心中反复念着你最喜爱听的皇后所说过的一句话。陛下必须心无旁鹜,意志集中,皇后仙驾才会降临!"卢生交代说。
  “皇后远居渤海仙府,到此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始皇心中岂不及待地想跟皇后见面,因而有此一问。
  “皇后神仙之体,既能腾云驾雾,又可行缩地之法,渤海至此,只不过一瞬之间,陛下现在开始凝聚心志,臣要作法了!”
  卢生说罢不再多话,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听不清他念唱些什么,但漫长而单调,一再重复,听久了会使人头晕。
  可是室内没有别的声音,连烛火无风都不摇动,始皇只有听他念。
  他按照卢生的话,专心注视尸主的眼睛,他最喜欢看的也正是皇后那双明媚灵活的眼神。他反复想着皇后生前所说的他最爱听的一句话:
  “嬴政,假若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都这样服侍你!”
  逐渐,他进入了恍惚状态,就和那晚上在湘君祠一样,似醒似睡,似真似幻,卢生的身影已不见,纱帐后面只坐着那名宫女尸主,但他意识中已当她就是皇后。
  这时他听到一阵笙乐,和湘君出现时甚为相似。
  端坐的尸主突然抬头发话,活生生的皇后出现:
  “小柱子,大老远的找我来做什么?”
  标准的邯郸口音,但击音细小,听不清是皇后的声音,不过,他越仔细辨认越像。
  尤其是小柱子这个称呼,可说只有他和皇后两个人知道。他八岁时在邯郸,皇后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游玩时,总是这样称呼他。结婚以后,这种称呼只有在床第燕好,她才以呻吟呓语的方式喊出。正式场合下,她称他陛下,两人私下谈话时,她喊他嬴政。
  不错,是她来了,这点假不了。
  “玉姊,别后可好?"他深情款款地问。
  “居住仙府,不畏寒暑,不侵水火,无饥无渴,随心所欲,怎么会不好!"皇后笑着说。
  这时中间的白纱帐似乎完全消失,他和皇后面面相对,她又恢复到二十多岁时最美丽、成熟的样子。
  他冲上去想抱她,却被她制止了。
  “小柱子,不要碰我,如今我是清净圣洁之身,为你肮脏凡俗的手触及到,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那岂不是更好吗?留下来陪我。"始皇笑着说。
  “你倒好,只是我会坠入万劫不复!"皇后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自私的毛病还未改。”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闺房私事,始皇认为这些都是只有他和皇后知道的隐秘,这时候他完全放弃怀疑,真正相信坐在他面前的就是皇后本人。
  “我来有限定的时间,以后要找我也不容易,现在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皇后问。
  “近来咸阳流传一首歌谣,说我也可以学道成仙,你认为怎样?”始皇反问她。
  “你想成仙就必须先戒杀,杀孽太重就成不了仙,不坠入地狱就算好的了。"皇后严肃地说。
  “我是天之骄子,又身为天下之王,不杀人怎么能治理国家?尤其天下初定,很多人还心存叛乱!"始皇不服平地反驳:当你开垦一处荒地时,毒蛇猛兽怎么能不杀?毒虫蚊蚋怎能不彻底消灭?”
  “嬴政,你引喻失义,强词夺理,"皇后微笑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毒蛇猛兽也有它们生存的权利。所以古时大禹治水,为生民开辟立身之地,也只是将它们驱逐到深渊森林,并没有赶尽杀绝!何况六国不是蛮荒,人民也不是毒蛇猛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在生时,凡事都有我顶着,不知道心存叛乱的人,比毒虫蚊蚋还可怕烦人,防不胜防!”
  “不和你多说了!"皇后怫然不悦地说:“戒杀不戒杀在你,只是将来回不了天上星位,不要怪我没警告过你!”
  “唉,"始皇叹了一口气:“我全听你的,今后尽量不杀人,好了吧?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成仙,将来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皇后沉思了半晌,方才回答说:
  “男女爱恋情欲,本来就不是仙家所应有的,念在你对我的痴情,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除了切记戒杀外,你可命卢生到渤海仙岛找我,我会要他带回一本修道秘笈给你。”
  “多谢玉姊。"始皇拱手道谢。
  “总算夫妻一场,我也该帮你做点事,"皇后叹了一口气,也是脸露不舍地说:“时辰已到,我该回洞府了。”
  “我成仙有望,大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玉姊也请明告!”始皇念念不忘这两个问题,只得到一个答复,他当然要抓紧这个机会问。
  “嬴政,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妄,贪恋权势?鉴往可以知来,我还是这句话!”
  突然,始皇耳畔又响起那阵仙乐声,闻到一种较檀香更浓郁的香味,他看到皇后起身欲走,他上前想拉,却为席案所绊倒,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室内情景又恢复到行前一样。
  扮尸主的宫女仍然坐在白纱帐后面,垂首低眉,似乎从未动过。
  卢生坐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
  始皇决定按照徐巿前例,派卢生往渤海神仙洞府,可是卢生拒绝带那么多船,他只要楼船两艘,童男童女各五十人。
  始皇并下令,今后腊月改称嘉平,每里赐米六石,羊一两只。
14

  在兰池皇后棺椁厝殿,始皇和以往每天一样,伫立棺椁前面,仰首凝望着皇后的画像。
  厝殿建筑得和寝宫一样,殿中间布置有如南书房,棺椁就停在皇后常坐的方向。中殿周围隔有数间厢房,有寝室、起居室和乐室、御膳室等等,设备装饰、宫女近侍、郎中、卫卒,编制齐全,只是人数较少,有如一座具体而微的行宫。
  但始皇每天来都有他专用的甬道,除非他召见有关人员,否则来去自如,谁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会在寝室小睡,为的是想皇后入梦,说也奇怪,他睡在这里,梦到皇后的机会的确多些。
  他仗着自己的武功,每次来只带了四名西域力士护卫,这些黑发碧眼、隆鼻虬髯的力士,一个个身高九尺,胸宽腰圆,混身肌肉隆起,佩着新月弯刀,一般几十个人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始皇自己有了荆轲事件的前车之鉴,他微服外出时都是一身劲装,腰佩龙泉宝剑。据专家考证,龙泉剑为天下第一剑,锋利得可以削断任何其他的宝剑。
  此刻四名力士正在殿门外等待及担任警戒。
  始皇凝视着皇后的画像,口中喃喃地说:
  “玉姊,昨晚去到咸阳宫,是耶?非耶?是真实?还是梦幻?”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对她的爱恋,自从邯郸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冷却过。无论是她年轻貌美,或者是近年来已年老色衰;不管是长时间的别离,或者是从早到晚在一起,他对她的这股感情烈火始终没有熄灭,甚至是稍减过。
  他们的情爱早就超过男女相互吸引的范围和程度!
  正当他在棺木前面低回沉思时,突然屋梁上飘下来一个人。说他是飘下来的,乃是他落地无声像灵猫,又像是一片飘自树枝上的落叶。
  始皇还来不及出声示警和拔剑,一把牛耳尖刀已架在他的喉头上。
  始皇到底是始皇,稍一惊愕以后就镇定下来,他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是一个满头蓬发,一脸虬髯的矮个子。他想起老人的话,一位君王死也要像个君王。他毫无惧色地徐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受何人所指派?”
  “我就是屠狗者,什么人够资格指派得动我!"屠狗者傲然地说。
  “屠狗者?"始皇心念很快一转,却想不出有可能行刺他的这号人物。
  “今后也许应改名屠龙者,如今我就要宰杀你这条孽龙!"屠狗者嘻然而笑。
  “你是六国中哪国的余孽?”
  “余孽?"屠狗者脸上仍挂着笑容:“我乃天下人,过问天下事,七国的那些昏君庸主还没有一个值得我卖命的!”
  “那你是为谁卖命?”
  “荆轲你该认识,他是被你所车裂的;高渐离击筑给你听,你却砍了他的头,这你也应该记得!"屠狗者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原来是帮他们报仇的,好吧,你动手吧!"始皇挺了挺胸,将头仰高。
  “看你这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不愧是天下之王,可见传言常常有误!"屠狗者赞叹地说。
  “传言说些什么?"始皇不禁好奇地问。
  “说你在荆轲追击你时,狼狈得有如狸猫爪下戏弄的小鼠;高渐离一击声不中,你吓得脸色变白,浑身颤抖。"屠狗者有意刺激他,看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
  始皇一开始的确是暴怒,气得满脸通红,但再一想,死都要死了,这点传言的侮辱算得了什么!很快神色又变得泰然。他威严地向屠狗者说:
  “动手吧,你还在等什么?”
  屠狗者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说:
  “其实我已跟踪观察你多日,知道你每天来这里探看妻子,而且在你们夫妻心灵交谈时,不会有人敢进来打扰你们。”
  “你真是有心人!"始皇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后贤名天下皆知,有她在,你少做了不少暴虐之事,看在你对她痴情不变的份上,我也不忍心在她灵前杀你,走,到里面去!"屠狗者牛耳尖刀一紧,厉声地说。
  “将你的刀放下,朕自己会走!"始皇轻轻推开颈上的刀,领先跨着大步走向起居室,临行他还回顾了一下殿门口。
  “不要再等你那几个什么西域力士了,"屠狗者笑着说:在你和别人眼中,他们是四头猛狮,可是在我手上,他们还不如四只病猫。”
15

  “你将他们怎么了?"进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话就是如此问。始皇几年来到此,全是由四人随从护卫,爱屋及乌,对这四个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关爱。
  “没怎样,两个人膝盖脱臼,两个人手关节骨折,现在昏睡在殿门阴暗处,口中含着石头,屠狗者只喜欢屠狗,不喜欢杀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说。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说:
  “想不到朕身为天下之主,却死在一个屠狗者之手!”
  “看你这种死不暝目的样子,屠狗者也于心不忍,好吧,让你死得像勇者。听说你跟中隐老人习得一手好剑法,可惜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今晚让你临死前显显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猫玩老鼠的模样,不禁激起了始皇的豪气。他起立拔剑,当胸指天,左手握住剑诀,两指向地,好一招"指地问天"的起剑式。
  龙泉宝剑出鞘,一阵龙啸之声,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五彩长虹;静止不动时,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剑!"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龙泉剑?”
  “正是。"始皇一剑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纯粹是位豪气干云的剑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隐老人'隐者之剑"三成功力,但'隐者之剑'着重在潇洒飘逸,却不是你这个在位日久的帝王能练到十成火候的,进招!”
  始皇宝剑平举,一剑当胸刺去,这招"开门见山"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后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隐老人的传人!"屠狗者口中发话,手上却一点没有怠慢,他又用出对付鲁勾践的那招绝招,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宝剑脱手。
  但中隐老人的传人就是中隐老人的传人,虽然只练到三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触及剑锷时,始皇右手一转,姿势美妙的剑柄向下,轻敲牛耳刀身一下,发出铿然一声,震得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声"好!",口中说道:
  “'隐者之剑'就是'隐者之剑',三成火候也有这么大威力!只不过你要是练到五成,这招击中的不会是刀身而是刀柄,我想刀不脱手也很难,要是练到十成火候,剑柄所及的当是我手腕的穴道,这只手就算废了!”
  始皇不答话,专心闷攻,屠狗者游刃有余地见招拆招,口里说出始皇剑招的错误,似乎老师在教学生一样。这样交手了大约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个破绽,又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这下始皇来不及反应,宝剑哐嘟一声落地,牛耳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试?"屠狗者笑着问。
  “试一次不行,多试也无益。"始皇自知差他太远,多次仗着神兵宝剑又占了长重的优势,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灵巧避过,而且看刚才的打法,他根本还未尽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这次不再说话。
  “甘心认输就死了?"屠狗者还是笑着问。
  始皇沉默地点点头,端肃脸容等死。
  谁知屠狗者并未割他的喉咙,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朕乃天下之主!"屠狗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说:“但发现到你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有点下不了手。直到你杀了高渐离,我再下决心杀你,可是见到你对皇后的忠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后始终不渝,我又觉得你可爱,手更软了。"说到这里,他竟然叹口气问始皇:“我该把你怎么办?”
  “老师?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惊。
  “老师门人满天下,这没有什么稀奇。众人中他最钟爱的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说起来有辱师门。”
  “看你将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应该是得到老爹的真传了。"始皇有点羡慕地说。
  “练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隐者之剑'剑法?”
  “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始皇有点困惑。
  “剑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使用兵器的特点加以变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剑一样刺、削吗?"屠狗者笑着说:但现在不是师兄弟论剑的时候,回答我,我该将你怎么办?”
  “一切由师兄作主,受制之人没有资格说话。"始皇长喟一声,心里想着——真是虎落平阳,连只狗都不如,平日他只要一发怒,就会流血千里,千万人头落地,如今受制,却像条狗在屠狗者脚下乞怜。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战之后不得休息,其罪一;你嗜血好杀,本来罪不及死的人你滥杀,其罪二;荆轩刺你,各有立场,即使该死,也不应死后分尸,其罪三;还有高渐离……”
  “师兄,凡事都要从两方面去看,"始皇笑着说:“建道路,兴水利,乃是为百姓作长远打算,同时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压榨百姓的六国旧贵族、统治阶级和罪犯,我无罪,其一;除恶务尽,天下初定,旧势力深植民间,时时蠢蠢思动,不彻底根除,天下战乱随时会起,我找借口除去这些人,我不认为有罪,其二;至于荆轲和高渐离,换了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始皇侃侃而论,越说越兴奋。
  “看来你还有一项特长——能言善辩!"屠狗者笑着叹了口气:“我一时找不到话驳你,但记住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
  “师兄不想杀我了?”
  “杀不泄恨,只是痛快一时,但你死了,秦国会乱,天下又会陷于混战,我只求你时时为百姓着想,"屠狗者摇摇头说:何况为你对皇后的真情所感动,实在手软!”
  “他们求仁得仁,无所谓仇不仇。”
  “那师兄今后作何打算?留下来帮我!"始皇恳求说:“北方胡人、南方蛮子受了原六国势力的煽动,现在有叛乱迹象,嬴政需要平乱的帮手!”
  “你这是打蛇顺棍上,我不杀你,你反而要我留下帮忙了,"屠狗者一古脑地摇头:“剑士和战将根本走的不是一样路线,这个你应该知道。”
  “但老爹门下……”
  “老爹门下出了不少名臣良将,是吧?他是因材施教,你是王者之材,所以他教你帝王学,而我是隐者资质,所以要我专心练'隐者之剑'。好了,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我走了。”
  “走"字刚出,只见席案烛光一摇,屠狗者跳出窗户,转眼就没有了影子。
  始皇喊出轮值郎中,在殿门阴暗处找到了四名力士,情形果如屠狗者所说。
  他为了敷衍事情,下令关中大索十日。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2#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6:34:4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南征北讨

--------------------------------------------------------------------------------




  秦始皇帝三十二年。
  始皇感到人生无常,生离死别只在瞬息难料之间,再加那一首嘉平歌谣和似真似幻的皇后出现,他决心修道成仙,以兴皇后登录仙籍,万世双修,不再有分离隔世之苦。
  除了先前派往东海仙岛求"青春之泉"的徐巿,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传回以外,他派往渤海仙山洞府取秘笈的卢生也是消息全无,但他没有就此灰心,而是加派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分赴天下名山去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但他想修仙,国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北方的云中、九原等郡纷纷传来匈奴寇边的消息。
  他和李斯、蒙恬等人商量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非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始皇决定自己带领李斯和蒙恬巡视北边,朝中由右丞相冯劫和蒙毅留守。
  此时丞相王绾已告老归休,李斯升国左丞相,廷尉一职则交由蒙毅担任。
  蒙恬也因战功官拜内史郡守,领咸阳政事。
  蒙恬、蒙毅兄弟,如今人已成熟,又经过经历磨练,分别显示出在文治武功方面的才华。
  由于对蒙武的特别感情,始皇对蒙恬兄弟也是另眼看待,以前他有什么心底难决的事都会找蒙武倾吐商量,这种信任和依赖现在完全转移到蒙恬兄弟身上。
  尤其是蒙毅,他外表酷似父亲蒙武年轻时候,举止谈吐,全有大臣之风,更得到始皇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宠爱,出则参乘,入则侍坐,几乎一刻都少不了他。
  由于蒙毅家世与众不同,诸将相虽心存嫉妒,但也不能不服,都知道无法和蒙恬兄弟争宠。
  唯一使始皇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兄弟两人都和他的长子扶苏感情很好,而跟他的幼子胡亥格格不入。
  始皇这次巡狩北方边境,和每次一样带了大批人马。
  他沿着德水直道北上,一直到达九原郡治。
  首先他召集了一次会议,除了随他来的李斯、蒙恬诸将相和郡守参加外,另外还请了当地专门研究匈奴的学者列席,由带头的学者韩广报告匈奴的渊源。
  “严格说来,匈奴与中原民族应该算是同种,与其他蛮夷非我族类有所不同。"韩广首先就来了这样几句开场白。
  始皇和所有与会者听到他这样说,真是前所未闻,全都被引起兴趣倾耳而听。韩广扫视一下始皇和在场人的反应,明白已抓住他的注意,于是开始侃侃而论。
  “匈奴其实是夏禹的后裔。夏桀暴虐荒淫,汤王推翻夏朝,将桀放逐到鸣条,三年后桀死,他的儿子獯粥带头领着族众避居到北方荒野地带,过着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由于獯粥死,接收桀的众多姬妾,生下了很多子女,这些子女又各自率领族人,繁衍绵延的结果,就产生了很多部落。”原来如此,那历代君王怀柔,称之为兄弟之邦,也不算太委屈了,能否请韩先生讲讲他们的民族习性和风土人情?”
  “臣遵命,"韩广在原席位上俯首行:“匈奴各部落平时分散,各自逐水草畜牧而居,所畜大部分为马、牛、羊,和中原大致相同。但另外有些奇异家畜却是中原所见不到的,AE‐\f0如骆驼,这种怪兽巨大无朋,背上长着两座肉峰,负重超过数匹驭马,而掌肉构造特别,行沙漠有如平地。
  另外,还有以公驴配母马,生子谓之骡,耐力和体力都远胜父母;而以公马配母骡,生子谓之駃騠,乃千里良驹,据说生下七天,就比母亲跑得还快,不过交配繁殖困难,百次交配难得成功一次,在产地也视为异宝,到达中原更是难得一见。”
  “这种马要是能找到六七为朕驾车,倒也不错!"始皇赞叹。
  “只要能扫荡匈奴,駃騠再难找,六七总该是凑得拢的。”九原郡守任嚣随即启奏。
  始皇哈哈一笑:“韩先生请继续讲!”
  “匈奴虽然逐水草而居,没有城郭村落,然而也有农田耕作和土地所有权,但不用文书,而是口头约束,说话算话。小孩出生就随父母在马上生活,刚会走路就自己以羊代马,骑在羊背上自得其乐,拿着弓箭射鸟射鼠,作为游戏。再大一点就练习马术,射狐射兔,用作食物。等到成*后,男人皆成好武士,能拉强弓,擅长各种长兵器和接身搏斗。他们远距离用弓箭,可说每个人皆百发百中;近距离则用刀用铤,凶悍莫当。平时畜牧射猎,战时则全民皆兵,可说自小就成长在杀伐的环境中,所以侵略抢夺乃成为天性。”
  “要跟这种民族争一长短,边境黔首也必须全民皆兵,平时耕种各就百业,一旦有警,全能上马杀敌方可。"始皇有感而发,看了蒙恬和任嚣一眼。
  “匈奴民族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鸟兽散,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所以防备和追击都甚为困难。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这是历代与匈奴接战最痛苦的地方。
  至于风俗方面,自君王以下,大家吃的都是家畜和飞禽野兽的肉,穿它们的皮革,卧具也全是兽皮制成。不过,他们无所谓礼义孝道,青壮人贵,老弱者贱,凡是有食物,青壮者食品肥美,剩下来才让老弱者吃。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无所谓乱伦;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
  “这应该是和他们生活条件有关。"始皇有所悟地说。
  “匈奴属地时大时小,匈奴民族时分时散,"韩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其君主称单于,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异姓)侯。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为"万骑",诸大官皆世代相袭。
  至于法制方面,岁正月,诸长小会于单于庭前,五月大会于龙城,祭其祖先、天地、鬼神。秋季马肥,则课校人畜,统计数目。其法甚为简便,私斗先拔刃尺者死,偷盗的没收家产;小罪断肢,大罪者死。囚禁最多不超过十天,所以一国之中,囚犯只有几个人而已。丧葬也讲究棺椁金银衣裘,但没有封树和服丧的习俗,单于死,近幸臣妾殉葬者常多至数千百人,作战时所俘财物人员皆为己有,所以人人好战,视为行猎一样。”
  在说完这些以后,韩广还谈到其他匈奴与秦人的种种不同处。
  接着是九原郡尉报告当前敌情,说明边防最痛苦之处在于防线辽阔,匈奴骑兵机动性强,常常突然集结攻入,饱事掳掠而去。同时,并不是每次都是大股人马,有时数千骑,甚至数百骑也会渗入,抢掠秦人家畜财产,然后带着俘虏扬长而去,就如同蚊蚋吸血,临时驱散,无从根绝,边境守军真是不胜其烦。
  依次还有其他官员发言,莫不是强调匈奴难缠。
  始皇最后的结论是:匈奴为患的问题,必须彻底根本解决。


  休息数日后,始皇留下李斯等文官在九原城内,会同郡监御史讨论民政兴革,自己带着蒙恬、郡守任嚣及郡尉,由六千虎贲军护卫巡视边境。
  任嚣原为楚人,曾随王翦平定闽越等地,积功升至九原太守,王翦在始皇面前推荐他为智勇双全。
  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大,五官也大,脸色红润,留有虬髯短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他建议始皇,现在正是中秋马肥,农作物收割,家畜繁殖的最盛季节,也正是匈奴南下掳掠的最佳时机。德水淤塞,有些地方河面狭窄而且水浅,骑马不需舟楫就能通过,所以为防万一,应该多带人马。
  始皇听了他的建议,只是笑笑说:
  “人马带多了会形成扰民,北塞荒凉,人烟稀少,地方供应不足,反会误了行程,任卿既然担心,就多带六千人好了。”
  于是除了六千虎贲军外,郡尉又带了六千郡卒。
  始皇一行沿着德水边行进,见到很多匈奴新入侵的惨状。沿河边没有城市,只有一些村落,大者上千人家,小者只有数十户。这些人家都以土砖筑墙,构成壁垒,一有匈奴入侵相互示警,小村庄的人全退入大寨,是保命,也是协力抵抗。
  尤其是年轻男女,个个奋勇杀敌,义不顾身,因为他们知道,被匈奴掳走,比死更惨。
  匈奴每攻破一处寨子或者是小城,都有他们一套典型的作法: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十岁以下的儿童也完全不留,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都是带走,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到达营地后就归俘虏他们的主人所拥有,跟牛羊家畜一样,也属于财产之一。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有时也可以由家属筹钱集体赎回,但这些回来的人,多半精神上都有了问题,身心上的创伤,一辈子也复原不了。
  始皇经过一路上的观察以及与地方父老交谈的结果,发现情形比他想象得还要糟。
  河套一带,土地肥沃,水草鲜美,适合耕种,更合乎放牧条件,人口虽少,农产却丰富,牛羊家畜遍地,有点胡人之风。
  但九原郡人口稀少,能征集的兵力随之也少,匈奴入侵,赶快集中城内固守,根本谈不到驱敌,偶尔联合数县的力量,驱逐一些小股入侵的匈奴,就算是大功一件,向朝廷报捷,朝中上下都会大事庆贺。其实所报斩敌首级数,全是由割掉百姓尸体的头来充数。
  更有少数不肖士卒竟杀害百姓,以首级领功。始皇听到这些恶劣事实,那天在行进路上休息中,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刚上任不久,这些劣迹不能算在你头上,但你得多费点心思想出对策。旧赵良将李牧镇守雁门关时,情形和这里类似,但他能大破匈奴十余万骑,其后十多年间,匈奴都不敢靠近赵边城。”
  “臣愿尽力而为!"任嚣俯身说:“其实,假若陛下恩准臣说实话,不以臣是进谣言,诽谤历代前任,臣敢说真实情形比地方父老所说得更可怕!”
  “什么?"始皇差点惊跳起来:“你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朕也绝不怪你。”
  “河南一带,偏僻荒凉,内地人都不肯迁移到此,因此造成*口稀少兵力薄弱。以往匈奴每年春秋两季按时南下牧马,每每有留下来过冬的。后来看到九原郡本身无力逐退,有些匈奴部落越来越胆大,就此定居下来,以抢掠秦人家畜为生,这类的匈奴年年都在增加。匈奴人数越多,地方政府越是只有闭关自守,不敢闻问,百姓求告无门,竭力抵抗的,全遭到屠杀之祸,最后只得自行筹钱向这些匈奴示好,并按时缴纳赋税,再过若干年,河南恐怕不再是大秦的土地了!”
  始皇一开始愤怒,继而沉吟,最后他转向蒙恬说:
  “蒙将军,你将此事谨记在心,回咸阳后我们要好好商议,彻底解决这些事。”
  “是,陛下,臣一路上都在思索对策!"蒙恬恭敬地回答。
  “可想出什么对策来了?"始皇欣喜地问,他对这位爱将一向有信心。
  “大致的构想是有了,执行细节还待众臣商议,由陛下圣裁,只是怕这个构想思虑尚不成熟。”
  “说出来听听,说错了不要紧。"始皇微笑着鼓励。
  蒙恬指着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德水说:
  “依臣的想法,事情要分两部分进行。第一部分由地方政府担任。”
  “任卿,你听好了,有什么意见等下可提出来。"始皇转向任嚣说。
  “臣洗耳恭听。"任嚣靠得蒙恬更近一点。
  “对付匈奴的'麻雀战法',地方政府应实施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的策略。散居的民众应纳入大寨,无论男女老幼,皆应接受军事训练,并以行伍编组,平时各行其业,战时各自有任务。一旦有惊,牛羊家畜应赶入大寨,农作物需提早收割,来不及收割的农产品及纳入大寨的财物彻底销毁,不让敌人得到丝毫。匈奴被逼攻坚,我则可以视入侵敌人的多少强弱,或集合数寨、数县力量加以围歼,或集中全郡力量予以歼灭或驱逐,这正是以前李牧用来对付匈奴的方法。这种战法无以为名,臣就姑且称之为'张罗捕雀战法'。”
  “好!"始皇不断点头:“任卿你看如何?”
  “蒙将军此计甚妙,只是对已盘据在河南之地的匈奴及大股入侵的敌人,犹嫌消极保守。"任嚣委婉地提出异议。
  “这本来就是暂时求得自保的做法,蒙恬笑着说:“积极正本清源,还得靠第二部分策略。”
  “哦?"始皇兴趣浓厚地问:“第二部分又怎样?”
  “要想彻底解决胡患,为千万年子孙作长远打算,朝廷必须调动大量兵力扫荡河南之地,然后以河为塞连接原燕、赵、魏所筑长城,阻挡匈奴骑兵。最要紧是沿河实边,将内地黔首移来,一来可以开垦,将荒漠变良田,二来可以担任边境防卫,匈奴入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进无人之境!"蒙恬侃侃而论,说得头头是道。
  “好!"始皇一开始兴奋,继而沉思:“调动大军扫荡不成问题,但移民实边及修筑长城耗费太大!”
  “不如此不能长久彻底解决胡患!"蒙恬意气风发地说。
  “蒙将军计划可行!"始皇好大喜功的本性经蒙恬一刺激,又全部显露出来:“细节待回咸阳后召开廷议讨论。”
  始皇不再说话,只是朝前望着,德水如带,群峰重叠,沿岸土地肥沃,可目前全都荒废;极目看去,视线内部看不到人烟。还好胡人都是游牧民族,不惯久居一地耕种,否则这多年来的疏于经营,早让这块美地变成了匈奴国,而中原各国还不知道。若为千秋万世子孙打算,这一代应该辛苦点!
  他们上了车马再往前行,几个时辰后才发现一处约有千来户人家的大寨。


  “蒙恬,今日行军了一整天,士卒都劳累了,前面有个大庄子,正好休息一夜,朕也好找当地父老聊聊。"始皇对参乘的蒙恬说。
  如今赵高已升为郎中令,要留在咸阳负责宫殿警卫,已换了别人为始皇御车。
  蒙恬向那个大寨望去,却发现情形不对,只见寨子里火光浓烟四起,寨子外尘土飞扬,车队再走近一点,看得出正有许多穿皮革,张旃旗的匈奴骑兵在围攻这处大寨。
  “说到匈奴,就真的遇到匈奴了!"始皇是首次亲身遇到匈奴骑兵,好奇远过于恐慌。
  “看规模人数不少,陛下,我们得赶快应变!"蒙恬护主责任在身,反而没有始皇沉着。
  正说话间,虎贲军都尉和任嚣带着探骑来报。
  “启禀陛下,匈奴大约有三、四万人围攻大寨,"虎贲军都尉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避开,另召大军来剿。”
  始皇看看任嚣和蒙恬,意思是要他们表示意见。
  “陛下,都尉的建议是正确的。"蒙恬说。
  任嚣在一旁不说话,始皇微笑着问他:
  “任卿,你的看法如何?”
  “臣斗胆启奏,"任嚣也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为了陛下安全起见,在敌人未发现我们以前,请陛下由虎贲军护卫回程,另召九原大军来剿。而臣守土有责,愿率六千郡卒前去救援,否则将无法面对全郡子民。”
  “这样兵力会更薄弱……"虎贲都尉在一旁表示反对。
  “朕也有保护子民的责任,望胡风而逃,将来也无面目见天下黔首。"始皇笑着说。接着他又问蒙恬:“蒙将军,朕不想躲让,又要顾及安全,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
  “臣愿率六千虎贲军攻敌,任郡守带领六千郡卒在此处高地布阵保护陛下。”
  “攻敌是我的责任!"任嚣急着争辩。
  “不要争了,"始皇仍然面带微笑:“朕看这样好了,步卒留下,由郡尉指挥保护朕,其余郡骑和虎贲军由你们两个分别带去破敌,朕就在前面高地观战!你们早去早回!”
  一声"遵命"之下,任嚣和蒙恬各带了骑兵四千向敌阵杀去。
  临行时,任嚣指着一个骑白马张华盖的胡人说:
  “看他领间的白狐裘和帽上的野雉尾,至少是大都尉以上的人物,擒贼先擒王,看我为将军抓来。”
  “我不熟悉胡人品级,不过我一定也会抓只老虎而不是小猫。
  两人哈哈大笑,各带属下骑兵,骤风急雨似出了山道,分成两侧,雷霆万钧地冲向敌人后方。
  始皇登上一处高地观战,四千步卒在山腰布阵,严密护卫。
  只见黑盔、黑甲一色黑马的虎贲军,摆好冲锋队形,迅速而不乱地冲向敌人,初生之犊不畏虎,平日*练严格,真正打起仗来也是一板一眼。
  这些个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根本未想到过会真正作战,如今要真刀真枪地杀人,一个个都兴奋莫名,何况在地方部队的面前,绝不能丢皇家部队的人!
  穿黄色劲身战衣的郡骑,他们的人和马的杂色一样,老少强弱都有,不过他们富于战场经验,尤其是对付这些狡猾的胡人。
  天下之主始皇陛下正在看着他们,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些平日养尊处优、摆摆排场,连胡人脸都未见过的漂亮小伙子,看扁九原郡的常胜军!于是个个争先,奋勇前进,他们的攻击队形可就没有虎贲军整齐,前前后后,零零落落,两千人就拖散了很远。
  始皇开始还分得清这两股黑色和黄色的洪流,但等匈奴发现,调动一部分人马来抵御时,只见铁骑奔驰,尘土飞扬,黑色、黄色、白色三股人流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漫天的灰沙中,只听到战鼓雷鸣,胡茄声呜呜,各色的旌旗飘动。先是劲弩强弓发射的利箭,像密雨、像飞蝗,接着是短兵相接,杀声、呐喊、兵器相碰触的声音相和相杂,引起始皇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忍不住想:
  “让虎贲军和胡人接战,的确有如以金丸射鸟,太浪费可惜了一点,但这也是他们一生中难逢的好机会。”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另一种极凄厉的胡茄声响起,胡人纷纷撤退。
  始皇这次是亲眼见到匈奴的"麻雀战术",他们不是分成几路或几个方向撤退,而是分成无数路、无数方向,由四方八面一哄而散,秦军犹豫着不知追击哪一股才好。
  匈奴马快,备马多,又是轻装,片刻之间,几万人撤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是人、马的尸体,伤者全都带走了。
  秦军大部分进了寨子,小部分在清理战场。
  蒙恬和任嚣并辔来到始皇面前,双双下马行礼。
  “两位将军果然神勇!"始皇夸赞。
  “全托陛下的神威,轻易将敌击退。"两人异口同声。
  “两位过谦了。"始皇愉快地说。
  “不是谦虚,乃是真话。"任嚣接口说。
  “哦,真的?什么道理?”
  “臣听到有个中原口音的人用胡语对那个大当户说,他见过虎贲军,知道虎贲军一到,陛下一定就在附近,他们怕有大部队已经跟来包围,所以赶紧撤退了。"任嚣说。
  “看他们撤退这样散漫,今后如何再成军?"始皇有点不解地问。
  “不然,"任嚣恭谨地回答:“胡人撤退一般都指定了三个集合点,他们各自奔向第一个集合点,到了时候就赶向第二集合点,要是两个集合点都未赶上,他们就回老家去等。”
  “这倒是个奇特的撤退法。"始皇惊奇地说。
  “主要原因是他们都是同族人,很多都有父子兄弟血缘关系,而且在中原无处可去,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蒙恬说。
  “不然,"始皇摇头说:“将能带心而训练精良的部队,想必都能做到,这应该是所谓至上无形,能随各种情势变化。”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虽然任嚣一再劝谏,始皇应该转程回九原,或者是到下一个县城,但始皇坚持要进寨子。
  县尉早就进庄通知始皇驾到的消息,村长连忙带着全村老小出迎,因为青壮正忙着拾死扶伤。
  始皇在寨门口下车步行,打量了一下整个环境。
  只见寨子甚大,土砖砌的墙高两丈有余,周围还挖了连马也跳不过去的护城壕,壕底全是削尖了的木椿或是竹签,人马跌下去,准是没有活命。但如今有很多处都为匈奴用土填平。
  寨墙的四角有四处城楼,和一般县城的型式一样,每十多丈还有一处传讯台,可以传递消息。
  寨墙上到处躺着青壮者的尸体,有的肢体残缺,有的脑浆迸出,一看就知道是被匈奴特有的武器——狼牙棒所击死。
  始皇再仔细一看,这些死者手上的武器更是可怜,有的是将竹杆木棒削尖;有的是用砍柴的斧头和切肉刀;还有些人用的是锄头和镰刀,更多的人什么铜铁都没有,干脆拿着一根木棒。
  始皇看到这些死人的惨状,不禁内心愧疚,两眼欲泪。想不到他为了防止战争,下令收缴民间武器,会使边疆百姓受到如此大祸,这件事情要好好检讨,住边境蛮荒的人为了防备野兽和异族侵袭应该例外。
  这个寨子的人全姓魏,祖先只有几家人从魏地移居此处,开垦畜牧,如今已繁衍到一千多户。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村长也就是这个族的族长。
  他率领全村老小,由寨门沿着路的两旁跪着迎接,他满脸泪痕,哽咽着带领家人口呼"万岁!”
  始皇连忙双手扶起老人,语带怜悯地说:
  “老人家不要太过悲伤,都是嬴政不好,未能解决匈奴祸患!”
  “陛下这样说,草民等怎么担待得起!"老村长说着,泪如涌泉般自老眼中滚滚而出:“老朽带路,请至草舍稍休奉茶。”
  老人带着始皇一行人到达一处砖瓦大宅前。他沿途注意到,这个村子应该算得上是富庶,虽然一般是依土洞筑屋,但也有不少的高墙深宅,带着魏地古朴雄伟的格局。
  老人一家早已打开中门跪迎,始皇急忙一一扶起,他向老村长说:
  “朕是到边境巡狩,并非朝殿大典,免去这许多繁文缛节的好。”
  “陛下,老朽虽然身居边荒,但仍知礼不可废的道理。"老村长执意不肯。
  到达正厅,始皇居中南面坐下,老人又率全家人及村中父老跪拜行礼。众人坐定后,始皇开始说道:
  “眼见匈奴逞凶,涂炭我大秦子民,朕内心实在愧疚,现已交代郡守好好拟定对策,同时回朝以后会派遣大军来河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众父老又在席位上俯首谢恩。
  “这次匈奴攻打贵庄,不知造成多少损失?"始皇关心地问。
  “死伤近两百人,房屋焚毁数十间,胡人已由村后攻入村内,好在陛下王师及时赶到,否则后果更是难以设想,但就是这样……"一位父老话说到此,满脸羞愤再也说不下去。
  始皇惊异正想追问,忽听大门外有敲锣的声音,随着锣声有人大声传话:
  “各位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小婶请注意,遇到胡人这码子事,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这些年来又不是你一个人碰到,谁家没有?谁也不敢笑谁!”
  接着锣声和传话声又响了几遍,随着渐行渐远,似乎是到村头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始皇不解地问。
  众父老没有答话,却全都以袖频频擦拭眼泪。
  任嚣在一旁代奏说:
  “胡人每攻进一个寨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他们拼命的补偿,作战的酬劳,所以上级虽不鼓励也不禁止,任他们为所欲为,刚才传话是怕那些受辱的妇女寻短见。”
  始皇怒气填胸,紧紧咬住牙齿,深怕自己狂怒发作失态,他只从牙缝里透出恨的声音说:
  “各位父老,胡人的事,朕一定会尽快办理!”
  正在谈话间,忽然前院里又传来小女孩啼哭的声音。
  始皇正要发问,村长告罪暂离,一会回来,又是满脸愁云。他主动向始皇启奏:
  “外面是一个小女孩,她母亲遭辱,父亲又作战死亡,母亲一时想不开,跳井自尽了!”
  “将女孩带来朕看看。"始皇两眼发酸,有点忍不住眼泪。
  近侍带上女孩,她非常乖巧,自行上前跪伏行礼,也知道口呼:
  “万岁!”
  女孩奉命抬头仰脸,始皇一见,不禁大为震惊,天下哪有这样相像的人?这个女孩无论长相、神情,完全神似死去的皇后,尤其那双明媚的大眼睛。
  “几岁了?"始皇和蔼地问。
  “十岁。"女孩回答。
  还好是十岁,要是再小点,他真的会怀疑是皇后转世。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始皇转向老村长问。
  “她父亲世代单传,一死之后,父族方面就没有近支亲人,母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亲人还有待查询!"老村长脸上也充满了怜惜。
  “假若朕将她带走,收为义女抚养,有人有异议否?"始皇认真地问。
  众父老纷纷避席顿首,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她的福气和造化,哪还有人会异议!”
  始皇要近侍拿个锦垫来放在身边,他拍拍锦垫,慈祥地对女孩也是对大家宣布:
  “朕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今后你要姓嬴,名字叫念玉,封号幼公主。来,坐到朕旁边!”
  念玉叩头谢恩,起来坐在始皇近旁,好一阵子,始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太多的怜悯夹杂着对皇后的怀念。
  “念玉这个名字真适合她!"始皇在心里不断地想。


  傍晚,九原城两万骑兵和两百乘战车赶到。
  始皇决定留在魏村过夜。
  这是魏村建立三百年来的空前大事!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县长以上的大官来过,何况是天下之主的皇帝!而且,这可能也不会绝后,因为村里出了一位幼公主,换句话说,全村的人和皇室远远近近都沾了点亲戚关系。
  这项喜气很快冲淡了劫后悼亡的哀痛气氛,就连刚死了亲人的家属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始皇挨家挨户地拜访村民,口口声声称他们为亲戚,更使得这些村中父老笑得合不上嘴。
  始皇由此发现一个定理,离开权力中心——也就是他自己——越远的人,越存心忠厚,越纯良知恩。
  他只施了这点小惠,却激起了这样大的反应,就像在水上丢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扩散得这么大,而且久久不息。
  晚上,村长用全羊餐招待始皇和从臣,宰牛杀羊慰劳军队,始皇以加倍的金子报偿,并交代任嚣协助魏村复建。
  始皇发现,这里的人长久和胡人交往纠缠,饮食方面也沾了点胡风,像全羊餐是将整只羊烤好端上来,每个人用佩刀自切自用,这就是典型的胡人吃法。
  他边吃边在想,以往中国忙于内战,对异族侵略总是容忍敷衍,甚至还有些君王引胡人以自重来威胁邻国,所以让胡人坐大,边境人民受尽蹂躏。
  现在天下统一,他嬴政绝不再忽视这件事,他要将胡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漠北水草之地!
  在席间,老村长得到始皇的同意,宣布将魏庄改名为公主寨,又掀起一阵欢欣的高潮,众人纷纷向始皇敬酒,他也就开怀畅饮。
  席散已是半夜,始皇去到幼公主的卧室,近侍本来要喊醒公主接驾,始皇连忙制止。
  女孩睡得正熟,白天头上梳的两条辫子已打散,像黑丝缎一样洒在雪白的枕巾上,脸却红得很像苹果,三种颜色调和成一种自然美,没有一点人工装饰。
  始皇站立在床边,心中充满了父爱的柔情。
  他生有儿子二十多人,女儿十几人,但想不起曾经有过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温柔。
  不说这样站在床前欣赏,连抱抱他们,摸摸他们头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会激发眼前这股情愫了。
  他最多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义务性地探视他们的母亲——那些为了帮他生子女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趟的女人——然后顺便看看这些皱成一团、活像没毛老鼠的小东西,顺口说一、两句夸奖的话。
  然后是满月、周岁,公子照例有盛大的庆典,敷衍后宫和群臣的道贺,全都使他不胜其烦,别说是怀有做父亲的喜悦和骄傲了。
  公主更连这些都免了。
  也许,在皇后生胡亥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做父亲的欣喜和希望,但那只是所有做父亲的一种梦想——这个儿子会继承他的事业,在他已建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可是,胡亥越长越大,他的这股希望和梦想却越来越缩小,甚至是将归幻灭。
  他常常在想,难道说上天注定要帝王寂寞孤独?一般人用尽力量所追求的权势、财富和女色,一切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幸运和福气,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有时甚至感到是一种累赘。
  譬如说,他就从来没品尝到书上所形容的"管鲍之交"那种友情。连父母对他都是勾心斗角,搞政治斗争。这些儿子长大以后,他会怎样对他们,他们要怎样对他,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父子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父杀子,子弑父,可说是史不绝书。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些公子、公主,没有产生过像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一样的情愫。
  他不清楚,这种怜惜,亟欲帮她做点什么,满心希望她愉快幸福的柔情,却没有一丝要求任何回报的感觉,是否就是一般人所称的父爱?
  由他对这个女孩的爱怜,他又想到天下同时失去父母的孤儿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是他发动的统一战争所造成的。
  但他对这十年的统一战争既不愧疚,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几百年来的诸侯内战和胡人入侵所造成的人民伤亡、家庭离散破碎,岂是这短短十年战争所能比拟?
  他明白,要想一劳永逸,北方胡人和南方蛮夷的问题,都得彻底大规模的解决。但那些大臣和儒生、博士又会说他好大喜功而竭力反对,他们认为中原统一,就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实在应该要他们到边境上来看看。
  一叶知秋,这次巡狩北境应该是看够了,他要尽早回咸阳去,发动一场远比统一战争更大的行动!
  女孩的睡姿真可爱,她小巧的鼻子有点上掀,呼平时微微歙动,羽扇似的长睫毛轻盖着下眼睑,眼睛时而在紧闭的眼皮下转动。
  她在做梦,梦到些什么?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应该美梦特别多,但她也许是例外,也许正在再度经历母受辱、父战死的痛苦折磨!
  她的睡姿多像死去的皇后!假若她真在渤海成仙,她应该看得见这个如此像她的小女孩。
  他爱怜的将她露在被外的手放进去,轻轻吻了她苹果似的脸颊。
  他轻轻退出室外,作手势要近侍禁声,他用极细微的声音告诉他:
  “幼公主醒来,不要告诉她朕来过!”


  在咸阳宫议事殿中,始皇召开了一次扩大御前会议,除了三公九卿和宗室大臣外,七十博士的两位首领——旧周派姬周和原鲁派鲁青也参加了。
  蒙恬别出心裁地在殿中央设置了一个沙盘模型,以蓝色表示海水,绿色显示德水及其支流,堆沙成形,上覆青苔,表现出山脉起伏,名城重镇则以白玉标明。模型范围包括原燕、赵、魏及包括咸阳在内的秦地北部。
  模型按照地图制成,只是将平面变成立体,各山川大邑方位和距离都相当精确。
  另外,由咸阳成扇形辐射出去的直道也用黄丝带标出,而地形上有条红色丝带和红色圆石陈列,则是众臣所不知道的标志。
  始皇首先提示说:
  “日前的早朝中,朕已宣布了经略北境、防止匈奴入侵的构想,并要丞相集合各有关大臣商议,今天先由蒙将军报告他的经略计划,然后请各位卿家发表你们的看法。”
  蒙恬奉命起立,以一根竹杖指着沙盘模型说出他的计划——
  用三十万以骑兵为主的兵力扫荡河南地区的胡人,以消灭胡人的有生力量为主,不拘一城一地的得失。再配合运用民间的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策略,拘束胡人的流窜,胡人经过重大伤亡及无处可去的打击后,一定会逃回河北山区恢复休养,以图再举。将胡人赶出河南,这是第一步治标。
  至于第二步治本的计划,则是将胡人驱逐出河南之地以后,以河为堑,在河北面将原有燕赵所筑长城连接起来,由燕地辽东渤海边一直到秦地临洮,筑成一道长城,以阻挡胡人品兵。并将前置部队派至阳山,设立烽火台及巡骑,侦察胡人行动,小股加以阻挡歼灭,大股则向后传达警讯,并设法阻敌,使河南守备部队有余裕时间准备应敌。
  还有第三步治根的办法,乃是要有计划地移民实边。匈奴族在河南地区所以如此猖獗,主要原因是河南人口太少,尤其是德水沿岸,数百里见到不到人烟,匈奴骑兵来去,当然像入无人之境。
  蒙恬最后以竹杖指着德水北面的红丝带说:
  “这就是构想中要建筑的长城,而那些红色圆石则是预计沿河岸设立的城镇,初步估计大约需要四十四座,这些城镇既是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开发河南肥沃土地及畜牧的初步据点。”
  “将来胡人愿意与我们和好时,这些城镇也可以作为通商口岸,"始皇接着补充一句,然后又神色沉重地说:“这次到九原郡听韩广先生说,才知道匈奴——亦即所有胡人,不管是东胡,林胡和匈奴——原都是夏桀的子孙,和中原人本是同根弟兄,兄弟相残这么多年,真是悲哀!”
  始皇此话一出,众大臣在席位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呈现的惊异神情,显示出他们也是前所未闻。尤其是两位博士首领,更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众卿家有什么意见,请顺序提出。"始皇继续宣布。
  群臣沉默了一下,首先是国尉尉缭提出反对,他说了一大堆理由,结语是:
  “大秦在南方五岭地区驻防五十万部队,加上驻在原诸侯各国防止异动的部队五十万,总共在外暴师日久的部队高达一百万之众。这次动员三十万人,后方支援人力最少也得动员二十万,秦地青壮恐怕会出动殆尽,臣没有这个能力办理此事。”
  始皇一开始犹豫了一下,"再议"两个字就要说出口时,忽然想想魏庄的惨状和他自己对父老许下的承诺,他毅然地说:
  “这件事不能拖。各位卿家到如今还存有一个错误观念,凡是有征伐就用到关中人力,其实天下现本为一,有时应就近动用各郡人力物力,天下事天下共同负担,并不会太沉重。”
  接着丞相冯劫启奏:
  “天下久战之余,最要紧的是与民休息,经略河南的事应该稍待时日。”
  “丞相,假若你是住在北境,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始皇不以为然地说。
  然后有关群臣纷纷发言,全都反对这项计划,大部分人的理由是河南地广人稀,匈奴来来去去并不作长久停留,也没有领土野心,只是顽癣之疾,犯不着动用这么多财力、人力去经营。
  始皇听得一肚子的火,他发现群臣全部是小格局的思想,脱离不了往年自秦看天下的立场,再看看这些人的确也太老。他想起了皇后的话,这么多年他只顾培养将才,治国之才已断了层。
  他忍不住向尉缭和冯劫说:
  “太尉尉缭和丞相冯劫都太年老了,明日起你们退休养老,朕再找能与朕从事大计的人!”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已发言反对的人不敢再说话,继起说话的人全都见风转舵表示赞成。
  始皇摇摇头,笑着问李斯说:
  “李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李斯连忙启奏:
  “陛下圣明,天下之大,人口之众,不怕人力不够用,今后出兵不能只指望秦地,而是应该楚地有事用赵齐之兵,赵齐有事用魏楚之兵。这次经略河南可动用天下之兵,天下之财,人力财力不患不够!”
  始皇哈哈大笑说:
  “到底是李丞相明事理!”
  他这句话有双重意思,一方面夸奖他的想法和自己相同,另方面也是讥刺他见风转舵得快,为什么刚才不发言支持。
  始皇随即又问御史大夫冯去疾:
  “御史大夫,你认为怎样?”
  “臣的看法是,如今天下统一,过去所忽视的边患问题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何况河南之地土地肥沃,谚语说:'河水百害,唯利一套。'河套就是指河南地方,经营得法,不只是解决了胡患,而且无形中增加了广大疆土。"冯去疾俯身说。
  始皇正要发话,只见丞相冯劫、太尉尉缭、博士首领鲁青和姬周,纷纷避席顿首,尤其是尉缭性急,叩头流血直谏:
  “臣等对陛下的决定以为不可,天下久战之余,需要休养,内地青壮人力重整家园都嫌不够,哪还有余力移民实边?希望陛下明察,不要为了胡人枝叶问题而动摇国本,千余年来胡患无日没有,但都未伤害到中原,等到内地生养复元,再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迟。”
  始皇强忍住怒气问蒙毅:
  “廷尉,你呢?”
  “太尉日前还和臣商议过,总感原六国俘虏和反抗分子人数众多,秦法初在天下通行,各郡触法者众,监狱都已人满为患,臣的看法,不如要这些人移民实边,构筑长城。”
  “蒙廷尉意见与朕暗合,朕只是未及说出罢了!”
  始皇带笑宣布——
  蒙恬计划可行,与新太尉商议动员事宜。
  左丞相冯劫与太尉尉缭准予退休。
  命李斯为左丞相,冯去疾为右丞相兼行太尉事。


  始皇帝三十三年。
  去年蒙恬领兵三十万经略河南,几个月时间就将匈奴赶出河南境外。
  始皇又命蒙恬渡河攻取高阙及北假,将胡人赶到阳山以北,在这一带建立前哨阵地,监视敌踪屏障后方。并自榆中沿着河水一直到阴山,划为四十四个县,县城就建在河边,作为堵塞边境之用。
  在咸阳,冯去疾和蒙恬配合得很好,他们下令全国司法体系,有罪者尽量不判监禁而判死刑,然后减罚一等改成发落边境,终身不得归。受罚者因免死,全都乐意前往边疆开垦,国家也因此增加了移民实边的来源,内地监狱人满为患的状况也得到疏解,可谓一举三得。
  事情进行得如其顺利,再加上渤海寻仙的卢生,人虽然未回咸阳,却派人带回一张谶图,据他说是海中捞得,绢布上画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对着阳光看,却能清晰看出一些字样——
    亡秦者胡也。
  如此一来,始皇对自己讨伐匈奴有了更安心的借口。
  卢生派人带来口信,卢生继续往渤海中寻觅皇后神仙洞府。
  另一方面,自九原带回来的幼公主念玉,经过皇室宫廷礼仪训练,换上公主服饰,更是清丽脱俗,像极了死去的皇后。加上来自民间,没有其他公主的骄横和架子,待下宽厚体贴,很快就得到宫中下人的欢心和拥戴。
  始皇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然特别欣慰。
  尤其是胡亥,对人横蛮不讲理,又顽皮不肯读书,十七岁的人了,虽该是早早完成了世子教育,但整天只知道嬉戏,声色犬马,博奕斗鸡,无所不为,典型的败家子弟。
  有真才实学和骨气的老师,教他不到一个月就纷纷求去,肯教的都是一些想借此获得异日富贵权势的软骨虫,因为他们看得出始皇对胡亥特别宠爱,而且他是唯一的嫡出公子,将来帝位非他莫属。
  虽然目前教胡亥常要受他的气,还得帮他在始皇面前代为掩饰谎言,但一旦胡亥登基,太子师傅顺理成章地会黄腾达,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而赵高名义上是他的刑名狱政老师,实际上却等于是他的总师傅。举凡聘请师傅人选,乃至考查课业,始皇全交他执行。
  始皇忙于军国大事,儿子女儿又多,虽然是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格外偏心,但能分配到他身上的时间的确太少。偶尔发现到他贪玩不好学,赵高和其他师傅也会帮着打圆场,他最多交代赵高,以后要严加督促,赵高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敷衍了事。
  赵高在内心对嬴家恨之入骨,看到胡亥如此冥顽不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严加督促,再说胡亥越昏庸对他赵高越有利,因为胡亥昏庸,将来得就帝位,他就可将他玩弄在手掌之上。
  始皇是聪明绝顶的人,不管他怎么忙,赵高等人怎么为胡亥掩饰,他总发觉得到一点端倪。于是在正式立太子上,他就摇摆不定,委决不下,在长子扶苏和幼子胡亥两者之间,不知如何选择。
  长子扶苏好学深思,聪明睿智,对上严谨忠顺,待下宽严得宜,能得大臣及后宫所有人的敬爱,可说是最理想的太子人选。而且生母苏妃位居中宫,虽然没有正名,实际已是皇后,子因母贵,立扶苏,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但基于对死去皇后的爱恋,而且胡亥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儿子,他对胡亥有一份没有理由的怜爱和偏心,不立胡亥,他实在不甘心。
  但要立胡亥,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哀求以及胡亥的顽劣,他又不敢这样做,他怕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会断送在胡亥手上。
  他知道创业不易,守成更难,以天下目前表面平定,而实际各地暗中浪涛汹涌的情势,除了他嬴政,任何人都难以控制。也许再等几年,他将各地的反对势力连根拔掉,南北外患彻底肃清,那时候谁当太子,谁继承帝位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到时再立胡亥,让他当个平庸的太平天子。
  情况假若一直不能好转,那只有立扶苏,让他继续努力。
  更何况徐巿在为他求"青春之泉",卢生也在帮他寻找修仙秘笈,一旦成仙或是长生不老,那立太子的事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不过,自从念玉来到宫中后,始皇又燃起另一股希望。胡亥很喜欢念玉,在她的影响之下,胡亥的浪荡行为收敛很多,也肯跟着她读书,这样下去,胡亥可能会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他现在时常怀疑,将念玉收为幼公主,这个决定是否错了?”


  就在蒙恬完成扫荡河南匈奴任务,正监督戍谪人犯修筑长城,始皇稍微喘了口气,心情稍微放松时,南方又传来惊讯。
  原来,当年王翦灭楚后,挟着战胜余威,收服越南等地设会稽郡后,就班师回朝,而由裨将屠睢率领以秦军为骨干,加上楚国降军和地方部队的三十万军队继续南下,顺利地征服了东瓯和闽越,将两地合设为闽中郡。但进行到五岭(大庾、始安、临贺、揭杨、桂阳)地方,因粮秣运输困难,屡进屡退,始终不能击败南越及西瓯部队,对峙达三年之久。
  后来,派到该地的郡监御史史录,开掘"灵渠",分湘江为南北两渠,引来珠江的水,漕运一通,军事行动也就便利得多,终于击败越人,尽收平地,而越人则逃入深山丛林继续抵抗。”
  但在前不久,越人发动夜袭,在秦军疏于防备之下,征南将军屠睢遭到击杀,统帅一死,军心涣散,越人趁机反攻,秦军又退至五岭之线,所派地方官吏全遭杀害。
  始皇接到惊讯的当天晚上,他又在南书房里转来转去,谋求对策。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决定不再召开廷议讨论,免得听到一片反对声,看到有人叩头流血,影响到他的决心。
  这些贪图舒适、企图心不旺盛的家伙,一定又会阻谏他:百越乃蛮荒之地,收归版图也只是累赘,犯不着动员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自屠睢征百越以来,前后增兵数次,暴师日久的兵力高达五十万,开掘"灵渠"的人力物力还未计算在内。
  他转到南窗边,将南窗打开,看到的是一钩新月远挂高空,他又不禁怀念起皇后和蒙武夫妇。假若蒙武在,他会为他献策,即使是不能完全中意,也要比现在不是听到反对就是虚伪地逢迎好多了。
  至于皇后虽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但在他像今天这样委决不下时,她往往一言就可解疑。
  齐虹更不必说了,她狡黠聪慧,听到一个问题就能想出十个答案,总有一、两个是合他意的。
  越地本来贫瘠,满布穷山恶水,有的地方甚至全是树木花草都不长的荒石山,可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而且,百越民族文化水准低落,大都过着半农半渔猎的生活。同时种族甚多,虽然各个部落也有君长之类的统治者,但不能团结,不像东胡、林胡和匈奴那样能形成强大的国家组织,除了偶尔有零星的百越盗匪越界抢劫秦人外,多少年来都没有什么威胁。
  这种条件的百越是否值得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地去征服呢?
  可是,这次他们偷袭秦军,杀了统帅,又残杀中央派去的地方官吏,要是不讨伐,大秦的威信扫地,边疆民族会群起效法,以后的动乱就多了。
  也许当时就不该征伐南越,只是因为东瓯和闽越得来不容易,而未想到南越和西瓯如此棘手难缠,才弄得后来起虎难下,增加兵力,开掘"灵渠",杀鸡用牛刀,得不偿失。
  但现在呢?征伐与不征伐?好让他为难!
  另外,领军将军人选很难找,这个人需要懂得当地风俗民情,才能一边征伐一边安抚,同时他还需要刻苦耐劳,受得了蛮荒地方的瘴疠之苦,才能有耐性应付越人的游击战。
  王翦、王贲父子已死,蒙恬镇守北境监修长城,不能调动,他一个个仔细研讨分析其他的将领,就是找不到一个十全十美、能文能武、能用兵也能安抚蛮族的人。
  想得心烦,他又在书房转动起来,一面还用手敲着脑袋。
  突然听到幼公主在外面和近侍说话,她想进来向他请晚安,但近侍小声地警告她:
  “幼公主,不是奴岂不为公主通报,主上正在为军国大事费神,只要看到他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转来转去,最好是别去烦扰他,否则惹他大发雷霆,弄不好还会打人、杀人。”
  她大概是给他吓住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可是她的来,却让他灵光一闪,由她想到北境,再由北境联想到任嚣,不错,就是他!他一切条件都符合,为什么刚才他未想到他?他自己是否思路也太狭窄了,选拔人才,老是在身边几个熟悉的人中间打转?
  任嚣的确是最佳人才。
  他是楚越边境上的人,应该熟知百越民族的习性。
  他随王翦灭楚,远至湘水和苍梧山之间,对那一带的地形应该很熟。
  他担任九原郡守,这次经略河南,收效如此之快,他执行坚壁清野和全民皆兵的策略奇佳,功劳应有他一半,他当然能够治民。
  他在魏庄以四千兵力攻击数万匈奴的从容姿态,谁敢说他不是个智勇双全的将才?
  不错,就是他!
  他兴奋得等不及找侍中撰写诏命,亲自用朱笔写了,喊来近侍,连夜送给左丞相李斯,要他召回九原郡守任嚣,职务另选人接替。


  在咸阳宫南书房,任嚣由蒙毅陪同谒见了始皇,他预先就熟读好一切有关百越的资料。
  始皇首先说了一些南越近况,接着诚恳地说:
  “朕经过再三考虑,任卿才是为朕分忧的最佳人选。”
  但令他惊奇的是不见任嚣的高兴,反而是忧形于色,因此他又加了一句:
  “任卿莫非有什么困难?”
  “人臣为主分忧,虽万死不能辞,何况这次任务也并非不能达成的任务。"任嚣恭敬地回答。
  “但朕看你似乎有难言之隐。”
  “臣是在想蒙恬将军和王翦将军的事。"任嚣说。
  “蒙恬和王翦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连?"始皇脸上出现些许不悦。
  “蒙恬这次扫荡匈奴,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克奏建功,王翦灭楚也不过两年,但南越西瓯却前后十年、出动兵力高达五十万还是不能根本解决。”
  “是啊,"始皇接口说:“朕也为此忧心不已,想到要放弃,但再想到大秦声威若因此丧失,今后边疆蛮族动乱必多,所以委决不下。任卿有什么看法,尽管说来听听。”
  “百越土地贫瘠,没有什么出产,经济价值表面上看来不高,但若从深远一层来看,大秦要接近南方海洋,打通南北水上交通,百越地区非经营不可,"任嚣以他雄浑的嗓音大声说:“何况,由南海向西,还有不少的番邦异国,那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可为大秦带来不少的发展机会。”
  “任卿的话都是朕前所未闻的,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加紧经营百越地区,卿为朕一言决疑!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始皇显得格外兴奋。
  “臣所以提到蒙恬和王翦奏功如此之快,百越如此难征服,乃是陛下左右未分清事情的异同,却坚持用同样的手段,当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哦?任卿见解的确与众不同,"始皇赞叹:“你是否将异同分析一下?”
  “灭楚只是改朝换代,匈奴本来就是入侵我们国家,用武力就可解决,但经营百越是我们侵入他们的国家,只靠武力,结果必得其反。"任嚣眼睛本来就大,现在他睁大眼睛,注视着始皇侃侃而论,更是神采奕奕,精光四射。
  “任卿此去,有什么特别做法?"始皇有点怀疑地问。
  “臣有一个八字决的政策理念,不知是否能生效,还望陛下和蒙廷尉指正。”
  “蒙毅,你也要用心听,看看有什么意见提出来。”
  蒙毅虽已官居廷尉,在始皇眼中他仍然是后生晚辈。
  “哪八个字?"始皇转向任嚣问。
  “怀柔,优遇,教养,同化。”
  “何谓怀柔?"始皇问。
  “尽可能不用武力,另外整顿军纪,将不得纵军扰民,选贤任能,地方官员欺压土著,贪污敲诈者重刑,内地移民不得平视当地居民,多为该地区作各项民生所需建设,初岂不要想该地区有多少回报利益。”
  “如何优遇?”
  “尽量起用培植当地人才为官吏,铲除原有的恶势力,当地的特殊人才可推荐到中央或别郡为官,而且初期是降格以求,破除当地人自认是受压迫者的反抗心理。”
  “教养呢?”
  “派专吏为师,教导各种技艺及中原文化,但也尊重土著原有的技艺和文化,有特别好的还可以介绍到中原来,不让当地人有中原文化驱逐当地文化和风俗习惯的感觉,而是互相交流。”
  “任卿的意思,是要将百越人完全变为中原人?"始皇恍然大悟。
  “要想彻底化百越为大秦所有,同化是最后也最有效的办法,而最好的同化手段就是通婚!"任嚣特别加重后面两个字。
  “通婚?"始皇哈哈大笑:“中原人愿娶百越女子,百越女子又愿嫁秦家郎?”
  “初期可能很难,但经过长期教化杂处,经济条件及风俗习惯相溶合后,男女相悦和通婚是很自然的事,"任嚣正色地说:“而且,我们还可以用政策来促进配合!”
  “什么政策?"始皇好奇地问。
  “譬如说,大量选拔当地青年到中央或别郡任官吏,或是提高驻军待遇,让当地年轻人羡慕从军,当地青壮男性一少,适婚女性人数相对必然增加,内地去的,不管是流放或有计划地移民实边,都以年轻男性居多,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地就会通婚起来。”
  “妙啊!妙啊!"始皇击案大笑:“怎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
  “这样一来,若干年后,百越就没有所谓华夏夷狄之分,大秦的真正疆域也就直接涵盖南海了。"任嚣语重心长地说。
  “任卿此去,有什么向朕要求的?"始皇又问。
  “王翦将军伐楚,多要田园美宅以回陛下信任,臣此次去,路途遥远,交通阻塞,很多地方需要便宜行事,还望陛下恩准。”
  “这是应该的,听任卿今晚这席话,就知道你是个肯做事的人,朕授你全权行事。既然要怀柔,就不能再名为什么征讨大将军之类的,朕任命你为南海尉,起抚南海以后设郡治理,而南海尉则掌理该地区的一切军政事宜。”
  “谢陛下。"任嚣避席顿首谢恩。
  始皇又再交代蒙恬,原则上南海地区要大量移民,细节要他和任嚣商议办理。最后他又问任嚣:
  “这次任卿要带多少增援兵力?”
  “只带臣的家卒护卫和陛下的符节就够了。"任嚣微笑着说。
  “哦?"始皇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任嚣按照他的八字诀政策,只用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平定了南越和西瓯,划为南海、桂林和象郡等三个郡,直到秦二世时,任嚣病死前,百越人不复反叛。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3#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6:39:1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求为神仙

--------------------------------------------------------------------------------




  北方匈奴赶出了河南,南海任嚣剿抚相互运用,将他的八字诀政策执行得有声有色。
  在国事安定,内心较为清闲时,始皇又想起了他的求仙行动。
  徐巿奉派出海,几年来都没有消息,没有要求加派人手,连粮食和淡水都没回港口加添过,看样子他是找到了仙岛,难道他就此乐而忘归,忘掉为他求取"青春之泉"?
  还是他带了六千童男童女归化了仙岛,根本就不想回来?甚至是利用船上的武力和财物,找个海岛自立为王起来?不然不应该几年没有消息传回!
  他当时也许是被徐巿的仙风道骨和能言善道所迷惑,如今一有怀疑,他是越想越不对,寻长生不老之药要带那么多船和童男童女干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完全没有道理,他那时怎么会相信他的?
  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将徐巿家人迁移到咸阳来扣为人质,唉,他对将相一直都采取事先防备,唯独对修道的人太过信任!现在他的家人也许早已迁移躲避,或者为徐巿所接走,他如今对徐巿可说是鞭长莫及了!
  想到徐巿的家人,始皇立即派出使者到琅琊追查他家人的下落,找到时强制迁移到咸阳来。
  另外派出去的卢生,他倒是常有消息传回,而且是常出现在东南海边各港口,也曾几次派人来要钱要装备。不过有谣言说,卢生跑遍各沿海港口做生意,以物易物,根本就未进入远海。
  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寻仙本来就是虚无飘渺、可遇不可求的事。皇后不肯见卢生,也许是在考验他对她的信心和爱,难能可贵,他嬴政对玉姊的爱心和信心都是坚贞不移的,何况他还年轻,他还有经受考验的时间。
  时候或有早晚,成仙得道则一,他不会相信这些谣言。还有侯公,七十多岁的人了,风尘仆仆地来回于咸阳和华山之间,为了求取奇花异草为他炼丹,常要登高爬山去到云深不知处。
  拿回来花草所炼成的丹药,服下以后,他倒觉得是很见效的,身轻体健,精神焕发,尤其是在御女时,更有前所未有的特殊效果。
  脸色红润,肤色如玉,自称已有六十多岁而看上去四十不到的石生,则教他房中术,使用的教材是他世代秘藏的黄帝《素女经》。石生说,黄帝所以能得道,全靠照着经书上所载秘诀修炼而成,最后夜御百女,吸取这些处子的阴精,所以能白日乘龙升天,要诀是要二十岁以下的女人,超过二十五岁,即使是处子也不是上选。
  后宫的处子说起来比妇人还要多,而且从小选进宫,都是从来未和男人接触过的,这应该都是上上选。但始皇照着书上练了几个月后,不说不能夜御百女,就是想征服一个女人,都得靠侯公给他的药。
  几个月下来,他不但形骨消瘦,眼圈发黑,上殿前的石阶都会两腿发软,两眼冒金星。
  他不敢再练,石生也不敢再要他练,只是说修道成仙有无数个法门,黄帝之法恐怕不适合皇帝。
  这时候韩人韩终乘机说动始皇炼丹,他呈上他为始皇远至楚地衡山找来的药材,配成药丸要始皇服用,并教始皇吐纳打坐。他说如此外服药、内炼丹,天长日久,内丹炼成即可白日升仙。可惜的是始皇政务繁忙,不能长时间打坐不间断,并且这种修道最忌女色,初一十五必须齐戒。
  几个月下来,韩终的修道法见了功效,始皇脸色不再发黄,黑眼圈全部消褪,上殿阶时腿也不会发抖了。
  始皇因此对韩终特别信任,同时自信找对了修仙法门。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见不到其它效果,他免不了又要问韩终。
  “朕修炼了这么久,效果是少许有的,但不知道多久才能炼成内丹?”
  “修道成仙全靠天赋和机缘,陛下在泰山亲耳听闻上帝宣示,陛下为他的骄子,天赋应是任何人所不及,再遇上臣,可说机缘也超过一般人,成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炼法到底要多久才能成丹?"始皇不放松地追问。
  “很难说,"韩终脸上也出现难色:“有人三年五载就炼成,
  也有人三十年五十年也炼不成的。”
  “韩先生炼丹多少年了?"始皇问。
  “臣十年前在衡山得逢异人。”
  “这样说先生已炼了十年,不知丹炼成了没有?”
  “要是丹炼成,臣早就飞仙了,也遇不着陛下了。"韩终笑着说。
  “先生蒙异人传授,十年都炼不成丹,那朕要炼到何年何月?朕都是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时日可炼?"始皇有点沮丧地说。
  “这倒不必担心,臣也是五十多岁才开始,现在不是越炼越年轻?"韩终陪笑着安慰地说。
  始皇注视韩终很久,才觉得安慰地说:
  “果然如此,朕倒是可以等的。”
  一高兴,始皇又酬谢他黄金五十两。
  徐巿和卢生在海外帮他花大钱找长生不老之药,而这几个人轮流奉召和始皇谈论修仙之道,也是时有赏赐。
  当然,始皇对这几个人已开始失去信心,找他们只不过是消闲性质,真正的希望是放在徐巿和卢生身上。


  卢生方面有消息了,这次他不是托人带信,而是亲自在咸阳南书房观见了始皇。
  当他叩头行礼,始皇亲手扶他起来时,看到他满布风霜、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内心有点不忍,也有着感激,传言真是不可信,看他这副样子,哪像经商致富、优游在各港口的样子!
  卢生从怀巾取出一幅非丝非布的锦帕呈上,上面有几行字迹,始皇接在手上一看,仿佛入眼很熟,再仔细一看,竟是皇后手笔,始皇大吃一惊地问:
  “先生从何处得到此物?”
  卢生不慌不忙,徐徐就座,然后又拱手行礼说:
  “幸不辱命,这次远至渤海之中,在辽东与辽西之间,得皇后梦中指引到一仙岛,得谒皇后仙颜。”
  “真的?"始皇惊喜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臣不敢欺骗陛下!"卢生正色地说。
  “先生请不要见怪,朕一时高兴过度,失言了。"始皇抱歉地说。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身行礼说:“请陛下先看过锦帕,臣再详细禀奏得见皇后仙颜的经过。”
  “好,朕先看看。"始皇说着展开锦帕,原来上面写的是一首四言诗——
  -
    人仙隔绝,
    有如隔世,
    一旦双修,
    世世夫妻。
  -
  诗中的意思非常明显,乃是说目前虽然人间仙界不能相聚,但一旦始皇得道成仙,两人在一起修炼,就能成为永远不死不离的夫妻。
  始皇欣喜得有点想落泪,但他不想在卢生和近侍面前示弱,假装咳嗽两声,将眼泪强行忍了回去,他简短地说:
  “先生请详述这次经过!”
  “回忆起当时情景,到现在余悸犹在!"卢生脸上变得惊恐起来,似乎又回到当时的情景:“那天臣正按着皇后新近才指示的海上方位,带着两艘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渤海上,到了晚上突然遇到海上强风暴雨,雷电交加,先是两艘船的桅杆被吹断,接着几十丈高的层层巨浪终于将两艘船都打得四分五裂,就在臣掉下水喝了几口水,人呈昏迷状态时,忽然听到耳边有幼女清脆的声音,告诉臣不必害怕,皇后要见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其他的人乃是要应这个劫数,所以全要死在海里。这时臣也应当失去知觉,等到醒来,就在一座仙府里见到皇后,奇怪的是臣身上的衣服一点水迹都没有。”
  接着他又描述了仙岛、洞府和皇后的模样和谈吐,他的口才很好,再加上讲的是皇后的事,始皇听得如痴如醉。他说——
  美丽的仙岛位于茫茫大海之中,岛的四周围满了白云,一年到头百花开放,四季如春。
  仙洞里不分昼夜,照明用的全是鹅蛋大的夜明珠。连侍女穿戴的衣饰,其精巧美丽都是人间找不到的,更别说皇后本人了。皇后每天招待他吃的更是奇瓜异果、山珍海味,在上面住了三天,皇后才放他回来。
  他有意无意提到皇后脸上的特征,和只有始皇才知道的一些两人之间的琐事,更教始皇深信不疑,这块似布非布、似丝非丝的锦帕就是中原所找不到的。
  在他的话告一段落后,始皇岂不及待地问:
  “先生没有船是如何回来的?”
  “和去时一样,有一天睡觉醒来时已在即墨港口边。岛上三天,人间已是三个月,特地赶回禀奏陛下。”
  “皇后没要先生带回修仙秘笈?"始皇提醒他说出这次行程的主要结果。
  “没有,不过她那天告诉臣,秘笈没有良师指导,修炼不好会走火入魔,不如由她炼成长生不老之药,直接交由陛下服用。”
  “皇后对朕真是恩深情重!"始皇叹口气,泫然欲泪。
  “皇后临行时还交代,欲修炼成仙,一定要清心寡欲,居处静室,不能与一般俗人接触。陛下原有仙骨仙气,与俗人接触多了以后,俗人的浊铺盖过了陛下的仙气,仙人(也就是真人)就不敢和陛下接近,陛下修道成仙也就不容易了。”
  “朕日夜忙于国事,总不能不与众臣接触!"始皇为难地说。
  “臣倒有个好办法。"卢生神秘地微笑着。
  “先生赶快说!"始皇一副岂不及待的神情。
  “陛下挑选一批从人,女子最好,因为男浊女清,女子除了每个月的月事期间外,身上没有浊气。然后再从严挑选必要的男性随员,以带仙气者为唯一入选的条件。”
  “先生见过朕不少近侍,谁最带仙气?"始皇好奇地问。
  “郎中令赵高!”
  “哦?"始皇哂笑。
  “陛下不要看赵高外表不起眼,实际上他有贵骨、也有仙骨。"卢生严肃地说。
  “当然,与朕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出生落地时也受到普天下的庆贺。"始皇不在意地笑着。
  “啊!"卢生想说还好将他阉了,否则真会妨主,但想到赵高和他是一条阵线上的人,始皇生性又多疑,还是不说的好。
  “这样好了,"始皇又说:“朕要赵高挑选一批男女随员,然后由先生来看相望气,不合格的再剔除掉。”
  “浊岂不重的人,臣倒是可以为他们祝祷去浊的。"卢生表现得非常自信。
  “那有谢先生了,皇后还说了什么?"始皇还是舍不得放弃皇后这个话题。
  “她要陛下多移动住处,夜宿何处不让人知,以防恶鬼的侵袭。”
  “皇后真是爱朕,她说什么时候仙药可以炼好?”
  “明年此日。"卢生想了想说。
  “那朕派人通知琅琊郡守,再为先生造楼船十艘,这段时间就陪朕修道吧!”
  卢生连忙谢恩。
  于是,始皇向众臣宣布,今后他不再称朕,而自称真人,真人者真正的人也,与一般俗人凡人有所不同,乃是凡人与仙人之间过渡时期的人。
  另外,他将咸阳宫与其它别宫以通道相接,他的车马在其中行走,没有人能知道,他夜宿何处,全由他亲自临时决定,令下以后,赵高和随从人员才忙着准备。因此,处处别宫随时都处于备用状态,宫室装饰,妃姬美人,近侍女官,编制全和咸阳后宫一样。
  与群臣议事则全在咸阳宫朝殿。
  同时他以卢生为首,韩终、石生、侯公等三人为副,另增加儒生方士三十六人,组成一个寻仙觅药小组,有的专研究古籍,寻找可能藏有神仙及仙药的地方;有的专事辨识百草,研究古方,挑选出能炼制仙丹的,来试行炼制。
  这批人日夜忙碌,提炼出来的草药丸散,就用宫人作试验,没有不良副作用,再给始皇服用。
  寻仙找药的行动可说是多管起下。
  始皇一直讲求重赏、重罚,这些人研究一项新发现或是新配方,始皇都有重金赏赐,但时间久了,始皇也有了抱怨,为什么配方不灵,神仙老是找不到?
  这些儒生术士自有一套说法,尤其是卢生的推搪之词,总能让始皇信服。


  在咸阳赵高的私宅里。
  卢生和赵高在密室内谈话。
  赵高虽为阉人,但身居郎中令要职,又是始皇面前最亲近的幸臣,文武百官都明白,要想获得权势,他的府第是通往始皇的最快捷径。
  因此有自荐为门生,学习刑名的;有自愿为门客舍人,陪着赵高帮闲清谈的;也有些人将子女寄在赵高名下当干儿、干女的。朝中大臣和宗室,也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咸阳流传着一首歌谣,就是形容他这样炙手可热的盛况:
  -
    阉鸡莫啼,
    阉豕莫嗥,
    盛彼阉人,
    百官陪笑!
  -
  赵高住的私宅更是建筑宏伟,亭台楼榭,奇花异草,莫不争妍斗巧。他怀念故国,而旧六国之中,也以赵宫建筑最美、最舒适、宜于居住,而始皇就将赵国宫殿最美的一座,耗费大批人力拆掉,再原封不动的在咸阳重建,名之为"乐赵宫"。
  赵高就照着"乐赵宫"再造了一座,除了规模较小,没有皇宫的标志和体制外,其它完全一样。
  他虽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府中照样是歌姬舞伎,美女如云,女婢童仆成群。据府中童仆传言,他还常会召美女侍寝,做些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
  这间密室也是仿照始皇的南书房布置,简朴舒适,却透露着方正和威严。
  赵高当中高据书案而笑,卢生下坐作陪,看样子他在赵高面前,所受的礼遇还不如始皇对待他的。
  “卢先生,这次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赵高猥琐的脸上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不满。
  “赵大人,别提了,这次能捡到一条命活着回来,已经是祖上有德了!"卢生叹了一口长期。
  “详细情形说来听听。"赵高带点命令的口吻。
  “本来在各港口生意做得好好的,南货北运,北产南销,赚了点利润!”
  “当然,船和船上所有开销都是由朝廷支付,你做的是无本生意,怎么会不赚钱?几年下来,应该在平地治了不少产业吧?"赵高打断他的话插口说。
  “别提了,这下全完了!"卢生摇头接连叹气:“这次是在辽东买了不少金沙,准备到南方去卖,利润会是好几倍,可是在港口的人对我说,主上对我起了疑心,不知是什么人在他面前告状泄了我的底。本来我是要沿着海边到即墨的,听到这项警告后,我想就到远海吧!以后主上派人问船上的人,也能有所交代,于是改由辽东直接航向临淄,谁知道就碰上了海盗!”
  “那处海面是不太干净,"赵高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将皇后的神仙洞府说成在南海,这样你可以名正言顺的绕着四海走。”
  “海盗劫走了两艘楼船,将我和两名船长绑在木板上丢下海,说是活不活命全凭我们的造化,想不到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在海盗船走了以后,突然又来了场暴风雨,顷刻之间,两名船长就被巨浪不知打到哪里去了,我喝了几口水也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已被一艘渔船救起。”
  “听你这样说,你对主上所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赵高仰天哈哈大笑:“没关系,再来过!主上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但只要谈到皇后和长生不死之乐,他就天真得像三岁小孩,好哄极了。"我真羡慕你们,信口开河,荒诞不稽,说什么都能拿到赏赐,我在他面前一言一语都得经过考虑,稍有不对就会获罪!这一年你好好吹嘘,明年此时,十艘楼船到手,我再说动主上多派点警卫,就不怕什么海盗了!”
  “多谢赵大人,要不是大人提携,我也不能得到主上如此信任。"卢生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其实,卢先生,我认为你的摄魂术真有一套,再加点西域来的安息香,上次就将主上引进似幻似真的境界里,哪天有空儿,是否可以教教我?"赵高眨眨小眼睛,做出自以为神秘的神情。
  “这种摄魂术乃是由西域传来,在当地又称为催眠术,可以让受术的人完全听从施术者的指挥,这是真才实学,而且要经过一段苦练,习术者还必须有相当禀赋。"卢生认真地回答。
  “好了,好了,我看我是没有这种禀赋,也没有这个空闲。”
  “赵大人要协助主上处理国家大事,哪有时间玩这种雕虫小技!"卢生谄媚地笑着说。
  “对了,"赵高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大腿说:“你为什么不像徐巿那样要楼船百艘,童男童女再加护卫船工,人数高达万余,足够在一个小岛上称王了。”
  “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和志气,只想赚点钱置产,老年生活过得好点就足够了。不过日前我在即墨时,好像听人说,徐巿已回到会稽。”
  “他的船队回来是件大事,我怎么都不知道?"赵高紧张的从书案后面跳起来。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是接家眷,"卢生摇摇头:“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只是他跟人闲谈时,我在一旁听到而已。”
  “糟了!事情糟了,主上正派了人去琅琊找他——"赵高抓抓瘦削的脸腮,沉思起来。
  “这关赵大人什么事,要你帮他这样紧张?"卢生大为不解地问。
  “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教他这样做,而且是在主上跟前力保的!我得赶快想办法!"赵高露出奴婢的粗鲁本色,大声吼叫起来,声音尖锐,像用铁铲刮锅底。
  但卢生又不敢捣上耳朵,还得陪笑安慰。


  始皇在梁山宫修炼室里,由蒙毅和幼公主侍坐,赵高则率领随从人员在别室工作。
  蒙毅和幼公主是经过卢生看相望气后,认为是陪伴始皇修道的最佳人选。
  其实,他这样说也只不过是预先逢迎始皇的旨意而已,因为他知道,始皇对幼公主有种移情作用,看到幼公主就像看到死去的皇后,或者更为恰当地说,就像见到他和皇后所生的女儿,一时看不到她,心里就像缺少什么似的。
  至于蒙毅,他曾居廷尉,大秦如今重法,要亲自和始皇共同谋求对策和解决的问题太多,也无法阻止他们见面,何况卢生也看得出,始皇对蒙毅的感情错综复杂。
  他将他看成是未来丞相的最佳接班人,他欣赏他的才识,更喜欢他的翩翩风度。始皇偏爱仪表出众的人,他用的侍臣没有一个不是英武潇洒的,只有赵高例外,那是因为他对他这个儿时玩伴的怜悯,盖过了对他猥琐面貌的厌恶。
  他将蒙毅当作蒙武的替身。在所有大臣中,他最信任的是蒙武。他聪明却不露锋;他率直却不会当面给他难堪;他能事事猜透他的心意,却不刻意逢迎或是横逆;他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却内方外圆,在有所争执时,都会为他预留台阶,让他下得了台。因此,无论国事或私事,他都能敞开和他畅所欲言。
  像中隐老人这种良师和蒙武这种益友,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而在蒙毅身上,他找到了和蒙武相同的气质,却不像蒙武那样消极于政治。他希望将他培植起来为继位者所用,不管是胡亥或扶苏,相信他都会辅佐得很好。
  最重要也是最微妙的是:由于皇后和齐虹的亲戚关系,他爱屋及乌,将蒙毅当作自己的晚辈甚至是儿子。扶苏虽好,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胡亥虽然亲近,却太没有出息。出于另一种移情作用,他将蒙毅看成是两者优点加起来的综合体。
  始皇对蒙毅的这种感情,不但卢生看得出来,所有朝中大臣和宫内侍臣,人人都心中有数。
  此刻,始皇身穿一件白色道袍,宽袖细腰,摆长拖地,头上戴的是一顶黑纱道冠,高耸细长,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仙气。他案前一座大香炉,正香烟袅袅,散发出特有的香味,味料是由侯公在华山采回的药材所制成。
  幼公主坐在他的右侧,看着弥漫上升的香烟发呆,受不了香味的刺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始皇正在与蒙毅讨论增加谪戍人员到北边筑长城的问题,听到幼公主打喷嚏,他回过头来爱怜地说:
  “天气渐渐凉了,要注意加添衣服。”
  幼公主不回答,只是吃吃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要你多加衣服,不要只顾着看起来轻盈,受凉生病味道不好受。"始皇俨然一副慈父口吻。
  “幼公主的身材,穿再多也会是轻盈的。"蒙毅在一旁说。
  也许是进宫以后营养好,幼公主发育得很快,出现了女性的第二象征,虽然离及笄之年还有段时间,却已变成亭亭玉立、玲珑有致的少女体态。
  “儿臣不是笑加衣服的事,而是看到父皇穿着道袍,一副潇洒脱俗的样子,和蒙大哥谈的却是杀人谪边的恐怖的事,所以忍不住发笑,还岂父皇恕罪。"幼公主顽皮地说。
  “你对真人修道有意见?"始皇欣赏她的娇态,不在意地问。
  “儿臣怎么敢有意见?只是想起家乡的两个故事。"她仍然收敛不住脸上那股顽皮的微笑。
  中隐老人生前喜欢用说故事来启发他,而很少有大臣敢在他面前说故事。因此一听到她要说故事,始皇不禁又想起中隐老人,激发了潜伏已久的童心,他高兴地笑着说:
  “好啊,看不出你还会说故事,早知道你会说故事,每天都要你说给真人听。”
  “儿臣只有两个,说完就没有了。"幼公主赶快为自己留后路,保留不说的权利。
  “哪有这么罗唆,快说!"始皇笑着喝斥。
  “儿臣遵命!"幼公主规规矩矩地忍住笑俯身行礼:“第一个故事是真人真事。有一次下雪天,有一个年轻人又冻又饿,昏倒在村长老爹的门口。那几年匈奴没有入侵,年成也好,家畜牛羊养得又多又肥,家家粮食吃不完,怕堆囤霉烂都拿来喂牲口,所以有人饿倒在门口,真还是稀奇事。”
  “北境竟也如此丰裕过?"始皇惊奇地说:“后来呢?”
  “老村长给他灌姜水,喝热粥,总算把他救活了,但他年纪轻轻,身体也壮,就是不肯干活,只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整天在野地找来找去。”
  “他在找什么?这种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应该发配去筑长城!"始皇听故事入神,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村长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时候还没有长城可筑,"幼公主露齿微笑,神情像极了死去的皇后:“他最后忍不住,有一天对年轻人说,救急不救穷,救一时不救永久,年轻力壮,总该干点活养自己,然后存点钱娶老婆。年轻人说,他家世原本不错,他父亲一心问道,养了很多修仙炼丹的师父,上山下海找仙药,最后把家财散完了,仙也没修炼成,前几年去世了,任何财产都没留,却留下一大堆修仙炼丹秘的笈,现在他就是按照这些秘笈寻药修炼。”
  “村长听了一言不发,只关照全村谁也不要给他饭吃,过了没两个月,他又瘦又饿的回到村长家门口,村长拿了一根牧羊杖和镰刀对他说——给你两样修仙秘笈,吃饱了干活,干活累了,倒头就睡着,这就是活神仙。想想看,别这样傻,真正能自己修炼成仙的人,还会靠别人养?”
  始皇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蒙毅不免着急,为幼公主捏一把冷汗。


  “还有一个故事呢?"始皇问。
  他额中央那根青筋猛跳,表示他在勉强压制怒气,对一个活像玉姊的小女孩,他无法发怒,何况是他自己要她说的。
  可是幼公主不知道是没看到始皇愠怒的脸色,还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敢于逆披龙鳞,她笑嘻嘻地又说:
  “那次是在匈奴入侵寨子以后,几乎家家都有死人,伤者更是满布全村,号叫呻吟,将整个村子变成了人间地狱。上天见怜,那天意料之外来了一个救星,一位仙风道骨,相貌清奇的儒生出现了!他自己带了一些金创药,然后指名十几种药草,要寨子里的人去找,那些药草本就是极其普通的东西,墙边、路边,野外长得到处是,可惜以前不知道这些野草的治伤功能。那位儒生所配的伤药真是神奇极了,不管伤多重,一敷上去立刻止血,三天结疤,七天脱疤,再深、再大的伤口,也只会留一点创痕。除这以外,他开刀取箭头,接骨拉筋,以及各种疑难杂症,莫不手到痊愈,寨子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都称呼他活神仙。”
  “他治伤收不收钱?"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蒙毅此时也插口问。
  “当然收钱,有时候还收得很贵。"幼公主俏平地说。
  “那还算什么活神仙!。蒙毅失望地说。
  “就是因为收钱收得恰到好处,更显出他是活神仙,"幼公主神秘地说:“他不是看伤的轻重收费,而是看伤者的贫富收费,所以伤轻而有钱者收的费,说不定比伤重而家贫者收的还要多好几倍。”
  “这不是不公平吗?"蒙毅有点不服地问。
  “可是他有他的算法,穷者出的钱虽少,却是他们生活所必须,富者出的钱虽多,在他们可是多余的。千金对富人来说,有时候还比不上一个铜钱对穷人的重要!”
  始皇的怒气如今已逐渐平息,他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忍不住在心里想,到底是从民间来的女孩——就跟死去的皇后一样——明白民间的疾苦,他那些自幼锦衣玉食,在宫人保母之手养大的公主,哪懂得这么多!他兴趣渐浓地笑着对蒙毅说:
  “听故事不要打岔,让她说完再议论。”
  幼公主笑笑又继续:
  “当然,对有些赤贫的人,他不但不收费,反倒贴出营养费。他说截长补短天之道也,所以物盛则杀,水满则溢,月满即亏。亏贫养富人之道也,所以往往是贫者越贫,富者越富,他乃是替天行道,平均一下财富。说也奇怪,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所收的费用竟和伤者的财富成比例,而在他走的时候,他也未带走分文。村长在他走后曾赞叹说,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
  “故事说完了?"始皇笑着说:“想不到我这个女儿这样会说故事。”
  “这不是故事重点,父皇是否还想听下去?”
  “当然,当然,真人想听的是重点!"始皇抚须哈哈大笑。
  幼公主喝了口茶又说:
  “有一天,一位村中父老忽然宣布,他梦见神人对他启示,这位活神仙真正是上帝派来救世的南极仙翁,他有长生不老、使死人复生的法术。这下不得了,全村的人纷纷焚香膜拜,哭求他将他们家的死人变活过来。”
  “这不是胡说八道,强人所难?"始皇不自觉地说出这话,但说出以后大感不对,自己不正也是在求长生之术?他的神情非常尴尬。
  但幼公主视而不见地往下说:
  “那位活神仙一再声明,他不是什么南极仙翁,只是会点医术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和长生不老的人,否则他自己就不会老成这个样子了。但他说什么村人都不肯相信,日夜都有人点烛焚香围着他苦苦哀求,说就算是不能使他们心爱的人都活过来,至少也要让那些新战死、尸体还未烂的亲人活过来。”
  始皇低头若有所思,蒙毅一直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幼公主注视着始皇焦黄的脸,她脸上忽然现出怜惜:
  “这样求了几天几夜,活神仙吃不好又无法睡觉,自己差点就要变成死人了。最后他受磨不过,只得说——好了,每家都将想活过来的死人名单开上来。村民高兴的纷纷开出名单。活神仙说——首先你们要去盖房子容纳这么多的活过来的人,然后再算算家里的开销,复活的人和没死的人一样,要吃要喝,还有别的支用,你们负担得了吗?于是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了声,因为按照所开名单,至少村子要扩大五倍,于是很多人打了退堂鼓。但有些富人和有新战死者的人家还是不甘心,坚持哀求。活神仙又说——好了,开剂药方给你们。大家拿到药方一看,倒是几味极普通的草药,只是药引却是:以家里从未死过人者的头发三钱,烧成灰和药吞服。这下大家都傻了眼,也都明白过来,没有死去的祖宗,哪有活着的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死,这么多新生的人如何养?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故事完了?"始皇失神地抬头问。
  “讲完了,"幼公主突然悲从中来,起身跪伏在地叩首,两眼含泪地说:“故事半为真实半为杜撰,还乞父皇恕罪!”
  始皇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地说:
  “你故事讲得很精彩,朕怎么会见怪。”
  “父皇救儿臣于危难孤苦,恨不能折寿让父皇长命!"幼公主哽咽地说。
  “朕知道你的孝心。"始皇又陷入沉思。
  “父皇日夜为国事*心,现又居无定所,食不定时,再以尊贵的身体学神农氏尝百草,儿臣为父皇担心。”
  “朕自有分寸,用不着你*心。”
  “但父皇很明显地瘦了。"幼公主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始皇。
  “真的吗?朕觉得近来的精神更好。"始皇摸摸自己凹下去的脸颊。
  幼公主还想说点什么,蒙毅拼命向她使眼色。
  始皇这时看到山腰有大队人马过去,他乘机转移话题出这口闷气。除了死去的皇后和中隐老人外,从没有人敢说故事来讽刺他,连王翦和蒙武都不敢。但他无法对这样爱他的小女孩发脾气,现在正好找到发泄处了。
  他找来赵高指给他看:
  “真人在这里清修,哪来这么多的人马嘈杂?”
  “奴婢刚才就查过了,乃是李斯丞相行猎,路过此地。"赵高恭谨启奏。
  始皇站在阳台上看去,只见骑马车十多乘,前后面的随骑好几百人,还有几十条猎狗由养狗人牵着,奔跑吠叫,好不热闹。而丞相片号令旌翻飞,在阳光下鲜艳耀眼得很。他忍不住看看站在四周的近侍,哼了一声说:
  “李斯真是会摆威风,比真人私下出游带的人还多!”
  秦始皇帝不满的话,很快由李斯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传给了李斯。
  李斯深怕受责,以后出行也就轻车简从,尽量减少跟随的人。
  但这更引起始皇的怀疑和恐惧。这还得了!他曾下令,他在后宫的行动,近侍不得透露给任何人,违令者死!谁知道他在梁山宫随便一句话,立刻就传到李斯的耳中,很明显的,他的近侍已有人为李斯所收买。
  他下令赵高彻查。


  在梁山宫地下室。
  这里潮湿阴暗,不分日夜,四周墙壁还不时渗着水滴,唯一提供室内光源的是壁上燃烧的桐油火把。火把的火焰时大时小,室内也随之明暗不定,更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高将这里权当审讯法庭,他高据席案而坐,矮小的身体,猥琐的面目,虽然望之不似人君,但在阴森的气氛衬托下也有几分威严。
  地上跪着十几名当天轮值的近侍和郎中,一个个脚镣手铐,蓬头垢面,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几名宫女更俯首低泣,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们中间谁泄漏了主上的话,赶快承认,不要连累大家!"赵高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特别刺耳。
  跪在地上的众人没有人说话。
  “看来不用刑你们是不肯说实话的,"赵高大声恫吓:“来人!让他们转过身去,参观一下刑具。”
  几名如狼似虎、挺胸凸肚的刑卒走上来,将这些平日娇生惯养的内侍,像赶小鸡似地推拉转过身去。
  在黯淡的火把光下,排列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显得狰狞可怕。
  最普通的拷打用的是鞭子,这种特制皮鞭上带铜刺,轻轻一鞭打在背上就是鲜血淋漓。
  再顽强的有二龙凳,也就是将犯人的双腿紧绑在一张凳子上,然后在脚下面垫砖头,膝关节向反面扭,其痛楚任何人都难以忍受。垫一块砖头不招,再垫第二块,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再有就是用火烙,在火盆里烧红的烙铁一放到胸口上,就听到"滋"的一声,接着是一阵肉焦味,受刑人此时受不了痛,昏厥过去,用凉水喷醒再问,不肯招再烙,再硬的英雄也禁不起连烙上三记。
  最惨残忍的是"断龙爪"刑。这种刑法是利用特殊刑具拔指甲,不肯招供先拔一根手指的指甲,十指连心,这种连心的痛,神仙也熬不过。拔去指甲还有可怕的后遗症是手指不能碰任何东西,稍一碰及就是钻心地痛。
  另有一种看似轻松却难以忍受的刑法是"洗仙脚"。这种刑法是将人绑在长凳上,用猪鬃刷刷脚心,犯人忍不住痒一直大笑,最后笑得眼泪、鼻涕、尿溺齐出,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别的刑法会痛昏过去,不能连用多次,而这种刑法要用到你笑着说愿意招认才会停。
  还有……
  还有……
  一个敞着衣襟、胸毛接连着虬髯,一道粗黑通到底的刑卒,用雷鸣似的吼声介绍完这些刑具,有几名胆小的宫女早已吓得昏过去,几名刑卒连忙在脸上喷水,又让她们醒过来,然后拖拉这些人回转身体,面对着赵高跪下。
  赵高先发出一阵鹭鸶般的笑声,然后故作仁慈地说:
  “你们都是自小入宫,幸受主上恩宠,才得选拔为近侍,这次为什么要泄漏主上行踪?”
  众人大声齐呼冤枉,尤其是几名宫女更是哭泣着说,她们身居深宫,连丞相府在咸阳哪条街上都不知道,如何能通风报信?
  “大胆,不想认罪还要狡赖,当天只有你们这些人在场,不是你们,难道说还会是蒙廷尉和幼公主?"他过一会儿想起来什么,又补上一句:“难道会是本郎中令吗?”
  众人之间一阵窃窃私论,赵高耳朵尖,仿佛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细语:
  “这可说不定!”
  赵高仔细循着声音方向看去,乃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郎中,因系宗室,父亲又在灭楚战争中阵亡,特准入宫任职。赵高暗记在心,并不立即发作。
  “有人承认,本宫会为他向主上求情,最多不过罚'鬼薪'三年,到皇陵去守墓,砍宗庙所需燃薪。要是经过严刑逼供才肯招认,到时候就是死刑,甚至是灭族!”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讨论了一下,又齐声喊道:
  “启禀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做,要我们怎么承认?”
  赵高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凶狠地说道:
  “你们久居深宫,不知大秦法律的厉害,借这个机会给你们先上一课!”
  赵高教惯了胡亥刑名之学,胡亥在上课时总是跟他瞎缠胡闹,急着放学去玩,根本就不想听,赵高一直感到怀才不遇,除了借着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一番,同时还有进一层的深意。
  “你们知道吗?泄主上之密,按大秦律法应当处死,而死刑却有十二种——当众斩首谓之弃市;私室以剑穿心名戮死;拦腰而斩,上身痛苦得满地爬行,血流尽而死谓之腰斩。
  车裂就是用五部车子将人拉成五段;阮就是活埋,这用不着解释,磔就是一刀刀肢解致死;凿颠就是击碎脑袋——抽胁就是抽筋拔骨;釜烹用不着解释。戮尸、枭首以及夷三族(父、母、妻等家族),不用解释,你们也会明白。至于具五刑处死,就是先削鼻,再砍断左右脚趾,鞭杀后,再悬首城门示众,将尸体当众剁成肉酱……”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名宫女尖叫着,又吓得晕了过去。
  “好吧,既然这样怕,就乖乖承认吧,本宫保证自首的人最多谪边北境,或是罚城旦,日夜守城门四年。”
  这些人议论一阵,还是没有结论,几名宫女更是披头散发,拼命向这些郎中近侍叩头,嘴里哭喊着:
  “你们这些平日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有胆做就应有胆承认,不要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女子!”
  “不错,"赵高点头微笑:“但男人没有承认以前,你们这些女子也脱离不了关系!”
  隔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承认,赵高又嘻嘻作鹭鸶笑:
  “既然好话说尽,你们都不知趣,看样子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本宫非用刑不可了,来人!”
  “在!"十几名刑卒齐声应诺,就像震天霹雷一样惊人。
  “大刑伺候!”
  “是!"十几名刑卒跑步各就刑具位置。
  赵高眯着鼠眼在人丛中寻找,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小郎中身上,他指着他轻声细语地说:
  “将这个俊秀的小伙子留下,其他的关到隔壁囚室里,让他们再考虑考虑!”
  “是!"几名刑卒将这些垂头丧气和痛哭喊叫的男女带走。


  隔壁囚室宽大空旷,里面只铺着一些草堆垫。这就是这些平日锦衾绣被的男女杂居的地方,监禁了这几天,他们不得不以身体互相御寒,一天两餐只有清水和硬得像石头的粗馍。
  这处囚室只有一扇有铁护栏的窗子,正好就对着赵高所在的囚室。现在大家带着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挤在窗前观看,想知道赵高要如何对付这个小郎中。
  窗口太小,只容得三、四个挤着看,其他的男人就围在附近听室外动静和观察者的报告。女人则坐在地上,又想听又怕听,有几个还在低泣。
  “你叫什么名字?"赵高在问。
  “我叫嬴取。"这个小郎中说话还带着童音。
  “这小子有种,立而不跪!"在窗口正中窥视的那名郎中说。
  “现在本官问你,这次是否你泄密?"赵高的声音和蔼。
  “不是我!"小郎中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语气仍然坚决。
  “你不怕受刑吗?"赵高的声音已带着杀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胡乱冤枉别人。”
  “好吧,你人虽小,骨头倒是很硬,让你试试是你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来人!”
  “先用鞭打,看他皮肉硬不硬?"赵高冷声说。
  “是!”
  “他们将他绑在柱子上,脱去了上衣,刑卒现在取出鞭子,还好是没带铜刺的!"占据铁窗中央的郎中一一转述。
  此时传来阵阵皮鞭抽打的声音。
  囚室内的男人个个胆战心惊,女人都蒙头塞住耳朵。
  “看不出你这小子倒蛮有种的,连哼都不哼一声!"赵高冷哼了一声,尖声高叫:“用烙铁!”
  只听一阵"滋——滋",接着是嬴取一声痛苦的嗥叫,像被刺中的野兽,听了使人毛骨耸然。
  “这小子晕过去了,刑卒在他脸上泼水,胸前好大一块烙印,肉全烧焦了!"那名窗口的郎中继续转述。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一个蹲在草堆前面,两手捂着耳朵的宫女哭着说。
  “说还是不说?"赵高这次不再作鹭鸶笑,而是像只猫头鹰在叫:“再烙一次!”
  又是烙肉的滋滋声和肉焦味,又是嗥叫和泼水声,这样接连两次,只听到刑卒说:
  “启禀大人,囚犯因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哼,拖下去埋了!"赵高似乎意犹未尽地说:“便宜了他!”
  “他们在帮他解绑,尸首倒地了,他们就将他在地上拖,像拖条死狗一样!"那名在窗口的朗中仍然在活生生地描述:
  “啊,好可怜,细皮嫩肉的胸部全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几名官女拥抱成一团哭泣:“这真是天降横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只听到赵高在交代典刑:
  “今天这个小子算有种,但已破坏了本宫问案的兴致,明晚再开始问,不相信不会问个水落石出来。”
  “是,大人。"典刑恭敬地回答。
  “注意不要再有人自尽。"赵高的声音。
  “来时我已搜过身,他们可能用来自尽的东西都已没收了。"典刑回答。
  “好,多注意点。”
  众多的脚步声,关铁门的声音,最后整个地下室一片可怕的沉寂。
  “都走光了,这间囚室的门锁着,铁门也上了锁。"窗口那名郎中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在桐油灯黯淡的光照下,像张死人的脸。他对周围这些充满沮丧绝望的可怜人说:
  “各位,明天晚上又不知道轮到谁,你们怎样想法我不管,我自己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受尽痛苦凌辱而死,不如早寻个痛快了断!”
  “不错,要是让我这样脱掉衣服受刑,让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受辱,还不如早点死!"一名宫女也气节凛然地说。
  “现在我们身上能寻死的东西全拿走,连裤腰带都没给我们留下,想死,拿什么来死!”
  “我这里早准备好了东西,"那个先前独占窗口的郎中诡秘地说:“我藏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取出一包药物来,乃是宫人都熟悉的"鹤顶红"。
  “想死的就来拿吧!"他慷慨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众人都纷纷上前来要,他一一发放完毕,然后体贴地说:
  “服药不要有先后,免得后死的人害怕,听我喊一二三,就一起吞下去。”
  十几个男女围成一个圆圈,他正好在圆圈中央,当他喊到"一"时,就有半数的人吞服了。包括所有宫女,在喊到二人的死相难受。只有这位郎中没有吞服,因为他要喊"三"。
  等到他喊"三"时,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他也跟着倒了下去,可是并没有吞药,反而是过了一会,爬起来一具一具摸尸体探鼻息。确定所有的人都断气后,他走到门口用力擂门。
  一会儿铁门开了,囚室门也开了,赵高带着典刑和两名侍从,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办好了?"赵高微笑着问。
  “幸不辱命!"这名郎中恭敬地回答。
  “全死了?"赵高又问。
  “属下一一检查过。”
  “办得好!"赵高向两名随从示意。
  两名随从一人一只手将这名郎中的手反绑。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名郎中惊呼。
  “十几个人都死了,你一个人独活,让我怎样向主上交代?"赵高又作鹭鸶笑。
  “赵高,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这名郎中自知绝望,破口大骂。
  “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想全尸走得痛快,要像今晚那个小家伙一样?"赵高脸色变得铁青:“念在你帮本宫做了点事,我亲手送你上路。”
  说完话,赵高自袖中取出一包"鹤顶红",捏着鼻拉开嘴,整个硬倒了下去,再将他嘴合上,想吐都吐不出来。
  没过一会儿,只见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两名随从将他丢在地上让他断气。
  典刑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像瑟弦一样,不停地抖动。
  “没你的事,听话一点,就没你的事!”
  “属下知道。"典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什么?"赵高和蔼地问。
  “嬴取熬刑不过,咬舌自尽,其余的人畏罪自尽。”
  “对,就这样呈报上来!。赵高笑着点头。他又转向两名侍从说:“还有你们两个,你们又看见什么?”
  “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两名侍从齐声回答,声音发抖。
  “好!有时候装聋装瞎,比自认聪明好!"赵高又作猫头鹰笑。
  赵高将典刑的报告转奏始皇。始皇皱皱眉头说:
  “这样还是没查出泄密的人!”
  “泄密者一定在这些死者当中,不过陛下要是不满意的话,奴婢可以再扩大侦办。"赵高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始皇沉默不语。
  在一旁侍坐的蒙毅启奏说:
  “如此一来,后宫人员有了前车之鉴,相信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不过大臣收买君王身边近侍做耳目,这是自古以来难免的事,只能今后清查防止,臣不认为该因此而兴大狱,连累太多人!”
  “蒙廷尉说得对,郎中令,今后要严密防止类似事情。"始皇转头对赵高说。
  “奴婢遵命!"赵高行礼退出,忍不住一脸的笑。


  那夜始皇独宿咸阳宫,没有召妃姬侍寝。
  虽然他居处不定,但批阅奏简文书却从来没有松懈过,都是随车带着走,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批阅一石(百二十斤)奏简才能休息。
  今夜批完这些奏简后,他已觉得精神支持不住,经过幼公主提醒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他不敢再找侯公、石生他们开方配药,因为服了他们的药后,一时感到体力充沛,男人的需要特别旺盛,但过了一段时间会加倍觉得起惫。
  经过太医的诊断,他是*劳过度,肝火上升,除了服药清心以外,还需多休养,禁戒女色。
  戒女色对他不是难事,但要他闲着什么事都不管,他还是死了的好。于是每逢太医说他又*劳过度时,他总是笑着为自己解嘲:
  “朕已听了你一半的话,你该满意了。”
  今晚他休息得特别早,睡得也好。睡到半夜,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焚香味,身边响起一阵轻微悠扬的琴声。
  那种似醒非醒,似真似幻的气氛又笼罩住他,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得好沉重,怎样也睁不开,只得静静躺着听琴。
  弹琴的是高手,弹的是皇后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而且歌词也是她最喜爱的——
  -
    初识卿兮发覆额,
    桃花灿兮小楼西。
    沧桑尽兮成眷属,
    长相守兮莫分离!
  -
  他和着琴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首歌,不自觉眼泪汩汩流出。在皇后死后,每逢听到宫人弹这支曲或唱这首歌时,他都会忍不住地流泪,何况是在这种似睡又醒、感情最脆弱的时候。
  琴声忽歇,正在他极力想睁开眼睛让自己清醒时,只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细语,像是皇后的声音,但要年轻得多。这个声音单调而一再重复:
  “你睡着了!你睡着了!你在梦中!你在梦中!”
  “我在梦中,我在梦中!"他跟着在心中默念。
  “小柱子,我是玉姊,念你对我用情之深,怜你相思之苦,特地来看你!"这个声音清脆甜腻。
  “玉姊!"他想大声欢呼,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坐起来,但身体和眼皮都好沉重,完全不听指挥。
  “玉姊,你的声音好年轻!"他发出呓语。
  “傻瓜,玉姊现在是神仙,当然会越来越年轻。”
  “让我醒过来,好好看看你。"他要求。
  “此时此刻,醒也是睡,睡也是醒,似梦似真,情调岂不是更美?"她轻轻吻着他的耳根。
  耳根是他的敏感点,这只有皇后和几个他比较喜欢的妃子知道。
  他男性的欲火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发觉自己无法主动。
  她为他脱去了衣服,然后他感觉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体在拥抱他,亲吻他,为他做着《素女经》上记载的各种动作,但动作却非常生涩。
  “不是玉姊,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姬,她还是个处子!但哪个宫人这样大胆,敢于如此戏弄我!”
  但他这种愤怒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很快他就进入欲仙欲死的境地,情欲的浪潮淹没了他所有的思想。
  ***过去,他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又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在喊: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这次他是真醒过来了,他发现身上已穿好睡袍,但脸上湿湿的,似乎有人用冷水为他擦过脸,他翻身坐起,在灯光下看到一个宫女跪在床前。
  “你好大的胆子!"始皇怒喝。
  但看到这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装皇后尸主的人,也是他平日爱乌及屋最宠爱的侍女,再想想余味未尽刚发生的事,他不禁心又软了,他柔声地问: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幼弟伸冤!"宫女仰起带泪的脸,在始皇眼中更为楚楚可怜。
  “你幼弟是谁?有什么冤?”
  宫女将嬴取的事说了。
  “赵高敢这样胆大妄为?不过他是奉朕命行事,虽然做得过分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刑重致死,畏罪自尽乃是常有的事,"说到这里始皇沉吟一下又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奴婢早知道幼弟这件事动不了赵高!"宫女已经硬咽着说下去。
  “那你就用这种蠢办法?"始皇厉声地说:“你认为朕是可以用女色诱惑的吗?”
  “奴婢绝无这种愚蠢想法,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奴婢还不至自信狂妄到这种程度!"宫女擦干眼泪坚强迫来。
  “那是为什么?”
  “奴婢要揭发赵高一项阴谋,欺骗陛下的大罪行!”
  “哦?"始皇摇摇头:“他会有什么阴谋?”
  “他联合那些术士用安息香和催眠术欺骗陛下。”
  “你的话作何解释?"始皇仍然不太相信。
  宫女将赵高串通卢生要她假装皇后附体的事说了。
  “真有这种事?"始皇惊问,但依旧有些许怀疑。
  “奴婢预料到空说无凭,所以不惜亵渎陛下,将安息香和催眠术的效用从头到尾表演一遍。”
  “唉!"始皇叹口长期,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虽然知道赵高为人卑下,但一直认为对他是绝对忠诚的,真是想不到会这样!
  何况他做了这样久的神仙梦,一下就从云中跌下来,跌成粉碎。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参与其事,要朕如何安排你?"始皇声色俱厉。
  “奴婢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先父随王翦将军征战多年,为国捐躯在楚地,母亲早年去世,奴婢只有嬴取这一个幼弟相依为命,他死了,奴婢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你的生死*在朕的手上!"始皇装成不悦地说。
  “奴婢名叫嬴英,要生*在你的手上,但死你管不了!"嬴英昂然地说。
  “你说什么?"始皇着急地下床来拉她,但她全身痉挛地倒在始皇怀里。原来刚才她趁着擦眼泪的时候,早就吞下了毒药。
  “嬴英!你为什么这样傻?嬴英,听不听得见朕的话?朕会严办赵高!”
  “谢谢陛下……"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发生嬴英事件的同一个傍晚,也就是始皇正忙着批阅那一石奏简,犹未休息就寝的同时。
  卢生、侯公、韩终和石生几位儒生兼方术大师正在卢生住处聚会。
  卢生住处虽装潢布置得仙里仙气,但童婢成群,起居用具豪华,不像一般流浪在街头的方士。
  他坐在密室的主位上,脸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显得格外的神秘。
  他背后神案中央有两幅画像,一幅是老子李耳骑青牛出散关,一幅是孔子孔丘着儒服、儒巾,佩长剑。
  神台上香炉袅袅,中间供着鲜花时果。
  卢生首先发话:
  “我得到消息,徐巿这次回会稽接家眷,虽然会稽郡守得到消息慢一步,没有抓到他,但他派来咸阳和赵高联络的人却在下午被捕,我们得趁早作打算。”
  “徐巿在嬴政和赵高面前都比我们得宠,扳倒了他,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出头,这是个好消息!"白发苍苍的侯公说。
  “你真是祭祀前的太牢(牛)不知死活!"石生插口说:徐巿滞留海外不敢回来,嬴政追查,就会查到赵高和我们这些人的关系,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那是你的说法,你教嬴政的《黄帝素女经》,完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房中术,将他练得中岂不足,眼圈发黑;我给他的药却是道地的补气强身仙方,长久服用就是不能成仙,至少可以延年益寿。"侯公反唇相讥地说。
  “延年益寿?哼,乃是和兄弟我相辅相成的壮阳药吧?要不是韩终兄的丹药和练气,嬴政恐怕早和他先父见面去了!”石生不甘示弱,又还他几句。
  面色红润、自称六十多岁、但看上去如四十许的韩终,面带不屑,始终未发一言。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请各位来只是转告这个消息,怎样打算全在你们自己,我本人是准备今天晚上就走,韩兄,你的意下如何?”
  韩终被指名发表意见,他不得不说:
  “徐巿迟滞不归,总会有他一套说词,再加上赵高素得嬴政宠信,只要他美言几句,兄弟相信不会有事。再说,像嬴政这样坚信求仙之道,出手又是如此大方的主子,哪里还找得到?”
  “当然,韩兄是靠真才实学,能让嬴政信任,像卢兄和兄弟这种故弄玄虚、左道旁门之术,迟早会被揭穿。有人说,得意不可再往,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又说知足常乐,这几年我们虽赶不上徐巿,但嬴政所赏赐的也够我们养老了,我赞成卢兄的意见,要走趁早。"石生不客气地说。
  “就是要走也总得准备一下,"侯公说:“这几年,我看准咸阳附近的建筑用地会涨,因此买了点地,必需处理掉!”
  “唉!"卢生叹口气说:“嬴政虽然一时迷于仙道,但他到底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天性刚愎自用,专任狱吏,以刑杀立威,其余朝中大臣莫不是奉迎意旨,尸位伴食而已,这种人不要说求不到仙药,就是求得到,我也不会帮他求。侯公,你那点地皮算什么?嬴政答应明年给我楼船十艘,人员任我挑用,我都不等了,你还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兄,你说不对?”
  “我想不急在一时,我放了点债在外面,也得费点时日去收。"韩终回答。
  “好吧,话说到这里为止,散会以后我就要走了,"卢生微笑着说:“后会有期!”
  “你就这样走?"侯公惊问。
  “当然,房子是租的,童婢是嬴政赐的,一部安车,一名书童赶马,足够了。"卢生微笑。
  “兄弟也是如此,各位请了。"说着石生气立告辞,翩然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石生之谓乎!"卢生望着石生出门的背影赞叹。
  “那些研究小组的成员如何?要不要转告?"侯公问。
  “人多口杂,传出去可不是玩的,各听天命吧!消息晚一点,他们总会得到,让他们自己去作打算!”
  “卢兄去哪里,以后是否可以联络?"韩终问。
  “目前尚无定处,我等名士日后总是打听得到的。"卢生见韩终和侯公想要留下,他当然不能给他们出卖他的机会。
  众人行礼道别,脸上都装出惜别依依之情。
10

  始皇下令彻查卢生装神弄鬼事件,廷尉蒙毅奉旨办案,先将郎中令赵高扣押,再去捉拿卢生时,却发现他早在夜间逃亡,于是将侯公、韩终及几十名研究小组成员全部收押。
  侯公及韩终这时才佩服卢生有先见之明,但是悔之已晚。
  始皇痛心神仙梦的破碎,再加上"一夜皇后"嬴英死在他怀里,凄恻的表情令他难忘,他决意扩大侦办这件案子。一夜之情使他有愧于心,他追封嬴英为哀妃。
  他向蒙毅交办此案时,特别加重语气说:
  “朕对赵高一向不薄,并且信任有加,他竟串通术士来欺骗朕,丧心病狂,卿要确实查明他的动机严惩。至于卢生、侯公等人,朕可说是尊崇备至,视为上宾,花费了这么多的钱,原来是个大片局。徐巿滞留海外不归,卢生、石生逃亡,着予通令天下追缉,赵高等人要速审速决!”
  “臣遵命!"蒙毅急忙大声回答。
  蒙家人和死去的皇后一样,都是见到赵高那副丑陋猥琐的长相就想吐,但蒙毅为人忠厚,并不想乘机落井下石,而是想尽量加以开脱。
  为了顾及始皇的面子,蒙毅没有将赵高等人押到廷尉大牢,而是监禁在梁山宫地下室赵高所设的临时审讯室内,这正应了"作茧自缚,天道好还"这句俗话。
  那天夜里,蒙毅首先提讯赵高。
  室内的各项刑具,在摇晃的桐油火把光下显出狰狞可怕的面目,阴森潮湿的石壁还在渗着水滴,周围站立众多凶神恶煞般的刑卒,所有情景就和他当时审讯那个小郎中完全相同,只是主客易位,如今他是受审人。
  “赵高,你将和卢生等人串通欺君之事痛快招来。"蒙毅说话相当客气。
  在说话中,他用手环指了一下所有刑具,含蓄地说:
  “这些东西,都是你设计制作而用在后宫人员身上的,构造之巧连廷尉刑具都自叹不如,你自己应该知道厉害。”
  赵高当然知道厉害,在他手下用刑致死,或是熬刑不过设法自尽的人,并不止嬴取一个。他知道以他养尊处优惯了的单薄身体,任何一样刑具都会送掉他的命。
  因此他心一横,决定什么话都和盘托出。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用两只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着眼泪:
  “蒙大人什么都用不着问了,一切我都承认,只有一样要蒙大人开恩的是,将来呈奏我的口供时,请将我这样做的动机详细明白转呈主上。”
  “本廷尉也非常奇怪,以你目前的权势地位,要什么会没有?偏偏要和这些术士串通欺骗主上。"蒙毅说。
  “其实犯官也是一片苦心,为了主上好。"赵高泪如泉涌地哽咽着说。
  “你有什么解释,本廷尉会一字不漏转奏主上。”
  “当年主上泰山封禅后,就一心想求长生不老,后来正好有徐巿向我进言,他到过海外仙岛,犯官心中虽然也有所怀疑,但见到主上日夜不安的样子,为了想求主上心安,所以将徐巿推荐给主上。”
  “那徐巿滞留海外不归,甚至将家眷偷偷接走,却又派家仆来与你联络,你又作何解释?”
  “徐巿因找不到仙岛,所以数年不敢归来;派家仆联络,只是要犯官在主上面前代为说情,言他找到'青泉之泉'就立即回来。同时他要这名家仆传言,所以找不到仙岛,乃是每逢快接近仙岛时,就会有水怪从中作梗,因此要想找到仙岛,就必须先找到能制伏这些水怪的能人。"赵高口才很好,说来头头是道。
  “那卢生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呢?"前一件事蒙毅似乎完全为他所说服。
  “自皇后去世,主上一直闷闷不乐,龙体日益清瘦,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是后宫人人都知道的事。犯官看这样下去,主上身体一定会衰弱,国事也会因此荒废无人治理。恰巧卢生有次闲话,说他曾从西域异人习得催眠术,可以将人催眠到半醒半睡状态,而催眠者就能左右被催眠者的意志。为了缓和主上思念皇后之苦,所以犯官和卢生就商议这次的行动。我做这两件事本意都是为主上好,蒙大人开恩,在主上面前多加开脱。赵高不死,定当粉身回报,即使不能挽回,赵高在阴间也会结草以报!”
  说完话,赵高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很快前额就血流如注。
  蒙毅没有什么好再问的,就使赵高还押,单独囚禁在先前宫人集体自杀的空室里,再继续审问其他的人。
  赵高虽然没受到一点刑法,但单独关在这样空旷的大石室里,除了草堆没有任何卧具,冷得牙齿打颤,双手抱头蜷伏在草堆里面。
  他鼻子还闻得到尸臭味,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那些人披头散发,嘴边还挂着血丝向他索命。带头最凶猛的是那个小郎中,他张开没有舌头的血盆大嘴要咬他的头。
  他又冷又饿,又倦又困,却是不敢闭上眼睛,实在支持不了而睡着时,立刻就为各种恶梦吓得惊叫醒来。
  这几夜的经验使他养成以后常做恶梦的习惯。
11

  始皇在南书房接见廷尉蒙毅,听取赵高案结案情形,幼公主侍坐。禀奏完案情及赵高的解释后,蒙毅说:
  “按律赵高当灭族,诸生应处死,但赵高所解释并不是没有道理,念在他本意不恶,还请陛下宽恕。”
  “朕倒是头次见到这种怪事,廷尉为犯人求情!"始皇笑着说:“但你可曾想到,赵高气量狭小,睚眦必报,这次你不管判他什么罪,他将来都会报复。”
  “蒙毅是以事论事,赵高行为当诛,但存心可悯,"蒙毅争辩说:“而且他知道臣是奉命行事,又在帮他说情,他怎会转而恨臣?”
  “不可,赵高是条毒蛇,只要碰到他,他咬人是本性,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处死他,免灭族。"始皇语气坚决地说。
  蒙毅还想再争,却看到幼公主在向他使眼色,他一时会不过意来,幼公主开口说话:
  “蒙大哥,你就照陛下的意思办理。按理说,赵高是陛下儿时的玩伴,又是胡亥公子的师傅,陛下与赵高的关系,比你和赵高的关系亲密得多,陛下如此决定,当然自有他的深思。”
  “到底还是幼公主明理。"始皇夸奖一句。
  蒙毅不便再说什么,始皇正想跟他谈别的事,幼公主突然又说:
  “父皇,儿臣在上苑栽上几株异种花,不知道名字,听闻蒙大哥是园艺专家,儿臣想带他去看看。”
  “好吧,"始皇答应:“朕还要和蒙毅商量正事,早去早回!”
  蒙毅满头雾水的跟着幼公主出到外面,才抱怨她说:
  “我和陛下正在谈正事,你为什么这般孩子气?”
  “你不是想救赵高吗?”
  “是啊,这跟你拉我出来有什么关系?"蒙毅还是不懂。
  “看赵高那副讨厌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他?”
  “这不是讨不讨厌,而是理应如此。第一,他做这件事的本意不坏,第二、他父亲曾为庄襄王替死,杀了他,主上日后也会后悔。你刚才为何阻止我动谏?"蒙毅叹口气说。
  “第一、以你的身份,你阻谏不了父皇,弄不好还会受罚,”幼公主学蒙毅说话的口气:“第二、据我所知,救赵高的有力人士就快到了,你留在那里反而误事!”
  “是李斯?"蒙毅问。
  “李斯在父皇面前说话的力量还不如你,当然另有别人,”幼公主叹口气说:“其实像赵高这种人死一百个也不嫌多,你知道吗?据宫中有人告诉我,那天泄密给李斯的人就是赵高本人,他和李斯本来就是狼狈为奸的老搭档,朝里宫中,互通声气,一下害死这么多人!”
  “死无对证,主上既然不愿追究,我也不愿为此兴大狱。"蒙毅也叹了口气。
  正说话间,只见公子胡亥带着两个老妇人来了,其中一个更是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这两个老妇人是谁?"蒙毅大为吃惊:“竟敢在宫中哭闹,而且没有人管!”
  “这两个人你不熟,可是后宫的人都怕她们,来头可比你要大多了。"幼公主笑着说。
  “那会是谁?”
  “跟在胡亥后面的是父皇的奶娘,披头散发、哭着撒泼的是赵高的老娘,她可也是自小抱着父皇的。"幼公主脸上浮起顽皮的微笑。
  “难怪你要借口将我拉出来。"蒙毅恍然大悟。
  “你留在那里,父皇和你都会很尴尬,"公主忽然又正色地说:“你到底想不想救赵高?想救的话,你在外面呆一会,让我助他老娘一臂之力;不想救,我们就到上苑去赏花。没有骗你,的确有几株我不知名的异种花开了。”
  蒙毅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幼公主叹了口气说:
  “明知道是毒蛇,可是没犯着你,就不忍心打死它,你存心太仁厚,怎么当廷尉!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12

  幼公主进得南书房,就看到一幕感人的场面。
  始皇坐在书案,神色不安,口中连连喊着:
  “赵妈,奶娘,并不是朕不通融,而是赵高犯了国法,理当治罪。”
  奶娘则跪在一旁,口中喃喃有词:
  “陛下,就念在赵高小的时候,样样让着你,事事都护着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赵高的老娘则是一言不发,只顾磕头,额头鲜血涔涔而下。
  始皇瞪了胡亥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找这个麻烦。胡亥低下头,装着看不见。
  始皇看到幼公主进来,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连忙问她说:
  “蒙毅呢?朕和他还有重要公务要谈。”
  幼公主行礼说:
  “他正在帮儿臣鉴别几株花,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会来。”接着,她又装得不认识这两个老妇人的样子,站到胡亥身旁,细声地问胡亥:“小哥,这是怎么回事?”
  胡亥只望了望始皇,没有答话。
  “哦,你还没见过?这一位是朕的奶娘,另一位是赵高的母亲,现都居住在长安,她们是为了赵高的事求情。"始皇淡然地说。”
  “哦,这位大娘好可怜,额头流血流成这个样子,还要叩头,痛不痛啊?"幼公主装出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娇憨,再偷偷看始皇一眼,看到始皇脸上已出现不耐烦的神色。
  她熟知始皇的脾气,这表示他开始有了反应。
  果然,始皇向侍立在两旁的近侍说:
  “去上苑把蒙廷尉找来,另外将这两位大娘请出宫去!”
  近侍一声"遵命!",就要执行,幼公主制止他们,一面向始皇说:
  “启奏父皇,蒙大哥现在弄得满身是泥,仪容不整,如何来见父皇?等他整理好,他自会回来。至于这两位大娘,就交给儿臣处理吧!也许比较方便些。”
  始皇看到她肯接这两个烫手山芋,当然高兴地准了,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个鬼灵精的女孩,如何处理这个连他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奶娘一听始皇要赶她们出宫,伤心得大哭起来,紧皱着布满皱纹的眉头,也跟着磕起头来,嘴里还嚷着始皇的小名:
  “赵哥儿,你不能这样,求求你,千万不能杀赵高,他可是陪你从小玩到大,一直在伺候你的人,他对你始终是忠心耿耿的。再说,他父亲替先王死了,只留下这半条根!赵哥儿,你就行行好吧!”
  赵高的老娘听到她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头磕得更勤了,鲜红的血迹染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恐怖吓人。
  侍立一旁的近侍都垂下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胡亥也随着跪了下来,可是他知道始皇的脾气,不敢说任何话。
  两颗满是白发的头越磕越快,一起一伏,就像两道白色浪花,两个老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还加上奶娘的大声哭喊:
  “赵哥儿,行行好,赵哥儿,行行好!”
  始皇眉头紧皱,额头中间那根青筋直跳,似乎已忍耐不住,就要大发雷霆。
  幼公主却明白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她走到两位老妇人中间,一只手拉一个,不让她们再磕下去,她先向赵高的母亲说:
  “主上现在这样大了,自有他的主张,再不是你抱着帮他把屎、把尿的小时候那样听话了,再说赵高已被阉了,又不能传宗接代,你真想不通,还要为他守这么多年的寡!”
  听到她这样说,赵母更大声哭号起来,像头受伤的母狼。
  接着她又转向奶娘说:
  “奶娘,你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是这样不懂事,你自认为主上样样都会听你的?现在主上可不需要再吃你的奶,而且你也已经没有奶可以给他吃了!”
  奶娘反而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始皇,泪如泉涌。她哽咽着对始皇说:
  “赵哥儿,早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来,这多年来,我从来没请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只当是你和赵高的私事,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们小时候还不是骗来骗去,想不到是犯国法的事,奶娘冒犯了你,让你为难!"说完话,她又跪下叩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始皇突然暴怒,两手一挥,书案上的竹简纷纷落地。
  他站起来,向幼公主大吼:
  “你去告诉蒙毅,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有人再来烦朕就好!”
  “好了,没事了!"幼公主安慰两位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说:现在走,正是时候。”
  幼公主心细,她看到始皇的眼睛竟也湿润了。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6:41:2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大兴土木

--------------------------------------------------------------------------------




  蒙毅将"装神弄鬼"案审理终结,赵高削去官爵,废为庶人,依旧在宫中服务。其余研究小组成员,年轻者谪边服劳,年老不堪服役者解回原籍,限制居住,交地方官看管。蒙毅对自己办理的这件案子深感满意,首犯赵高既然都不死,其他从犯——其中很多是不知情的人——当然也不该死。
  但这项判决却产生了莫大的后遗症,这些儒生术士无论服劳役或是回原籍,全都成为反始皇的有力宣传者。
  皇后已死,神仙梦又破碎,南方任嚣、北方蒙恬都做得很好,虽然黔首辛苦一点,但发配筑长城的都是些罪犯,省得监狱人满为患,这是好事。
  只是国事清简,始皇意志消沉,两者加起来使得始皇动辄发怒,专事挑剔大臣宫人的毛病,使朝中后宫人人自危。
  丞相李斯明白这种情形全是因他而起,始皇的神仙梦不醒,就没有这许多麻烦。
  赵高虽废为庶人,留在宫中办事,但始皇对他的宠幸并没有稍减,依然掌握宫中大权,连代理郎中令凡事都要请示他,他仍是实质上的郎中令,所以他们照样还过往密切。
  那天,巴蜀治铸大王程郑到丞相府拜会李斯,赵高正好也在座。
  程郑本为仆人,以冶铸为业,发了大财。他的眼光看得远,早就投资在巴蜀的矿产和井盐上,等到秦灭七国,迁移旧时贵族和富豪到各地,他自愿选择了最偏远的巴蜀。他利用巴蜀的矿产冶铸,治好成品,远销南越,再用极贱的价钱买回当地产品,利用在该地的土著运输,一来一回 的贩贱卖贵,运用便宜劳力,没几年就成了巨富,人称冶铸大王。
  他富至家仆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有如君王。
  这时,秦法原实施的山林矿产国有政策,因官僚办事效率不佳,官商勾结严重,国家收益减少,有意改采承租制,将某处的国有山林矿产租给申请的人,然后每年视产量之多寡制定租金。
  程郑这次来,就是想和李斯谈承租巴蜀铜铁矿和井盐的事。
  当他进门行过宾主之礼后,看到李斯和赵高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
  “两位大人是不是不欢迎小人来见?”
  “哪有这回事!"李斯连忙言道:“我刚才正和赵高兄谈到主上近来心情不好,众人都感到忧虑的事。”
  接着李斯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当然中间省略掉他和赵高的事。
  程郑听了以后,略一沉吟,随即哈哈笑着说:
  “主上这是国无大事,小事嫌烦,闲得无聊。别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寻求声色之欢作消遣,但主上圣明,不屑此道,空闲之余当然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郑先生说得对极了,"赵高在一旁说:“但是要找点什么事让主上去忙呢?”
  “这个并不难,"程郑胸有成竹地说:“筑长城,掘灵渠虽然是大工程,但不是主上亲手经理其事,所以他不会有大多的事好做,因此也就不会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们要找件大工程,让他自设计到完成都亲身参与。他整天有事忙不完,而且有成就的喜悦,当然就不会再遇事挑剔,专找你们的麻烦了。”
  “不愧是冶铸大王!"李斯竖起大拇指来称赞:“但找什么事能让他亲自从头到尾参与呢?”
  “我倒想到有一件事可做!"赵高拍拍大腿高兴地说:“前些日子,主上在咸阳宫亭上眺望咸阳全景,曾感叹了一句——咸阳自迁来天下十二万户豪富之众后,人口急速加多,范围也扩展得很快,相形之下咸阳宫就显得小,而气魄规模就不够雄伟了。”
  “对,就从这上面着手!"李斯击案说:“还有骊山陵墓,主上即位就开始修筑,后来因为中隐老人一句话就停止了,现在主上人已中年,而且是神仙梦碎,应该会考虑到身后事了,重新治理骊山陵墓,他应该会感兴趣。”
  “不过,"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一直忌讳言死,这件事如何向他提?”
  “这只是细节问题,应该不难解决。"程郑说:“李大人和赵大人的两个构想极好,能够尽快进行的话,连小人都能沾点光。”
  “程先生此话作何解释?"李斯惊诧地问。
  “建筑宫殿陵墓所需木材及铜铁器具太多,当然会给我很多赚钱的机会,不过还待两位大人玉成。”
  “玉成是没有问题,"赵高转动两只鼠眼作鹭鸶笑:“对李大人和在下有什么好处?”
  “当然小人会有所奉献。"说完话,程郑哈哈大笑,他的大脸、小眼睛眯成一团,有如怀胎七、八月的大肚子在不停地颤动:“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好处,口说无凭,我会拟契约让两位大人过目。”
  他闭上细目想了想,忽然又极力睁大说:
  “两位大人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
  听到"发财",李斯故作清高,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赵高竖耳而听,但也不便表示什么。
  “小人知道,李大人位极人臣,当然不耻谈身外之物,但两位大人要知道,自秦改制,再大功劳只封侯而不裂土,只有俸禄而没有食邑,一旦退位,本身衣食都成问题,别谈留给子孙了。所以最可靠的还是良田美宅和钱财,只要你不犯法,永远都是你的。爵位、俸禄甚至是食邑,君王予取予夺,转眼间就可化为乌有,钱财只要守好,不会无翅而飞。小人浅见,还望两位大人三思。”
  赵高听他这样说,再也装不下去了,首先问道:
  “郑先生有什么使我们大富之道?”
  “目前咸阳嫌大,一旦新宫殿盖成,咸阳反而就会嫌小,一定会再扩大规模,现时的荒地,将来会比黄金还贵,而且城市计划全掌在李大人手中,贩贱卖贵,就看两个大人如何做法了!”
  李斯沉默,赵高哈哈大笑,程郑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


  在李斯和赵高的极力推荐下,始皇答应接见程郑,并当面听取他的咸阳宫及其山陵墓修建计划。
  按秦法,重农轻商,商人再富,不得穿丝履,生意失败欠钱,本人及妻妾子女都有收为官奴的可能。
  但自天下统一后,文字、度量衡都有了一定标准,关卡减少,关税及苛捐杂税简化,道路的修建加速了运输效率,处处都有利于通商贸易,于是因商而致富的人增多,再加上商人兼并土地,与官僚勾结,无形中商人的势力遍植于官方和民间。
  始皇虽然有君王"轻商重农"的传统观念,但对有特殊成就的却不能不优容礼遇。譬如有一巴蜀寡妇名"清"者,祖先开到了丹矿,代代专利致富,而巴寡妇能守祖业,用自己的钱组织家丁自卫,不受外人品侮,始皇曾予召见,并在她故乡永安县为她筑"女怀清台"以示表扬,将山名都改为清台山。
  他接见程郑自不能算意外或空前的行动,他想亲自听听程郑扩建咸阳宫及陵墓的意见。
  因此,他命赵高在议事殿朝议室准备接见程郑事宜。
  谁知道当天他驾临朝议室时,意外地发现,他不但能亲耳听到程郑的计划,而且还能亲自看到。
  程郑是有备而来。他聘请了齐国最著名的大匠(工程师)田齐,动用了数百名工匠,在短短数天内制好两座精巧且唯妙唯肖的模型,举凡内外及细部结构,莫不按照正确的比例缩小。
  田齐是已故巧匠大师公输班的再传弟子,带了数十名弟子应聘前来。
  程郑首先要田齐介绍咸阳宫殿。
  按照田齐的设计,是计划将渭水南边的上林苑整个和咸阳宫连接起来。
  “这样大的工程当然得分段完成,"田齐用一根玉头金杖指着模型说:“第一期工程是在上林苑中建朝宫,也就是百官朝观皇帝、奏议军国大事的宫殿。”
  田齐又说:
  “第一阶段是先兴建前殿,按照臣的设计,这座前殿东西宽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深五十丈,殿上可坐万人,殿下平台可竖立五丈高的旗杆。第二阶段是以此殿为中心,周围修筑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筑宫阙,然后再筑复线道路,自前殿向北渡过渭水,和旧有的咸阳宫相接。”
  “这座前殿想好名字没有?"坐在正中席位上的始皇问。
  “臣怎敢僭越!"田齐躬身为礼:“还有待陛下命名。”
  “没有名字,解说起来甚不方便,"始皇沉吟着说:“由于它是附着于咸阳旧宫,就暂时称为'阿房宫'好了,待宫成后另行命名。”
  “臣遵命,"田齐躬身继续解说:“第三阶段则是以阿房宫为中心,周围两百里内建行宫两百余座,以前六国及匈奴、西域各国宫殿作为建筑外形,内部装饰布置不同,甚至最好里面的妃姬宫女也以该地人立之,这样可以象征出陛下为天下之主。”
  “不错,真是不愧为巧匠大师的再传弟子!"始皇击案大为高兴。
  始皇起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复座说:
  “还有陵墓部分,继续解说,用不着顾忌,让朕亲自参与营构身后安息之地,这应该是件乐事!”
  李斯等人总算舒了一口气。于是田齐又恭身为礼,用金杖指着第二座模型说:
  “陵墓工程也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将骊山挖空,这个阶段大致早已完成,但停工日久,积土重聚,很多排水设施已摧毁,还得再加修缮。”
  “嗯。"始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没有说话而沉思起来。
  李斯等人看他这种样子,全都担心起来,田齐也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很久,始皇才好像从梦中清醒似地对田齐说:
  “说下去,朕在听。”
  “第二阶段是在挖空处设置宫殿,"田齐以金杖指着模型的第二部分说:“臣经过实地勘察,发现地下有一道向北流的泉水,为了保持陵内干燥,必须用人工设障改道,使之向东西流。”
  “宫殿内部的布置如何?"始皇开始感兴趣了。
  “一如地上宫殿,应有尽有,除了宫中执事,另外还设有虎贲军和卫卒,预计和真人真物一样大小。"田齐恭敬地回答:另外,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分在各入口要冲处设置机括强弩,只要触动机关,飞蝗箭就会自动发射,同时算好角度,任何人或野兽都逃避不过。”
  “真是巧思!真是妙想!"始皇接连赞叹。
  “还有,臣在地下宫殿也设置具有前各国特色的陈列室,分别放置前六国的奇珍异宝。另在起居殿周围以水银作百川、江河和大海状,利用阶梯原理,使之流转不息。另设置人造苍穹,上置各个星座,日月运转与真天空无异;下则制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山脉模型,排列位置一如实地,象征为天下之主所居。”
  “朕不喜黑暗,墓内灯光该如何办?"始皇心情放宽,竟说起调侃话来。
  “哦,臣早想到了这点,"田齐说:“陵内广设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燃料,可以长久不熄。”
  “人鱼膏?朕倒从来没听说过!"始皇兴趣更浓厚了。
  “此鱼出产在伊水,外形略似鲇鱼,但生有四只脚,身长一尺多,肉粗糙不能食用,其皮坚厚,可以锯断木头,而用肉所熬成的膏,可以在封闭不通风处燃烧,而且持久。它的颈子上有小孔用来呼吸,会叫,声音像小儿哭啼,所以名为人鱼。”
  “这种鱼难捉吗?"始皇问。
  “不,伊水中甚多,因肉不能食,当地人也只捉来熬油点灯,只要出重金购买,来源应该不会短缺。"这是程郑代田齐答复的。
  “而第三阶段的浩大工程就是覆土,"田齐指着模型的完成形状说:“原有的除土用来覆盖不够,还要从别处运来,完成以后大致是这个样子——高五十余丈,周围大约五里余。”
  “两处工程要花费多少人力?"始皇问田齐也是自问。
  “据估计,需要七十万人,五年的时间。"田齐回答:“不过,最困难的是骊山附近多为土山,好石料还得自远处运来,而上等木料则要运自楚地及巴蜀。”
  “好,让朕和大臣们商量后再说。工程太过浩大!"始皇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忽然想其中隐老人和皇后的话来。


  始皇在朝议室召开兴建阿房宫及其山陵墓会议,参加者有左、右丞相李斯、冯去疾,廷尉蒙毅,赵高、程郑、田齐及掌管山林及税收和少府等有关人员。
  始皇首先提示说:
  “兴建宫殿及陵墓,实际上有其需要,但想到费用浩大,所需人力众多,朕也有所委决不下。希望各位卿家尽量发表看法。”
  左丞相李斯第一个发言: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今陛下统一宇内,永息战争之祸,德过二皇五帝,乃是立前人所不能之德;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建万世之功,是谓立自古以来空前未有的大功;陛下改订法制,与民便利,更是立前人所未曾立过之言。陛下兼具大德、大功、及大言三不朽,宫殿及陵墓也必须与此相配,故臣认为非兴建不可。”
  其次是右丞相冯去疾说话,表示反对:
  “陛下所立的德、功、言既已能永传后世,何必要再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何况尧舜屋梁都用原木,连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黔首到如今还歌颂德行不止。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作铁杵,将膝盖小腿上的毛都磨光,直到如今家家户户都仍在感怀他的治水之功。孔丘生前不得意,但著《春秋》,乱臣贼子闻之胆寒,传诵到如今不衰。可见立德、立功、立言必须有益于世,方可传之不朽。陛下之功、德、言都已远超过三皇五帝,不必再用美宫高陵来彰显。何况,目前正在修建万里长城,拒挡千百年来的胡人之祸,修成之后自会永传万世,足够表现陛下之功德。”
  “不然,"赵高接着表示异议:“陛下日夜为黔首忧心*劳,兴建宫殿也只不过是表示天下黔首对陛下的一点感恩。至于陵寝,陛下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始皇,当然应该与众不同,以天下之大,大秦国势之盛,兴建一座较大的陵寝,算不得是劳民伤财!”
  接着轮到廷尉蒙毅发表意见,他忧形于色地说:
  “北方筑长城,所需人力甚多,南北两方要移民实边,更要有大量的黔首迁移。但中原人一直安土重迁,所以筑长城也好,移民实边也好,目前全靠利用流谪人犯。最近地方纷纷上报,流放人口已不足,现必须分配黔首服徭役来充数,假若再用大量人力来兴建宫殿和陵墓,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安定,恐怕会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
  始皇看了看蒙毅,脸上微露不满,本来李斯等人已更坚定了他主张兴建的决心,而那些本来想提财政困难的少府等官员,也不敢再表示反对,而蒙毅却……
  程郑这时俯首行礼向始皇说:
  “小人本来没有资格在朝议中说话,但承蒙陛下恩宠,特别命小人与会,小人不敢不说出心中肺腑之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察看始皇的脸色,只见始皇点头微笑,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小人以在商言商的的观点来看,兴建这两项大工程不是劳民伤财,而是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自从统一战争结束,各国君主贵族逃亡的逃亡,当俘虏的当俘虏,昔日繁华景象不再,而众多的工艺巧匠,不会耕种,又力不能负重,纷纷失业,变成名邑大都的流民。兴建这两项工程不但能使这些工艺巧匠得到工作,无形中减少了作奸犯科,间接也促进了经济繁荣。”
  “程先生妙论,真是朕前所未闻,可见看事情不能食古不化,专从一个观点去看!"始皇哈哈大笑,大有"深得吾心"的表情。
  接下去你来我往,赞成与不赞成的两派唇枪舌剑,纷纷引经据典或根据目前状况彼此辩驳。
  最后还是始皇下了结论——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按田齐的设计立即动工。
  除工艺巧匠外,所有粗活苦工调各地方七十万犯人充任。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进行得如火如荼。
  最早的工程是平地基、除土,并修筑往北山采石及蜀、楚伐木的产业道路。
  咸阳突然增加了七十万劳改犯,景观为之大为改变,运石挖土,装载木头,新解来的劳改犯络绎于途。
  地方上起先还是送来重刑犯,后来重刑犯不够,改用轻刑犯,最后轻刑犯也不够,得征集未犯法的普通百姓服徭役,这造成了地方官吏借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超额征集,有钱人就出钱买脱,没有的人就只好上路。征集的都是负担主要家计的青壮男子,走了以后,一家人生活立即成了问题。
  再说,两处工程始终要保持七十万人,但途中脱逃的和因营养不良、旅途劳累而病死的更多,十个人当中能真正送到施工处的,不到六、七人。
  到了施工处,生活条件恶劣,营养更差,工作紧张吃力,再加上管理人员的虐待,一个月下来又会病死很多人。
  蜀地、楚地多山林大泽,再怎样防范,每天都有大批逃亡的人。派出一千人,真正运木料回来的,有时还不到五百人。
  于是又向地方要更多的劳改犯,地方又征集更多的善良普通百姓,造成更多的家庭破碎,陷于饥寒困境。
  再加上李斯和赵高的主意,为了表示天下黔首对始皇帝的爱戴和拥护,两处工程的经费全由盐税中捐出,盐税增加,向官方承包盐买卖的盐商借此机会高抬盐价,弄得很多穷人都吃不起盐,大骂嬴政荒唐。
  因"装神弄鬼"案而遣返回乡的儒生和术士,本就怨恨在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们更是对始皇为了一己之私,弄得天下不安的行动大肆攻击,而这次的攻击言论,更能得到百姓的共鸣。
  但始皇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想法,这些做工的人都是犯法的人,他是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
  每逢他去视察工地,看到的都是众人在辛勤工作,工地一片振奋气象,他所过处全是"万岁"的呼声。
  有的还会有劳改犯代表上来献书,感谢伟大的始皇帝给他们劳改的工作,让他们有赎罪自新的机会。
  这时,他会向跟在身后的李斯、赵高和蒙毅说:
  “你们看,这些虽然都是些犯罪的人,但他们多爱戴朕,愿意为朕效劳。”
  赵高现在是工程总监,主管两处工程的进行。
  他从不带始皇去看劳改犯的营地,始皇看不到这些人每顿吃的是两个黑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粗馍,喝一碗清得像水一样的咸菜汤。
  这些人住的是土洞,几十个人睡在一长排的草堆上,盖的是脏得发黑、又臭又硬的破棉被,上面布满了吸血的虱子——它们不但吸这些可怜虫的血,而且还让他们睡不着觉,明天得拖着睡眠不足的身子去做苦工。
  程郑的眼光果然很准,阿房宫一动工,咸阳附近的土地立刻节节上升,他出资金,李斯和赵高出权力,很快就收购了城郊所有的土地,然后小块小块地卖出去,三个人转手之间就得到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这些事始皇都不知道,他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楚地传来劳改犯暴动的消息。
  据报告,暴动乃是由昔日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梁和一个大盗黥布带头,他们杀了押解的兵卒,数千劳改犯一哄而散。


  项梁自从昌平战,楚国败亡后,他护送亡父项燕的灵柩回到下相老家,将父亲埋葬后就隐居起来,一心一意教导他二哥项仲所留下的遗腹子项羽。
  等到始皇帝三十五年,项羽已是十八岁,已完成将门之后的各种教育。项梁一直怀着复国之志,因此带着项羽渡过淮水来到中原之地,目的是要实地对项羽进行兵要地形的教育。
  项羽如今已身高八尺有余,天生神力,能够举鼎,可是不喜读书,对剑术也没多大兴趣,却喜阅读兵法,一心要学万人敌之术。
  他虽然脸上稚气犹在,可是已满脸虬髯,虎背熊腰,尤其那对环眼天生异相,竟是双瞳仁。他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就像打雷一样,他一怒吼,胆小的人都会吓得半死。
  可是当他们叔侄来到大梁住在客店后,因为缺少身份证明文件,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当作无业游民送到骊山劳改。
  到达骊山营地,项梁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多的人!”
  将近三十万的劳改犯,集中住在这个方圆十多里的地区,人密集得就像蚂蚁。他们掘洞为居,黄土坡边到处都有这些人蚁
  他们和工蚁一样,生命中除了做苦工以外,没有其它目的。
  在这里的人又分成几类,可以由衣服和住处分辨出来。
  穿戴黑盔、黑甲的是防护军,他们负责这个地区的安全,防止劳改犯逃亡,镇压可能发生的暴动。
  大约有一万多防护军在地区外围形成包围圈。他们设置路障,划定劳改犯的活动范围,超出范围就视为逃亡,格杀勿论。
  他们住在平原和山顶的黑色帐篷里,在劳改犯的眼中,他们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帐篷就是蛇窝。
  穿黄色短装、手执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监工人员,他们中间也分成好几个不同阶级,按衣袖上的黑线多少来区分。
  他们住在山边临时搭成的木屋,按照阶级,有数人住一间的,也有一个人住数间的。
  他们的职责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劳工,按职权给予赏罚或呈报上级,但多半时间是在用鞭子打人,或是辱骂咆哮。
  穿蓝色衣服的是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工艺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机关之学,或有其它一技之长。其中有用重金礼聘而来,亦有的是劳改犯身份。
  他们住在陵墓内尚未完工的宫殿里,吃的、用的都较好些。
  穿赭衣蓝色背心短装的是一般劳工,他们是良家子弟被征集服徭役而来,做的是挖土、覆土,或是运粮、种菜、送饭等较轻松的工作。
  他们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劳改犯隔得很远,行动较自由,可以在住宿区活动。
  最后也是最多的一种是劳改犯,在骊山约有三十万,他们穿的是赭色短装,头发被剪短,一眼就看得出来。
  最粗重、最危险的工作都是由他们担任。
  他们分组住在黄土洞里,碰到雨季,泥土松动,一个洞里几十个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这些劳改犯按军事编制,十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卒,设卒长,十卒为一旅,设旅长,以上各长全由劳改犯自行选出。十旅为一师,设校尉,五师为一军,设都尉,整个劳改营分为六军,设工地总监,以上人员由官方派出,并各设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员编制。
  项梁叔侄和其他十几个新由大梁押来的人,被编在同一卒里。
  他们一路上结交了三个朋友——
  第一个是黥布,六县人,廿多岁,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脸上充满精悍。
  少年时曾有术者为他看相,说他"当先受刑而后为王"。这次他犯了强盗杀人罪,在脸上刺字发配骊山服劳役。他常对项梁取笑说:“相者前半段话应验了,后半段不知怎样?"他原名京布,为了这次受黥刑改名为黥布。
  第二个是魏豹,前魏国宗室,长兄魏咎曾受封为宁陵君。秦灭魏后,魏家抄籍为奴,魏豹兄弟也变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罚,发往骊山服劳役。
  他长得一表人材,隆准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娇生惯养,身体柔弱,经过长途跋涉后,更是虚弱不堪,凡事全靠项梁和黥布照顾。
  第三个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渔夫,难以维生,干脆就在江上当票土匪来。这次被捕原判死刑,县令见他年轻,身体魁梧,相貌堂堂,舍不得杀,改判发配骊山服役。
  项梁叔侄和他们意起相投,很快就结成莫逆之交,相约未来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6
  报到的当晚,项梁就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两卒两百人睡在一个窑洞里,分成两个通铺,中间只留下一条通道,勉强让一个人通过。
  两个人合盖一床破棉絮,棉花挤成一团不说,且黑硬得有如石头,不知有多少人盖过,上面各种气味都有,体臭、汗臭、脚臭,还带着血腥味。
  据说,有些劳改犯受不了这里的精神肉体双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杀,血溅得整个棉絮都是。当时就用这床棉絮包着遍身是血的尸体丢在坑里埋了,棉絮却又拿回来给新补充的人盖。
  项梁叔侄两人合盖的这床棉絮血腥味犹浓,项羽不断嘀咕,闻味道是刚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极朦胧要睡时,棉絮上的虱子和铺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动,爬得满身都是,左抓右痒,根本就睡不着。项羽向项梁咕哝说:
  “这么多的虫子咬,怎么睡?”
  “忍着点,不要心浮气躁,一下就睡着了,你听听看,别人不都睡得很好?"项梁只得这样小声安慰他。
  “项羽注意一听,寝室内果然是鼾声此起彼落,还有不少人说话,其中竟还有人吃吃在笑,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
  项羽好不容易让倦意压住了痒意迷糊了一下,只听到屋外锣声大片,看看洞外,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里喊。
  洞外有人挑了两桶冷水来,也跟着喊:
  “洗脸水来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地向水桶挤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里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布还未碰到水,就被后面的人一把拉开,还有更后面的人开骂:
  “这么多人一桶水,你怎么一个人霸住不放。”
  沾点水,擦擦脸,将破梳子在头上划两下,也表示梳洗已毕,接着是早餐。
  几个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几桶杂粮糊,众人拿着破碗,挨着次序每人装上一碗,装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有的人还未喝完,那边锣声又响了,值日伍长吆喝着:
  “站队点卯!”
  于是大家将破碗收进袋子里,排队点名。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而且这个编号永远存在,拥有这个编号的人无论是逃亡、自杀或病死,都会有新人顶替。
  在点卯的时候,骑着马、执着皮鞭的监工人员就到了。
  “快点!快点!不要误了开工时间!"他们毫无目标地吆喝,皮鞭随之而下,谁倒霉谁就挨上。
  项梁这个卒的工作是吊运石块。骊山不产石头,要从北山运来,运到工地凿成形,再由项梁等人将石块吊放在建筑物上。
  这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工作。他们运用一种田齐新发明的名为轴轳的机械,一头以网袋装石块,一头用人力或是马拖拉,将石块升高放上建筑物。
  项梁等人一个上午工作下来,手和肩膀都为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绳索就如刀割似的痛。
  身体上的伤痛犹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监工人员的辱骂和不问理由地鞭打。也许他们也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他们可怜十倍的劳改犯身上。
  他们以辱骂和鞭打劳改犯来泄恨,甚至是取乐。
  项梁等人身强力壮,又是自小练武,只是不习惯做粗活,基本上身体远支持得住。但当他们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发苍苍行动困难的老人,也做这种苦力工作,项梁忍不住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跟另外十多个人抬一根大木头,几个年轻人偷懒松肩,后半截木头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头滑落压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却换来闻声而来的监工人员一阵鞭打。
  “快点起来,别赖在地上装死!"监工怒喝着。
  项梁实在看不惯,丢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护住老人,忍着痛代替挨雨点似的皮鞭。
  项羽也跟着跑了过去,一把就将木头这端抱起,有人将老人从木头下拖了出来。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喝彩。
  这名监工也惊奇得停下鞭子。
  项梁弯下腰去检视老者的伤势,只见他面如金纸,嘴边溢着鲜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已断了好几根。
  “谢谢你。"他只呻吟了一声,头一偏就断了气。
  这老者相貌堂堂,留着三绺清须,看上去像是亡国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项梁不禁想起自杀殉国的父亲。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监工人员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样地骂着:
  “×娘贼,好管闲事,自己的工作放着不做!”
  项梁尚能忍受,项羽火爆的性子却已发作。他一手夺过鞭子,横头竖脸地鞭打得这名监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气!"也有人如此喊。
  “唉,这傻小子胆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为他担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来看啦,有人打监工,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处喊。
  劳改犯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围拢看这项前所未有的奇观,大伙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围了好几千人。
  其他监工人员也纷纷骑马赶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动,不敢阻止。
  “赶快调军队来!"骑在马上不敢冲进人堆的大监工说。
  “谁要是调军队来,大伙今天气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鼓噪起来。
  众人也跟着起哄,大监工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项梁已夺下项羽手上的鞭子,自己好言地对监工道歉。
  一会儿,只见千马奔腾,戟光戈影,镇压的军队到了。劳改犯刚才嘴硬,一看真刀真枪来了,大家急忙散去,又回到各人的工作岗位上,只剩下怒气未息的项羽和还在忙着道歉的项梁留在原地。
  监工们看大监工在场,倒也不敢乱来,只是七嘴八舌地向大监工报告刚才的经过。
  那个惹出事端的监工反而呆在一旁说不出话。
  “你处理事情根本不对,为什么不先救受伤的人?"大监工骂那个监工说:“不问青红皂白反而打他?”
  “到底是大监工明理。"附近的劳改犯纷纷议论。
  “但是此风不可长,这个小子先押回师部。”
  在军队包围监视下,项羽被五花大绑起来押走。


  炎热的秋阳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劳改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有的牵着马拉的平板车,有的徒步而行。一个个形容憔悴,步履艰难。
  但骑在马上的押护兵卒却并不放过他们,对走不动而落后的人,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用鞭子抽,要他们加快脚步赶上去。
  骊山陵墓需要上好的木料,咸阳附近山上出产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产自巴蜀和楚地的。
  产地有专人专管在冬季伐木,到了春季雪山溶化,顺着溪水流入河流,扎成木排由江水(长江)而下,再溯汉水而上,到汉水尽头改从陆路运到骊山。这段陆路虽然经过整修加宽,但仍要翻山越岭,通过重重山沟。
  这些负责运木料的劳改犯,乃是以旅,也就是一千人为单位。这项工作算是骊山劳役中最苦的一种,不但要负重搬运,而且要长途跋涉。
  项梁叔侄和黥布、魏豹和彭越等五人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们共同负责一部双马拉的汽车。
  项羽上次出事,有关上级念他年轻不懂事,以及怕事件扩大,只将项羽狠狠地鞭打一顿,然后单独监禁一个月,放出来转到木料搬运队,而项梁等人则是自愿申请的。
  这些人在到达目的地以前,要经过好几天的翻山涉水。到了夜晚宿营,为了怕逃亡,有时会借用县城都邑的大牢,小小的空间,硬是将一千人塞进去,往往腿都伸不直,更别说睡觉翻身了。但他们也得你靠我的背,我枕你的腿睡,因为明天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们比较喜欢的是宿在野外,运气好的话,附近有条山溪或河流,可以在晚饭后痛痛快快地洗澡,虽然洗澡前后还要点名清查人数,够麻烦的。
  但是,在野外宿营有样最痛苦的事——睡觉的时候,每五十个人的手都要捆连在一起,翻身或小便都要让五个人全知道,这也是防止逃跑的措施之一。
  平常,押送的兵卒来回巡视,劳改犯之间几乎没有机会谈知心话,只有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兵卒放松了警戒,准许他们在警戒圈内自由活动,这时候他们才可以聊聊天,唱唱歌什么的。
  那天晚饭后,项梁等五个人又聚在一起。彭越四周张望无人,卫兵也离得很远,他长叹一口气说:
  “难道我们就要长久如此下去?”
  魏豹笑着说:
  “不想这样有什么办法?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
  彭赵见项梁不作声,盯着紧问了他一句:
  “项兄意下如何?”
  项梁没作回答,项羽却雷鸣似地抢着回答:
  “这样下去不累死也得气死!我看干脆找个机会走了算。”
  “我又没问你,"彭越说:“小孩子多什么话!”
  “你不是问项兄意下如何吗?不问我问谁?"项羽不服气地说:“喊我'小孩子'?你只比我大几岁。”
  “项羽,跟长辈说话要规矩点。"项梁责备他说。
  “怎么样,你季父如此说了,你再无话可说了吧?"彭越高兴得哈哈大笑。
  项梁正色地说:
  “项梁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但未说之前,项某有一个请求。”
  “是否要我们保守秘密?"魏豹自作聪明地问。
  “虽不中亦不远也,不过比这更进一步!"项梁略带神秘地说,然后,他看了一向沉默的黥布一眼。
  “项兄有请求,先说出来听听。"黥布这才答话。
  “多日相处,患难见真情,我等意气相投,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来日有事也可互相扶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魏豹高兴得掉起文来。
  “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彭越却不高兴。
  “我是说很愿意,只是不敢先请求。"魏豹摇摇头解释。
  “那当然好!"彭越又兴奋地说:“不过我是个打渔的,而且还干过土匪,只怕委屈了项兄这位名将之后。
  “什么名将不名将,国破家亡,同是天涯沦落人!"项梁叹了口气。
  “你呢?"魏豹转向黥布问。
  “还是你的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黥布笑着回答。
  “你们都结拜兄弟,那我算什么?"项羽大叫,声如虎吼。
  魏豹连忙掩住他的嘴:
  “你想将守卫喊来,是不是?”
  “彭越、黥布,年纪比我大不少,喊他们叔叔不冤枉,你只比我大个三、四岁,凭什么?"项羽还是不服气。
  “看你平日聪明,这件事上怎么这样糊涂,结拜不能分两批吗?"项梁哂笑。
  “两批?"项羽会过意来,指着魏豹大笑:“我说吧,凭你也想当我的叔叔?痴心妄想,做白日梦!”


  于是,他们撮土为香,咬指和血为盟,香烛和酒全都免了。项羽、彭越、黥布先行祝告天地,结为生死异姓兄弟。接着项羽和魏豹也拜了八拜,义结金兰。
  在三人当中,项梁三十六岁,最长,成为大哥。彭越三十二岁,居次,为二哥。黥布二十八岁,最小,是三弟。
  项羽和魏豹方面,项羽十八岁,而魏豹二十一岁,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大哥,因为在外表看来,长相威猛的项羽要比娃娃脸的魏豹大上许多。
  “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大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直言!”彭越性急,刚一结拜完就催促项梁。
  “我想先问两位贤弟的看法。"项梁不急不缓地说。
  “老彭打家劫舍,大鱼大肉,吆喝别人惯了,到这里来,吃杂粮喝凉水不说,光是每天听别人呼来喝去就受不了,一直想跑,只是找不到机会,同时一个人也感到孤掌难鸣。如今日行山道,夜宿叶林,只要敢跑,转眼就找不到了,再加上三人同心,真是机会来了!"彭越是直肠子,一开口话就没得完。
  “三弟,你呢?”
  “当然跟二哥想法一样,在骊山这样做一辈子也封不了王!"黥布念念不忘相者的话:
  “大哥,我们主要想听你的意见。”
  “我的想法与你们稍微有点不同。"项梁停下来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哦?"两人同时问:“大哥有何想法?”
  “我们不只是个人一走了之,而是要弄得这里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嬴政的暴虐,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坟墓,劳民伤财,弄得天下人都不安!"项梁坚决地说。
  “这不容易!"黥布摇摇头说:“就凭我们三个人……”
  “我们两个算不算人?"项羽提出抗议。
  “当然算,只不过是小孩,"黥布笑着说:“就算是五个人,要如何制服这一百多名卫卒,以及如何鼓动这一千多名劳改犯弟兄?二哥,你怎么说?”
  四个人八只眼睛全注视着彭越,看得这个江洋大盗心里发毛,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拍拍他特大号的脑袋说:
  “三弟的话很对,我们五个人的确是太少了点,"他抓抓头皮又说:“大哥的话也不错,弄他个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要是能带个百儿八十人走,*我的老行当,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天下表面已定,其实内里暗潮汹涌,"项梁侃侃而论:“嬴政严法苛刑,天下民众有怨,此其一;伐北征南,大兴土木,久战之后民不得安,此其二;各国有志之士,蠢蠢欲动,正在各自培养民间势力,此其三。有此三种征候,最迟维持到嬴政死后,天下必乱,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复国的好机会!”
  “大哥所言甚是,"黥布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早日脱离此地,为将来作打算,才会有一番作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各国君主比嬴政也好不到哪里去,复国后请他们的子孙再来称孤道寡?"项羽敞着喉咙插嘴说:“还不如让我们自己来干!”
  “大侄子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赞成!"彭越又拍了拍脑袋。
  “现在谈这些还言之过早,"黥布平静地说:“目前要计划的是如何逃离。”
  “逃离的办法,小兄已有了腹案,逃离以后到哪里去,我倒想听听两位贤弟的打算。”
  “我当然是去干我的老本行,汉水、江水和云梦大泽地形我都很熟,而且还有很多老弟兄,大哥要不要跟我去?”
  “三弟,你呢?"项梁又问黥布。
  “我也是和二哥一样,只不过是在陆上占山为王,大哥你呢?不跟我们一起?”
  “我们三人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样,聚在一启发挥不了力量,我适合在民间发展势力,"项梁想了想说:“目前我的行踪未定,不过将来有事可以到下相打听,我和老家一定会有联络。"接着他将下相的联络地址告诉了他们。
  “我呢?"魏豹在一旁忍不住问。
  “同样,你跟在我们身边也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回你的老家魏国去,结合旧有势力,伺机而动!"项梁激励他。
  “这一闹事,嬴政必会通令天下追缉,我回老家,岂不是自投罗网?"魏豹愁眉苦脸地说。
  “你不会藏好一点?"项羽插口说。
  “不错,人流浪在外,有如水面飘萍,别人一眼就会发现,回到老家有如鱼归大海,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只是开始时要多注意一点。"项梁笑着安慰他。
  “大哥,你的逃离计划呢?"黥布催促。
  “你们附耳过来!"项梁向彭越等两人招手。
  两人靠近项梁,三人就小声密谈起来。
  “怎么不让我们参与?"项羽在一旁抗议。
  “大人说话,小孩有耳无嘴!"彭越笑着说。
  “不让我们听,我们是耳朵都没有了!"项羽嘟起嘴巴。


  在路上,在宿营,一股谣言像野火似的在这群可怜人中间传开,弄得人心惶惶,时时不安。
  这个谣言说,嬴政已经决定,为了怕泄漏陵墓秘密,在陵墓造好以后,凡是参与建墓的人全部处死!
  开始时人们都当这是笑话,三十万人同时处死,这要多少的地方来埋?多少的人来执行?但传言者的解答是——白起长平之战一坑就是四十万赵国降卒;嬴政一声令下,就将屯留几十万人迁到临洮;天行豪富迁到咸阳十二万户,算算有多人?各国宗室大臣、旧时贵族、富商臣贾、江湖游侠,谪往北方筑长城、南方实边,谪配巴蜀的人,又何止百万?
  嬴政好大喜功,做惯了大手笔,坑个三十万刑犯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按照秦法,他们中间大部分的人都是该死的,让他们多活几年,在嬴政只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剩余价值,说不定他还认为是对他们宽厚仁慈!
  逐渐,逐渐,谣言越传越真,甚至如何执行,日期怎么定都传得活灵活现。说的人一多,不相信的人也不能不相信了。
  于是所有的人口中不说,心中不得不自己作打算。
  挨苦受欺只是为了希望熬过这五年,回家当个良民重新来过,这样一来,等于是执行前还要增加五年苦役,那不如现在死还痛快些。
  情绪不佳,相互吵架打架,不听卫卒指挥,甚至是挨骂还嘴的问题层出不穷。
  押送这旅劳改犯的只有一卒卫卒,不过一百多人,再加上负责指挥工作的大监工一人,监工十多人,全部加起来不到一百三十人。
  负责整个行动的监工察觉到,这些反常情形的发生全归诸一个主要原因——这个谣言。
  经大监工和卫卒卒长及全体监工商议的结果,做成几项决定——
  一、本旅行进太快,和本队距离太远,一旦发生事故,得不到支援,同时也造成劳改犯太过疲劳,因而情绪不佳,即日期每日行程减少二十里,多增加休息次数及时间。
  二、卫卒及监工改善管理态度,主动关怀劳改犯,并多与他们交谈,一方面可减少劳改犯的反抗心里,一方面追查及解释这个谣言。因为既属谣言就不能公开解释,以免越描越黑,只能私下沟通。
  三、全力追查谣言来源,任何人——包括劳改犯——查获造谣者重赏,劳改犯举报者调轻松的工作,回骊山后报请上级减免劳役刑期。
  这三项措施一经宣布,谣言果然扑灭了,谁都不敢向谁先提起,怕遭检举,让对方捡便宜立功。减免刑期,调任轻松的工作,在他们来说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而卫卒和监工改善态度以及减少行进里程,两者也收到相当的效果,吵架打架和反抗的事件少了不少。
  但这个谣言不再出现在每个人嘴上,却在个别的心中酝酿发酵。
  大监工怕上级指责,一直不敢将这种情形上报,只想缩短和本队间的距离,有事能得到支援。
  项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天宿营晚饭后,他们五人照例聚在一起聊天。
  彭越首先说:
  “大哥,谣言的反应越来越淡,再等几天,本队跟上来,或者是到达了目的地,想行动就不容易了。”
  项梁沉吟了一下问:
  “你所接触的那些人反应如何?”
  “全都怨恨在心,只是谁都不敢再提。"彭越回答。
  “你那边呢?"项梁再问黥布。
  “情形差不多。"黥布回答。
  项梁转身又向两个小的说:
  你们再去找平时熟悉的那些年轻人说,队伍所以行动减慢,乃是想等到本队赶上来,就要清查谣言的事,到时候恐怕会严刑逼供,凡是说过这个传言的都会遭到严惩,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遵命。"两个小的奉命找年龄相当的人聊天去了。
  “明晚看情形。按计划行动,你们多准备一下。"项梁说。
  “我们知道,大哥。"两人同时回答。
10

  第二天傍晚,大队在一处山神庙宿营,大监工和卫卒卒长以及众监工宿在庙内,其余卫卒轮班看守这些劳改犯。
  项梁所属这卒劳改犯正好分配在神庙前的广场上,算是所有十卒当中宿营位置最舒服的。
  散步时间刚完,各卒劳改犯纷纷回营地准备点名时,突然吵闹声大作,项梁叔侄、黥布、魏豹等四人共同制服彭越,用他的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他们所属的劳改卒卒长走过来叱喝:
  “看你们平日很要好,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打架?”
  “启禀卒长,这件事情你管不了,这个家伙刚才跟我们胡说八道,我查到他就是专事造谣的人,我们要押他去见大监工大人领赏。”
  劳改卒长一听是这样重大的事,也不敢再事阻拦,怕别人说他包庇,追查起来受不了,只有默默让项梁他们走。
  “总算是抓到你这个混帐东西了,造谣生事,害得人心不安。"为了装得逼真及吸引群众,项羽一面拳打彭越,还一面打雷似地吼叫。
  一下子山神庙门前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劳改犯及没有轮值的卫卒都有。
  此时大监工、卫卒卒长及劳改旅旅长正在商谈明天的行程,听到外面嘈杂,派护卫出来查看,听说是抓到了造谣犯,自是喜出望外,要庙门口卫兵立即带进来。
  项梁等将五花大绑的彭越推拉到大监工席案前,将他往前一推,大声喝道:
  “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彭越趁势前扑,没有下跪,却双臂一伸,五花大绑自松,他一手抱住大监工,一手抽出大监工腰间的佩剑,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提在手中,一脚将尸体踢得老远。
  事出意外,卫卒卒长、劳改旅旅长以及两名护卫一时反应不及,等到他们清醒想拔剑时,彭越已连杀两名护卫,项梁和项羽抢过剑来,一个挟持一个,剑已放在旅长和卒长的颈子上,黥布和魏豹也夺过剑来。
  庙门口的两名卫兵只听厢房乒乒乓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未奉召又不敢过去察看。
  他们心想,大监工一定是恨死了这个造谣的人,所以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先来一顿狠揍。
  他们反而紧把住庙门,不让任何人接近。
  这时天色已晚,各卒各伍纷纷烧起火堆,准备过夜,而聚集在庙门口广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消息看结果。
  屋子里,项梁将剑架在卫卒卒长的颈子上说:
  “传令你的人,不准带兵器到广场集合!”
  “你们跑不掉的!"卒长倒也是条硬汉。
  “那要不要先杀掉你,让我们自己来集合?"彭越的剑划破他的上衣,剑光直逼心口。
  “陈兄,事到如今,即使能制住他们,你也脱离不了关系,只有听他们的。"劳改旅长在一旁劝解。
  “旅长总算是识时务的俊杰,"项梁笑着说:“按军律,遇事不能护卫长官而致死者斩,就算我们走不掉,你回去还活得了吗,卒长大人?”
  卒长一经点醒,脸色苍白,立即找来卫兵,传令全体兵卒徒手在庙前广场集合,所有担任警戒的也撤出参加。
  “不要想玩什么花样!"项羽说,用剑抵着卫兵的后心。
  他和魏豹一人押一个卫兵前去传令。
11

  没一会儿功夫,卫卒劳改犯全部集合在庙前广场。
  项梁押着卒长和劳改旅长,彭越高高举起大监工的头颅,虽然天色已暗,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看得依然清晰。
  一千多人鸦雀无声,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梁要卒长先说话,他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在剑尖抵住背后的情况下,他只有大声宣布:
  “大监工被杀,我们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希望各位自作打算,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卒长。”
  台阶下面众人一阵混乱,有些兵卒还想反抗,纷纷被群众制服,乱脚乱拳,踢打个半死。
  “各位安静下来!"项梁大声一吼,压住了全场:“不要殴打卫卒,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受压迫的可怜虫!”
  群众停止打卫卒,蹦跳起来欢呼。
  “大家静一静,"项梁连作手势要众人静下来,接着他又说道:“嬴政为了一个人生前的享受和死后的风光,害得我们这样劳苦,害得多少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而且我们所听到的不是谣言,陵墓筑好之日,就是我们殉嬴政死之日,所以我们要早作打算,对不对?”
  “对,不错!"一千多人犯吼。
  “因此我杀了大监工,其余的人不可为难!”
  “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就绝不为难他们!"群众中有人大声喊。
  “听到没有?大家都懂事得很,不要作无谓反抗。"项梁撤回指着他后心的剑。
  “以后我们要怎么办?"众人中有很多人这样问。
  彭越笑嘻嘻地站出来说:
  “各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会水性,喜欢在水上讨生活的跟着我!”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许多人鼓噪。
  随后黥布也站到前面来说:
  “愿意占山为王,收买路钱的跟我!”
  “真不赖也!"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干老本行,做无本钱生意真不赖也!”
  “好了!愿意跟这位彭大哥的站到左边,想跟这位黥布大哥的站到右边,想自找出路的留在中间不要动!"项梁随即宣布。
  群众中一阵窃窃私议,最后绝大多数都分成两边站好,中间只留一百人都不到,卫卒更没有一个留下。
  “看到了吧?"项梁笑着对卒长说:“你的部下都很聪明,知道回去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自己呢?”
  “你呢?"卒长反问项梁。
  “我留在中间自找出路。"项梁回答。
  “我跟你一样!"卒长说。
  “那还要请你帮忙作这里的善后处理。”
  “当然应该效劳。"卒长脸上毫无惧色。
  项梁这时才仔细打量这位卒长,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眼,紫膛色脸上无须,身体细长,非常英俊,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说:
  “闹了这大半天,还不知道贵姓大名?”
  “陈豨,"卒长随即反问:“足下尊姓大名?”
  “项梁”
  “原来是昌平一战以五万军队力敌秦军二十万的项将军,
  失敬!失敬!"陈豨神色立刻变得恭谨起来。
  “囚犯之身,往事不值一谈。"项梁也客气地说。
  彭越和黥布将要跟他们的人都编好队,然后陈豨将车辆马匹、兵器粮食分给两人,再个别分一些给那些自谋出路的人,趁着暗夜各自走了。
  项梁带项羽向魏豹等人告别说:
  “记得和下相联络,异日有事再相扶持!”
  叔侄二人驰马走了。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消失在山林泽中。
  李斯和赵高得到报告,只下令各有关郡县严加缉拿,不敢让始皇知道。
  始皇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要建前所未有的宏伟宫殿和陵墓,而且每次视察工程时,他都会有种成就感的满足。
  在劳改犯的"万岁"声中,他错觉到这些人都感激他的宽大,乐意为他这位伟大的天下之主效劳。
  秦自商鞍变法以后,就以男耕女织,人民各安百业,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而自豪。
  天下统一后,原先六国之地虽有零星山贼江盗出现,但人数极少而且没有组织,都是时聚时散,干完一起就走。
  自从彭越带领众人在江上为盗,黥布占山为王后,其他前六国将领及游侠纷纷效法。秦国本部以外,盗贼增多,但各地郡守都不敢呈报,怕惹恼始皇受到处分。
  这些情形始皇也不知道,他还认为天下都治理得和咸阳一样井然有序。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5#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6:44: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焚书坑儒

--------------------------------------------------------------------------------




  有一天,始皇自阿房宫视察工程回来,心情特别好,下令晚间置酒咸阳宫,大宴群臣,除朝中大臣外,另特邀七十位博士参加。
  别的君主召宴,多是声色欢娱,酒酣耳热,君臣尚能忘情尽欢。而始皇乃是个工作狂,每次召宴,酒过三巡,话题又会扯到国事上去,人人皆以赐宴为苦,但又不能不去。
  这天晚上,始皇意外地不谈国事,只是频频赐酒,还有歌舞助兴,可是酒酣耳热,博士领班姬周和鲁青率领众博士起立,来到始皇席前敬酒。
  敬完酒纷纷复座,这时期射周青臣乘机歌功颂德一番。他也上前敬酒说:
  “昔日秦国疆域不过千里,全赖陛下神灵明圣,所以能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如今普天之下,凡是日月光辉照得到的地方,莫不诚心悦服。而且陛下创先所未有的制度,以诸侯封地为郡县,今后得永享太平,无战争的祸患,黔首人人安乐,万世无忧,自古以来,没有任何君王能比得上陛下的威德。”
  始皇听到他的话,高兴地哈哈大笑,他举杯说:
  “说得好!朕就喝你敬的一杯!”
  博士齐人淳于越看不下周青臣拍马屁,他在宴席位上俯身举杯敬始皇说:
  “殷周所以能享国长久,相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余年之多,原因是在能广封子弟功臣作为辅助,正如同大树的根一样,向各方向蔓延,占地广阔,树自不容易为风吹倒,也经得起干旱。今陛下拥有海内,而子弟全为匹夫,没有尺土之封,如果权臣中有人生异志,外有何人能救?”
  始皇开始面露不悦,但淳于越装着看不见而继续说下去:
  “古来制度都是经过长期的考验,能流传下来一定有它的好处。所以有古人说,利不十倍就不要改制,未经过实验的制度骤然实施,乃是件很危险的事。现在青臣不但不劝谏,反而当面歌功颂德说阿谀话,他不是忠臣!”
  周青臣气得满脸通红,正想站起来反驳,始皇做手势制止住他。始皇紧盯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看了很久,心里在想:
  “废封地,建郡县,制度已行了将近十年,今天你还在旧事重提,而且态度这样恶劣!”
  他本想斥责他,但再一转念,他也是为了他好,才肯这样直言,不应该怪他,看样子这项制度还是有很多人内心不服,尤其是这些书呆子,不如趁现在大家都在,痛快彻底地讨论一下。
  于是他挥了挥衣袖,正在奏乐的乐队和舞池中的舞伎全都停了下来,他轻声对侍立在旁的近侍说:
  “要他们都退下!”
  近侍大声传命,乐工舞伎鱼贯退出。
  殿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全怪这个老头子淳于越杀风景。在平地言论自由惯了,来到咸阳旧习难改,说话还是这样冲头冲脑,几年难逢的不谈政事君臣同乐,就给他几句话弄得夭折。
  “好吧,"始皇面带微笑地说:“相信很多人对这种新制度不太赞成,今晚我们彻底讨论一下。”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发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则,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国要领,并非代代相袭一成不变,为什么?"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群臣,做了一个夸大的手势:“这并不是一定有意和前代唱反调,而是因为时代环境变了,制度和治国法则就不能不跟着变。现在陛下乃是创万千年来空前的伟业,要世世代代的万世传之无穷,岂是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得?刚才淳博士说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么,能指挥的兵力不过万乘,控制的范围不过千里,怎么能来和陛下比?”
  李斯这番话是捣翻了马蜂窝,淳于越带领着七十博士纷纷还击,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位发言,全都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论,当然李斯在当场也有党羽帮他辩驳。你一段问难,他一番责备,最后变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战,而且双方的措辞都充满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已过夜半,双方的辩论还没有结论。
  这些博士气日只知皓首穷经,著书立说,对说话没加研究。书呆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齐鲁两地来的博士,只要他们认为是真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以为是在攻击李斯等人订立的政策和制度,却不知句句都伤到始皇自认是超过三皇五帝的得意创举。
  始皇听到后面越来越不耐烦,心里一直在想:
  “朕花了这么多经费养你们,给你们这样尊贵的客卿地位,原来你们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反对朕的新构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终于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说:
  “辩论到此为止,李丞相将这次议论作对策奏朕。”
  博士们不得不停止发言,尚觉意有未尽,却丝毫未发觉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即将来临。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门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时间拟好了一封对策上奏始皇,对策内容大致是:
  “昔日诸侯相争,各有其国,而且是争相招士,所以养成私人教学和游学的风气。现在天下已经统一,法令从一而出,百姓应当努力从事农工,士则应该学习法令制度和各种刑法。但现在这些儒生所教出来的士人,不学习时下有用的实际学问,整天只知道钻研古书,乱发议论,妖言惑众,导使黔首对陛下所创的法令制度起怀疑,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以比拟的。
  同时,这些人只要说到有新法令颁布,就用他们所学的那套旧经典——驳斥,不但个人在内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议。以批评陛下来成名,以唱反调为高明,哗众取宠,成群结党来专门制造谣言诽谤政府,这种情形要是不迅速设法禁止,就会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机,必须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对策上提出禁止的具体办法:
  “臣请求,凡是非秦国历史的所有史书全予以焚毁,不是掌管图书的官方博士类人员,任何人不得私藏诗书及诸子百家的书,这项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对官执行查禁,搜出的书简全部加以焚毁。
  另外,凡是有两人以上集合讨论诗书的,论斩弃市,以古制来批评责难现今制度的灭族,官吏知情不报者同罪。接到焚书令三十天内不执行的,无论官吏百姓,一律判劳役四年,谪配北边筑长城。实用学问的书简,如医药、卜筮、园艺等例外,有人想学习政治、刑名法令之学,可由官方办理的学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这封对策,可说是文情并茂,极具说服力。里面痛陈以古非今的错误,并报告天下各地都出现了这种乱象,尤其以齐鲁两地最为严重。
  自从鲁人孔丘私人办学,有教无类,儒家思想深入了这两地的各个阶层,讨论政治不再是士大夫和贵族的专利,再加上孔丘孙子子思的门人孟轲,早些年来游说各国,大事宣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以民为本的理念,齐鲁两地的百姓莫不景从。
  再者,平地多年没有战争,民间富裕,百姓有闲暇和余力来讨论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学术结社清谈,市井贩夫走卒谈论行政得失,批评官员私德,久已成了风气。
  齐法宽松,历代齐王和宰相都采无为而治的作风,一旦将严酷的秦法加在头上,执法官员——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监御史——莫不以苛察为名,借执行法令之便,勒索贿赂,要求好处,处处引仆人民的反感,更觉得还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当然,李斯没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员的种种劣迹,而是将齐鲁两地不安的情形全归诸古书,以及钻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后的警语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办学和结社,很快中央集权的新制度就会遭到质疑和挑战,尤其是孟轲"民为重"的学说,更直接动摇皇帝的统治权威。
  看完这大堆沉重的书简始皇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习惯性地又在南书房室内踱平方步来。
  “朕是始皇帝,一切应该由朕开始!"他想:“但焚烧所有古籍,这是件大事,应该好好考虑!”
  就在他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有近侍来报:
  “前将军蒙武夫妇求见,正在宫门外等候。”
  这正是喜出望外。


  近侍将蒙武和齐虹带进南书房,始皇带着风雨故人来的喜悦,竭诚地欢迎他们。蒙武要行君臣大礼,始皇一把拉住,坚持要他们夫妇行宾主之礼,各人就席位后,始皇取笑地说:
  “你现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辖之内。”
  “臣怎么敢!"蒙武有点惶恐地说:“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宇内之士莫非王臣。”
  “这只是你嘴里说说罢了,心中不会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声带着些许寂寞。他接着说:“你们夫妇都变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蒙武夫妇的确变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当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结果,脸和手都变成了古铜色,手掌更是茧痕累累,粗糙不堪。
  齐虹容颜已老,鬓边出现几丝白发,额间也有了皱纹,算算年龄也该如此了。
  始皇见了不免暗自心惊,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在他心中的皇后,依然是那样秀丽,实际上如今不也是白骨一堆?但他们夫妇二人的雍容洒脱却丝毫未改,反而增加了一股他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这是他在周围群臣身上所找不到的。
  那种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羁绊的气度,也许只有云中龙、山头虎才能形容。
  始皇不禁有点羡慕其他们来了。他忍不住笑着问:
  “多年来,朕想见见你们,不便明召,派使者去存问,也是想你们自动回聘来见,你们只是装作不知。今天是吹什么风,竟让你们贤伉俪舍得渭水上的神仙风景,来到红尘污秽的咸阳宫?”
  “臣习惯了山野生活,早已变为村夫鄙人,怕朝观陛下会失礼仪,所以不敢来。"蒙武也笑着回答。
  “那今天有什么要事必须前来?”
  “的确是天大的要事。"蒙武认真地说。
  “日出而作,日入而自,葛天氏之民也有天大要事?”
  “不是为臣自己,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始皇开始感到惊诧,但立即明白了蒙武的来意,他笑着说:“你们来得正好,为了这件事,朕正想找你们。”
  他说着话,一边拿起李斯的奏简,要近侍捧去交给蒙武。蒙武就在席位上读毕,交近侍捧回给始皇。
  始皇问:
  “蒙卿有什么意见?”
  “臣正是为这件事而来,陛下,焚古籍的事千万做不得!"蒙武避席顿首:“要是这样做,陛下会让天下人感到遗憾!"他底下还有句话不敢说出,始皇要是这样做,会在千古历史上留下骂名。
  “朕也是委决不下,"始皇紧皱眉头说:“但李斯说得对,让儒生这样煽动,黔首如此盲从下去,最后会损及朕的威信,动摇国本!你是否为此事而来?”
  “正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朕还没作决定,"始皇怀疑地问:“你身居边荒鄙野都知道了,那咸阳岂不是人人都知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蒙武笑着说:“李斯上这本奏简时,和门客讨论多时,免不掉有些门客在外宣扬。”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千万不可?”
  “凡事都有个源头,没有古哪来今?诸子百家有如支川水流,然后集成江河,汇为海洋,要是学术思想没有源头,很快就会干涸。"蒙武忧心忡忡地说。
  “杨朱不是说,歧路多会走失羊,学说太多,也会教人无所适从?朕的意思是要天下定于一,法令制度定于一,学术思想也定于一,这样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不乱。”
  “防民之口有如塞川,"蒙武诚恳地说:“杜绝黔首的思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心不同正如其面,各有各的想法说出来,才能集思广益,互作比较,让治国者选择最好的做法。”
  “朕认为秦国的法令和制度都是天下最好的,不然不会如此快富国强兵统一天下;朕的作为也远超过三皇五帝,不然不会有中国空前的真正统一和广大的版图。朕不明白这些愚儒和无知黔首为什么还要怀念旧时制度,以古非今批评朕!”始皇越说越气愤。
  “……"蒙武一时插不上嘴。
  “有人在背后批评朕刚愎自用,不如遵守古制,不肯效法古人,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朕大公无私的地方。朕不分封子弟,乃是鉴于诸侯一多,就会战乱不息,中原几百年的战祸,难道还不能作为前车之鉴?再说,只有事功统一才能真正的发挥办事效率,各国各自为政,什么都做不好!”
  蒙武正想答话,忽然有名近侍进书房报告,朝门外聚集了大批儒生和黔首,说是要观见始皇请愿。
  “蒙武,你们跟朕到外面去看看,这是秦国从来未发生过的事!”


  始皇带着近侍护卫,由蒙武夫妇陪同上了午门城楼,只见城下跪着黑压压一仆人。他仔细一看,带头的正是博士齐人淳于越,跟他跪在一起还有二十多位博士,后面则是数千名百姓。
  始皇不悦地问:
  “淳先生,有事可以向朕当面说明,为何带了这许多黔首同来?”
  “他们不是臣等带来,而是一路上自动跟来的。"淳于越跪伏着说。
  “平身起来说话,"始皇大声说:“你先要众人散去,有事进宫来说。”
  但众百姓听到始皇说话,先是高呼万岁,接着群声如雷的喊着:
  “我等要听陛下亲口答复,否则跪死在宫门口!”
  “淳先生,这是怎么一回 事,他们要朕答复什么?”
  众百姓异口同声各说各话,顿时现场一片嘈杂,淳于越站起来挥手,要群众安静后又复跪下。
  “到底是什么事?"始皇明知故问,心头怒气已经暗生,他转向蒙武低声说:“你看这就是思想分歧的好处,挟众威胁!”
  “陛下请息怒,看淳先生怎么说。"蒙武柔声安抚。
  “外传李斯丞相上奏陛下,要焚毁天下所有经典古籍,不知可有其事?”
  “李丞相虽然上奏,但决定权在朕,朕仍在考虑中,你这样聚众要胁,该当何罪?"始皇已忍不住愤怒。
  “臣罪该万死,但焚毁古籍,断绝数千年的思想源流,这件事不仅事关天下治乱,而且涉及后世万代子孙,臣不敢不冒死劝谏。"淳于越俯地叩首说。
  “这件事朕自有考量,你先带着黔首散去。"始皇强自再忍住怒气,和言悦色地说。
  “这事由臣引起,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但求陛下亲口答应不予批准,让臣等及百姓安心!"淳于越又再顿首。
  “朕说过自有考虑,难道说你一定要当面逼朕屈从?"始皇怒声说。
  “臣劝陛下分封子弟,也是为了巩固国本,愿大秦千代万世流传下去!”
  “朕并没有怪你!”
  “臣怒斥周青臣谄媚,也是为了陛下好,但想不到引来丞相如此议论。”
  “朕说过决定权在朕!"始皇不耐烦地高声说。
  “请陛下亲口允准,否则一旦焚书令下,陛下在历史上留下污名,臣亦成为千古罪人!淳于越叩首流血。
  “不要理他,这个老头子真顽固!"始皇一拂袖转向蒙武夫妇说:“让他们跪在那里,看他们能跪到何时!”
  蒙武正待进言,只见淳于越忽然翻身跌倒,滚了几滚,腿一伸直,就不再动弹,博士中有人围上来查看,原来他早已服下剧毒,此刻是毒杀身亡。
  “让朕去看看。"始皇就要下城楼。
  “群众不久就会发生骚乱,陛下还是先回南书房。"蒙武劝阻说。
  果然始皇还没有下得城楼,就看到人群乱奔,全围挤上来看淳于越的尸体,你推我挤,竟有人互相殴打和践踏。
  在混乱中有人高声骂:
  “嬴政,你要是焚书,你就会留下千古骂名!”
  “嬴政,你这个昏君,你连桀纣都不如!”
  “不错,桀纣虽然暴虐,还不至于愚蠢到焚毁古籍!”
  蒙武忧心地看着始皇,深怕他一怒之下,下令将这几千人都坑埋了,这在他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急忙对他说:
  “陛下,群众一骚动起来就是这样,请陛下移驾回南书房!”
  众近侍也来相劝,谁知始皇不怒反笑,冷静地看着城下像开水沸腾般地乱哄哄的民众,静听着百姓的怒骂,转脸对蒙武说:
  “你看看,这就是阅读古籍的好处,他们知道有桀纣,也知道拿来和朕作比较!”
  “群众都是这样,仗着人群遮掩壮胆,什么平时不敢讲的话都敢讲出来,请陛下息怒。蒙武为这些群众说好话。
  “蒙武,不要担心,朕现在是一点怒意都没有了。"始皇微笑着说。
  他这一微笑,反而使蒙武更为忧心,因为他熟知始皇的脾气,他只要在怒极时转为微笑,下面一定是出人意料的残酷行动。
  “虎贲军为什么还未出动驱散民众?"蒙武接着在心里想。
  就在这时,响雷似的马蹄声从城两侧响过来,黑盔、黑甲、黑旌旗的虎贲军出动了。
  跪求和叫骂的民众全都纷纷向四处逃散,逃慢的挨着一顿鞭子,只有二十位博士仍围在淳于越的周围不去。
  抓了两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群众后,虎贲军都尉来到城下,下马行军礼启奏:该如何发落这些群众和跪在淳于越尸体周围不走的博士。
  始皇看了一眼蒙武,转脸对那都尉说:
  “将他们都放了,家里人都在等他们吃晚饭呢!”
  蒙武夫妇都长舒了一口气。
  “交待奉常,淳先生予以厚葬!"始皇转向近侍说。
  蒙武尚未说出心中宽慰的的话,只听到始皇又对他说:
  “回南书房去,表妹伉俪过了这么久田园生活,到宫中来应该换换口味,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但是不要再谈国事,国家的事朕自会处理!”
  这下完全封住了蒙武的口。
  他回到南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朱笔在李斯的奏简上画了个"可"字,字迹比平时大三倍!”


  丞相李斯的奏议得到批可后,他立即召集所属百官紧急策划并雷厉风行地执行。
  首先他以始皇的名义诏告天下,限期焚书,令下三十日不烧者,黥为城旦,发往北边筑长城。
  然后由朝廷派出监御史到各郡监督执行;郡则派监察人员到各县;县则派检查人员到乡里。
  开始还有人观望,也有人赶快挖地窖、筑复壁,将书藏进去,这项行动不能请人,也不能在白昼公开进行,只能利用深更半夜,邻人、家人都睡着时,一个人偷偷起来摸黑做。
  因此,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平生第一次拿起锄头或泥锹,弄得满手都是水泡,但他们为了保存传统文化,只有兴奋和喜悦,没有半点怨悔和恐惧。
  这类行动以齐鲁两地进行得最为积极,也是若干年后古文(大篆)经典出土的唯一来源。
  还有的人怕藏书迟早会被找到,干脆将自己的脑子变成书窖,三十天内日以继夜地背诵,能记多少算多少。他们也有集体合作的,大家分配你背《周礼》,我背《诗经》,他背《春秋》、《易经》……等等,这是日后由他们自行写出,或他们口述,而别人用今文(小篆)记载的古籍众的多来源。
  当然,他们为了怕其中有人背叛,全都经过神前发誓、歃血为盟等郑重的仪式。
  不过,也有更多的人按照规定将书简交出去。
  于是古籍竹简,羊皮、丝绢手抄卷,以城、乡为单位集合起来焚烧,岂止是汗牛充栋,简直是堆集如山。
  北自辽东,南至南海,东自平地,西至临洮,只要是大秦统治权能及的地方,只要是中原文化所流到的处所,这三十天内,每天日夜都在焚书。
  在眩目的火光下,几千年来先圣、先贤的智慧结晶,无数工匠巧艺体力的付出,全化成飞烟灰烬。
  群众有的就近围观,有的含泪忍住心痛,远远看着多少代遗留下来的传家之宝,花费了多少祖先心血和时间才能保存完美的宝贝,顿刻之间变成乌有。
  本来群众多数时间是对立的,一件事有人喝彩,一定有人会怒骂,但这些围观焚书的人,全都是一个模样,一种心情,他们沉默含泪,在心头流血。
  没有人愿喝彩,更没有人敢怒骂,他们只是沉默,只是心头流血。
  三十天内,朝廷、郡县使者奔驰不断于途,有报成果的,有请求叙功的,但也有要求罚罪的。
  原来,始皇诏命刚下,不但民间,连很多官员都心存观望,认为这只是一声迅雷,响过了就没事,因为焚尽天下古籍,这就跟下令天下都不准吃杂粮只准吃面一样荒谬!一样无法执行!连李斯派出的监御史都大部分存有这种看法。
  更重要的是,无论大小官吏都是读过书的,多多少少对这些古籍都有一份浓厚的感情和甜美的回忆,毁掉这些古籍也等于否定了自己所有的过去,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向一般不识之无的平民、略通文字的商人自傲的?
  结果是李斯看到大小中央地方官员都在虚应故事,他动用了最可怕的特务组织,查报了一些执行不力的官员,处以抗命罪名,处斩的处斩,下狱的下狱,这下大家才相信是玩真的了,再也不敢松懈,都认真执行了。
  三十天内焚书虽然热闹,害了不少的官员定罪,但事情的最高潮还在三十天限期过后。
  各级政府组织成搜查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古籍,不但翻笼倒柜,而且也拆墙毁室,遇有可疑的地方,更是掘地三尺。
  清廉的官吏是含着泪忍着心痛执行命令,不肖官员正好借此机会大发焚书财。收贿赂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没钱送,目不识丁的人家也可以整个翻过来。
  更恐怖的是各级政府厉行检举及连坐措施,检举者有重赏,知情不报者同罪。于是邻居检举邻居,同事告发同事已不算稀奇,父亲举发儿子,儿子举发父亲,兄弟互相告发的情形更是层出不穷。
  这种时候最危险的是枕边的妻子,哪天你说梦话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过两天你们吵了架,或者是动了老拳,妻子一气之下就出去检举。
  在这个时期里,各级政府忙着抓人、审问,接受检举,再追捕犯人所招供牵连出来的人,这样株连的范围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不但监狱人满为患,有的贫苦县连囚粮都发不出来,只有下令自备囚粮坐牢,等待押解到北边修筑长城。
  这样造成妻离子散的破碎家庭不知有多少,各地解往北边筑城的犯人更是络绎于道。
  秦国本部早已习惯了这种严法酷刑,虽有怨言,还不至于公开反抗。齐鲁等地却是自由惯了的,文风最盛,藏书也最多,株连的人当然也多,他们感到无法忍受,总要采取点行动让始皇明白民怨,稍事宽容收敛一点。
  无视于偶语弃市的禁令,有些学者仍秘密集会,他们集合在地窖里,上面派出把风者,夜夜讨论对策。他们派人到齐、鲁、燕、赵各地联络,筹划来一次全国的示威运动。这些学者不只是儒生,还有杨、墨、阴阳、杂家等等各派,甚至包括了不读书的市井游侠,因为他们的组织为秦所彻底摧毁,现在真正成为无墓的游魂。
  这里面主持鼓动和联络的,正是那班因"装神弄鬼"判罪,遣返原籍限制居住的儒生兼方士。他们最恨嬴政,而最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彼此熟悉,联络起来也方便。
  这些人的行动尚未酝酿成熟,一点星星火花却点燃了反焚书的野火。


  鲁地曲阜,孔府大成殿前,一千多名县卒和两万多名民众对峙。县卒有骑马的,也有徒步的,全副甲胄,如临大敌,全都静肃地等待上司进一步命令。另外,在他们背后还有数百名拆除工人,手执拆除工具,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不耐久等的咕哝着。
  两万多民众席地而坐,将大成殿多层团团围住,一个个俯首低眉不说话,却个个紧咬着嘴唇,脸上流露与大成殿共存亡的决心。群众有孔家子孙,也有闻风来增援的外姓人,男女老幼全有,还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
  带队的县尉正在和群众代表,也是孔家族长的孔鲋理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对满头白发的孔鲋倒算恭敬,他说:
  “孔先生,这两名牧童拿着竹简玩,上面刻的是易经部分文字,可说是人赃俱获,抵赖不掉的。而且他们也招认了,当天晚上看到很多人搬重东西进去,这还有什么话说?”
  说到这里,他用脚踢了踢跪在前面、全身五花大绑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
  “你们在哪里捡到这几块竹简?”
  “在大成殿后面的草堆里。"两个满身是伤的孩子说。
  “当天夜里你们好奇,又守在这里看,看到什么?”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肯说。县尉踢了其中一个孩子一脚,大声叱喝:
  “告诉你们族长,你看到些什么?”
  “很多人……很多人搬东西进去,"孩子嗫嚅地说。
  “孔先生,现在你亲耳听到了。"县尉得意地说。
  “就是搬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搬古籍,里面摆设先祖的旧物甚多,而且前两天你们也搜查过,没有什么古籍,你们该放手了。"孔鲋挽着花白胡子沉着地说。
  “所以我们怀疑这里面有夹壁,要拆开看看。"县尉诡异地微笑。
  “拆大成殿?绝不可能!"孔鲋坚决地说:“先祖孔子去世第二年,鲁哀公于旧居建大成殿祭祀先祖,历代鲁君及各国诸侯莫不视为圣地,只有历年修建,从没有人动过这里一砖一瓦一小撮土。连中原视为南蛮的楚人亡鲁后,楚王也是年年派人来祭祀,你想拆,你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孔先生,你要讲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们为难,"说到最后,他语带威胁地说:“不要逼在下动武!”
  孔鲋仰天哈哈大笑,随即又脸色凝重地说:
  “那很简单,要拆大成殿,先杀了老朽,然后踩着这两万多人的尸体过去。”
  “不错,放马过来,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静坐的一层层民众全都站起来怒吼,吼得县尉震耳欲聋,紧皱着眉头,他向后走到队伍前面,小声对左尉说:
  “这件事很棘手,本乡本土的事怎么忍得下心动真刀真枪?县令倒躲得快,就是不亲自露面!”
  “大人别忘记县令也是孔家子孙,要他来主持拆祖庙,当然不敢来。”
  “派去报告郡守的人怎么还没回来?他是秦地人,事情比较好办些。"县尉紧皱的眉头一直打不开。
  “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亲自来办这件事也很难,别忘了县卒大部分是本地人,而且姓孔的特别多!”
  “你不要说话老是教本官'别忘了',你才要'别忘了',虽然你姓孔,等下行动你也得先带骑卒打头阵,这是命令!"县尉没好平地说。
  “遵命,但大人别忘了还是等郡守指示来了,再行动比较好些。”
  “本官知道!"县尉不耐烦地用手上马鞭击打着皮靴。
  就在这时,一部汽车后面跟着数十七护卫向这边驰来。县尉松了口气说:
  “看样子是郡守大人亲自到了,这个烫手山芋终于丢得掉了。”
  但等到车子到达面前,下来的头戴高冠、身穿红色锦袍的不是郡守,却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
  县尉这下心情更为轻松,连忙上去行了个军礼。还未等到他开口说话,这位军人出身的监御史早就怒吼起来:
  “怎么到现在还不采取行动?”
  县尉苦笑着,指指狂呼嘈杂的群众。
  “你有千余兵卒在手,还怕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监御史不屑的说。随即他又叱喝:“要你的人开路,让工匠好进去工作!”
  县尉连声称是,转身下令骑卒开道,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原来八百名片卒中间竟有一大半是姓孔的。
  监御史见状,气得哇哇大叫,抽出佩剑指着县尉的胸口说:
  “阵前不进,按军法从事!”
  县尉急得向左尉说:
  “孔鲢,按照先前计划,你带骑卒冲锋带路,违令者斩!”
  县尉也拔出佩剑指着左尉孔鲢的后心。
  孔鲢哭丧着脸大声喊着:
  “兄弟们,成冲锋队形冲开一条路来!”
  他一马当先冲入民众群中,其余骑卒亦十马一排接着冲上来。孔鲢一边冲一边在喊:
  “族内父老兄弟姐妹,拜托让条路出来!”
  百姓一看骑卒真的冲锋起来,全往两边逃散,大人叫,小孩哭,乱成一团,很快就有人被马踩伤踢死,或是逃走时被人挤倒在地,众人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
  “孔鲢,你欺祖叛宗,一定不得好死!"人群中有认识他的齐声痛骂。
  但冲到第二层时,里面的人早就有了准备,他们有的带着绊马索,有的拿着木棒,齐心合力将这些冲进人群的马绊倒,将马背上的人击昏后绑起来。冲入人群的孔姓子弟骑卒不等他们打,早就跳下马来束手就擒,口里还不断叫着伯伯叔叔,拜托他们在身上敲点伤痕出来,等下好交差。就这样半真半假,打打绊绊,八百名片卒全当了民众的俘虏。年轻好玩的孔家子弟,很快利用他们族兄弟骑卒的马匹和兵器,成立了一支"孔家骑兵队",来到最外层抵拒剩下的一千多名步卒。
  “反了!真的反了!"监御史气得怒吼,转向身后的护卫说:“快去找郡守调动大军,孔家人抗拒官军,造反了!”
  护卫奉命掉转马头正要走时,只听到耳边有人说:
  “不必去找,本官已经来了。”
  原来郡守在半路得到消息,汽车换马,只带了几名随众赶到。
  郡守邓铿在马上和监御史见了礼。
  “邓大人对这件事如何处理?"监御史问。
  “平息民怒为先,"邓铿坚决地说:“让下官先和他们的族长谈谈!”
  “看你对主上如何交代?"监御史愤愤地说,随即登车而去。
  “下官自会交代。"郡守不理他,下马自行去找孔鲋。
  两人达成协议,只要邓铿任郡守一天,绝不动大成殿一草一木;孔家交还八百骑卒和马骑兵器。
  军队撤走,民众回家,但很多百姓不放心,仍露宿在大成殿附近的树林中。
  郡守和监御史回到薛郡,两人都上奏简互告对方。


  始皇在接到薛郡郡守和钦派监御史的互控奏简同时,也接到来自齐、燕、赵等地各郡的紧急报告。
  曲阜孔子大成殿事件已引起一连串浪潮,主题已不在焚书,因为书已经焚了,再反无益,而是只要求不要再追捕人和拆房子查搜。
  在这些因"装神弄鬼"事件被遣返原籍的儒生的联络和策划下,首先是儒生带首民众向当地郡守县令请愿,郡守和县令的答复是抓更多的人,拆更多的房子。
  于是民众发动罢市抗议,三三两两闲逛街头议论时政,正好符合偶语弃市的要件,于是更多的人下狱。
  原先已消声匿迹的市井游侠,如今又出来展开活动,他们袭击官员和执行焚书令的办案人员,一天数起,弄得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各地郡守都要求更大的生杀之权,甚至有要求朝廷派遣大军以防民乱。
  始皇那天召集李斯和蒙毅到南书房商量对策,正好长子扶苏有事来见。他见南书房有客,正想退出时,始皇唤住了他。
  “抚苏,你也坐下来听听,看看有什么意见,这样大了,也该学习一点政事了。”
  扶苏奉命坐下,始皇免不了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长得和自己极为相像,只是嘴唇稍厚,红润有如涂丹。在一般人来说,这是忠厚仁慈的好相,但始皇认为,当一个天下的统治者,忠厚只是表示无能,而仁慈更是软弱的表现。
  他应该是二十八岁了吧?始皇对儿子、女儿的年龄始终弄不清楚,在他自己二十八岁时,已当了十五年秦王,经历了重重政潮、征伐等国内外大风大浪,而扶苏还在过着后宫的公子生活,没经历过战争,连政事都没碰过一下,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很难说。
  但他决定,从现在起,扶苏必须接触军国大事。
  于是他首先对李斯和蒙毅说:
  “天下一统将近十年,赵齐等地却传来不安的消息,这种现象很不好,你们两人负责执行这项焚书政策,应该检讨一下哪里出了毛病。”
  李斯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说:
  “这项政策是为了千秋万世作打算,原则上是绝对不错的,只是执行上发生偏差,这是下级人员的问题。不管怎样,这项政策必须贯彻到底,养成黔首守法的习惯,不然,今后任何法令一出,黔首先是议论,然后抵制、甚至是反抗,这会造成整个行政的瘫痪,所以臣主张严厉处罚所有肇事的人。昔日商君变法之初,大家都说太严厉,然而十年后,秦国大治,这些批评的人又改口对商君赞扬,但商君却将这些人都调配到边疆去,以后就没有人敢议论法令了,可见政令是用来要人民遵守的,而不是用来讨论的。”
  他的话刚说完,蒙毅发言表示反对:
  “焚书令已经执行了,当然要贯彻到底,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所引起的民怨,如何安抚赵齐等地的不安,再谈原则未免太迂阔了一点。”
  始皇点点头说:
  “好,现在我们就将重点放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臣主张曲阜大成殿非拆不可,因为大成殿不拆,就没有理由拆查别人的房子,不拆查房子,人人都将书藏在复壁里,焚书令就形同具文。另外,臣已查出,联合鼓动赵齐等地风潮的人,正是那些遣返原地限制居住的儒生,非加严惩不可!”
  始皇看了蒙毅一眼,叹口气说:
  “朕对这些人可算得宽厚了,想不到暗中捣鬼的仍旧是他们。廷尉,立刻传诏追捕这些人,并严加审讯,找出同党,务必要一网打尽。”
  “臣遵命,"蒙毅俯身回答:“但大成殿事件臣主张不必拆。”
  “哦?说说理由看!"始皇惊讶地问。
  “凡事需讲求证据,才能依法执行,只凭有可能就拆房子,那天下所有的房子都有藏书于复壁的可能,是否都要拆呢?何况,曲阜大成殿有如孔族家庙,拆人家庙和挖祖坟一样,都是最会招致民怨的大忌。”
  “丞相,你认为廷尉的意见怎么样?"始皇问。
  李斯当然不服,于是两人就一个谈原则,一个谈实际地争论起来,久久仍不能决。最后始皇注视着扶苏说:
  “听了这老半天,你可曾将事情来龙去脉听清楚了?”
  “儿臣已大致明白。"扶苏回答。
  “那你有什么看法?"始皇微笑着问。
  “儿臣认为立法宜严,但执法宜宽,因为人事千变万化,并不是区区几条死法令所能包涵应付的。譬如说,秦地黔首不注重读书,焚书令很容易执行,而齐鲁两地文风甚盛,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执行起来当然比较困难。尤其是孔子在那里被称为圣人,要拆他的祀庙,恐怕会招来更大的风暴,所以儿臣建议,挑拔恩怨的人必须严惩,而大成殿就不必拆。”
  始皇听了连连点头,似乎觉得不够,又问了一句:
  “还有呢?”
  “儿臣认为父皇还可以派人去安抚一下,恩威并济,双管齐下,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平息。”
  始皇转脸问李斯和蒙毅说:
  “扶苏的意见,两位卿家认为怎样?”
  两人一致赞同。
  “那要派谁去呢?"始皇沉吟着自言自语。
  他看看李斯,李斯赶快把头低下去。他似乎心里明白,一切事情由他而起,到了平地,恐怕刺客游侠都会纷纷找上他。
  “李丞相政务太忙,抽不开身。"始皇看出他的心意,笑着主动为他解围。他又看看蒙毅,在心里想——蒙毅似乎又不太够份量……但他不便说出,口中却言道:
  “廷尉去,别人会认为要兴大狱,不但不能缓和民怨,也许更会制造紧张……”
  “儿臣愿代父皇宣抚赵齐两地黔首,解决曲阜大成殿问题。"扶苏明白始皇要他自告奋勇。
  “嗯,你也该出去走走了,丞相和廷尉认为派扶苏代朕去如何?”
  “那是再理想没有的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始皇结论——
  派公子扶苏代皇帝巡狩赵、鲁、齐三地。
  立即逮捕先前由咸阳遣返限制居住的儒生,并扩大侦办。


  扶苏决定这次代父巡狩要轻车简从,只带少数护驾人马。他的同母兄弟纷纷表示反对,理由是人马带少了有损皇帝威仪不说,要是路上遇到乱民和刺客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少了一个和你们争立太子的人!"他开玩笑地回答。
  其实,他心里一直没有立太子继皇帝位的想法,因为他认为立胡亥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的确想借这次巡狩之便,探访一下真正的民情,好带回来作父皇施政的参考,专注重威仪,不能和民众接触,只听到一些阿谀之声,就失去了这次出巡的本意。
  于是他取道魏地,经过赵齐,最后目的地是鲁地曲阜,解决大成殿问题后再由楚地回咸阳。
  一路上他明令地方官免掉接送等繁文缛节,也不要他们随时相陪。每到一个地方,他只带着两名侍从,就在市井茶楼逛了起来。
  就这样,他见到了真实的民间痛苦,也越看越感到心惊。
  父皇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想要为民兴利,传令下面,经过层层的歪曲,效果适得其反。
  他经过沿途和地方官及父老的亲切谈话,明白到焚书令对绝大多数的民众并不发生影响,一个县城中找不到几家藏有古籍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对这些书烧不烧也漠不关心。农民工匠绝大多数不识字,就是认得几个字,也不会读这些艰涩的古籍;商人虽然识字,忙着赚钱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关心这些?剩下真正在闹的,只有这些靠古籍为生的儒生和其他各家学者。
  但焚书所引起的后遗症却是可怕的,诸如地方官员乘机勒索;仇家借此诬告兴讼;儒生学者在中间挑拨煽动,说这些古籍都是上帝借由圣人传下来的启示,嬴政烧这些书就是亵渎上帝,背逆天意,天下人都会跟着他遭殃。
  这些古籍扶苏都读过,在他的看法并没有这么神秘,有的是掺杂着神话的历史,有的是记载某些帝王的片段谈话,还有些载明当时的礼仪制度,虽然上面也提到了上帝,但绝不是上帝借着这些圣人所说的话。
  但经过这些在平民眼中认为是圣人的儒生和学者一渲染,他父皇就变成逆天的万古罪人了。
  他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而是一路上所见的不得休息的人民和破碎凋敝的农村,这在他回咸阳后,可要好好地劝谏父皇。
  因此,他一路上安抚百姓,告诉地方官焚书令到此为止,不要再乘机入人于罪、勒索贿赂,更不得以嫌疑的罪名拆人房屋,除非真正抓到了真其实据。
  他沿途办了几名借焚书令贪渎和报私仇的高级官员,谪放到北边修长城,黔首人心大快。他并将民众所提意见全都记载下来,作为日后劝谏父皇的根据。
  他所到之处,民潮一一平息,地方父老称庆,互祝将来会有这样仁慈的好皇帝。
  最后他抵达目的地曲阜,首先由郡守和孔鲋等人陪同祭拜了孔子陵墓,然后辞退郡守等人,单独来到大成殿,在里面看到孔子生前的种种遗迹,不禁肃然起敬。他要从人备好三牲香烛,再度祭拜孔子和从祀的诸贤人,然后摒退左右,偌大的大成殿里只剩下他和孔鲋两人。
  他微笑着对孔鲋说:
  “令先祖孔圣述而不作,整理五经,对中原文化影响之大,前无古人;再加上著《春秋》,如椽之笔使得乱臣贼子人人恐惧,世上少了好多坏事!”
  孔鲋早已得到扶苏一路上作为的传闻,对这位年轻公子印象特别好,再加上他祭拜孔子陵墓和神主的恭敬,他更是恨不得扶苏马上继位做皇帝。但一想到大成殿拆不拆还未成定案,他神色黯淡地说:
  “整理五经如何?著《春秋》又如何?还不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孔先生,你也认为一把火能烧尽天下所有的书吗?"扶苏意有所指地问。
  “……"他不愿回答,也不能回答。
  “父皇这样做都是一些腐儒惹恼的,一天到晚引经据典,以古非今,其实环境人事都在变,礼仪制度也必须变,才能配合得上。"扶苏先为他父亲作了辩护,然后语气一转地说: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火烧不掉的,一定会流传下去。”
  “……"孔鲋想的仍然是大成殿能否存在的问题。
  “先告诉孔先生安心,所有古籍,包括五经和《春秋》,朝廷都保存了完整的两套,在这次以古非今的政潮过去后,再找工匠复刻或手抄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先生可以转告其他儒生学者宽心。”
  可是孔鲋双眉仍然紧皱沉默。
  “我明白先生心里在想什么,"扶苏狡黠地说:“我答应先生不拆大成殿……”
  孔鲋闻言,老泪脱眶而出,跪在地上接连叩头:
  “老朽感谢公子!感激公子!”
  扶苏连忙扶其他说:
  “不过我也有一项请求,希望先生能答应。”
  “公子请说。"孔鲋高兴地说。
  “告诉我,大成殿有没有复壁?"扶苏促狭地笑:“在先祖神主前面是不能说假话的!”
  “有!"孔鲋横着心说。
  “有没有藏古籍?”
  “有!”
  “先生倒回答得痛快,不怕我反悔?"扶苏仍然笑着说。
  “老朽不但相信公子不会反悔,而且知道公子将来继位后,古籍文化一定会更发扬光大。”
  “隔墙有耳!"扶苏掩住了他的嘴,随后松了手又说:“我对这并不是作妄想。只是用这来向先生证实,有价值的东西,先生会拼了身家性命来收藏,别人也会,何况还有这里,扶苏指指自己的头:“藏在这里的人更多!不过,先生的话也让我多一层放心。”
  孔鲋这下完全了解,在焚书的事上,扶苏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明天我就要回咸阳了,希望先生能转告民众,不要再听信那些愚儒的挑拨,其实他们中间有人以装神弄鬼求取仙药来欺骗父皇,遭到治罪也是应该的。”
  “老朽遵命!"孔鲋躬身长揖。
  扶苏赶快回礼。


  在咸阳宫南书房里。
  始皇凝视着滔滔不绝报告这次巡狩经过的扶苏。
  其实不需要他作报告,他每天做了些什么,随行人员就有人向始皇作密报,再加上地方官的反映,扶苏的整个行程,无论巨细事情,他全了如指掌。
  始皇此刻的心情是喜怒参半。喜的是这个外表俊美看似柔弱的儿子,内里却遗传了他性格上所有的优点,处事明快果断,不受传统惯例的限制,而且比他更强的是他外圆内方,所作的决定人人乐意接受,所到之处,好评像潮水一样涌到咸阳他的耳中。
  怒的是他敢于擅作主张,无形中就中止焚书令,不让地方官再雷厉风行地彻底追查下去。
  有了这么个超越(违背得不露痕迹)自己的儿子,始皇心里矛盾得很。
  等到扶苏报告完毕,起立复座后,始皇微笑着说:
  “扶苏,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次辛苦了你。”
  “为父皇办事,儿臣怎么敢说辛苦。"扶苏谦让。
  “如今有赖我儿能干,各地风潮大致平定,咸阳这方面,愚儒装神弄鬼,以古非今挑拨黔首的案子也已结案。”
  “有多少人受到株连?"扶苏关心地问。
  “不多,"始皇笑笑说:“四百六十多人。”
  “准备怎么处理?"扶苏关心地问。
  “丞相和廷尉拟议的是'坑杀'。”
  扶苏避席顿首,急忙劝谏:
  “父皇,千万不可,现在天下初定,而这些人都是各地精神和舆论领袖,杀了他们会引起黔首不安。”
  “这些人其中有以装神弄鬼欺骗朕的,也有以古非今诽谤朕的,不严加惩治,如何警告天下!"始皇气愤地说。
  扶苏本来想另外找时间详细禀奏民间疾苦,但情急之下,顾不得始皇情绪的好坏,他侃侃直言,将所见的严法峻刑所产生的流弊全都全盘托出。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地静静听着,额头中间直通发际的青筋激烈跳动,这是他即将狂怒的前兆。
  但扶苏决心不顾一切将话讲完,最后他泪流满面地哭谏说:
  “父皇日夜为天下黔首*劳,但经过层层扭曲以后,造成的却是这样恶劣的后果!”
  “我儿,很多事情现在你还不懂,"始皇尽量压住怒气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意见,你到底听谁的?而且声音叫得越大的,往往是越没有痛苦的人,所以统治者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始皇习惯性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一边向扶苏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愚儒以古非今,认为应该分封,却不想这是战祸的根源,他们根本是闭着眼睛在瞎吵。黔首怪朕不该动用这么多人力,但尧舜以来,闹了多少次饥荒,饿死了多少人,他们计算了没有?朕修道路,兴水利有什么不对?”
  始皇走到跪着仰视他的扶苏面前,注视着他怒声地说:
  “天下都拿修筑长城和移民实边的事来指责朕,他们应该到北边去看看,那里的黔首过的是什么日子!天天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几年辛苦所得的一点成果,一天就可以全部为匈奴所拿走,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匈奴之祸就会逐渐蔓延到内地来,他们不懂,你是朕的长子,你应该懂!”
  始皇越说越气愤,但突然停住,声音变得出奇的柔和:
  “扶苏,朕命你去上郡监蒙恬军,看看真正的民间疾苦,还有,学习一点军事,对你将来会有好处!”
  始皇终于还是照丞相和廷尉所议——坑杀了那四百六十名儒生。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6#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7:06:2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争立太子

--------------------------------------------------------------------------------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阳公开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后,不再有人敢公开或私下聚集批评时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却利用别的途径发泄出来。
  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各种异兆和谶言。
  有人梦见神人吟诗,说始皇活不过三年;有人白天在山顶看见异象,解答出来,预警天下五年之内就会大乱。
  有渔人在德水捕鱼,在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秦必胡",这和卢生在渤海所得图谶不谋而合,前后相映。
  卢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处,始皇费尽心思想追捕他们,却始终缉拿不到。
  开始时,始皇也怀疑是他们在中间捣鬼,但追查之下,又不太可能,因为异兆、谶言和预言,东自辽东,西至临洮,北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
  那年暮春,东郡太守茕惑上奏,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后地分。”
  多日来,始皇已经被这些异兆传言弄得心浮气躁,如今得到真其实据。既然有了具体的证物,他决定严厉追查个水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吴石为御史,到心城陨石附近调查实情。
  吴石来到地头后,将陨石周圆二十里地方的民众都逮捕来,再留下会写字的成*,然后一一审讯对照笔迹。然而写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远,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无论怎样用刑,这些黔首就是不承认。
  吴石审讯不出线索,自觉丢脸,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皇后,全部加以坑杀。他的用意有二:一个是宁愿错杀,绝不错放,第二个也是立威,要以后不会有人再敢用这些来烦始皇,因为始皇整天心神不宁,最倒楣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在左右的大臣。
  他这一杀就杀了两百余人,这些人在当地都算得上是舆论和精神领袖的知识分子。
  另外,为了冲淡这股异兆谶言逆流,始皇也主动发起攻势,命博士为他作〈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工及民间习唱,诗曰——
  -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戏,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庆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诏兮吾之骄子,
  君宇内兮永怀德,
  秦万世兮不更替!


  御史吴石办完心城陨石妖言案后,取道洛阳经函谷关回咸阳,前后随从护卫也有百余车骑。
  那天在华阴平舒道野外宿营,从人为他张好临时帐幕,他上床后,思索着该如何回奏始皇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凄恻低回,如泣如诉,他不自觉地倾耳而听。
  箫刚开始吹出的是他没听过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调风格,他听得出是楚地之歌。过了一会儿,箫又吹出了新曲,原来竟是新近传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诗〉。
  箫声顺风飘来,他听不出远近,但从人护卫中谁会吹箫,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时想不起来。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刚才要宿营时,找营地的人员报告,二十里方圆内没有人烟,莫非是……?近来闹神出鬼的事太多,吴石虽不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认为全无其事,尤其是坑杀这样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之后。
  他越听越感到毛发悚然,正想起来叫侍从问时,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清凉,人醒转过来,发现不是睡在帐幕里,而是跪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头仍然有点晕,就像宿醉刚醒一样,耳边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吴石!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吴石定神一看,只见自己似乎是置身一个庙里,但又像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点有两支蜡烛,一位穿红色锦绣官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中间,两旁站着十多名刑卒模样的人,全都手执长戟,腰带佩剑。
  那位官人浓眉深眼,满脸虬髯,相貌威猛,很像传说中的山神。旁立一位穿着绿袍的俊俏属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还望贵官指点。”
  上首官人喝道:
  “吾乃华山山神是也,你奉诏审问陨石一案,为何残杀无辜?”
  “下官是奉诏行事,身不由己。"吴石有点不寒而栗。
  “推下去斩了!"山神大喝一声,有如雷鸣。
  “是!"左右兵卒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就拖着往殿外走。
  吴石两腿发抖,全身都软了下来,一点都不听指挥,他根本就无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杀人如麻,这时候才知道挨杀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挣扎抵抗,一面哀声高叫:
  “大神,冤枉!冤枉!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将下官杀了!”
  “好,拖他回来,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将吴石拖回神案前,将他推跪在地。
  “吴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论怎样,下官也是始皇帝钦命御史,不能让下官死得不明不白。"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凭你一个山神怎么敢随便杀钦命御史,不怕触犯天条?可是口里不敢说出来。
  “吴石,本神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山神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乱想。"吴石赶快压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认为本神只管山魈和飞禽走兽,管不到你这位钦命御史,对吧?”
  “下官不敢这样想。"吴石被道破心意,吓得魂飞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抚摸着脸上的虬髯说:“因你残杀无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过此地时拘捕你,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还请大神开恩!"吴石磕头如捣蒜。
  “山丞,你看怎样?"山神转向穿绿袍的俊俏属官问。
  那位潇洒山丞从袖袋里取出一编竹简,打开查阅后说道:
  “据查卷,吴石残杀众多无辜,该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话未说完,吴石叩头流血,口中狂喊:
  “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没有理他,继续徐徐说道:
  “不过,据查,吴石多年前尚为廷尉推事时,曾审理一件孝子为父报仇杀人案,吴石不惜得罪权贵,判孝子义愤杀人,只罚三年鬼薪,这是他唯一的阴德,应该减刑。”
  吴石这生判罪人无数,连他自己对这件事都已模糊,因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还有一点怀疑眼前这位山神是人扮的,现在这点怀疑也完全随着山丞这话散去。
  “求大神开恩!"吴石恳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斩可以吗?"山神又问山丞。
  “大神开恩!大神开恩!"吴石喊得声嘶力竭。
  “让他将功赎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说。
  “如何赎法?"山神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的环眼瞪得吴石心中发毛。
  “要他日后在廷尉多积功德,还有要他带样东西给镐池君。"山丞回答。
  “你不说,本神还忘记了,"山神向一位侍卫说:“将江神送来的那块璧拿来。”
  侍卫遵命从后面黑暗处拿出一个小锦箱,里面放的是一块上好的玉璧,晶莹润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吴石官居廷尉左尉,当然识货。
  “这是江神托本神转送镐池君的,今由你带去长安镐池,沉璧于水,然后祝祷三遍:'祖龙明年会死!'"山神将璧交给他说。
  “祖龙是谁?"吴石忍不住问。
  “你不必管,只要照话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吴石连忙答应。
  “今后问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山神又说。
  “小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吴石又再顿首。
  “回去罢!"山神一挥袖,几个鬼卒拥上来,吴石又昏迷过去。


  吴石清醒过来,已是红日当空,发现自己睡在荒山野外一道山沟里,浑身上下还在发痛,那是鬼卒捆绑拖拉所留下的,两手手腕也都浮显勒出的乌紫。
  他再打开锦盒,里面的玉璧还在,超出寻常的大,而且质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间很难找到,很像是宫中流出的。就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将这样贵重的玉璧平白无故地交给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费了全身力气,总算爬上山顶,原来他睡着的山沟离昨晚的宿营地并不远,站在山顶远远看得到他的黄色帐幕,还隐约看见人马在附近山沟及道路上乱转。他大声喊了几声,只有空谷传来阵阵回音,那些人仍然没有反应,他明白他们听不见。
  “望山跑死马!"他不得不拿这句秦地俗语来自我解嘲。
  他只有托着满身酸痛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翻过去。
  “毫无疑问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间就将我带这样远!"他对昨晚的遭遇已深信不疑。
  还好,在他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的属下终于发现到,连忙派了一名侍卫带着他的座起飞马来迎。
  侍卫扶他上马后,还诧异地问道:
  “大人兴致如此之好,一大早就来观望山景,害得小人们到处找。”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箫声?"吴石问。
  “大人说笑了,这种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鸟都不生蛋的地方,哪会有人吹箫?再说大伙白天行路劳累,吃完饭,洗个澡,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不说这些人中间没有人会吹箫,就是会吹,也吹不动啦!大人有什么发现?"侍卫也跟着上了马。
  “没有,本官只是问问而已,走吧!"吴石脸色苍白地扬鞭,一拉嚼环,白马急驰而去。
  大家都认为吴石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吴石也顺水推舟地承认。
  在再出发途中,吴石坐在骑马高车内,手执玉璧,心中却在考虑,应该遵照山神的话,将玉璧直接沉于镐池,传达祖龙明年将死的消息,还是将这件事先禀明始皇,还是两者都不要,另选第三条路——将玉璧收归己有。
  他一路上检视把玩着玉璧,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是走赵高路线的人,各地包括西域和林胡献贡来的宝物,都要先经过赵高的手,而赵高总会要他去鉴赏,他很少看到这样质地和雕工都达到完美程度的大玉璧。
  祖龙又是谁?他的死与江神和镐池君又有什么关系?假若他将这样贵重的玉璧沉在镐池,是不是太可惜?
  但假若他献给始皇,告诉他这个怪异荒诞的故事,他会不会相信?要是不相信,又会产生什么可怕后果?这次他本身去办案,就以妖言处决了两百多人,他还要去背这个罪名?
  不过,他要是不去沉于镐池,将来山神找到他该怎么办?昨晚的恐怖情景,现在想起来背脊还发凉!山神敢交玉璧给他,一定有再制住他的方法。
  算了,到咸阳还有段时间,向始皇报告结案经过,还要经过一段时日,再到镐池的时间加起来,他玩赏这块玉的时间够长了。
  想到这里,忽然他又发现一个疑问想不通了——为什么山神千里之间顷刻可到,自己不送去,却偏要借这个凡人之手?"也许,沉璧要经过一道繁复的祭祷仪式,山神也是神,不愿向镐池君低头。"他只有这样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他向着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察看玉的透明度,突地看到一行小字,原先不仔细看,还当是玉的纹理。他极尽目力辨识,才看出是:“大秦御府珍藏”
  他惊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将璧掉下来跌碎,他叹了口气想:
  “手上的锦盒很多人都看到了,将来追查脱离不了关系,看样子只有走向主上禀明这条路了!”


  在吴石醒来刚离去不久,山沟那边树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带头的赫然是张良和一位虬髯客。时隔七、八年,张良虽然俊秀依旧,可是气度举止成熟许多,他正是昨晚山神庙中装属官的人。他笑着对那位虬髯客说:
  “项伯兄,一切在预料中。”
  项伯身高八尺有余,不是别人,正是楚名将项燕的长子,也就是项梁的同胞兄长。他性喜闯荡江湖,四海游学,从小就在外面很少回家,前几年因杀人被通缉,逃到下邳,后来张良博浪沙一击始皇不中,也逃到下邳和项伯会合,同时合组了一个遍布各地的反秦组织。
  项伯笑着回答说:
  “良弟自遇黄石老人后,可说是一日千里,进步太多,不再是博浪沙山上的鲁莽少年,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半仙了。”
  张良闻言微笑不语。
  原来博浪沙一击不中,张良逃到下邳,在那里得到一项奇遇。黄石老人故意将脚上鞋子踢到杞桥下,要张良拾取,考验他是否有敬老尊贤的品德。张良从桥下捡皮鞋子后,老人更要他为他穿上,看他是否有忍辱负重的耐力。
  当时张良是真想狠揍他一顿,但看他年老,便忍气吞声为他穿上,老人满意地称赞他孺子可教。
  最后他约张良在桥上见面,故意提前到达,然后责怪张良与老人约会却迟到,这样接连三次,第四次张良干脆不睡觉,前一天晚上就在桥头等候,这次总算比老人先到一会儿,通过了测验。老人大喜,传授了他一套《太公兵法》,并且告诉他:
  “好好读这部书,学成即可为王者师矣,十年后,你会大展事业,十三年后,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就是我!”
  老人没说其它的话就走了,以后也未再见过面,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封信给他。张良日夜研习揣摩,气质及才智都有了莫大的变化和进步。
  接着项伯又说:
  “良弟,你真是舍得,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这样平白送人,假若吴石贪心一起,不呈交始皇,私下吞了,那岂不是白费这许多心思?”
  “天下之物各有其主,这块玉璧本来就是嬴政之物。上次他渡江水遇风浪,用来沉江祭祷江神之用,我在无意间得到,这块璧会给他心理上莫大震撼,'祖龙明年会死'的预言,他也就会深信不疑。至于吴石,就算不怕'山神'会再找他,见了'大秦御府珍藏'那几个字,谅他也不敢吞没!"张良分析事理,头头是道。
  “你认为嬴政相信了这个神话,就会急着立太子?"项伯仍然不解地问。
  “应该如此,"张良胸有成竹地说:“根据后宫传出的消息,嬴政政事劳累,再加上勤练房中术及大量服用丹药,已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只是御医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嬴政本身也有所警觉,所以不愿立太子的原因,乃是对徐巿的'青春之泉'还抱着希望。”
  “你认为嬴政这样聪明,再加上'装神弄鬼案'的打击,还会相信我们的鬼话吗?”
  “嬴政在别的事上聪明绝顶,但只要遇到和死去皇后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八岁,要是谈长生不老,他就只有三岁了,”张良微笑着又加一句:“这是情和欲望害人之处!”
  “我再问一句,"项伯问话真有执着精神:“我们是想要他立扶苏,他相信了我们的鬼话和立扶苏又有什么关系?”
  “唉!"张良也许被他问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
  “前因后果分析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说明。嬴政深爱死去的皇后,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扶正苏妃……”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我们想借鬼话来促使他立扶苏,不是简直不可能吗?"项伯瞪大了环眼插口。
  “听我把话说完,"张良耐心地说:“你也说过嬴政聪明,但为情所使,他一心一意想立胡亥,却又明白胡亥愚騃任性,不可能做个好皇帝。只是他抱着希望,胡亥也许能改,同时再多等几年,让天下完全安定,胡亥能当个无为而治的太平天子,笨一点就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项伯有点懂了。
  “假若他相信我们的预言,他明年会死,他鉴于天下风潮四起,怕胡亥镇不住,就会立扶苏,这也是我们地下组织到处放话,制造民间混乱的道理。”
  “这我就更弄不懂了,我们以反秦复国为目的,立昏庸的胡亥,将来弄得天下大乱,不是正好?要是扶苏当国,以他这次代父巡狩的成绩来看,一定是天下大治,我们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项伯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是说我进步了吗?"张良苦笑着说:“这就是我突破性的大进步。几年来和家师书信往返讨论的结果,家师判定几年内天下必乱,百姓又要受到战乱流离之苦。我们再次商议,想由我来做一点'人定胜天'的事,促成扶苏立位,以免天下又陷于过去几百年混战的痛苦。”
  “你不想复兴韩国了?"项伯诧异地问。
  “韩国的复兴和天下生民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张良笑得有点凄凉。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项伯也叹口气说:“天下统一已成趋势,再打散重来过,又是打打杀杀,以前那种日子并不好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
  “多谢项兄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张良感激地说:“下一步是投向蒙毅,借他之力,促立扶苏,但项兄是否肯屈身事仇?”
  “从小游荡四海,早以天下人自居,眼界不会只限于一国一地!”
  项伯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吓得林鸟纷纷展翅而飞。


  始皇在咸阳宫便殿接见吴石,听取他报告办理陨石案经过,廷尉蒙毅侍坐。
  吴石报告此案株连到两百多人,而且是当地菁英分子时,蒙毅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始皇转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吴石也像是对他说:
  “办案固然要以少杀戮为原则,但有时除恶务尽也是应该的。”
  蒙毅不便说什么,吴石听到这句话,等于是得到称赞和肯定,不觉喜形于色。
  高兴之余,他的胆子也变得大了些,他避席顿首,双手高举锦盒过头启奏:
  “臣这次回咸阳途经华阴平舒道时,遇见一件怪事,有该地山神托臣带一块玉璧给镐池君,后来臣发现到这块玉璧本是御府珍藏,不敢自专,特地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有这等怪事?"始皇要近侍接过锦盒,仔细一看,也发现到"大秦御府珍藏"那一行宇,他要近侍召御府今来问明真相。
  他心里却在想——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局!但他还是很感兴趣地对吴石说:
  “卿家将经过情形详细说给朕听,请复座。”
  吴石复座后细说了当时经过,当然将自己乞怜求生的丑态省略掉了。
  始皇听罢,半晌不语,这和他在湘君祠的遭遇类似,不过不是似幻似真,而是真的整个人被掳走了。那"祖龙"又是谁?
  御府令奉诏前来,叩首行礼后检视玉璧,刹时间脸色变得苍白,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声音颤抖地说:
  “启奏陛下,这正是前次渡江水,适逢风浪,陛下祭祷江神,沉于江中的那块玉璧,不知怎么会被人捞起。”
  “你能确认无误吗?"始皇也感到有点头启发麻。
  “沉璧之事不多,而且这块玉璧在御府算是上品,无论尺寸、形状和纹理,臣都记得很清楚,的确是廿八年祭江所沉之璧,尤其那行与纹理相合的字,更是巧匠精心之作。"御府令肯定地说。
  始皇沉吟一会,转向吴石说:
  “这样吧,镐池君那里由朕亲自去,这块玉璧暂时物归原主。”
  “遵命!"吴石即席俯首。
  “暂时收藏好,等朕决定好祭祷镐池君时,再取出应用,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始皇向御府令说。
  御府令行礼告退,始皇仍在心中一直咕哝——祖龙明年死,这祖龙到底是谁?
  突然他想到,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者始皇帝也!他神色沮丧地对吴石说:
  “这次案子你办得很好,没事就退下吧!”
  在吴石行礼退出后,他又对蒙毅说:
  “蒙毅,你留下,今晚你和幼公主陪朕一起去见见皇后!现在你就去找幼公主来南书房!”
  这是任何臣子都无前例的殊荣。这么多年来,始皇去到兰池,全都是独来独往,只带四名力士护卫。
  始皇回到南书房,感到有点头晕,他早发现自己身体不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严重,他常感到四脚乏力,胸中郁闷,时有想呕吐的感觉,而且人很明显的在逐日消瘦下来。
  御医们诊断没有病,只是说他*劳过度,肝火上升,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另加一些降肝火的补药。
  他习惯性地踱到南窗边,推开窗户,见到的又是一勾新月,不知为什么,每逢见到新月,他就对皇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思念。
  祖龙明年死!也许他该立太子了。但要立谁呢?胡亥和扶苏的影像,在他脑中又重叠交错起来。
  祖龙明年死!他仿佛见到那个山神说话的神情,吴石描述得太活灵活现了。
  这些反朝廷分子,这件事是否又是他们玩的把戏?
  但再仔细一想,沉落在江底的玉璧,不是江神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能将它捞起来?人称海无边,江无底
  只不过江神为什么不将这个讯息直接告诉他,而要告诉镐池君?
  这些问题他越想越不通,干脆不再想,而是做成两项决定:
  ——尽快考虑立太子。
  ——祭祷镐池问吉凶。


  当晚始皇在南书房赐宴蒙毅和幼公主,饭后乘汽车一部,带力士八名护驾,幼公主参乘,蒙毅则骑马相随。
  车行中,始皇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发育良好的幼公主,发现她越大越像皇后,无论是言行举止,或者是聪慧才智,尤其是那股孩子气的狡黠,恐怕皇后在世见到,也会自叹不如。
  忽然他灵光一闪,要是能让她的聪慧来补胡亥的愚騃,那立胡亥为太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按照往常一样,经由秘密通道,进入大殿皇后棺椁厝放处。
  始皇亲自在皇后画像前点好香烛,行礼后默默祝祷,蒙毅和幼公主叩首后仍俯伏在地。
  始皇望着皇后的画像,在心中默念说:
  “玉姊,你生前虽然不赞成我立胡亥,但胡亥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不立他,立谁我会甘心?如今江神言我明年会死,立太子已是岂不及待的事,现在我帮你找到一个媳妇,不但相貌举止和你相像,聪明才智也可和你相比,愿你在天之灵也表示一点意见。”
  默祷完毕,始皇连卜三次,"皇后之灵"都表示反对。
  “那只有由我单方面作主了!"始皇摇头苦笑。
  祭拜完毕,始皇要蒙毅出外巡视一下警卫,单独留下幼公主。
  始皇首先指着皇后的画像说:
  “皇儿,看看母后像不像你?”
  “父皇的话有语病。"幼公主笑着说。
  “语病?"始皇一时会不过意来。
  “应该说儿臣像皇后。”
  “哦,不错,朕越看你越像她,尤其是天生聪慧上。"始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萤火怎敢跟月亮比!"幼公主也叹了一口气:“皇后驾崩这么多年,后宫至今人人都还称颂她的贤德,儿臣怎敢相比?”
  始皇接着谈了一些皇后生前的事,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幼公主也听得入神,始皇突然话锋一转说:
  “希望胡亥将来立位时,也能有这样一位皇后!”
  “小哥的年龄是到了该择偶的时候了。"幼公主说。
  “准备当皇帝的人,不只是为个人择偶,而要为天下人选后!"始皇郑重地说。
  “父皇可曾为小哥选好了人?"幼公主顽皮地笑。
  “有是有了,可是朕正在征求她的同意。"始皇也露出微笑。
  “哦?"幼公主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凝重。
  两人无语很久,始皇心想这层纸不戳破,话就永远说不明白,因此他徐徐地言道:
  “皇儿,你和胡亥相处得怎样?”
  “很好。"幼公主低下头。
  “朕看得出他很听你的话。”
  “虽然眼下他顽劣一点,但一旦继位,朕相信他会改。”
  “朕想你做他的皇后,你意下如何?"始皇硬着头皮说出。
  公主闻言连忙下跪,始皇还当她是下跪谢恩,但双手想要扶起她时,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父皇是诏命,还是征询儿臣意见?"幼公主仍然跪着没有起来。
  听到幼公主如此问,始皇不禁又回想到那晚他自己向皇后求婚的事,他在心中暗叹,真的什么都像,连求婚回话都像!他长叹一口气问:
  “要是朕的诏命,如何?”
  “君命不可违!"幼公主轻喟了一声。
  “要是朕代胡亥求婚呢?”
  “儿臣愿意丫角以老,永远服侍父皇。”
  “算了,起来吧,"始皇强作微笑说:“什么都不算,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蒙毅巡视警卫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近。
  始皇爱怜地抚摸一下幼公主的秀发说:
  “把眼泪擦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在长安西南的镐池,正在举行一项盛大隆重的祭祷典礼,由始皇帝亲自主持。
  身穿白色宽大长袍,头戴黑色鸠冠的巫者,手执巫杖,两手张开,仰首向天大声祈祷,口中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祝词。六六三十六名礼生,穿着同样的白袍,就是头上没有鸠冠,分成六列跪在巫者背后。
  “镐池君"相传为周武王死后为神,由天帝所封。始皇对这位首次以武力统一中原的君主,有着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他不敢托大,身着全套大礼服率领百官跪伏在地。同时为了表示亲民,准许民众在外围自由参加祭祀,因此现场参加祈祷求福,以及想瞻仰始皇丰采的民众,高达数万。
  池边周围香烟袅袅,有的民众在池边祭拜,更多的民众站在高处或是爬在树上,守视祭典的进行。数千虎贲军在现场担任护卫,严禁闲杂人接近祭祷现场。
  始皇虽然跪在地上,但他的头仍然是昂起的,一直注意看巫者的表情,因为他对鬼神的事,经过历次受骗,已经是半信半疑。
  他第一眼看到巫者的感觉是震惊,这名巫者好俊秀好年轻!眉目娟秀,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美妇人。而跟在他身后赞礼的副手倒是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这两个人的角色是否颠倒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这名片好像女子的巫者,心中却微微有些恐惧,也许是为他脸上满布的神秘所震慑吧,这些巫者和帝王一样,自有一股镇压人心的魅力!
  这巫者是蒙毅介绍的门客,始皇绝对信任。据蒙毅说,他自小得到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易经及占卜,搜鬼通灵等奇学,更有独到的本领。
  巫者祝祷祈神降临,沉璧仪式完毕,本该由奉常代始皇念祭文,谁知这时巫者突然摔倒,全身颤抖,口吐白沫,现场稍有混乱,但因始皇在场,谁也不敢乱动。
  赞礼副手和几名礼生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这名美妇人般的巫者,一手抓一个,像丢稻草人似地将他们丢得起晕八素。
  始皇的近侍郎中正想有所动作,却为始皇所喝住,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巫者神色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颇有帝王雍容风度,他向跪在地上的始皇说:
  “本神乃镐池君是也,嬴政,你来找寡人,有什么要问的?”
  始皇犹豫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众臣面前,他想问的事当然问不出口,他转念一想,自己功德远超三皇五帝,在武王面前也不必这样自卑,尽管武王成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于是他站起来说:
  “镐池君乃正神,应该不说也会明白朕所想问的事!”
  “嬴政,你很聪明也很狡猾,"镐池君哈哈大笑,一派帝王气度,完全不是巫者原有的声音:“你的心思本神当然清楚,但在这种场合,你不便明问,本神当然也不便明告。”
  “那是否能请大神今晚降临,嬴政在咸阳宫辟密室,焚香等候?"始皇恭敬地说。
  “不必!"镐池君说:“嬴政,你是聪明人,本神只要提示你几句,你就会悟透了。”
  “请说。”
  “祖龙乃天上星宿,明年应该归位,这是第一;行其所当行,立其所该立,不要被私情所蔽,这是第二个你想得到的答案。另外有句话要奉劝,稍存上天好生之德,免得为血所污染,归不了天上星位。”
  这下始皇要不相信也不可能了,因为祖龙之事,只有蒙毅和吴石知道,而想立太子的事,除了幼公主以外,他跟谁都没提过。
  “还有一件事朕想不通的是……"他又问。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为"镐池君"所打断,他反而问他说:
  “本神在人间留下什么功绩受后人所景仰?”
  “当然是率领诸侯伐纣!"始皇对"纣王荒淫无道,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讨伐"这段历史很熟谙。
  “这次江神托华山山神持玉璧作信物,劝言本神祖龙可以讨伐了!”
  始皇回顾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群众,只见他们人人满脸狐疑,似乎不了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始皇又说:“假若祖龙传人得宜,是否可以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嬴政,你在别的事上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如同三岁小孩子?传人得宜自然可以延长天命,其余就非本神所知了!”
  除了中隐老人外,谁敢这样直言申斥他?尽管镐池君生前为王,死后为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
  始皇怒火填膺,正想发作,只见"镐池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狂吼了一声:
  “本神去也,嬴政你好自为之!”
  巫者竟这样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副手和礼生忙着用冷水浇他,想弄醒他来。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登上六七黑马驾的輼輬车,在万民高呼"万岁"声中,绝尘而去,众大臣连忙各自乘车骑马纷纷相随。


  在蒙毅府中密室,灯光黯淡,室外警卫森严,禁止任何人接近整栋房子十丈以内,于是整个院子都空旷无人,伺候的婢女也必须奉召才准前来。
  室内只有蒙毅、张良和项伯三人。
  蒙毅离席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到张良和项伯席位之间,就环顾两人一下。
  他面色凝重地说:
  “张先生今天表演得很好,只是后面几句话说得过重了些,主上回宫后一直含怒不语。”
  张良避席顿首说:
  “小生并不认为如此!”
  “哦?先生有何高见?"蒙毅不悦地问。
  “依小生之见,主上性情高傲,目无历代任何帝王,独独钦佩武王的功绩和为人。要在气势压过他,小生装扮的武王必须要当他是后生小子!”
  “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还是有点过份,"蒙毅刚直的脸上出现了歉意:“以前下官骂赵高装神弄鬼欺骗主上,想不到自己也要玩这种权术手段。”
  “大人用不着歉疚,"项伯在一旁插口说:“始皇为人刚愎,又深爱胡亥,难免不做胡涂事,大人这是为天下人着想。”
  “也只有这样想,下官才会稍微心安!"蒙毅叹口气说。
  “始皇回宫以后,真的一句话都未说?"张良沉思一会又如此问。
  “他只喃喃自语一句话:'山鬼只知一年事!他怎么能知明年?'"蒙毅回答:“下官不明白主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作何想法。”
  “看情形,他对此次镐池君的话是深信不疑了,只是心中还有矛盾。"张良解答说。
  “张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蒙毅又问。
  “什么也不要做,静观其变,假若小生推测不错的话,始皇会主动问及大人此事。”
  “到时候下官要如何回答?”
  “大人可以说这是主上的家务事,疏不间亲,不便回答。”张良说。
  “这岂不是坐失良机吗?"蒙毅不解地问。
  “始皇为人主见很深,他决定了的事别人很少能更改,他知道大人品向扶苏,假若你言明赞成扶苏,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而误事!"张良微笑着说。
  “先生果然高明!"蒙毅赞叹地说:“先生要是能入朝为官,一定是大有作为的能臣,要不要下官代为推荐?”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生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束缚,承蒙大人收在门下当舍人,能为大人献言分忧,就很满足了。”张良连忙谦谢。
  “这真是太可惜了,只是下官也不敢勉强,"蒙毅想了想又问:“先生看这件事有几成的把握?”
  张良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回答说:
  “假若不成的话,始皇很快就会立胡亥,那就不必说了;假若他不再提此事,扶苏就有六成的胜算;要是他主动向你问起,那他已是决定立扶苏了。”
  “想不到先生这样年轻就算无遗策,真可惜我们不能一殿为臣,共扶未来的皇帝。"蒙毅脸露惋惜。
  张良微笑不语。
  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张良和项伯才起身告辞,临行时,张良又向蒙毅叮嘱一句:
  “大人要多注意赵高的动向!”


  在赵高府中密室里,也有三个人在密商,分别是赵高、吴石和一名徐巿派来的密使。徐巿密使是报告,徐巿在海外一个岛上,男耕女织,生活得很好,暂时不想回来。
  “前几天蒙毅介绍的那个巫者装得真好!"赵高气愤地说:听主上近来的言语,似乎有了想立太子的意思。”
  “据下官看,镐池君真是降临了。"吴石有点不服地说。
  “明明是装神弄鬼,"赵高鹭鸶般笑了几声:“这些事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吴石还想争辩,但想到赵高装神弄鬼受罚,到如今还是庶人身份的事,他不敢再提,只是讨好地说:
  “主上要立太子一定要立胡亥公子,将来他一继位,赵大人就是帝师了,还望多加提拔。”
  “哼,那可不一定,"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今天问起我,要立太子该立谁?”
  “主上器重大人,这样重大的事都征求大人意见,真不愧为帝者师,大人自可顺水推舟拥立胡亥公子。"吴石谄笑着说。
  “我才没有你这样笨!"赵高对堂堂的廷尉左尉毫不客气,就像对家奴一样直斥。
  可是吴石却一点也不见怪,仍然耸肩前倾,陪笑着说:那大人是怎样回答的?”
  赵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得意微笑。最后他徐徐睁眼,看了两人一眼才说:
  “对主上的脾气,没人比我再清楚……”
  “当然,大人和主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吴石赶快乘机拍马屁。
  “不然,"赵高正色地说:“应该说是同怀之交,你知道吗?虽然主上小时有他的奶妈,但我娘常是一边奶头奶一个孩子,这不是同怀之交是什么?”
  “不错,不错!"吴石与那徐巿密使异口同声地奉承。
  “所以嘛,我当时就回奏主上,这是他的家务事,疏不间亲,我无意见可提。"赵高显出诡异的神色。
  “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吴石叹口气说。
  “我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主上的脾气没有人比我再清楚……”
  “不错,不错,大人与主上乃是同怀之交!"吴石等两人异头同点地说。
  “主上一直是有自己的主见,他问别人,只是观察哪类人有哪种想法,并不是真正征求你的意见。譬如说他要是问蒙毅,一定会问立扶苏好不好?假若蒙毅回答好,那倒楣的是蒙毅,因为主上会怀疑他与扶苏结党,或者是受了扶苏请托。因为立嗣这种大事,不是元老重臣不能参加意见的,蒙毅和我还不够那种份量。”
  “赵大人真是明智,"吴石拊掌称绝,然后不解地问:“赵大人和主上这种交情都不能提意见,那就没有人够资格提了。”
  “那当然,"赵高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微笑,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然,像李斯这类老臣倒是应该可以回答,否则主上会怀疑他们没有诚意。”
  “听赵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吴石叹口气说:
  “下官在朝为官也很久了,今天才知道答与不答之间,竟有这么大奥妙!”
  “那当然。"赵高得意作鹭鸶笑。
  “主上问过李丞相没有?李丞相又如何回答?"吴石好奇地问。
  “听说是问过了,而且李斯认为是立扶苏的好,不过他的话没有多大效果。"赵高轻蔑地说。
  但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了一下,一拍大腿,高叫了一声:
  “不好!”
  “赵大人,怎么啦?"吴石等两人品声问。
  “蒙毅的装神弄鬼,再加上李斯的进言,可是非同小可!”赵高像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样惊惶:“李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
  “为什么?"吴石问。
  “你不要管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再不设法阻止,恐怕主上这几天就会明命立扶苏为太子!"赵高气极败坏地说。
  他们刚才还看到赵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突然变得惊慌失措,不禁也紧张起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主上的了,"赵高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他没有决定事情以前,不会问别人,依照目前的情形,他为顾全大局,一定会立扶苏!”
  “那该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
  赵高皱着眉头,拖着猥琐的身子,就在室内踱步起来,他这个习惯多少是从始皇那里学来的,他虽然是邯郸小儿学步,倒也发现像这样踱步,头脑会灵活不少,很多困难问题因此迎刃而解。
  他踱到徐巿的密使面前,一双小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得这位密使心里发毛。
  “就是你,我要用你来挽回大局!"赵高格格地笑着。
  “小人我?"密使有点想哭的说:“徐先生派我回来秘密报告船队在海外的情形,小人可是见不得光的!”
  “你不但要见光,而且要面见主上。"赵高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这名密使吓得避席顿首,磕头如捣蒜,哀声喊着: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起来,起来,请复座!"赵高笑着将他扶回席位:“你别惊慌,我没有恶意,明天我就安排你觐见主上。”
  “小人我?"密使哭丧着脸问。
  “不错,安排好时间我会通知你,见到主上后该说些什么,觐见之前我会告诉你!”
  “叩谢赵大人!"密使又再避席顿首。
  吴石在一旁满头雾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10

  始皇在偏殿接见徐巿的使者,赵高没有食言,前一天晚上教了使者一番话,要他记熟以便临时应对。
  这名密使乃徐巿多年来最相信的门客,算得上是饱读诸子百家,有着极好的口才,这些年来专负责他与赵高之间的联络。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这种威严。
  虽然是在偏殿,没有朝殿那种盛大排场,但也是警卫森严,殿下站满执戟武士和带剑郎中。
  这位门客天生个子就小,一进入大殿,环顾四周都是身材特大的彪形大汉,再加上殿中什么都大,更显得自己出奇地渺小,他两脚发软,几乎都要不听指挥了。
  来到阶下,他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奉命起立回话。
  “徐巿这么多年在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久无消息带回,而且还偷偷将家眷接走,实在可恶之极,这次派你回报,到底还有什么可强辩的?”
  始皇一字一字的威严说出,回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这位门客明白,回话稍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徐巿辩解已在奏简说明,小人只是奉徐巿之命,负责向陛下回答疑问。"门客强自镇定地说。
  “好,朕先问你,徐巿现在何处?"始皇怒容稍减。
  “徐巿等人现在海外一无名孤岛,缺水缺粮甚为辛苦。”
  “岛上会没有淡水吗?"始皇不解地问。
  “岛上虽有少数山涧,但因地势陡削,下雨水即流入海中,存水处甚少。”
  “你要说实话,"始皇双目似箭,直视门客,沉声地说:
  “你们可曾见到仙岛?”
  门客为始皇看这一眼,全身有如遭到雷击,差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想凭赵高的交代,只得硬起头皮回答:
  “多次见到,只是靠近不了。”
  “为什么?是否岛上的人不欢迎你们,还是你们所见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不是,的确是蓬莱仙岛。"门客只有一口咬定。
  “什么样子?"始皇这一问非常厉害,因为徐巿向他形容的仙岛模样,他一直神往,所以记得很清楚,而且徐巿对他说这些时,只有很少人在当场。这一对照,就可知道这个门客说的是否真话。
  谁知赵高比他更厉害,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点着,不但伪造了徐巿给始皇的奏书,还教会了他这一套。
  门客照着赵高所教的说了,对蓬莱仙岛外形的描述和徐巿所讲的大致相同。这位门客本身当然也是精明之辈,他结尾加了一句:
  “至于仙岛内里的事,徐巿从不对别人说,所以小人也完全不知道了。”
  始皇一听他这样说,也就深信他们是接近过仙岛而无法上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每次我们看到仙岛出现时,就会风浪大作,波涛汹涌,将船队打得四分五散,还曾经有多艘船翻覆。”
  “朕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皇有点不耐烦。
  “经过徐巿的祭祷祝问,才知道是海神的阻挠。”
  “海神阻挠?他为什么要阻挠朕求取仙药?”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退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始皇爽然若失地说:“补给与粮食的事,你去和赵高商量办理。”
  门客跪倒行礼,由赵高带出。
  始皇退至南书房后,召李斯和蒙毅来见。他向李斯说:
  “徐巿有使者回来,说是接近了蓬莱仙岛多次,只是为海神所阻,看来求取仙药'青春之泉'还是大有希望的。"始皇心有未甘地说。
  李斯看了看始皇憔悴的脸色以及明显逐渐瘦弱的身体,明知他肝病已重,应该立嗣,但始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病,更别说提到死了。有位御医自认忠诚,说了实话,诊断始皇患了肝疾,建议他必须停服任何丹药,少近女色,完全不理政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后果堪虑。
  始皇一气之下,就罚他鬼薪守太上皇陵三年。以后没有任何御医再敢说他有病,只是歌功颂德地说他太劳累,开些清火补肝的药给他吃而已。
  李斯当然不会重蹈这个覆辙,他恭身回答说:
  “恭喜陛下,海神为什么阻挠,只要找出原因就不难解决。”
  始皇又转向蒙毅说:
  “先前你的那位门客是否还在府中?”
  “还在,只是他上次冒犯了陛下,至今仍日日惶恐不安,绝口不再提祭祷占卜这类的事。"蒙毅回答。
  “上次的事,当时朕的确有点生气,但再一想,对朕无礼的是镐池君,这怪不得你的那位门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张继,楚地下邳人。”
  “你要他为朕再召别神,当然不要镐池君,朕想问问,海神为什么要跟朕作对。”
  “遵命。”
  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很久,才同时对李斯和蒙毅说:
  “立太子的事后仪,等海神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是。"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蒙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
11

  甘泉宫修炼室里,烛光摇曳,香烟袅绕,兽形香炉里,焚着西域异香,整个屋子弥漫烟雾,人处其中,立即进入一种似幻似真的境界。
  始皇对着神桌高坐,这次是召神而不是祭祝,所以始皇是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等候神的降临。
  事先始皇召见了张良,问他召什么神来问最好。张良认为召别的神来都是旁敲侧击,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召海神来。
  “东海离这里万余里,能召得来吗?"始皇惊奇地问:“即使能来,又要等多久的时间?”
  “庄子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这还只是有生有形的神物,"张良微笑着说:“至于成神以后,无生无死,无形无影,思想所及,转眼却至,已不再受距离的限制。”
  “张生这句话就错了!"始皇抓住他语病似地得意微笑。
  “不知臣错在哪里?"张良恭敬地问。
  “即使神只要转念之间立到,为什么江神不直接和镐池君会晤,还有待山神居中转交玉璧?”
  这一问的确将张良难倒,而且山神这件故弄玄虚之事,正是他所为,免不掉做贼心虚。但他是何等机智的人,心念一转,表面一点声色未动地回答说:
  “神无形无影,固然转念之间任何地方都可立到,但玉璧是凡间浊重之物,却需要按照凡间俗物处理。”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作法吧!"始皇满意地说。
  张良又换上白色法衣,戴上鸠冠,由项伯赞礼。
  始皇肃穆静坐,专等海神的降临,蒙毅侧席侍坐。
  张良焚香击钟,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和那天一样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一个腾身,跳到半空,还连翻了几个跟头,矫如神龙般在空中扭转,正好跌坐在事先安排的宾席上。
  “海神怎么跟镐池君不一样,举止如此野蛮?"始皇细声问蒙毅。
  “镐池君生前为帝王,当然雍容大度,海神则只是东海一条孽龙!"蒙毅也恭敬地小声回答。
  这时只听到张良大吼一声说:
  “本神乃海神是也,尔乃何人,胆敢当面辱折本神?”
  声音粗厉,和张良俊秀的外表极不相称。
  蒙毅闻声连忙跪倒,连连谢罪失言,始皇也起立以主人身份延坐。
  “始皇帝,你管你的人间,我管我的海洋,你找我来作什么?""海神"怒声问。
  “海神这一问问得甚好,既然你知道你我奉上帝之使命各管一方,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始皇顾着主人的立场,说话非常柔和。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海神"问。
  “当然。"始皇回答。
  “海神"仰天大笑,室内回声激荡,正如大海波涛。
  “你本为天上乌龙,掌管天池,因有凡心,谪到人间赎罪,如今你竟然忘本!""海神"笑着说。
  “朕本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那你呢?"始皇不胜惊诧地问:“天池又在哪里?”
  “本神就是掌管海洋的海神,也就是上帝座前的金龙,天池乃在天上,穷发之北,有冥海谓之天池。""海神"从容地回答。
  “朕如今统一宇内,贵为皇帝,还能算是谪放?朕在泰山顶上,明明听见上帝称朕为她的骄子、爱子,这还错得了吗?始皇骄傲地说。
  “嬴政,想不到你谪落人间,也就变得目光如豆起来。你在天上所掌管的天池之大,真凡人所不可想象的!举例来说,其中产有无数鲲鱼,每条鱼都背宽数千里,自头到尾的长度,更无法以人间长度来计算,你想想看,天池有多大!”
  “真的吗?"始皇有点神往了。
  “在天池还有种鸟,名为大鹏,背若泰山,翅膀张开有如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就是九万里,你所谓的宇内真的是宇内吗?”
  “怎么,不能算吗?"始皇不服平地问。
  “当然,"海神豪迈地笑了:“俗语说:'三山六水一份田。"水你管不到,山你管不到,你所管到的只是这一点陆地,但你可知道,不说西域之西还有很多国家,东海和南海以外更有无穷大的陆地和无数多的岛屿,区区一个中原就能算是宇内吗?真是寒蝉春生夏死,不知有秋冬,鸟雀腾跃不过几丈,便自以为高了!”
  “朕不和你扯这些,"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只请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
  “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是为了你好,假若你取得长生不老之药,你就一直呆在凡间受尽七情六欲之苦,嬴政,你告诉我老实话,自你懂事以后,你有真正的快乐过吗?""海神"哂然而笑。
  “……"始皇一时无话可答,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
  “另一方面是阻止你侵犯我的掌管范围,你的野心太大,徐巿虽说是主要为你求取仙药,实在也是帮你在寻找海中岛屿,你要是不死,迟早会侵入我掌管的领域,祖龙,既然已知明年会死,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后事,以便早日归位,掌管不知要比你所谓宇内大多少万倍的天池!”
  “孽龙,你听着,不管你如何阻挠,朕一定会战败你,取得长生不老药!"始皇怒汽油然而生,也大声吼起来。
  “嬴政,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海神"仰天哈哈大笑:本神去也!”
  张良又是全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项伯连忙上前救醒,用冷水喷脸,并为他按摩全身。
  始皇若有所思地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蒙毅也走上前去,察看张良的景况。
12

  始皇自接到海神挑战,以及求取"青春之泉"再度出现希望后,他不再提立太子的事,也就没有人敢再向他提。
  另外,他将海神挑战的事交由太卜占卜,所得到的结果是游徙大吉。于是他首先迁北河榆中三万户到咸阳,并各进爵一级,以应卜象。
  接着他下令会稽郡和琅琊郡,准备楼船百艘,他要亲自击败海神,以便利徐巿登蓬莱仙岛,取长生不老药。
  此时,徐巿已透过赵高和始皇正式取得联络。据徐巿使者奏称,徐巿率领的童男童女现停留在东海亶洲,相去琅琊万余里。此洲有数万人家,饮水粮食及用品皆已能自足,不需由中原再行补给。
  不过,徐巿也上书禀奏,希望始皇能早日击败海神,他们将再度前往仙岛取"青春之泉,否则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童男童女都已长大成*,男女情欲方面的事很难控制,一旦不再是童男童女,又得返回中原换人,耽误时间就太多了。
  经他这一催,始皇开始着急,二十八年派出这些人,当时最小的就算十二岁,如今已是三十七年,算算也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其余更大的就不必说了,要是换人,往返又得多加两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当然不可以。
  因此他决心今年等到一切准备好,就趁出游的机会,亲自解决海神的问题。
  打消了始皇立即立太子的原意,最高兴的当然是赵高,他有把握,只要不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立太子,时间一久,这个位置自然而然是胡亥的。
  相反的,蒙毅遭到挫折,感到非常沮丧。那天他私底下对张良和项伯说:
  “蒙毅承祖荫得到主上宠幸,一向自命行事方正,想不到要用装神弄鬼来蒙骗主上,而且事情还终归失败!”
  张良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得这样安慰他说:
  “主上为人做事都极度自信,除了用这方面的办法,根本就影响不了他。再说,我们的对手是最了解他个性的人,他们用这种方法,我们也不能不以这种方法来对付。”
  “蒙毅总是感到这里不安。"蒙毅指了指胸口,叹口气说。
  “廷尉其实不必难过,"项伯也插口说:“我们本意是为了主上好,用的方法有时候需要权变,何况立太子是有关天下兴亡的事。”
  “唉,也只有用这些话来抚慰自己了!"蒙毅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主上已决定出游,日前向我说,希望张先生能随去,因为他这次要与海神决斗,可能有仰仗张先生的地方,张先生意下如何?”
  “张继是始作俑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良微笑着说:
  “大人正直,不惯说谎,张继自小流浪江湖,颇知权变,我跟去也好,以后要和主上应对,说谎的事就由小人来应付。”
  “先生言重了,"蒙毅说:“听到说谎和欺骗,我内心就感到愧疚,面色就会不自然,哪像张先生这样,装镐池君就是镐池君,装海神就是海神。"想起张良装海神的神态,蒙毅忍不住笑了。
  张良和项伯看到他心情转好,忍不住跟着笑。
  “还有,"蒙毅微笑不止地说:“那天张先生装海神的谈话,好像是出自庄周的《逍遥游》。”
  “大人博学,正是。"张良说。
  “当天我在一旁担心,深怕主上识破,主上读的诸子百家不少。”
  “小人敢肯定他没读过庄周的书。"张良调侃地说。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蒙毅惊诧地问。
  “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老师中隐老人不喜庄周,而主上学的是'帝王学',与庄周的学说格格不入,他也没时间去读与自己兴趣不合的东西。”
  “张先生真是摸透了人性!"蒙毅哈哈大笑。
  张良和项伯也跟着笑。
  突然,蒙毅又皱起眉头说:
  “主上准备出巡,又不再谈立太子的事,下一步起我们该如何走?”
  “可借此作最后一击,看看是否能够挽回。"张良沉吟地说。
  “如何击法?”
  “大人可借由丞相李斯,请求扶苏回来留守,这样扶苏虽然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只要主上准许,我们便知道他的心意,同时希望大人你也争取留守,就不必整天要对着主上说谎,内心不断愧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蒙毅高兴地击案说。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7#
发表于 2009-12-20 17:24:35 | 只看该作者
  
花鸟鱼虫,就不养花。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8#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37: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移风转俗

--------------------------------------------------------------------------------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
  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及廷尉蒙毅从,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始皇许之。幼公主恰好生病,不能随驾,始皇甚感遗憾。
  赵高此时因监工骊山陵墓有功,复任为中车府令,此次随行,为始皇御车。
  李斯及蒙毅联合上奏,请调回长公子扶苏回咸阳留守。始皇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看透了他们的心意,只托言扶苏监筑长城事务繁忙,不准这项建议。
  蒙毅和张良只有徒呼负负。
  蒙毅奉始皇命,令张良随行,项伯单独留在咸阳感到无聊,向蒙毅告辞,回老家下相探亲去了。
  十一月,始皇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然后乘船由江水直下,经丹阳起陆来到钱塘。
  会稽太守及鄣郡太守均来迎接陪侍,南海尉任嚣也在会稽等候。
  到达钱塘后,始皇即召集当地父老探问民情,父老经过太守交代,当然只说些民风淳厚,秦法便民等歌功颂德的好话。
  始皇听了自然大为高兴。
  那天始皇驾车出游,返回行宫途中,因为始皇为了表示亲民,下令不许清道,一路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民众在道旁围观,街道两旁更是连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始皇的车驾一到,民众纷纷跪下齐呼万岁。
  始皇的輼輬车,当天是由赵高御车,公子胡亥参乘,始皇在万岁声中频频左顾右盼,向群众挥手致意,心里却在想:
  “我的辛苦还是有代价的,这些黔首都爱戴我!”
  过一会他又向公子胡亥说:
  “你看到了吗?这些黔首都是自动自发来的,受全民的爱戴就是君王的最大报酬!”
  “儿臣也作如此想法。"胡亥说。
  “但自古至今,历史上哪有像陛下这样事必躬亲,勤于治政的皇帝?"赵高在一旁乘机拍马屁。
  “不然,黄帝擒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尧王亲九族,章百姓,合和万国;舜和禹亲政爱民,治洪水,使得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自有朕不及之处。"始皇谦虚地说。
  “父皇也有礼让的时候!"胡亥笑着说。
  “三皇五帝和陛下相比,只是如以烛火比日月罢了,"赵高谄笑地说:“以前五帝之国,地方不过千里,诸侯服不服,来朝不来朝,全都没有力量管制,哪像陛下这样天下政令统一,德服诸夷!”
  “唉,话虽是这样说,但百废待举,统一天下已十年,仍然有做不完的事,黔首不得休息,朕也无法安心。"始皇叹口气说。
  “这都是以前所谓贤君无为而治的结果,现在事情堆在一起,让陛下*心。"赵高说。
  “看这么多的事,恐怕朕是不能及身做完了!"连日旅途,始皇脸上已出现倦容,他喟然叹说:“朕到底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以前读古籍读到过孔丘所说的:‘天若假年,五十以学易。'现在朕才完全体会出他说这句话的心情。”
  赵高一听始皇这样说,暗自在心中警惕,看样子始皇又想起了立太子的事。他连忙在御者座上回首恭身说:
  “陛下正富春秋,而且只要这次战败海神,去除求取长生不老药的障碍,陛下就会寿与天气了!”
  “但愿如此!"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两旁欢呼万岁的声音,他听而不闻;围观下跪的群众,他也视而不见。
  他想起海神挑战的事,连带想到大秦没有一支强大的楼船军。海神应该说得不错,"三山六水一份田",海中不但有岛屿,海外一定还有其他的国家。秦一直处于内陆,虽然也设有楼船将军之职,但水军一直不强大,只能用在江河支流上,作运补及护航之用。
  原楚国江上水师,虽有点规模,但自天下统一后,大多解散改作民用,尤其是骊山陵墓、咸阳阿房宫的修建、石头木料的运输,全用到这些船,船上的战斗设备早就拆除掉了。
  照说,原齐、燕临海,而且海岸线极长,但它们只以大海为屏障,假想敌完全是来自西方的秦国强大陆军,根本未想到向海洋发展,所谓的水师也只能在江河上担任巡逻、护航及运粮等任务。
  始皇又想到:现在大秦已打通了渤海、黄海、东海及南海等四海,因为缺乏强大的海上水师,所以海面上海盗横行,各自占海岛为王,甚至还向过往船只收保护税,不然就连人带船掳走。男的当奴隶,女的姿色好的,留着做头目的妻妾,姿色较差的,就做为喽啰公共的泄欲工具。
  众多案件报到各郡守那里,郡守想处理都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向上呈报,但太严重的案情怕始皇动怒,还都隐瞒下来,只是辗转传入他的耳中。
  始皇想:这是否就是海神所谓的侵入他的领域?嗯,他要建立强大的水师,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保护由南到北的贸易船运,同时还可以开发附近的岛屿,进一步探找出海外之国。
  当然顺便也可以寻觅仙岛,找那长生不老之药!
  谁是编练水师的人选呢?几个曾任楼船将军的人,在他都认为不够理想。
  任嚣,对,就是他!以他的才干,又担任南海尉这么多年,正是最好的人选,他正好在会稽等候,见面时要和他好好谈这件事。
  正在他想得入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车子剧烈震动,六匹黑马人立长嘶,赵高连声吆喝。
  “有刺客!"有人高声叫喊。
  周围郎中拔剑将始皇座车团团围住,形成*马墙层层护卫。


  虎贲军都尉带着众多兵卒拥着一对男女上前禀奏。
  “启奏陛下,只是一对拦驾告状的男女,臣罪该万死,护驾不周,惊动陛下。”
  始皇没有答话,只看了这对男女一眼。只见男的面目清秀,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年龄不会超过二十,而女的大约十五、六岁,面貌和男的长得极像,看上去像一对兄妹。
  “你们有什么冤枉?"始皇和蔼地问:“为什么不去向所辖县府申诉?”
  “天大的冤情,不止关系小人兄妹而已。"男的侃侃而言,似乎并不恐惧这个传言中动辄坑人的皇帝。
  这时蒙毅已下车,走到始皇车前行礼。
  “廷尉,这对兄妹拦舆车告状,该如何处理?"始皇问。
  “请陛下交臣处理,问明案情再行禀奏。”
  “别难为他们,"始皇语气柔和得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和你同车带回去吧!”
  两人闯驾,旁观民众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都等着看始皇大发雷霆杀人,一见竟是这等轻易打发,全都跪下狂呼:
  “始皇帝仁慈!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有急忙赶到的会稽太守,早已吓得满身冷汗。
  “走吧,没事了。"始皇说。
  车队在万岁声中,又慢慢启动。
  晚间,蒙毅来行宫回报审讯结果。
  原来正如始皇所猜测,这对男女果然是兄妹,一名吴鸿,一名吴秀。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兄妹相依为命成长。母亲改嫁时,吴鸿才八岁,全靠他帮人做杂工,以及邻居帮助,兄妹两才能长大。
  “哪有这样狠心的母亲!"始皇勃然大怒,他想起自己淫狠的母亲,也回忆到八岁和皇后同游邯郸的情景。
  “据吴鸿供称,这里的文教风俗并不如父老们所说的那样好,而是淫风极盛,未婚前滥交成风,桑前榆下野合,习为常事。即使婚后,男女交往也不避嫌,通奸杂交都是司空见惯的。吴鸿母亲就是丈夫还在时,便与别人有染,丈夫一死,就丢下一对小儿女不管,跟那个男人私奔了!”
  “事隔这么多年,吴鸿还为此拦朕车驾告状?”
  “不是,而是为了一件更重大的事。”
  “哦?说来听听。”
  “原来这地方还有一项行之千年的恶俗,就是所谓钱塘君纳姬。每年钱塘君生日就要扩大庆祝,以盛大仪式将刚及笄的处女丢入江内,谓之送亲。”
  “钱塘君何许人也,谁人所封?"始皇印象中没有这位神。
  “相传钱塘君为海神之子,由海神所封。”
  “这就是说今年纳姬选中了吴秀?"始皇这下明白吴鸿冒死拦驾告状的原因了。
  “正是,陛下圣明!"蒙毅极带感情地说:“本来可以用钱贿赂巫婆另行选人,但兄妹生活都感困难,哪有这个余钱!”
  “钱塘君选姬是如何一个选法?"始皇开始感到兴趣:“大概说给朕听。”
  原来钱塘君选姬,乃是由地方巫者在生日前一月宣布,说是由钱塘君托梦要几月几日几时生的女孩,长得是个什么模样,然后就到处找。
  其实,巫婆早就打听好哪家有这样的女孩,她一般都是找有钱无势家的女孩,父母赶快送钱要她另找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或是自己出高代价,买票家女孩代死。
  “这种淫风佚俗,难道地方官都不管吗?"始皇击案大怒。
  “不是不管,而是不敢管!"蒙毅摇头叹口气说:“天下刚统一,大秦派的郡守首次到任,下令禁止此事,竟引起一场民间大暴动,钱塘江流域附近县的数万民众包围郡守府,最后郡守答应不管这种风俗,才算妥协。”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始皇怀疑地问。
  “郡守当然不敢上报,"蒙毅微笑:“地处偏远,平日就法令不行,民间信仰高于法律!”
  “不行,这件事必须制止。"始皇坚决地说。
  “陛下,事关民情,必须慎重处理,交给臣来办吧!"蒙毅深怕始皇的刚愎脾气会造成大灾难。
  “不,事关风俗教化,本是郡县父母官的职责,既然他们管不了,而朕正好在此,这就是朕无可旁贷的责任。朕代天牧民,郡守县令又是为朕分担职守,他们负担不了,当然由朕亲自来。”
  “交李斯丞相办理吧,何必陛下亲担烦忧!"蒙毅还想力谏。
  “民间如此信仰钱塘君,是否有什么灵验?"始皇对蒙毅笑着说。
  “每年钱塘君生日都逢大潮,而且江水时常泛滥为害,据臣问了一些父老说,那年就是因为没有纳姬,所以江水泛滥成灾,因此才酿成暴动。"蒙毅回答。
  “那以后年年纳姬,是否就没有水患了呢?”
  “应该还是有吧,"蒙毅回答:“据郡守说,三年前就有一次不小的洪水,淹没了不少田地房屋,夺走了不少生命。”
  “那证明不是钱塘君纳姬的问题,而是水利没弄好。"始皇微笑。
  蒙毅看着始皇半晌无语,心里在想——多英明睿智的皇帝,为什么逢到自己长生不老的事,就变得如此迷信幼稚!
  始皇无语地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沉思,很久很久才又复座,他徐徐地对蒙毅说:
  “你还有什么意见?”
  “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议事?"蒙毅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朕已决定如何办理,你记下来转告会稽郡守,用不着朕另下诏命。”
  “是。"蒙毅恭身答应。
  此时近侍拿来笔墨和白绢。笔为羊毛制成,由蒙恬最新发明,书写便利迅速,比以往用竹、玉和金属制成的硬笔方便多了。
  始皇郑重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
  “第一、命会稽太守立即传朕意旨,永远废除钱塘君纳姬风习。
  第二、限三个月内拟定浙江(钱塘江)整治计划上奏。
  第三、二天后另召集一批父老来与朕话桑麻,告诉他朕会亲自按这些人的话,一一到现地去证实!”


  三天后,始皇本来约定接见父老的时间订在晚上,而且有一次盛大的赐宴。
  但在一早他就被近侍吵醒。近侍慌慌张张地启奏:
  “陛下,行宫外围满了好多民众,说是来请愿的,正与禁门郎中大吵大闹!”
  “有这样的事,"始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耐地说:“传虎贲军都尉派人驱散!”
  “是!"近侍行礼正要告退。
  另一名近侍又进来报:
  “李丞相及蒙廷尉求见。”
  始皇昨夜睡得很晚,今天一大早就被吵醒,很想骂人、揍人、甚至是杀人,但看到近侍满脸惊惶、惧怕他发脾气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他知道若不是发生了重大的事,近侍绝不敢惊吵他的睡眠。他忍住满腹怒平地说:
  “好吧,要人进来服侍朕梳洗,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等他梳洗已毕,来到临时朝殿,只见李斯、蒙毅、虎贲军都尉等人,全在殿中等候,见他到来,一起行礼迎接。
  只见李斯满脸着急,会稽太守更面无人色。始皇看着神色稍微镇定的蒙毅问:
  “有什么事故发生吗?”
  “启奏陛下,禁门外正有数万黔首聚集,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蒙毅恭身说。
  “哦?"始皇不在意地笑了笑,装作不知地问:“什么成命?”
  “废除钱塘君纳姬的事。"蒙毅明明知道始皇是明知故问,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言明。
  始皇没有作声,只是用威棱四射的目光扫视诸人,当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会稽郡守身上时,郡守肥胖庞大的身子,竟像被挑动的弦一样,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平日都是用这种方式向官府谈事情吗?"始皇语气平和地问。
  “不……不……不是。"郡守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
  “好,你们都跟朕到外面去看看。"始皇言罢,起立向外走,李斯等人紧紧跟随。
  他们上了行宫平台,民众一见始皇出来招手,有一半的民众跪下口呼万岁,另有一半人静立不动,其中更有少数人举手高叫起来:
  “陛下,你在这里只停留几天,我们却要子子孙孙世居于此!”
  “对了,洪水淹没田地,你也不会没饭吃,淹也淹不死你家的人!"有人作更激烈的发言。
  “你这样做,是会遭神谴的!陛下!”
  “嬴政,你凶狠不顾人,总不能不怕神明!"喊声中,竟然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
  “……”
  众多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大江波涛,更像雷鸣。
  始皇脸色平静,就像欣赏窗外暴风雨的雨景,他要近侍搬来席案,就在平台前坐下来。
  群众前面,身穿白色宽袖宽袍、头戴鸠冠的巫婆,带领一干穿着白袍、未戴冠、披散长发的男女弟子,在群众前面起舞,口中狂喊:
  “吾乃钱塘君是也!嬴政胆敢侵犯到孤家头上,必须加以惩罚!尔等百姓千万不能听信他的,免得遭受洪水淹顶之苦!”
  钱塘君神威真的非同小可,巫婆一开口说话,全场数万人竟鸦雀无声的静止下来,连小孩的哭叫声都没有了,始皇看得暗暗皱眉。
  “丞相,你看如何办理?"始皇问站立在身旁的李斯。
  “陛下,民意……
  李斯的话还未说完,始皇就微笑地打断他说:
  “这不是民意,而是神意!”
  “陛下明鉴!神意……”
  李斯的说话再度遭到打断,始皇突然失去笑容,严厉地对他说:
  “也是巫婆之意!”
  李斯恭身肃立一旁,不敢再言。始皇又声色俱厉地将会稽郡守召到前面来说:
  “这是你平日养痈成患的结果!”
  “臣罪该万死!"会稽郡守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现在该如何处理?"始皇叱问。
  “交由臣去处理。"郡守犹豫地说。
  “去吧,已经找到朕的头上,用不着你代为出头了!"始皇叹了口气,面色变得缓和起来。
  他又向侍立一旁的蒙毅问:
  “廷尉,假若交由你来处理,你要如何做法?”
  蒙毅没有答话,考虑起来,始皇没有催他,只是又向台下群众中望去。
  只见四方八面还不断有群众扶老携幼而来,人越集越多,有的还手捧燃着香烛的香案,口中高叫万岁。
  巫婆和一班男女弟子舞得越来越激烈,叫喊声也越来越大,全是以钱塘君的口吻直呼嬴政的名字挑战。
  始皇叹口气向群臣说:
  “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这里大约有五、六万人吧,尽皆坑杀并不为多,只是还有这么多焚香燃烛,口呼万岁的善良黔首!”
  他说话时,额前青筋直跳,表示他已动了杀机,蒙毅连忙跪倒在地,急声说道:
  “臣已想好对策,请陛下回驾,这里交由臣来处理!”
  始皇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
  “好,朕授你全权办理,该果断时就该果断!”
  接着他又转向李斯等人说:
  “跟朕一起下去吧,你们留在这里没有用处。”


  蒙毅走到平台前面,向群众挥手要求安静。
  看到始皇离去,群众先是一阵错愕,继起的是极度的混乱。有人哭着喊万岁,也有人跪地哭泣,更有人高声叫骂。
  失去了主要敌人和观众,"钱塘君"也走了,巫婆和她的那些男女弟子呆立当场,停止了舞蹈和狂喊。
  蒙毅一挥手,全场都静止下来。他大声喊着说:
  “陛下已全权交由本官处理此事,大家稍安勿躁!”
  群众静了下来,有人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身着红袍,腰系玉带,官职不小!”
  “看来如此年轻,皇帝怎么会全权交他处理?”
  “……!"群众私议越来越大声,现场又逐渐混乱起来。
  “我是廷尉蒙毅,已蒙皇帝诏命办理此事。”
  他这句话一出,群众有了信任,又开始平静地等他说话。这时他先转身对虎贲军都尉说:
  “你先带一万人马,守住各处通道,只准出不准进!”
  “得令!"虎贲军都尉下去调动兵马。
  然后蒙毅又大声转向巫婆说:
  “你既然是奉神命行事,现在请上来与本官一谈,本官乃是奉人君之命,应该够资格与钱塘君商议!”
  巫婆听到蒙毅如此说,她不但不敢上前来,反而率领男女弟子往人群中躲,有的人恶作剧将他们推出来,他们又往人堆中挤,群众中开始有了嘻笑声,有人说:
  “你是神君代表,还怕什么人君代表!”
  “蒙毅!你这样亵渎神明,你会遭到天谴的!"她尖叫着往人多的地方挤,群众又将她挤拉到最前面。
  “怕什么,就去跟他谈!"有人虔诚地说:“神会显灵保巿你!”
  “平日拿钱塘君欺压蒙骗我们,现在怎么啦,见到大官就不灵了?"有人信心开始动摇,怒骂起来。
  蒙毅本来想派人直接逮捕巫婆,却怕激平民变,杀戮太多,一见部分群众信心动摇,他大声宣布说:
  “大家已见到巫婆的心虚,她根本是装神弄鬼仆人!各位不要再上她的当,现在各自回家!本官自会公平处理这件事!”
  蒙毅此话一出,平时不满巫婆行为和信心动摇的群众纷纷离去,巫婆在人群中大叫阻止,但大部分的人都不理她,不到半个时辰,人已经走掉大半。
  闻风而来支援的人,被虎贲军挡在外围进不去,看到包围圈内出来的人,纷纷上前来问,明白里面的情形后,纷纷散去。
  不到一个时辰,包围圈内剩下的"死忠"民众已不到一万人,而且没有了老弱妇孺。他们围绕巫婆和她的弟子而坐,不再出声,似有誓死保护他们的决心。
  蒙毅见时机已到,他又再大声宣布: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限半个时辰以内走开,否则以聚众威胁官府论罪!”
  这项罪名一加,片刻间,群众又走掉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死硬分子,巫婆一见大势已去,这时"钱塘君"又到了,她便带着弟子站到平台下面,两眼紧闭,浑身颤抖,又狂舞狂叫起来,俨然是男声君王口吻:
  “吾乃海神之子钱塘君是也!蒙毅,你为何阻挡孤家纳姬?”
  蒙毅心里暗笑,但在表面上不得不尊重民俗,他站起来拱手行礼回答说:
  “我乃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望钱塘君恕罪。”
  “你可转告嬴政,别阻拦纳姬之事,此事行之已有千年!”
  “贵神既为龙又为神,纳姬应纳海中鱼虾,甚至是南海的美人鱼,再不然也是阴间鬼魂或仙人,为什么偏好凡间活女子?”
  “这是孤家的事,用不着你们过问!""钱塘君"怒斥。
  “如今天下统一,你要的是大秦子民,就不能说不关我们的事了!"蒙毅一面口中吆喝,一面也在心中想——为什么装神弄鬼的事一再被拆穿,还是有这么多人相信,连英明的始皇帝都包括在内!
  “钱塘君"不再回话,只是"附体"在巫婆身上怒吼咒骂:
  “蒙毅,假若你不听孤的警告,一意孤行,你将死得很惨!嬴政的王朝也将不保!孤要发动洪水,淹没附近十多个县!”
  “假若你要这样做,上帝自会找你算帐!"蒙毅哈哈大笑。
  他再看看计时用的香已燃完,半个时辰已到,他对侍立在一旁的虎贲军都尉下令:
  “派人马包围住这几千人,看他们无水无食能维持多久,等他们饥渴得不能动时,再进去抓人!”


  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行列,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行列!
  最前面是黑盔、黑甲、黑旌旗的六千虎贲军开道,接着是六部輼輬车,坐在第一部车中的始皇卷汽车帘,让万民能瞻仰他的容颜,随后是各大臣的车驾,再后面又是殿后的六千虎贲军。虎贲军后面步行的,却是数千聚众闹事的囚犯。
  最后几部车,则塞满了巫婆穿白色法袍的男女弟子。巫婆仍然是鸠冠白袍,独乘一部车,远远看去和往日一样神气,但就近一看,才看得出她形容憔悴,脸上原来已够深的皱纹,如今变成车辙痕一样横竖交叉。
  再看清楚点,还看得见她是老泪纵横,啜岂不已。
  在殿后的郡卒前面,几部双马拉的马车,坐着身穿白色法袍的张良和从人,他要为今天的始皇祭江仪式赞礼。
  江边风大,江中更是浪涛滚滚,正是涨潮最大的时刻。天气虽冷,空中也密布阴霾,有着要下雪的征兆,但江边还是围满了民众。
  见到皇帝亲临已是一生难逢的盛事,何况是他要亲自和江神斗法。
  始皇一下车,围观民众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江边早准备好了祭礼三牲和香烛,张良一到,便开始举起法仗作去,口中念念有词。
  巫婆也被带到江边,要她作法请钱塘君附体,怎么再三的请,钱塘君就是不敢上身。
  奉常少卿焚化了李斯所撰的祭祷文,内容大要是:
  “江神既然是龙又是神,纳姬应纳江中鱼虾,或者阴魂仙人,为什么偏要凡间活女子?朕为天之骄子,奉天帝命代牧万民,就有保护子民不受逼迫伤害的义务,希望贵神能上体天帝好生之德,以后改用选中女子的神主牌位和生辰八字代替。”
  前面几句话为蒙毅和"钱塘君"对话时所提,禀奏始皇后,始皇大为欣赏,用作祭文的主题。
  轮到始皇行礼时,他只长揖三次,并不跪下,因为按照道理,山川江海都应在他这位天子的管辖之下。
  他等候了片刻,钱塘君仍然不肯附身,当然就没有回答,他有点不耐烦,向侍立在一旁的蒙毅说:
  “要钱塘使者巫婆下去讨回音吧!”
  蒙毅答应了一声:“是!"就命侍卫将巫婆抬起要往江中丢。这时巫婆全身颤抖,但却是被吓的,而不是钱塘君附体。
  “陛下饶命!"巫婆尖叫。
  始皇转过头去,装着听不见。蒙毅调侃地对她说:
  “你最少也丢了二、三十个年轻女孩下去,现在也让你尝尝被丢的滋味!”
  “老婆子也是奉神命行事!"巫婆试图用神的权威作最后挣扎。
  “那你就更应该下去,讨来回音赶快回来,"蒙毅又大声喝了一声:“丢送神气启程!”
  几名彪形侍卫,合力将瘦小的巫婆高举过头,摆动几下再合力丢出去,巫婆惨叫一声,落到白浪涛涛的江中,宽大的白色法袍还让她载浮载沉很久,最后一股大浪将她卷了进去,再也不见踪影。
  蒙毅向跪在面前的二十多个巫婆男女弟子说:
  “你们的师父要是回来晚了,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去催!”
  二十多个人叩头如捣蒜,额头都见了血,齐声大喊:
  “小人等只是奉师命行事,还望大人饶命!”
  始皇拱手而立,等了片刻,微笑着向李斯等群众说:
  “看样子钱塘君架子很大,朕站在这里等候,他还故意迟延,我们回去等吧!”
  始皇和众大臣登车回程,围观群众纷纷跪下狂呼万岁。其中有的人是衷心愉快,他们平日受制于巫婆和"死忠"于她的信徒,受害也敢怒不敢言。
  有的人虽然还是相信钱塘君有灵,但这样一来,他们更相信始皇是天下之主,钱塘君不敢和他斗,因此就算淹死了他的代言人,他仍然迟不见面。
  但还是有些深信的人,眼睁睁地等着看巫平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害怕不久就会淹洪水,同时埋怨始皇得罪神明。
  回到行宫后,始皇下诏——
  一、会稽郡守监督不周,听认邪俗横行,立即削爵撤职,降为庶民。
  二、钱塘县令对此坐视不问,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着予削爵撤职,罚到北边筑长城。
  三、五千愚昧信众,聚众威胁官府,本应处死,姑念无知,发放弃山筑陵。
  四、一千巫婆弟子,妖言惑众,本应弃市,枭首示众,念其年幼,男的发往北边筑城,女的收为宫奴。
  其实照始皇的原意,干脆全坑掉算了,由于蒙毅一再苦苦代为说情,始皇才作了如此判决。


  始皇办完这件事,仍感意有未足,那天他不快地向李斯和蒙毅说:
  “朕奉天命牧民,但以往只注重法令制度及各种工程建设,疏忽掉民俗教化,但真正治民根本在于转风易俗,教化黔首于春风化雨之中,丞相、廷尉在这方面都有协助朕的责任。”
  “是,陛下,臣今后在挑选郡守和县令时,一定会注意到这点。"李斯唯唯遵命。
  “以臣之见,会稽与前闽越接界,受到闽越族人风俗影响甚大,淫风极盛,而五伦亲情甚为淡薄,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纠正过来的。"蒙毅也接着禀奏。
  始皇点头称是,继而长叹一声说:
  “朕每至一地,只能作短暂停留,风俗教化乃长远之事,而且郡守县令推出来见朕的地方父老,全是报喜不报忧,朕也无法得知真正民情!”
  “现在吴鸿兄妹还在臣处,何不找来问个明白。"蒙毅在一旁启奏。
  “对啊,立刻将他们找来!"始皇高兴地笑了。
  吴鸿兄妹被带到始皇面前,跪下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始皇赐席要他们坐下。始皇对这对俊秀兄妹越看越爱,不觉动了怜惜之情。他首先问吴鸿说:
  “看你面目清秀,举止有礼,甚为讨人欢喜,你是否读过书?”
  “小人八岁父死,母亲改嫁,妹妹只有三岁,全靠邻人见怜,给点杂工做,勉强养活兄妹两人,哪有钱入学读书!只是在放牛之余看点简册,学学书写,晚上得到一位儒生指点,倒也读过一点诸经百家,只是……"说到这里吴鸿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话是——现在陛下下令烧书,已经是无书可读了。
  “只是什么?"始皇微笑着问。
  “只是因无良师教导,没有什么进展。"吴鸿话锋转得极快。
  始皇一时高兴,转向李斯说:
  “你认为孺子可教吗?”
  “刻苦向学,生性聪明,反应极快,应该是个可教之材。”李斯对吴鸿倒也是衷心喜欢。
  “那要他向你学刑名狱政之学吧!"始皇高兴地说。
  吴鸿看了看妹妹,犹豫着不知谢恩。还是吴秀灵敏,立即避席顿首代兄道谢:
  “谢陛下鸿恩!”
  始皇注视了吴秀一会儿,心想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女孩秀外慧中,敏慧程度和幼公主相近。幼公主既不愿嫁胡亥,胡亥却一直在等她,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未娶正室,这个女孩倒可一试,胡亥应该找个深知民间疾苦的女子来匡正他。他心中如此念转,口里却问吴鸿:
  “你幼妹都知道代你谢恩,你反而犹豫不决,有什么困难吗?”
  “臣兄妹相依为命……"吴鸿也避席顿首启奏。
  始皇没等他将话说完,便打断他的话,慈祥地微笑说:
  “兄妹情深,这表示你天性淳厚,但是,傻孩子,丞相府这样大,还怕容不下你一个妹妹?”
  始皇言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始皇再转眼看胡亥,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秀,他又笑着说:
  “吴秀!”
  “民女在!”
  “假若你喜欢住宫中,可以任你挑选。"始皇口里这样说,眼睛却是看着胡亥的。
  这次可是轮到吴秀犹豫了,她欲语还休地低着头。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宫女嫁人不便,耽误了青春,那是以前的事,朕的后宫宫人足三年即可志愿择人而嫁。再说,朕不是要你去充当宫女,而是要你去陪伴幼公主。”
  这次吴秀谢恩谢得特别快。
  始皇忍不住微笑,众臣看到始皇难得像今天这样好兴致,也都凑趣地跟着哄堂大笑。
  接着始皇又问了吴鸿一些风俗民情,发现他年纪虽轻,却富有分析事物的能力,而且在谈话中,不时出现精避独到的见解,不由得对这对兄妹更加怜惜,立意要培植他们。
  经过和吴鸿的一番谈话,始皇对这个地区的民间疾苦,有了更深刻地了解。
  原来这个地区淫风盛,还有一个基本的辛酸原因。
  这个地区极为贫困,很多家庭只有一间茅屋以蔽风雨,男女老幼大小杂居一室,自小对男女之事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乱伦的事也司空见惯。
  另外,为了多数人家贫困,娶不起妻,所以流行一种租妻习俗。某甲可用若干租金向某乙租妻若干时间,有的是约定时间归还,也有约定不限时间,直到生孩子才还,甚至有要等到生男孩才归还的。
  当然租金多寡视承租人的心愿及女人姿色而定。初时这种习俗完全是为穷人着想,娶不起妻子而想延续香火的,可以用少数的租金完成心愿;生活不下去或是有急难的,也可借着出租妻子,贴补家用或救一时之急。
  但后来延伸到富人也插上一脚,看到某贫家妻子貌美,就用点钱租回来享用一段时间。
  于是,这中间的纠纷就层出不穷。有的女人贪慕富贵,时间到了不肯回去;有的怀念丈夫和孩子,在别人家渡日如年,受不了思念之苦,或受到虐待,在别人家自杀的、逃跑的,这场官司就打不完。当然其中也有仙人跳骗钱、威胁恐吓等等诉讼,常教地方官头痛。
  最要紧的,生的孩子也常会闹纠纷,时间拿捏不准,算算都有可能,生男孩两家抢着要,生女孩两家都不承认等等问题,不但会打官司,有时还会引起打杀,甚至是两族之间的械斗。
  始皇一边听一边摇头,他感叹地对李斯等人说:
  “调和鼎鼐,移风转俗是丞相的职守,听讼直断是廷尉的责任,你们两人有什么办法?”
  李斯和蒙毅两人都低下头,半晌无语。
  “唉,你们一时想不出,回去思出对策再来奉朕!"始皇长叹了一声。


  始皇经由李斯丞相下诏,命令代理郡守及各县令(长)——
  一、注意教化伦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不得杂居一室。
  二、禁止租妻习俗,违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三、男女通奸野合,两皆未婚者即行婚配,男方终身不得休此妻。
  四、已婚男女通奸,男发边筑城,女处死。
  五、已婚女子与未婚男子通奸者,女处死,男发边筑城。
  六、已婚男子与未婚女子通奸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七、强奸或胁迫成奸者,男犯处死,女犯者收为官奴。
  八、已婚男女私奔者,男处死,女有子者处死,无子者收为官奴。
  九、未婚男女爱恋,受宗族父母反对而私奔者,准予成婚,但终身不得离异。
  另外,始皇召集了代理郡守和有此不良风俗的各县令(长),明示他们,严刑峻法只是治标,想治本先要使黔首富裕,所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廉耻。修筑堤防,防止水患,挖渠道,建水库,将荒地变良田。始皇并当面交代丞相李斯,回咸阳后即派水利人才来协助,并派遣园艺和纺织专家来此教男耕女织。
  始皇并且亲自视察各个官衙,发现行政效率太差,尤其是诉讼案件堆积如山,一件案子经年累月都不判决。始皇当然明白这是贪官污吏索取贿赂的花招,他一气之下,将这些查有拖延实据的官吏全部革职,发往北边筑长城,一时之间,官吏个个胆寒,而黔首人人称快。
  由于吴鸿事件的鼓励,敢于到行宫告御状的民众逐渐增多,先还是由李斯或蒙毅处理,发还给所属各县或郡审理,但有很多是不服郡守的判决,只有由蒙毅亲自审问判决。
  那天始皇半开玩笑地对蒙毅说:
  “朕这生几乎所有的事都经历过,就是没问过案,蒙卿,这几天忙得如何?”
  “前太守昏庸无能,凡事都拖,积压的不服案件,全都告到行宫来了。"蒙毅哭丧着脸启奏。
  “好了,让朕明日亲自来处理,尝尝问案的滋味。再者,告来的有什么最疑难的案件没有?”
  “越是重大案件,牵涉多,证据也必多,反而容易处理。只有一件看似无关的案子,拖了几年,经乡里调解不成,告到县、郡,总有一方不服,其中还曾引发一场两姓间的大械斗,死伤了不少的人,案子仍然没有解决。”
  “哦?还有这种事?"始皇惊诧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租妻生子案,"蒙毅笑着答复:“但愿陛下这项禁令生效,永远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案情怎样?说来听听。"始皇大感兴趣。
  “有某甲向某乙租妻一年,言明有无生子到期都得归还,但某乙妻至某甲处不满足月生下一子,某乙就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因为照生产月份就可知道,而某甲却坚持说孩子是到他家才受孕,只是生下不满足月而已。”
  始皇听到这件案子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脸上流露出伤感,但他装着不经意地问:
  “母亲本人应该知道,怎么会酿成如此大事?”
  “那个母亲先前说是带孕过来的,后来经过某甲的威胁,又改口说儿子的确是某甲的,然后经不起本夫某乙的苦苦哀求,又再说是某乙之子,甲乙反复威胁哀求的结果,母亲只有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县令和郡守如何判呢?"始皇问。
  “县令判在某甲处生的就该属某甲。某乙不服告到郡守,郡守改判按月份算,不可能七个月生子能养活,又改判为带孕出租,儿子应该是某乙的。某甲又不服,于是演变成大械斗。”
  “孩子今年多大了?”
  “三岁了。”
  “那应该看得出像谁了。”
  “难就难在这一点,这男孩子长得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和两个男人都有点像但又不太像!"蒙毅叹口气说。
  “竟有这种巧事!"始皇大感兴趣地说:“明天传两造,让朕亲自看看。”


  次日,始皇派人在行宫门口贴御榜,公开接受有冤屈者告御状,并在进门处设置大鼓一面,有申告者击鼓,就有近侍出来接待,这种击鼓告状后来经始皇变成制度,命令全国施行,成为后世的通规。
  始皇为了表示亲民及公平,也在御榜上宣告,审判时,黔首可自由旁观,但不得喧哗滋事。
  那天,始皇据高案而坐,下设左右两个席位,分坐着李斯丞相和蒙毅廷尉,庭中布满近侍和郎中。
  始皇这次将从中隐老人那里学来的"一心多用"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同时询问几个人,要这几个人同时答复,他口中又在询问别的事,而手上还不断地批阅文件,速度几乎是别人问案速度的十倍。另外,他的判断准确明快,语词中偶尔亦出现机智幽默的话语,使得观审的人忍不住,顾不得喧哗的禁令而哄堂大笑。
  他一个上午就清理了蒙毅多日来堆积的所有案子。
  不但观审民众叹服始皇帝真是神人,李斯和蒙毅这也才明白,始皇为什么能一天批阅一石(一百二十斤)的奏简,而且每一道朱批都让他们心悦诚服。
  上午休审时,庭中诉讼两造和观审人员,以及围聚在行宫外看热闹、打听消息的民众,全都自动地跪下高呼:
  “始皇帝天纵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始皇用过午膳,休息一会,接着御审租妻亲子案。
  行宫内外、刑庭周围全都挤满人群,郎中左令忧心忡忡的向始皇禀奏要限制观审人数,以防不测,始皇笑着说:
  “你看不出吗?黔首真心喜欢朕!”
  郎中左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近侍带上诉讼两方,分别跪在左右,中间跪着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
  两个男人都长得一副憨厚模样,典型的种田庄稼人,女的虽然是荆钗粗服,倒也是收拾整洁,颇有几分姿色,他们全都低着头,准备听皇帝的问话。
  那个三岁的孩子,长得的确俊秀可爱,难怪两家都抢着要,不惜刀棍相见。
  他不耐久跪,也不怕生,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母亲:
  “妈,跪够了没有?”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他母亲将他按下跪好,再压低他的头,他偏偏要将头抬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始皇看,时而转动眼珠摇摇头,像有要向始皇问话的可能。
  始皇也注视了他很久,的确,正如蒙毅所说的,单凭长相,他也看不出这个可爱的孩子该属哪个男人。
  他先简单地问了姓名年籍,然后问了问案情,要两个男人各自申辩理由。
  两个男人开始还能按照规矩,一个接着一个讲,跟着说得越来越激烈,竟忘了是上面坐着的天子在问话,两人针锋相对,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始皇坐在上面,只微笑地看着他们吵,坐在下面的李斯和蒙毅当然没有制止的余地。
  最后始皇一拍惊堂木,两个男人才觉悟到自己是跪在皇帝面前,赶快低下头沉默。
  孩子给这一拍,吓得哭着往母亲怀里钻。
  “王氏,"始皇改问女人说:“你身为母亲,应该知道孩子属谁!”
  “民妇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氏就此始终哭着,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两个男的又开始吵起来,周围的民众忘了是在坑人不眨眼的始皇面前,又都窃窃议论起来,人多口杂,虽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小声,但音量的总和,就像大群蜜蜂嗡嗡不断一样。
  始皇再拍惊堂木,众人才恍然大悟身在何处,全都吓得不敢再出声,此时庭内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出声音来。
  始皇沉声徐徐地说:
  “此案缠讼三年,为此械斗死伤人员无数,罪魁祸首全在这孩子!”
  庭内外观众莫不诧异,连李斯和蒙毅也忍不住转头看始皇,不明白他的用意。
  始皇接着用最缓慢的速度一字一字的吐出:
  “朕现判决:为了根除祸源,将这孩子用白绫绞死!”
  两旁持白绫的刑卒上来抓住孩子。
  全庭一片哗然,但见到虎贲军及郎中剑出鞘,全付戒备,也不敢公然反抗,人人都在咕哝着咒骂。
  始皇用似箭的威严目光扫视全场,然后厉声地说:
  “敢喧哗妄动者死!”
  全场又是一片肃静。
  此时母亲抱着孩子,伏俯在地上狂喊:
  “皇帝!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已弄不清谁是孩子的爸爸,因为在我出租以后,为了夫妻感情难舍,我还时与本夫偷偷相聚!”
  承租别人品子的男人,这时怒气冲冲地看着女人,但屈于始皇的君威不敢作声。
  始皇语气稍微缓和地问两个男人,对判决有什么意见。
  “小人遵命,没有意见。"承租女人的男人说。
  “皇帝,这样可爱的孩子你也要杀?上天是有眼睛的,断给他吧,小人以后不敢再说什么了!"出租女人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伏俯在地,岂不成声。
  始皇惊堂木一拍,捻着五绺短须,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将包括李斯在内所有的人震惊得莫名片妙。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始皇蔼然微笑地说:
  “朕费了这大半天的事,终于帮孩子找到了父亲!”
  他转向那个正在啜泣的男人说:
  “不管你是否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但你是他真正的父亲,朕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父亲。这孩子朕判给你!”
  正哭泣着的夫妇喜极相拥而哭出声来,孩子坐在地上,莫名片妙地瞪着始皇看。
  全庭内外民众先是一片愕然,会过意来,全都跪下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感动得流出泪来。
  “皇帝英明,万岁!万万岁!"的声浪,由庭内传到庭外,再由庭外传到行宫门外,传遍了整个钱塘。


  始皇本想由钱塘渡浙江到会稽,但天气突然转坏,海水大潮,江面浪涛汹涌,船根本无法通过;
  蒙毅转告张良的话,向始皇禀秦说:
  “陛下,据张继推算,这是钱塘君有意报复,兴风作浪阻碍行程,陛下还是稍避其锋,等风平浪静后再说。”
  始皇先是笑了笑,接着正色说:
  “钱塘君纳姬本是巫凭借机诈财,朕将愚昧乡民的迷信都改正了过来,朕自己怎么还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再说,即使钱塘君要与朕作对,他只是管辖区区浙江的江神,而朕是代天牧民的天子,怎么能对他畏缩?”
  于是,始皇一行人不顾江上风浪,改由钱塘西方一百二十里江面最狭窄处渡江。
  到达会稽时,南海尉任嚣已在会稽等待多日。
  始皇住进会稽太守事先准备好的行官,当晚就召见任嚣。
  任嚣首先向始皇禀奏了经略南海地区的大概情形,经过数年的经营,任嚣的计划一一付诸实施,不但原先动乱最多的南荒地区变得安定,而且中原文化也遍及关中、南海、桂林等三郡。
  再加上积极推行同化通婚政策,短短几年间,就已收到很显著的效果。任嚣乐观地对始皇说:
  “只要这种情形继续下去,若干年后,将没有什么中原人和南越、西瓯人之分,很快就会产生一个新种类的大秦人。中原人文化水准高,但身体孱弱,不能克苦,缺乏与大自然搏斗的坚忍;南荒人文明程度低,但体格强壮,天生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两者通婚的下一代,就会兼具两者之长,更适于在那个地区生存发展。”
  “要是生出来的下一代兼具两者之短呢?"始皇笑着问。
  “就跟果树插枝接种一样,大致上会是品种越来越好,兼具两者之长。臣刚上任时,就积极推动通婚,最早民族通婚所生的下一代现在都好几岁了,经过臣仔细观察的结果,兼具两者之短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极少数的少数。”
  “经过仔细观察?"始皇不解地问:“你如何观察法?”
  “臣在新建城邑都广设学校,聘请中原去的饱学之士教学。”
  其实任嚣口中所谓的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因焚书令而被贬到南荒的儒生,只是他不敢明言。
  “那教材呢?"始皇有所发觉,直视任嚣追问。
  “大部分都是与开垦有关的农渔园艺等实学。"任嚣有点不自在。
  “其余的小部分呢?"始皇毫不放松地逼问:“你没有严格执行朕的焚书令?”
  “臣罪该万死!"任嚣避席跪伏在地。
  “为什么朕这样信任你,将南海三郡事务全权交托你,准你便宜行事,你却胆敢违背朕的禁令?"始皇额上青筋激烈跳动。
  “陛下可否容臣禀告?"任嚣虽然态度恭顺,可是语起并不卑柔。
  “你说!"始皇仍充满怒气。
  “臣认为过与不及皆非好事!"任嚣毫不畏惧地说:“凡事则要因人因时因地而异……”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以臣之见,诗书礼乐诸经和诸子百家之说,在中原被各家尊奉过度,成为不可怀疑不可增删的圣人之学,所以才有诸儒生用来诽谤朝廷新的制度措施。但在南荒,中原之学本就缺乏,要是将这点中原文化精髓尽皆除去,臣不知如何同化南越之民,恐怕逐渐来到的中原人,反而会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化外蛮夷!”
  始皇听完他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任嚣。他想了很久,总觉得任嚣的话不错,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中原儒学太盛,应该加以减杀,而中原人去到南荒,在当地的生存条件绝不如当地人,所凭的就是这点文化上的优势,所以应该提倡。但无论如何,任嚣仍是违背了他的禁令。按律,增删命令者处死,他能处死任嚣这种既忠又能干的臣子吗?
  想来想去,他都感左右为难,最后他只有逃避这个问题。他柔声地对跪伏请罪的任嚣说:
  “复座吧,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朕希望你能确实推行同化政策,将南荒真正变成大秦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块赘瘤。”
  “多谢陛下!"任嚣满心欢喜地回座。
10

  过了一会,始皇又问:
  “朕以前听闻东海中有仙岛,不知南海中有没有?”
  “南海中不但有岛,而且还有大片陆地,这是遇风渔船回来所报告,仙岛之说,臣不敢妄加批评。"任嚣恭谨地回答:不过南海和东海中,海盗都猖獗非常,危害商船和渔船,这是个急待解决的问题。”
  始皇一时没有回答任嚣的问题,而是抚案大笑,将任嚣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说:
  “陛下,臣有失言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任卿所说正是朕心中所想,何罪之有,"始皇说:“只是为我们君臣想法一致而高兴罢了!”
  “陛下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任嚣也高兴起来:“臣已拟定了一项建立水师计划,陛下是否愿意过目?”
  “当然,当然,"始皇连声说:“以往大秦局促于内陆一地,心中根本没有海洋这样东西,前凄楚和燕国虽然临海,但战争目标在对秦,所以没顾到海上武力,才让海盗千百年来都能在海上横行。现在天下统一,不管对付海盗保护客商,或是将来向海外发展,都必须建立强大的海上水师,单靠现有的一些楼船已经不够。负责策划的人,朕早就挑选了你,而你又一见面就能提出完整计划,怎能要朕不高兴得笑出来!”
  任嚣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要近侍转呈始皇。
  按照任嚣的计划,全国设水师将军一人,专管海上水师军务,以和现有专管江河巡弋漕运的楼船将军职权分开,不得混淆。
  水师本部设在会稽,下分设东海和南海两水师都尉,东海水师母港设在即墨,南海水师母港则设在南海港。
  两水师都尉下再分设若干少尉,下辖若干战船,分驻于沿海各港口,平时巡弋护航,有事可集合或分遣作战,乃水师的战术单位。
  始皇大略翻阅了任嚣的计划,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建议南、东两水师都尉由凄楚原两楼船将军担任,那水师将军呢?卿心中是否有适当建议人选?”
  “臣在南海受陛下所托,经过几年的经营后,大致已具规模,水师计划既是臣所拟订,将军之职当以臣担任最为合适。”
  始皇惊诧地看着这位头大眼大,说话声音也大的南海尉,心中不免想:南海尉管理整个三郡,军政事务皆可便宜从事,名为南海尉,实质上可称得是南海王。如今一切都已具规模,他正是可以开始享受辛劳成果的时候,却自荐出任船都尚不知在哪里的水师将军,真是个想做事的人!
  但他口中却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古人内举不避亲,任卿却是更进一步自举不避身!”
  “毛遂自荐,最后结果圆满,臣不敢让古人专美于前。"任嚣笑着说。
  “南海经营虽大致就绪,但后继人选也非常重要,任卿心目中可有人选?"始皇又问。
  “继任南海尉最好是由陛下从朝中选派官员担任。”
  “为什么?就你的副手中挑人继任不好吗?”
  “边疆之地黔首,心目中只有南海尉没有朝廷,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离咸阳太远,民风习性也有所隔阂。所以南海尉一职,不宜专任太久。”
  “太久易生叛心?"始皇追问一句。
  “臣对辖内官员派遣,也以官不属地、而吏尽量聘用本地人为原则,这样做是求得有个制衡。"任嚣不回答始皇问的敏感问题,只间接的作了答复。
  始皇注视他良久,最后感叹地说:
  “人臣都能像任卿这样,君王哪会有这么多的猜忌!”
  “假若君主都像陛下这样对臣下推心置腹,也少了不少叛臣!"任嚣同样发出感叹。
  君臣两人相视微笑。
  “就如卿所建议,朕回咸阳后召开朝议,让他们先了解建立海上水师的计划,决定南海尉人选后,再召任卿回朝。"始皇考虑了一会儿说。
  “这项计划花费不少,海盗之痛,咸阳又感受不到,以后向海外发展的利益,目前更是看不出来,依臣预料,势必会遭到不少大臣反对,说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任嚣担心地说。
  “这不必去管它,大秦一直局限于关中山区,这些人的胸襟和眼界都嫌狭窄了些,这是朕常要带他们出来走走的主要原因。放心,朕决定支持你,宁可阿房宫及其山两地工程停止!”
  “那真是沿海黔首之福了!"任嚣避席顿首。
  “不必多礼,"始皇摆手微笑:“请复座,明日陪朕上会稽山祭大禹!”
11

  次日,始皇率领群臣登会稽山,在大禹墓穴和庙祭祀完毕,在会稽山顶,立碑颂扬秦德,文与书都是由李斯所撰写,字大四寸,用小篆体,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
  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
  齐庄……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
  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喜否陈前,靡
  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贞。防
  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公猪),
  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
  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从臣诵
  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当然,始皇没有下山,驻跸大禹庙内,其他从臣和虎贲军则在山顶搭营。
  虽然已是十一月,但江南气候温和,寒流未至,当天并不十分冷,庙内近侍生气火盆,更是室内如春。
  庙为坐北朝南,面临南海,阵阵海涛声声入耳。
  始皇端坐在大禹神主牌位前,远眺月光下的大海和山麓处处营火,不禁陷入沉思。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虽说是后人颂德不止,但他的功绩又留在哪里?河水、江水千百年后,又继续泛滥为患!
  他的人又在哪里?只留下没有香火的败杞破庙数间,以及黄土一抔!
  他始皇呢?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建立了空前未有的中央集权大帝国,再过几十年,他又在哪里呢?
  也许他会留下一道雄伟的万里长城供后人景仰,让后人认为他建长城防胡患的功劳,和大禹治水安民居处同样伟大。但也许后人也会和目前一些短视的臣民一样,咒骂他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长城是建立在黔首的血汗和枯骨上!
  这些批评咒骂他的人都没到过北边,千百年来,胡人入侵,制造了多少白骨和血泪,他们又知道吗?
  也许他不该建造的是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徐巿的"青春之泉"虚无飘渺,死后再雄伟的陵墓他也无法感受。
  他应该像大禹这样,只留几间破庙和一抔黄土供后人凭吊,也就够了;或者干脆像中隐老人一样,死后骨灰洒在德水流入大海!
  始皇想到生与死的问题,越想越感到迷惘,终于他发现到自己是属于剑及履及、起而力行的类型,不适合做这类的空洞冥思。明天他就要起程前往东海,假若海神真的要向他挑战的话,应该遇得上海神。
  海神说怕他长生不老以后,总有一天会入侵他的地盘。他到底是神,真的有先见之明,今天白天他和任嚣所商议的,不正是征服海洋的开始吗?
  一想到征服海洋,刚才思索人生意义和生死问题的迷惘,就像见到阳光的朝雾,没过一会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夜深了,该安息了!”
  耳边近侍的催睡声,将他吓了一跳。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29#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39:3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七章 祖龙之死

--------------------------------------------------------------------------------




  会稽郡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始皇经吴县渡江水(现长江)至海,乘楼船北上,目的地是琅琊,他始终忘不了琅琊山上的美好风光。
  在船上,他时时是由蒙毅和张良作陪,反而将李斯和赵高丢在一旁。
  东海上一路风平浪静,始皇及从臣所乘的那艘楼船,既大又设备舒适,生活在上面,感觉不出和平地有太大的差异。
  时值仲冬,海上甚寒,但船舱内生气火盆,焚着玉兰花香料,温暖和芒香犹如置身于春天的花丛里。
  始皇喜欢听张良谈东海轶事,花山仙迹。他看出这个俊秀的年轻人,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比常人多了一种不臣君王的飘逸之气,这种人,君主只能以之为友为师,绝无法要他作你的不二忠臣。
  始皇在想,中隐老人年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他始终以未能见到恩师年轻时的倜傥洒脱为憾事。
  始皇本身所学也甚博杂,再加上多年的行政经验,认人识人可说中肯绝顶,不太会看走眼。
  开始时,他见到张良这种英才,还想笼络收为己用。他认为只要过不多久,让他多点实务上的经验,将来会是他留给子孙的宰相之材。
  但看到张良这股"仙气",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可是他绝未想到张良会是在博浪沙投掷大铁锥,差点要了他老命的那个"盗匪"。
  在张良这方面,他先前还单纯认为始皇只是个专制、富于谋略的独裁者,但经过多日的深谈以后,他发现始皇不仅雄才大略,处事明快,有他独到的见解,而且他最大的长处是知人善用,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且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敢用,也用得很好。
  也许,他唯一的缺点是他太过于自信,像李斯、赵高这种毒蛇似的小人,他也敢养在身边。
  张良知道,只要始皇在一天,天下想乱都乱不起来;但他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扶苏仁慈,能得民心,立扶苏也许可使天下生民逃过又乱一次的浩劫。
  张良有时对自己也感到奇怪,自遇黄石公后,思想竟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以前他时时志在复国,自认为和强秦——尤其是嬴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受到黄石公的教导以后,他的眼光和胸襟都放大了。
  韩王算什么?嬴政又算什么?他们谁能为天下人谋福,就应该受到爱戴。嬴政做事也许过于性急一点,但除了建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外,其余的工程都有它们的必要。
  也许嬴政在这点上做得太傻,他想将数千年来君主及诸侯荒淫懒散所留下的担子,一个人一下就整个挑起来,他做得真是吃力不讨好!
  他同时也看得出,始皇这次海上之行,名义上是要找海神决战,除掉海神阻碍他求取长生不老仙药,实际上他是想发展海上武力,消灭海盗,向海外作进一步的扩张。因为每到一处港口,他都会要从臣找当地父老记录港口潮汐、气象、水文、吞吐量和其他各有关资料。
  只是,始皇有这个习惯,在事情未成熟前他绝不声张,这是独裁者处事明快的秘诀,但也是独裁者的悲哀,因为他们不知道先发动民意和制造民意。
  张良只将发现到的这些事放在心里,连蒙毅他都不提起。他和始皇经常谈到的,只是如何与海神决战的神(鬼)话!
  那天海上无风,阳光也特别好,始皇半躺在锦垫上,蒙毅和张良陪侍谈话。始皇一时兴起,笑着对张良说:
  “张生对东海神仙之事甚熟,朕这次到海上,是为了向海神进行决战,张生对海神的由来是否清楚?”
  “臣略知一二。"张良恭敬地回答。
  “说来听听,蒙卿也注意听,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始皇闭目养神而听。
  “海神相传姓敖名广,身兼东海龙王,另有三个兄弟分别为南、西及北海龙王,都为神龙所修炼而成,经过上帝封命,敖广为金龙所变,神通及地位都非兄弟所及,因此封为海神,掌管四海,而所有通海的江神、河神全都是敖广的儿子。"张良津津有味地说。
  “这样说来,上次附体在你身上的就是敖广了?"始皇问。
  “正是。"张良回答。
  “他说朕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这是为何?”
  “举凡人间帝王将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敖广的话大概不会假。"张良说过一次鬼话,就只好逼得再说一次。
  “敖广即然为神,朕目前为凡人,是否能斗得过他呢?"始皇口中如此问,心里想的却是能否征服海洋,找出海中或海外土地。
  “人定胜天,以陛下的智慧和毅力必能征服四海,何况只是一个敖广!"张良看出始皇问的话中有话,也就用弦外有音的话回答他。
  “不错!"始皇似乎也懂了张良的弦外之音,仰天哈哈大笑:“张生真是善解人意,朕正是要连败他们兄弟——东南西北四龙王,连他的儿子江神、河神也要纳入朕的掌握,只准他们造福黔首,而不准为害朕的子民!”
  “陛下的心愿必能达成!"张良语带鼓励地说:“只是事缓则圆,凡事不能*之过急,需要一步步的来。”
  “当然,当然,"始皇仍然带笑地说:“朕会逐个逐个地击败和征服。”
  海风转大,近侍催始皇下舱休息。
  “你们在打些什么哑谜?"蒙毅私下问张良。
  张良微笑不语。


  当晚,始皇心情特别好,也许是和张良的一席谈话,又引发了他的雄心壮志。
  近来他老是失眠,常觉浑身倦怠,小腹上方肝的位置,常常隐隐作痛,细摩之下,会发现有硬块。
  据御医诊断为*劳过度,肝火太旺,除了应多休息外,应服药清消肝火。始皇听到御医的话还是那老一套,忍不住笑言讽刺:
  “朕现在从早到晚躺在软榻上和人谈山海经,算不算是休息?”
  随行的也有几名妃妾,以往始皇治失眠的良药就是行房,一阵***过后,要近侍将女人带走,他很快就能入睡。近来医嘱不准他近女色,他只有靠饮点御医所配的药酒,微醺而后睡着,但饮量越来越多,又遇到医御的反对,他们的立论是酒伤肝,不能多饮,戒除为妙。
  今天他照着御医限制份量喝了几杯药酒,却不像往日那样昏昏欲睡,而是越想越兴奋。他在想他伟大的海上水师;他在计算新造一千艘海上战船要费多少时间、多少钱,工匠要从哪里找。
  的确,阿房宫可以停建,工匠木料用来造战船绰绰有余,还有骊山陵墓,他不急着死,现在建不建都没有关系,这些哪比得上拥有一支强大的海上水师!
  嗯!一千艘战舰,每条船上除开舵工及其他工作人员外,应该能载全付甲胄骑卒一百人,千艘的总容量就是十万骑兵,当然,要是载的是步卒,那数量还可加两倍。
  一支十万骑兵的部队,就足够驰骋任何地方了。
  当然,船上除了用帆作动力以外,船两侧都要设桨,不要像他现在所乘的船这样,海上无风,就全靠船后的两支橹在摇。另外,船上要装置特大的劲弩和投石机,可以发射利箭巨石,也可以发射火箭和油弹攻击对方船只。
  战船本身不只是作运兵之用,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战斗利器。
  还有,每艘母船至少要附十艘子船,以便没有码头的浅水沙滩,所运的部队也可以登岸。
  还有……还有……
  一样接一样的构想和计划,像海中波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涌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自己率领着这支海上雄师,接连征服海外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每到一处,那里的人民穿着中原所见不到的奇装异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跪伏在地上喊"万岁!"他要派人教他们用秦语喊"万岁!"这应该是最容易不过的。
  距离近的,可以纳为大秦版图建郡,一切照新收地处理,设官分职一如内地。路途太遥远的,就派遣教化人员在该处宣扬中原文化,一如现在的藩属。
  这时候典客的编制太小,已经不够用,应该扩大,也许另成立一个专营海外领地地机构会更方便。
  他要多找一些像任嚣这类的人才,分别镇抚各领地,用他的治番八字诀:“怀柔,优遇,教养,同化。"来将这些地方一一转变成大秦的版图。
  到时候,他的出巡不再像如今这样只限陆地和沿海,而是要乘风破万里浪,巡视一次海外领地,恐怕就得费时一年,那朝中要何人留守呢?
  的确,应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但要立谁?胡亥?他太愚蠢,无法独当一面。再说要是建立了横跨海内外的偌大帝国,他继位后会无法控制!
  立扶苏,也许太过仁慈宽厚,恐怕斗不过李斯和赵高这班小人,不过没关系,他会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就将他们带到哪里,在他的眼皮下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他才能要他们尽心力,而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干的,值得利用。
  等到扶苏立位,当然可以让他们退休,甚至是杀了他们!
  也许,太子只是留守,永远也不会继位……因为……因为……他这次战胜了海神……海神叫什么名字来着?……哦,他叫敖广……他只要战胜敖广……去除了去仙岛的障碍……他取服了"青春之泉",就会长生不老!
  哈,太子不再是继位者的专属称号……而是……而是留守者的尊称……太子……留守……
  始皇朦胧入梦。


  始皇梦到自己徒步行走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船只也没有从人。他习惯了在众人拥戴下出行,环顾左右寂无一人,心上有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寂寞。
  还好,他的龙泉宝剑在腰,给了他不少的抚慰。
  迎面打来的浪涛像小山,奇怪的是都没有撞击到他脸上,而是从他的脚底平滑过去。
  他始终是走在怒涛奔腾的波浪间,但也一直是如履平地地向前行。
  他远远看到一处海岛,很像徐巿口中形容的蓬莱仙岛,在梦中他仍记得现在时值仲冬,那岛远望去却是一片碧绿,青翠欲滴,岛中央最高的山峰没有冒烟,也是绿油油的长满丛林。
  他继续往前行,仙岛越来越近,他仿佛看清了岛上的城市街道和港口,还有在上面走动的行人。
  啊,一切正如徐巿所形容的,黄金、白银为宫阙,奇石铺路,珠玉嵌墙,只是周围海中看不见徐巿所说的火轮船。
  大理石建筑的码头上,逐渐聚满人群,他越行越近,似乎能看清码头群众的人头。忽然他看到码头上的人都纷纷下跪。
  “万岁!万岁!”
  始皇大感诧异,岛上今天有贵宾来?但他环视四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仍然只他孤寂一人,难道说他们是在欢迎他?正在他狐疑之间,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他们在高呼:
  “始皇帝万岁,功过三皇,德超五帝的秦始皇万岁!万万岁!”
  群众的"万岁"声,盖过了海浪的声音,就像暴风雨中的雷声盖过风雨声一样。
  不错,他们是在欢迎他的!
  始皇高兴得难以形容,想不到不用战船,他的声威已传到了仙岛,难道说徐?已比他先到一步?
  他兴奋感动,真想不到仙岛上的人这样爱戴他,看样子,他要求点"青春之泉"应该没有问题!
  他踏着波浪而行,越过层层波浪,有如平地。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亮起火蛇似的闪电,雷声此时又盖过了群众的"万岁"声和海浪声,等到雷声过去,仙岛不见了,在他前面海中不远处,一字排开大约十几个龙头人身的怪人,全都宝剑在手。
  当中一个金龙头的怪人,未说话先仰天哈哈大笑,笑了很久才止笑说道:
  “嬴政,你果真来了!”
  始皇想起金龙应该是海神兼东海龙王敖广,他礼数周到,拱手施礼说:
  “嬴政并没有入侵你领土的野心,只是想到仙岛求取一点'青春之泉'而已,为何要阻挡于我?”
  你这几天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讲出来,凡人不会知道,难道孤家这个神也会不知道吗?嬴政,你太小看了神的神通了!”
  始皇听他这样,明白今天不能善了,也就缓缓拔剑出鞘,只见龙泉宝剑恰似一泓秋水,在闪电中熠熠发光。始皇大声喝道:
  “敖广,认得此剑?”
  敖广及从人一见龙泉剑,惊吓得都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敖广更是惊呼出声:
  “龙泉剑!”
  “不错,"始皇傲然地说:“天下第一名剑,专斩孽龙的龙泉宝剑!”
  相传龙泉剑为黄帝所遗留,他曾用这把剑砍下蚩尤的头,而蚩尤化作一条无头赤龙飞去。
  “说到孽龙,你才是将天下弄得大乱的大乌龙!"敖广狠狠地骂道:“你不但弄乱了陆地,还想翻江倒海搞浑海洋!”
  “龙泉剑下历来不斩无名之人,你我都是帝王身份,在你身边的这些孽龙又是些什么?始皇执剑喝问。
  “嬴政,你真是孤陋寡闻!"敖广说:“让孤家为你一一介绍。"说罢敖广又是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使得天地风云为之失色。


  敖广指着左边一个白色龙头、身穿白色锦绣龙袍的人说:这是孤的二弟西海龙王敖智!”
  始皇点头为礼,因为他记得中隐老人的话,越是会咬人的狗越不会叫,斗剑时期命大喊大叫的人,全是胆怯心虚,借着骂人来壮胆,本身早就失去冷静,未出剑就输了一半。
  敖广又指着右边的一个红色龙头,身穿红色龙袍的人和黄龙头黄龙袍的人说:
  “这是孤的三弟南海龙王敖仁,四弟北海龙王敖信,其余全是我们的太子,担任各江河之神,用不着再介绍了。”
  “父王请慢,还有孩儿要自我介绍一下。"随着说话声从列队中走出一人。
  始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金龙,凭直觉他要比其它的龙年轻得多。
  “嬴政,你还认识我吗?"他一出来就出声怒吼。
  始皇轻蔑地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
  “我乃钱塘君是也,"这个金色小龙说:“还说没见过,你破坏我的好事,打破数千年来的成规。”
  “原来是你这条淫龙,朕正要斩你为你所害的数千女子偿命,祭祷那天你为何不敢出面,现在才仗人多势众?”
  钱塘君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请示父王,举剑就刺。
  “孩儿小心,你一个人不是隐者之剑的对手!”
  但他的喊叫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始皇用了一招"指地问天"起手势,轻巧的拨开钱塘君的剑,顺势来一招"横扫千军",以剑作刀横削,一颗龙头就飞上了天,无头人身一蓬血箭喷了出来。
  “我儿!"东海龙王敖广出声痛哭。
  其余龙王及龙子、龙孙皆惊呼失色。
  “嬴政,你心狠手辣,不顾都是龙族的道义,今天非要你碎尸万段不可!兄弟孩儿们,不要管什么单打独斗规则,大家一起上!”
  十几个龙头人身的龙王及龙子、龙孙一拥而上,将始皇围在中央,纷纷从各方面围攻,始皇使出隐者之剑中屠狗者所用的那招,群龙兵器一一被他击落丢手,最后只剩下敖广一个人剑尚在手。
  群龙跳出战斗圈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大家全知道龙泉剑专斩孽龙的厉害。
  敖广带着哭声嘶吼:
  “嬴政,你杀我子,孤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始皇横剑在胸,心定气闲地笑着说:
  “敖广,还有什么绝招,全都使出来好了!”
  只听敖广突然一声龙啸,大海跟着翻腾起来,无数鱼、虾、蟹、龟等水族,纷纷露出水面,各拿奇形怪状的兵器,向始皇围攻上来,一时间攻得始皇手忙脚乱,顾到左方就顾不到右边。
  这时候,只见东海龙王敖广一声石破天惊地长啸,像条金色长虹似地跃起,一剑直刺始皇胸前。
  始皇感到一阵疼痛,胸前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一心慌,脚下踩空,他不再是踏凌波浪如履平地,而像是掉入悬岩,一直在往下坠落。
  他耳边还听到敖广得意的大笑,说话的声音像发自空谷,满耳周围都是回音:
  “嬴政!你胸部中我一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你就会死……哈哈……哈哈……我会随时跟着你,看你死时痛苦的样子!哈哈……哈哈……”
  始皇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流着冷汗,摸摸胸口,真的在隐隐作痛。
  值夜近侍听到他在梦中的叫声,也连忙赶进舱来。
  “陛下又做恶梦了?"近侍关怀地问。
  “嗯,没事了,你出去吧!"始皇有点腼腆而不耐烦,就像惯于说谎的孩子又被别人视破一样。
  恶梦!恶梦!他这一辈子都为恶梦所困扰!


  始皇的船队继续在海上航行,到达离琅琊不远的地方,风浪突然转大。
  始皇想起梦中敖广所说的,他要随时跟着他,看着他痛苦地死,因此,他绝不能示弱。虽然几天来他都感到胸部隐隐作痛,有时还会轻微发烧,他仍装得若无其事,照旧在甲板上晒太阳,和蒙毅、张良聊天。
  有天他实在忍不住,将那晚的恶梦告诉张良,要他为他解梦。
  张良恭敬地回答说:
  “梦其实有很多种,有能解释的,也有不能解释的。有的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想得太多,这个人或这件事,就会出现在梦中。”
  “照你这样说,朕是白天想这件事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有此恶梦,"始皇双手放在胸前,却不愿说出胸口疼痛的事:
  “还有哪些梦是无法解释的呢?”
  “大部分的梦都不需要解释,很多人在睡觉时,受到外界的刺激,也会以梦的方式表达出你的反应。譬如说,有水偶尔滴在脸上,人就会梦到下大雨;蚊虫在耳边叫,有时会反应在梦中出现打雷的现象等等。”
  “前几天晚上可没有蚊子在耳旁,可是朕却梦到闪电打雷的声音。"始皇不服地说。
  “臣只是举例而言,不一定某种刺激就会产生某种固定的反应,梦中的反应乃是千变万化的。”
  “这样说来,圆梦者所说的梦能预兆,乃是无稽之谈了?”始皇怀疑地问。
  “不然,"张良摇头说:“梦有时是某种事情要发生的先兆,这种梦是可以作解释的,不过这种梦要具备三个条件。”
  “哦?要具备哪三个条件?"始皇的兴趣被提起来了。
  “第一,梦必须完整。第二,梦必须清晰。第三,醒来时必须是在半夜。”
  “朕这个梦都合乎这三个条件,应该属于可解释类了!"始皇半信半疑地说。
  “正是。"张良说。
  “那敖广说是要随时找朕报仇,我们应该预作防备。"始皇有点担忧地说。
  他没告诉张良敖广说要等着看他死的话,他讳言死,根本不愿提到"死"这个字。
  “陛下放心,这可由臣来安排。"张良安慰他说。
  “你要如何安排,可否先告诉朕得知?”
  “海神只有在梦中才能以人形出现,他要是随时都窥视在陛下左右,那一定是化作海龟或大鱼,所以陛下可以在船上安排强弩和巨网,发现有巨大的海族,就加以捕捉或射杀。”
  “这个安排甚好,只要敖广敢纠缠不清,出现在朕眼前,朕就要亲手加以捕捉或射杀!”
  始皇开心地笑了。
  海上风浪加大,近侍又来催始皇下舱休息,始皇也感到身体倦怠,想小睡一下,于是交代了蒙毅准备捕杀海神事宜,他就下到卧舱去了。
  在恭送始皇下去船舱以后,蒙毅半埋怨半开玩笑地对张良说:
  “你对主上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张良长长叹口气说:
  “说一次谎话,为了要圆谎就得继续说无数谎话,说到后来,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了,可见装神弄鬼的事是做不得的,哪怕目的是完全正确的。”
  蒙毅面有愧色的沉默,避开张良的目光,看到海上远方去。
  张良接着正色地说:
  “我刚才对主上所说有关解梦的事,的确是真话,有的梦确实可以预兆未来的事!”
  “那你对主上的梦,要如何解释呢?"蒙毅转过脸来,急切地注视着张良问。
  “主上的梦,可说是真假参半,部分是预兆的,部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你解释来听听。”
  “大战敖广,斩杀钱塘君,这些梦境的出现,乃是听我谈'山海经'听多了,而且他早存有杀钱塘君为民除害,以及击败海神,求取仙药之心,所以凑合起来在梦中出现!"张良笑着说。
  “那敖广刺他的那一剑呢?"蒙毅追问。
  “这是某种不良预兆!"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不良预兆?我听某个博士说过,根据《周公解梦》此书,被人刺,见鲜血,乃是上上大吉?"蒙毅立即反驳。
  “《周公解梦》乃是后世阴阳家,假借周公名义所杜撰,根本是些信口雌黄之谈!"张良轻蔑地说。
  “那依你要作何解释呢?"蒙毅反问。
  “廷尉要听真话,还是要听敷衍讨好之言?"张良认真地问。
  “那还用得着说,当然是听真话!"蒙毅也严肃地回答。
  “主上被敖广刺那一剑,表示主上原先的肝疾,鲜血直流,预兆病情会突然变得严重。张良沉吟地说。
  “真的?"蒙毅惊问。
  “廷尉,你应该看得出近日主上脸色焦黄,精神不振,和我们言笑都是勉强装出来的,这都是肝疾恶化的象征!”
  “那该如何是好?"蒙毅急得没有了主意:“在这路途当中!”
  “李斯和赵高都是小人,主上病情有变,廷尉就随时不可离开主上身边,提防他们动手脚。"张良张望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敢加害主上?"蒙毅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充满愤怒和怀疑。
  “这他们绝对不敢,"张良抚慰他说:“张继是指立太子之事。”
  “张先生的意思是……”
  “始皇此刻假若有事,必然会立扶苏……”
  “我明白了。"蒙毅点头说。
  两人会意,但都陷入了沉思。


  为了讨始皇欢喜,张良建议在楼船船头、船尾及两舷,派人准备连发劲弩和巨网,凡发现有水物即予射杀或捕捉。但至琅琊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射杀的只是一些小鱼小龟,网到的也是一些小蟹小虾,没有疑似敖广的大东西。
  更可证明没抓到敖广的是,始皇几乎夜夜都做恶梦,敖广不是和他恶斗,就是哭喊着要他偿还儿子的命。
  到达琅琊港口,始皇上岸休息,船队也借这段时间补充粮食,加添淡水。
  果然琅琊太守向始皇禀奏了一件怪事,就在始皇梦斩钱塘君那一夜,浙江水突然低落减退,大潮时也到达不了平时的水线。会稽太守乘此大好机会发动黔首修堤,预计堤防修好后,水患从此根绝,而同时进行的渠道和水库建筑好以后,沿江荒地都将变成肥沃良田。
  始皇当然高兴听到这项好消息,因此更确信那天晚上的梦是真实的。
  连带更增强了他求取长生不老药的信心。
  在琅琊台上住了几天,眺望秀丽的山景和壮阔浩瀚的大海,始皇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虽然御医和几位近臣都已知道他的肝病越来越严重。
  蒙毅好几次想提立太子的事,全都为始皇兴高采烈的态度所打消,他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兴致。
  李斯和赵高同样想进言,可是他们不敢。
  始皇亲眼看到他自己的成果,二十八年初登琅琊,这里只是一处荒凉没有人烟的偏僻的海岸,自他下令迁移三万户来此,如今已蔚成大邑,不但渔耕发达,也建立了良好港口,商贸四通八达,几乎可直追即墨。
  在留连不舍的情况下,始皇又登船北行,这次主要目的是北部海域,他要探勘北方港口,也希望在海上找出敖广刺杀或捕捉。
  不过,他对琅琊的依恋不舍,自己有了不祥的惊觉,他自知有病,但并不认为有多严重,但对琅琊那种依依不舍之情,却表示他的意志力已逐渐衰退,是因为他老了?他才五十岁,祖父秦昭襄王在他这个年龄,正是积极向外发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时候。
  还是他真病得严重,以致意志消沉,压制不住对旧昔事物的依恋?
  他这辈子都紧记恩师中隐老人在教他帝王学时,所告诫的那番话。老人说——
  一个称得上好的君主,必须意志力坚强,而要做到意志坚强又必须紧守"不依、不恋、不怨、不悔"四项原则。
  “不依",帝王的生涯本来就是孤独寂寞的,他站在所有人之上,只有别人依靠他,他绝无法依赖别人,否则就会造成大权旁落。
  “不恋",在事物方面,留恋旧的,就不能开创新的;在人的方面,惜恋旧人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提用新人,会造成腐化、老化。而在个人感情方面留恋往日事物,就没有精力和勇气向未来挑战。
  “不怨",君主要有"有功分众人,过由一身当"的担待和宽大胸襟,这样才能受到底下九臣的敬重和心服。有功归己,有过怨人,一定会造成众叛亲离的结局。
  “不悔",再大的失败,只要保持君主的权力,就有重新来过的本钱,时间和精力用在追悔过去,不如用在开创将来。
  始皇自信平生都能做到这四项原则,所以能统一天下,威慑群臣,没有任何臣子敢自夸他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人,但现在,他凡事都想找蒙毅和赵高商量,对琅琊台竟怀着"美好时光不再"的缅怀心情。
  他是老了?
  还是真的病得很重?


  一百余艘大楼船,以战斗队形分成数列、数行在大海上航行,乘风波浪颇为壮观。
  每艘船上准备好了连发劲弩和巨网,发现水物就予以射杀捕捉。
  始皇全身朝服端坐头排中间的楼船船头,李斯、蒙毅和张良侍坐,赵高和座船船长两旁侍立。
  他手执连发劲弩,箭已上弦,一面注意水面上动静,随时准备"敖广"的出现,一面还在看船队的*演。
  座船船长也就是整个船队的都尉,他以鼓声和旗号指挥整个船队变换各种攻击队形。
  始皇精神奕奕,似乎忘了身体的疼痛,他不时转过头去夸奖和勉励都尉几句。
  这只是七拼八凑由江上水师楼船组合而成,就有如此相当不错的场面,要是将来一千艘海上水师建立起来,那会是多伟大、多壮观!
  那天,船队通过之罘山海域进入渤海。
  忽然,左侧最边上的楼船发出了短促紧急鼓声,由远至近,一艘一艘的船接连相传过来。
  船队都尉命旗语手打旗问讯,接着向始皇跪禀:
  “启奏陛下,左首第三号船发现敌踪!”
  “敌踪?是海盗船?"始皇笑着说:“好大胆的海盗,连朕一百多艘大船队也敢打劫起来?”
  楼船都尉跪在甲板上不敢插嘴,等到始皇把话说完,他才又禀奏说:
  “不是海盗,乃是发现了一条小船般的大鱼。”
  “真的?"始皇高兴得站了起来:“何不早说!你下令将鱼赶到中央,由朕亲自射杀!”
  都尉命人打出旗号,传出鼓声,随着头排十多艘船,迅速改变了包围队形,最左侧的两艘船超前拦在前面。
  包围圈逐渐缩小,每艘船的劲弩手和投石机纷纷发箭投石,却不敢直接射投在大鱼身上,而是逐渐将鱼逼向中央始皇的座船前面。
  侍立在始皇背后的张良,不禁暗暗摇头,皇帝真是不好伺候,发现大鱼射杀也就罢了,还要赶来让他亲自射杀,要是跑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获罪。他因此下定决心,为某个有作为的人打天下创事业可以,绝不沦落为专伺候帝王好恶的弄臣!
  大鱼渐渐被赶到中央,果然体积不小,大约有一般江船大,头上还在喷水。张良在仓海君处见过这种巨鱼,大的比这只鱼还大,当地人称之为京鱼,京者大也。
  跟他到中原的仓海力士本是以捕此种鱼为主,所以练得好手劲,能投一百二十斤铁锥。
  原来当地捕京鱼,是以带长索的倒钩铁矛射鱼,鱼一被射中,负痛而逃,铁矛倒钩陷于肉内,血流不止,鱼就拖着渔船上下翻腾,因为这种京鱼和人一样,必须在水面上呼吸,所以时而水下,时而水面,拖得渔船满海跑,最后流血过多死亡,才用船将鱼拖回。
  始皇全神惯注于京鱼,手执连发劲弩瞄准,只见大鱼到处,波涛像小山头一样拥起落下,座船也随之摇摆不定,根本就无法瞄准,他转脸问张良说:
  “这是什么鱼,体积如此庞大?”
  如此大鱼,臣虽住过沧海,也是首次见到。"张良不说真话,但他也未说谎。
  “想必是敖广所变,待朕赏他几箭。"始皇得意地哈哈大笑。
  随着说话,始皇的劲弩发出,六支连环箭,支支射插在京鱼背上,但京鱼似乎没有一点感觉。
  这时随行的渔家能手大概已认出此鱼,知道该怎么捕捉法,纷纷下了小艇,解缆向大鱼划去,就像群蚁奔向活泼鲜跳的大蚁蜢,他们手上都拿着带有长索的长矛。
  这边始皇接过内侍递来的强弩,又接连发了六支箭,这次是两支箭射中大鱼的眼睛。
  那边十多艘小艇也已接近大鱼,带倒钩的长矛不断射中鱼身鱼背,大鱼负痛发狂,大尾巴一扫,一道大浪迎着始皇扑来,始皇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全身溅得透湿。
  大鱼拖着十多艘小艇往远处逃逸,船上众士卒吆喝声如雷,战鼓敲得更为激烈。
  眼看着大鱼时而水下,时而水面,翻腾疾驰,血染红了大片海水,始皇似乎又回到八岁在邯郸看人家斗狗时的兴奋。
  他喜欢见到血,不管是什么血,只要是血就会使他有股莫名的兴奋。
  “陛下,到舱内更衣吧!陛下的衣袍全湿了。"近侍上前禀奏,这是他对始皇的关怀,也是他的职责。
  始皇粗鲁地推他,不耐烦地说:
  “等等,朕要看个结果!”
  他不再是五十岁的皇帝,而是八岁在街头看热闹的任性孩子。
  为了让始皇看到结果,整个船队张满了帆,紧跟着大鱼逃逸的方向追,但船的速度到底比不上临死挣扎的大鱼,渐渐鱼和小艇只剩下一些小黑点,最后终于消失在海平线下。
  “敖广,朕这次会抓到你!你想不到吧,实际的情况正和梦中相反!"始皇喃喃自语:“你应该知道,现实宇内是由朕在掌管!”
  他又转脸问张良:
  “大鱼到底会挣扎到什么时候?”
  “也许半天,也许两三天,要看它受伤的程度。"张良这回说的是老实话。
  “那朕恐怕等不及了!"始皇依然自说自话:“朕要下舱更衣。”
  众人中只有张良懂得始皇话中的意思,他意不在大鱼,而是指求取仙药和征服海洋。
  张良在想,始皇也许已知道自己病况严重。


  始皇真的没等得及看捕捉大鱼的结果,因为一天以后,那些捕京鱼小艇拖着小山似的尸体回来时,他正发着高烧。
  御医们会诊的结论:受到风寒,引起旧疾复发。
  始皇躺在病榻上,时而昏迷。当他清醒的时候,近侍向他禀奏大鱼已捕获的消息,但他似乎失去当天看捕鱼时所有的狂热,他只淡淡地说:
  “朕知道了。”
  但过了一天,当他高烧刚退,人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主动召见蒙毅和张良到病榻前,问起捕大鱼的情形。
  “陛下龙体欠安,还会想到这些琐碎小事,请多休养安神。"蒙毅不太赞同地说。
  但他还是禀奏了大鱼的追捕惊险过程,伤鱼拖着十多艘小艇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算死,现在拖在座船的后面,等候处理。
  “张生明白朕为什么这样关心大鱼吗?"始皇笑着问张良。
  张良考虑了一会,没有答话。
  “张生不必为难,有话直说,说错了,朕也不会见怪。"始皇注视着鼓励他。
  张良会意,知道该说真话的时候到了,他态度诚恳地说:
  “捕捉大鱼对陛下来说,象征意义大过实质意义。”
  “是为了朕真将大鱼看成是敖广?"始皇露出狡黠的笑容。
  “中隐老人的传人应该没有这样迷信。"张良说话的口气,没有将始皇看成是拥有无上权威的皇帝,而当成是起辈好友似的。
  蒙毅深怕始皇会生气,暗暗扯了张良的衣服一下,张良依然不动声色,装作不懂。
  “不然,"始皇摇摇头说:“虽然老爹灌输朕的思想,说鬼神都是聪明人用来骗无知的愚夫愚妇的,但朕总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个主宰,正如同人间有帝王一样。人间有帝王,就有分担职守的将相百官;有上帝,当然也就有代上帝牧民的各种鬼神。”
  始皇的这番话大出张良的意料,现在他才完全明了始皇具有一个矛盾的性格,一会信,一会不信,全看他的高兴,或者说是全看对他是否方便或有利与否而定。
  “那陛下是将大鱼当作敖广的化身了。"张良也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然,"始皇还是摇头:“敖广没有这样愚蠢,朕也没有这样笨!”
  张良无话可答,只有保持沉默。
  “那张生知道大鱼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吗?”
  张良看出始皇的刚愎性格,他绝不愿承认别人猜透他的心意,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果然,始皇并没有等张良答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
  “大鱼象征敖广,敖广象征海洋,朕想亲眼看到——甚至是亲手捕捉到——这条大鱼,那就象征朕将亲自征服海洋或亲眼看到海洋被征服。但当天突来的巨浪打湿朕的衣服,使得朕病了几天,无法亲眼看到捕鱼船队凯歌而归,朕不喜欢这个象征意义。"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陛下真是想得太多了!"蒙毅感叹。
  “不然,"始皇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朕这几天发烧,昏昏迷迷,做了许多怪梦,稍微清醒时也想了很多事情,总算想通了一件事。”
  “陛下,什么事?"蒙毅恭敬地问。
  “那就是天下之至大,非一人能治,时间之无穷,应世代相递!”
  “陛下圣明!"张良用道贺的口气大声说。
  “张生是否要恭贺朕的大澈大悟?"始皇笑着说。
  张良被他道破心事,不禁满脸通红,不像须眉男子,反而似姣好少女。
  始皇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是个奇特的人。
  “另外,朕想到立太子的事……"始皇没将话说完,却以目示意侍立榻前的近侍。
  近侍会意走了出去,将卧舱外面的所有人都赶出船舱,自己就守在船舱口。
  “朕想立太子,蒙毅看该立谁比较好?"始皇乏力地问。
  蒙毅听到他虚弱的声音,看不到他脸上原有的刚戾之气,眼前叱咤风云的始皇帝,一病之下,意变成一个平凡孤独的老人!
  “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容臣等插嘴。"蒙毅在席前俯身回奏。
  “蒙卿这句话就说错了,立太子怎么会是朕一家的事?"始皇面露不悦:“张生,你的看法呢?”
  “臣就更无置喙的余地了!”
  这是张良和蒙毅商量好的对策,因为他们清楚始皇多疑的性格,急欲帮扶苏说话,反而会使得始皇反感,因为胡亥这次随时随侍在侧,而且无论怎么说,胡亥是皇后嫡出的独生子。
  张良大胆判断,以目前天下尚未大定,建设工程千头万绪,民心不服,始皇自知来日无多的情况,他要立太子,一定会立扶苏,用不着他们多言。
  这叫做欲擒故纵的策略!
  果然始皇叹了口气说:
  “爹娘疼幼儿,胡亥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独嫡子,本应立他,但他生性愚顽,当一个太平天子尚可。现天下虽定,但民心未全附,各种建设方兴未艾,政事千头万绪,不是胡亥所能应付得了的。"说到这里,始皇仿佛很累,停下来喘了口气。
  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会,始皇又缓缓说道:
  “前些日子我也曾问过李斯丞相,他建议立扶苏,你们认为怎样?”
  “陛下圣明。"蒙毅和张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也赞成立扶苏?"始皇怀疑地问。
  “臣保持初衷,不敢断言!"蒙张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这时近侍来报,众御医等在舱外,该会诊的时候到了。
  蒙毅和张良借此机会告辞。


  御医诊断,始皇的病是因风寒引起,所以必须紧急靠岸,由陆路回咸阳。大队人马行至平原津,始皇病情加重,已不适合旅行,改在沙丘平台行宫休养。
  始皇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脾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他明知自己快死了,却不许任何近侍提到"死"字,否则就受重罚。
  群臣都关心立太子的事,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谈立嗣就免不掉要提到"死"字,谁都不敢触及始皇的这项忌讳,连蒙毅和张良都不敢,因为怕引起反作用。
  始皇病情越来越严重,群医已经束手,但始皇严命他们不得向外透露他的病情,违者灭族,所以御医对外宣布始皇的病情,一直说始皇偶受风寒,需要休养,大小政事皆由李斯丞相处理,择要向始皇禀奏,以作裁决。
  随时陪侍的只有胡亥公子,能见到始皇的也只有赵高、李斯、蒙毅及几个亲近的内侍。
  有一天,随行博士联名上奏,皇帝偶染风寒,长岂不愈,应该派出大臣前去泰山祭祷,并祭德水祈福。
  始皇准奏,命李斯考虑人选。
  李斯原本想亲自去以讨好始皇,召集蒙毅和赵高三人聚集讨论。
  当蒙毅犹未到场,赵高首先问李斯:
  “这次至泰山祭祷,丞相准备派谁去?”
  “以亲贵关系而言,当然应该由我们三人中间选派一个人去,因为这是代表主上亲自上泰山祈福,并非一般祭祀,"李斯加重语气说:“所以这个人不但要份量够,而且要有真诚爱护主上之心。”
  “那我们三人中间又以谁最为合适?"赵高又问。
  李斯故作考虑,很久一会儿才说:
  “中车府令要照顾主上起居,当然不宜随行,蒙廷尉陪伴皇帝,主上似乎一日无他就不快乐,那只有老夫走一趟了。”
  赵高听了他的话,不断微笑摇头。
  “怎么?你不赞成老夫去?"李斯着急地问,大有怕赵高抢功夺宠的意味。
  “我认为应该由蒙毅去。"赵高一针见血地说。
  “为什么?”
  “丞相,我们之间合作已久,应该无话不可说,是吗?"赵高不回答他问题,反而倒问一句。
  “不错,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李斯点头。
  “那我请问丞相,你看主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李斯心想,看始皇的样子,可说是病情严重,整个人都瘦得走了样,腹部肿胀,明显是积了水,命危已在旦夕,但他不愿直接回答,而是淡然地说:
  “老夫只能偶尔见到主上一下,而你是时时陪侍在侧,应该比老夫清楚。”
  赵高先作一阵鹭鸶笑,然后才开口说话:
  “主上的病情我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忌讳不必挑明了讲,一时有什么不讳的话,你做丞相的不在主上身边,怎么应急?所以丞相是千万不能去的!”
  “那派中车府令你去?"李斯仍然有点不服气。
  “在这种节骨眼上,我才不会傻得肯离开主上身边!"赵高不屑地微笑。
  他这句话使得李斯蓦然惊醒。
  对啊!看情形始皇的病是不会好了,那他千里迢迢的到泰山祭祷,他要讨好谁?再说太子未立,始皇一死必有一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他不在场,注定会倒楣遭祸。但他不能就此改方向松口,便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李斯承蒙皇帝厚恩,三十多年来由一无名书生,提拔到位极人臣,荣封通侯,儿子皆尚公主,女儿亦皆嫁公子。主上对斯如此恩德深重,老夫不表达一点心意,于心不安!”
  赵高微笑地看着李斯,不断地摇头。他在心里想——你这只惯会惺惺作态的老狐狸,你经过我的点破后,真要你去的话,你才会着急得哭出来。
  但他口中说的却是:
  “丞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立太子方面,我们是立场不同的。”
  “哪里!哪里!"李斯连口否认。
  “我得到宫人报告,说前不久主上问到立太子的事,你建议立扶苏,可有此事?"赵高带着逼问的口吻。
  “没有,没有,你别听他们胡说。”
  “也许你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建议立扶苏是对的。"赵高阴沉地说。
  “不对,不对。"李斯情急,接连不承认。
  “丞相是说我的话不对?还是立扶苏不对?"赵高对这个极富才能,却利欲薰心的老头子,打从心里看不起。
  “老夫是说我根本未建议立扶苏,那个传话的宫人说得不对。”
  “好,现在谈这些无益,立太子的事,还可缓一步商量,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谁都不敢向主上提起。”
  “不错,不错,"李斯乘机改变话题:“我们应讨论的是派谁去祭祷山川。”
  “依丞相所说,在下不适宜去,依小人之见,丞相不应离开,那该谁去,不言自明了!赵高装出豪放状,仰天哈哈大笑,但不男不女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
  李斯无奈地跟着笑,不知为什么,他李斯学富五车,足智多谋,遇着赵高这个阉人,却是胆战心惊,凡事不能不步步为营。
  外面家仆来报,廷尉蒙毅大人到。李斯和赵高不敢托大,两人皆至门外迎接。
  坐定以后,两人轮番提出理由,说以蒙毅既亲又贵的身份,乃是代表始皇祭祷山川的不二人选。
  蒙毅自思祖孙三代皆受始皇恩宠,本人和始皇更是名虽君臣,情同父子,理所当然地该由他去,他欣然的一口答应了,决定几天内择吉出行。
10

  “贤弟,你真的就这样舍我而去?”
  十里长亭的送别宴后,蒙毅执着张良的手,再三盘桓,依依不舍。多日来的相聚,两人不再是宾主情谊,而是成了推心置腹的莫逆之交。
  蒙毅脸上充满离愁,张良则是满脸的忧郁。
  “只怪我一时感情冲动,自忖于情于理,这次祭祷之行都该我去,忘了你的叮嘱。"蒙毅自怨自艾地说。
  “事已成定局,再后悔无益,"张良安慰他说:“何况事情也许不会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糟,说不定因为你的虔诚感动上帝,始皇的病真会好起来。”
  “但愿如此,只是按照目前主上身体状况看起来,病想好,难!难!难!”
  离愁加上伤感,蒙毅忍不住两眼湿润。
  张良内心感动,也不禁神情惘然,两人相对默然良久,蒙毅折下长亭边柳树上一根长枝,递给张良说:
  “天涯海角,愿长相忆!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帮我?”
  “多蒙蒙兄厚爱,张良只是一个亡国臣虏!"张良心中也是充满了激动,不忍再欺骗他。
  “贤弟何出此言?"蒙毅惊问。
  “小弟不名张继,本名张良。"接着他将自己的家世原原本本说了,当然没提博浪沙以铁锥刺秦王的事。
  蒙毅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多时来倚同心腹的人,却是一个胸怀复国的亡国余孽。最后他叹口气说:
  “往事已矣,现天下一统,贤弟不该再存这种地域观念!”
  “早就没有这种狭窄的偏见了,不然我会赞成立胡亥,不会费这么多的事,装神弄鬼帮你促立扶苏了。"张良强笑着说。
  “功败垂成,只怕我这次离去,事情会有变。"蒙毅又懊恼起来。
  张良仰脸看天,日头还未正中,他执起蒙毅的手说:
  “时间还早,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就此上路,来,让我们进入亭内小歇,以茶代酒,小弟为你借箸代筹一番!”
  蒙毅命从人再摆出茶具,重新生火煮茶。两人再进入亭内坐下。
  “蒙兄去后,这里可能发生三种状况,"张良喝了一口热茶说道:“一个状况是蒙兄祭祷回来,始皇病情好转或是没有恶化,那就一切照我们的原计划,什么都不要说了。”
  “那第二种情况呢?"蒙毅急切地问。
  “第二种情况是蒙兄回来,始皇已有不讳,但明示诏立扶苏。这时你只要防备朝中其他公子有变,以及各地引发的动乱。但这些可能性不太大,你只要会同李斯丞相及各大臣维持朝中秩序,等待扶苏回来发丧继位即可。怕只怕发生第三种状况……”
  “什么状况?"蒙毅插口问。
  “那就是等你回来,始皇已去世,而诏立的是胡亥!”
  “那又怎么样呢?主上一直想立的就是胡亥。"蒙毅不以为然地说。
  “这里面一定有诈,因为依小弟判断,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始皇绝不会立胡亥。”
  “你是说李斯赵高他们可能矫诏立胡亥?"蒙毅不相信地摇摇头:“他们不敢,再说李斯一向都是主张立扶苏的,继位的事需要经由丞相之手公告天下,单凭赵高一人无法弄鬼。”
  “但你不要忘记,赵高虽名为中车府令,而且一直委屈为始皇御车,可是印玺和文书全由他掌管,无异掌握了整个宫中枢密!”
  蒙毅蓦然一惊,喃喃着说:
  “那该怎么办?我是否该请求另派人去?”
  “事已如此,后悔无益,你要求改派别人去,会伤到始皇的心,因为他认为这些大臣中,唯有你会真诚为他祈福。”
  “那该怎么办?贤弟何以教我?”
  “以我这些日子观察所得,不管胡亥是始皇本意所立,或是矫诏所立,今后政局会由赵高所主导。"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这个我知道,胡亥从小就在赵高的管教之下。"蒙毅点点头说。
  “那扶苏和蒙家就危险了!"张良感叹地说。
  “何以见得?"蒙毅并不完全相信张良的警告。
  “扶苏几年来监北地蒙恬军,和令兄处得很好。”
  “这我知道。”
  “胡亥和赵高怕扶苏有所异心,必定会先除去扶苏的势力,也就是令兄和那三十万大军。”
  “……”
  “蒙家一直受始皇宠信,远超过所有将相,早已成为朝中大臣的妒忌目标,一时有事,幸灾乐祸的多,愿加援助的可说绝无仅有。”
  “那蒙家要如何自保?"蒙毅这时才真的完全醒悟,长叹一口气说:“蒙家自先大父蒙骜,家父蒙武,一直到我们兄弟,只知忠心报国,并未刻意邀宠!”
  “只是树大招风,这是一定的道理,别人只妒忌蒙家得宠,不会管宠信是怎么得来的!张良也跟着长叹一声。
  “那该怎么办?"短短的一段谈话中,蒙毅连说了几个
  “该怎么办?"显示他已慌张得失去了主意。
11

  张良环视周围,只见群仆正围在山坡远处聊天,不会听到这边的话,他压低声音说:
  “假若有这种情况发生,蒙家唯一自保之途,只有破釜沉舟的做!”
  “如何破釜沉舟?"蒙毅不解问。
  “只怕你们兄弟做不到!"张良注视着蒙毅说。
  “说说看,让我衡量一下。"蒙毅催促说。
  “一旦胡亥立位,赵高势必煽动胡亥除掉扶苏,免留心腹之患,连带将蒙家连根拔除,不仅是你兄弟二人,恐怕会是灭族之祸!”
  蒙毅由心底冒出寒意,但他不能不承认有这个可能。
  “蒙家将如何自处?贤弟有以教我!"蒙毅恳切地说。
  “拥兵自保,待势而动,这是蒙家唯一自保之道!”
  “胡亥如要加罪,一定是反叛罪名,那岂不正应了这个罪名?"蒙毅摇头说。
  “扶苏和蒙家可效昔日赵国李牧故事……”
  “怎么做法”
  “不奉诏,不言叛。你应早些通知令兄和扶苏预作准备,令尊虽在渭水躬耕,自认已在尘世外,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弄不好还成为要挟你们弟兄的人质,所以你应及早通知令尊和其他家族,以投亲名义提早迁往北边。而你祭祷山川已毕,假若得知始皇已驾崩的消息,也就不必再回去覆命,南奔北边令兄军中。”
  “只怕家父和家兄都会说我危言耸听。"蒙毅有点懊恼地说。
  “不然,"张良笑着说:“依我判断,只要你将始皇病重的消息传回令尊处,令尊就会迁地为良,不过不一定会去北边。”
  “难道说,贤弟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自己的父亲?"蒙毅有点不服。
  “也许令尊和张良乃是同道中人,淡泊名利,知机先着,一切以养生恬适为主,能为则为之,不能为则高蹈远飞,绝不像一般所谓忠臣烈士或贪夫夸士,自起名利之火。至于令兄和扶苏,那就看你如何说服他们了。”
  “这又要惹出一场刀兵之祸,蒙毅兄弟于心不忍。"蒙毅低头叹息。
  “我的看法不同,"张良说:“只要扶苏和令兄不公开言反,胡亥和赵高不敢轻撄三十万精兵之锋,再说朝中大将也没有一个是令兄的对手。"张良侃侃而论。
  “……"蒙毅陷入沉思。
  “这样一来,胡亥在位若贤,扶苏和令兄可加以辅助,若赵高以恶济恶,胡作非为,引起朝中宗室和大臣反感,民间不安,扶苏可以名正言顺讨伐,这就是所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上上之策。”
  蒙毅仍然沉默不语。
  “临别之言,望廷尉留意,否则听从乱命,不但扶苏公子及蒙家遭殃,而且会祸延天下百姓。始皇帝加在民众身上的压力已到极限,始皇因为英明勤劳,尚能控制。最要紧的是因他年事已高,有志之士尚怀一点希望,等待仁慈的继位者。假若年轻的胡亥继位,再变本加厉地增加百姓的负担,一旦反抗发动,将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发就不可收拾。”
  张良注视蒙毅,只见蒙毅还是低头无语。他抬头望望天际,日头已经当中,他充满离愁地说:
  “蒙兄,时间已不早,小弟该上路了。”
  蒙毅握住他的双手说:
  “假若扶苏能继大位,还望贤弟出山辅助。”
  “到时候再说吧!"张良洒脱地笑了:“只希望蒙兄能谨慎而又果断地度过这一关。”
  “贤弟放心,我虽然离开主上身边,还是留得有人,有所动静会先通知我。”
  “那小弟就放心了,我会永远记得和蒙兄这段交往。"张良诚恳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告辞!”
  张良爬上一部单马安车,自行御驾,绝尘而去,犹时时回头挥着手上的柳枝。
  蒙毅伫立远望,一直到车后尘灰散去,仍舍不得走。
12

  始皇躺在病床上,近日来也都处在昏迷状态,今晚夜半,他突然清醒过来。
  内寝沉寂,只有一名轮值的小近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
  往日见到这样,他一定会加以叱责,甚至是交近侍总管严罚,但今夜对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半大女孩,却有着说不出的一股怜惜。
  俗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十多岁的孩子应该是最贪睡,雷都打不醒的年龄。
  他不想惊醒她,虽然他感到有点饿。
  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身为帝王,应该凡事都以理智判断,不能带一点感情成分,譬如,眼前轮值的这名小近侍打瞌睡,按宫规,不出事杖责二十,因而误事者论斩,绝不能因为她年幼长得可爱,就动了怜悯。
  中隐老人说,帝王动了感情,就表示他的统治人格已经软化,乃是帝王的一大危机。
  他为什么近来常出现这种统治人格软化的现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依恋,因而对周遭的人和事,动不动就会感到伤感和怜惜,还是因为在这几天的断断续续昏迷中,他想到和梦到的都是充满着柔情的人和事?
  刚才他还梦到了皇后,病后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皇后,中间偶尔会掺杂着其他的人:中隐老人、名义上的父亲庄襄王、生身父亲吕不韦、母亲帝太后……等等,但都没有像梦到皇后这样真切,两相面对,就像生前一样。
  刚才他梦到的皇后着的是仙女装,宽大的绿袍,大袖细腰,头戴珠珞冠,长长的珍珠串成排地覆着额头,看上去比着皇后服更多一份飘逸。
  她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苍老瘦削的脸说:
  “嬴政,你辛苦了几十年,如今是该休息的时候了,看,你好可怜!”
  “可怜?"当时在梦中的他不服平地笑了:“朕拥有宇内,贵为天子,富贵为前世任何帝王所不及,你还说朕可怜吗?”
  皇后笑了,就像听到他八岁时说错话那样笑了,轻蔑而带着姑息。
  “我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好笑的?"他有点生气。
  皇后耐着性子,就像十三岁时抚慰他刚愎的脾气一样,挂着甜甜的笑容说:
  “人间本就是苦难,乃是上天责罚生灵的牢狱,权势越大的人也就是受罚越重的,寿命长也就是刑期长,你懂得吗?”
  “玉姊,你的话我听不懂!"他困惑地摇头。
  “就拿你来做比喻吧!你自认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实际上情形也是如此,但想想看这几十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你要明白一句话:'最好不生,次好早死!'没有犯天条造下罪孽的生灵,不会罚到世间受苦,这就是'最好不生!'刑罚期短,活得短,最好是出娘胎生下地就夭折,这是'次好早死!'的解释,你懂了吗?”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嬉皮赖脸地说:“为什么我掌握天下大权,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食前方丈,后宫三千。一声令下,千百万人随之迁移,一皱眉头,千百人头落地,你反而说我不如刚出娘胎就夭折的婴儿!”
  “痴儿,痴儿,你真是至死执迷不悟了!"皇后娇嗔跳脚地叹息。
  他注视着皇后娇艳的脸颊和轻盈的体态,有如十七、八岁的处子,真是越长越年轻了,再想想自己比她还小五岁,却是半头白发,脸有皱纹,垂垂老矣,这也许是仙界人间最大的好坏区别,仙界自然而然永保青春,但在人间,以他天下之主的权势财富,却换不来片刻时间的留驻。
  他不禁又想起徐巿和他的"青春之泉"。
  皇后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微笑着说:
  “痴儿,你现在总算开始有点开窍了!”
  他凝视着皇后的娇态,忍不住有点意乱情迷起来,他上前想拥抱她,口中说着:
  “玉姊,好久没亲近你了,让我抱抱!”
  “别碰我!"皇后怒叱:“你的混浊之气会弄脏了我!”
  看到他难过沮丧的样子,皇后似乎不忍,又展开笑靥说:
  “时候快到了,我俩会永远相聚,痴儿,你这样急在一时干嘛?”
13

  他从梦中醒来,也是昏迷中清醒,心中还残留着梦中的感性温馨,久久不能自己。
  也许皇后的话说得对,"最好不生,次好早死!"他认真仔细的回忆和检讨他这一生气来。
  的确,不管他外表是多尊荣显赫,日夜都有多少人围拥在他的身边,服侍他,守候他,护卫他,但自懂事以后,他心中总存在着一股孤单寂寞,怎样都排遣不去。
  婴儿期,不记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但能肯定的,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就是给予他世间地位权势的父亲庄襄王,看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有好眼色。
  自他懂事以后,他就最怕"父亲"那种综合着痛恨、厌恶、耻辱却又带几分怜惜的复杂眼神。
  “父亲"从来不抱他,从来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将他抱在膝上亲他、吻他。
  阴阳家将男女之气也分成阴阳,一个孩子的长成,不但需要母亲女性阴气的滋润,也得靠父亲男性的阳气来培植,阴阳之气相交培养,才能成长出一个各方面都健全的人。所以修道的人讲求吸取日月精华,只是日的阳气或是月的阴气,都不能使一个人或其他生灵修成正果。
  这种说法听上去荒唐无稽,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这辈子他最遗憾的是,从未闻过男性身上那股微带汗酸的粗犷味道,他只记得这些女人的脂粉味和阴柔气息。
  然后是"父亲"立为太子,在秦国广纳姬妾,却将他们母子丢在赵国几年不闻不问,让他被那些同年龄的孩子喊为
  “弃儿",受尽了欺凌和侮辱。
  邯郸几年应该是最富欢乐回忆的童年,留下的只是和一个孤独老人浪游市井,看尽人间惨痛的辛酸回忆,除了和皇后短短的那段温馨,但即使是这段温馨回忆,其中仍然是怅惘的成分居多。
  再后来,以十三岁的稚年成为秦王,国事又有可靠的大臣处理,照说这段日子应该过得充实而充满欢乐。但事实上不然,母亲的公开淫行,使他成了群臣和百姓的笑柄。
  在上位者被臣属轻视,而又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这种羞惭夹杂着愤怒的难堪滋味,非亲身尝试,绝对无法体会!
  然后是和亲生父亲吕不韦的政治斗争;同父异母弟成蟜的反叛;母亲情夫嫪毐的叛乱!
  明知道是母亲的情夫,是她淫行的罪魁祸首,还得让他裂土封侯,别人事先造成事实,事后还要他签名用玺,以他的名义发表。
  这是多大的屈辱!非身受者,谁能体会?
  再然后是逼死生父,放逐亲母,让他受尽群臣的责难和背后的辱骂,说他是枭獍禽兽,杀父食母,连尚知反哺的乌鸦都不如。
  但谁知道他这样做的苦衷?谁知道他下这个决心时所遭到的内心痛苦?
  他不这样,很快秦国就将成为商人的王国,以吕不韦为核心的官商勾结集团,很快会掌握整个秦国经济筋脉血管,全国人民都会变成这些商人的工奴和农奴!
  他能向群臣和民众这样解释吗?就是解释,又有几个人愿意听、能够懂?事后秦国国力大增,能够以一国之力气定天下,这次政治也是经济的政变,占着关键地位。
  没有人体谅为了国家而牺牲生父的苦心,对他的回报反而是全国一致的唾骂。
  孔丘说得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骂就让他们骂吧!
  还有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父亲"在世时是弃妇,死了以后她成为寡妇,境遇和他一样堪悯,但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如此不知检点,他不羞辱她一下,让她收敛点,他怎么面对全国甚至是天下?
  右史在秦王行事史上已为他记上了一笔——
    ×年×月,秦王政逐母并扑杀两同母异父兄弟。
  当时、现在以及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史实,肯定都会骂他残忍,骂就让他们骂吧!
  接着是六国战争,他制造了多少旧既得利益者的仇恨?他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虽然他没有亲冒矢石,可是在后方面对不可知的焦虑恐惧,比其亲临战场,一切情况明朗化的情形,还要可怕、可怜得多!
  然后是修道路、建水利、筑长城、开发南疆,样样都有人反对,件件都有人在背后骂,几千年来懒散惯的民族,想一下推动起来,真还不容易。
  为了后代子孙的富强,就让他多挨点这一代人的骂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史要怎样写,后人要怎样相信,那是他们的事。
14

  打瞌睡的小近侍也醒了,她惊惶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然后悄悄地走近卧床,察看始皇是否醒了。
  始皇本想责备他几句,最后还是闭眼装睡,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小近侍认为他是睡熟的,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这次大概精神养足,再不敢打瞌睡了。
  真的,也许他犯的天条,比这个小近侍重多了,所以到人间受的罚也重。这个小女孩只要能偷偷在值班时睡一会儿,就会产生莫大的满足,只要下班无事就可以做着少女的美梦,三年后轮换出宫,存点嫁妆私房钱,就可嫁个如意郎君。
  而他是孤单、寂寞,为别人受惊担怕到死!
  想到死,他突然惊觉,中隐老人的"不依、不恋、不怨、不悔"的帝王八字诀,又浮上心头。
  过去的怨悔无益,他还有很多后事需要安排。
  立扶苏继位,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是无可质疑的了,虽然他心中仍有所遗憾,不能立他和皇后所生的唯一爱子。
  他应该交代扶苏,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的来,前六国贵族及囚儿人数减少,工程应交由全国地方分担,不要将建设重担像他一样一个人独担。
  他应该开始注意与民休养。阿房宫工程应立即停止,不要再扩大,骊山陵墓能省则省,能停则停,这些囚犯可以转用到筑长城及实边上去。
  还有,秦法已经够严,他在世时是因为天下初定,残余反对势力犹存,他不得不用峻法严刑,今后新主即位,天下人都希望松一口气,扶苏可借这个机会行仁政。
  他曾答应过以武力夺天下,然后以仁政治民,可惜他命短,要做的事太多,不能实现对中隐老人的诺言,扶苏应该可以为他实现。
  还有,扶苏的资质比不上自己,应该要他广纳众议,集思广益……
  要注意培养人才,免得到时人才断层,无人可用……
  还有……
  还有……
  平时对这些儿子们似乎是无话可谈,到了临终前,却发现有这么多事情交代不完。
  千头万绪,他的胸口又感作痛,头晕耳鸣,作呕想吐。
  他闭上眼睛养神,什么都不去想他,过了一会,舒服一点,他想起刚才想要交代扶苏的话,应该立即记下来,并写下诏书,明令扶苏继位。
  诏书写好,明天就召集群臣发布,命令扶苏赶回咸阳为他办理丧事。他想,他是不会活着回到咸阳了,沙丘离咸阳,经由直道也有足足两千里。假若病势轻点,他要立即赶回咸阳,要扶苏在九原直道启端迎接他。
  不过,看自己的病势,算了,他拖不了那么久,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将要交代扶苏的事先写出来。
  “来人!"他用力喊出,惊恐地发现到,喊出的声音却是如此微弱。
  小近侍闻声连忙跑过来,跪伏在地行礼:
  “陛下有什么吩咐?”
  “将笔墨和锦绫准备好,朕要写点东西。”
  “陛下龙体欠安……"小近侍非常体贴。
  “不要罗嗦,照吩咐做!"他斥责中带点笑意。
  小近侍一切准备好以后,将始皇扶坐到书案前。开始时始皇还想强示硬朗,不要她扶,谁知下床脚一落地,就像踩在云端,一点都着不了力,头一晕眩,差点跌倒,小近侍连忙扶住他,但他人高体重,小近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顶住。
  “陛下,还是上床休息,奴婢去传侍中来记录。"小近侍恭声劝谏。
  “不要你管,快扶朕坐下!"始皇有点不耐地说。
  始皇坐正,要小近侍在枕边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密玺,他手头无力,要她先在锦绫上盖上,然后他提笔写了称呼和勉励话,刚开始写下第一句正文——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他只觉得胸口暴痛,头脑一阵昏眩,连人带笔扑在书案上,再也没坐起来。
  小近侍不敢声张,轻泣着赶快找赵高去。
15

  赵高得到消息,带着一名心腹近侍匆匆赶到。他们连忙将始皇扶上床,始皇只指着书案上的信和玺,断断续续地说:
  “玺和信派人传给扶苏!”
  说完话就气绝身亡。
  赵高最先有要喊"来人"的冲动,但他立即冷静下来,要心腹近侍守住内寝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先摸摸始皇的鼻息,确定他已死,而且体温也在逐渐下降。
  他拿起书案上未写完的信,看了很久,心中产生极大的矛盾。
  他转头看看僵卧在床的始皇,狠狠在心中骂着:
  “看你在生时威风不可一世,到如今躺在那里,还不是和死狗一样!”
  他在室内又来回转了几趟,两只鼠眼向天,不停地转动,最后他咬咬牙齿,将信封好,连同玉玺装入自己的袖袋里。
  他将心腹近侍喊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等到近侍离开,他大摇大摆地在书案前坐下,将小近侍喊到面前,问了一点始皇死前的情形。
  这时候他的心腹近侍另外又带了两个宦者来,他们不怀好意的围住小近侍。赵高也一改刚才和蔼的态度,凶巴巴地说:
  “你照顾主上不周,以致主上跌倒身亡,该当何罪?”
  “中车府令请饶命!"小近侍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人,这不能怪奴婢!”
  赵高态度又突然转变,装出一副怜惜她的样子,和言悦色地说:
  “想活命并不难,只是回答我一句话,主上驾崩了没有?”
  小近侍转头看看僵卧在床上的始皇,结结巴巴地说:
  “刚才奴婢探过鼻息,确定主上是已经断了气。”
  “大胆!"赵高又沉声怒喝说:“你是在找死!”
  小近侍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上活得好好的,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对不对?”
  “主上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小近侍为了保证赵高不会生气,只有照着他的话说。
  “对了,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问起主上都要这样说,明白吗?”
  “奴婢明白。”
  “好,起来吧!”
  “多谢大人。”
  小近侍磕了头,正要爬起来,赵高忽然又说:
  “等一等,嘴上无毛,年纪轻不懂事,再加上女人话多,我不能相信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近侍叩头流血。
  “这样吧,"赵高缓缓地说:“要命就不要口,为了防止你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把这瓶药喝下去!”
  他的心腹近侍从袖口取出一个小药品,另外两名近侍上来一边抓一手,心腹近侍抓住她的头发,硬将她的嘴拉开,整瓶喑哑药都倒了进去。
  小近侍不敢挣扎,从此也不能再说话。
  “好好听着,"赵高神气地说:“从此由你照顾主上的起居,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听清楚就点头,否则就要你的命!”
  小近侍连连点头,泪像泉水一样从秀丽的眼睛中涌出来。赵高又交代心腹近侍一些事情,然后讽刺地跪倒在床前行礼:
  “陛下请休息,奴婢告退!”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万

主题

5万

帖子

2万

积分

超级版主

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Rank: 8Rank: 8

积分
22166

会员最具活力勋章灌水大师勋章突击队员勋章社区建设勋章最具号召力勋章金点子勋章财富勋章团队终身成就勋章会员终身成就勋章社区优秀版主勋章社区居民最爱沙发

QQ
30#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41:3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山崩余震

--------------------------------------------------------------------------------




  密室中灯光昏暗,胡亥与赵高面对面相对而坐。
  胡亥刚祭拜过始皇的遗体,脸上的眼泪犹在。
  他真的不敢相信,刚强自信、自号"真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父亲,说走就走了!他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帝的死,要称作"山陵崩"。
  至少,他胡亥失去了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对风险水恶、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眼前就有处理不完、千头万绪的事情,他真的害怕面对。
  他像一只尚不会飞的雏鸟,突然失去母鸟,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头脑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一平空白。
  赵高坐在灯光阴影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尾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盘算着如何吞噬这只孤独无依的雏鸟。
  在他们共坐的席案上,摊放着始皇要交付给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赵高看到胡亥没有了主意,只知道哭泣,他不得不先说话:
  “公子,你必须要为自己作打算,等书信和玉玺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师傅,"胡亥擦干了眼泪说:“父命难违,父皇既然要传位大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真是没出息!"赵高狠狠地骂了一句。别看他在始皇面前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在胡亥这里,他可是十足的师傅架势。
  “老师,你曾教过我,兄弟应该礼让,并以吴国延陵君季子札为例,要我学他的宽大胸襟,何况父皇尸骨未寒,就违背他的遗命,另有企图,真是于心不忍。”
  听了胡亥的话,赵高忍不住在心里骂——这个浑小子,真不知道死活,事到如今,还这样傻呆,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他难道真不明白,那次这样教他,乃是在始皇面前暗赞始皇和长安君成蟜的友爱,因而使得始皇龙心大悦,对他又有了进一步的信任,放心大胆的将胡亥交托给他。
  但赵高口里所说的又不一样,他叹口气说:
  “公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候,还记得我教你的友爱,可称得上是性敏好学了,可是事情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时候你也应该学学权变。”
  “这件事是父皇亲笔遗命,还有什么权变可言!"胡亥顽固的脾气倒有点像他的父亲。
  “唉,公子,"赵高有点不耐烦:“怎么和你说不通!你想想看,你是皇后嫡出的独子,按什么道理都应该你继皇帝位。”
  “可是父皇有遗命,他有随意传位给任何一个儿子的权利。何况大哥是长子,苏庶母虽然未立皇后,实际上她掌管后宫、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在群臣和黔首心目中,她早就已是皇后,扶苏大哥也算得上是嫡出。”
  “你这个孩子怎么啦!"赵高扳起师傅面孔训人:“总是以一些歪理来帮别人说话,真的是过年的鸡鸭不知死活。”
  “老师请讲,胡亥是怎么不知死活?"胡亥不服平地顶嘴,这是他对赵高的老习惯。
  “古时公子都有封地,不当帝王也就罢了,总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废弃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二十余人,得位者拥有天下,不得位者无立锥之地,相差何止天壤之别?"赵高想以富贵贫贱来打动他。
  “没有关系,父皇生前所赐我庄园田地,黄金珠玉,够我和妻子几辈子都吃喝享用不完了。”
  赵高在心里想——这个浑小子既不贪图权位,又不爱慕富贵,看样子只有用生命危险来威胁他。
  他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对胡亥说:
  “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怕你认为我是在挑拨公子兄弟间的感情。”
  “老师,你我师徒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胡亥虽浑,倒也知道尊师重道。
  “你是否知道苏妃一直和皇后不睦?"赵高眯起鼠眼,故作神秘状。
  “我可看不出来啊!"胡亥惊诧地说:“苏庶母在母后生前,一直很尊敬母后,母后去世后,她每见到我,都会含泪告诉我一些母后生前的事迹,盛赞她的仁厚。”
  “女人嘛!总是会以眼泪鼻涕来做假的,"赵高故意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生长子却不能立后,早已恨死了后来居上的皇后,我就亲耳听过,她背后向一些妃姬辱骂皇后,说什么其一个二嫁女人,但生前僭居皇后位置,连死后也霸住不放。”
  母亲是二嫁夫人,乃胡亥一直引以为奇耻大辱的事,只要宫中有人提起,他不将这个人置之死地绝不罢休。赵高这句话终于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苏庶……不,苏妃真的敢这样说母后?”
  “唉,公子也不必生气了,她的儿子马上就是皇帝,你再生气也拿她没办法了。如今最要紧是如何防备她得权以后加害于公子。"赵高看到这一招生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表面上依然装得诚恳。
  “她真会加害我和家人?"胡亥心动地问。
  “女人的嫉忌心,使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想安安稳稳做个庶民都不可能?"胡亥开始着急。
  “公子聪慧,该知道怎么办!"赵高鼓励地说。
  “由我来当皇帝,就不怕他们加害了,"胡亥自然而然得出这个结论:“但要怎么个做法?”
  “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这是平日赵高教胡亥功课时的口头语,现在又顺口溜出来:“只要公子肯为,臣自然会将一切安排妥善。”
  这是赵高首次向胡亥称臣,他俨然已将胡亥看成是二世皇帝。


  当晚深夜,胡亥将李斯召进行宫,秘密告诉他始皇的死讯,并带他到寝内悼拜始皇的遗体。
  李斯先瞻仰了一会始皇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宫内其他的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喃喃有如自语地说:
  “李斯本只是上蔡闾巷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极人臣,官为丞相,爵至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本想尽一己之忠,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想天下假年,哀哉!”
  李斯是何等聪明人,他到达宫内,看不到一点始皇驾崩的迹象,明白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哭的话也是说给赵高听的,意思是告诉赵高,凡事都得经过他丞相这一关。
  胡亥以孝子身份在一旁答礼。
  悼拜完毕,赵高单独将李斯迎入密室,两人坐定后,李斯先开口发问:
  “中车府令是否知道胡亥公子如何替主上发丧,是先将丧讯送咸阳,还是在此立即公告天下?”
  赵高诡秘地笑着,从袖口中取出始皇赐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说:
  “这是主上赐扶苏公子的东西。”
  李斯检视了玺书以后,宽慰地笑着说:
  “主上虽然一时猝崩,未来得及书完全信,也未明言出立扶苏公子为太子,但他未赐书给任何公子,而只要他命丧咸阳,并将玉玺遗赐给他,要他继位的意思很明显,尤其他身为长子,更是名正言顺。”
  赵高仍然坐在他常坐的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就像藏在洞内的毒蛇,你捉摸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能看清你的任何动静。
  李斯虽然自认为足智多谋,在别人眼中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可是他见到赵高,心中总是带着三分恐惧。
  赵高未说话,先做他惯有的鹭鸶笑,然后才说:
  “丞相所言有理,而且丞相也是一向主张立扶苏的,可说是宿愿得偿。”
  “……"在未弄清赵高的真正用意前,李斯不敢随意答话。
  “但是,"果然赵高并没有等他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丞相要弄清楚一件事,扶苏继位对丞相并没有好处。”
  “李斯承蒙主上恩遇,以一布衣不次拔擢,得到今天的地位,当然应贯彻主上的遗志,辅佐扶苏公子,"李斯坚决地回答:“有否好处就在所不计了!”
  赵高先是嘻嘻一阵鹭鸶长笑,然后又冷哼了几声,他压低声音说道:
  “只怕是你个人单方面想得好,扶苏公子继位,还轮得到李丞相你辅佐吗?”
  “此话怎讲?"李斯惊问。
  “我承认,主上二十多个公子中,以扶苏最为杰出,刚毅而又仁厚,能得民心,尤其这几年监蒙恬军,无论在军政各方面的表现,都受到朝中大臣称赞和北边父老的好评。修筑长城这样烦难的苦役,幸亏他调配得宜,抚慰有加,总算没有闹出像骊山那次服役者叛逃的事件。但是,丞相,你可想到与我们私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赵高一边侃侃而论,一边注意观察李斯的脸色。他见到李斯一时神情数变,明白他的话已打动了李斯的心,因此他暂停说话,等待刚才一番话在李斯心中发酵。
  果然,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最后才挣扎着说出:
  “以古今历史来看,凡是废长立幼,违逆天命的,最后都会弄得国破家亡,社稷不安,李斯还是人,不敢做这种逆天又逆主上的大逆不道之事!”
  “唉!"赵高叹了一口气说:“丞相怎么这样不通权变?说实在的,胡亥公子这个人也不坏啊!赵高教了他这么多年,对他可说完全了解。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仁慈笃厚,轻财重士,乃是其他公子所比不上的,何况他是皇后遗留的独子,也是主上生前最疼爱的儿子,丞相明白吗?主上所以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想等他学有所成,有所作为表现!”
  “这点我承认,也明白。"李斯点头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扶苏立,你我将来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尤其是扶苏早就讨厌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一个是毒蛇,一个是狐狸,只会合起来狼狈为奸逢君之恶,只要他能登上皇帝之位,首先要开刀的就是我们两个!”
  “扶苏公子这样说过吗?"李斯半信半疑地问。
  “丞相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扶苏继位,丞相和将军的位置一定是蒙毅和蒙恬弟兄二人。”
  “这我倒是相信的。"李斯说。
  “胡亥公子承诺,只要他能继位,你的通侯位置将世代勿替,永远传下去,"赵高装出语重心长的意味说:“丞相,现在这一刻,屠刀还*在我们手上,为什么不制人机先,反而要授刀柄给别人,听任别人的宰割?”
  李斯仰天长叹,眼泪泉水似地涌出,他叹息说:
  “时也,运也,既然命该如此,李斯还有什么话说,我一切听胡亥公子的。”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胡亥笑嘻嘻地走进来。
  赵高首先参拜,小声轻呼:
  “陛下万岁!”
  李斯不得不跟着行礼。


  三人接下去彻夜会议,得到了多项结论,其重要者如左——
  一、目前知悉始皇驾崩的,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有三名近侍,两名宦者是赵高的心腹,那名宫女则已变成哑巴,而且限制在始皇遗体附近照顾,因此不怕走漏消息,不过要留意防范有更多人知道。
  二、因为始皇死在都城以外遥远的沙丘,为预防在北边的扶苏及在咸阳的诸公子有所异动,以及防范各地异议分子的骚动,所以不公开始皇的死讯,而命那名宫女待在輼輬车中假扮始皇,奏事、上食如故。不过为了怕泄密,对群臣宣布,始皇龙体欠安,不耐接见群臣,有事一概由丞相综合转奏,后宫事由中车府令转奏。
  三、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盖用密玺及国玺,明令立胡亥为太子。
  四、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责备扶苏在边地没有建功,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皇帝用民太苛,并因不能归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赐剑自裁。蒙恬与扶苏日久,应知其谋,既不匡正又不上报,为臣不忠,赐死,大军交由裨将王离率领。
  五、即日期程经由九原直道返咸阳。
  六、始皇遗体以薄棺装置輼輬车中。天气燠热。尸臭外泄,为了防群臣起疑,购鲍鱼一石放在车中,以混肴尸臭。
  三人会商完毕,天已大亮,胡亥向两人道谢说:
  “胡亥得以继位,全靠丞相和师傅支持,大恩不言谢,今后治理天下,胡亥年幼,仰仗两位的地方甚多。”
  李斯和赵高连称不敢,跪伏行礼参拜。
  胡亥意得志满地走了,看不出一点丧父的悲伤。李斯看到这种情形,暗暗叹息,告辞赵高回住处,犹在心中高喊,被逼上了贼船!
  他想到大秦刑法严峻,民众赋税劳役又如此重,天下民心皆怨。始皇在时,英明勤政,尚能勉强镇压。他这一死,尤其是除掉颇有改革希望的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恬,让胡亥和赵高这种人来胡搞,天下会大乱,到时候还是要他来收拾。
  想到今后要听顽劣的胡亥的命令,要和小丑其面、心如毒蛇的赵高共事,他的背脊骨上像泼了一盆冷水。
  怨叹归怨叹,木已成舟,想悔已难,再想到要是扶苏立位,讨厌他的蒙家会当权,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何况,赵高虽然狠毒,他总是个阉人,管不到宫外的事,因为自嫪毐事件发生后,始皇就定下规矩,宦者严禁参与政事,并不得封爵,今后朝政还是会由他主导,只要将赵高敷衍好,两人可将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想到日后的独揽大权,他不禁独自发笑。
  稍事休息,起床后他就以始皇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命:
  “——命郎中左令准备行宫出发事项,三日后取道井陉、九原直道,直返咸阳。
  立胡亥为太子,并立即公告天下。
  ——派太子胡亥舍人为使者,赐书扶苏及蒙恬于上郡。
  ——通令各郡,遇蒙毅于途者,扣留之。
  李斯将所有的诏命和书信写好,送交赵高用玺发出,他自感已经变成始皇,一扫以前凡事都得请示,都得唯唯从命的郁闷。
  独裁者的味道真好!


  太子舍人颜取,奉命为始皇帝使者至上郡蒙恬军中。
  扶苏及蒙恬开中门迎入,并摆设香案跪听诏命。
  在颜取宣读诏命已毕,将诏命交与扶苏,三人交谈了一会儿,扶苏含着眼泪送走使者,派人安顿颜取及从人到宾馆休息。
  颜取临行神情严肃地说:
  “希望公子能善以自处,让下官可以早日覆命。”
  扶苏还没说话,蒙恬却在一旁说了:
  “末将奉诏将兵权交裨将王离,交接得花一段时日,贵使奉命代护军一职,也得费点时间向公子请益,诏命既已送到,扶苏公子和我自会善自了断,贵使不必急在一时。”
  颜取听蒙恬如此说,当然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想跟扶苏商量。他虽然感到生气和不耐,但是赤手空拳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也不敢发作。
  好在颜取还不知道带来的诏命是假的,始皇尸体已发臭腐烂,否则打死他也不敢来。因此他故示大方地说:
  “那下官就静待听取公子和蒙将军的回音了。”
  扶苏和蒙恬送走使者后,回到府中密室商谈,坐定以后,蒙恬先叹了口气说:
  “张良真的有先见之明,果然出现异状了!”
  “但如今状况却和张良预测的不尽相同,父皇虽然生病,但仍然在理事,我刚才详细盘问了使者,发现不出什么破绽,而且颜取神情自然。假若有诈,他赤手空拳只带十数个从人来接收三十万大军,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那真是荆轲再世了!"扶苏摇头叹气,脸颊上的泪痕犹未干。
  “这里面一定有诈,"蒙恬沉思地说:“我直觉的感到其中有诈,以主上的脾气,不可能突然这样做,同时加给公子和我的罪名也太牵强,我们应该要求见主上申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主上对我是两者兼之,他要我死,我还能说什么?"扶苏又长长叹口气。
  “张良的计划用不上了?"蒙恬是问扶苏,也是在自言自语。
  “父皇在,你还敢以卵挡石吗?"扶苏感到好笑,忍不住带着眼泪笑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干了眼泪说:“蒙兄,你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伤心父皇为什么会这样误会我,所加的罪名根本都是我没有犯过的!”
  “这个正如诏书上所说的,我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主上说你日夜怨怼,我看到的是你时时自责不能讨父皇的欢心;诏书上责你上书诽谤,依我看句句都是肺腑血泪之言,"蒙恬惨笑着说:“每次公子上书言事,主上覆书都是慰勉有加,怎么这次突然变了?”
  “唉,罢了!"扶苏仰天长叹,指着书架上的诏书说:“书是父皇的亲手笔迹,这是熟知而且核对无误,上面盖的密玺,乃是父皇随身所携带,绝不会假手别人,也许是父皇生病,性情一时大变。”
  “蒙恬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蒙恬仍然坚持他的怀疑:“公子其实不需要这样急着死,上覆以后再说。”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忍背,君父赐臣子死,还有什么可覆请的!"扶苏掩面而泣,泪下数行。
  蒙恬满怀愤怒,但不便说什么。
  过了很久一会儿,扶苏擦干了泪,命侍仆拿来笔墨白绫,他提笔想写封信给父皇,但思绪太乱,无法下笔,最后他执笔长叹说:
  “既然已决定死了,还作什么解释?”
  他又转向蒙恬说:
  “我有一个折衷办法,不知将军赞成否?”
  “什么办法?"蒙恬好奇地问。
  “将军暂时不死,留下向主上申覆,我一死,主上也许会醒悟。”
  “蒙恬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糊涂。"蒙恬仍想劝阻扶苏。
  “蒙将军,我们多年相处,情同兄弟,愿不愿意陪我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扶苏泰然地笑着问。
  “公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摆酒为我送行!"扶苏从容地笑着说。
  “在九泉之下,公子稍候,等我一起同行。假若真是主上诏命,我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事情决定就不会更改。"蒙恬也凄然而笑。
  从人品刻之间摆好了简单而精致的酒菜,两人相对痛饮。
  酒至半酣,扶苏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后盘打开发髻,以发覆面,左手拔剑置在喉间,右手则紧握左手,他微笑着向蒙恬说:
  “后死责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谢罪以外,你还得注意,我一死,北边恐怕会乱,你得好好安抚,收拾残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
  扶苏的话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时,扶苏右手用力带动在手,剑深深切入喉管,一道血箭喷得他满脸都是。
  扶苏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蒙恬触景伤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再想起多年来深厚的私谊,忍不住悲从中来,忘记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军统帅,抱着扶苏的尸首痛哭起来。
  颜取得到消息赶来,自恃是胡亥亲信,又是皇帝使者,大剌剌的见了扶苏遗体不拜,反而要斩下扶苏首级覆命。
  气急之下,蒙恬站起身来怒声一吼,武将到底是武将,别看他平日尔雅俊秀,一派儒生风度,他这一吼,却是声彻屋梁,颜取吓得两腿发软。
  蒙恬圆睁凤眼,满怀愤怒地说:
  “你敢!再怎样说,扶苏公子乃是主上的长子,赐死乃是他们的家务事,公子并没有犯下什么刑法,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将公子当作死囚犯处理?”
  颜取挨骂,虽然恨在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说——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迟早你还是和扶苏一样伏剑自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个前途光明的人,不与你这个活死人一般见识。
  岂不得已,颜取以属下之礼向扶苏遗体拜了一拜,起来后,未等蒙恬相请,自己坐上了宾席。
  蒙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亲自为扶苏擦拭脸上的血迹。从人们整理好遗体,正想抬出去,蒙恬制止他们说:
  “且慢,暂时放在那里,等下连我的一起整理!”
  吓得浑身不舒服的颜取,听到蒙恬如此,心安了不少。他讨好地说:
  “下官急于覆命,有得罪之处,还望恕罪!”
  蒙恬没有理他,只顾自己喝酒。
  过了一会儿,颜取又忍不住催促:
  “扶苏公子已奉命自裁,将军将如何自处?”
  “你等得及,就在这里慢慢的等,等不及就回宾馆休息。蒙恬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贵使者急于覆命。”
  原本神气活现的颜取,经蒙恬一吼,早已失去了骄气,反而看起蒙恬脸色来。
  蒙恬不再言语,只是时而饮酒,时而沉思,有时站起来踱到扶苏遗体前面徘徊检视一番,似乎眼中根本没有这位御使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从人慌慌张张来报,王离将军求见。蒙恬笑着说:
  “他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他,快请进来!”
  王离,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王翦孙儿,原先跟着蒙武,后来转到蒙恬部下,积功升至蒙恬的裨将,现在又奉诏取代蒙恬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虽然一半是由于他骁勇善战,但大半是蒙武和蒙恬对他的提携。
  所以,虽然他奉诏代理统帅,脸上却充满了悲愤之情,但为顾及日后相处,他不得不先向颜取见礼,因为颜取目前是御使,紧接着就是监军。
  王离身高九尺有余(约为台尺六尺三寸),浓眉大眼,虎头燕颔,生得十分威猛。
  接着他向蒙恬见礼后就席位,脸上一副着急相,连横躺在室内阴暗处的扶苏遗体都没注意到。
  “王将军,你来得正好,想必御使另外有诏书给你,平日军备钱粮都是由你在处理,想必交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蒙恬以不经意的口吻说。
  “将军,现在还谈什么交接?"王离虎眼已迸出了眼泪。
  他一面说话一面眼睛瞄着颜取,蒙恬明白他有紧急私话要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来,指着室内另一端的阴暗处说:
  “扶苏公子的遗体在那边,你跟我去参拜一下。”
  “什么?扶苏公子已经自裁?"王离急得哭了出来:“看来,末将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离跪下抚尸痛哭,如此高大威猛的老将,哭得满脸泪涕纵横,就像个孩子一样。
  看得颜取也暗暗心惊,扶苏如此得军心,看来他这个继位者日子不会好过,何况扶苏贵为始皇长子,他只不过是太子胡亥的一个门客而已。他心生惧意,随之也起了退意,还是借回去覆命之际,力辞北边代理护军这项官职。
  这边蒙恬悄悄问王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他的神情如此紧张。王离也轻声回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李斯丞相假传诏命,要谋害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已自裁而死,"蒙恬哽咽着说:“他亲自检视过主上的诏书,盖有密玺,同时还是主上的亲手笔迹。”
  “空穴来风,末将查不出谣传的来源,可是军心已不稳,要是知道公子已自裁,末将恐怕……”
  颜取那边也在竖着耳朵倾听,虽然听不完全,也听了个大概,他面色变得苍白,背脊发凉,原先认为是轻易得来的富贵,如今才明白是个火坑,弄不好这次会将老命赔在这里。
  蒙恬和王离神情沉重地回到席位,正想将目前情况告诉颜取,只见一名中军匆匆进室来报: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惊惶?"蒙恬叱问。
  “众多军民将将军府团团围住,说是要见扶苏公子!”
  蒙恬转脸看了看颜取问:
  “御使大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不要……不要……"颜取连连摇着双手,声音发抖。


  蒙恬和王离带着侍卫来到府前的望楼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四方八面包围着将军府,将整个前门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大多灵敏的民众都手提灯笼,将广场照得明亮有如白昼,还有很多执着桐油火把,更加添了群众的气势。
  最使蒙恬和王离忧心的是,在四周的阴暗里,幢幢人影,隐约看得出是众多兵卒,有骑卒也有步卒,他们和嘈杂的民众相反,静静的伫立,人无声,马也无声,即使有点人的咳嗽和马的踏蹄声,也为整个声音的浪潮掩盖住了。
  蒙恬和王离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明白这股沉寂力量的可怕,正如暴风雨要来临前的宁静。
  “这些士卒是哪个部队的?"蒙恬大声问王离,但声音再大,王离仍然听不清。
  “末将也不知道。"王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凑近蒙恬的耳朵说。
  “这些兵卒最可怕,他们是民众的支援,也是群众的先锋,弄不好,带头冲杀进将军府的会是他们,"蒙恬笑着问:“相信吗?”
  “将军的话,末将什么时候不相信过?"王离也笑着回答。
  两人登上望楼,蒙恬对左右说:
  “将火把点旺,照清楚我的脸!”
  “将军,这样太危险,请将军三思。"侍立在旁的中军说。
  “别多话,照我所说的做!”
  几十根火把点燃起来,将望楼照得通明,蒙恬英俊的脸庞,广场上的群众看得一清二楚,"蒙将军到!"再加上中军的嗓门大,一声喊叫,全场突然寂静下来,这时候才能清晰的听到阴暗处的马嘶和蹄声。
  接着群众看清是蒙恬后,全场一阵响雷似的欢呼。
  “蒙将军,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有人带头这样喊。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更多的声音附和。
  “蒙将军,有人说,李斯和赵高联手要陷害公子和你,你们要小心!"也有人这样大叫。
  “蒙将军,扶苏公子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出来见我们?"有些人直击要害地吼叫。
  提到扶苏,蒙恬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不能让这些群众知道,他们热烈爱戴的扶苏早已自裁身亡。
  他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举双手要大家安静,全场也就平静下来等候听他解释。
  蒙恬放大了喉咙喊着说:
  “各位父老兄弟,不要听信谣言,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议事,现在请各位散去!”
  群众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就像一群离巢飞舞的蜜蜂,远处已有民众渐渐散去。
  突然,在阴暗的兵卒堆里有人高叫:
  “蒙将军的话是安慰你们的,扶苏公子现在说不定已自裁身亡!”
  蒙恬和王离听到这人的话,全都惊得浑身一震。
  蒙恬想起两人接诏的礼仪是在大厅,想不到消息外泄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说:
  “躲在阴暗处说话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说话?”
  “将军怎么连末将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那人哈哈狂笑,随即又带着哭声说:“将军和公子千万不要上当!”
  随着说话声,一名身穿都尉甲胄的人,跃马冲出阴暗,到达望楼下面群众的最前面。在火把的照耀下,蒙恬认出他的脸,不免暗暗心惊。
  这名都尉不是别人,而是自小跟着他的蒙升,原本是他的小书童,他到军中后,跟着他做中军传令,南征北讨,足智多谋,积功升到了骑卒都尉。
  “蒙升,怎么是你!"蒙恬叱喝:“是你在鼓动?”
  “不错,是末将为护主所做的不得已之举,末将不但策动了在这里的民众,而且已飞骑传书,通知了各军。”
  “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严重的后果?"蒙恬又急又气,但也有几分感动。
  “还有什么后果比扶苏公子和你的死更严重?”
  “不得胡说,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谈事!"蒙恬已说了谎,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蒙升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着太多的无奈和凄厉,他含着哭声说道:
  “将军和公子都不应尽愚忠愚孝,有可靠的传言已传到各地,始皇帝早已死了,放在輼輬车上的尸体都已发臭,不得不用鲍鱼的臭味来遮盖!”
  “你是怎么知道的?"篆恬口中如此问,心中却在盘算,假若始皇已死,他就不必这样听话自裁了,这摆明是李斯赵高的阴谋。假若真是这样的话,扶苏真的死得太冤枉!
  “可靠方面的消息,"蒙升回答:“将军,你想一想,皇帝的座车上怎么会放恶臭的鲍鱼,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李斯和赵高笨得可怜,将军千万不要为了愚忠上当!”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聚众闹事,该当何罪?"蒙恬暗中赞成他,却不能不说点门面话。
  这时群众已等待得不耐烦,前面一些人开始叫嚣: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见不到我们不会回去!”
  后面的群众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前面的人这样喊,也就跟着喊:
  “不错,见不到扶苏公子,我们就都不回去!”
  群众的呐喊声就像大海中的波涛,一波波地由前至后,再由后至前。
  “蒙升,你这样做,惹出大事来,你应该受军法审判!"蒙恬痛心地说:“赶快带你的人走,设法要黔首散去!"蒙恬又对蒙升大喊。
  群众听到蒙恬的吼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突然又安静下来,在这种时候,寂静比嘈杂更可怕。
  “公子,"蒙升突然改口以昔日称呼喊蒙恬:“蒙升知道聚众威胁,罪该处死,但为了公子你和扶苏公子,蒙升也顾不了这样多了,蒙升不需要军法审判,只望公子不要上当,善自珍重!至于群众,易发难收,蒙升已管不了!”
  说完话,蒙升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蒙恬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蒙升尸体从马背掉下去,他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有点惘然。
  楼下广场里的群众开始骚动,有人叫骂,也有人用石头掷砸将军府大门。
  这时候,两旁阴暗处的骑卒纷纷冲到前面,挡住了人潮,抬起蒙升的尸体。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向蒙恬恳求:
  “将军你就找扶苏公子出来安抚一下群众吧!”
  “不,我不能受这种威胁,扶苏公子也不会受这种威胁,你要维持秩序,驱散这些人!”
  蒙恬明白他的话完全是强词夺理,但他更不敢公布扶苏的死讯,不然后果更不可预料。
  他没等那名军官答话,带着王离等人下望楼而去,将群众的呐喊声、叫骂声丢在身后。


  群众包围将军府,数天数夜不去。扶苏自裁的消息外泄,上郡及别的边地城市民众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府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见到扶苏就散走,偏偏这就是蒙恬唯一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蒙恬不愿调派兵马对付这些民众,颜取想对付,却又调不动兵马。蒙升带来的那些人反而变成维持秩序的部队。
  最后群众实在见不到扶苏,他们要求皇帝使者出来向他们说明,蒙恬再怎样邀请他,他就是牙齿打颤,两腿发软,摇着双手不肯。
  扶苏已经用上等棺椁装殓好,就在将军府白虎堂设置了灵堂,祭以三牲鲜花、时果和香烛。
  蒙恬席设棺木右侧守灵,数日来未下席,实在倦了,就在席位上打个盹。几天来,他只饮酒,东西吃得很少。
  王离随时会出现在他的身旁,报告一些军情。
  而最害怕的是御使颜取,他来的时候看到情形不对,早已派人回去再作请示,现在还没得到回音。
  虽然蒙恬为他在府中专设客室款待,并有专人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在灵堂陪伴蒙恬的时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寻求蒙恬和王离的保护,府中上下,无论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都是对他和他的从人瞪目而视,仿佛当时会杀掉他们一样。
  连执着戈矛守灵堂的护灵兵卒,看到他们也是两眼冒着仇恨的火焰,他们经过这些全副甲胄的士卒身边,还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他们的戈矛会横下来将他们刺个对穿。
  最使颜取胆寒的是每日都有军使来报,全是些军心不稳和北边实边民众逃亡的消息。
  这些军使说,首先是士卒听到扶苏和蒙恬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人人都感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接着,另一股传言像野火一样燃遍整个军中——始皇帝早已死了,遗体都已发臭发烂,赐扶苏公子和蒙将军死的诏书,乃是胡亥他们所伪造的。
  这个传说迅速在军中和筑城劳工中传开,就像沸水流进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风的冰窟,立即纷纷出现裂痕,最后支离破碎地解体。
  每天都有好几迫使者来报。
  来自塞外阴山前哨阵地的军使告急说——
  匈奴大概也得到这个消息,向我阳山阵地发动攻击,我军士气涣散,不肯迎敌。部分退至河南,部分为了军法严峻,不敢回来,干脆率部投降当匈奴去了。匈奴单于对这些投降的人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单于将女儿许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单于都赐姓编为匈奴部落,赐牛羊和家畜,并由投降者自选千夫长、百夫长,俨然一新兴匈奴秦种部落。
  因此,军中投往匈奴者大为增加。
  蒙恬听了大为感叹,想不到匈奴进步也快,学会了任嚣的安抚政策!
  筑城总监工部使者来报——
  自从这个消息在劳工传开后,筑城囚犯纷纷暴动逃亡,监卫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随着暴动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苏对众仁厚,尽量帮劳改犯解决各种问题,比起同样是在骊山和阿房宫服役的劳改犯,生活和待遇都有天壤之别。至少他们可以吃得饱,监工也不许随便打人。
  他们怕新派来的护军一改作风,而王离将军又是个只知道服从上级,没有什么担当的人。
  蒙恬每逢听这类报告,都会摇头微笑,看看颜取和王离,他们两人都羞惭得面红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报告——
  在河水沿岸新设的几十个县城传出这个消息后,再加上匈奴收复阴山的战报,实边移民纷纷向后撤离,这些人大都是单身,一逃就没有了踪影,而拖家带眷的,全都涌入九原,如今前线还没有作战,难民就壅塞了附近几个县城和九原市区。
  另据执法系统报告——
  结伙抢劫杀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显而易见都是这些逃兵和脱逃的劳改犯所干下的罪行。
  颜取每次听完这些报告,都会惶恐地问蒙恬说:
  “蒙将军,这该怎么办?”
  蒙恬都会微笑回答说: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还得看护军怎么办!”
  最后,颜取等待的派往始皇处的使者——他一直坚信始皇未死,否则他也早就逃亡了——终于回来了。
  使者带回始皇"亲笔"用有密玺的诏书,严词指责扶苏和蒙恬抗命,并重申立即自裁,否则灭族!


  蒙恬跪接了诏书后,态度从容地对颜取说:
  “我现在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效法前赵国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颜取急忙答应。
  “要谈到灭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无族可灭!”
  “蒙家乃是个大家族。"颜取语带威胁地说。
  “家族虽大,但人丁单薄,而且早料到有这一步,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找看,灭族也只能灭一些与蒙家毫不相干的人。"蒙恬脸带讥刺笑容。
  “将军真有抗命之心?"颜取惶恐地问。
  “扶苏公子已死,我也不会独活,"蒙恬凄然地笑着说:
  “再说,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么会有抗命的行动?”
  “将军明智。"颜取现出宽慰笑容。
  “不过……”
  “将军,君子一言,骑马难追!"颜取又神情紧张。
  “御史请宽心,蒙恬平生尚没有说过会反悔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将军?”
  “你没有看见眼前情势一片混乱,我这随便一死,你接得下这个烂摊子吗?”
  颜取心头一震,对蒙恬光明磊落和负责的性格打从心底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顿首,连拜了三拜:
  “将军为国的赤忱忠心,颜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连忙起身,亲手扶其他来,口中连说:
  “这是武将报国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内换上统帅服,全副黑色甲胄,头戴雉尾头盔,铠甲外面套一件锦绣红色虎头战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苏棺木旁边升帐议事,王离和颜取分坐两侧。
  他首先发出令符,命中军传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各部领军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到齐。
  蒙恬首先介绍颜取给各将领认识,然后沉痛地宣布:
  “扶苏公子已奉主上诏命自裁身亡,本帅也为待罪之身,将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如今召集各位来,乃是要尽为将的最后责任。”
  接着他痛责各将领不负责任,任由军心涣散,他沉重地说:
  “假若一、两个人的死,就能影响到整个军心,这支部队称不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节制之师!”
  等他训话完毕,众将皆感动得伏地流泪。
  蒙恬跟着调兵遣将,对所有发生的问题都作了妥善处理——
  一、派出军队立即收复阴山以南地区及前哨阵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导难民回乡。
  三、由民间组成警戒线,以军队支援,河上边城许进不许出,抗命者立即处决。
  四、向军中宣布,扶苏已死,统帅一职由裨将王离接替,主上并派颜取为护军,今后全军交由王离统率。
  五、全军及辖区居民为扶苏公子服丧一月。
  六、追查传言来源,发现造谣生事查有实证者,斩。
  蒙恬调派完毕,又率诸将在扶苏灵前祭拜上香,诸将无不痛哭流涕。
  王离这时说:
  “将军请上坐,受诸将一拜!”
  他的话带有活祭的意味,诸将听了更加伤感。
  蒙恬微笑着并不推辞,就坐席前。王离真的命侍从点燃香烛,带领诸将叩拜。
  很多将领一拜倒地上就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一时哭声震动整个白虎堂。
  “多谢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将诸将一一亲手扶起。
  有些人哭着紧抱住他不放。
  颜取在一旁看了,不仅流泪,而且内心有股逼人太甚的罪恶感,连他也起怀疑,难道传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来送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岂不是为虎作伥?
  再看蒙恬军上下友爱团结,却视他有如眼中钉,而他自己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所懂得的军事,不仅是一点皮毛,而且根本是纸上谈兵,受到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排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决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诸将全都奉命离去,这时蒙恬才对王离说:
  “府外群众的情况怎样?”
  “十几天来,群众犹在外不散,声言见不到扶苏公子绝不走。"王离回答。
  “唉,"蒙恬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真亏了他们对扶苏公子的厚爱,天譬如此炎热,大太阳底下,他们也真受得了!现在让他们派代表进来见见扶苏公子。”


  群众派了二十多名代表进来,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老。
  他们见到扶苏的棺椁和灵堂,开始时震惊,神定以后,纷纷上香祭拜,放声痛哭。
  祭拜完以后,蒙恬照样为他们介绍了颜取,并拿来诏书给他们看。看到父老们群情激愤的样子,颜取面有愧疚,蒙恬则不能不加以解释。他说:
  “各位父老千万不能听信谣言,扶苏公子和主上亲为父子,而且多年来时有书信往来,他不会不认识父皇的笔迹,更不会笨到为一封假诏书而自裁。”
  “但传言如今已传遍天下,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一位鬓发皆白的父老说:“而且老朽小犬日前由井陉回来,正好碰着皇帝的车队经过,据他说,夹道欢迎的民众和他,都闻到了始皇輼輬车中传出的恶臭!”
  “那是鲍鱼味。"颜取插口说。
  “这不是笑话吗?堂堂天子的车驾中放什么鲍鱼?"另一位门牙脱落,牙齿不关风的父老愤愤地说:“就是皇帝喜爱吃鲍鱼,也不会放在自己的车中,难道他爱鲍鱼爱到这种程度,岂不是变成了逐臭之夫了!”
  颜取很不高兴这位父老这样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驳斥,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更不敢像平日那样发作,责以批迄今上的罪。再说,听了这些话,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此时,这些父老纷纷出声,一致附和:
  “不错,不错!”
  “素闻始皇帝有洁癖,连对宫女每月不洁的味道都甚敏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宫人近身服侍,他怎么会受得了鲍鱼味?"另一位父老摇头晃脑地推敲。
  二十多个老人分成几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颜取听听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宫中秘闻,很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真是谣传没有翅膀,飞得却比捷燕还快,尤其是北边偏僻,天高皇帝远,扶苏治理仁厚,黔首没有秦国本部及其他各地的压制言论压力,有关始皇的传言更是百无禁忌。
  不过由于始皇经营北边有功,再说他宠爱的幼公主也是北边人,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有时候谈起他来,只称"嬴亲家"或"那个咸阳的亲家"。
  当然有关始皇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是关怀性的和亲切性的,却也少不了笑谑。
  父老们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哀伤的气氛也逐渐变了质。
  然而,他们闲聊所达成的一个共同结论是:——始皇帝已死的传说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后不得不制止他们闲谈争论,而将谈话拉回本题来。他大声宣布说:
  “蒙恬请各位来的主要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要各位亲眼看到扶苏公子,并代为安抚民众的疑惧;第二个,乃是要各位父老当场见证蒙恬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直拖延不肯死,乃是怕诏书有误,如今再接诏书,验明无误,也该是蒙恬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的时候了!”
  他的话像大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内的空气顿时凝住,由闲聊传奇的活泼愉快,一转为哀伤沉重。
  “怎么?说了这老半天,你还没打消死的念头?"那位牙齿不关风的父老以他特殊风格,含糊不清的语调,表示反对。
  “对啊!对啊!年纪轻轻,帮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怎么说死就要死!"旁边几位父老齐声帮腔。
  “不能死!不能!"刚才坚持他儿子闻到始皇尸臭的父老说:“我们明明都知道始皇已死的传闻是真,那诏书就是假的,为什么将军还要执迷不悟?”
  “是啊!是啊!这样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赞同。
  坐在旁边的颜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生闷气,这些乡巴佬一点也没将他这个御史大人放在眼里,胆敢信口雌黄诅咒主上已死,当着他这个信使的面,说诏书是假的。
  但形势比人强,他本想叱喝,在咸阳说这种话乃是灭门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几万民众,他泄了气。
  一直含笑不语的蒙恬此时说:
  “各位父老再要阻止我,就是陷蒙恬于不义了!”
10

  蒙恬起身跪倒在扶苏灵前,脱下头盔,将发髻打散覆在脸上,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后,喃喃祝祷说:
  “扶苏公子英灵不远,蒙恬追随公子来了。虽然传闻甚多,诏书真假仍有疑问,但蒙恬此时不死,即是不忠不义,亦将使公子蒙上不智之名!”
  祭祷完毕,蒙恬向南又拜了三拜,以谢始皇对蒙家三代之恩。
  最后他交代王离说:
  “尽快安定士平民心,我死后不必归葬咸阳。”
  正说话间,只见门卫来报:
  “不好了,故骑兵都尉蒙升所属骑兵已攻破府门,冲杀进来!”
  这时候蒙恬也顾不得自杀了,披头散发来到中门。
  王离和颜取紧跟身后,只见众多骑卒带头冲锋,民众像潮水似的跟着涌进来。守卫门卒一来是抵挡不住,二来是有意放水,毫不抵抗,一哄而散,连门都不关。
  蒙恬带着侍从,当着庭院中门而立,众多骑卒纷纷下马跪伏在地,后面跟来的民众也全俯伏,口中大声喊着:
  “扶苏公子已上当而死,蒙将军不能再上当,始皇帝明明已死,诏书乃李斯等人所伪造,将军千万不能上当!”
  众口一声,有如雷鸣。
  有些兵卒和民众还指着躲在蒙恬身后的颜取骂:
  “什么御史,分明是假的!”
  “不错,不错,诏书是假的,当然送诏书的使者也肯定是假的。"拥挤在颜取身后的众父老,反而和前面的群众一唱一和,真使颜取哭笑不得。
  蒙恬仰天长叹一声,向兵卒和民众说:
  “各位同胞兄弟以及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真的要陷蒙恬于不义吗?”
  “看样子,我们总算是赶早了一步,把将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一名跪伏在地上的中年人说。
  “是啊,是啊,你还没看到将军从容就义的样子,真的使人感动!"蒙恬身后的一位父老说。
  “对啊,对啊,可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典范!"众多老人齐声附和。
  “都是这个狗御史逼死了扶苏公子,现在又来逼蒙将军,兄弟们干掉他!"有兵卒在人群中喊叫。
  “不错,干掉他!"诸多兵卒和民众高声呐喊相和。
  “干掉他,这个狗信使!"又是一阵吆喝,后面拥挤进来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盲目地跟着喊。
  蒙恬大喝一声,全场才静了下来。
  他一手执剑,厉声地喊道:
  “蒙恬一日不死,就要维持军纪,民众可留下,我军士卒立刻退出,违令者斩!”
  他又回头呼唤:
  “王将军!”
  “末将在!"王离肃立听命。
  “校刀手何在?"蒙恬大声问:“军正听令!”
  “末将在!"头带奇兽獬冠、象征执法公正的军正,躬身答应。
  “速带两百名校刀手,遇着在场士卒,驱逐出场,违抗者立斩!"蒙恬虽然是散发覆面,待死之身,但发号施令仍然有一股大将的威凛。
  在人群中的骑卒,此时连马都不要了,纷纷挤出人群,府外兵卒听到蒙恬下了这道严格命令,全都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
  军正带着百校刀手巡视各处,回报兵卒都已离开全场。蒙恬凄然一笑地说:
  “蒙恬本想奉诏自裁于扶苏公子灵前,让各位父老代表见证蒙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将军要是算贪生怕死,那我们都算是苟且偷生了!"人群中有人大喊:“将军不能死!”
  众人相和,声震府内外。
  “那就让各位为蒙恬作见证吧!"蒙恬回手即要自刎。
  这次反而是颜取双手拉住阻止,一面示意要王离夺下蒙恬的宝剑。
  “御史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蒙恬问。
  颜取两眼含泪地说:
  “黔首爱戴将军之情令在下感动,再说,将军应顾全大局,将军一死,北边情势危矣!”
  “那御史准备如何处置犯官?"蒙恬微笑着问。
  “暂且易地安置,在下这次回咸阳覆命,一定会代将军向主上说情,而且请求另行派人监军。”
  蒙恬垂头叹气不再言语。
  民众全都向颜取叩头致谢。
  过了数日,颜取将蒙恬移至阳周囚禁,他自己急忙回咸阳等候始皇回驾。
  但等到胡亥回到咸阳,他接到的消息却是始皇驾崩,明令发丧,胡亥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他到此才完全明白,传言果然非空穴来风。
  同时,囚禁在阳周的蒙恬,除了也听到这个消息外,还得知蒙毅在祭祷山川回程途中,在代州遭到逮捕。
  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
--------------------------------------------------------------------------------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中花 ( 鲁ICP备07009421

GMT+8, 2025-3-4 19:54 , Processed in 0.258015 second(s), 20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