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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乾隆皇帝(第五卷 月昏五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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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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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45:5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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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果真是叶永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边在门洞里跺脚,扑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爷我走过多少码头,这回算栽在你们这起小癞蛤蟆手里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还要跟着你逃难!”走在前面的叶永安道:“肖三爷,您省点事成不成?好意思的,这都是命!红果园要不出事,八抬大轿抬您您肯跟我来?这都怨姓汤的,他要硬顶着拿人,这会子——“他突然顿住了,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僵在东厢门口:他看见人精子站在屋里灶前,一脸冷笑在盯视自己!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阴郁看着叶永安,口气又缓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赌输了家当,你姐姐替你还债,还又卖你姐姐的儿女挣钱发财!两千两银子,数目不错吧?还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还敢反咬一口,说我们是贼!”
  叶永安惊恐地看着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缩得几乎豌豆大小,映着灯放着贼亮的光,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搐,双腿抖索着向后退。突然他双膝一软“扑嗵”跪倒在雪地里,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一记一记猛扇自己耳光,没口子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门口那个肖三爷起初看愣了,吓怔了,此刻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不好!”掉头就跑,人精子隔着两丈许顺手一推,他竟没有逃过这一劈空掌,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直摔出去掼了个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滚挣扎,人精子一摆身子扑出去拦腰提了回来。那叶永安己连爬带跪到惠儿跟前磕头求饶:“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涂油蒙了心,跟着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里这位爷是贵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个情儿,高一高手舅舅就过去了……他头在地上碰得砰砰作响,鼻涕眼泪地连哭带嚎夹央告:“惠儿惠儿……舅舅早年不是坏人……你小时候儿骑在舅脖子上看庙会,给你买小木梳扎头红绳儿……舅舅这是吸了鸦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这条道啊……呜……饶了你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动,听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给老子跪好!呆会儿我们主子醒了再发落你们!”这才认真看那个姓肖的,原是个秃子,光溜溜一个枣核脑袋一根毛也没有,在灯底下齐明发亮,人精子笑骂道:“你是哪个庙的贼和尚,也跑出来当人贩子!”姓肖的大约吓破了苦胆,脸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儿。惠儿笑着,一转眼见他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听见颙琰床上翻身,忙几步赶过去问道:“爷,冷么?”
  “我……热上来了。”颙琰喃喃说道,“扶我起来坐着,给我倒水……”他抖着手要揭掀那几床被子,却只翻开一个被角。惠儿忙扶他坐起身来,黄老七张罗着端水过来,说道:“我也有这病,爷必定想喝凉的,那只一时受用,下回犯冷时更难受,就是温开水多喝一点的好……”颙琰就小惠手里将一大碗温水琼浆般一吸而尽,又解缚了背心,畅开袍扣靠墙坐着,虽然仍是热,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脱,但精神已经见好。喘气定心好一阵子,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这事。小惠,你这舅舅真不是东西,你说,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叶永安,叹息一声,低了头思量半晌,问道:“我娘呢?”叶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着她,听见问话忙捣蒜价磕头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刘大人传话叫过去了,我们瞧着风头不对才……才逃出来的……”
  “刘大人?”颙琰问道:“是刘墉么?”
  “回……回老爷大人……小的不知道刘大人官讳。只知道是打德州来接钦差的刘大人……”
  “同来的还有谁?”
  “小的不知道……这里马太尊、刘太爷都传过去了。看样子是北京来的大官……”
  这不用再问,必是刘墉他们迎到了沧州。不但颙琰松了一口气,人精子悬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来。人精子道:“主子这会子病着,不必费精神问这杂种话。这样的东西活着只会祸害人,不如一掌打杀了省事!”吓得叶永安又复向小惠连连求告。小惠红着脸向颙琰蹲了个福儿,说道:“论起我这个‘舅’,这么没天理没人伦没王法,就死他一百个也不足惜儿,就我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乡邻居,有他这么下死手把人往火坑里扔的么?我是你的亲外甥女呀……”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掩面唏嘘着又道:“可说回来,他毕竟还是我舅……爹卖房子替他还债,妈说天不看地不看,就看着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尽孝……他家里还有我两个表弟,也都还小。杀了他,他一家子更没法过……”几句话说出来,竟真的触动了叶永安天良发现,突然伏地恸号一声,热泪长流,说道:“小惠儿……你别说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别替我求情了……叫爷一刀杀了我吧……”
  “你要这么着说,我还能给你开一线生机。”颙琰见她甥舅这般样,心里也是一阵酸热,旋即抑住了,说道:“只怕你口头不似心头,这会子为了活命,半边天也许得下来,回头为了发财,你就又是六亲不认!”
  “爷放心,您这么恩宽,我要不改还成个人么?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也就是饶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万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皇上驾前十五阿哥,现就封着王位!甭拿你那些虚奉迎糊弄我。你改了还则罢了,你不改,哪天杀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说,满屋里人都吃了一惊,跪着的肖三爷和叶永安也暗自对视一眼:他们一直以为颙琰不是个跑行商家的阔少,不谙世情乍出道就出头管闲事,还充大头吓唬人,至此才明白原来竟是“当今”的儿子!小惠原以为他是外省哪个官宦子弟,是从京里投亲去的,颙琰举止安详稳重温文尔雅,少男少女原本有天生的温馨缘分,对他颇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爷,也不禁身上一颤,她偷瞟了一眼颙琰,见颙琰正看自己,忙低了头,心头一阵莫名的迷惆,隐隐觉得两人相距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紧了嘴唇,揉着衣角,脚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动。却听颙琰又问肖三爷:“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啊……”肖三爷一阵慌乱,忙连连磕头,说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门里人,做点杂货生意,是这里汤师爷拉我出来,说跑一趟广里能挣四五百银子。糊里糊涂跟来才知道,他们是拐卖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点债,还在玄女庙里侍应供奉,实在是交友不慎,上了他们贼船……王爷……只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他跑在门口外,已是淋得满头满脸的雪,化下来,也不知是雪水是泪,光头矗着像个葱笔头,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窝囊有多窝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爷的问话还没回!难道叫我们也叫你‘三爷’?”肖三爷忙又补上一句:“小的叫肖治国。人们背地里叫我肖三癫子……”
  颙琰听他说起“玄女庙”,似乎觉得耳熟,但此刻仍旧头疼,一时不能细思,身上热燥得也心烦,因道:“把他两个捆起来,跪到外头房檐底下……”己是说得有气无力,又对黄老七道:“劳乏你走一趟,去见见刘……刘大人……我的金鸡纳霜……金鸡纳霜……”说着已是半昏迷了,闭目仰卧着讷讷自语,却是任怎样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了……惠儿连连叫着问:“爷,啥子叫金鸡纳霜?”他也不回答,人精子道:“是我们爷治疟疾的药,放在钱家店里——大伯去刘大人那里一说他就知道了——快着!”董老汉答应一声快步去了。惠儿和她干娘这边手脚不停,给颙琰灌温水,用湿毛巾蒙在他头上换替着取凉,伏侍个不停。听得远处雄鸡高叫隔着雪幕隐隐传来,天已是黎明时分了。
  ……颙琰再醒来,已经不在黄老七家,朦朦胧胧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似乎踩在楼板上的模样,觉得自己是悬空睡在楼上,眩晕得不想睁眼,一时便听人小声问话:“十五爷身上热退了么?”
  “没退净呢。”小惠的声气低声回道:“不过后半夜就睡稳了,不再说胡话。喂了两次盐白汤,喝的时候都半睡着。”
  “小心着侍候,我就在楼下前庭,要甚么只管找我。”
  “是。”
  “我去了。嗯……南边这扇窗户大亮,防着十五爷醒来刺眼,我叫人送块窗帘布,你给它挂上。这楼板对缝儿不好,你们来回走动脚步下轻一点儿,等爷稍安,给他换间房子。”
  “是……”
  接着听见悉悉的衣裳声,那人像是要走的光景,颙琰睁开眼看看,轻声道:“是和珅来了?”
  “是奴才,奴才和珅。”和珅已经到了楼梯口,一手扶栏一手提着袍角蹑步正要下去,听见颙琰叫自己,忙转身轻步回来,凑到颙琰床前,呵腰问道:“爷醒过来了?这会子觉的怎样?仍旧是头痛?”
  “你坐……”
  “谢十五爷……”
  颙琰这才打量周匝,果然是在楼上,一色的红松木板地,三间房都打通了,两道紫檀木屏风东西隔起来,离南窗一溜放着三个红铜木炭大座盆,红殷殷紫薇薇的火苗儿连盆边儿都烧得几乎透亮儿,大约怕过了炭气,南窗一带开着三扇窗户,隔窗楼栏外可见外面白皑皑一片茫茫雪地,仍在丢絮扯棉下着大雪,吹进的风进屋顷刻就暖了。屋里陈设倒也不十分奢华,除了一张檀木桌,几张茶几靠椅之外别无长物,也许东屋是惠儿和伏侍人歇息的地方,中间挑起一道紫灯芯绒帷隔起,算是唯一的铺张——整个屋里既轩敞又不显着空落,设置得实惠又不落俗套,颙琰不禁满意地点点头,由见王小悟带着两个小厮站在楼梯口侍候,吩咐道:“在炭火上放一壶水烧着。屋里太干了。”这才对和珅道:“久违了,还是你在銮仪卫时见过。有一年多了吧?”
  “是。”和珅笑吟吟在椅中欠身答道:“崇文门那边差使太杂,又不便去府里给爷请安,见爷的回数就少了。爷这会子觉的还好?”颙琰见惠儿垂手站在一边,笑道:“麻烦给和大人倒杯茶。”和珅笑道:“是我叫她过来侍候爷的,到这里她是一步登天了,爷怎么还说‘麻烦’这话?”
  颙琰敛去笑容,说道:“她不是我的丫头,是患难之交,不能呼来喝去——刘墉呢?还有钱沣,都在这里么?你们怎么知道昨个儿的事的?”说话间惠儿已斟茶过来,一杯捧给和珅,一杯捧过来给颙琰,问道:“十五……爷,您这会子气色好,用一点茶吧?”颙琰微笑着点点头,挣扎着要坐起来,惠儿忙放下茶,扳着肩头扶起他来,又拥一床被子给他靠稳了,捧过茶吹吹浮沫,却没地方放,颙琰也没接,不禁脸一红,讪讪地捧了杯站在床边。和珅低着头只装没着见,小心呷了一口茶,接着颙琰问话说道:“这里是黄花镇最大的宅院,本地钱善人家腾出来暂作了钦差行辕。刘石庵大人和钱沣、王尔烈都在前院,一件是审贼,一件是给皇上写折子奏报十五爷的事情。我们是十二月十三日接到直隶总督衙门的滚单,计算程里,昨天该到沧州。将近年关了,德州还有四千多饥民,且有传红阳教的,思量着等十五爷驾到请示如何安顿了再去济南。前天迎到沧州,上了船才知道爷在中途已经下船。这一带治安不好,原已经下牌子着沧州府到黄花镇来维持,哪里想到他自己就通着贼?——这是爷命中该有这么一劫,只差这么几个时辰这里就出了事!爷遇难呈祥,蒙尘拂拭,旋即归复安详,这也是爷本命造化通天。”
  这么一席话言简意赅,不疾不徐说得头头是道,还夹着几句似乎是“安慰”的奉迎,也说得分寸极当,颙琰原是对这人有几分厌嫌的,竟不由的生出好感。遂点头微笑,说道:“本来无事,是我自寻出来的事,这可是佛经上所谓‘心生种种魔生’了。也是奇怪,我素来不冒撞的,不知怎的就挺身而出了——本来这种事等你们来料理,哪里会弄得这样落荒而逃?”和珅笑道:“这是爷的仁心,有此一念可以通天,面对盗贼扩案而起,也是爷的杀伐决断。倘若交给奴才们料理,只怕就看不出这里沧州府的真面目了。爷虽吃了苦,为一方百姓诛锄元恶,爷又得深人民间,有为之身受无妄磨砺,算未还是得大‘于失的。”“这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思了。”颙琰莞尔笑道:“我可不敢当呢!”和珅也笑,说道:“阿哥爷们管部务的管部务,当差办事的当差办事。皇上可是殷殷期望着爷们呢!”
  正说着,听见楼梯上脚步杂沓响动,和珅便站起身,说道:“是刘中堂、钱观察和王师傅他们来了!”接着便见刘墉在前,钱、王二人鱼贯随后上来,和珅迎了两步,笑道:“十五爷已经不相干了,我们坐着说了半日话了呢!”刘墉看着颙琰气色,笑道:“爷这么铤而走险,可把臣吓了个半死!果然是看去好了,只是还苍白些儿。”说着领头打下千儿去。
  “快都请起,请起!”颙琰在床上抬手道,“王师傅和我师生名分,更不必行这个礼。小悟子,给几位大人看座!”又问王尔烈,“他们拿到你,没有吃苦头吧?”王尔烈道:“刘大人他们丑时到的,也没吃什么亏。最可恶的是沧州这个高玉成,已经在钱家店里搜到了我们的印和勘合引凭,居然敢把我们的行李物件藏起来,着力搜捕您!他是想杀人灭口啊!县令魏鹏举问他钱家店搜出的文案上写的什么,他还支吾说‘没看’——这也忒煞是贼胆包天了的!”又道:“十五爷突然犯病,到现在想起来后悔,尔烈身为钦差随行官员,思虑不周赞襄疏忽,招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想起来就惭愧无地。百无一能是书生,请十五爷重重治罪!”颙琰道:“是我自己作的主张,于师傅何尤呢?快别这样说……我这病平时犯起来虽然难受,但从来没有昏迷过。前日晚上野地里当时就晕倒,这也真是令人不解——方才闭目躺着还犯晕,想着睁开眼还不天旋地转?真的醒过来,这会子说着话,反而好起来了,可不是透着邪?”刘墉道:“我方才问过大夫,他们说您不是犯疟疾,是个小伤寒的症候,寒热不定,是伤寒激动了爷的疟疾病根,所以疟疾也有发作。您安心将养几天,就好了的。”
  颙琰默默点头,看刘墉时,拱背耸肩的,一脸倦容,眼圈也有些发暗,越发伛偻了。他和诸皇子虽不结交大臣,平日茶余饭后,偶尔也说及刘墉,是个公忠勤能有德有量的好人,方才觉得和珅不错,刘墉这份稳沉气质更对他的脾胃,因道:“今天不能说正经事了,就依着你们先歇息养病。我虽然也是钦差,其实还年轻,不通政务。只是个学习办差,观风察情而已。一件是国泰案子,是大人的专差,其余教匪猖獗、安顿盗户、绥靖治安、灾民赈济,看似各不相同,其实事事关联,也都不是小事,统是你来主持,我和王师傅只是拾遗补阙,给你参赞建议。刘大人,我们平日虽见面不多,令先刘老相国是我的太傅,把着我的手教过我写字的,所以是亲切的世兄弟,千万不要犯客气,只管放胆做事,我只有帮你的,断断不会有掣肘的事。”刘墉最怕的就是又来一位钦差,而且是帝室贵胃,阿哥“爷”们年轻好事血气方刚,“掣肘”起来既管不了也惹不起,听着颙琰说话娓娓絮絮如对良友,一片至诚溢于言表,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不肯面儿上带出来。因颙琰提及父亲刘统勋,在椅中一欠身才又坐下,说道:“刘墉不敢越礼,有事当然要请示十五爷的。就十五爷方才说的,‘看似各不相同,其实事事关联’即是洞微知著的至理名言。十五爷,今天您太劳神了,先安心静养,这里的案子办完我们剪烛长谈,好么?”
  颙琰不禁一笑,他的那些“洞微知著”的见识,原都自陛辞前乾隆的谆谆嘱咐,乾隆还说了“派你去不是信不过刘墉,你不能帮忙不要紧,万不可帮倒忙。前明宦官误国,就为不相信正直朝臣,派心腹太监监军,打一仗败一仗,一头叫外臣办事,一头又派人监视,办一件事坏一件。”其余的话都是一字不漏现炒现卖搬说给刘墉的,刘墉一夸,原本要说“这是圣谕”的话又吞了回去。因见他要辞,又叫住了,说道:“且略坐坐再去。王师傅回头把我们遇事情由另拟一折,连同我们原来的请安折子一并奏进去。不要渲染不要夸饰,是怎样就怎样写。这也不是丢人事,所以也不用回避。用密折,传到外头又成了一台戏,不好。”
  “是,这想的很周到。”王尔烈道,“一会我到楼下写,您看过再发。”和珅道:“我们这边也写了折子,十五爷是不是过过目?”颙琰道:“不要。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过最好也用密折,免得有骇物听——刘大人,按律令这起子人贩子该当什么罪?”
  小惠的手哆嗦了一下,怀中的水溅出一点,她才意识到茶凉了,忙又去炭盆子旁重沏,听刘墉说道:“这类案子每年形部要接六七十起,比照案例,大都是流配黑龙江垦荒。”
  “那就还是流配。”颙琰说道,“不要为我破例。我是皇阿哥不假,他们作案不知道这身份,你这里破例,往后比出来,杀人就多了。”
  刘墉皱着眉思索顷刻,说道:“该杀的还是要杀。这个为首的叫殷树青,是知府衙门的师爷,通同匪类拐卖人口,与高某人狼狈为好,还有栽赃的事,太坏了,且是把人卖给洋人,有伤国体,不杀无以儆后。还有个叫司孝祖的,几头对证,联络买卖人口,和广州十三行勾结贩鸦片,是他穿针引线,也是不能宽减的。案子还没审清,谳定之后我再来回十五爷,议妥之后上奏皇上。您别为这事劳神,这都有规矩制度的。”
  “这么个案子,要惊动皇阿玛?”颙琰问道。
  “是,因为事涉洋人。还有广州十三行。”刘墉笑道:“李皋陶离任广东,奏请恢复十三行,这才几个月的事儿,十三行就有买卖人口的事,这到底是个什么商家?要请旨彻查。”
  颙琰蹑嚅了一下。他本是要为叶永安讨一条活路的,刘墉的话说得无懈可击,且是堂堂正正,反觉得碍难启齿。乾隆是极重华夷之辨的,广州人人天主教,进教堂礼拜都要捉了杀却,何况卖中国女孩子给他们淫乐!奏上去是一个也逃不脱个“死”字。但这一来,他在惠儿跟前不但食言,面子上也觉无光。和珅见他沉吟,略一想便知其故,因笑道:“十五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横竖不愿张扬,更不愿杀人太多,我们理会得。爷一醒来就说事儿,太累了,午饭后爷再好好睡一觉,晚间我们再过来请安。”说着,三人同时起身告辞,王尔烈自也下楼草拟奏章去了。
  楼上一时安静下来。颙琰昏晕一天多,醒过来就说这长时辰的话,也甚觉劳顿,就被窝半仰在床上,两只眼忽悠忽悠闪烁着凝视天棚,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惠儿给他服了金鸡纳霜,熬就了的冰糖银耳汤调了一小碗端过来,用调羹勺儿轻轻搅着,说道:“十……五爷,”她还不惯这个称呼,试着叫了一声,见颙琰并不在意,才自然了些,“十五爷,这也是和大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实在是好的不得了。说是最能清热败毒的。您喝一点,再安稳睡一晌,敢怕就好了的。”
  “哦,好——还‘不得了’?”颙琰一笑说道:“既如此,你喝掉它吧。我不想。和珅这人我一直在想,精明太过了点吧,柔媚小意儿太周到,反而不成大器。”惠儿笑道:“我可没福消受这个,没的折了我的寿。原来您大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在挑剔别人——和大人做恁大官,待人又谦和体贴,怎么您反而瞧不起人家?”颙琰笑道:“我是说他不成社稷之器,专在邀好人意上头用功夫。比如这碗银耳汤,再好也不能替了五谷杂粮。做板凳椅子的料儿,就算是檀香木,能当梁柱使用么?谦和周到体贴是处人常情,你看宫里那些宦侍太监,哪个不是又谦和又周到又体贴?照你说的,也都是好的了?”
  “宦侍——太监?”
  “对,也叫阉寺、阉人珰人”
  “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这么说不成。你看过戏没有?”
  “看过。”提起看戏,惠儿眼中闪出喜悦的光,“关帝庙那里社会,都唱大戏,《拾玉镯》、《锁麟囊》、《柜中缘》、《打金枝》——”
  “对了,《打金枝》里头,公主吩咐人往门上挂红灯,挡着驸马不许回府,那挂宫灯的就是太监。”
  “哦——我想起来了!”惠儿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儿!是专门儿在宫里头当差的——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么不好的?”
  她这样天真,灵秀里透着混饨未凿的傻气,颙琰竟是从没见过这色女孩子,儿女子家常嘻笑絮语中,但觉心目为之一开,精神也爽快起来,因笑道:“他们不周正,都是废人。”
  “废人?”惠儿睁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聋子,或是——瞎子?戏上不是这样的呀!”
  “他们都是阉过的人,所以又叫阉人。”
  “什么叫腌人?”
  “听说过阉猪阉牛没有?”
  “没有,十五爷说的真稀奇,什么叫‘阉’?”
  颙琰没辙了,想想毕竟不能说明白。一笑说道,“你慢慢长大了见的多了就知道了——说这会子活,我倒觉得精神去得,有点肚饿了——小悟子,叫他们给弄点吃的来。”站在楼梯口的小悟子听他们对话一直在笑,忙上前问道:“爷想吃点什么?”小惠趁他们说话,往几个炭盆子里加炭,扇起了焰儿,见颙琰还想不出吃什么,笑道:“十五爷病刚见好,一定不能用荤,就是清素些儿的软饭。依着我说,醋、香油、葱花儿、姜丝儿、蒜末儿加盐拌起来,稀稀地下一小碗京丝挂面,调匀了趁热连汤吃了,准保是好!”小悟子道:“既这么着,你下厨亲自给爷做,只怕爷吃得更香!”
  “成,这有什么难的?”惠儿半点也没听出小悟子话里存话,“现成的开水现成的面,转眼就得——十五爷,你这一想吃饭,就是病要好了。阿弥陀佛,宁可早些好了罢!”说着轻步循阶下楼去了。小悟子见颙琰挪动身子要下床,忙过来替他套袜子蹬鞋,一边系着腰带,说道:“依着奴才见识,这女子虽说出身寒贱些,模样儿周正,心眼儿也好,不如就叫她跟了爷。虽说有奴才还有太监,都是粗手大脚的,跟前起来坐下的有个照应还是女孩儿细密些。”颙琰望着楼外漫天大雪,扶着小悟子肩头站起身来,想到外头廊下眺望景致,肚里空落落的身软腿颤,只好依桌坐了,这才说道:“你说的是。不过先要帮她把家安顿好,你去私地见见刘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这是我答应过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说,不要依我的势去压人家。她就愿跟我,我说过的,也不能拿她当使唤丫头,要再买两个丫头伏侍她,余下的事回北京再说——你懂了么?”说着,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便住了口。一时果见惠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大约碗热,烫得她绥眉蹙额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才舒了一口气,嘘吹着拇指看着颙琰笑。
  颙琰也笑,端起碗来尝一口汤,立时热香酸鲜齿颊生津,满腰暖烘烘拱上来,不禁大赞:“好!一碗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宫里头生病,太医说一句‘有火’,就弄一间空房子关起来,只管喝水不管饭,任你叫破嗓子哭尽眼泪,总归是不理你,这就叫‘败火’。头疼脑热也就一味饿肚子,饿得你前胸贴了后脊梁,给你一碗粥——比起这个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愈胃口特好,却是自小养就的“节食惜福”惯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身大汗,用毛巾揩着脸连说:“好,以后再病就是这饭!”却不肯再要。
  “爷也真是的。”惠儿收拾碗筷,又替他拧一把毛巾递上,娇嗔道:“这回病没好就说‘再病’也没个忌讳!——您说的‘败火’可真逗,那是太监们使促狭治您,您不会告万岁爷治他们?”颙琰道:“万岁爷小时候几生病也这样,代代传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谁去?——那碗银耳汤你把它温一温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说那是太监汤?”惠儿道:“我不喝那太监汤!”说着端了空碗下楼去了。颙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对视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见刘大人,主子还有话吩咐没有?”
  颙琰摆摆手道:“没了,去吧。”接连三四大休息将养,颙琰的身体已见大好,便要商议启程去德州的事。这个小小的黄花镇上住了两位钦差,其中一个还是“太子”,锁拿了沧州的“高太尊”,府县三个师爷和七个人贩子都枷号在关帝庙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约是亘古也没有过的事,早已轰动了四里八乡的百姓,满街连日都是冒雪走几十里未看热闹的人。当地几户缙绅人家联了殷实富户大宅门地主,联名上禀片请求接见,“瞻仰风采,光华桑梓”之余,吁请磨碑勒石纪胜的、捐资以助荣行的、告穷求免捐赋的、直呈免状恳求申雪的,甚至节妇烈妇请施立坊,族里不合争分地界种种鸡毛蒜皮申告禀帖都送了进来,钱家大院里外地面的雪都踩得绷磁溜滑,中院廊下送来的礼,大到成匹的绫罗丝缎、辂车大轿,小到点心果子包儿,还有一封一封的银子,都有专人看管,垛得满廊都是,活似行将起运的百货大贸栈的光景儿。那颙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叶,弄到这样子不禁着忙,一边命人去请刘墉,又叫王尔烈上楼商议。
  “我这才知道当清官难,难于上青天。”颙琰一见王尔烈就笑,示意王尔烈坐了,笑道:“还有个送戏班子的,我给打回去了。这些东西断不能入私,只是该怎样料理,请师傅来商议一下。”
  王尔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马蹄袖翻着,用碗盖拨着茶沫,笑道:“一是上缴,缴给户部发皇商变卖入库;二是缴给地方上,让他们列个清单给我们,余下的事由他们料理,这是省事的。”
  “户部我还不知道?现下就过年,年货送他们就地分赃了,我才不作养这起子龌龊杀才呢!缴给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话说的‘肉包子打狗’。”颙琰道:“你说这是容易的,难的呢?”王尔烈道:“也没有什么难的,略费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总值两三万上下罢。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变卖,像那些猪羊鸡鱼,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过年。变卖出来的钱买米来,有一等过不去年的赤贫,还有讨饭大雪隔着不能回乡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没说完颙琰已听得脸上放光,击节称赏道:“好!”
  王尔烈接着说道:“还有细软金银物什,统计核价坐实了,请刘大人留人监护,在县里把文庙修葺一下,府县教谕训导这些官儿是苦缺,分他们一百银子好好过个肥年。这事不能让府县衙门胥吏染指,一交给他们就算水泼沙滩上了。”颙琰连连点头,默谋了片刻,说道:“这真真是功德善举!不过……还要和刘墉联衔出一张布告,把措置办法都写进去,说明这是朝廷的德意,秉承皇上以宽为政拳拳爱民的至意,恤老怜贫,使鳏寡孤独皆得安生营业。这么着可好?”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能独占其功。”王尔烈一边听,已经揣出了这位阿哥“逊功”的本意,拉上刘墉,这就做得体面堂皇,高标“皇恩”,就不至于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着,待颙琰说完,问道:“要不要缮折奏明皇上?”
  “不要。”颙琰说道:“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牍上奏。为一善而恐人不知,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尔烈脸一红,自觉失言了。他虽为东宫洗马,其实阿哥们在宫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家法挤兑出来的聪明,阿哥们之间连着后妃之间微妙的勃豀争头,历练得一身防卫本领,绝非外人能略窥堂奥三昧的。颙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办理,怎样谦逊,刘墉绝不敢真的来“分功”,依旧要老老实实具本直奏乾隆说明情由,王尔烈却无论如何领略不到这一层。
  “王师傅,你在想什么?”颙琰见王尔烈呆呆的,一笑问道。
  “我在想……”王尔烈憬然回过神来,“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试小考取了个第一名。从试场出来,撒欢儿跑腿回家里,赶紧把喜讯报给老爷太太。这么一比,十五爷的心胸志量就看出来了,我……许是器量大小了。”
  “不是这样的。”颙琰心中一丝愧赧划闪而过,温言说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开心一笑,不是这个比法。”他一笑接着道,“我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玛讨功邀好,踏实做事。你知道,天家无私事,这是给皇上料理家务。你要是在家扫扫地,给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卖弄,那才是真的小气了呢!”
  这是极能体谅人的话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爱人以德,细微入于毫厘,王尔烈但觉胸中一团热烘烘暖洋洋的气拱上来,正要感激陈词,惠儿从楼下上来,抱着一堆刚洗过的衣物,对小厮道:“到钱家房东那去借个熨斗来——十五爷,下头刘大人他们都来了,任大叔叫我问爷,这会子见他们不见。”
  “我说呢,这半日都不见你,原来洗衣裳去了!”颙琰一见惠儿,眼中立时闪露喜悦的光,“你看你,手都冻红了,褂子边儿也湿了,头发上头也有水珠子!这些个粗活,吩咐出去他们就作了,还用到你来动手!”说着起身,对王尔烈道:“王师傅,你先请,我换衣服下去说话。”两个小苏拉太监忙赶过来替他更衣。卜忠打开包裹递着,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装裹起来。顷刻之间,颙琰已换了个人似的——片金缘金黄色蟒袍缀着绣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团龙褂,腰间束一条四行龙卧龙带,打着汉玉坠儿,却是明黄金线结绦打络子,金黄缎里紫貂瑞覃,上绣四团五爪金龙,左右各有两根垂带,也是金黄色,顶金龙二层青狐朝冠,勒着朱纬,帽沿嵌着红宝石,十颗榛子大小的东珠耀目闪光,一条佛珠似的蜜蜡朝珠端正挂在项间——这么一妆扮,真是一举步浑身宝气放光,静立端凝渊亭岳峙。惠儿自出娘胎,几曾见过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针一手捏线也忘了认针儿。颙琰也不说话,冲她一笑循阶下楼去了。
  楼下已是满屋子人,正庭两厢的屏风都撤掉了,八个太监恭肃垂手,侍立在楼柱东边,沿壁至门到楼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礼部和刑部跟随侍从的护卫、戈什哈、亲兵马弁,迎楼梯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却都空着,一溜肃静回避牌子静静矗在八仙桌两边。颙琰看时,王尔烈站在东首,西首首位是刘墉,接着是和珅和钱沣,钱沣下侧身后还站着几个官员,看服色是道员县令,鹄立观地连头也不敢抬,颙琰便知是盐务和漕务上的官员也都到了。人精子腰弯得虾也似站在刘墉身边正小声说着什么,一转眼见颙琰下来,忙却身退回王尔烈身后。和珅便叫“钦差王爷驾到!”刘墉躬着背,半偏着脸似乎在思量什么事,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两声打了马蹄袖率先跪下:
  “臣——刘墉恭请圣安!”
  下边几十号人听这一声,像一齐被揿动了机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动了皮影杆儿的驴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齐高呼“臣等恭请圣安!”响得连楼上的惠儿也忍不住一探头下窥。
  “圣躬安!”颙琰在楼梯口南面而立坦然受礼,一摆手算是代天作答。接着含笑一把搀起刘墉,说道:“石庵公,亏你照应!”又对众人道:“大家请起!”他目光扫视着众人纷纷起身,脸色已变得端凝阴沉,举手让着道:“石庵、致斋、钱大人、王师傅请安坐。”转脸问道:“哪个是德州盐运使?”
  一个矮胖子皮球似的从人丛后滚了出来,双下巴蛤蟆脸昔着,四肢着地趴跪在地下,一磕头身上的肉一哆嗦,说话结巴里带着颤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给、给、给十五爷……请请请罪!”
  “你有罪?什么罪?”
  “汤、汤、汤焕成是是是……奴才衙门的,师爷……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结匪、匪、匪匪匪、匪类,谋、谋、谋,谋害十五爷!这、这、这、这一条,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还、还、还、还还还……还有……”
  他歪着脖子,窝口拗牙,脸憋得紫胀了,听得众人耸鼻蹙眉替他着急,无奈这毛病儿越是着急害怕,越是发作得没完没了。颙琰还是头一次见这号角色,起初以为是他无礼,沤着和自己玩儿,心中已是恼了,后来看看才悟过来是口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冷冷说道:“算了吧,这么着说到天黑我还是莫名所以。不说你的罪,就你这副好口才怎么坐堂办差?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顶子!”
  “扎!”
  鸦没雀静的岑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个手指哆嗦着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顶戴钮子。他刹那间变得嗒然若丧,舒了一口气,嘴一咧,已是两行热泪长流。
  “退一边去!”
  颙琰斥退了他,这才说道:“失察下属,纵容幕僚在外为非作歹,自然要给你个小小处分,我还不至摘你的顶子。汤焕成在鲁家店悬赏拿人,拿到我们三人每人赏三千,拿到报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万四千两银子!你盐政司好大的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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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46:5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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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墉和珅钱沣和王尔烈原也料到颙琰窝了一肚皮火,必定有一番发作,却都没想到他撇开沧州府县不问,头一个先拿盐政司打下马威。且摘了顶子却没革职,不问汤焕成和桂清阿是否通同作案,先说钱,一时大家都有点摸不到头脑。刘墉觉得这年轻人看似稳重,其实心里没有成算,下车伊始问案,至少该和自己有个商量:现既已如此,只好走着瞧,回头下来再慢慢转圜。王尔烈和钱沣也不以为然,金银铜铁矿、茶马盐(人)参木,都是利源所在,一万多银子有什么希罕,汤焕成临事信口开河许愿悬赏,从情理上说不能归罪盐政司,贼盗案子却问起钱来,有点不着边际。两个人才相识几天,彼此不熟知,想头一样,只在座中交换了一下目光。和珅却是另一番心思,桂清阿和高玉成府下见面,已经缴了“议罪银子”黄金五百两,还有五百两一个月内凑齐送上。乾隆给太后造金发塔正急用的东西,因也就笑纳了,心照不宣“余外”的孝敬是“来日方长”的事,也都话外有话他说了。他一门心思要保高玉成和桂清阿,却怎么好和颙琰拗劲儿?
  “还有这个高玉成。”颙琰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点着案上一份花名册问道,“大约已经拿下了?”
  钱沣就坐在他身边,见问忙欠身道:“是,已经革职,正在写服辩,没有传他。”
  “让他关防钦差驻跸,绥靖地方治安。可他倒好,去睡女人!”颙琰铁青着脸道,“可见他平日所作何事!老百姓的口碑如铁,无论富无论穷,无论钱债出人命,私地合了算拉倒,千万别见高玉成——他就没这档子事,我也不能容他!”他顿了一顿,放缓了口气,“一见面就没给大家好颜色,不是我颙琰存心刻薄。据我看,就沧州这地面儿,吏治败坏到这分子上,说出事就要出事,出事就不是小事——你沧州的衙役就算误会了要拿我,烧人家鲁老汉的房子干什么?——沧州府县的师爷都要拿了查办,衙役们全都开差,另换新人!”
  他前头说的都对,查办师爷也顺理成章,“衙役全部开差”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来垂首静听的官员们立时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没人说话,互相顾盼着拉衣襟跐脚尖挤眉弄眼的,甚不安生。刘墉见不是事,清了清嗓子说道:“十五爷是恨铁不成钢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位嫡脉的龙子凤孙竟会在运河岸驿道旁犯难蒙尘!就这件事而论,不但是我大清开国没有过,二十四史中乱世割据也极少见的,里头有个肖三癫子,还是邪教里的人物。真的出了大事,激出变故,朝廷的法统尊严,十五爷的名声体面何存?”
  他老官熟牍洞悉宦情,轻轻点出“名声体面”四字,颙琰立时已明白自己激忿之下把话说过头了——一个堂堂皇子,千金之躯,半夜三更被几个小贼撵得走投无路,传到宫里,再经太监小人润色渲染,还不知造作出多难听的谣言中伤言语来!顾琰想到这一层,心里已是着忙,呷着茶只是沉吟,却听刘墉又道:“幸而是有惊无险呐!十五爷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一边巧为周旋,一边暗自调度,所有贼匪,除肖三癫子潜逃之外,无一漏网。反思回顾,我这个刑名出身的钦差大臣先就愧惶无地!各位老兄也该扪心自问,你们就在这地方,有的还是地方官,如果平日敦睦教化有方,保甲连环缙绅大户善为监护调停,哪来这样的三不管地面,匪盗贼寇又何由乘隙作乱?——这件事没有完,我和和大人要联名写折子请罪,诸位老兄,沧州府的同知、守备、驻沧县的营兵管带、沧县县令、府里教授训导、县丞县学教渝,几有功名职分的,都要写出服辩文书送呈十五爷处核办,待十五爷裁度处分。”说完,用询问的目光看看颙琰,又道:“还请十五爷训诲!”
  “该讲的,刘大人都说到了,就照刘大人的指示办。”颗琰不知怎的,倏然间想起乾隆有一次抚膝长叹,“什么玉旨纶音?什么‘圣明在上臣罪当诛’,都在那里唱太平歌,打太极拳!说起来朕似乎想怎样就怎样,是定于一尊的天子,你这里疾雷闪电狂风暴雨,到下头都变了味儿,仍旧的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不在其位不是个中人,哪里知道朕的难处?”如今事在自身,他也体味到“难处”了——你就是昔心焦虑说煞,下头人自有他们的章程,万变不离其宗敷衍你。你就雷霆大怒恨煞,还得指望这群人给你办个事!他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眼下就要过年,农闲季节社会集市多,要防邪教滋事,一头镇压,一头要安抚赈恤。过了年要备耕备荒,到麦收入仓才能安顿住人心。还要防着大户欺凌佃户,弹压小户抗租抗赋。各位大人不但要办好自己的差使,也要留心政治治安。我和刘大人虽然差使有分别,但都在山东,有什么事要随时报上来。”说罢端茶,人精子闪出来高叫:“十五爷端茶送客!”
  于是众人纷纷辞出如鸟兽散。这里两位钦差三个属员抬级上楼说话。
  “崇如,”颙琰令众人安座,自己也坐了,接过惠儿捧上的茶,不胜感慨他说道:“我还是太嫩,虑事不周啊……真要驱散这群衙役,还要再招募,不但费事费钱,都是生手,差使也误了。”因见钱沣和王尔烈端坐不语、恭肃如对大宾,又笑道:“钱先生我藩邸里久仰了,王师傅也是自己人。这里不是外头,太拘谨了反而生分,你们随便点,有什么见识建议只管说。”王钱二人忙微笑合身称“是”。
  刘墉接着颙琰话口说道:“我和十五爷的心是一样的。任你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但十五爷想,搜人拿‘贼’,是师爷下的令,烧房子是为逼‘贼’出逃。拿对了有功有赏,拿错了有人担当,这都是通天下玩熟了的把戏,再不值和他们计较的。还有,吃衙门饭的大都是祖传辈辈留下的,开革了他们,再招募来还是他们族的兄弟子侄。本分人家谁进衙门?勉强招来生手,不会办差,仍旧要误事的。”王尔烈道:“官是虎,吏是狼,您赶走一群饱狼,招来的又是一群饿狼,敲骨吸髓刮地三尺,更是凶狠贪婪。”钱沣也道:“官是虎,吏是伥。我没有当过外任官,但要胥吏不依势揩油,自秦始皇以来不曾有过。”
  “先帝爷曾经说过,吏治是一篇真文章。”颙琰被他们说得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就是当今皇上,虽然以宽为政,吏治上头从来也没有懈怠过。你们有你们的专差,是要办国泰的案子,眼见要到年关了,不知现在情势怎样?你们几时到济南去?”
  刘墉没有立刻回颙琰的话,沉思着掏摸烟荷包,从竹节筒里抽出火楣子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着浓烟,良久才道:“临出京我和和珅钱沣反复计议过,圣旨里没有说专办国泰的案子,但国泰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儿,难保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儿。但通省亏空库银一二百万,要遮掩得天衣无缝大约也难。所以他只有挪了西墙补东墙,先尽着省城首府首县这些库充实了糊弄敷衍。我们在德州兴土木、建学宫,营造苏奴王陵,赈灾放粮,一者是掩一掩国泰耳目,二者这里水旱码头人口密集,聚那么多灾民也确实容易滋出事端。国泰不是易与之辈,拿不到证据不能动他——我已经派人暗访去了。”他嘴角吊起一丝微笑,“已经有了消息。国泰这年恐怕也不大好过。”
  在德州大事铺张奢华原来为的掩住国泰耳目!颙琰原是对此颇有成见的,至此不禁释然,王尔烈和钱沣大约是一样的心思,觉得有点意外。和珅却吃了一惊,立刻不安起来:一到德州他就密地见了国泰家人,带口信给国泰“正月十五之后启程去济南,省垣重地不可掉以轻心,其余亏空也要赶紧补入库中。不然我也保不下他”。这个刘墉貌似忠厚稳沉,不哼不哈的在府下还有这一手!更令人惊疑的,刘墉压根没有讲过在德州这些施为是做给国泰看,更没有给自己通气说已经“暗访”去了。这些措置是不是专意防范自己的?像是在回答和珅疑窦,刘墉磕着烟灰又道:“我给黄天霸写信,国泰的案子已经初见眉目,叫他黄家倾巢出动,和青帮那些人侦察国泰的庄园房产钱庄当铺生意货栈,三夭前驿使回信,还有保定一处没有到,正在开列清单。十五爷,那可真是令人咋舌的个数目啊!”
  “我说呢!这个刘墉住在德州兵马不动,不走了!”颙琰已是听得喜动颜开,笑谓王尔烈,“原来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国泰这么富,那好,我请旨留一点,治好这片盐碱地!和珅,你在德州募集了多少钱?——你在想什么,有点走神儿了的模样?”
  “啊?啊?”和珅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还有点惊魂不定,不自然地一笑,说道:“我在想……崇如大人是连我也疑上了,这么多事连我也蒙在鼓里。”刘墉笑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跟你的那群人都是临时从理藩院调来的,国泰的亲弟弟就在理藩院!我左右也难说就没人给国泰通风报信。机事不密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皇上在我的请安折子上朱批,‘叫和珅唱好前台戏,你只管明松暗紧布置,他要知道就做不好看了’,我敢违旨告诉你么?”和珅听着,这解释无论如何透着勉强,想抱怨事先不让自己看折子,但他自己给乾隆的草折也没给刘墉看过,而且离京时是和珅出主意,除了会议大事共同联折,禀事折子各写各的,防着小人窃了密去。现在竟都搬石头砸了自己脚面儿!心里暗恨刘墉老好巨滑,然既抬出了乾隆,就有一车的话也只好都笑着吞了,自说自解道:“岂能有抱怨的心?只是意外些罢了。出京我就说过唯刘石庵马首是瞻嘛!我就是你的马前卒,你叫往哪里我哪里快去!”他极是心思灵动的人,已经想好,反正没有片纸只字的证据在国泰手,何必自惊自怪杯弓蛇影的?瞧着能保就帮一把,帮不得那是国泰的命里注定!
  这么思量,和珅口下也就越说越畅利:“王师傅几次和我说,十五爷要治理这块盐地。我想了想,从德州向西南到邯郸一带,上千里的盐碱滩呢!往北到天津卫西,也都是咸水,治好了都能变成稻田。爷既然动了这个心,手面不妨大些。请旨着户部和漕运总督衙门实地派行家踏勘,治出地来那不单是收粮食,能安置多少无业贫民呐!这是社稷大事万年基业!”他放下手中茶杯,仿佛眼前就闪动着滚滚稻浪,双手比着拢来:“千里碱滩变良田!这里水上和小站都是一样的,打下的米都和珍珠似的,半透亮儿!直隶山东两省从此就不用再调粮进来,还能补给北京多少用粮?——这真是功德无量!晚上睡觉一想起来,我就又高兴又着急,睡不着觉呢!”王尔烈和钱沣都是阅世不深的书生,听他说的令人憧憬神往,眼中都放出喜悦的光。刘墉却深知这么坐而论道不啻画饼充饥,却也不便说什么,只笑着一口一口吞云吐雾。
  “你既然这么想,就是与这功德有缘。”颙琰起初也是怦然心动,但他和王尔烈商议过治理黄花镇盐碱地的事,以区区两县这么一块地,尚要再开一条排碱引渠,和珅这计划是何其浩大的工程?要多少人力钱粮?粗粗一想便知是和珅投其所好临时想出来的。“大而无当华而不实”八个字在心中一划而过,眼神已变得黯淡了,只一笑,说道:“你只管把条陈写出来,请旨施行。我在皇上跟前举荐你来主持!”
  和珅不禁一怔:今儿怎么这么不顺?我请示户部勘察,你顺势就把差使砸过来!现我眼见就进大军机,你倒让我带民工蹚碱水滩子修田?人一天都有三昏三迷,我这是怎么啦……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嘻地一笑收住,“这得要靳辅的魄力陈潢的才。奴才怕没这大本事。”这一刻王尔烈也醒过神来,笑道:“还是先照十五爷的筹划,把黄花镇这一带治好,朝廷百姓见了实在好处,银子也有人也有,分段循序治理出去,这才切实可行。”
  “我这就到德州,然后再去兖州府。”颙琰知道这事议论下去没完没了,因笑道:“那是孔圣人的故里,怎么总闹抗租抗粮的事?我的钦差行辕不动,就设在德州,你们该怎么办照自己的章程来,有大事行文咨会一下就成,我不干预。”他犹豫一下,又道:“盗贼出没饥民遍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啊!修文庙修学宫我都赞成。给苏奴王陵封土,大造园亭酒肆,还有会馆,听说妓院也新建了十几座,和文庙对峙而立相映成辉!一夫不耕,天下必有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寒者。这要虚耗多少人工财力?崇如公,你到济南,这些无益的工程还是停下来吧……”
  他语气不重,但却说得毫不含糊。刘墉三人屁股已经离座,又坐了回去。刘墉说道:“德州这次兴工,是和珅钱沣建议,我同意了的。十五爷以为不妥,我回去一定照爷的指示办理。只是有些工程工料都已经备齐,正建到中途,忽然下令停工,浪费太大,也易给小人趁乱贪污可乘之机。可否暂时不下禁令,维持原来的会议意见,我的面子是小事,别让缙绅们说出政府出尔反尔的话就成。”
  “你们的面子也不是小事。”颙琰说道:“不要下禁令停止工建,地皮钱和捐银加重些,让他们望而却步。还有,由德州府出面,凡买卖良家妇女到妓院的,那些个老鸨儿王八头儿大茶壶,跑经纪的掮客,枷号罚银子,建在文庙附近的妓院限期另选地方,这么着不禁是禁,他们也就知难而退了。”
  一句话,派衙役三天两头搅扰捣乱,土木工程也就自己“无疾而终”,这就是颙琰的办法,刘墉算是头一回领教了他这份阴柔,和珅因刘墉说是自己的建议,一心思量着怎样挽回,心里恼着刘墉,却嘻嘻笑道:“十五爷,这办法最好!摊子大了,原来我想着不好收场。还和石庵公说过,这不合朝廷重农抑商的宗旨。十五爷这一提点就明白了,这里工程越招人越多,不但容易出事,乡里的地撂荒了谁种?我们到济南去,把这汪水阴干了就是!”颙琰方笑着点头称是,不料旁边的钱沣却道:“夫子之礼有经有权,不能以偏概全,四民之中商居其一,以义为本取利,圣人不禁。和大人在德州广兴土木,我是赞同的,现在和大人变了主张,我没有变。这没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我体会十五爷的王命,是担心农民进城做工撂荒了地土,怕虚耗了钱粮,糜烂奢华之风兴盛,卑职以为是多虑了!”
  这真是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颙琰给了刘墉台阶,刘墉语焉含糊和珅见风使舵,就腿搓绳儿完事儿了的事,孰料他横中出来点这么一炮!刘墉和珅都半张了口呆坐着,不知怎么说好了。惠儿正倒茶,愣神间茶水也溢了出来。
  “哦?”颙琰自打出娘胎,除了乾隆时加庭训拂拭,还是头一遭遇到钱沣这样面斥其非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脸上。他没有发作过外臣,有点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话在前叫人“随意”的。但自尊心被这一刺,已是流出血来,冷冰道:“还有‘以偏概全’?愿闻请教!”
  “不敢!”钱沣一拱手说道。俯仰之间气度从容英风四流:“管子《侈靡篇》有云:‘夺余满、补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贫者为之’。所以‘雕卵然后论之,雕撩然后之——把鸡蛋画上花儿煮了吃,木柴之雕了花儿用来烧饭!十五爷,德州兴修土木,出钱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贾,来作工的是乡里贫民。政府不花钱,贫民劳作换钱赡养家口,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呀!”
  “你说的是管子。孔子呢?”
  “温良恭俭让,攸为五德,孔子还说,贫者士之常也,俭者人之性也。”钱沣直面凝视颙琰,静静说道,话语中隐隐带着金石相激的颤音,“于一人一家,俭是美德,于国计大政,也应从俭,所以卑职说这是权宜变通。北宋皇祐二年两浙大饥,范仲淹守杭州,倡导佛寺、官舍大兴土木。这一年两浙唯有杭州没有流徙之民。当时杭州监司弹劾范公‘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公私兴造,伤耗民力’,范公自辩‘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眼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范公一代忠良名臣,不得为非圣无法。”
  这一节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颙琰刚刚说过“饥民遍地”的话,便觉驳斥艰难。但他前头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就“俯就”而言断断没有那个理,一时竟僵住了。正设计奈何,刘墉说道:“你不要和十五爷争了。管仲也不是圣人,范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这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规矩,穷奢极欲偏安荒淫,所以才有亡国之变。礼有经有权,还是以经为本,这才是理国正道:“
  本来到这里,钱沣唯唯谢过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凿方眼得十分认真,侃侃又道:“管仲是圣人表彰的仁者,范仲淹是千古贤臣的楷模。这件事眼见是富人掏荷包,穷人得益,何乐而不为呢?俭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论,北宋真宗年间有奢逸之风而四海晏然,神宗勤俭求治反而盗贼交起!所以《吕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为法,审时度势,该俭处俭,该用奢时就用奢。一句话说透了,民为贵——老百姓挣到钱吃饱饭,谁肯做贼造反?”
  颙琰越听脸色越难看,他的母亲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着口喂饭,呀呀学语时就教他“俭省些,别充大尾巴鹰”,耳儒目染,养就的“俭德”,多次蒙乾隆当众奖赞。钱沣这一套说得就是天上掉花儿,尽自驳不动,也还以为是“异端”。顿了许久,情知再争论只有更僵,因徐徐说道:“权宜之计说到底仍是‘权宜’。今天不再议这件事了。你们回去商量一个章程,禀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执拗!”听着三人下楼脚步去远,颙琰狠狠将茶杯一墩说道,“言伪而辩——查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处!”
  “言伪而辩”是孔子诛杀少正卯时数落他的罪名的一条,意思是说起歪理头头是道。这里引出了指向钱沣,站在一旁出神的王尔烈不禁吃了一惊,见颙琰气咻咻的,踱过前去一笑说道:“十五爷先别生气。我方才在一旁听,心里在比较,和珅和钱沣这两个人,不知哪个好些?”
  “当然是和珅!”
  “他好在哪里呢?”
  颙琰语塞了,偏着头紧思量,却想不出“好处”来。
  “我来替十五爷说。”王尔烈莞尔一笑,“事情是他们三个商定施行的,刘墉或者另有深心,和珅识时务,钱沣不识时务。”
  “唔?唔!”
  “十五爷已经说了钱沣‘执拗’,和珅绝不执拗。他的心思比钱沣灵动出一百倍。十五爷不信,再召见他们,说您已经变了主意,要他们在济南照德州如法炮制,和珅准保赞同,妙语如珠说您‘从谏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论丑而博,顺非而泽。”王尔烈道,“少正卯这五条罪,孔子说:‘天下有大恶五,而盗窃不与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诛。这是比贼匪更重的罪。钱沣既然是‘言伪而辩’,那就有可杀之理。”
  颙琰不吮气了,呆呆地看着小惠叠衣裳,心里一片茫然。王尔烈知道他已心动,徐徐下词问道:“十五爷嚼过谏果没有?”
  “就是橄榄。”王尔烈补一句说道,“《本草》里有注,此果‘其味苦涩,久之方回甘味’。昔年圣祖在位,郭诱、姚缔虞一干名臣,在君前直批龙麟,圣祖有时被顶得怒气勃发,却从没有挑剔过他们品行,更没有惩罚过。世宗爷的脾气爷也是知道的,发作起来满殿人人股慄个个失色,孙嘉淦尤明堂都顶过他,有时气得先帝浑身直抖脸色苍白,处分时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什么呢?——
  “孤臣难得、谏臣稀有啊!……钱沣这人往和我没有过从,这次也只是偶尔见面三言两语的点头交情,他持论是非我还没有想透,但他是坦诚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爷……如今这样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
  颙琰一直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双眉拧紧了,仿佛吮吸什么似的嘬着唇眺望窗外,至此,站起身来缓缓踱至木榻旁。惠儿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净熨平叠好了,正在打包裹,忙退到一边,小声道:“十五爷,您的樟木箱子那夜里叫人给砸烂了,小悟子说得熏熏香才好。我不会……”
  “常换常洗的衣服还会虫蛀了?我不用熏香,皂英洗出的衣服就最好。”颙琰说着,取过一条卧龙带看看又放下,又亲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饰貂羔皮大氅,到楼梯口对王小悟道:“你去走一趟,把这个赏钱沣。不,赠给钱沣——这么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单薄了。”他回转身来对王尔烈道:“王师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五天之后,颙琰自德州沿运河到济宁下兖州府拜谒孔庙,刘墉一行走陵县、临邑、济阳旱路直趋济南。这是过了明路的,一路滚单驿传三百里道路騠骑不绝。每日行踪止宿,时时都有人报知巡抚衙门。
  自北京“看折子师爷”书房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山东巡扰国泰心里很是慌乱了一阵子,派尽了手下曾在北京当过差的回京打听,刑部、大理寺、顺天府和内务府探了个遍,回来却都是众口一词,说几个师爷“卷款逃逸”。想下海捕文书捕拿,在北京地面上外省巡捕玩不转,只能靠顺天府去办。他倒不是心疼“书房”里存着的那几千两银子,几个师爷负责和京官联络,一手托两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顺天府手里不定惹出多大的祸事,因此只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里明白,只是个鸭子凫水,上头静底下紧划拉,着令省里藩库和各府县库“不拘何法,着速弥补”,一头连连给乾隆上折,说赈灾,讲备耕备种备饲料备农具,报天气晴阴、写请安折子……条陈奏片几乎每天都有,又连连给纪昀于敏中写信陈说山东政情——条陈奏章书信联翩鱼翔雁飞,不为套近乎,只在察看朝廷对自己颜色如何。
  从回馈的书信谕旨看,却是“没有毛病”。纪昀于敏中照例每书必回。乾隆的“颜色”也没变,有一次奏说“湖南稻种不合山东水土,一传再传稗谷空穗甚多”,还蒙乾隆圈点加批“此是汝留心处,各省巡抚亦当留心”。一语慰藉,他几天都欣慰得抱着奏折子摸了又看,睡不着觉,接着于敏中拜相入军机,又有内廷信息和珅也是钦差——于敏中能升官,于易简就没事,和珅吃进自己几十万,他当钦差我怕什么?——这么着想,一颗心已是放下了。
  饶是如此,听到刘墉动身来济南,国泰的心还是一下子悬了起来;老刘统勋正直立朝,是人见人畏的忠贞老臣,这个“罗锅子”虽然不及乃父声名,不受苞直之贿也是有目共睹的,说是来山东“查理赈荒”。就这四个字就语焉不详得叫人扑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进军机,来拿自己开刀?最可恼的是,和珅笑纳了自己那么多的银子,连封信也没有,一声谢也没有,见自己的信使连句定笃的话也没有!这人油滑灵动得书本上没写过、戏里没见过、鼓儿词摊上没听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在空寂无人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国泰一杯接一杯喝着酽得发苦的潽洱茶,旱烟抽得满屋云腾雾罩,眼睛都想绿了,仍旧觉得不得要领,他轻咳一声,对窗外问道:“于藩台到了没有?”
  “济南地面邪,说曹*,曹*到!”外头守护的戈什哈未及答话,便听有人笑道。接着帘子一响,于易简已经进来。他们平日熟极了的,也不见礼,于易简顺手撑起亮窗,回身坐了,笑道:“中丞,满街都热闹翻了,阖城军政衙门出动,铲雪垫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迎钦差!你请的戏班子在前院直脖儿吊嗓子——越往后走越静,静得森人,进了屋又满世界的雾,犹如身在庐山中了!”他白净面孔中等身材,长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于敏中。只大约公务大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发暗,脸上也带了青煞之色,腮边肌肉也耷下来,看去有点松弛。此刻他却精神十分去得,连说笑带比划,“怀庆堂的戏还是前年进京看过,和纪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冲,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满堂彩!方才我瞧见他了,手里掂着竹篾条教徒弟立倒桩儿,一个不对上去就是一篾条,这回他扮柳梦梅,你下海客串杜丽娘,我打鼓板,咱们好好热闹高兴一回!”
  “给谁看?”国泰突兀问道,他舒了一口长气抬起脸来,于易简才看出他目光阴郁,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古井,刹那间他也感染得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脸上也没了笑意,问道:“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么事儿?”国泰点水抽着了烟,只吸了两口,又烦躁地磕熄了,闷声说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着急么?他们原说要在德州过年,临到过年又急匆匆赶来!你想过没有,其中有没有别的文章?”
  于易简见他神色严重,原是担了心事,听见这话,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在内廷得了什么信儿了呢!这事只要换过来想就明白了——他是来山东赈灾恤荒的,一入境就蹲到德州不动,在那里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不怕御史们参奏?十五爷没来,他们原说在德州的,十五爷一到,他们也说走,我看他们是挨了十五爷的训斥了!”国泰出了一阵子神,叹道:“这一层我已经想过了,还派人到刑部探听过。刘墉这人虽是书生,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算得上个厉害角色呢——就怕他明里在德州张致,暗里叫刑部的人访查我们错处。谁知竟不是的——于中堂那边有没有信给你?”于易简道:“有信也是三言两语,和他说不成事情的,自他晋封大学士,还没进军机,亲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写来,让我们读司马光的《拒客榜》,还说张廷玉一生谨慎,老而贪名败身,不足为楷模,又是说宗亲子弟穷愁不能举的可加照应,谋差说事讲情的免开尊口!门关得死死的六亲不认,谁揭不开锅了给谁一升米!”他似乎对于敏中颇有芥蒂,国泰一问出来便大发一通私意,“十年前他还不跟我一样?还跟我说过‘官当得越大,人味儿越少’。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谁变蝎子谁螫人!”
  “你们毕竟一个祖父,打断胳膊连着筋的亲情。”国泰叹道:“孙上毅调广州,你想补云南巡抚的缺,于中堂没帮你的忙,大约因为这个你不满意?老弟……你太不够斤量了!你以为他说一句话你就能当上巡抚?慢说他当时还不是军机大臣,就进了军机,上头有皇上,下头有吏部!你得知道,大清祖宗家法没有专权臣子,他还要讲个避讳不是?你这点子心事我知道。我也这把子年纪了,官也做到头了,财也发够了——过去这道坎,我要挂靴回乡观梅,一本荐上去,这位子自然是老弟来坐!”于易简原本也只是发发牢骚,听着这话心里已是平和,出笑道:“他升进军机我就知道我没指望了。也没个他当宰相我升巡抚的理,也没听说有这个例,我是气他不够兄弟意思。刘墉来山东他不言声,十五爷来他仍旧装哑巴。自己兄弟,我信里又是请安又是问好,又说钦差来山东,偏是变着法子问,他又装聋子,回信都说烂了的老一套,‘安生奉差勿为吾念’,又是’如有错失,从实禀知刘大人’——这不是废话?人家要来寻找的不是,我怎么‘安生’?”国泰听听,也觉得不得要领,但又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模样,手托下巴思量着又问:“他还说有什么话?就是闲话,说说我们斟酌。”
  于易简想了半晌,失望他说道:“他闲话也不多……前封信里头教训我要读一点史,说昔日孙叔敖为楚相,亲君爱民,一生多有建树,临终封土不要膏腴之地,要最贫瘠的封地。后来战乱纷争,分到好地的子孙零落,唯独孙氏宗族安温祥和得以免祸——这也说的是平常道理,后头还有一句话似乎有所指,说‘今之相国知者鲜矣’——他自己就是‘相国’,这是在说谁呢?”
  国泰读书不多,他不知道春秋楚国宰相孙叔敖却封住地的掌故,但他听去见和珅的人回来说,和珅问过纪昀在阳信县置买庄园的事,和这封信印证起来,顿时有了一篇大文章——和珅竟和于敏中是一回事,合伙儿要扳倒纪昀——阿桂不在京、傅恒奄奄垂毙,于敏中和珅要拉手掌权,弄掉纪昀这个眼中钉了。啊哈!原来如此!颙琰不来济南、刘墉滞留德州,竟都是在观望——不是观望我国泰,是乾清门西侧那几间军机处房子里的动静!他的眼中放出了光,兴奋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一合,说道:“好!我们不识庐山面目,原来雾太大了!”
  “你说什么?”于易简不解地间道。他不明白方才还像霜打蔫了的秧子似的国泰,突的变得目光贼亮,高兴得像要从座中弹起来。
  “纪昀就在我们山东置买了地。”国泰笑着仰仰身子,“阳信县有,利津也有!要不是我买庄子和他接地,连我也不知道——这个纪晓岚,外边瞧怎么都是楷悌君子,原来也怕抄家——令兄信里说的就这个意思!哈哈哈哈……”他爽气地笑着,于易简一时也明白过来,双手撑着膝,身子前俯说道:“我内弟说,两淮盐政司卢见曾任上亏空几万银子,户部也在查他的账。卢见曾可不是纪中堂的亲家?我听礼部的人说,纪中堂献县老家纪家大宅门和人争牛吃庄稼的事,争不过理把人下大牢里,苦主在狱里吞烟杆子自杀,逼出了人命!皇上虽说保了他,心里也未必喜欢——可见纪昀也不是什么高尚其志的人!”国泰笑道:“人哪,谁都怕拉清单算细账——整我?我在这十人行省督抚里头还是清廉的呢!”他咬着下唇,绷出两个字来:“整他!”
  这么着一切都显着豁然开朗,乾隆既然已对纪昀有了成见,于敏中和珅甚至李侍尧合伙凑成阵势盘算纪昀自然顺理成章,阿桂固和纪昀交好,但他远在西宁,有力用不上,纪昀的真正靠山傅恒又命在垂危,十五阿哥颙琰的母亲魏佳氏和傅府弥密,但和纪昀又是隔枝交情,颙琰出差山东,说不定也有站于岸看河涨的心思——既是时机,整纪昀就刻不容缓,军机处里闹起轩然大波,谁还顾得了山东一个小小的巡抚疼痒?说不定倒纪有功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们不宜打头阵。”于易简心中已经理出思路,他枯着眉头,瞳仁强力收缩,闪着一股煞气:“我哥哥也不宜出面。我有几个同年在都察院,你在大理寺也有不少朋友,先零星上奏,一股风放出去,只要皇上不加阻拦,不用我们说,一窝蜂交章论处联折弹劾——就都起来了!”
  他说着,国泰一直在笑,却连连摇头:“不能直接弹劾纪昀。要知道纪昀自己并没有贪贿,他官做大了,亲戚家人放纵无法,在外头给他招惹出的事儿,皇上也就是因此没处分他,又惜他的才,纪某的圣眷我看还在令兄之上,说不定背后还有训诫抚慰——皇上是何等样人?突然群起弹劾纪昀,他警觉起来,弹一指头个个人仰马翻!家中逼死人命的事已过了几年,卢见曾是纪的亲戚皇上也知道,他要整早就整了;他要保,你就是满朝文武一齐来也是枉然!”
  “那你说怎么办?”
  “卢见——曾!”
  国泰阴险地一笑,微微瘪陷的腮颊吸着烟一鼓一嗡,眯缝着眼,越发看不出他城府深邃浅显:“这是皇上要整的人。整不下去,还是为里头有个纪昀,都察院和户部碍着纪昀面子晾在那儿!从卢身上下手不但容易,也没有风险。人们见纪昀保不住亲家,自然要追究这位大军机的袒护责任,唇亡齿寒,纪昀上下牙就要打颤儿了!”“真有你的!”于易简道:“今晚我就写信出去!”国泰点头,说道:“我也要写信给滕县季春知县,卢见曾在那里买了好大一处宅院,问问有没有转移藏匿财物的事,你出牌子,放季春来作济宁知府,叫他暗地监护姓卢的宅子!你不要忘记,季春是令兄的门生,又是十五爷的包衣奴才。他和你我平日交往不多,办起这事一点顾忌也没有的,”于易简听得目光流移神采照人,拊掌而笑,说道:“风起于青萍之未,遂成摧树倒屋之狂飚!可谓天衣无缝——这是我职权里的事,好办。可济宁的缺,你已经答应了解国珍,那头怎么交待呢?”国泰格格一笑,“解国珍你委他征粮道,通省钱粮从他手里过,肥得一跺脚就冒油的差,他能不愿意?”
  征粮道已经许给了自己的小勇子,就等出牌子放缺了,但于易简此刻己不能顾及这头事儿,爽快他说道:“成,就是这样!”说着便起身。
  “慢!”国泰摆手虚按了一下,道:“你忙什么?就在我这里吃晚饭,接过钦差回去再办不迟——”待于易简坐定,他已经变得有点抑郁,“于公啊,方才我们说的只是一头话,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刘墉和刘统勋不同,他是办了一辈子案的人,又年当盛壮,一条是要学他父亲,做朝廷的柱石之臣,一条是要在百姓身上立名——他文章做不过纪昀,就在书法上头另辟蹊径。这件小事就能看出心志极高。他上次来山东杀人太多,百姓对他毁誉参半。这次他要收人望,一条是赈恤,一条就是拿我们开刀……说一千道一万,这个人不能不防!……我担心他查你的藩库阿……”
  “不妨事的。我来就是要禀中丞,后来话题岔开了——济南济宁的库银已经充实。”于易简笃定他说道:“窦光鼐告我们用腐霉粮食敷衍赈灾,现在他可以来看,盈库积囤都是好粮,随时可以调运北京!我回折奏皇上,还附了库里的粮样儿。至于从前的霉粮,那是我们扫库底腾囤子扫出来的。下头人办事不力,把霉粮送出去,我们请罪,顶多落个不应就是。”
  国泰听着,问道:“你盘出底账,亏空共是多少?”
  “二百一十六万两——有七十万是乾隆三十五年前的亏空,与我们不相干。”
  “二百万银子,是库存的一半强,你用什么来填充?”
  “借的。”
  “借?”
  于易简无奈地一摊双掌,苦笑道:“我不会屙金尿银,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不借有什么法子?这里山陕来的商人,本地的殷实大户,还有绿营兵驻防用的军费,能借来的都借,利息是二分五。我真是东奔西忙,到处罗掘俱穷,总算库里银账两符了——告诉中丞一句话,得赶紧把刘墉这瘟神送走,他要收人望,要粮要多少给多少。您知道,一个月就是五万多两的利息呀!”
  “不管多少利息,能借到就好!”国泰舒了一口气,适意地仰仰身子,脸上已没了愁容:“要成全刘墉立功求名的心。北京那头闹起来,他回去稳稳当当光明正大地进大军机,也就未必在这里节外生枝了。如今江浙银贵钱贱,我们山东银价低,过后倒换一下都换成钱,再兑成银子,今年看来又是十成大丰收,报几个灾府,好歹也能补上几十万的亏空。二百来万银子,几年就填平了。我就是退老东山,总算无愧朝廷不惭此生了。”
  于易简不禁看了国泰一眼。他也是发了几十万两银子财的人,却是心里暗得一团黑,绝无国泰这份“光明正大”。论起学问,他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国泰除了烂熟一部《三国演义》闲来看看戏本子,几乎可算一个白丁。但这里比到阅历胆识手面阔大,立刻便相形见继。
  “这事不再议了,总之是‘小心’二字。我料接到刘墉,他准是老一套,放炮迎驾各自归府,然后出告示闭门谢客,屏绝故人旧交朋友同年门生一概不见,办完差使告别走人……”他倏地一笑而收,“我们一切遵命,别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似的狗颠屁股撵着他巴结讨好儿——来人哪!”他突然冲门外喊道。
  一个戈什哈抢步跨进来,说道“属下在!”
  “叫他们上饭。”国泰吩咐道,“传戏班子那个叫天子,还有那个叫白玉兰的都过来,陪于大人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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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47:3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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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泰和于易简密议对策,有攻有守,攻得不着痕迹,守得严密周备,说得上是算无遗策。但刘墉压根没有那么多的花哨举动,也不照他的“老一套”钦差巡视规矩办理。当晚就发来钧谕,说要在济阳县就地赈灾察办案件。“何日抵济南,另当行文通告”,又在谕中削切知会“本钦差已入山东多日,一切以务实办差为宗旨。顷奉嘉郡王命,两项钦差入城迎迓之举徒劳无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谕即时通禀可也”。
  这就是说一切迎送晋见礼仪全免了,有什么事书信公文来往,连面也不见。虽然说是“年关将近,恐事张扬有劳军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务期平安祥和为要”,但这客气得未免过分,一连几天,国泰指使刘墉的门生到济阳望门投谒,回来都说:“老师在济阳指挥调拨粮食”,没有一个拒而不见的,亲亲热热师生叙情,说漕运讲垦荒,海天阔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欢喜归来。看样子钦差行止要等“过完元宵节”才定得下来。还说和珅和钱沣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议,古北口大营的棉被棉衣军鞋由山东订制,给小户人家妇女冬天寻点营生云云。国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库,别的万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见将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别无素怀便约于易简过府堂会唱戏。
  按清时送灶是在腊月二十四(今时为腊月二十三)称为“念四夜送灶”。济南和京师风俗大同小异。这时候各家年货俱已备齐,打年糕蒸盘龙馒头,扫屋净院忌针忌线忌裁剪,大盆炸货腊肉冷肉都在屋里囤得满满当当。城里再穷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气,二十四下午于易简升轿前往国泰府,正是出供时分,各门各户阖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门口,各色辫子爆竹扯得老长燃起,和着单响、双响、二踢脚、火箭,“一本万利”字号的烟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响得沸反盈天,硝烟弥漫得犹似满街起了大雾,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头顶上噼里啪啦炸起,轿伏们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于易简隔轿帘看见国泰府前墙根,一溜长龙摆着各色官轿,蓝呢的、绿呢的,什么暖轿、暗轿、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舆、毡包儿纳相眼驮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易简便知济南合城文武官员都来了。蹬一蹬轿底命落轿,国泰府的家人已飞跑着迎了上来,呼呼喘着白气禀道:“我们老爷专候着您呐!”
  于易简含笑点头,随着那个长随拾级升阶进倒厦门,果见满院的官员挤挤捱捱,有的在右甬道边立谈,有的在廊下木条凳上窃语,有的在说笑话互相打趣聊天,人声嗡蝇不时传来哄笑声。看见他进来,有的矜持恭肃退到一旁让道,有的迎上来,请安问好寒暄一片声嚷嚷,飞媚眼胁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简眼见国泰站在正厅阶下和济南道麻建邦说话,兖州府朱修性和济南首府杨啸亭站在一旁聆听,便趋过去,呵呵笑道:“我来迟了!还不开戏?”环顾四周又问:“葛臬台来了没有?”
  “今晚你们别看戏了。”国泰先向于易简点点头致意,接着对麻建邦和杨啸亭道,“看城里还有多少回不了乡的叫化子,带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粮二斤肉,再给一串制钱,叫他们安生过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们男丁编成两拨,一拨打更叫防烛火,一拨子预备着,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编队值夜照衙门人的例给钱——过后我叫堂会单请你们。”这才转脸对于易简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热头疼,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今晚不能过来了。”应酬着凑过来请安的官员,又对朱修性道:“十五爷连我也不见,不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究州府是孔圣人的故居地儿,他要饱览文明物化。别犯嘀咕,你要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条,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圣公要维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间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来邪教猖獗,有的乡家家户户供着什么‘红阳老祖’,牌位和‘大成至圣先师’一并儿——这成什么体统?明天你兼程赶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说罢,麻、杨、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简却还惦记着葛孝化称病的事,呆呆他说道:“他唱丑儿是一把好手呢!这‘病’也忒不凑巧的了——上回东昌闹事,叫他带人弹压,他是老寒腿发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贿卖命案子,说是疟疾犯了。那是躲事儿我能懂。叫他来下海唱戏,这有什么?也‘发热’——这人可真是的!”国泰哼了一声,说道:“各人一个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问,刘大人十五爷回京,立马就欢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官员,脸上绽出笑来,点手招过济南城门领道:“岳英贤你来你来!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场子,缺个丑儿,听人说你在杨啸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来凑一角!”岳英贤平日大约见国泰一面也难,点名叫他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掂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说道:“这是和大中丞的缘分!丑净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戏,在边儿上技痒,急得拧绳搅尾巴,有葛大人在上头盖着,我怎么好毛遂……
  “行了行了……”国泰笑道:“咱们上妆去——来福儿知会院里大人们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们预备开戏!叫厨子们预备夜宵、茶水供足了!”说罢兴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贤和于易简一步不拉紧随进了中院。
  这是个三进四合院,“中院”其实就是二门里院子,国泰爱戏,盖房时就计划停当,大厅后边支柱出檐两丈许就是戏台,院子东西两厢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气也能站人看戏,与大厅相对,北院南厢也出前檐,都用纱幕子蒙了挡住,女眷家属坐得高高的能鸟瞰全场,中间大井院一色青砖铺地足有亩许大小。比寻常大庙和会馆的戏园子地方小,戏台子却宽敞得多。此刻下面院里一个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摆布齐整,戏台子上叫天子白玉兰一干人都是油头粉面,指挥着众徒弟们上妆,十六支胳膊粗的蜡烛煌煌照着,乐鼓班子有的摆鼓架,有的跷足坐着调弦弄筝。天色虽苍暗下来,纱幕子后头还能绰约看见女眷们走动的影子。三个人绕至万后台上,下头官员已经鱼贯入院纷纷落座。于易简是打鼓板的,不须化城门领:类似城防司令职务妆,国泰道:“你帮着岳英贤上妆,我到后头叫我的家戏班子给我点眉。”说着去了。一时众人坐定,于易简笑着对台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园前辈多多指教!”拿着架势坐下,极认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声,叫天子身着女装,临时抓了个口髯戴上出场,台上台下立时一片笑声,听他唱道: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是《牡丹亭还魂记》里的标目,帽子戏,概略述说戏本前后情节的,本来用不着唱,叫天子要等国泰化妆,出来临时凑磨,他半男半女,似净似丑又似旦,时而窈窕莲步,时而掀髯挥袖,极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摇曳生姿声如金玉,底下人谁不要凑趣儿?早一片鼓掌堂彩声。叫天子在台上一闪眼见国泰从后院出来,一个大翻转身,不知是个什么手法,口髯已经没了,头上已裹了网巾,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多了一颗蚕豆大的滴泪痣——只一眨眼功夫已变成活脱脱一个老丑媒婆,众人一个错愕,齐声大叫一声“好!”那老旦借机发抖,连念白带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原来是修罗天女下尘寰,不提防沈鱼落雁鸟惊渲,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没处站。”他指定了后头“——那不是国大中丞来到了梨园?”
  众人大张着口呆着眼正看,见这一指,蓦地偏向东轩,果见国泰纤腰绣裙鸦垂青丝,满头插戴首饰行头,脚穿撒花合欢鞋子,一身杜丽娘扮相,已经走到台角,见众人发愣,壮丽娘嫣然一笑,袅袅婷婷至台中央对众敛衽一礼,捏台腔儿羞答答说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礼多有怠慢,奴奴今日还礼了……”众人听了立时又是一阵轰笑叫妙。那国泰又蹲了两福。转脸向于易简一点头,“伊呀——”轻声一吁,顿时满院肃然。于易简见他叫板,一头催白玉兰:“你是丫头,还不跟上去?”手中一摇牙版道:“叫《绵搭絮》!”顿时生萧丝弦之音盈庭绕梁。国泰倩身莲步,随乐唱道:
  雨香云片,缠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颤,意软鬓偏。不争多费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白玉兰忙道:“小姐,熏了被窝睡罢!”国泰慵懒舒袖接着唱:
  困春心,游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啊——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余音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台上下爆出一阵骤雨般鼓掌声夹着堂彩声。白玉兰扶着国泰下来,叫天子早端着茶迎上来,笑道:“爷没唱戏,要真下海,还有我们的饭吃么?”国泰对着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贤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乐子。”
  岳英贤忙笑着稽首称是,重重咳嗽一声出了台,暗着嗓子游步唱一段《风入松》,先念四句唐诗: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接着便念道:
  贫道紫阳官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
  他嘴这么一歪,众人已是笑了,岳英贤一脸无奈,又道:
  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呐,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扮的劳谦谨勑?……大便处似圆莽抽条,小便处也渠荷滴疠,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钜野洞庭——
  他伸出两个指头叉得开大了,摇头皱眉提裙促步:
  俺娘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像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
  ……台下一片哄笑声中,国泰坐在于易简身边的戏箱上,一边装着看戏,对于易简道:“今儿我接见了泰安县,卢见曾不但有四顷多地的产业在他县,还买了一处花园子,四至地角都下了木钉,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约听到什么风声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声音几乎用耳语轻声说着,于易简呆看着岳英贤浑身解数在台上诉说“石女”的苦楚,边听说话便点头,小声回道:“……还要防他转移,要给泰安县交待磁实了。他送来片子,今晚就寄出去……”说着,台下又一阵阵哄笑声起,原来岳英贤说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里嬲戏情事:
  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退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啊,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气悚惧恐惶……他则得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在通广内,踣着眼在蓝苟象床,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唠叨后久密勿,累的他凿不穿皮混炖的天地玄黄……
  他在台上一会儿扮新郎,时而情热欲焰炽腾,一副猴急相,时而又满脸焦的诧异,无可奈何地手扎足舞,转眼问又变成了新娘,故作羞涩,满脸娇媚偏袖暗笑。连比划带说白说得唾沫四溅,台下这一大群官儿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不可遏。于易简二人也看住了,笑着对国泰道:“岳英贤这家伙,我听他在文庙给学生讲书,一本正经的个硕儒,怎么竟是一肚皮的腌臜戏!”
  正热闹不堪间,那个叫白玉兰的旦儿从对面台角斜穿过来,国泰以为她来叫场子,忙笑道:“还不该我呢!”白玉兰瞥一眼台下,对他耳语道:“来福儿在堂角子那儿等着呢!有要紧事回你。”国泰笑道:“这会子有屁的要紧事——你问问他什么事?”白玉兰说道:“他脸上气色不好,只说急等见你,说是什么刘大人来了……”国泰不等话说完已站起身来,也不顾穿着杜丽娘的行头,大步就穿台出去。
  于易简略一慌神,便知东窗事发大变在即,头“嗡”地一响涨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时都变得模糊一团,台上这样异样动静,台下官员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哝哝,有的伸脖子转项探窥情势,有机警的已试着离座寻茅厕解手。只有岳英贤入了戏,兀自毫无知觉说白得起劲:“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幕贞洁,转腰儿倒做了男效才良……”说着说着他也怔了,支着丁字步儿一手举着拂尘僵立在台上,原来台下已经大乱,所有的观众官员都站起了身,灯笼火烛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的的如贼,有的惊慌四顾,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灯影里乱窜,像被戳了一杆子的蜂窝,又似一群没头蝇子嗡嗡叫着乱搅……一片无秩序搅动间,从东壁闪进一个玉品顶戴的官员,两行灯笼上一色写着“钦差大臣刘”——簇拥着他进来,走致东台角下站定了,大声喝道:
  “国泰接旨,其余人等一律靠后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乱了,因为此刻满院人如惊弓之鸟散立各处,不知往哪边才是“靠后”,听这一声各自后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脚,跌踉跑步儿的,绊屁股墩儿的什么花样都有,几个戈什哈恶狠狠上来,虚扬着胳膊吆喝:“退后退后!你往哪退?——说你呐!一律往南!你怎么了,跟瘟头猪似的?”虽不真的打,连推带搡着推挤人往台前聚合。这些官至不济的也是县令正堂,平日哪里经过这个?可怜见的已是晕得不知哪里是北,叫化子似的由着人呵斥摆布,好容易才都按这些大头兵指挥的位置站定了。接着又是两串灯笼,一色都是带刀护卫提着,两条笔直的火线似的沿东侧甬道疾速进来,那个传令堂官大声喝令:“不许乱动,不许喧哗——左右的听着,有走动的立刻拿下!”
  “扎!”
  那群戈什哈齐声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个官员撑不住,“扑嗵”一声晕歪了下去,此刻国泰站在大厅东壁下,早已呆若木鸡,眼看着一队一队的仪仗从眼前过去,如同身在噩梦之中浑不知疼痒,这时候才见刘墉、和珅和钱沣顺序缓步进来。见他满脸脂粉一身戏妆瑟缩立在墙根儿,刘墉还以为是个戏子,和珅却是眼力极好,凑到刘塘耳边道:“是国泰。”刘墉指着一个随从道:“你去,请国泰大人更衣。”说罢移步进了二进院子,一眼瞧见几个戈什哈推打着戏子往台下赶,戏箱子行头往台下乱扔,皱了皱眉头站住了,说道:“这是做什么?不准打入!叫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下来!”和珅便对那群变貌失色的官员们道:“兄弟们奉旨办差,不干各位的事,请不要惊慌,就地等候刘大人指令。”这么一说,众人才略安定了些。
  这边天井里腾出空场,一时便见国泰自二门一溜小跑出来,已经换了孔雀补服,戴一顶蓝宝石顶子红缨没理好,都偏垂到一边耷着。因走得急,下台阶时一脚踩了袍角,踉跄几步才站定了。刘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满是灯火看得真切,他虽换了官装,脸却没洗,颦眉笑晕的仍是“壮丽娘”面目。但此时院中旗施森树刀枪如林,人们都知道国泰出了大事,心里个个紧缩得发颤,已无心理会他这副怪模样;钱沣是个方正人;和珅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来,脸上狞着笑,心跳得打鼓似的,强撑劲儿站在“上头”,也顾不得赏识国泰的狼狈相。刘墉打心里叹息一声,待国泰跪定,徐徐说道:“有旨,着刘墉查看国泰家产!”
  “奴才——”国泰从身上到心里都惊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边台下官员早已黑鸦鸦跪了一片,都俯着身子侧耳聆听,刘墉劈头一句话,竟压得他们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几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庙,刘墉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洁清!”
  “卑职在!”那个头一个进院的五品官闪身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他是钦差行辕的堂官。他双手贴脾垂身而立:“大人请指令!”刘墉转过脸问道:“怎么没见于易简?”众人听见回话说:“在台下跪着,没有列班。”声音甚是耳熟,偷眼瞧时,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里暗骂:“这油条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儿了!”思量不及,霍洁清已经高喊:“于易简出来见大人!”
  喊了两遍才有动静,靠台根跪着的于易简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过来,灯光下看他的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却没有穿官服,头上戴的黑缎六合一统帽,蓝缎皮坎肩套着灰府绸棉袍,他就是“下海”来的,活脱脱也就是当时戏子“角儿”平日打扮——不等说话就跪了,一副缩头缩脑模样。
  “已经请旨,革去你的顶戴,查看你的家产。”刘墉铁青着脸,不疾不徐说道:“既然没穿官服,回头再缴上——你退一边听候发落。”
  当众揪出了巡抚和布政使(藩司),却还没有宣布罪状。见刘墉目光炯炯还在扫视,众官员不知还要拿谁,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刘墉却不再点名,从和珅手里要过黄绫匣子,一边展纸,一边说道:“现在宣布圣谕,各官一律跪听”,他顿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巡抚国泰原为满洲一撮尔小吏,縯缘内府办差,因其薄有小才不无微劳,蒙朕屡屡加恩不次超迁,乃得成一片封疆。国家既无负于汝,荡荡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报廉已奉公勤于厥职思报国恩之万一也。乃该抚在职游悠荒嬉耽玩政务,日事贪读肥已损公,是忍于背负君恩,置朕于不明之地,丧心病狂乃于此极,思之易胜愤懑!
  前据御史钱洋、江南学政窦光鼐等人参奏,该抚贪纵营私罔顾国法,布政使于易倚亦纵情攫贿,上下其手合谋害民欺君,是该抚该藩司泯不畏死,朕复何惜三尺之冰成全汝等?因是着刘墉和珅持旨密查该抚不法情事。据刘塘和珅飞章密奏,历城等州县仓库亏空,仅此一县之隅,即欠银三万余两,乃竟敢收借民间余银冒充盈实欺蒙钦差查办,朕初闻而疑,既见猎银实据,不得不信:是钱沣窦光鼐所奏不虚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紧诏谕刘墉和珅,即行查看国泰于易简家产,革去于易简顶戴,及二人职衔,留山东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严议。人们都在静静地细听,至此来龙去脉才大抵清楚。于易简就跪在国泰旁边,此刻已经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国泰:“一般也就这副松包样儿,平日看去还充诸葛——你说那些令都是一厢情愿!”国泰却在瞟和珅,和珅是一脸庄重凝视前方,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人们提心吊胆听着乾隆在旨意中电闪雷鸣的怒斥,个个心颤股慄:不知下头官员有无发落?想着,圣旨里已经说到了,
  至于属员以贿营求,思得美缺一节。不唯国泰等受贿者未必肯露实情,即行贿各劣员,明知与同受罪,亦岂肯和盘托出?即或密为访查,尚恐通省相习成风,不肯首先举发。惟当委曲开导,以此等贿求,原非各属等所乐为。必系国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从之势。若伊等能供出实情,其罪尚可量从未减。刘墉等必须明白晓渝,务俾说合过付,确有实据方成信谳。此事业经举发,不得不办。然前经甘省王亶望勒尔谨一案甫经严办示惩,而东省又复如是,朕实不忍似甘省之复兴大狱。刘墉和珅当秉公查究,据实奏闻待朕裁定,钦此!一道数百字的谕告读完了。刘墉生在山东长在北京,半京话半鲁语读得抑扬顿挫铿镪有节,人人听得明白,只问国泰和于易简的罪,余下的只要老实坦白纳贿求缺的,一慨可以从宽减末,“不忍”再像甘肃冒捐一案那样一网儿兜了,杀的杀拿的拿罢的罢,众人都打心里透了一口浊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和珅在旁盼一翻,极响亮地断喝一声:“怎么?都不谢恩?!”
  “谢……谢恩……”
  众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听旨,参差不齐说着,杂乱无章叩下头去。扑扑嗵嗵的像一群人走路脚步声,又像往滚水锅里下饺子一般。霍洁清便大步走到钱沣跟前,一副凶相,脸上泛着黑红的光,说道:“请钱大人下令,卑职们侍候着了!”
  “戏子们赏银领了回去。这里看戏的大人们也各自回府,随时听候传唤。”钱沣跨前一步吩咐道:“赶来国泰府观剧的私交朋友、眷属一律免验放行,不得刻意留难!寄居府里的亲戚,还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师爷,或者虽是国泰一个宗族,已经分房另居了的,要问明国大人另行处置。”他说着便问:“国大人,有这类情形没有?”国泰磕了头,满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钱沣,说道:“府内都是犯官的财产。犯官有个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后花园给她造了一处佛庵静修,如果能饶,请放她一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没有说的。”
  旗下满洲姑奶奶还有替丈夫守节修行的!钱沣不禁肃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断然说道:“那庵是她的私产了,不予搜抄——霍洁清办上去!听着,所有女眷丫环使人,腾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许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挟带财产、欺凌家属的拿住了,照盗匪劫掠财物论处!”
  他说一句,霍洁清答应一声,回身走向东墙下站着的番役兵上列队前说了几句什么,手一摆,大群人提着灯,火蚰蜒似地开进了内院,立时便传出女眷们隐隐的叫号哭声。这边官员见已无话,乱纷纷拥挤着顺东甬道狼狈退了出去。和珅趁乱,在内院门口找到刘全,声音放得极低,说道:“你进去,只管查抄账房,别的一概不管,只把账目本子明细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烧就地烧掉,不能烧带出来给我——听着,这是要命关节,放出胆量本事,手脚利索着点!”说罢,“解手”回来,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国泰,对刘墉道:“于易简方才请求,想回府见见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场不好,来请示一下刘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刘墉说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着他出事就成。”和珅有意无意看一眼国泰,笑道:“案子没定,哪里会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这时候儿,他比我们还爱惜性命呢!”说着,拽着步儿去了。钱沣在旁听着,目光闪了一下,向前一步说道:“我进内院看看,防着他们趁乱裹携财物,登记造册也要交待得细些。”
  钱沣说罢也去了,刘墉见国泰犹自直挺挺跪着,木着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发愣,叹道:“国泰兄起来吧……你这成什么样子?去洗洗脸过来说话。”他这一声“国泰兄”叫出来,国泰心中一阵悲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着再揩再流,凄楚不能自胜,挣了两下竟起不来身子,早有两个戈什哈过来搀了他下去。刘墉见他这样子,也不禁黯然。一时,见和珅和刘全一前一后过来,便问:“你们进去了么?情形怎么样?”
  “还好,”和珅似乎轻松了许多,笑道:“我们进去转了一遭就出来了,家属们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点心,也能将就着歪一歪身子。霍洁清调度得不错,他在里头指挥。”又问:“你在发闷?像有心事的模样。”
  刘墉点点头,将手一让,缓步移着说道:“别在风地里站了,我们前厅里说话——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连我也弄不明白,国泰是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他父亲和先父还是朋友,我们自小都认以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寻求。上面蒙了一层稀薄的云,偶尔能见几颗亮星时时闪耀,也似乎没回答他什么,因喟然说道:“当年他父亲犯罪远戍伊犁,国泰上疏请求去父亲戍所代父赎罪,侍候老亲,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说忠臣出于孝子,国泰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王亶望勒尔谨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澜,杀了十几个,罢黜一百多,还有高恒、鄂尔善、卢焯……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国泰虽然浪荡纨绔,并不是笨人,怎么照旧步他们后尘?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会,我儿子会不会学他们呢?”和珅边走边仔细听,却一毫没想到刘墉有警戒他的话意,只是听出刘墉对国泰尚有余情,不禁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刘墉又叹道:“很多朋友都栽进去了,他要变国蠹民贼,我有什么办法?地里有猫眼睛有一棵铲一棵罢了。”
  和珅想好了要说“可以变通处置”,被他后边的话堵回去了,默然不语随刘墉到前厅,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国泰已蹒跚着脚步进来。
  “瑞芝,”待国泰坐定,刘墉叫着他的字说道:“你犯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子回护。你要有什么辩处,要如实说,或者写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珅可以原文代转。”国泰此时已完全从噩梦惊悸中醒过来,阴着脸盯着和珅移时,说道:“亏空已经查出来,是实。请代奏皇上,我没什么辩处。事情出得突如其来,我到现在还懵着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国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迁,特简到封疆大吏,不但没有寸功建树,反而屡屡失误差使,给圣上添增堇忧,部勒属下也宽严失当,小人们乘机钻营货取,致使国库银两流散失控。思量起来国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无词可对皇上。总之是国泰不成器,并不敢求皇上赦典,请皇上重加处分,以为百官儆尤。这层腑肺之言,务请两位钦差代为奏读天听。”
  方才他凝视和珅时,和珅真比身加五刑还要难熬,使足了全身内劲抗着一张脸,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这时候说话不能出一个字的差错,因此干脆封口,若有其事地听着,不时赞叹地点点头,有正钦差在,他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
  “还有一层要知会老兄,”刘墉却万难领会他二人心思,沉吟着说道:“现在既然查看你财产,这不是刘墉一处管着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着手侦看查勘了。不论你有无受贿婪索的事,你自己这么富,国库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隐匿或转移的事,及早跟我们说明白,不会为这事给你加罪,到时候查对不合,不但你要加罪,还要累及你的宗族亲戚,那时后悔也就不及了。”国泰在椅上躬身说道:“我的家产,皇上赐的,祖父辈留下的,也有朋友馈赠的,几十年生发下来,自然也就可观。刘公现在责我以义,反思追悔莫及,岂敢再行隐匿自增罪戾?既说到此,请代奏,抄没家产无论多少,愿充公库,赎我的罪以万一。”刘墉问:“朋友馈赠是怎么回事?”国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婚丧嫁娶交通往来,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态世情,刘公自能体察。”说着又看和珅一眼。
  这自然又是“提醒”和珅,和珅虽已镇定下来,却很怕沿着这题目说下去。一笑说道:“这快到子初时分了吧?于易简那边不知怎样,我去看看,别教他们胡闹出是非来。”刘墉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还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谈谈,给他安置个住处歇下,明儿再说。”
  这似乎正中和珅下怀,但和珅不知怎的又害怕这样作,心头扑扑狂跳几下,起身送刘墉出门,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几口才镇定了,提足了暗劲坐下。他原想再说几句套话,打发国泰睡觉完事。不料国泰开口便单刀直入,问道:“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没有?”
  国泰嘴角含着一丝阴冷的微笑,两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头一动不动,等着和珅回答。这是和珅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预备着他公堂对簿当场咬出来的话,却在这场合说出来,不禁一阵轻松。
  “也算收到,也算没收。”和珅若无其事他说道。伸出铁箸去拨弄炭火。
  “这怎么讲?”
  “你的人去得太迟了。”和珅残酷地一笑,“我早已从军机处知道要查办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换——再说,就是你没事,我也不敢,因为我就要进军机处,也不敢用功名去换钱。我管着崇文门关税,缺上的正例银子足够用——我不是圣贤,视金银如粪土——但我长着个人头会想人事儿,我不敢用平安去换钱。”这个回话大出国泰意料,怔了半晌,又问:“那——银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么跟你说的?”
  “他没有信给我。”
  和珅丢了箸,笑道:“我没见着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见的,我让他转告三件事。一是国泰的事圣上震怒,谁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国泰亲自来见我。我管着收纳议罪银子,他请罪缴银子,我按规矩在皇上跟前说情;三是太后老佛爷正造金发塔,缺金子用,这些钱换金子贡给太后。皇上是天下第一孝子,太后肯说话,一百个钱沣也参不倒他——找我没用。他就带银子走了。”
  他说着,国泰已经心里乱了,所有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如咬定和珅,也许就攀出太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谎言,即使是漫天撒谎,苦于自己手无凭据。一时间国泰心里七上八下,竟没了主张。听和珅问:“怎么,你要用这诬陷我?”忙中无计回道:“不敢,国泰没这个心胆。我原就是交个朋友,往后有个照应,是高攀的意思……”
  “虽然没有收你的礼,我还是觉得你瞧得起我和珅。”和珅见他放了松炮儿,更加爽朗松快,笑道:“不接礼,我也要照应,你出事有罪,更要照应。不然,圣人干吗把朋友算到五伦里头呢?”
  国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想事情,又如何办事情了。他是满洲贵介哥儿出身,在家养就的骄纵奢靡,出来作官一路青云,从未受过挫跌,官场上混久了,养了个“心有城府之严”的皮相,其实只历练出一张皮,一遭雷霆之击,“中有不足”立时便显现出来,压根不是久经风霜的和珅的对手。和珅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剥掉了这张皮,立刻已是章法全乱。头埋在手里移时,国泰仰起了脸,眼睛里已毫无神采,暗哑着低声说道:“和大人这时候还肯把我当朋友,这世道人情怎么说?我有出头一日,必定十倍报答!唉……我原还以为你使好,收了银子昧账不认……”
  “瑞芝呀……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和珅语气温馨得像个老妈妈,含笑说道:“十八行省督抚谁的家产比你少?又有哪个省没亏空?你不过时运不济撞了网里就是了——你现在仍犯糊涂呢!”
  国泰盯着和珅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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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50:07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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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我说,”和珅像先生对小学生启蒙那样用手指点点桌面,“就算我收过你的礼,你敢这时候攀咬?你早做什么去了?我查出你的亏空,你就反攀!这是一层;还有,你送过别的大臣礼没有?你都把他们攀出来,万岁爷只能当你是条疯狗!你单攀我一个,别的大臣看你这么不地道,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治,谁肯救你?高恒和钱度你知道怎么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国戚,一个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爷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绞监候——这不过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儿,秋决一道恩赦就完事儿了的。可他们倒好,临死要拉垫背的,不分上下左右、亲疏远近,红了眼见人就咬,连死了的讷亲也咬。咬得人人切齿,个个提心吊胆,都想叫他们赶紧‘封口’,结果怎么样,你都知道了。”说罢哼地一笑吃茶。
  国泰被他说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缩缩说道:“我是条汉子,没想过攀扯旁人,千罪万罪一人当了,左不过一死罢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际。”和珅无所谓地说道,“国家有‘八议’规矩,你有减罪的例,朝廷还有议罪银制度,那就是我管着。就怕你越弄越错,糟烂了想救你也没门儿。听我说话,想想亏空的银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头多少钱,连于易简也不要落井下石,扎扎实实写一封认罪服辩折子,请刘大人代转,辞令要恳切,请罪要真诚。感动了皇上,余外都是未事。”说着,听见外头脚步声,接着便见刘全和钱沣一前一后进来,便问:“刘大人还在于家么?”
  钱沣看一眼白痴似的国泰,双手搓了搓,说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来。石庵公吩咐,夜里辛苦,叫外头饭店做点热汤给大家喝一一你们一直在谈?”
  “谈得不少了。”和珅轻松伸欠一下,又适度地放下双臂,打着呵欠,口齿不清地对国泰微笑道:“还是那几句话,不要思量着攀扯别人,不要和别人比着委屈,不要转移财产。实实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条条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认罪好,我们才好替你请恩。去吧,瑞芝,回去谅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话。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进来见我们三个的。”
  国泰站起身来,艰难地向二人一躬,说道:“是……”
  “罢官犹如筵宴散,华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对自己,又似对刘、钱二人念诵了两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么办他了。”
  刘墉、和珅的联章,钱沣附奏,用六百里加急发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当日接“路头神”(即财神),迎接初六开市。这是利市争先的事儿,京师行户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锣爆竹牲醴毕际,那爆竹打三更天响起,崩得满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于敏中当值军机处,他有个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没法睡,假寐着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递进来,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进的请安贺元旦折子。刘墉的火漆通封书简搁里头格外的出眼。因关心着于易简是非,先捡出来看题目:
  臣刘墉、和珅并臣钱沣跪奏山东巡抚国泰、山东布政使于易简贪渎坏法、婪索属员、辜恩溺职,致使国库亏空银两二百零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三两四钱事:
  奉旨查抄并锁拿在案,具列清单,叩请御览。……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后边,是查抄清单,看前边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笔钟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齐整。于敏中本来蒙蒙的,立时醒得双目炯炯,一目十行检看里头关乎于易简的劣迹,待到看完,汗湿得奏稿边都有些潮了。
  “于公早!”于敏中正闷着发呆,纪昀一头笑一头从外头进来,扑风而入还带了一股硝火味儿,说道:“看来不但为官爱财,老百姓迎财神也蛮起劲儿——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钱真是个好物件儿!现在街上满街都是爆竹花纸,大栅栏那边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积了有一尺厚!想着你未必睡得好,官门启钥我就进来了。”见于敏中一脸呆笑,又问:“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绷着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说道:“刘墉的。你看看吧。”
  纪昀凝住了神,取过奏折来。他和于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题目,接着又看折尾:
  ……据此,国泰、于易简贪墨婪索、侵吞库银、中饱赈灾款项情事昭然。其伪饰手法、魑魅伎俩与臣等陛辞时皇上庙测若节符合焉。仰思圣聪高远洞鉴万里之明,反观二人营苟狼狈害民坏法之情、蚍蜉蟭暸之计,臣等不惟深恨其阴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蝉智能,悯其穷愁无计也。用是合词奏复,请将国泰、于易简即行锁拿进京到部严谳,勘定典刑,付诸国法,以彰我皇上至公爱民之圣德。至此,纪昀已知奏章大致趋向,但面前这位同僚就是“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该怎么说话呢?纪昀装着翻看前文,移时才抬头道:“这事不能延误的,得立刻请见皇上。我们一道进去,看皇上有什么旨意再说。”
  “我一夜没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儿你当值,就由你送进去吧。”于敏中脸色苍白,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淡淡说道:“易简这样子,事关他的案子,我也该回避的。”纪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觉无话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这事放谁身上心里也不好过。但皇上没有为易简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这就不大好。”正说着,见王八耻进来,便问:“皇上有旨意么?”王八耻道:“皇上在养性殿,有旨叫于敏中进去,说纪昀要是已经来了,一道过去觐见。”
  “是。”两个人一同恭肃回道。
  但养性殿坐落何处,纪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见奏事听政,大抵都在乾清门或养心殿,偶尔后宫接见,不在储秀宫、钟粹宫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宁宫。初五还是大年节中,后妃们都在围着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颜,天伦乐事,怎么选了这么个冷僻去处见大臣?心里诧异着跟在王八耻身后走,从景运门出去,北边是皇子读书所在的毓庆宫,迎面奉先殿宫墙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样,到九龙壁西,二人才知道这里直北而去又是一条长巷,比永巷还要深,连紫禁城北墙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长巷向前走,过宁寿门、皇极殿到宁寿宫后,王八耻见二人傻子进城般呆看,笑着指点道:“这西边是茶库和缎库,这里向东就是养性殿——容主儿的寝宫。二位大人看,这里还有座花园,没有御花园大,比御花园更精致呢!”纪昀偏脸隔墙眺望,果见宫墙里乔木森森,树影婆娑,只在墙头露个树尖几,似乎都是长青树。不禁叹道:“宫里制度不栽大树,我以为只有御花园有树呢,哪知道这里别有一洞天一一园名儿呢?”
  “就叫‘乾隆花园’。”王八耻带二人到宫门口,一边叫人进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这些大树都是去年夏天移来的,大热天儿栽树您道容易的?都活了。这有讲究:和卓主儿是天山人,那都是红松,所以这园子里头都仿着天山的景儿;主儿爱清净,皇上下旨修缮了这处宫,谁也不挨边儿;主儿爱花,这里头暖房里头养了几千盆;主儿是信木哈木哈的,里头还修了斋宫——除了王廉、高凤梧能进这宫里头,连我也只能在这外头侍候呢!”于敏中满腹心事,只听他一口一个“主儿主儿”,无心寻味。纪昀愣着半日,才想到这奴才把穆罕默德记成了“木哈木哈”,却也暗自惊讶容妃如此优蒙圣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问道:“为甚的不许你进去呢?”王八耻无奈地一笑,说道:“主儿嫌我的名字太丑,高凤梧有福气,和亲王爷给他改了个名儿叫高芍药儿,是个淫花儿,偏主儿不讨嫌这芍药花儿,就选来专一侍候了。”
  说着,便见高芍药打里头出来传旨:“纪昀、于敏中进见。”二人忙答应着跟进去,沿游廊直趋养性殿。一路两边太监都是小帽长袍,宫女头发都打散了,梳着一丛丛小辫子,十几二十根不等,装束俨然便是新疆姑娘,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见所未见。在滴水檐廊下趋至殿口,报了名,觑着眼瞧时,更吓了一跳,原来乾隆穿着白、蓝两色条子长袍,油皮长统靴子套着酱色红绸裤——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个青年女子也如宫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虚拟弹琴,乾隆站在她身后,满脸微笑半偎着把手教授,两个人只看一眼便垂脸低头,心里兀自噗噗直跳。
  “你们来了?进来吧。”乾隆一笑离开了容妃,招呼二人进殿,命人看座了,说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习中原礼教,朕也不拘束她,你们也可随便些——和卓,这是朕的两位大臣,和你那边的“宰桑”的职务类似吧。他叫纪昀,这位叫于敏中,来给朕回报政务——把你煮的奶茶赏他们尝尝鲜儿!”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遵从博格达汗的命令!”站起身来。这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大约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绒对襟坎肩,直接套着件藕荷色水泻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只露出脚尖儿来,动一动裙摆飘闪,不舞亦舞;掐金线小帽下一条大辫子,都由小辫子总成,婀娜纤垂,直至腰际。白得汉玉一样的瓜子脸上,鼻梁似乎比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配着一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纪昀不禁暗自嗟讶:西域边陲之地,能出这样的绝尘佳丽!于敏中却想:红颜是祸水,皇上跟前有这么个人物,未必是什么好事。和卓氏却不理会这两个男人的心思,无声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盘托着两小碗奶茶出来,一人奉上一碗,*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宰桑,纪、于,真主保拓你们。奶茶,请喝——”
  “谢贵妃娘娘赐!”两个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来。因为离得近,果真嗅到她身上隐隐一阵香味,悠悠的轻淡宜人:似兰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细藏香。于敏中是道学,忙闭住气。纪昀呷一口奶茶,恭谨地说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过蒙古人的,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这真是臣的福气。”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这殿里这么大,没见火盆子,怎么这么暖和?”
  乾隆趁他们喝茶说话,已经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酱色红绸夹袍,套着件石青凤毛坎肩,脚下也换了青缎凉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盘膝坐了,笑着说道:“这是依着容妃西边的地炕仿的,地下过火,当然很暖和一一说说差使吧。”见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们喝奶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条:不要干政,不谈国家大事就是——你听听,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么回事,顺便学着听懂汉话。”就有一个女翻译在旁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容妃一笑,躬身从命,手里取过一个扎花竹夹子,坐了桌边,反复观玩研究那套绣花家什。
  纪昀双手将刘墉的折子捧送给乾隆,说道:“这是山东刚刚发到的,请皇上御览。于敏中接到,因案情涉及于易简,他要掼例回避,恰皇上传旨召见,我们就一齐进来了。”乾隆信手翻开,看了看题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说道:“颙琰在充州,初一接到他的请安奏事折子,也讲到国泰在山东口碑不好,说‘国泰守山东,齐鲁民不安;易简看藩库,库里老鼠哭’。朕想还不至于的吧?于易简写过《义仓论》,恤民之情溢于言表,国泰从笔帖式升到巡抚才用了几年,他们就这样子报朕的恩?他们果然是敢!你们想必是看过折子的了,说说看,怎样办他们?”他说着,已经涨红了脸,出气也变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拧着眉头眯缝着眼不再言语。
  “于易简是我的弟弟,诚恳奏告皇上,我原是盼着钱沣所奏与事实有误。”于敏中压着声气,嗓子里也带了哽咽,沉痛不能自胜地说道:“各省库癛或多或少都有些亏损空额的,只要他不受贿,我也还能谅解他。皇上,看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还要难过,他和国泰平时不甚相合,有些龃龉,但买卖官缺、婪索属员这罪都一样可恶,看到他贪受赃银两万多两,我真是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于氏一门清望。真不知我这军机大臣颜面往哪里放……”唏嘘着拭泪,又道:“这没什么说的。我以为不必再交部议,就命刘墉在济南将此二僚绑赴西市就地处决,家产充公,家人发黑龙江为奴!”他顿一下,又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弟,我也无颜忝居机枢,面对群僚,已经不宜在军机当差。也请皇上下旨罢黜。”
  乾隆听着也喟然叹息,摇头道:“这没有株连的理法。隆科多当年触法,他弟弟照样升官;鳌拜有谋逆的罪,也没有株连家人。圣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规在。你在军机处,如果从中干扰阻挠,刘墉、和珅办差不能这样顺当,朕若不信任,也不会让你留在军机——刘墉查抄他们,已经轰遍了山东省,颙琰在折子里也说了,朕叫进你,就为告诉你不要不安,不要为易简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账,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敏中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世宗爷时杀张廷璐,张廷玉也在军机。臣一定学张廷玉义而灭亲。感戴皇上圣明隆恩,真是无辞可对,只拼命办差补报万一罢了……”
  “处分的事,臣以为稍缓一缓为好。”纪昀自觉无事身轻,却也要作出难过模样,说道,“亏空的数目已经出来,婪索贪贿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弄清楚,不能定谳。既然亏空,就要补足它。这要着落到山东各府、县官身上,还有前任巡抚藩司,已经调离山东或已经罢退告老、疲弱病残官员,在任时的事都要查清,分别酌情料理。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和国泰一案类似,通省官员一律锁拿勘定,然后奏明请旨才是正理。”乾隆听着,仰脸想了想,又问于敏中,“你以为纪昀意见可行否?”
  于敏中撕掳开了自己,已觉轻松许多,吁了一口气,说道:“纪昀意见是正理。但臣以为甘肃一案不宜为例。如今吏风又是一变,前头端掉甘肃一省官员,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份官场易起惊疑慌乱。我想,杀掉为首的,其余道府州县官员,按亏空账目分别摊账,责成限期补足。这样,既能震慑墨吏;杀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别的枝节,似乎好些。”他这一说,纪昀立刻赞同,说道:“于敏中建议好,请皇上裁夺。”
  “吏风一变是实,城狐社鼠,强盗横行,只能诛杀强盗,不问狐狸。”乾隆说话声气有些接不上来,艰难地道:“就是这样办——还有更深的一层,甘肃一省吏治全坏,山东一省又是全坏,老百姓就会想,我这一省要来查也是‘全坏’,奸民宵小之徒或许就会造出些异样的事端来。啊……这真是不得已的事!论起理来,真该有一个杀一个,该端就一窝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颤抖,端起杯来兀自抖个不住,自觉头晕目眩,又放下杯,说道:“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原和国泰同在山东,国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岂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给他,让他将在山东任内时所有见闻,国泰等如何贪纵营私之处,逐一据实迅奏。要敢瞻徇隐袒——”他哼了一声,阴沉的声调竟吓得纪昀眼皮一个哆嗦,却听乾隆又道:“就这个章程,纪昀拟旨给刘墉!”
  纪昀忙答应起身,高芍药把他引到殿角,铺好纸便橐橐磨墨。纪昀见乾隆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案边一手握笔鹄立,听乾隆说道:“受贿行贿的事不能含糊混淆。买缺卖缺,不但国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贿那些下作劣员,明知与他同罪,岂肯和盘托出呢?这要委曲开导,说明行贿不是各属员乐为,国泰、于易简淫威之下,有不得不从之势。这事情既然出来,只能照规矩办,只要认罪,朕实不忍似甘肃那样复兴大狱——就这个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纪昀答道,略一属思,便即动笔。
  乾隆见于敏中仍旧呆呆的,说道:“毕竟是你的弟弟,还是撂不开手啊!王法无亲,国法无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宗爷当年诛杀弘时,那是朕的亲兄长呀……尽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几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过,有时睡梦里乍的一醒,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别想这事了,看罢咧,他们部里议定了再说,但有一线生机,朕还要施恩的——和卓,有什么新鲜果子,取给我们用!”
  和卓氏听不懂三个男人方才议的什么,学了几句汉话便索然无味,正专心致志理着一堆彩线,认那空心绣花针,研究学扎花儿。听见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进内殿去,旋又端着一大盘水果,什么紫葡萄、绿葡萄、葡萄干、哈蜜瓜都切得成片摆成花样儿,配着鲜荔枝和蜜枣,霜果鲜灵,果香袭人,艳色杂陈,煞是好看,一边布放,一边笑道:“皇上,宰桑,请——吃。宰桑,你不(高)兴——乌鲁玛依阿罕柯应?”
  “乌鲁玛依……?”于敏中顿时堕入五里雾中。
  “啊……我猜中了,这很难过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气地一笑,说道,“宰桑,这样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声几乎都错了,听起来有点怪。她开始说番语,呜里呜噜的十分清脆流利好听,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绘着什么,但于敏中已听得稀里糊涂之至。写完旨稿刚过来的纪昀也是一脸茫然。
  乾隆却听得极其注神,偶尔一笑,忙又倾听,未了说道:“蛮好听的,像温泉漱玉一一你且不要翻译,朕已听了个大概其。她说‘宰桑这样忧伤,一定是哪个帐房的姑娘拒绝了你的求婚。你的财宝和权势和你的美——美丽的梦想顿时委地为尘!不要忧伤,冰清玉洁的姑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你。你虽然没了星星,真主会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对?”他问那位站在榻边的翻译女官。那女官惊讶地笑道:“皇上翻译得真好!奴婢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词儿一一原来皇上学过天山南路番语?”乾隆笑道:“只怕有心入耳——敏中,虽然贵妃劝得文不对题,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红过耳。汉人道学,最怕说“情爱”二字,听见人说“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贵妇人连篇累语劝自己“情场失意”要想得开——前头还有更美的女人在“等着”?辩不可辩,驳无从驳,又羞又闷间经乾隆提醒,讪笑着忙谢恩,又道:“臣必努力养性,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愿望。”纪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给和卓氏译了,和卓氏抿口含笑听着,说道:“这里,养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见他们接着要议正经事,又退了回去。
  经一阵说笑款语,本来肃重沉闷的场面宽缓了许多。乾隆看着旨稿,虽没了笑容,却也不再带着狞恶之容,要过笔提着,勾勒增减几字,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刘墉三人实力办差,卓有实绩,要奖升。和你们一样,刘墉、和珅着补进军机大臣,刘墉仍兼管刑部部务。钱沣——”他凝视殿角,又摇摇头,“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长处你们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进——右副都御史吧,再给他加礼部侍郎的衔,不实任部务。传旨给刘墉,就在山东勘定国泰一案。叫钱沣进京引见!”
  右副都御史,这是正三品品级。钱沣现今是进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资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异”,才能特简到这位置上,乾隆的话语里透出来,似乎还委屈了些钱沣!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礼部侍郎的衔,若实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纠劾武员的长官,又文又武的集于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纪昀和于敏中学术不同,都是胸罗万卷、识穷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们真的也是看不出钱沣有什么令人刮目的能耐,竟能如此深蒙圣眷!二人对视一眼,于敏中道:“山东一案,首起钱沣弹劾国泰,查办案件钱沣只是参佐,臣还是以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级太骤,容易启幸进之门的。”
  “不是幸进。”乾隆淡淡一笑道,“和亲王看准了的人,果亲王派人跟踪儿查考钱洋历任各职情形,没有经过吏部,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说是异数,就算异数吧!”这么着一说,两个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语。乾隆又道:“敏中是论资格进军机的,纪昀就不是。还有张廷玉,圣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迁,那难道不是太平盛世?你们执掌军机,总揽天下政务,不要让规例拘得成了木头人,心都成了阴沉木①就想不好事了一一是么?”
  ①阴沉木:即木化石。
  “是!”
  乾隆“嗯”了一声,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说道:“虽然不能一窝端,却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论事料理,朝廷就见小器了。要借这案子整顿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场。各省道府,各部藩库,连同兵部武库、被服、粮库、铜政、盐运司道,内务省各织造司库,统下一道明诏,清理自乾隆二十七年以来的积欠。凡有亏空的如实报上,不记档,不予处分,酌情可以减免赔补。数额大的可以暂缓偿还日期。已经查实的、正在查实的要从速结案,着实严办几个。不然,下头各省又以为是虚应故事,整顿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他思索着又道:“像詹平正、马效成、卢见曾、翁用俭几个,这边朝廷查他的亏空,他在外头仍旧买房置地,还有人保举他们升迁。着实都是些恶浊劣员!传旨给吏部考功司,问接了他们多少钱,这般替他们张罗?传谕户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来,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卢见曾。纪昀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却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鉴,以往虽没有专门下过明旨布置清查亏空,但凡每次涉及钱粮案子,圣谕里都有所垂训,这样一道诏书剀切激告,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用。不过,臣以为似乎不宜明说‘减免’二字,以示皇上决心。待亏空数额查清,有些积年呆账,事主已经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这样,事前就不至于说那些亏空官员心存怠玩轻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还有个消息,颙琰在山东发现了林清爽的踪迹,他就在充州一带传布邪教!颙琰已经暗中有所布置。于敏中可以写信给山东按察使葛某,山东周边道路都要封锁。让太湖水师协同破案,务必拿住林清爽,防着他下海逃亡台湾。朕已经有密谕给台湾知府秦凤梧,令他着意防范。”于敏中忙道:“是!已经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预备请示皇上的,我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门人,还是能会办事的。怕的是走漏风声,惊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缉捕厅,绿营又不归他管,现在山东巡抚、布政使都已经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级任巡抚,以便事权统一。”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瑛、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以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这片乌云像梦魔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势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能活到如今?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源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来。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鉷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儿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俯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瓦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轻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了手,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听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官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一一北杓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宇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一一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兖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兖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兖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至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旗兵权都在多尔兖手中,吴三桂、前明胜国旧臣举而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一一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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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52:52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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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两天乾隆都宿在养性殿容妃的寝宫里,他想趁着元宵节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绷得太紧的心。紫禁城西半边无论翻哪个宫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监聒噪,又是叫“撤灯火,撤千两(锁)”,又是扫地。年节期间各宫妃嫔串门闲话,见面互道年喜问安,声气儿虽都不大,又远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惯了,醒得早,再隐隐听见这些动静,想再入梦睡个回笼觉比登天还难。容妃这女子比别个“主儿”另有一桩好处:房事上头不甚兜搭,得宠不恃宠,处得淡淡的,各自随意。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要他醒着,就千方百计扭捏揉搓,“请皇上龙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软,情思不振。因此,倒得两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时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双眸炯炯,躺在他身边看着蒙蒙清亮的窗纸出神,见他着衣,也忙起来侍候洗漱,用过早点,就大座镜前请乾隆坐了,在旁边给他梳理发辫。乾隆见她觑着眼用纤指在头发里拨弄什么,笑问道:“看见白头发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气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们都留辫子,额头上的头发又剃掉了。这不好看,不过看惯了也没什么,想起来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不下令不要这根辫子?一一我把它拔掉一一好吗?”
  乾隆微笑着一摆手止住了她,叹道:“这是祖宗家法,没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这身满装。太后,还有那些王公亲贵没一个不反对的。硬要革,没准儿就把我这皇帝给革了!”乾隆一笑,说道:“我们一道去太后那请安,好么?”
  和卓氏笑笑,用明黄丝绦在乾隆辫梢挽了个花结,又松松地把汉玉珞子系在乾隆的卧龙袋边,退到一边说道:“我跟从主人去。”芍药花儿在旁道:“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备辇。”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贵妃散步过去,你跟着侍候就是。”
  “扎——”
  三人出养性殿看时,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宫墙殿房栉比鳞次挡着,下头阴寒冰冷,宫墙上黄琉璃瓦、罘罳、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朝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犹豫了一下,见秦媚媚从南一路小跑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微喘说道:“太后老佛爷叫奴才传话,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园里头攸攸步儿,请皇上不必过去请安。叫和卓氏预备着,呆会儿慈驾到养性殿来坐坐,早膳就在这儿用,不要那么多礼数,随分就好。”
  “是。”乾隆听了略一躬身答应,又对和卓氏笑道:“看来你厨子做的手抓羊肉对了老佛爷脾胃了。芍药儿去传旨,叫厨子们用心巴结,侍候老佛爷受用了有赏——完了还到御花园侍候。”“扎!奴才领旨!”高芍药儿扎地一跪,飞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园,哈腰侧身,带着乾隆、和卓氏趋北而行。由北夹道近路而西,踅一个弯儿便是御花园东门了。
  乾隆一进园子,便知太后还没到。偌大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钦安殿丹墀上几个老太监在挂鸟笼子,东边浮碧亭到万春亭一带背阳花房的花工太监在忙着往暖房地笼里添柴,老木秃干枝桠交错,本来已扫得一根草节不见的树下,几个白发太监抱着扫帚闷头认真地扫着,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随乾隆漫步朝坤宁门走着,不禁问道:“傅格达汗,为什么他们不向您行礼?”
  “他们啊……”乾隆微笑着说道:“这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老人儿,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一多半还是又聋又哑,眼神、精神气儿都不中用了。再说我从来不这时候来逛园子,也不走这个偏门,他们也想不到是我。”
  “他们都是聋子、哑巴?”
  “是啊,”乾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爷晚年宫里闹家务,有些事不能传出去,所以刺得他们聋哑了,就在这里照料一下花园子养老。”一回头见芍药儿也跟上来,便吩咐:“朕和贵妃散步,你们在这瞧着,老佛爷过来知会一声。”因见和卓氏站着不动,手指西北说道:“我们到千秋亭那边,太阳晒着暖和,那边花房也好看——你怎么了,有点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边跟着乾隆缓缓移步,说道:“今天早晨听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更多的事……比如说刺聋人的耳朵刺哑人的喉咙的……”乾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又生长在域外,有这想头不奇怪。女人离开政治和战争远一点有好处。所以我一见你就说,不许你干预政务。慢慢你就惯了,就明白了,嗯……这些事知的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他沉吟着,回身指着东边说道:“我们刚才路过那五座低矮的宫房,曾经囚禁过一位皇太后,人们拥护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却不承认母亲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儿子见到她,她已经病人膏盲,双目失明,牵着儿子的衣服说了一句话:‘儿子长大了,我死有什么遗憾?’就此一恸而绝……”乾隆说着,声音也颤抖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住脚,站在钦安殿丹墀下不言语。
  “那边,”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处叫重华官,那里边曾经有个太子,在里边躲藏了十年,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别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皇帝没有儿子,会随时害死太子……直到他长成*,才有人告诉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见父亲就扑进他的怀中……”乾隆说着,眼中已溢满了泪,又指南边,“我那里叫养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个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的昏君。一个夜里,七个宫女用绳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们没有成功。”乾隆口角带一丝狞笑,“黑地里绳子打了死结——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宫女又是什么样子?”和卓氏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颤粟着说道:“皇上,您别说……别说了……我……害怕……”“听听这些有好处。”乾隆镇静地拍拍她的肩头,缓重地说道:“我说的那都是昏君当朝出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清建极之后只出过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个叫隆科多的军机大臣,带兵闯进畅春园紫禁城搜查宫掖,雍正爷一道旨就圈禁了他。这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说给你听是要你心里有数,这里是天下四海万物的机枢,不同于民间,更不同你家乡那般山清水秀,清浅明朗,警惕戒备些有好处。”乾隆一笑,“你是个一眼看透到心里的人,不会有人伤害你,何况有我在!”
  正说着闲话,忽然隐隐听见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带有嬉闹人声。二人寻声望去,一带竹林挡得严严实实,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样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叽叽呱呱说话的,影影绰绰的都不甚清晰。乾隆侧耳听了一阵,一边拾级上着石阶,笑道:“这是才进宫的小太监了,在重华宫里听大太监调教。大概年节管得不严,都溜到花园子来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爱玩的。”说话间踅过竹林,果然见是十几个小孩儿在空场上玩,却不是捉迷藏。大的约可十一二岁,小的只在七八岁上下。有的盘起一只脚蹦来蹦去撞着“斗鸡”,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风葫芦,还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堆儿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爬跪在地下,在画着什么。孩子们谁也不认得乾隆,没有理会他们,饶有兴致地围着老太监指指划划,七嘴八舌议论:
  “这是乾清门!”
  “这是慈宁宫!”
  “这是个女人,怎么没穿裤子?精条条的两条腿,像个妖精!这人有辫子,是男人——也没穿裤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驳:“外头大闺女也有留辫子的,你怎么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着画儿道:“你看,他腿当中没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么?亮出来我看!”一阵哄笑中一个孩子问那老太监:“喂,高疯子,你成日画的什么玩艺儿?是男是女?说!”
  乾隆这才留意,澄瑞亭前这片砖地上到处都是画,有宫阙楼门,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无章法,有的画痕新旧重叠,有的已被脚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监,约莫六十岁左右,发辫散乱,后脑勺儿粘得毡似的,前额的头发足有三寸多长,垂落下来遮了半边脸,手里捏一片裁缝画线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着地,抖着手歪歪斜斜地画。刹那间,乾隆觉得他面熟,寻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老不死的!不说话,尿他!”一个孩子大声叫道。这话立刻逗起一群人兴头,连散在一边的小太监也凑过来,大家撩袍解裤子掏出小鸡鸡,站得远远的努着劲儿齐向老太监身上滋尿。老太监顿时头脸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儿这般恶作剧,乾隆本来微笑着,一下沉了脸,正要喝止,小太监里不知谁喊了一句:“秦公公来了!”轰然之间一齐如鸟兽散,撒丫子跑得一个不剩。乾隆转身,果然见秦媚媚大步过来,知道是太后到了,不等他说话,扯了和卓氏回身,一边走一边吩咐:“这是哪宫的太监?有病照常份儿医治。这样子是什么观瞻?叫人给他剃头换衣裳——还有这群小混蛋,谁管的?这么作践人,没调教的!跟慎刑司说,连管带太监,每人赏五簚条!”又问:“这老太监原来在哪宫侍候?朕瞧着见过他似的——”
  乾隆一边说,秦媚媚连声答“是”,小心搀着和卓氏下石阶,又道:“这高疯子是老人儿了,先头在雍和宫跟主子书房侍候笔墨。主子登极他进来。那时候还是高大庸主事儿,他满得意的,跟了先头主子娘娘,又跟了现在主子娘娘,又跟钮贵主儿,不知怎的,跟高云从犯了生分,说他偷宫里头字画儿卖,打了一顿,撵到北五所扫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来,本来他还能回储秀宫当差,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任谁见了不说一句话,就趴地下画画儿,多少年都这样儿。别的奴才就不晓得了……”乾隆一边听他说,心里忙着,一时却想不起来,眼见太后从坤宁门那边过来,陈氏和二十四福晋一边一个搀架着她颤巍巍向钦安殿走,后头跟着一群太监。忙抢步迎上去,代乌雅氏搀了太后,笑道:“不劳生受二十四婶,这么早的就进来给老佛爷请安了?——老佛爷今儿好兴致!儿子就说带和卓氏过去请安的。刚刚儿接见过纪昀和于敏中,说得头昏,就说也到园子里来的,听您老人家也来了。这可不是母子天性?”
  “我还成。”太后笑道:“今儿起得早了点,你二十四婶送进来的高丽打糕,虽说好用,怕克化不动停了食,就出来走动走动,走到这里竟还不觉得腿疼!还叫你二十四婶搀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这里阳地里暖和,又没风,叫他们搬春凳子来坐着晒暖儿说话,再去扰和卓家的去。”她说着,和卓氏已经行过了礼,乾隆一叠连声命:“芍药花儿,去传懿旨——和卓氏,这是二十四婶,你蹲个万福礼吧!”
  于是众人忙碌,有的传旨,有的布置关防,撵去闲杂太监。开殿门搬春凳的来回乱窜,凄静的园子立时喧闹起来。乌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间,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掐了一把,见“芍药花儿”是个太监,不禁格地一笑,说道:“芍药花儿,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还礼道:“容主儿,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没的折了我的皇粮。老佛爷您瞧瞧:容主儿娘娘这衣裳,这模样,比波斯国进的那个‘美女牧羊图’上头画的还标致漂亮呢!呀!啧啧啧……这么着扮出去,那可不是个波斯观音?”太后笑着点头,由乌雅氏来搀,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次。乌雅氏只赔着笑,陈氏也笑。太后却是毫无知觉,见抬来了紫藤春凳,由她们扶着坐下了,说道:“方才内务府的那个叫赵什么来着回我,说和珅在山东又送进来三百两金子造发塔使。这事我本来无所谓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罢了。宫里连两三钱重的金调羹子都化进去了,下头底座儿用金银掺合两搅儿浇出来。皇帝,咱们是天家,自家屋里这些不急之物马虎一点儿无碍的。你就下旨,别那么旮旯缝隙地搜罗了——好么?”
  “儿子听着了。”乾隆赔笑说道,“母亲太俭省了。这发塔井没有动用国库金子,纯是儿子自己的一点孝心。母亲说的是,下头底座儿可以用金银合铸。既这么着,芍药花儿传旨给王廉,和珅送来的三百两金子,用三十两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宁宫,余下的化进底座里,不再征用金子了。”因见乌雅氏用帕子捂着口笑,问道:“婶子笑什么?”乌雅氏笑得涨红了脸,说道:“回皇上,奴婢还是笑芍药花儿这名字。这么个麻脸太监,黑不溜秋的,喊个‘芍药花儿’,跑得狗颠尾巴似的,还‘芍药花儿’呢!”陈氏道:“婶子王府的太监是先帝爷留下的,名儿都不怪。你见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几个太监,有的叫“狗屎’、‘混账行子’、‘王八蛋’什么的,先头老刘统勋府赏的太监,还有个叫‘狗娘养的’。有一回五叔吃菜味道不好,发脾气,拍桌子骂:‘这莱怎么做的?——混账行子王八蛋!’两个太监吓得一齐跪下,苦巴着脸说:‘这不干奴才们的事,是狗屎去厨房交待的!”
  话音一落,立时众人笑成一片,十几个宫女叽叽格格笑得东倒西歪,太监们躬背转身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看众人。乾隆见母亲一手端着奈碗笑得浑身乱颤,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着揩拭。陈氏一边给太后捶背,浅笑着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爷呛着了……”
  笑了一气,园中气氛已不似安座时那般肃穆。因说起元宵观灯的事,有头脸的女官、宫女也来凑趣儿,有说在御花园扎个大龙灯的,有说在慈宁宫设架灯棚的,有说叫宫里太监踩高跷扮百戏耍子的,旱船花轿舞灯……再放出象、糜鹿,那景致在外头也是万万没这眼福。乾隆笑道:“紫禁城赶进来一群野兽,那成什么光景?这御花园要设筵款待百官,欠庄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圆明园里去,宝月楼西海子边那片空场,叫内务府弄热闹起来,又宽敞又展样大方。这么着可成?”太后听着,都笑着摇头:“宫苑里不论怎么摆布,都得不了真趣。他们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监出来花哨样子,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里出去到正阳门,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先帝爷年轻时候带我去看过花灯,那焰火爆竹,那银山火树,那戏那人……宫里头怎么也装扮不出来——先帝爷给我们都是用轿车,玻璃窗户上看了半夜呢!”她眼睛向前方盯着,有些昏暗了的瞳仁放出喜悦的光,像是憧憬当年风华,又像慨叹时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没再见那景致了……”
  “老佛爷既有这心情,儿子当得巴结孝顺。”乾隆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说道:“先帝爷能让您看灯,儿子为什么不能?索性就大热闹一回,通告京师百姓,我陪您上正阳门观灯!皇后、贵妃、妃嫔……还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晋,“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福晋都上垛楼上,百官筵宴就设正阳门内——这么着,百姓们谁不要来瞻仰观光?越发的热闹了!”太后喜道:“敢情是好!这叫与民同乐,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一一只怕人太多了,挤坏了人,鼓词儿里说的拍花贼也最爱趁乱热闹拐人家孩子的。”“这个不碍。”乾隆笑说道:“李侍尧是做什么吃的?叫他着意防护保驾就是了。”说着,见太后微笑着哈腰起身,便道:“还是陈氏和二十四婶扶着,咱们看花房里的花儿去。”
  一众人等又纷纷起身,由乾隆陪着,簇拥着太后向西行,却不由石阶原路走,沿西门内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绕澄瑞亭、顺贞门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儿。款步到万春亭北,乾隆一眼晾见高芍药儿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八耻,匆匆往这边走,便知前殿有事。果然见高芍药对王八耻说了句什么,王八耻站住了脚。乾隆见高芍药一脸讪笑过来,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晋和陈氏正觑着眼看里头的“平地一声雷”花儿,趁步过来问道:“有什么事?”高芍药小声道:“傅恒公爷——薨了!”
  “福康安进天街报丧,现在军机处候旨。”
  乾隆脸上的笑容像被骤然袭来的冷风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尽知必有的噩耗,尽知“就这几天的事”,乍听之下,心里还是轰然一声,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惊怔移时,方才回过神,匆勿吩咐道:“让王八耻叫当值军机大臣带福康安到养心殿,朕这就去——传旨叫李侍尧也进来见朕!”他又站着略定定心,转身回去,见花工太监正捧一碗王蜂蜜汁献给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献太后。”打叠起精神,笑着又道:“老佛爷,前头又叫儿子有事儿,不能陪您进早膳了。你们只管过去乐子,和卓氏还有拿手的西域舞给您逗闷子呢!儿子这就去,要有空儿呢,再进来陪您;要不得闲,晚上再过去请安。和卓氏小心侍候着点,二十四婶轻易不进来,多陪陪老佛爷,也要去见见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陈氏照料着点——”太后笑着摆手道:“你忙你的去。还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着步子出了御花园,一乘明黄软轿已等在坤宁门北。匆匆几步上去坐了,轿子一滑已疾速前行,迎头到储秀宫门口,笔直的永巷南头养心殿垂花门口看得清爽,纪昀已经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门前阶下迎驾。乾隆下轿,只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福康安,叹息一声,说了句:“进来吧……”便径自进殿。王八耻、王廉忙着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纪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跄趋步,已进了暖阁。
  “皇上一一”福康安仿佛四肢都瘫软了,几乎是贴在地下,从肩到臂都在剧烈的颤抖,平时梳理得极精致的发辫也有些松散,额前的头发足有寸半长,灰蒙蒙的毫无光泽,随着不计其数的磕头丝丝颤动,哽着嗓子只连连叫:“皇上……皇上……皇皇……”纪昀和他并排而跪,他虽略撑得住,也是面色灰败,目光呆滞,嘴角也有点扭曲,抽动着似乎想哭,但这个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枢之纽,历来规矩最严,别说正月年节间,就是平日说话高声过限,也是君前失礼,只强忍着哽咽拭泪,说道:“傅恒撒手去了……”
  乾隆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脸看殿顶的藻井,恍然间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忍了忍,还是扑簌簌走珠般淌落下来。颤着手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拭着泪,声音已变得暗哑:“是么?这太伤朕的心了……才五十多岁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这么去了?”他泪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连连叩头,喉头似乎什么硬着,全身透不过气来,细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砖地面。乾隆说道:“孩子……朕知道你难过,别这样,别……你放声儿哭一场,哭吧……别怕……”
  福康安“呜”地一声放开了嗓子,身子转侧着,抽动着,扭曲着号陶憵踊,几乎要软瘫在地下。长声一恸中乾隆泪落如雨,满殿宫人想到傅恒平日待人,无论贵贱,从不气势凌人,简易平和,恩宽施下,此时此刻无不动情动心,都陪着唏嘘流泪。纪昀随福康安哭了一会儿,心里略觉舒畅,思量还有许多大事安排,抽泣着拭泪收敛,说道:“傅恒虽去了,他一生轰轰烈烈,上锡皇上异数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业建树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迁居一等公,诚为我辈臣子模范。生荣而死哀,复有何憾!现逢新丧,有许多恤典节仪还要安排,皇上不宜为此过于伤怀,福康安更要引荣节哀,诚谨思孝,妥当送归傅恒,移孝为忠,才能使傅公惬怀于地下……”说罢,忍泪连连叩首。
  “辍朝三日,为傅恒发丧。”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泪,这才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说道:“纪购代朕拟一篇祭文,由皇子永璘到傅府致祭……陀罗经被是早预备了的,朕原是还有一线希冀,所以没有赐,就由纪昀和于敏中到府颁旨赐与。其余礼仪照一等公丧葬,由礼部议定报朕知道。”他沉吟着又道:“至于恤典,傅恒要入贤良祠这不消说得。大丧完毕,送傅恒丹青绘像入紫光阁悬供。福隆安着加一等伯爵,福灵安加二等伯爵,都进散秩大臣听用。福康安系傅恒正配嫡子,你这就承袭你父亲爵位,进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身上颤了一下。纪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头的赏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恒在百官军民中的威望信义、他一生的功业,当得皇帝这些恩赏。但“一等公”是人臣的极峰功名,前代为今多少勋戚贵介沙场上头滚打一辈子也未必挣得这么高的爵位。轻与轻取不但招忌,连后头进步的余地也一点没留出来,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处?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这谁都知道,几次议加三等公军机处都顶了,这刻突然又超擢为“一等”!纪昀思量着不妥,但要他单独“顶”,他没这胆量,且是此刻情势,万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复驳难,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作沉思状,暗中用腿“有意无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几乎同时,福康安已经叩头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亲傅恒荣誉,奴才原不该辞,记得皇上屡屡训诲:‘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应当自立自强,再建功勋,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报父亲掬劳切望之心。将此恩旨为奴才悬赏之典,待奴才孝满,出来为国效力有功再行恩赏,以俾于公于私两益。”
  “那就把这一条叙进圣旨里,朕给你留着进步余地。”乾隆说道,“但你毕竟不同福隆安、福灵安。你辞了,他们辞不辞?——进三等公,不要再辞了。”乾隆说着,一闪眼见李侍尧进来,也是满脸哭相跪了行礼,故又道:“你和纪昀都受过傅恒的恩,纪昀为主帮着料理丧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恒不同别人,既和朕是郎舅亲情,他又是彪炳史册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们商量奏朕……就是……”说着又垂下泪来。
  李侍尧两眼一泡泪,但他是个警醒灵动的人,历练出来的,却不似纪昀书生纯情。听乾隆吩咐,叩头哽咽说道:“傅恒一辈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师。臣在隆宗门乍闻噩耗,真像晴天一声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还在蒙着,还不敢相信他已去了……这会儿臣能想到的,傅恒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领国家政务,在当兵的里头,他又是元戎大帅、三军宾服的上将。可否调拨一千士兵护送灵柩从资荣行?这不是臣等能做主的,伏请皇上圣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尧没言语,从傅恒在军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护柩不算铺张,但这是“僭越”,除了战场上掩埋将领,没有这个先例。已经有了那么多恩荣,还要再请加,李侍尧这是什么意思?他略一沉默,三个人立刻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来,但福康安不能驳,纪昀无法代辞,李侍尧无法改口,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已是觉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李侍尧不过是“冒失”,话凑话的想在傅恒丧事上“拾遗补阙”,便释然叹道:“你也是好心,想壮一壮傅恒行色。不过太出眼了,又是节下,惊动太大了,傅恒也不安。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忧谗畏讥,还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尧连忙叩头道:“是臣说的不是了,谨遵圣谕。”
  乾隆还要说话,见王廉进来,手里还捧着两封信,便问:“是哪里递来的?”“军机处刚才火急送进来的。”王廉把信捧给乾隆,后退一步,哈腰说道,“一封是隋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爷的,上头都加有‘特急’字样,——十五爷的信上还别了三根鸡毛,都是六百里加紧呈进。纪大人不在,军机章京刘保琪叫奴才——”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
  王廉大气儿不敢出,蹑脚儿退下去了。纪昀、李侍尧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跪直了身子,连福康安也满面泪光抬起头来凝视乾隆。乾隆比着两个信封看看,隋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书简,因路途遥远,己磨得稍稍有点毛边儿;颙琰的却是寻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纸信封,是写给军机处的,上头写着“紧急密勿”四字也甚了草,压在封口处粘别着三根鸡毛。显见这两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却先拆看隋赫德的,只浏览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着拆看颙琰的,见不是颙琰笔迹便是一怔,问道:“纪昀,谁跟的颙琰?”
  “叫王尔烈。”纪昀被他冷丁问得身上一颤,忙道:“在毓庆宫侍候皇阿哥读书,翰林院编修——”不待说完,他便自行住口,因为乾隆已在专注看信。
  暖阁里外顿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跪着的三个人已浑忘了傅恒的丧事,连太监们也屏息侧目偷看乾隆。那信写得用纸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长。乾隆脸色起初木然无表情,渐渐的涨红了脸,眼睑微张着放出愤怒的光;一时又黯淡下去,脸色变得阴郁苍白。他推开了信,似乎不想什么,良久说道:“怕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站起身来,又取信在手里,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这是极少见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实比雍正还要在上,时常一坐下去三个时辰不动,弘昼笑说“尿憋王八耻”。军国大事,万几宸函,就这么坐而理之。除非极度发怒或动情,才会像躁急的雍正那样绕室彷徨。不知过了多久,纪昀见乾隆颜色稍和,才颤声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平邑县让人给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吓得三人身上一颤,“……两个卖柴的争主顾,在柴市上打架。县衙门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没收归公!一个卖柴的瞎眼母亲去哭儿子喂饭,他们把人家碗扔了,篮子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乾隆咬牙切齿,两手直抖,“这般样儿能不招众怒?当时正是初四,又是午时,满街的人都疯了。有个叫王炎的——十五阿哥怀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马车上招呼聚众,五千多人一轰而起,砸了监狱打进县衙,抢了一条街,呼啸而去!……县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儿子被乱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强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个,伤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头就驻着一千绿营兵,知道城里乱了,营里也乱了,没人带队进城弹压,没人布置防务,没人设卡堵截,见贼冲出城,连军营寨门也没人关,两千乱民冲进来踹了这座营,死了十三个兵、七个乱民,鸟枪丢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门炮,粮食和过年的肉抢了,然后人家扬长而去!”他说着“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击在纱屉子槅栅上,打得那雕花槅栅子簌簌抖动,嗡嗡作响。高声叫道:“高云从进来!”
  “奴……奴……奴才在!”高云从一溜小跑进来,已是唬得变貌失色,一下子卧在地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传!”
  “昨儿你问军机处,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飞骑传旨,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云从欲起又止,复述道:“——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见乾隆无话,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横着眼扫视殿中,一副找人出气的模样,扫得众人都矮了一截,却见他盯住了纪昀问道:“兆惠军中缺菜,军机处为甚么不奏朕?”纪昀打满的心思是在山东平邑暴乱上,不禁一怔,忙叩头道:“军务上头臣不大知道,只听刘保琪说于敏中调了三十万斤萝卜从开封运到西宁。兵部抱怨,萝卜两文钱一斤,才值三百两银子,要用六千两银子才能运上去——”
  “六万两银子也得运上去!”乾隆喑哑地吼了一声,“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账!银子多了他才好捞——兆惠的兵现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杀进来,没半点抵抗,——革去兵部尚书阿合穆职衔,叫他火速押运蔬菜到兆惠营,凭兆惠的收条回来换他的顶子!”
  “是!”纪昀答应着便要起身。乾隆皱着眉头叫住了:“叫王八耻去吧,还传旨给于敏中办。”王八耻便忙过来听旨,乾隆躁急的情绪平息了一点,吩咐道:“把山东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会于敏中,告诉他,兆惠营里的军务更要紧,叫他仔细着,除了蔬菜,看还缺什么,都紧着补给。谨记六个字:‘西线安,天下宁!’去吧!”
  这六个字显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随口就缓缓说出了。李侍尧咀嚼片刻,立时掂出了分量:从内地军政民政,四边漏气,八方走风,西线得胜,尽可慢慢调元恢复,设若兵溃,那真是糜烂不可收拾。想想入京来诸事不得意不顺心,还不如出去打仗。心里一热,双手一撑,正要说话,福康安已抢先说话:“皇上,奴才愿意替主子分忧!兆惠是主将,奴才当先锋。”
  “你急切请缨,李侍尧也有点跃跃欲试,这是好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着三个人,”摊子太大,出一点麻烦事,朕心里烦躁就是了。你父亲新丧,不要浮躁,好好安顿你父亲入土,照料好你母亲。三年孝满,朕自有用你处。”福康安生性倔强自负,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觉无功,是沾了父亲的光,却不肯白白放过立功自效的机会,因连连叩头,说道:“皇上忧虑,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灵安全力护持,必定能周全丧事,慰抚高堂。如皇上不愿奴才去西宁,请给奴才一道旨意,到龟蒙顶去剿灭平邑匪徒。现在这群反贼是乌合之众,仓猝起事,立足不稳,拖得时日越长,越难征剿。皇上明鉴!”乾隆苦着眉头道:“平邑之乱,朕料只是匪人临时乘势,五千多人卷进来,真正上山的加上监狱犯人不会逾千。龟蒙顶山里原来也有土匪山寨,合起来大约也就不足两千,刘墉、和珅他们就在山东,应该不难料理的。”
  福康安听了又叩头:“刘墉是吏治能手,辅相才干。和珅奴才以为是个庸臣!他何能料理军事?《左传·曹刿论战》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来,匪寇站稳了脚根,再打就难十倍,且是山东、直隶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銮仪卫进军机处行走,又直擢军机大臣,正是红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声而出“是个庸臣”!李侍尧和纪昀都吃了一惊:都说福康安豪迈胆大,果然名下无虚——心里又痛快又担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调和六部、理财都是好手。”乾隆说道,“打仗、出兵放马你说他不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话都对。”乾隆说着,纪昀和李侍尧目光一对,心中都是暗自惊讶: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那还得了!不革职至少也是一顿痛斥!怎么就容得福康安这么放肆呢?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带了一丝温馨的微笑,却是皱着眉在款款教诲:“你已经是公爵,簪缨贵胄,懋德春华,不要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你父亲是这样的么?要学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这时候也不忍让你夺情从公……”
  福康安眼泪夺眶而出,伏地泥首说道:“父亲也是这样教训我的,临终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论亲情皇上是你嫡亲姑父,我不愿你总记得这一条;皇上……是超迈千古的圣君,我愿你记牢这一条。要视皇上如父亲,如圣人……”他断断续续,已是语哽不能连声,“……他还说……生就的富贵靠不住,自己挣得的才算有……我后悔平金川没带你。我手里有权,满可以把你派到乌里雅苏台去带兵……去、去历练……”
  乾隆听着,心中又涌起一阵悲酸,咬着下唇勉强抑住了,说道:“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话,朕已经变了主意,朕给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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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53:4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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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福康安已经失望,忽然又得到这么一道恩旨,兴奋得身子一挺,挂着泪花的眼睛炯然生光,说道:“奴才父亲臣傅恒地下有知,必定望阙感恩涕零,皇上成全福康安忠孝两全!奴才这就去辞别母亲,然后到兵部办理勘合,下午进宫陛辞,再听皇上面授机宜!”乾隆见他要起身,手向下压压,示意稍待,问道:“你是在北京带兵去,还是用山东绿营?”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驻军。这是一群跳梁小丑,兴大兵于政治不利,惊动了百姓,容易生出疑虑、谣言。请拨三十支鸟铳、火枪,三十匹快马。奴才带家奴星夜前去,会同当地绿营征剿。十日之内,我给皇上捷音。”
  乾隆看着福康安,沉吟良久才道:“你能懂兴大兵于政治不利,看来又有长进。一要打贼,二要护良民,不可杀人太多;二是要有善后措置,想想‘宣慰’二字怎样做好。即使是小敌,也不可轻忽,宁可打慢些,不能失利。你打败了,也一样是王法无亲,朕不能护你,懂么?”福康安英俊的面孔端凝得异常严肃,磕了头说道:“皇上屡屡教训,不可狂纵轻浮,父亲在世常有过庭之训,以马谡、赵括为例,担忧奴才快牛破车。言犹在耳,福康安敢须臾忘怀君父之嘱?皇上放心,我愿立军令状!”乾隆又凝视这个“侄儿”片刻,还想叮嘱几句什么,却道:“你跪安吧,纪昀同你一道去兵部,还要到你府里代朕看望你母亲。去吧……”
  他摆了摆手。纪昀和福康安一同辞了出去。隔窗望着二人转过照壁,这才对李侍尧说道:“你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说话。”不待李侍尧坐稳便问道:“元宵节就到了,步军统领衙门那边有什么布置?”
  “回皇上。”李侍尧正襟危坐,双手据膝,暗地揉着发疼的膝盖,说道:“一件是会同顺天府合议过了,保甲连户,防火防盗。顺天府和提督衙门昼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车救火队,还有缉捕厅司的衙役随时都能出动。二是防着乱匪趁节作乱,所有九门提督衙门军吏一律便装,本地青帮、还有黄天霸的侦缉捕快、眼线会同防护。正阳门、西直门、东直门、北定安门、朝阳门十几处热闹地方出了匪情火情,人要卡得住,门要随时关得住,能分片控制缉按、捕拿扑救。另有两千军士不换便装,由臣随时调拨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能乱得无法控制,确保京师祥和、热闹过节。顺天府和臣衙门已经逐人造册,所有可疑人员都有专人盯梢,地棍、街痞子还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入京师无业游民,也都随处有人监管。灯节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尧是问!”
  “连‘万一’也不许有!”乾隆回身盘膝坐了炕上,说道:“叫你进来也为知会你,太后老佛爷、皇后也要与民同乐,观灯。”
  李侍尧眉棱骨抖了一下,问道:“请皇上示下,在哪里看灯?”“正阳门。”乾隆说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师市民,朕亲自上城陪待太后。正阳门的灯市要安排热闹。”因将太后上城及筵宴百官的事一一详说了。李侍尧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处听着,久久没有言语。
  “嗯?有难处?”
  “时辰略嫌仓猝了,皇上。”李侍尧沉吟着道:“若以臣前头布置,拿贼的力量用得多。现下皇上奉圣母观灯,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饰平治盛世的大事,缉捕盗贼就放在次一等位子上了。单是护持正阳门关帝庙一带,没有两万人是万万不能的。这就难免在别处给叵测之徒留下可乘之机。”乾隆听得连连点头,说道:“难为你有这见识,立时能想到这一条,足见睿智,即使太后不上城观灯,藻饰承平治世也是头等要紧。”李侍尧还是头一次听乾隆说自己“睿智”考语,受如此激励,立时兴奋得眼中熠熠闪光。又一阵沉思,说道:“告示一出,不须官家张罗,所有商贾缙绅花样灯火,都会到正阳门外大栅栏、关帝庙、棋盘街、大廊庙一带设棚献彩的。臣想,由顺天府出面划定灯棚摊位,大户商家缴纳摊位捐的地,备水防火、临时报警都有专人管起来。臣估约这里要聚七十万人。顺天府都上,臣衙门出两万,可以游刃有余。再就是节前要切实大索一次,取缔所有杂教邪庙、香堂,捕拿所有在册可疑人等。这么着,可以确保元宵无意外之虞一一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来筹定的顺线侦缉捕拿,一网打尽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只能说个大概,容臣回衙门和僚属们仔细商议,再来回奏皇上。”
  乾隆听了无话,见他要辞,又叫住了问道:“你在广州还有外地有没有买置庄园的事?”李侍尧刚刚起身,被他问得一愣,忙道:“臣有三处庄园。两处是皇上赐的,一处是臣家中本宅祖茔、田地,别的没有。臣多年带兵,总督也是军政为主,带兵的将军一旦置地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头将军管带的心也散了……”他料这事与“砸黑砖”有关,头一个便想到是和珅弄鬼,又话里带话说道:“和珅出京前曾和臣说,顺义县有处庄园,四千多亩,八九两一亩就能成交,问臣买不买。臣说——”“好了,不要辩了。朕不过顺便问你一句。”乾隆见他脑门子沁出细汗,笑着摆手道,“朕是听说于敏中、纪昀、傅恒在京外有买置庄园的事,问你知不知道。”李侍尧道:“于敏中、纪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恒自己没有买,五天前见傅恒,他还说傅家贵盛太过,地土庄园多了于子孙不利。他有七处庄园,都是皇上赏的,说他要走了,这时不宜说话,死后请臣密奏,福隆安要纳还,让皇上心里有数,成全他的心……”乾隆听着,低头想了想,说道:“傅恒也是的,那都是朕赐的,富察氏还拦着代辞,有什么干系?敬诚审慎,产业多也不要紧;轻浮狂纵,庄园少也不能免祸——你去吧!”
  李侍尧自养心殿退出大内,没有回衙门,一升轿便吩咐:“到兵部!”话音一落,那顶四人绿呢大轿已轻轻升起,飞速向前滑出。轿子很稳,满街嬉戏追逐的儿童和年节无事闲逛的人都从轿窗上一闪而过。但李侍尧的心却定不下来,还在反复思量乾隆询问买置庄田的事。尽自乾隆反复解说,他还是疑心,这不是“顺便”问出来的。那么,就是又有人在下头搬弄什么是非了?可皇上还是赏识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轻易许人的么?但话又说回来,睿智也可作“聪明”来讲,这就是褒贬两可的话了……他一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傅恒病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于敏中、和珅,要在军机处另起炉灶,前头傅恒的“炉灶”再好,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纪昀都是那个炉灶的,大约纪昀也已觉得了,所以现在小心得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或许下头有些能人也瞧出了这一层,已经帮着皇上在“拆灶”儿了。可阿桂呢?似乎又蒙宠不退,莫非这块“旧砖”还好用?再就是傅恒生前恩眷,死后哀荣,也毫无失宠迹象,福康安越级超迁,恩义泽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样……循着这思路,每出一个题目,立刻又有新例证驳了回来,绕弯子半日又回到原来位置上,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所向。他仔细回忆乾隆召见时每一个细节,乾隆说话时或喜或怒,或从容或急迫,或爽达或沉思……每一处音容笑貌,每一句话口气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扫映了一遍,仍旧心里懵懂不得要领,不禁喟然以手抚额:“天威不测,天心难度……老了,真的是跟不上趟儿了……”正自胡思乱想得头晕,轿子一顿落地,一个戈什哈在轿窗边道:“军门,兵部到了。”
  “晤?晤……”李侍尧从迷魂阵一样遇想胡同里清醒过来,果见已到了兵部胡同北头,路西第一个大衙门,照壁里头一大片楸树,光秃秃的枝桠密密交织成一片——正是兵部衙门。其时刚刚过了午时正牌,虽然兵部规例年节不放假,但其实没什么事,除了各司值班的不敢擅离,其余大堂二堂、签押房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几个书办都是油头滑脑的老吏,坐在签押房隔壁书办房门内,敞着门围火炉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黄酒。见李侍尧过来,纷纷起身迎出来,说过年好的,邀请“屈驾同坐”的,打千儿请安作揖的,脸热情重套近乎。
  李待尧叫不出他们名字,脸儿却都极熟,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头胡乱应酬,问道:“胡司马、高司马他们呢?”“礼部尤老中堂叫去了——呃!”一个书办打着酒嗝笑道:“尤老中堂是他们座师,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见他们,这里快马去禀,半顿饭时辰就回来了。”李侍尧道:“我不要见他们。我衙门缺的五百斤火药,说过的过了初五调过去,今儿都初几了,还没个影响!”这要是兆惠军务上的事,他这官就做到头了——”
  还要往下说,听见北首山墙外路上有脚步声,还夹着说话声渐渐近来。偏转脸看,一群人已转过墙角,却是纪昀陪着福康安走在中间,武库司堂官何逢全和职方司堂官侯满仓带着五六个司官簇拥着二人过来。这群书办便都敛了笑容,退到一边垂手站了。李侍尧见福康安一身重孝,也忙肃容迎上,说道:“四爷,我以为您回府了呢!不想这里又遇上了。”“四爷来这里选马、选枪要火药。”纪昀在旁说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辞老夫人。”
  福康安只向李侍尧略一点头会意,却对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马,再挑六头走骡备用,五天要赶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拉人。委屈你忙一会儿,给我选精的挑好的。误了我的事别怪我翻脸!”何逢全唯唯称是间,福康安已在问侯满仓:“你方才说要派谁去补古北口大营左营管带来着?”
  侯满仓忙道:“回四爷,叫柴大纪。”福康安皱了皱眉,说道“这个名字好熟。”李侍尧正想说“是我衙门的。”福康安身后的长随王吉保道:“爷忘了,就是那年在扬州驿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个把总吧!”
  “这个人不能重用!”福康安连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好相识。”侯满仓不由看了李侍尧一眼,为难地说道:“可是四爷,这是……丰台大营报上来的优叙考成,已经缴吏部票批了——”“什么优叙?”福康安怪眼棱着说道:“文官只要肯使银子,谁都能弄个优叙。如今武官也这样了?你给吏部说话,我说的这人不成!”说罢和纪昀带着一群豪奴扬长而去。
  李侍尧兀自站着发怔。候满仓苦笑着向他摊摊手,说道:“您瞧,说得好好的事,福四爷一句话打塌了!”李侍尧问道:“柴大纪几时得罪了福四爷了?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满仓和何逢全都摇头,又道:“先办我的正经事吧。柴大纪的事不急,你职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着,总归有法子的。”侯满仓笑道:“最窝囊的就是我这个职方司,官小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还都得从我这里押章盖印——职方职方,又穷又忙,真真的实话!”何逢全笑道:“咱两个换换!‘武库武库,又闲又富’,也要看各人做派不是?你职方司权不大,也是兵部房背儿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调理待候……”说着,众人一路往回走。
  兵部那边议论,纪昀和福康安也在说柴大纪。纪昀同着他坐了一乘轿,许久二人都没说话,见福康安脸上悲中带怒,纪昀沉思一会儿,问道:“世兄,还在生职方司的气?”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前方说道:“老刘统勋有句话,一个朝代,什么时候到了买卖人命成风的光景,天下大势就去了。所以刘统勋、刘墉是熬命抵死替皇上把守这道关口。我说还要加一条,武官什么时候都学文官,钻刺升官不靠厮杀,怕死爱钱不要命,天下也玩儿完!”他叹息一声,又道:“十年前柴大纪还是个未入流武官,没听他打过什么仗立的又是什么功,这就升参将!古北口大营是个干净地儿,把兵交给这样的人带,成么?”
  纪昀边听边打量这位少年公爷,英俊里透着煞气,微翘的下巴稍稍偏着上仰,一副傲睥雄视目无下尘的神气,仿佛随时都在显示对别人的轻蔑……,不禁暗暗摇头,试探地问道:“世兄过去见过这个人?”“见过。”福康安点头道:“在扬州瓜州渡驿站。”因将当年怎样救落难姑娘董鹂儿,派铁头鲛和胡克敬去驿站联络住处,被柴大纪一干人强行扣在驿站,约略说了过节,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说奉我的命来的,这般样受欺,我还能原谅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们就捆翻在雪地里!这还是个东西么?”纪昀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据此就认定柴大纪是“钻营”,怎么都觉得勉强,因叹道:“这是冤家路窄啊!”他转了话题,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奉旨的话要说得婉转些才好,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傅公还在床笫,乍说远离出去打仗,会心里难过的。”
  “我料母亲已经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到哪里她都有人盯着。”福康安听他说到母亲,僵极的面孔立时变得柔和了,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拍拍膝说道:“她总怕我上树掏鸟儿摔死了……我一箭射落过两只雁给她瞧,她又可怜那死雁!”纪昀听得一个莞尔,说道:“天下当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口里咬着笔磨墨,她也要把笔夺下了,说‘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在那里磨墨,无缘无故就能摔个嘴啃地?”福康安没有循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随大轿悠悠闪动,他的眼略带怅惘看着前方,许久才道:“父亲一去,朝里人事又是一变局。纪公你要留神着点,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着磨墨也会出事的。”
  纪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没言声。
  “明摆着的,皇上去了一个傅恒,还要另外再物色一个傅恒。”福康安诚挚地看着纪昀,缓缓说道:“在家侍奉父亲,足不出户,反倒看得更明白。人们去探望父亲,病势越重,中小官来的越少,大官来的越勤,后来和我兄弟们说话也越来越小心,小官们递个请安手本道乏就走人——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嘛,平原君门庭若市。市场兴,都来赶集,日头落了,各回各家。”
  纪昀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寒,不禁问道:“傅公呢?他怎么说?”翔去。福康安横眉扫视一周,问道:“老夫人呢?”
  “回爷的话,公爷夫人丧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厅专候少主子、纪大人!”
  “起来站着。”
  “扎!”
  “在这候着。”
  “扎!”
  雷轰一样的应声中,众人齐刷刷又站起身来。福康安不再说话,用手一让,带了纪昀穿过“兵胡同”径向西月洞门,直趋西花厅而来。纪昀忐忑不安跟着,越过这霜雪刀枪阵势,转过一带花篱,便见棠儿、福隆安、福灵安并两位和硕公主媳妇,还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黄氏,都站在花厅东侧书房门口等着了。连两位公主,带福隆安兄弟,见他二人进来,都跪了下去。
  “额娘!”福康安见母亲满脸泪痕站在花厅灵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阵悲酸,扑身上前趋跪到阶下,伏地就是三个响头,闷声说道:“儿子——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纪昀隔三差五的常来傅府,平日只是隔帘隔窗说话,像这样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齐集厅下觌面相对还是头一回。棠儿看去脸色苍白,比想象中略胖一点。家人里已经有人称她“老夫人”,但其实才四十岁出头,依旧面目姣好,体态丰盈,婷婷楚楚的年轻妇人模样……暗地觑视着搜寻“黄夫人”——两位公主是认识的,那站在棠儿身后的少小妇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缩得很小,孝布缠头裹得几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没有施粉黛,八字颦眉中间簇起,淡唇微晕——唯其都没有妆饰,两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纪昀心想,这么个人物,当年差点进了佃户人家给老光棍当媳妇,一个机缘出来,左碰右撞,当丫头又开脸丫头,进姨娘又钦赐婚姻,如今又……”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抚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惊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唉”地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桁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饮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叭叭”跨了两步,一个拜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忽越忽落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起要进位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儿一揖说道:“夫人请节哀,万千珍重!福四公爷当殿请缨,上赐天恩,下昭祖德,墨绖从戎,为国讨贼,那是忠孝两全的人中之杰!傅公地下有知,断然不至于有所责怪的。”
  “我也不责怪。”棠儿说道。她身子看着虚弱,话语听着却异常硬气,“这也是他父亲的遗愿。我虽疼他,像鹰,该飞的时候得舍他去飞!儿子,你起来听我说:朝廷封你这封你那,你有点小功劳小才气是真的。可还算不得自己铮的;就算你打下了山东的贼,我看也是点小意思,我还要请旨,要你去乌里雅苏台当将军,请旨你去兆惠海兰察那儿打大仗,一刀一枪拼出来报效皇上,才对得起你阿玛。”
  “额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儿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口气却斩钉截铁:“任你挑任你选,银子任你取。总之你要给我争口气出来!”她放缓了口气,对纪昀道:“晓岚公,你是傅恒老朋友了,一向我们当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后还是不要见外。请你到先夫灵前坐一会儿,康儿到前院去去就来,回来让隆儿、灵儿陪着,三杯水酒代我给康儿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这里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无分尊卑,都到后庭。”棠儿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儿先去,办完事回来再见你父亲一面,连夜就走吧!”
  “是,额娘,儿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大步出了花厅内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钉子似地站在月洞门口,见他们过来,齐齐单臂抬起,行了一个军礼。王吉保道:“回公爷,兵部已经把鸟铳、火枪还有火药送到了。”
  “赏过银子没有?”
  “照老公爷的例,每人赏了八两银子。”
  福康安点点头不再说话,带着纪昀径往议事厅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挥家人,行伍走队般齐集过来,顷刻之间已列出一个二百多人的方队,都直立在院中树下听命。纪昀看时,后边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没动,所有剩余的约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东厢前阶上,大的年纪有六七十岁,小的也有四十岁之下,有的架着双拐,有的由人扶着,都是肃然正容,盯着月台。脚步声止,院里顿时静了下来。纪昀见福康安向台前迈了一步,便半侧身站在一边,听他发话。
  “独生子站出来——到左边!”福康安喊道。
  队列动了一下,二十多个青年默不言声出列,站到了东边。
  “跟我阿玛到缅甸去的——站右边!”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缅甸战死、受伤兄弟的,也过去,到右边!”他扬了扬右臂。
  队伍又是一动,这次站出来不到四十个人。
  “有内疾、隐疾,身子骨软弱无力的,出列——到后边!”
  人们一阵左顾石盼,却没有人出列。
  “没有多余的话。”福康安气宇轩昂,半仰着脸,右手劈空一划,朗声说道:“有个叫林清爽的,带两千乱民上龟蒙顶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请旨,去剿灭这群土匪。那里的官军自然要听我调度。但我带的人要组敢死队,由我亲率攻打,给绿营兵瞧瞧怎么打仗!所以,稍稍胆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结实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扬声:“有这样的站出来,不以怕死论处!”
  没有人动。静了片刻,有人在队后攘臂大叫:“四爷,没有孬种!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阳。”福康安隔着人向后看,向纪昀不无显示地一点头,说道:“老葛头的老生子儿,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哥子现在在哪里?”
  “回四爷,在贵州当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个道台来?”
  “是,四爷。”
  “好小子!”福康安下阶,几步走到那个毛头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挥掌“啪啪”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阳肩胛上!葛逢阳挺身受了两掌,身子被他揉得一个趔趄,众人愕然间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爷,够份子不够?”
  纪昀没见过福康安还有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着。福康安已选定了葛逢阳,用手拍拍他肩头说道:“遇变不惊!身子骨也还结实,你算头一个——到府外头招呼喂马——鸡蛋、黄豆拌料,听明白了?”
  “扎!”
  葛逢阳愣头愣脑行礼跑了去。福康安这才开始在队里选人,却没有再打人,只是审量身材气色,偶尔也推一把试试力量。选中的都到前阶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神气,顾盼自雄地看着余下的。勘勘地选了二十多个,连胡克敬都挑了进去。王吉保还在一旁傻站,见福康安转过来,诧异地向前一步,问道:“四爷怎么……没我?”
  “你呀……留在家里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着有点惊怔的王吉保,说道:“你爷爷跟太老爷出兵放马,你爹跟了老爷,在金川挡炮,打得身上七十多个铅丸子,已经残废了。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总,已经和兵部吏部说好,票拟参将衔实授游击。家里老人要照看,你也让些功劳给别人……”王吉保似乎没听见福康安这些话,依旧懵懵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我?这可真是奇怪……爷会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为难,东边队列出来两个人,一个老年人白发苍苍,是个瘸腿,却搀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中年人伤残得厉害,一只眼瞎了,两条拐杖支着一条腿,一只胳膊没了,空袖子斜吊着,瞎眼的左半边脸几乎就是一个疤,暗红闪亮,煞是吓人——纪昀都认识,一个是傅府老管家老王头,和王吉保的父亲王小七。
  爷儿两个相扶将着,拐杖敲地,笃笃作响,过来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颤巍巍的,凝视着福康安,许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爷、老公爷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么可以不去呢?老爷要在,能不让他去么?……吉保过来扶你爹,我给少主子下跪……”说着,吭吭地咳。
  “别……别!”福康安泪水夺眶而出,声音也颤得厉害,见吉保过来,爹撒着手远远虚扶着,说道:“搀你爷你爹回去……放心,我带吉保去就是了!”看着祖孙三人缓缓退下,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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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54:28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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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乌雅氏已经觉得乾隆认真起来,反而搜寻不出话来了,嗫嗫嚅嚅,一下抿嘴儿笑道:“老婆子嚼舌头,黄达达黑达达的有什么正经话?这不是福康安又进公爵又出钦差,傅家一门照样儿熏灼,那些话都没个准头的……”她转着眼珠想着,又道:“对了,还有传言说外头邪教闹得邪乎,东直门外头左家庄北,说有个赤脚大仙附体的,四杆鸟铳一齐往身上打,铁砂子儿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伤他!舍药给人不要钱,说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观出来的徒弟来济世。九门提督衙门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只胳膊,就地变了一团黑烟就没影儿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莲藕……信民们敬什么似的把莲送到大觉寺供起来,人山人海地挤去看稀罕儿……”乾隆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哧地一声笑了,说道:“朕听过这谣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现就押在顺天府。他要真是赤脚大仙,那还不土遁走了?你去大觉寺来着?”“没有。二十四王爷不许我去……”乌雅氏叹了口气,说道:“前头捉了的那个飘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爷监刑处死,说是这人云里来雾里去,是个半仙之体,刑场上还预备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没有派上用场,一盆子女人尿泼得飘高直噎气儿,从脚碎割到头,没一点怪事儿。信教的人传谣言,说飘高在刑场披了大红袍驾云走了,二十四王爷说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邪人邪语,我家里没人信这些个。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说后园那棵老桃树死了半边,‘家有死树,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剑还可以压邪。二十四王爷还撵了他,叫他回去‘读孔子的书’呢!”
  “五阿哥——颙琪?”
  “是啊,咱们当今可不就这一个五阿哥?”乌雅氏笑道:“我还对二十四爷说来着,虽说五阿哥是孙子辈,五阿哥跟你一样封着亲王。万岁爷膝下六个阿哥爷,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树值得那么抢白人家,也忒不给人存体面了的。二十四爷说我是女人见识,又是君子受人的德什么的大道理抢白了我一顿。”
  六个阿哥,五阿哥前头序排的都没有长成,其实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听出了题外的意思,说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选有德有量有能的儿子来继大统,二十四叔训得他好!”乌雅氏本来顺口而出,此时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说过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训诫五阿哥,可不是我来告的状么?五阿哥是个安分人,身上病多,信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着巴结或得罪颙琪。有些日子风传着这个阿哥那个阿哥要立太子,没有人说过颙琪什么事儿……”她心里慌乱,急着要给颙琪撕掳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陈氏见她越说越走嘴,忙起身给他们二人换茶,口里说道:“天儿凉,这茶一时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婶今晚住西厢,我叫他们在炉子上加个茶吊子,屋里暖和,也不得燥气……”
  “陈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脸上含笑,不紧不慢说道:“朕想问问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晋,你都听谁说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别怕……朕早听别人说过的,只想印证一下。今晚只有陈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说了就了了,绝不干连你们,好么?”
  他“二十四福晋”一叫出口,就带出了“诏问”的意味,所有亲情私意儿都只掩起。乌雅氏吓得傻傻的,陈氏也苍白了脸,都有点无所措手足,盘膝坐着欠庄重,起来见礼又太郑重,都不知该怎么办。乾隆笑道:“还是家常话嘛!内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内,事关国事,自然要问一问的,你们这么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听我宫里太监们闲磕牙说的……”乌雅氏终于开口了,声音怯怯的,一边说一边偷看乾隆脸色:“说王爷和十二爷身子都不好,八爷十一爷是‘秀才王爷’,不大料理俗务。又都没出过花儿……说万岁爷选的十七爷,已经金册注名……”
  她说着,瞟一眼满屋里宫女、太监,手帕子捂着口咳嗽。乾隆已是觉得了,横着眼一挥手,命道:“你们都退出去!”众人像被骤风袭来的一排小树样“呼”地弯下腰,吊着心蹑脚儿退了出去。乌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着字句说道:“十五爷和十七爷都是魏贵主儿生的,又都出过花儿——不过有个分别,十七爷瞧着器宇大量些,十五爷像是个务实事儿的王爷;十七爷年纪又是最轻……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儿赛过壮年人,精神健旺跟小伙子似的,能活一百多岁不止……”她还要搜句子觅好话往里头添加吉利,乾隆已经笑了,手指点点乌雅氏对陈氏道:“你听听二十四婶,一百多岁还‘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还久,自然要选个年轻的来承继统绪就是了。”乌雅氏经他这一调侃,轻松了一点,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说就明白了……说有人还看见了皇上拟的传位诏书,是镇纸压了半截,最后一笔那一竖写得长,露了出来,可不是个‘璘’字儿?”说完,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
  “嗯,是这样……”乾隆目光炯炯,望着悠悠跳动的烛火,良久又问道:“你自然要查问,是谁传的话了?”乌雅氏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个没心眼的,当时心慌得很,叫了执事的拿了传话太监就打,逼问他是谁传言的——二十四爷,啊不,允祕后来还责怪我,说‘宫里的家务你能弄清?你要招祸……’可我已经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谁?”
  乾隆盯着乌雅氏问道。陈氏也睁大了眼睛。
  “是……是个叫赵学桧的太监,在养心殿侍候差传的……”
  乾隆皱起了眉头,但养心殿里轮班当值的太监有一百多个,平时根本无暇留意他们名字,一时哪里想得起这个人?沉思有顷,乾隆已经拿定了主意,轻咳一声叫道:“王廉进来!”陈氏和乌雅氏见他居然要当夜就地问案子,稔知乾隆处置太监辣手无情,从不心慈手软,且又事情干连己身,顿时都吓得脸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长跪起来,木然不语。王廉似乎也觉出屋里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蹑着步进来,无声无息跪了,磕头问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却是神气平常,啜一片茶叶口里嚼着,问道:“养心殿有没有个叫赵学桧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驾没有?”
  “他来了。”
  “叫他进来!”
  “扎!”
  “慢!”
  乾隆一脸阴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这起子猪狗都赶到照壁那边,你把名字造册给朕,你也进来。今晚的事,谁敢泄出一个字,送刘墉那里零割了他!哼!”他声不高色不厉,丹田鼻音一个“哼”字,乌雅氏和陈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栗,汗毛都倒竖起来。王廉也吓得身子一矬,软着腿出去了。乾隆这才对陈氏二人道:“外头传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宫里,这种事断不能撂开手。此时此地朕亲自料理清白了,你们反倒更平安,懂么?”见她二人仍旧噤若寒蝉,乾隆微笑一下,柔声说道:“到底是女人呐……这么怕的么?……你们到西厢去吧,别管这边的事了。”陈氏颤着声气道:“这就是主子体恤我们了……我真吓得落了胆呢!二十四婶,咱娘们遵旨回避罢……”乾隆笑着还要抚慰,听见窗外脚步声,敛了笑容摆摆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儿,低头趋步出去。
  赵学桧已经进来,也是脸白得瘆人,像一只被赶得筋疲力尽的鸭子,撇着腿一步一软踅到乾隆面前,扑嗵一声软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后,双手捧着写好的花名册送给乾隆,身子躬得虾一样退后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册一眼,一臂撑着炕桌斜坐,问道:“赵学桧,你知罪吗?”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么罪……”
  “你有罪!但只要说实话,朕恕你。半句假话蒙蔽,让你叫天不应,哭地无灵!”
  ‘是是是……奴奴才有几条小命儿?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却一时不言声,像一只吃饱了鱼的猫,有点瞧不上墙角里瑟缩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盖碗拨弄茶叶,睨了地下赵学桧一眼,喑着嗓子喝问道:“你在外间传言要立哪个阿哥当太子,有的没的?!”
  “有的……有的……去年个十月前后,(宫)里头都在传……奴奴才也听过,传过……这就是罪——”
  “不问你外头,只问里头。你听谁说的?”
  “嗯?”
  乾隆狞笑一声,说道,“朕日理万机,忙得很,没工夫听你放虚屁!实指出来是你逃生之路!”见赵学桧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转脸喝问:“是你王廉?”
  王廉本来就弯得头腰平齐,乍听这一声,像被雷击了一样,“噗”地四肢着地瘫下来,语气焕散得连不成句子,说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时候还不能进暖阁子……造不出这谣来……不过,奴才卖弄着也传过这话……听王八耻说,这事是卜义传出来的,……奴才跟赵学桧说过是实,这就是罪……”他想磕头,筋软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义!”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这可真是好奴才一一传他来!”
  卜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绊绊,像个喝醉了酒的白痴,一下子扑倒在地,浑身衣服筛糠似的抖个不住。但听了乾隆问话,他倒似胆壮了些,两手一撑望着乾隆,说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耻栽赃陷害!这事是去年十月出来的,传言出来说主子立十七爷太子。我说能看见诏书的只有王八耻,别人也没这个胆一一后来主子追究,他跟几个人放风儿往奴才头上栽!奴才那时候跑大内和圆明园监工差使,不能进东暖阁,内务府有档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耻当面对质!”说罢连连叩头:“奴才随主子南巡传错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饶了不死,依旧进内当差,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愿意查明了落个清白!”
  这一来乾隆倒犹豫了——再传王八耻?王八耻再找出什么人,还传不传?查得满宫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颁旨处分?外臣知道了兴起大狱怎么办?这煌煌天下中枢,“正大光明”匾额之下如此藏污纳垢,老百姓瞧着是怎么回事?……事到临头,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刘墉是断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个商量就好了……他蹙着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但在太监跟前又万没有怯阵收兵的道理。想着,口气硬硬地问道:“你说得振振有辞,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为什么不奏朕?”
  “主子……”卜义不知是气是悲是怕是无奈,头碰在地上砰砰有声。“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耻管教的人啊……他那么红,奴才敢说么?……这紫禁城里头几千人,瞒着主子的大事不晓得有多少!奴才这么个小小摇尾巴巴儿,又是犯过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养活,怎么敢胡言乱语……”他触了心思痛处,眼泪不住地向外涌,面前的砖地已是湿了一大片。
  乾隆看着眼前这个人没吱声,南巡时有旨捕拿王禀望,他传错了。本是要处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恳“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确有交给王八耻管辖的话,无论如何说这人还是个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给和卓氏说过的杨金英一干宫人谋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宫人太甚,导致杀身之祸?他心中引起惊觉:近在咫尺,人尽敌国,匹夫一怒,五步流血,这么个小道理,自己竟从来也不曾想过!
  一阵啸风掠殿顶而过,隔院咸福官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愁黯阴霾的荒殿中翳草乱榛摇曳相撞,发出幽谷涧水激湍般的声气,偶尔夹着不知名的小动物似猫似鼠的啾啾鸣声,宫垣既浅,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间隐隐透过来,诡异阴森得令人浑身发噤……乾隆打心底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对王廉一挥手道:“你也退下!”对地下的卜义一叹,说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数奇!朕记得你是个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岁了吧?指望你养活,……意受处置,自然谁都能作践你一下,能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欺负你,朕也信得及……说着,卜义已经哭得泪人一样,身子拧着,憋得脖项上的筋涨得老高,磕着头说道:“万岁爷这话奴才没听过……也从没有被体恤过说这话……奴才自己心里苦,也想不出这些话来……主子,您仁德通天,这么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愿……有句话要禀主子,说了就是死罪,不说对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养活我的老娘……”乾隆听着,心中惊疑不定。半晌,说道:“你说就是了,怎么处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杀你,谁能救你?朕若恕你,谁能害你?”
  “先头娘娘太贤德了,她不该夢得那么早!”卜义叩头说道,仿佛不知该怎样辞气达意,顿了一下又道:“先头娘娘太贤德了。”
  乾隆听就是这么两句,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这话要你来告诉朕?她本来的谥号就叫‘孝贤’!你——”他突然悟出了卜义话里套话。语气一转,变得异常犀利:“你是说当今皇后不贤?”
  “嗯?!”
  乾隆“咣”的一声击案而起,虎视眈眈盯死了卜义,案上烛火被风带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着,面上五官都狰狞可怖,明森森说道:“你真的是活到头了——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卜义身上颤了一下,大祸临头无可回避,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起头,白得泛青的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又伏地叩头,说道:“万岁爷这话,正是王八耻背后恫吓奴才的话一一王八耻现在就在钟粹宫,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样服侍主子娘娘的!当初皇上收选十三名大太监,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王八耻是最末一位,他怎么排到头号太监的?又是谁荐的?记得皇上还曾笑说‘本来是孝字当头,王八耻有什么好,反而爬到头位!’”
  他一头说,乾隆紧张地思索着。王八耻虽然伶俐,却不甚老成,确是那拉氏几次枕边说项推荐,才进养心殿当总管太监,又升六宫副都太监。思及卜义说的“服侍”,连着又想到宫里太监、宫女互结“菜户”,夤缘狎邪,奸嬲龌龊,种种情事令人作呕,难道……他不敢再沿这个思路想了,且是不愿接着想,只咬牙切齿说道:“你——”呼呼喘两口粗气:“你敢污蔑皇后,灭你九族!”
  “皇上,知道这事的不止是我,还有卜信、王礼、卜廉,圆明园那边罗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宫女一一都比我还清楚底细!”卜义直挺挺跪着,一点也不回避乾隆凶恶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剥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说了,凭着主子杀!您今儿个上午在御花园见着的那个老疯子,是先头富察皇后娘娘宫里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爷奶妈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乱跳的太子爷,千珍重万小心护侍着,换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亮了!这事儿万岁爷查过,奶妈子就中风哑了,他哥也疯了!”卜义突然伏地大哭,头在地下不住个儿死命地碰,“……万岁爷呀!您英明一世,没听人说过‘灯下黑’?……真是黑得没有底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
  乾隆“扑嗵”一声坐回椅中,一阵晕眩,接着便是焦心的耳鸣。他想再站起来,双腿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茶水洒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经凉透了,从来不喝凉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凉的茶水镇住了心,才清醒过来:天哪……这都是真的?后宫嫔妃给他生过二十多个儿子,除了产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个,只活下来六个!那十一个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个一个默不言声死在这紫禁城里!这里头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了,但万万也没有想到那拉氏会下此毒手……这是那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这他知道,争房争宠是人之常情,可这是他爱新觉罗·弘历的子胤,万世基业的根苗,人伦嗣兆、社稷宗庙的绵延呀……他突然想起高疯子画的画儿,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笼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个画面闪电似的一划而过,乾隆目光幽地一暗,觉得浑身毛发根都森树起来,果真是个狐狸精,在自己身边睡了几十年!他双手抓着桌子边,十指都捏得发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时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里追杀他,滔天的黄河中流被水贼劫杀,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透骨的恐怖……这样的为难:那拉氏现就是正位六官的皇后,犯这样的忤逆之罪,又该怎样料理?穷追下去,再翻出别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陈案,这些人怎么办?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释?杀了这个卜义灭口倒是省事,但还能再和这个淫邪凶狠的皇后再“夫妻”下去么?翻了脸又没有证据,太后出来干预,朝臣叩门吁请,又何词以对?乾隆一节一节左右思量,因思虑过深,眼睛像猫一样泛着碧幽幽的光。卜义从没见过乾隆这般形容,本来挺着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现在还不清白。你一个蕞尔猥琐太监诋毁皇后,已经是罪无可赦。”乾降终于想定了主意,他极力按捺着自己,下颏向回收着,像是齿缝间向外艰难地吐字,斟酌着言语说道,“朕有好生之德,暂留你一条狗命。明日,你带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庄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礼、王廉,还有罗刹宫所有宫监都另有发落。你到那里是皇庄副都管,只是把你养起来,有事去见图里琛将军禀报。你听着——”他压低了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声音,语气里带着金属擦撞的丝丝声:“生死存亡,只在你这一张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亲朋故旧也算在内,朕朱笔轻轻一摇,统统教他灰飞烟灭!”不待卜义说话,乾隆一挥手道:“滚出去——叫王廉进来!”
  卜义像个梦游人,倘徉着出去了。王廉双手低垂,撅着屁股躬着腰进来,肩膊抽风一样搐动着,结结巴巴说道:“奴——奴才来——奴才在……”
  “方才卜义的话你都听见了?”乾隆问道。”
  “没有。”王廉战兢兢说道:“奴才也在照壁那边。偷听主子说话是死罪,奴才懂规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经深了,除了西厢配殿两间房灯还亮着,其余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高墙上照太平缸的黄西瓜灯,影影绰绰在风中晃荡,明灭不定地闪烁。他吁了一口气,问道:“陈氏和二十四福晋她们睡了没有?”王廉头也不敢抬,说道:“没呢一一陈主儿叫人过照壁那边要纸牌,她们开牌①玩儿呢。”
  ①开牌,一种纸牌游戏,常用来占卜。
  “懂规矩就好。”乾隆冷冷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养心殿总管,高云从进殿侍候,是副总管太监。好生小心侍候,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的位儿正空着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头来,惊惶不定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头去。他进来时预备着乾隆踹自己一脚或者是掴自己一个耳光的,万料不及一句话就提拔了自己!六宫都太监是八十多岁的高大庸,侍候过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监历来兼养心殿总管,因与皇帝近在弥密,俗号“天下第一太监”,一会儿工夫说开革便都开革了,且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落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劲拧了一把,才晓得不是梦,但毕竟迷离恍惚,怔了半日方道:“这是主子恩宠信任,是奴才家祖坟头儿上冒青气了……”这才想起没跪,忙趴下磕头:“奴才虽说是个酱尸,也晓得尽忠报国
  “酱尸?”乾隆诧异问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忙解说道:“有一回碰见纪昀大人,他说的,太监都叫‘腌尸’(阉寺)——可不得使酱去腌?”
  乾隆本来一肚皮的闷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摆手道:“你不要啰嗦了,嗯——明早宫门启钥,你传旨内务府慎刑司,王八耻身为六宫副都太监,平日游嬉荒唐,办差不力,为首信传谣言,着发往奉天府故宫听候管教;卜义、卜信、卜廉、王礼、着发喀喇沁左旗听图里琛约束;圆明园白金汉宫、土耳其宫、莫斯科宫、葡萄牙宫宫人,悉数发辛者库烷衣局当差,待勘定遴选后再行发落!”
  “扎!”
  “内务府接旨即刻押解发送,不得滞留!”
  “扎!”
  “你天明去慈宁宫,禀知老佛爷,朕要去和亲王府探望你五爷,下来和外头臣子议事,到晚间再过去请安。完了你到和亲王府回旨。”
  “扎!”
  乾隆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叹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陈氏和二十四婶,朕心里烦极了,要没睡,过来说会儿话——其余的人散了罢!”
  因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起床了。听王保儿在耳畔轻声一句“五爷,皇上瞧您来了。”身上一乍,惊醒过来,看门角那座自鸣钟才指不到辰初,骂道:“我*你娘!催我吃药用这法子?”又一转眼,见乾隆挑帘进来,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说道:“混账!快扶我起来——怎么不早点禀我?”他在被中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一软又躺倒了,王保儿急忙过来从背后轻轻抽他。
  “你别动,就这么躺着!”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昼躺下。王保儿在后用大迎枕替他垫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许他们禀。我们自己亲兄弟,你病得这样,迎起迎坐闹虚文儿做甚么?”说着,坐了床边,用忧郁的目光打量弘昼。
  弘昼本来就瘦,两个多月不见,已经干朽得像具骷髅,眼窝、两颊都可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肤泛着姜黄色,松弛地“贴”在脸上,两臂腕双手十指骨节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芦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没有肉,只一双三角眼仍旧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着看乾隆,良久,“唉”地长叹一声,说道:“皇上,这回兄弟可是要走长道儿,玩不转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纪来看我,跟我说人天性命顺适自然,不到寿终不作司马牛之叹。我说我知道,天津卫人的话,不到根儿屁朝天时候儿不说短命话,到了时辰自自然然走。别看你那么大学问,想事差得远呢——风萧萧兮城里寒,咱到乡里热炕边……”
  他达观知命,身子委顿至此,命如朝露游丝,还能如此调侃诙谐。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竟寻不出更好的话抚慰,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先帝爷就留下我兄弟两人,我还是切盼你早占勿药,恢复康泰。你再有个好歹,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弘昼古怪地一笑,说道:“皇上……瞧您气色,昨晚是一夜没睡。这么大个天下,外头山川人民,紫禁城里深池密林,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红楼梦》里头海棠花开的不是时候,贾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纵圣祖爷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涂些了……你也是年逾耳顺的人了,只要不是陈胜、吴广揭竿儿,万事不着急不生气,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们的福气……”乾隆听了点头,他目光游移着,扫视满屋里一摞摞佛经、《道藏》、《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摞摞半人来高的手稿,都是弘昼手抄的《金刚经》之类。起身翻了几本,什么“麻衣”“柳庄”的相书、〈〈玉匣记》类的民间俗书应有尽有,不禁一笑,却对王保儿道:“你带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爷说几句体己话。”王保儿答应一声,嘴一努,所有的太监、老婆子、丫头都肃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昼目不转睛盯着乾隆,呐呐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乾隆沉重地点点头,仍回床边坐了,沉默半晌才说道:“算是不小一件事,还没有坐定查实——查实了就得废了这个皇后。我是满腹的苦恼,也只能在我兄弟这里诉诉……”说着便拭泪。弘昼惊悸地颤了一下,说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宫案’,几百朝臣齐给您跪到乾清宫,请您收回旨意,您该怎么料理?册封、废黜皇后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宫闱里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白,要给人说闲话的……”
  乾隆点头叹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昨儿晚一夜都没睡。不见见你,我也无心见人办事儿。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闯宫、救颙琰子母,我还疑你大惊小怪,谁知竟是你对!”因将昨晚建福宫夜审太监的事情端详说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思量,真有这事,她这皇后还做得么?我……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个离心离德的人朝夕伴着,还要一道儿葬进陵里,受得了么?可是,要抖落出来,也真不敢说‘善后’二字啊。
  “听这些事,我头发根儿往起乍……”弘昼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头颅神经质地颤抖着,沉默许久,说道:“尽自骇人听闻,我还是劝您镇定,千万别着急上火……”他无力地喘息了一阵,又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监勾搭我还觉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儿,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样的……可皇上,这抖落出来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处分太监、查明事由,您做得对……要废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时机——不要用‘秽乱中宫’这个罪名儿。这就要等,等她出了别的错儿,换个罪名整治……”
  乾隆没有说话,弘昼说的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驾到和亲王府,与其说是来问计,不如说是来“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丧和愤恚,像洪水憋得太满,将要溢出来的海子冲决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单薄的堤岸就会崩溃决洪,把一切都冲得一塌糊涂……经弘昼这一番譬讲,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觉得这个弟弟聪敏,能与自己知心换命。见弘昼身体羸弱,命数危浅,不定哪一时就会撒手而去,转又悲怀不禁,难以自已。感伤了一会儿,乾隆说道:“和你说说,我这会儿好过多了。人家小户出了这种事,还能哭一哭,闹一闹,砸家具打架写休书,一哄儿算完,我呢?还得装没事人,装成个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还要让人瞧着‘英明天纵’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认真了……”弘昼用过了劲,变得格外精神不济,耷拉着单泡眼皮强打精神道:“这都是你一辈子没受过人欺的过。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这种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顶一回泔水缸,还能帮您一把。可惜是个不成了……能在人间再过一个正月十五,我就心满意足……”乾隆忙抚慰道:“别说这种短话。我原也听你病重,来看看,觉的竟不相干。春打六九头,打了春草树发芽,一里一里就好起来了。别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紧是不要再受寒,伤风感冒的,要信太医的,别只管搬神弄鬼的折腾……要什么东西,大内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说罢含泪起身,“我回养心殿办事去了……”
  “不胡闹,不折腾了,不折腾了,折腾到头了……”弘昼似醒似梦喃喃谵语,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灰败黯淡,听见乾隆要走,忽然又睁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转回了身。
  “要禁鸦片!”弘昼似乎始终心思清明,努着嗓子道,“我这病就打这上头不治的,十六叔,老果亲王,抽上了就没个救……叶天士是个神医、也死在这上头……这物件太毒……太厉害了……”说着,已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乾隆没有离开养心殿。真正撂开了手不理后宫的事,一阵烦躁过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头连连督促李侍尧筹办元宵太后观灯盛典,命纪昀、于敏中、李侍尧召集兵部、刑部、礼部、户部御前会议,直接听司官禀报西部军事、内地白莲教异动情形,连春月青黄不接时贫瘠地方赈恤种粮、牛具都详加研究,又调集新校的《四库全书》,耳中听政务,笔下手不停挥,批折子,写诏书,连原来积得几尺高压在养心殿里的闲案,不急之务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诏令大脯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元宵节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钱,所有鳏寡孤独废疾人等分发口粮一斗,以示孟子“与民同乐”之意。乾隆平生勤于政务,但像这样无昼无夜坐在养心殿心无旁骛,批折子见人毫不倦怠,还是头一回。两个军机大臣跟着手忙脚乱,六部里也是人仰马翻。乾隆借公务排遣积郁,忙得兴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恼。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听说他递牌子请见,乾隆竟情不自禁腾的下炕,指着外头道:“快叫进!”片刻之间,他高兴得脸上放光,游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了茶杯坐回炕边椅上,啜着茶静心专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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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3:55:15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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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桂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直到进养心殿东暖阁,重重地双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气,一边叩头一边说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儿可好?兆惠、海兰察也着实惦记着主子,他们说……”说着,声音已经发哽。
  “起来慢慢说。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见他这般情重恋主,心头也一阵发热,却笑道:“朕算计道路里程,你昨个儿无论如何该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审视阿桂,见他穿着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带挂剑钩旁还掖着两只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熏黑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点头叹道:“难为你这趟差,着实辛苦了!难道连点搽脸的油也没有?嘴唇都裂得结了痂……这屋里热,把你的老羊皮袍子脱下来吧。”
  阿桂一直不错眼珠盯着乾隆,抿着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热的,心里更热;已经热了,索性热到底罢了。奴才两三个月没洗澡,脱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么好意思的?主子说搽油,更不敢了,下头几万人马,我油头粉面的,怎么带?上回勒敏派了个押粮官到凉州等交接,打扮得像个粉头,要吃青菜要洗澡,头上还打油!海兰察底下几个兵趁他独个出营游玩,摁到沙窝子里臭揍一顿,一边揍一边说:‘请你这小白脸儿吃沙鸡!’他到我那里哭,说‘沙迷了眼,不知道谁打的’。我很疑心是海兰察这活鬼支使的,叫了来问,他还不认账,说:‘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经事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关心这畜牲?’”
  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好,好!海兰察带的好丘八爷!”阿桂道:“带兵就是这样,对了缘分,他情愿当炮灰,给你挡箭挡枪子儿;他觉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势也没用。太湖水师一个参将,洗澡时候,几个部下千总浮水围过来,说‘帮大人醒醒酒儿’,问他何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给谁谁穿过小鞋,黑吃了军饷又往旁人头上栽赃,又吃了多少空额。他自然不肯承认。那些人都是水性极好的,就把上司在水里倒竖过来,快憋死才又放开再问,到底问了个清白,这群部下才浮水去了……”乾隆皱眉问道:“他是参将,难道没有亲兵戈什哈跟着?由着人往死里摆治?”阿桂道:“这个人又贪又苛,人人恨得没法子,瞧着有人玩他,乐得躲得远远的打水仗,大声嬉闹装聋子,待到他‘招供’,这才过来,乱哄哄连说带笑都装没事人,也就不了了之。当时也是海兰察在水师提督上,说这‘风俗’不好,寻个别的不是,调了那参将去守仓库;下头的人也不说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镇守使,剥了军权完事儿——海兰察和兆惠都是晓事人,大事上头不糊涂。”乾隆拈髯笑道:“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军中给他解恨,听说是掴了一耳光,摔了个马趴,当众说饶了一一这是德量。大将军么,以德报怨,论功行赏,这才带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违重逢,未提及政务,只是闲言碎语,温馨亲情如同家人。又说及尹继善、傅恒相继故去,于敏中、纪昀虽然得力,似乎都还不能总揽政务。乾隆犹然又想起中宫内闱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说道:“纪昀在军机处,一向只管修纂《四库全书》,和于敏中一样,威信不足以统驭全局;刘墉、和珅就进来,资望也不能服众。说起来可笑,朕现在其实办的是领席军机大臣的事!你回来了这就好,傅恒不在了,你要当起首席军机大臣的责任,朕肩头也能松和一些。”
  “奴才等会儿退出去就到傅恒府。”阿桂大约觉得热,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来,沉思着说道:“傅恒一生最大的长处就是蒙宠不恃宠,诚意待下不骄下,终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这是德量,其智慧还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宾服。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恒,有其坦率无其细密,奔走在军机处,已经足了奴才的材料儿,不敢担这‘首席’的责任,且是傅恒过去也没有首席军机的名义。据奴才看,军机处是皇上处置天下政务的书办房,似乎不必再有领班。天颜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办理,大事随时能请旨统筹,也就那么三五个人,都直接对皇上负责,办事反而更灵动快捷。皇上留意,军机处和前明内阁是不同的。”
  他说得坦诚真挚,俯仰之间,俨然又是一个傅恒,一边说一边沉吟,静静地望着乾隆,离别不久,却己显得城府深沉。乾隆遂点头微笑:“那就依你,虽然可以不分首从,但你是满洲老人儿,和珅、刘墉还稚嫩,于敏中和纪昀也不成,有事军机处集思广益,谁来集?还要你来嘛!”他一边说一边想,又道:“傅恒病重,外间就有些议论,说有人亡鼓息,军机处人事换马的话。你听见了这话没有?你怎么想这件事?”
  “奴才听见过。也有说奴才是傅恒班底的人,还有纪昀、李侍尧的闲话。”阿桂老老实实说道,“傅恒在位日久位高权重,有这些议论不足为奇。当日皇后凤驾夢逝,就有人说傅恒要失势,奴才以为这是市井之徒庸俗无聊之见,谁在奴才跟前说这话都要申斥他!因为傅恒实在没有结党营私的情事,衡人论事,不以私人成见。我、纪昀、李侍尧虽然私交很好,但栽培、发现、提拔任用,不是傅恒的推举;连傅恒在内,也是皇上圣躬独裁晋升上来的。说这个话,雅一点是以萤虫之明度天心之月;说俗了,小看了傅恒更小看了皇上——皇上岂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听见这话,奴才不忧不惧,只是觉得可笑可怜。”这显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对,说得透彻有力。略一沉吟,又叹道:“一代后生追前辈,傅恒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离去,人事有所更张,使政务能顺利实施,不但应该,也必得这样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么议论。皇上的宗旨从来没有变过,傅恒就是活着,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务的常事。哪有一成不变的理呢?”
  乾隆听了一笑,说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见还在读书哦!军机处新进几个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将相不和,国家之害’,这是《将相和》里廉颇的话吧?和珅早年是你的亲兵,连戈什哈也算不上,现在和你平起平坐……嗯,这个这个……”下面的话他觉得碍难启齿,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里并不对和珅有恶感,但也只觉得他是个侍候人的好料,钻营得无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来任用,抬举一点也就给他个工部司官罢了。可和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龙附凤,斩将夺关,连连腾达,在如此繁复纷变的中央机枢人事中如人无人之境,没有过人之处是万万不能的。他觉得自己眼下还想不透这个人,因道:“和珅跟我时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赏识,才得平步青云的。奴才和和珅没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断不至因昔日分属上下逞今日之强,也不敢因昔日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这样朕就放心了。”乾隆满意地笑道,“军事、政务的事你多留心些,财政上的事是和珅,刘墉和于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诏谕都发给你看了,朕别无所虑,兆惠那边一旦冰封解冻,要立即进军。福康安这边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利,再剿就十倍艰难——金川就是例。你大约还没有进餐?本想赐膳的,在朕这里你也进不香,这就跪安吧。今日不必办公了,明个儿早递牌子,先见见太后,陪朕送太后上正阳门。”
  “是,奴才遵旨!”阿桂肃然说道,“石家庄到高碑店一带下了暴雪,压塌了几千间房子,奴才在那里安置了两天,得赶紧调运煤柴米面过去。奴才已经下令洛阳绿营,连夜用车运送退废了的军用帐篷。这里还要请旨,圆明园修造用的余料,残砖短木之类,便宜作价给户部,贱售给这里灾民……皇上,那里雪下二尺,景象真凄惨哪!都是一家人捂一条破湿被子,缩在庙里吃冻窝头喝凉水,走一路都是哭声。奴才着令几个县衙、文庙、书院这些官用房舍都腾出来了。雪化天暖,传起疫来,更是不得了的事……长江北各省巡抚,奴才也都要写信关照一下,有这种事也照此办理。皇太后、皇后和圣上都要上正阳门,奴才还要陪李侍尧城里走走,看关防治安别有什么疏漏。忙过这一阵再歇息不迟,好在奴才是个猛吃憨睡的,一觉好睡就打起精神了……”说完这才起身,臃臃肿肿行了礼退出殿去。
  出了永巷进天街,阿桂看天色,只见灰蒙蒙不厚不薄的云浮翳似的凝着,看不见太阳也见不到日影,掏出怀表看时,是午过一刻。在隆宗门内已站着一大群官员,六部三司的都有,有的认识,有的只是面熟,阿桂便知是得了自己回京消息专门迎候来的;还有几个跷足引颈,巴巴地看着自己笑的,是离京前的“老油条串门户”,仗着早年和阿桂是“贫贱之交”,为自己调优缺的,给儿子谋差求升迁的,绿头苍蝇般没皮没脸整日缠绕,自己这刚回京,前脚进来后脚也就来了。阿桂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就在军机处门口站定了,双手一拱又一揖,说道:“诸位老兄,兄弟刚刚见了驾,回京还水米未进呢!还有多少交办差使要料理,所以这就算见面了。兄弟不敢大样,要请诸位见谅,外省远道来的有急务,请在这里候着,其余老兄除了军情重务、救灾政务要回的,且请回步。我就是给皇上办差的臣子,不怕麻烦,过后我们再谈,如何?”脸上笑着抱拳一揖,那群人说笑着如鸟兽散。阿桂这才进军机房,却见于敏中、纪昀、李侍尧都在,盘膝坐在炕上都望着他笑,因问道:“纪兄去六爷府回来了?你们就三官菩萨似的这么坐着,笑个什么鸟?”
  “我们笑那一群鸟,乌鸦、夜猫子、麻雀、鸨儿、老鹰、自头翁什么的都有。”纪昀笑道,“也笑你是个麦秸垛儿,什么鸟都落。”说着三人都下炕来执手见礼。于敏中和阿桂还不十分相熟,打了一躬笑道:“前一程子你不回来,这几日皇上亲自料理积案,都忙得手忙脚乱。我们都盼你早点回来,也好有个主心骨……路上还好吧?”李侍尧也道:“忙得紧!紧着忙还有打太极拳扰你的,武官们要钱谋肥差,比文官也不含糊!昨晚半夜范时绎带他侄儿来见我,让我去和于中堂说说,给兵部打个招呼,派他侄儿去丰台营里头——这拐了多少弯儿?说得红了脸,他倚老卖老骂我缺德冒烟,说我窝囊没劲,所以子孙不昌。我打干哈哈,说咱俩一样,都是两个儿子,你孙子多是你儿子的劲,大约不是你的劲!”说得气咻咻的,三个人听了都笑。
  说笑一阵,阿桂换了肃容,将乾隆召见的情形说了,又道:“大事两件,兆惠、海兰察和福康安两头;急事两件,京畿元宵治安和直隶赈抚灾民。我带李皋陶现在就出去,绕内城走一遭,拜托二位就照皇上的旨意给南方诸省布达廷谕,稳住官场,安定地方,谨防匪人作乱。北方几省的信我来写,因为走了一路过来有见闻,各省情形不同,分别布置也不同。这样如何?”纪昀笑道:“我没有大事急事,陪你走走。我负责着傅家丧事,回来一道你也去看看。”阿桂沉默了一下,说道:“好吧。我们骑马——快些。”
  于是三人一径出西华门,阿桂的扈从马弁都还等在门外。阿桂吩咐:“所有的人都回驿站,我和纪大人、李大人骑马巡城,晚上我还回驿站。回得迟,过了亥时不必等我。”
  “扎!”
  一群几十个将校雷轰般答应一声,叩千儿行礼,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山响,解辔牵马,看着三人骑稳了,也都各自上骑,在马上向阿桂行了军礼,掌旗官说声“走!”一片马蹄声中,众人绝尘而去。纪昀不禁赞叹:“虎贲剽悍猛士,好!”阿桂在马上扬鞭南指,笑道:“正阳门看灯,最要紧的去处是外城。我们从宣武门出去一一走!”两腿一夹,那马低嘶一声便冲蹄奔出,李侍尧和纪昀忙也放缰跟上。
  直到出了宣武门,阿桂才放缓了马步。这里已是北京外城,沿广安门、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到广渠门是一条黄土大道,所有外城临时搭起的卖货草台摊儿、破房子烂席棚早已拆得干干净净,用白灰界出了无数的格子,是李侍尧圈划出的灯棚地面儿,都插着木牌子,写着“XX商号”的占地标志。正阳门关帝庙前一大片空场有十几亩方圆没有格子,显见是用来踩高跷、舞龙灯、耍百戏,以供皇家观赏的。李侍尧随在他身后信手指点,哪里是焰火区,哪里是马道,救人、治安,哪一区出了事,顺天府走哪条道,九门提督衙门又在哪里指挥,乡里来城献艺观灯的,从左安门进、右安门出……连同挤倒挤伤了人,如何控制人流、救治伤号、医药用品,棋盘街和崇文门外一带乱街房舍怎样防火、如何关防……一路说个没住口。纪昀在旁听着,很想挑剔出点毛病来,但他刚想出一点,李侍尧话里已经说到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暗思“此人办事真是个角色!”
  阿桂却听得极认真,一句话也没插只是沉思,直到到了东便门口,从马褡子里取了块牛肉干,一边嚼一边指点着说道:烟花、起火、火箭、二踢脚之类,一律不准在外城施放,宣武门到崇文门之间不许放爆竹,崩伤了人不好办,要有贼匪乘乱往城楼上放火箭怎么防?这是一。二是东便门、西便门要有两哨驻军站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鲜明,带出些威势来——过年贴门神,门神有什么用?能辟邪,能吓唬鬼么!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士驻到永定门内,叫顺天府的老衙役带着,有事出得快,办得利索,还少误伤人误捕人——我在西大口带兵,那些兵叫他杀人是好手,给他根绳子,他愣是捆不住人!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条,没有厕所。这外城至少要挤进十万人来,男女老少都有,总不能随地方便吧?马道北边六个,南边也六个——至少十二个才得够用。男厕用芦席略挡一下,女厕就得严实一点,还得有掏茅夫随时往外拉粪……”他没说完,李侍尧一拍后脑勺笑道:“这事还真的忘得精光!亏你想来——正阳门也没设茅厕呢!宫里女眷多,女厕还得大一点!”纪昀笑道:“阿桂真能石头里挤出油来!我横竖思量李待尧周密,别的也罢了,十二个茅厕难为你想!”阿桂听他河间口音,将“厕”说成“钗”,笑着调侃道:“这容易,和过日子一样,哪一家没有‘钗’呢?皇宫里有,圆明园里有,所以《红楼梦》里头也有个‘金陵十二钗’呢!”说罢三人都在马上大笑。
  说笑着三人策马出了东便门。这里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时内城城墙共分九个正规的箭楼城门,除了正阳、宣武、崇文之外,从东便门出来直北,周转一匝是朝阳、东直、定安、德胜、西直、阜成六门。里头内城包着皇城,皇城里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之地,只见冻得一平如镜的护城河上,远远近近都有儿童在冰面上嬉闹,有拖冰滑子翘翘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儿的,摔跤的、斗鸡的、打陀螺、扯风葫芦儿的……甚是熙和热闹。绿色的垂杨柳堤外笔直的黄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乡民,也有小两口赶毛驴儿回门的杂在其间。大约每隔五十丈远近都架起了过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纸花,吊着各色小灯,有的彩坊扎的花样巧,也有正在插花儿的。过往行人驻足留连的也就不少。看见这三个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马疾驰而过,身后连个随从也没有,人们都看稀奇似的盯着他们,有的小孩子在后追喊:“看哪!三个老疯子呀……”远远从身后传来,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过了阜成门,阿桂兜缰下马来,笑道:“用了一个半时辰绕外城一周。我们歇歇儿,海子边石凳子干净,坐坐。我是饿了……早晨从涿县走,惦记着见驾。想着皇上赐膳,没指望上。你们算算走了多少道儿?多长时辰没吃?来来,你两个‘老疯子’也吃点牛肉干……”说着坐了便撕咬那肉。纪昀、李侍尧都过来陪他坐了,纪昀兀自笑个不住,说道:“城西这块修圆明园,禁止行人。要在朝阳门那边,准有一群孩子围过来,看三个老疯子吃牛肉!”
  “我还是计划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爷府,还要再穿一次内城,从东便门出去到朝阳门落脚,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调兵打仗,士兵们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时吃饱了,满意地舐舐干裂的口唇笑道。望着阜成门高大灰暗的垛楼,他沉静下来,说道:“城外布置没什么多说的,广渠门到朝阳门、广安门到阜成门要多设几处烟火棚子备用。外城里头烟火少了,外头就放起来,烟花多了就不放。还有,东西便门外要设两个芦席大灯棚,算是官家设的。到时候多挂炮仗,要进城百姓都能看见,就更热闹了。”他看着李侍尧,不容置疑地说道:“要辛苦你衙门了。”
  城东是百姓进外城必经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烟花又是爆竹,给谁看?纪昀和李侍尧都觉得阿桂有点节外生枝——外城千家万户呈彩献瑞,已经布置得成了灯的汪洋,还不够人看?且是这两处在偏隅,墙头挡着,正阳门上根本瞧不见,有什么用处?但这是费不了几个钱的事,棚匠上去,不用两个时辰就能停当。阿桂既已出口,谁肯拦着?故都一笑,点头说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却不似脸上轻松。他虽然远在西域,因坐镇钦差行辕,每天都有京师快马递信,御辇之下的大事情都有旧部故吏随时报知,站得远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纪昀和李侍尧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离军机处,罢掉要差,可说几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试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话赞同夸奖,军机处分派差使“忘了”纪昀……种种蛛丝马迹,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证了自己所得的讯息。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枢,而且不知这汪浑水深浅,如何敢私通底蕴?见二人犹自欢天喜地,说自己是“主心骨”,倒觉百般不是滋味,心里嗟讶着说道:“……不能不想细一点呐!我是个武夫,是这些年逼自己读了几本书,成个半拉子秀才。你纪昀学富五车,还夸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久’之后呢?我看就是‘穷’——水车轮子再转一圈儿。汉武帝《秋风辞》里‘乘楼船兮济汾河,萧鼓呜兮发棹歌’,接着便是‘欢乐极兮哀情多’!读一读,想一想,能不令人惊心?”他是“提醒”,纪、李二人却只想到国家治乱上头了,都夸阿桂解析《易经》“透彻新颖”、“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头用功作文章”之类话头。阿桂见他们听不懂,也就不再说,笑着起身道:“把袍褂除了,进阜成门吃点什么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办丧务,就饿也得忍住了。穿这行头进馆子吃饭,街外一群人看‘老疯子’,什么相生儿呢?我们现在城西,到城东吊唁,晚上我还回城西驿站,一个想不周到,往返来回劳而无功,尽走冤枉道了!”三人说笑着除了外头朝服袍褂,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再骑,牵着马便进了内城。
  此时辰光说傍晚不到傍晚,说饭时不到饭时。阿桂原想阜成门里头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门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门、北到西直门到处都是摊贩。到西安门,原来十分宽阔的大街两边都是菜园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临街中又都搭起席棚,卖古玩的、打场子卖狗皮膏药的、背着糖葫芦串架儿扯嗓门吆喝的、摆饭摊的煎炸烹煮,满街热香四溢,吆吆喝喝,人头攒涌的竟热闹到十分。李侍尧在旁信步跟着往东走,见二人诧异,笑道:“这都是外城御览灯区里赶进来的小贩,大正月里闲人多,也就热闹起来了……”听见那边卖耗子药的切口说得唾沫四溅,一大群人围着听:“一包药有四味鲜,一半咸来一半甜,一半辣来一半酸,赵匡胤赐名断肠丹!”有人问:“这管事儿吗?”卖药的又道:“半夜子时正三更,没有顾得找YS,耗子何时丧的命?鸡叫三遍快天明!”包药递包儿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药,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鲜血打从七窍冒,府上的狸猫能睡觉!”手里卖药口不停说:“耗子口,赛钢枪,隔着皮箱咬衣裳,打了灯台砸了锅,哪个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儿,哪件不值仨俩板儿……”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张口问,便是莲花落子似的一串词儿,信口顺溜成章,毫不粘滞。李侍尧见药摊儿后边就是一处饭棚,虽也是临时搭起,四周都围着毡,瞧着严实暖和些,里头已点了灯,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们就进这家子吧,别听这油嘴叨叨了!”三人进店,那卖药的还在笑说:“……这位爷说我油嘴儿,再说一件稀罕事儿,半夜听见叫吱吱儿,偷油老鼠窜上被儿,老婆翻身使冷锤儿,打断汉子那根棍儿!”三人进店,犹自听他夸夸其谈:“十二属相排头名,它是兽中状元公。当年五鼠闹东京,多亏来了宋仁宗,买了我的耗子药,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听得直笑,一边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脚不沾地上来侍候。三个人都是忙人,只临时在这里打点一下肚子,只要了几碟子小菜,一盘子馒头,李侍尧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面,纪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条子肉,各自闷头吃饭。但隔桌靠墙几个客人说话却渐渐听来了,似乎是几个举人换帖子拜了金兰兄弟,在这里吃酒。阿桂、纪昀都不理会,李待尧听他们称兄道弟亲切热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居然又是方令诚、吴省钦、曹锡宝、惠同济、马祥祖他们几个。不言声扯了扯纪昀衣襟,小声道:“你不是问代人写信求哥哥允婚事的么?那边桌上坐头位的就是,叫曹锡宝;边儿上坐的叫马祥祖,就是把赵高、秦桧当忠臣的那位;那个叫方令诚,就是请曹锡宝捉刀代书的那位……”见阿桂凑过来听,李侍尧便将在返谈店和这几个举子邂逅的事说了。听到忠奸之辩,阿桂笑得浑身直抖,说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也亏你好记性!”
  他们几位大人物的议论,这边几位小人物一点也没有觉察。他们半个时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词掷地有声:“从兹结为金兰手足,洗心涤虑,敏学上进。苟能置身青云,心在庙堂社稷,不忘尘泥交好,戮力为生民造福。即或怀志不售,处身云山野鹤,亦当洁身自好,课书明德,远绝名利营苟之行。进退扶掖,惟当以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们都还沉浸在一片忧国忧民的坦荡情怀之中。店内别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药”的喧嚣,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杂乱无章的尘俗扰攘而已。此刻曹锡宝据案端坐,吴省钦执杯沉吟,马祥祖侧耳静聆,方令诚抚膺正容,正在听惠同济侃侃而言,说的还是李侍尧:“我还是这个想法儿,宁可用君子而无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尧’,字号叫‘皋陶’,看看他的行为吧、是那么回事儿么?”他顿了一下,举杯一饮,又道:“我内弟打广州来信,人说他一天单饮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早晨吃个小鸡儿,白天听个小曲儿,夜里搂个小妮儿’,宴请一次西番洋人,几百两银子无声无息就没了……就像弄这个元宵灯会,京师赶走遣送了多少人?内城外城迁徙了多少人?这就叫‘不恤民’!看这灯山灯海,烟花故事,火树银花,一时虚热闹,过后一场空,要花多少银子?一头这般奢靡,一头穷人家无隔夜粮,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开头一提李侍尧,提着名字批“小人”,李待尧已是闻言色变。阿桂怕他脸上挂不住,凑到他耳畔调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听到后来,李侍尧已变得一脸苦笑。纪昀也放下心来,笑道:“这是意气,总得要人说话。”却听隔桌吴省钦昂然说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赋拿来就这么挥霍!刘墉刘大人号称‘青天’,和和珅去山东,到处建行馆、妓院、戏园子!比起来,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问!”说着,摇了摇头。那个马祥祖却道:“刘墉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还觉得他是好人。济南、德州那块我去过,也真是太破烂儿了!那么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里,到处都是破棚烂屋,满街的暗娼拉客,省会都城,钦差关防之地,也得有个像样的文明物华才好。就是北京,国家首善之区,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圣母观瞻灯市。这是孝道大事嘛,这是那个那个一一‘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呐!这么着布置我看也不过分。”他因不通历史闹出笑话,大约平日不怎么为人所重,说起话来犹犹豫豫,左右看众人脸色神气,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儿,又道:“你们说呢?”
  “祥祖别这样畏缩,如今我们是兄弟,谁还能小瞧你不成?”曹锡宝笑道:“我们在北京,不要去断山东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尧这么做,我和祥祖见识一样,我以为是天经地义!孝道是一层,皇上的忧乐与民咸同,这就是‘道’。孟子曰:‘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头诏告连篇累牍,说的都是各地赈灾的事,这叫忧民之忧;就是祥祖说的,天朝京师文明典型之地,万民都在过元宵,皇上奉圣母观灯市,也就是乐民之乐。该花的钱不花,于小家子讲叫‘吝啬’,于天下朝廷讲,也叫‘失道’。我们未入仕禄,许多经济之道都不懂,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意思不是讽喻‘狗拿耗子’,实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识其味’,无论如何都难以贴切。我们这里似乎胸罗万卷、志大才高的,个中人听了,或许笑我们井底之蛙呢!来,来,吃酒,眼下我们议议场中闱墨的事,似乎更近些个……”方令诚便笑说道:“锡宝兄说的是,我们的‘政’就是进场夺进士争状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们,去找门口卖药的去。这里风云龙虎际会说得不着边儿,考场一个蹭蹬就变成了秋风钝秀才,只好去看‘无边落木萧萧下”去!”
  一席话说得两边桌上人都笑。这边三人也已吃饱,阿桂付账,纪昀、李侍尧出得店来,天已经暗上来了。
  乾隆不愿见皇后,毕竟还是躲不过去。三个大臣在外头巡城,慈宁宫里的秦媚媚过来传太后懿旨:“明个儿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甚么,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别见外头臣子了。丰台花儿匠贡进来的蟠桃,特意还叫汪氏给他制了膳,叫他到我这里来,我当面看着他进。”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听见母亲传话,忙丢了帖子起身答应:“是一一你去回老佛爷话,我这就过去——都有谁在慈宁宫?”秦媚媚陪笑道:“皇后娘娘,钮贵主儿、和卓贵主儿、魏隹氏贵主儿、金隹氏贵主儿、陈主儿、汪主儿……她们都在呢!老庄亲王福晋,十贝勒夫人也在,还有颙琪、颙琁、颙瑆、颙璂、颙璘五位阿哥做的灯谜儿。皇上不过去,他们不敢走动说话,都在那候着呢!”说罢,见乾隆无话,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这才懒懒下炕,由王廉服侍着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酱色宁绸玄狐便袍,松松散散束了卧龙带,望着窗外宫墙晦色转暗,心里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脸,惹得母亲不欢喜;二是夫妻情分已到尽头,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着“少来往”的余地;三是有人问起王八耻几个太监得罪情由,也要有个说法儿,还要防着卜义说的不实,留着和好的地步儿。这般心中委屈滋味竟是从来未有,但也只是暂时淡然置之……他长出一口郁气,说道:“走吧……”
  于是王廉前导,径往慈宁宫而来。过了后侧宫玻璃廊房,便听见太后的笑声,乾隆站住了听,原来是颙瑆在里头说笑话儿:
  “再说个实事儿——是那年丰台大营校场演兵,打鸟铳。三个鸟铳手,每人试三枪。枪打不响,太后老佛爷知道毕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顿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脚跨进去,立时就扫了母亲的兴,便在门首帘外静等,果然听太后道:“毕力塔我知道,先帝得用的将军,当过九门提督一一你接着说。”“是。”颙瑆笑道:“三个鸟铳手,就叫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吧。张三三枪顺顺当当打过了。李四上场,一手这么端着鸟铳,一手拿火媒子点炮捻儿。谁知那炮捻儿又短又粗,这么一沾火,嗤——嘣!一一来不及对靶子就响了,满膛火药黑烟‘呼’地一喷,眉毛胡子都燎了,脸熏黑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发了半日癔症,跳到海子里洗澡去了。轮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药捻又细又长,在铳子里燃,又瞧不见,王二麻子对着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枪只是个哑巴一样。他急了,这么放下枪,觑着眼往枪眼儿里瞧,忽的‘砰轰’一声,平地响个炸雷似的,那鸟铳就响了,把个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芦似的,就地死了。
  “再说李四鸟铳走火,有人已经报信儿到家,李四老婆慌慌张张跑来,见个男人撂倒在地下,乌烟鲜血不辨头脸,认定就是自家丈夫,扑到身上搂住就号陶大哭。王二麻子老婆来瞧热闹,在边上劝说‘人死吹灯拔蜡,嫂子再伤心他也活不转。死的自死,活的还要活。不是我说刻薄话,他活着时候,有点银子都塞了桥东的王四妞儿,大年下你们也没少生气……
  “正劝着,李四洗澡回来了,见自己老婆抱着别人哭,问:‘这是他娘的咋回事?’两个女人一看李四活着,都瞪眼儿发愣。一时人来说:‘死的是王二麻子。’他老婆一认,真的是自己男人!李四老婆起身,王二麻子老婆换上去,就哭得倒噎气发昏。李四老婆在旁边劝:‘人死吹灯拔蜡。弟妹的话,死的自死,活的还要活!我也说句刻薄话,他有点钱不都填还了葛巧儿那丫头子了?’……”
  他似乎是在里头连说带比划形容儿,说得活灵活现的,太后、皇后和一群女人都笑。乾隆正要进去,听太后说道:“这个笑话拿死人开心,罪过的。趁你阿玛没来,罚你再说一个。他来,你就放不开了。”乾隆想了想,脸上挂了笑,一脚跨进殿里,笑着对母亲一揖,说道:“母亲这话儿子当不起,没的我来了,倒不能招额娘开心?”一众人等见他进来,炕上地下墙边桌旁忽地跪倒一片,只太后不动,那拉氏偏身下炕蹲福行礼。太后道:“不是不开心,在你跟前都得讲规矩,礼拘着,又要讲说话分寸,我老天拔地的人了,爱听俗话笑话儿,那些雅文章虽好,我们不懂!”乾隆笑着唯唯答应,从腰下解了玉珮放在桌上,对几个儿子道:“谁来尽这个孝道?就说俗故事俗笑话儿,逗乐了老佛爷,这个就赏他!”
  “儿子想得这个彩头。”几个儿子互相递了一阵眼色,八阿哥颙琁乍了胆子,起身一揖,笑道:“说个一一傻女婿走丈母娘故事儿!”话一出口,连乾隆也随众笑了。太后笑道:“我就最爱听这些个一一你放胆儿说,有我在,你阿玛也不得拘你!”“是。”颙琁哈腰赔笑,打叠精神说道:“有个人,是个不够数儿。老丈母过生日,两口子回去,媳妇怕他丢丑,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这回回去要支起样儿叫他们瞧瞧。告诉你,我们家门上那个铺首衔环是古铜的,你进门时候盯着看看,用手敲敲,就说‘噢,是古铜的’,堂上香炉也是古铜,也要认认敲敲,就说‘嗯,这香炉也是古铜的!’我们家中堂有幅画,见了就说‘这是唐朝古画儿’……再有就是吃饭,别在席上张牙舞爪狼吞虎咽,我在厨屋里筷子敲一下碟子,你就夹一口菜。还有和客人敬酒,要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别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傻女婿一一答应记住了。
  “这么交待清爽,两口子骑驴回门。老岳父家是绅士人家,这日老亲故友自然不少,都知道他有个傻女婿,他们一到门上就招眼,人们都留神瞧这女婿动作。只见他不慌不忙摇着方步一一”颙旋学那样子,皱着眉头,拿腔作势向四周点头致意,又上下审视那“门”,用手指虚敲了敲:‘嗯,这个铺首衔环是古铜的!’
  “众客人一听,都是一怔:这不像是个傻子呀!说话气派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蛮好的嘛!
  “接着进正房拜寿了,那媳妇都在身边,礼数、风度都漂亮。他又走到香炉跟前,这么伸手一敲,侧耳听着,又说:‘岳丈,这香炉也是古铜的,嗯,好!’这么着一手卖弄,人们谁也不敢小看这傻子了。
  “接着便上席。他是娇客,自然和乡大人们同坐首桌。姑奶奶回门,照例到厨屋里帮嫂子们忙儿。那媳妇儿择菜洗盘子,眼里留神丈夫,隔一会儿,就用筷子‘当——’敲一下盘子。傻女婿坐在上头,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专听这一声响,他就夹一口菜填嘴里,慢慢嚼咽。”
  颙琁说着,脸上板得一本正经,手伸着比个夹菜样儿,“吃”到口里,磨着嘴“嚼”了又“咽”了,逗得太后前仰后合笑不可遏,指着颙旋道:“这孩子伶俐,只听说是个读书种儿,诗写得好,说古记儿也这么爱人的!”颙琁便忙收科,笑着斟了一小杯葡萄酒,双手捧了敬给祖母,又斟一杯捧给乾隆,道:“祖母、阿玛都笑了,这是儿子孝心虔诚,请老佛爷、皇阿玛赏脸用一点。”还要敬皇后,那拉氏笑道:“皇上用了,也就有我的了,你只管说笑,老佛爷、皇上开心就好。”乾隆听这话,真觉得入情入理,无可挑剔,满心要冷淡皇后的,又复疑思不定,只向皇后点头微笑了一下,举杯饮了。
  “酒席筵上丁点毛病没出,傻女婿又过一关。”颙琁接着说道,“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谁说人家女婿傻?文雅端庄,活脱儿一个黉门秀才嘛!
  “接着老丈母下来劝酒,傻女婿就起身帮着张罗——‘来来来,今儿个高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一请干了这杯!’人们纷纷起身回敬,都来逢迎,说‘令贤婿知书达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乘龙腾达’、‘慧眼识东床’之类乱嘈。谁想偏这时候儿出了毛病。”颙琁笑着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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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4:07:08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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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都用眼盯着颙琁,颙琁却颇沉得住气,取茶饮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那老丈母一高兴,不留神就放了个屁。这女婿受了夸奖,也就忘乎所以,伸指头往空里弹了弹,似模像样侧着耳朵‘听’那屁声,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岳母大人,您这屁也是古铜的!”
  他话音一落,众人初时一怔,突然爆发一阵狂笑。老太后正合碗盖,连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后指着颙琁捂着胸,咳得满脸涨红,只说不出话来;乾隆手举酒杯正往唇边送,一口笑出气来,吹得酒都溅出去;陈氏、汪氏、金隹氏、魏隹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满殿宫女也都东倒西歪站不稳;只和卓氏听不大懂,跟着众人讪笑而已;颙琪几个阿哥也都笑不可遏,只迫于乾隆严父在场,撑着不肯失态。
  还是颙琁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后身边替她捶背,待稍平静,又道,“老丈人在边儿上吹胡子瞪眼,指着呵斥:‘这都是什么话?’
  “傻女婿这才想起来,指着堂屋中间那幅画说:‘我还没说呢,这是唐朝古画!’
  “‘混账!’
  “那女婿见丈人发了脾气,摆手儿后退,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跟您没话说!哦一一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大家听着,又复一阵一阵哗笑,太后便命乾隆赏他!颙旋一边领赏,一边谢过,说道:“儿子的笑话儿太俗,是打冯梦龙《古今笑》里头编掇出来的,里头难免轻浮,皇阿玛不见责,儿子就欢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头串馆子吃茶,狐朋狗友们噱笑打诨出来的故事儿,听见是读书得来,不禁释然,笑道:“冯梦龙不同于柳三变,柳是自喜风流,冯是怀才不遇,退而著书劝世。我看过他的《警世通言》,虽然不少街巷俚言,大旨劝善惩恶,于世道人心无害的。你的笑话虽俗,老佛爷听得欢喜,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莱子斑衣戏彩,娱亲之乐的正经,说不上‘轻浮’二字。”这么着说,满殿里人都放了心。太后知道乾隆尚未进膳,便命:“汪氏带皇帝迸内殿,待候你主子进膳了,出来我们猜灯谜儿耍子。皇帝去吧,我还叫他们说笑话儿等着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随汪氏由东廊进入内偏殿。里头早已预备停当,十几支蜡烛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间地下铺着猩猩红毡,放着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摆在角上,碧绿黢青的腌黄瓜,糖拌红菜椒丝,香菇豆瓣酱,珍珠豆芽儿,中间一个柏花白玉攒盘,拼着丹凤朝阳的花样儿,蹄筋垛云,野鸡崽子,扬州硝肉兑翅儿,菊花芯水萝卜雕凤,胡萝卜“太阳”,玲珑剔透,在灯下晶莹闪烁,艳色不可方物。乾隆接连几天吃的都是御厨房大笼蒸的馏火膳,一见这摆置,便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坐了矮几上,说道:“好!青红皂白,四维分明,好颜色,这么好花样儿,难为你怎么做来?朕有点不忍下著呢!”说着,汪氏已端了热菜,却是清酱烧豆腐、爆青芹、姜丝茄饼、糖醋菜心,一色全素,入锅即出,鲜香扑鼻而来。乾隆也不用酒,就着象眼小馒头、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连连夸奖:“这和外头臣子的差使一样,你这么经心,就是好的!这豆芽里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夫?这茄饼也不是凡品!”
  汪氏垂手站在一旁侍候,赔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听二十四福晋说了《石头记》里头做茄子的法儿,那么九蒸九晒又糟又腌的,弄出来都没魂儿了,兑上葱姜丝儿,勾粉芡煎出来,就成了这样儿。我那里还收着一坛子,主子几时想用,就给您做。”乾隆吃着,一笑说道:“连《红楼梦》里的菜都搬出来了?”汪氏道:“听人家说《红楼梦》不是好书,二十四福晋说的是《石头记》。”
  “《石头记》就是《红楼梦》里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录》、《风月宝鉴》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儿、汪主儿一样,都是一个人。”汪氏笑道:“主子这一说,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谱原来是钱八十回子做的!这厨子可真算能耐!”乾隆听她把“前八十回”听成了人名儿,“咯”地一笑,说道:“这可真是你‘巴巴的明白’了,朕却堪堪地糊涂了。”喝了一小口粥,又问道:“这几日朕没进里头,听见有什么话没有?黜退了王八耻一干太监,你是怎样想的?”
  汪氏偏着脸想了想,说道:“太后和娘娘都说主子忙,没听见别的什么话。王八耻这几个贼骨头,平日里狗仗人势的,除了老佛爷、娘娘,他眼里有谁?就是我这位份,叫他出去代买一点粉硝胭脂,打个头面首饰,要看他脸色,给他塞体己,还带搭不理的。他走了,我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乾隆笑问道:“没有翻你们牌子,该不会有怨言的吧?”汪氏红了脸,低声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这把子年纪,早就锣歇鼓罢了。除了新进来的和卓贵主儿,哪个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轻时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坛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着这话没有言语:卜义揭出那拉氏的那些丑事,其实现在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要穷究,不但时日久远,难以核实,就算弄得彰明较著,又怎好像外头捕贼似的在宫中折腾?不弄清楚,只是个于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许更大的难题出来,压根儿没法子摆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穷迫不舍?唉……乾隆想到这里一阵灰心,不禁一叹,说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这话带着禅味儿……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点惊异地望着乾隆,她还从来没见过乾隆这样儿神态,像感伤又像沉吟,像唠叨又像念诵。这么平常一句话,有什么“禅味”的?怎么一会儿时辰就变得忧郁了?怔了移时,她笑道:“我是说我们老了。万岁爷您可不老!我们女人老得快嘛!”
  “是么?”乾隆失声一笑,看一眼汪氏,说道:“你比朕小着十六岁,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么忌讳的?白发天子白发宫嫔熙乐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经吃饱,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来道:“咱们前殿里去吧。”
  汪氏答应一声“是”,命丫头们收拾碗具:“这几件玉盘玉碗都登记过的,哪里取的还放哪里,把册子号销掉……”随乾隆仍回格子殿来,隔门便听和卓氏在给太后说笑话儿:“……阿凡提当时路过这里,听见这讨饭的和巴依在争吵,许多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就挤进去对巴依说:‘巴依老爷,他路过您这里,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钱,因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吗?’巴依老爷说:‘是的!’阿凡提说:‘他没有钱给您。我愿意代替他还钱。’巴依说:‘可以!”
  “阿凡提从挎包里取出钱袋子,摇了摇,袋子里传出了钱币碰撞的叮当声。阿凡提问:“这是什么?’‘钱!’‘这就对了。’阿凡提说:‘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这钱的声音也是钱的一部分,您听到了钱的声音,就是付了您的账了。我的巴依老爷!’”
  人们初时一怔,回过味来,立刻便是一片欢笑,有啐那巴依老爷贪财黑心的,有赞阿凡提机灵多智的。太后起初没听明白,皇后在旁细细解说了,老人笑得手里纸牌撒了一炕,说道:“还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只玉柄聚耀灯台取来,赏了和卓氏!”因见乾隆进来,挪身下炕道:“廊下灯谜已经设齐了。这都是咱们自家制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赏;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罚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这里,众人毕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领赏,也认罚,总之逗得老佛爷乐了就好!”说罢,搀太后出了格子殿。
  只见玻璃窗外院子里也扎着不少灯,天井里正中央是两盘硕大无朋的二龙戏珠灯,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带诗谜的灯都悬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着,走马灯、龙宫吊儿、西瓜灯、宫灯,花样虽不多,星星点点连缀起来也颇有情致。廊下地龙暖气氤氲,又能看外头的灯又不得受凉。乾隆不禁点头,说道:“秦媚媚还算能会办差,晓事。皇后不要猜了,你扶着老佛爷,我来——”
  那拉氏因王八耻等人被拿,她自己备位中宫,连个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连几日不进内宫,大样儿上撑着一如既往,心里其实忐忑不安,怀着鬼胎。听乾隆发话给自己派差使,顿觉一阵松快,忙就过来代乾隆搀了太后,笑道:“这都是几个阿哥编的,下头缀的有名字,有些谜太后不懂,我也稀里糊涂的。谜儿不好,皇上只管指教。”乾隆笑着点头道:“那是自然——”
  看迎门第一盏灯上谜语,写着:
  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打一字。
  乾隆看时,是颙琪所制,便道:“这是个‘日’字么?”颙琪忙笑道:“是。”乾隆接着又看下一个。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
  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乾隆道:“这是颙琁的——拄杖就是了。很好。只是多少有点怀才不遇味道,志量还好。”太后便忙道:“这是我要的。”乾隆笑着点头道:“是。”再看却是颙璂的: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
  乾隆不禁回头,看看骨瘦如柴的颙璂,心中暗自叹息:言为心声,果然不假,身子骨都这么晃晃荡荡的……因道:“这是秋千。”颙璂弱声弱气答道:“是。”又看颙瑆的,写着“长明灯”三字,注着“打四书一句”,乾隆沉思有顷,说道:“可是——不息则久?”颙瑆忙笑道:“是。下一个也是儿子的。”乾隆看时,写着: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打一词牌名。
  颙瑆挂这灯谜原是心里犯嘀咕,担心触了什么圣忌,不料乾隆看了竟大为赏识,鼓掌笑道:“雅得很。这是颙琁捉刀制出来的罢——是《忆秦娥》?”颙琁和颙瑆不禁对视一眼,颙瑆笑道:“皇阿玛怎么知道的?”乾隆笑而不语。再看颙琁的,是独独一个“斁”字,打《易经》一句。乾隆见今晚灯谜多有不祥之语①,心下暗自叹息,怔怔站住,心思惝恍着,脸上似悲似喜。太后以为他猜不到,便笑道:“我说过的世法平等,可是要罚皇帝酒了!琁儿,给你皇阿玛斟上!”颙琁便忙斟一杯,陪笑道:“这谜造得不好,儿子代父亲认罚了吧!”见乾隆点头,一仰脖子便喝下去。接着是颙璘的,写着:
  无边落木萧萧下。
  ——打一字。
  ①“斁”,谜底为《易经》中“泽无水”一句。
  这句诗谜乾隆听纪昀说过,谜底也是“日”字。按南朝史序宋、齐、梁、陈,齐、梁二朝皇帝都姓萧,“萧萧下”就是“陈”,去掉“边”和“木”,就只剩下“日”字。这句唐诗此时看去也是一派索漠荒寒,气数将尽的模样。乾隆脸上己没了笑容,只说道:“太穿凿了,不是猜你不出。你还年轻,该当有些奋发有为、蒸蒸向上的气势。这么江河日下的玩味诗词,于你学习事业无益,懂么?”说着环视众阿哥。阿哥们这才恍然:起头一个“太阳”,这里又一个“太阳落”,无意之间,好好的事弄出个“颓唐”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噤住了。颙璘正要请罪,颙琁在旁一躬身陪笑道:“这个谜儿也是儿子代拟的。一来皇上现在整肃吏治,横扫贪贿玩渎之风,要有些个肃杀之气,有秋风一过败叶纷坠之象;二来取其余意,下句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除旧布新,更张而振聩,使太平极盛之世再登层楼——这是莫大的吉祥呀!”
  变得有些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松缓了。
  乾隆听颙琁巧鼓如簧之舌辩解,原是觉得有点牵强;但听完品味,又觉得不无道理,因换了霁颜,笑道:“是我想左了。就这两句诗,确有新旧更张的意思,落木萧萧下,那不是枯枝败叶?”太后原为乾隆消乏设这个小灯谜会,里头文字太雅,她也不甚懂的,见他高兴了也就宽了心,笑道:“还是颙琁儿解得透彻明白,这是好意思嘛!琁儿,代我斟一杯,罚皇帝饮了!”颙琁忙笑着答应。乾隆接过酒一饮而尽,递杯子笑道:“这酒吃得畅快!”又转脸吩咐王廉:“派人去养心殿把和珅进上来的那个箱子抬过来,里头的物件都分成了份儿,这就要赏人了!”回头又对母亲笑道:“儿子这些日子忙得有点晕了头,今儿好日子,一定多陪母亲乐一乐,讨额娘个欢喜,我们一大家子对对儿,热热闹闹岂不是好?这些诗谜儿虽好,太文气的了,不合您老脾胃。”
  “那敢情是好。”太后笑道,“我过节不过节一样,天天都是过年,图的就是你松散一下。你、皇后还有这些人都来对对儿我听,只是有个言语不到的,只许罚酒,不许纠查训斥了——你训得他们都成了避猫鼠,我想乐也乐不起来。”乾隆忙笑着谢道:“儿子总归遵母亲的懿旨就是了。不过母亲也得略赏儿子个面子,也来一道儿对词儿一一母亲放心,这次不对诗不对词,就是京师事物儿,都是平常说话儿。就比如‘香山寺’对上个‘臭水塘’——不难的!”太后合手笑道:“这么着,成!我和几个老太妃、老亲王福晋也常对这些对儿取乐子呢!——我也有赏!秦媚媚,把我的利物儿摆出来!”
  于是众人随太后、乾隆复入内殿,太后居中坐了,左边是五位阿哥,右边依次是皇后、魏售氏、金隹氏、和卓氏、陈氏、汪氏、高氏、陆氏、柏氏,乾隆又接了永璘,一群人环围了个大圈子。太监们忙着摆椅子放茶果,见是这么个坐法儿,都觉新奇有趣的。一时太后和皇帝的赏赐利物也摆放出来。太后赏赐的是金瓜子、银锞子、钗钏头面、小如意之类;乾隆的是文房四宝、题幅、扇面儿、云子儿(围棋)、汉玉坠儿、卧玉龙袋、剑钩、扳指……都一扎扎垛在殿门口卷案上,或翰墨香色,或宝气灿烂,更给满殿热闹熙和的气氛增色。乾隆坐在对面笑道:“颙琪挨老佛爷坐着,不要太监招呼,就是你侍候,老佛爷想不起来的,你和皇后记着提个醒儿!”颙琪忙欠身答应。皇后也笑着道:“明白。”太后笑得满脸开花,说道:“不一定我就比不过他们。你听着了,我起首——”随口便说道:
  王姑庵——
  皇后忙就对上“韦公祠”,又说:“我出‘珍珠酒’。”魏隹氏就对“琥珀糖!——单牌楼——”金隹氏对上“双塔寺”,又出“象棋饼”。和卓氏尚在发愣,陈氏忙在她耳边叽咕一句,和卓氏*一口半生不熟京话对道:“骨牌糕——棋盘街!”陈氏被她逗得直笑,忙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对“玉河桥——文官果!”下头高氏笑道:“文官果对孩儿茶——打秋风!”陆氏一笑,偏着头想想道:“打秋风,打秋风——对上个‘种太岁’可好?”众人一阵哄笑。陆氏又出对儿“六科郎”,柏氏却腼腆,“嗯”了半晌,对了个“四夷馆——我出‘白靴校尉’——请万岁爷对!”
  “我对……”乾隆只顾看她们对对儿乐子,忘神之间已轮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时对不出来。颙璘眼见太后指乾隆要罚,忙悄声对乾隆说了句什么。乾隆一想果然不错,一拍桌子笑道:“是了——红袍将军!”
  这一对,众人便都笑了。太后道:“这是白云观里的门神,是‘红盔将军’,颙璘给你阿玛作弊,还弄错了,爷俩我都不饶,罚酒!”颙璘便接过太监递来的酒,要连乾隆的都喝掉。乾隆笑道:“这不应是罚酒,该是贺酒。白云观有个红盔将军,我们朝廷有兆惠,海兰察,号称“红袍双将军”,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错。他们两个现在西边冰天雪地里出兵放马。叫我说,除了太后,我们都举杯,替他们纳福,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太后忙道:“这个如何轻慢得?我也举杯!”
  于是男女老少一齐欢笑举杯饮了。乾隆接着出对:“这算替他们遥祝了,我出‘诚意高香’!”颙璘笑道:“皇阿玛对得真贴切人实,儿子对个‘细心坚烛’。我出——细皮薄脆。”颗璂便对上“多肉馄饨——天理肥皂”。颙瑆却一时结住,抓耳挠腮,想了半日,一拍掌道:“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一一地道药材!我出椿树饺儿——”颙琁也是怔住,攒眉拧目想着,说道:“有了!桃花烧卖!我出——京城里外巡捕营!”
  “人家都是三两个字,你就这么一大串!”颙琪笑着抱怨道:“我对——礼部南北会同馆。我也出个难的给老佛爷:秉笔司礼金书太监——”众人原以为这是前明掌故,太后必定要犯踌蹰的,不料他话音一落,太后笑道:“对个‘带刀散骑勋卫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个大圆围转了一个周匝,众人大发一笑。太后便吩咐“取我的利物来,哥儿们是颙琁双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头面,和卓家的才进宫,没家底子,可怜见的,娘家又远,不论皇帝的还是我的,样样有她的份儿——秦媚媚快着些了。”乾隆呵呵笑着道:“王廉,就照老佛爷的吩咐赏大家。给颙璂加一柄缠金丝如意!”于是众人纷纷而起,妃嫔在前,阿哥续后,依次到卷案边领了赏,又喜气洋洋到太后,皇后跟前行礼,又到乾隆跟前谢恩。太后笑道:“就这么将尽兴没尽兴的最好。再接着对下去,还能勉强敷衍些子,到了没词儿时候就无趣了。”乾隆含笑承欢,说道:“若论属对工巧,还要算纪昀。据儿子看来,不但本朝,就是历代才子,竟没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库编纂房去,陆柄南他们几个出街上招牌名儿难他,说个‘神效乌须丸’,他对‘祖传狗皮膏’;‘追风柳木牙杖’,对‘清露桂花头油’;‘博古斋装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画’,他就对个‘同仁堂贩卖云贵川广地道药材’。后来陆柄南问他:‘方才上朝路过三眼井——’话没说完,他就对上个‘待会面君笑说陆耳心’——原来纪昀对着对子偷眼瞧见我进来了,陆柄南的号就叫‘陆耳心’!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见!”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肃聆听的儿子们,忽然没有了再说笑话的兴致,起身踱了几步,坐到母亲身前,面向阿哥们说道:“你们生在天家,自来就有的富贵,用不着像外头举子们那样束发苦读,皓首穷经,苦挣个一官半职,再慢慢攀升,这原是你们的福。据朕看来,历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原由就是仗了这福,一代比一代骄奢淫佚的过!”
  大殿上静了下来。只听乾隆款款而言:“宫闱宗室里什么风,外头就是什么雨。看看徽昆戏如今昌盛,还不是从北京风靡了天下的?王爷们带了个头,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戏!刘墉、和珅在山东拿国泰时,他还正在下海唱戏,一头一脸的脂粉!”他用手指东边:“那边王府里,各家都养着上千笼子的鸟,你怎么能怨那些没差使的破落子弟提着鸟笼子串茶馆?一对好鸽子上千两银子,一只斗鹌鹑八百两!一个坏风气传起来倡导起来半点不费事,要想扑灭下去,就是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济事。所以这一条要警惕。你们现在读书尚属用功。在部里办差只是学习,闲暇时候琴棋书画自娱也无可厚非。但看你们送来的窗课本子,里头抄的那些诗词,嗯——什么‘打叠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从人缱绻,何妨长任月朦胧’,还有什么‘最是断肠禁不得,残灯影里梦初回’,什么‘欲把禅心销此病,破除才尽又重生’……你们不要对着看,都有!你好好读书养性,效尊孔孟,哪来的断肠梦?又是哪个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给你病害?”说到这里,乾隆也不禁莞尔一笑。他心底里其实也很赏识这些个销魂绮语的,都记得烂熟,这会子教训儿子,现成就搬了出来。太后见他训出了调侃言语,在旁笑道:“孙子们要说都算好的了!里头孝顺,外头办差,人也没说出个不是来一一他们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爷那脾气,丁点差错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当着外人当时就叫你下不来台!要听见这些诗,那就是反了!”“母亲说的是!”乾隆听了忙笑着起身,亲自给太后奉茶,说道;“儿子见他们兄弟齐在一处也难得的,这也还是爷们家里家常话,不是训斥他们。富贵自来有,世俗奢靡淫佚混账风气,又娇又嫩,哪里经得风雨?尹继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练达、多聪明的人!当年有个举人去见他,那举人九次会考都落榜了,他就有点瞧不起人家,说:‘秀才该闭门读书,钻刺什么?’还对李卫说:‘这么个老孝廉,还有什么指望?’结果如何?——他轻慢了个状元!就是光禄寺的正卿陈伯玉,前头你们毓庆宫的总师傅!……尹元长活着,只要说起这事,就羞得满脸通红。”他又面转阿哥们:“尹元长两督江南,再入军机,治绩劳勋垂于竹帛,你们除了个好爹妈,拿什么和他比?他尚且有这失误,何况你们?是不是?嗯?”这下子儿子们再也坐不住,一齐起身躬身答道:“是!”
  “稚子不闻过庭之训,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谓太后,“儿子实在事冗任巨,缺帮手呵!趁了老佛爷这个灯会,敲打一下他们,要乐中不忘忧,成就盛世贤王,这就有点扫您的兴了。”
  “不扫兴!”太后说道,“打虎须要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么!傅恒、尹继善过世,老五(弘昼)又病得那样。纪昀才学好,于敏中有德量,我瞧着还不是掌总的料儿。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了多去,就忙你独个儿。我一则心疼,二则也为你着急。乐一乐,也有个解秽的意思。我还惦记着十五阿哥在山东,听说那里出了点乱子,也不知有于碍没有?”说着,叹了口气。
  这是问颙琰的下落,乾隆觉得无法回话。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连日心绪不好,对后宫的事只是个反感烦乱,真正的担心是在山东,恐怕颙琰身罹不测,又忧心别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动朝廷,“藻饰太平,繁华盛极”的治世名声就要大打折扣。岂知这位索居深宫的老太后,竟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事……他微笑着点点头,柔声安慰道:“无碍的,这都是国泰平日敲骨吸髓、剥克百姓惹出的事。据各省情势说,大体上无事,江南一个制钱板儿能买三个饽饽,穷人还过得。有几个跳踉匪类,刘墉就把他们对付了。母亲放心,穷地方都有赈济,咱们有的是钱粮!……至于十五阿哥,更甭*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着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刘墉、内有黄天霸师徒护着他呢,前天还接到他的驿传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联络,信怎么寄来呢?阿哥们沉下去,历练历练,有些学问在宫里头一辈子也学不来!就是有些惊险,不见得就是坏事。我年轻时候下江南,几乎让人杀在路上一一金隹氏她就知道。先帝爷年轻时也遭过洪水住过黑店……”他似乎觉得这样比较不妥,又道:“别说平常人家千里万里出去谋斗升之粮,就说阿哥们,保姆、师傅护着,哪个不是三灾八难的?吃点苦头有什么?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杀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还圈禁了十年。结果怎样?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贤王!”他本来面对太后的,此时已转向儿子们,问道:“是不是?”“是!”儿子们又齐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训诫格局,回身向母亲一躬,笑道:“儿子不去,毕竟这里不成热闹景儿。现今普天同庆,薄海共欢过元宵,正是融融愉乐之时,今儿该放开孙子们陪母亲高兴——除了颙璂,你们今晚都要在慈宁宫尽情承孝——我还到养心殿,有几件要紧奏折还没批下去呢!”
  “是这个话。”太后见宫嫔、阿哥人人面带轻松笑容,也不禁笑了,“这也就是立规矩立惯了。就像《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怎么好在你跟前儿放肆玩笑?你去吧,只别坐夜坐的时辰久了——明儿下晌定住了时辰,咱娘们都上正阳门!”
  第二日下午申时是钦天监择定的大驾出城吉时。从午时正牌,长年封禁的天安门、地安门、午门正门,随着石破天惊三声炮响,一齐卸下房梁粗的门闩,哗然洞开。善捕营和西山健锐营的数千名羽林军早已在五凤楼前集结,听见这三声号炮,李侍尧在午门前一抖令旗,各营棚管带将军带着兵,踏正步举着军旗出来驻跸关防,沿紫禁城中轴分内外两线,将皇道和内城隔断开来。成千上万的京师老百姓哪个不要来观瞻圣母出城?四面八方从内城聚过来,被拦在御道两侧,已是人流如潮万头攒涌。天安门到正阳门东西两侧,已成*的海洋。看见皇家如此森严威仪,议论声,啧啧惊叹声,挤倒了人的哭叫声,顺天府衙役的口令传递声……汇成一片喧嚣。顺天府尹郭志强一头热汗,跑了这头跑那头,指挥衙役们布置东西便门外,安排彩灯烟火。回到天安门前,恰遇李侍尧出来,刚说了句“灯棚里火药太多,要借提督衙门的牛毛毡挡一挡——”话没说完,便被李侍尧打断了。
  “那是怎么回事?”李侍尧也是一头油汗,指着天安门东南角,“你衙门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志强回头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拦着都挤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这都是祖传练出来的鞭头本事,打灯头不伤蜡烛的——我从东便门挤过来,轿子差点挤扁了——那边得开出个通道来。”
  李侍尧揩了一把汗,说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泼!人散开算完。这种好日子,鞭子扫谁一下,一家子不高兴,吓着了老头、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叫你的人立刻传话去!”郭志强便回头命从人:“赶紧照大人指令去办!”李侍尧这才问:“你方才说什么?”郭志强道:“东西便门外官设灯棚垛的火药,外头油纸都毛了,万一火星子溅上去烧透了,就会炸起来崩坏了城墙。看这天儿,说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尧仰脸看看,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彤云霾烟布满天空,随着微微朔风缓重地向南移动。心里思量,下点雪也好,一来人少,二来火灾少。但这是扫兴话,不能对郭志强这样下属说的。因笑道:“我那里没有牛毛毡,只有羊毛毡,你派人去用车拉就是了——听着,不许把炸药堆在城墙根,离城至少十丈。图省事,出了事唯你是问!”说着话,见王廉打头,六十四名太监骑着马从天安门内按辔徐徐而出,忙道:“我骑马进去见桂中堂。你也骑马到正阳门,百官已经齐了,叫他们按品级列队,把周围闲人赶开——大驾已经动了!”郭志强觑着眼手搭凉棚向里望一眼,果见里头午门笔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黄灿灿一片压地金山般车驾已经启动,已隐隐传来鼓乐之声,忙答应一声,牵马拾镫,飞骑而去。
  此刻成千上万的人众都已知道车驾已经在午门出动,一片狂热的欢呼鼓噪喧嚣如潮,正热闹不堪,忽然之间雅静下来,原来天安门东西两侧门洞里备走出一只朝象,接着又是一对,又一对……共是九对大象,卷鼻耷耳的举着粗壮的腿走得十分齐整,都是金丝绒搭背,明黄缨络套身,个头都在一丈高低。穿着镶黄红坎肩的象奴都是头戴平底小帽,手持黄绒鞭,坐在房来高的象背上听哨音如意指挥——自雍正未年金川战起,接着缅甸内乱,大象停贡,大内原有的象只剩了三只,只可内宫观赏,已不足配备仪仗。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这时一下子出来这么多,康熙朝过来的老人都不曾如此开眼。王廉带太监们出天安门,由着他们往正阳门去布置城上观礼坐席,自己留下来,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带桥前,待到东西两行宝象站定,王廉扯着公鸭嗓子可嗓门喊了一声:
  “跪!”
  十八名象奴听令,一齐把手向大象的项间一按——这都是下头不知练过多少回的。那些浑身裹着绫罗的畜牲们前蹄一弯、后腿一伏便趴在地上。周围立刻传来一片啧啧称奇声。看象奴动作时,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来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着。有头年轻小象大约驯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许长的蔗棒儿调皮地顶立柱儿,不肯往嘴里送。象奴举着鞭子扬了一下,这家伙却是不怕,横鼻子把那象奴扫了个马趴。他站起来瞪眼扬鞭发怒,那象已将甘蔗填了口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逗得远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正热闹得眼花缭乱间,丹陛大乐肉竹①,旱雷聒耳已近,前头六十四面龙旗,各由力士挺执而过,紧接着五十四架盖伞飘摇出城,翠华紫芝,明黄纯紫,艳色杂陈,豹尾枪、龙头竿高高矗着杂处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信幡红旗导引着,又是羽葆如林,从门中涌出,七尺宝扇上一面面都写得有字:“教孝表节”“明刑粥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四葆在前,接着“振武”“敷文”“纳言”“进善”随后,四金节、四仪锽氅、四黄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锋大纛、五色金龙纛,旌麾蔽天而过,什么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种种祥禽;游鳞、彩狮、白泽、角端、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诸多灵兽都绘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摇摇,浩浩荡荡,从天安门涌出。前头已到正阳门,后头还在无休无止地向外涌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门侍卫金盔银甲,挎刀骑马,威风凛凛,蹄声叮叮踏石过道,后边无数太监拥着黄络龙舆,车轮碾石,辚辚有声,渐出城门。有年纪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天子车驾已到——此刻万众睽目,都是眼花缭乱,人们已是看傻了,不知那里是北。待到车驾出来,尽显于天安门玉带桥南,人们才看清,一顶六尺高的龙辇,上遮九龙华盖,玉座方轸,正中坐着白发苍苍满面慈祥笑容的“圣母”皇太后。旁边侍立一人,头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顶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子,外套着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龙袍,瑞罩下微露半边珍珠朝珠,一条束金镶碧玡瑶线钮带,斜露在龙褂外边,瓜子脸,弯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带笑,三络长髯垂在胸前,虽然已是年过六十的老人,渊亭岳峙站在舆轸中,精神气象看去不过五十。一手扶着挡栏,一手执着中栉站在车中,时而向车外招手致意,时而又俯身和太后说笑着什么——人们便知,这就是御极天下垂裳而治四十年的“当今”——乾隆皇帝了。顷刻之间,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腾跃而起:
  ①肉竹:泛指音乐。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皇太后老佛爷千岁,千千岁!”
  大约从来没有从紫禁城正门出来观过礼,太后东眺西望,只见广袤的东西长安街面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两边,像大片倒伏了的麦田俯跪下去,听着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显得有点兴奋,孩子般地笑着,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手扶着挡栏叹道:“太监们整日说‘去了一趟内城’,内城原来这么大!这么宽敞的!我老婆子今儿也算开了眼了!”因人众欢呼声浪太大,乾隆听不清母亲说什么话,俯身凑近了,听太后道:“……好开心!我比圣祖爷跟前的老太妃,还有先帝爷跟前的老姐妹们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随先帝上过一回五凤楼,那个场面儿也不及这个的……皇帝,这是你给娘挣的体面!”
  “是!”乾隆陪笑道,“这是您老洪福齐天,累世积德行善的果报……”说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后含笑点头,四周瞭望着,又说了句什么,乾隆又俯身听。太后却道:“这些人都这么忠爱君恩,感沐皇化,该赏点什么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干碍的。”乾隆笑道,“儿子叫阿桂去办。”说着转身下了车轸边的小梯子。阿桂骑着马就紧随在步辇后边,见乾隆招手,双腿一夹马肚子,几步赶了上来,垂鞭拱袖,听乾隆说道:“太后懿旨,要赏这些百姓。你来办。新制的乾隆制钱预备的有没有?”
  “奴才遵旨,遵大后的懿旨!”阿桂笑着揖手,说道:“原来预备的到正阳门灯会上赏的,十万小串(一百文一小串)制钱。这里人都跪下了,好办——不然要挤坏人的——可这样到灯会散时候就没钱了,要不要叫礼部再提些钱来?”
  乾隆笑着说道:“你瞧着办,总之要办得高兴,不要挤死了人。”说着转身拾级又上了舆顶方轸。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尧和郭志强上来,说了太后懿旨的事。
  两个人一听都愣住了:一条街两边人挤人人垛人,赏钱还不许挤死人,这怎么弄?李侍尧却是心思极清明,略一怔急急说道:“桂中堂,请车驾略慢一点走,老郭带顺天府的人两头封路,我这头传懿旨,叫顺天府的衙役编队领赏。人群不能乱,一乱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个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这么办——要规矩,不要乱——这里的人分钱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这么多,警备也稍松和一点……”说着打马往前来寻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随舆太监:“压着些步子,跟我后边慢走!”那舆辇顿时慢了下来,李侍尧远远见郭志强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马一跃,径至御辇前头,众目睽睽中从容下骑,先向御辇行了三拜九叩大礼,才转身面向南方。一片热闹得开锅稀粥般的人群渐次安静下来,听李侍尧高声布达:
  “奉皇上圣谕,遵皇太后老佛爷懿旨,今日皇辇前迎驾人等,皆我大清忠诚良实子民,无论男女老幼,皆有赏赉。着顺天府依次分发赏钱——钦此!”
  本来凝重的空气,仿佛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缩了一下,又猛地膨胀开来。不知是谁带头声嘶力竭大叫一声“皇上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接着又是一静,随即便是山崩地裂价一片狂呼:“万岁万万岁,千岁千千岁!”人们似乎一下子着了魔,全都晕了,醉了,疯了,跪在那里,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疯价激动得浑身哆嗦,喊得满嘴白沫,念佛的,叫天爷的,喊皇恩的,都是歇斯底里红头涨脸叫起来。
  一片欢呼鼓腾的喧闹潮啸之中,御辇缓缓行驶到正阳门北,这里是纪昀、于敏中领率百官迎驾。北面是呼声如浪如潮阵阵涌来,百官群却是一片雍穆熙和之气。细细的鼓乐声中,畅音阁的供奉们在礼部司官指挥下曼声吟唱:
  祥云丽九天,丹陛欢承圣母前。寿恺祝洪延,垂裕绵长纪万千。宝鼎袅香烟,双壁合,五珠联。雅乐叶官悬,恩泽音,福畴全。……彩仪导丹骈,韶咸乐奏八风宣。官花绕御篷,镂槛文墀展细旃。璆佩拜仪虔,慈颜煦,曼福骈。山呼遍九埏,元正月,万斯年……
  群臣高呼拜跪中,乾隆扶着母亲含笑受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话,只吩咐“赏筵”,又躬身请道:“老佛爷,您还是乘轿上城,这箭楼也老高的。”太后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轿。下头办事人都在这里,你甭照料我。”说着便登城。乾隆到底还是搀着母亲上了城,安置在围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楼和臣子欢宴。一切仪礼席面都有规矩,也不必细述。
  满城喧闹,锣鼓爆仗声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无声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荡荡飘落下来。正阳门箭楼内因要防风,所有窗洞都用毡封得严严实实,里头正楹大厅是太后和皇帝皇后的驻驾宴息处,中间围幕隔着,西边是贵妃、嫔御共处一室,东边隔起全用竹编屏凤,里头都是杂物,什么茶具器皿随用点心果品、应急药物之类,垛了有寻常房子来高。太监太医都在这边听支使。阿桂在外边平台上,和纪昀、于敏中三个人另搭一间席棚,这也就是临时的军机房了,负责一切灯市灯会提调事宜。里头尽自也生着大盆子炭火,只城上瞭高风大,向火的一面暖,背上重裘还是觉得纸一样薄。阿桂出去巡视一遭回来,见纪昀和于敏中一人手里捧着杯热茶,坐了个背对背,不禁笑道:“你们这弄的哪一出儿?反贴门神,不对脸儿么?”说着搓手烤火。
  二人这才笑着转过身来,纪昀说道:“老于架子大,不和我这凡人说话,这么冷冰冰对坐着无味,不如转圈儿烤着暖和。”于敏中说道:“是你先转脸的,倒说我?——外头雪下大了么?”
  “雪不大,飘零儿丢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偎着的水壶,也倒了一杯暖手,说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头灯都点起来了,倒显得城楼上头暗了些。又加了六十四盏灯,都挡在窗口处,没的看着一个一个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场雪,冷暖味不同,喜乐各自别哟!二位向着火还叫冷,角楼旁边执戈挺戟,风地里站的兵怎么办?还有海兰察、兆惠怎么办?我小时就听人说笑,说皇帝、大臣、财主、讨饭的联诗。皇帝说‘大雪纷飞落地’,大臣忙就跟上,‘这是皇家瑞气’,财主捧手炉子喝暖酒,说‘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骂财主‘放你妈的屁’!”
  二人听了哈哈大笑,纪昀笑道:“最后一句少了一个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个字一一‘放你妈的狗屁’!”于敏中正要说话,见王廉走来,便道:“皇上叫进呢,咱们别放狗屁了。”说罢三人起身,联袂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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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4:08:19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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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和皇太后就在迎门正中的暖幕中说笑,见他三人鱼贯而入,太后便笑了,说道:“办事人来了!叫他们免礼。里头暖和,只管坐着说话。”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边回来,只陪驾出城时见着老佛爷慈颜一面,无论如何要请个安的!”说着便行礼,于敏中、纪均便跟着跪拜。待太后笑呵呵叫起来赐坐,乾隆问道:“说是外头下雪了,妨碍不妨碍?人多不多?”
  “回主子话,”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只是稀稀落落,杨花儿似的,地下还盖不满一层儿。下头外城的人约有十万,内城有七八万,都还忙着领老佛爷的赏。这回是里里外外都热闹,老天爷也凑趣儿,给场小雪。雪地里看灯,一来没火灾,二来关防也好办,瑞雪兆丰年——都喜到一处了!”
  太后笑得满面开花,说道:“阿桂说的是——咱们就是图这喜庆气儿!方才我还和皇帝讲,我给阿桂出了难题儿,那么多人,怎么赏钱呐?别挤坏了人罢?”阿桂又忙陪笑,说道:“这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奴才们怎么敢办砸了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样儿办。散了灯市,有些乡里来的老头老太太,都由顺天府的人分发汤圆儿,带一小刨儿回去煮着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后忙道:“好,就是这么着,就合了我的意了。乡里人大老远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后和他们三人絮语闲话,起身踱至箭楼门口。仰脸看着,经阿桂又一番布置,整个正阳门城楼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黄纱灯布满了,金山似的黄光灿烂,灯光映照着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黄色的蝴蝶,沿着斗拱飞檐前游游荡荡飘飘摇摇,不肯轻易往下落似的滑动着、盘旋着、游戈着,追逐着忽起忽落,渐渐沉在了堞雉下头。他孩子气地接了一片,看着那团绒一样的雪花化了才回屋里,笑道:“这雪下得好!明早是谁当值?黄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进来朕看!”于敏中忙起身答应“是”。太后道:“民谚说‘春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我最爱雪——这是咱们大清的瑞气嘛——你们三个笑什么?”纪昀忙陪笑道:“老佛爷高兴,臣子们自然一样欢喜。”
  说着闲话,听得紫禁城那边景阳钟声遥遥传来。阿桂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时牌到了。奴才三个先出去,让百官上城楼。文官东边,由纪昀带领;武官西边,是于敏中为首。安排定了,就请太后、皇上大驾临幸。”乾隆说道:“使得!这里太后和皇后也要更衣,还由朕陪着出去,臣子们遥遥跪了行礼就是——去吧。”
  这里三人出来分头行事,阿桂指挥东西堞雉上两条彩虹龙灯一齐点亮,随着三声炮响,正阳门从东到西十八挂万响鞭炮一齐燃放,都垂向城外,顿时,那硝烟伴着密不分点的噼噼啪啪声蒸腾而起,整个正阳门像被电火紫光、烟花云雾托起来的黄金楼阁,弥漫在烟火之中,把畅音阁的乐声湮没得一些儿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乾隆搀着母亲从箭楼正门出来,皇后率宫嫔徐徐随后,接受东西两厢文武官员称贺,凭着临时修起的轩栏向下眺望,只见自东便门一带到崇文门、宣武门至西便门外宽约数百丈,绵亘十数里已成了一片灯海,火树银花淬在灯火烟花之中,黄龙一般横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调着观望,只见“黄龙”中栉比鳞次,彩棚连阵,各店铺楼肆悬灯不断,争奇斗胜,花样穷出翻新,人流滚动的街衢两边还摆着不少地摊儿,商彝周鼎、秦镜汉画货色齐全,大栅栏好大一片空场上,格子界的摆着八台大戏,台上名班演剧,台下百戏杂陈,笙歌之声、金鼓之乐不绝于耳,在城上都能隐隐听到。兰麝枷南之香氤氲馥郁,城上都能隐隐嗅到。乾隆伴着母亲,纪昀、于敏中随驾侍从,走一处一处吹呼腾跃,看一处一处景致新异。纪昀、于敏中随口承欢说笑,信手指点下头富贵繁华文彩风流,直把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口来,不时招一下手,城下立时一片欢呼应和。
  阿桂在席棚坐镇,却是半点随喜玩赏之心也没有,一时要听王廉等太监报说皇上观灯行止,楼北楼南都要照应,一头要听李侍尧报告城下踩街放烟火情形,看着满街旱船高跷扮戏,龙灯火蚰蜒般翻飞滚流,眼瞪得不错珠儿,只关心哪里人流拥挤,何处不慎烧了灯棚。哪里敢有一毫分心?将近亥正时,内城领过赏的人也渐次流入外城,那人越发多了,只见灯海中万头蚁钻,人流东西蠕涌,片片雪花都坠入紫漫漫的微霭之中,起火、烟花、平天雷、地老鼠,种种花样,对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顾不过来,忽然大栅栏口不知谁家放了个“高庆云”彩花儿,那彩花直升入半天云里,迸开,又迸开,红紫万千映天夺目;不及消散,又是两筒打上来,缓缓八方流散。阿桂最怕这些玩艺,没准哪一筒子打到城楼上就是大麻烦。正要叫人去传知李侍尧“五十丈以内不许放焰花”,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疼,以为是被风里吹的砂子打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摸了一把,从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里看:竟是民间土铳用来打獾狐兔鸡的那种铁砂子!
  阿桂大吃一惊,头“轰”地一鸣胀得老大,连耳鼓都吱吱直响。他霍地立起身来,几步跨到垛口,伸脖子探身往下看。
  但正阳门下太乱了,烟雾弥漫,灯火浑浊,淆乱成一团,两队舞狮子的,四条龙灯,还有十几条旱船,打夯式的在密不透风的人流中撺舞着时走时停,只是绰约可见大致,要细辨认竟是万万不能。他的望远镜已呈给太后使用,且看形势,就有望远镜,也未必看得出个什么名堂,只好凭经验审量察看。一边派人去叫李侍尧上城,一边心中紧思量。好一阵才得了主意,径往正中乾隆所在位置而来。乾隆就坐在正中特设御座上,身后薄纱帷幕后边是太后和官中后妃,他刚刚接见了云贵总督和洛阳大营提督,见阿桂过来,笑道:“你那边没有箭楼挡着,风大,冷坏了吧?谅你也未必有心思看景致,这千里眼你还拿去,得便瞭上一眼,也不枉了这一夜热闹。”王廉便呈上望远镜。
  “这雪下得大了点。”阿桂接过镜筒捧在手里,笑嘻嘻说道:“奴才那边好歹还有盆火烤,主子这儿才冷呢!冰天雪地的,太后又有岁数的人了,娘娘们怕也受不得。奴才斗胆劝驾,且回楼里头暖和暖和身子。定下的子初还宫,到时候再出来打个照面。奴才还预备的有焰火,放起来,今晚可真是圆圆满满!”乾隆笑道:“朕不冷。方才已经有旨,哪个冷了累了,不必硬陪着,可以自便。”阿桂笑道:“皇上不冷不累,谁敢歇着?依奴才见识,进屋歇一会儿,暖和了再出来看。如何?”
  乾隆这才起身,笑道:“好好!朕听你的!”连纪昀、于敏中都陪侍着进了箭楼。阿桂踅返身回来,已是脸上没了笑容,见李侍尧站在席棚口等着,开口便问:“怎么半日才未?”李侍尧道:“崇文门口的人太挤,倒了两间棚子,烧了衣裳,两造里打起来,我去了一下刚回来。内务府方才来报,说五爷和二十四爷都殁了,问要不要报奏皇上。他们还在下头等着呢!”见阿桂脸色,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下头有人冲城上开火打枪!”阿桂压低了嗓子说道,见李侍尧吓得愣在当地,一把扯过他到垛口,说道:“你醒醒神。不要忙乱,听我说,皇上还不知道——我看仔细了,对面大栅栏那边远,一般土枪根本打不到城上,城楼下头禁放鞭炮,公然打铳子也万不能够。游人里头谁带枪一眼就看见了。所以,只能疑到这几队龙灯狮子,十拿九稳里头有人作逆!”李侍尧起初唬懵了,此刻才回过神,咬牙看着渐渐东去的几队龙灯,说道:“中堂解析得是!枪可以藏在狮子肚里,也可以当龙灯把儿舞弄——这好办,一下子就拿了他们!”
  阿桂咬着牙关不言声,死盯着下头,焰火一明一灭映在他脸上,瞧去时红时青时紫,煞是狰狞吓人,许久才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不成!这里不能拿人。派人跟上他们,东便门外下手!”李侍尧道:“明白!这用着青帮,叫他们上去打群架,顺天府一古脑全都拿了!嘿,这狗东西们,油炸了他们!”阿桂呵呵冷笑,说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置!”
  李侍尧又瞄了下头一眼,脚步匆匆去了。阿桂沿着垛口边轩栏外边周匝巡视,一边察看下面动静,一边等待李侍尧的消息;又怕乾隆出来,担心着还有逆民朝上打枪,几乎每次有起火、火箭之类冲起空中,都是一个惊乍,用望远镜仔细瞧一阵才罢。但下边却再也没有打上枪来。城楼上东文西武交串着指点灯火,箭楼内乾隆一拨一拨不时召见外省大员,城下头万众欢腾灯火如沸,算来只阿桂一人急得热锅蚂蚁般焦灼难耐——又不能对人说。
  将到子时,终于有了动静,崇文门东约里许,突然几间灯棚同时着火,像是烟花爆竹铺子也烧着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远镜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架,顿时提起了精神,眯着一只眼仔细用手调旋望远镜。却见不少文武官员也往东头聚,傻眼儿看,一个太监惊乍着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横目喝道:“放屁!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见了?你要惊驾,我板子抽死你!”吓得那太监忙抽自己嘴巴告饶:“中堂恕我的罪……”
  “滚!”阿桂断喝一声,撵去了太监,铁青着脸逼视着一群赶过来看热闹的官员。他年纪虽不算大,这多年从来都是出将入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位置、威望仅次于傅恒。在他目光逼视下,一众官员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讪笑着干笑着谀笑着颔首点头、打躬作揖,纷纷散去。再用望远镜看,火势已经减小,渐渐澌灭,正阳门下的人们似乎连着火的事都不觉察,依旧从容涌流。阿桂放下望远镜,眯着的一只眼闭得太久,已睁不开,揉了揉,才两只眼一般大,一颗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睁一眼闭一眼训人形容儿,肚里也好笑。因干等李侍尧不来,阿桂一边派人打探,自己过来,要进楼请旨下城巡视,却见乾隆踱出来问:“听说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见纪昀、于敏中身后还跟着太监、侍卫,一边陪乾隆到轩栏边浏览,边陪笑道:“东便门西南上头有家烟火铺子着火了,李侍尧、郭志强已经带人扑灭——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挂心。”说着便递望远镜。乾隆笑道:“就这么也瞧见了,不妨的。宁可无事就好,下头棚连着棚,火烧大了就不成灯市,成了火海了。”纪昀道:“方才也有几家灯棚走水,我还奏老佛爷,这种事年年都有的。”于敏中却道:“年年都是顺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挥。也这个样子!事先划出格子,棚和棚不连,能省多少事?”
  阿桂笑着没有递声,纪昀几次信中言及于敏中“严刚细心明察”,读懂了就是个“苛刻薄情”四字。刚刚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领教了。李侍尧在下头忙得要死不能活,他站干岸说这看河涨的话,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绝不是争辩时候。正此时听见了景阳钟响,阿桂笑道:“该请太后、皇后娘娘凤驾出来了,又要热闹起来了!”
  话音刚落,魏隹氏和金隹氏一边一个扶着太后颤巍巍出来,后头那拉皇后也依次出来,城上头供奉们忙就举乐。一曲《庆升平》刚刚开头,城下四面八方爆竹声轰然炸响成一片,把音乐一下子就湮没了。东便门、西便门、广安门、广渠门、左安门、右安门,正中的永定门,似乎号令统一,同时举火放焰花。在鼎沸海潮般的爆竹声中“咽——咽——”一个劲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一阵喧腾都是竭尽全力不留余地,更比御驾登楼时热闹十倍。连下头的腰鼓抬鼓都全然听不见。天上万紫千红霓光流彩花散花开,菊、梅、牡丹、大丽花、西番莲、葵花……数不尽的花样争奇斗妍,前花未消后花又开,城上城下无贵无贱君臣民商,万众仰头看那满天烟花,足有一顿饭时候才算兴尽。
  阿桂直到把车驾送迸天安门,因于敏中要进军机处当值,自己和纪昀跪了辞驾,这才舒了一口气,遣散了从驾百官,抹着头上的冷汗对纪昀道:“总算办完了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见李侍尧,来不及说话,我还要听听他和郭志强说差使。”纪昀笑道:“那就偏劳你了。我也有几封信要写,皇上旨意交待的,虽然没有急务,还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好。”说着便辞去了。阿桂在华表前站了移时,呆愣着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阵风吹过来,裹着雪花钻进脖子里,这才发觉雪下大了,几十个书办、师爷、亲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着。看正阳门一带,灯火渐次阑珊,满地的雪约有寸许来厚,在灯火的余光中像铺了一层蛋清样泛着淡蓝色的微霭,正要说“太冷,我们回正阳门说事”,见远远几盏灯笼过来,却是顺天府的衙役们簇拥着李侍尧过来,郭志强也陪在旁边,看样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脚步蹒跚。阿桂便没动,直待他们走近,问道:“怎么样?”
  “这一伙人共是十一个人。”李侍尧搓着手道,“拿到七个。下余四个,青帮的人正带衙役们追捕——九节龙灯,用了四支乌铳当龙灯把儿。开了三枪,有一枪哑火儿没打响,枪膛里的药、铁豌豆都塞得满满的。”
  “招了吗?”
  “现在还嘴硬。”郭志强笑道,“说告示里头没讲不许带枪进城,说想放鸟铳凑热闹儿,说用鸟铳作龙灯把儿舞着顺手。我问他们:‘枪里头装铁砂子儿什么意思?’就都封口儿。放心,这种案子好审,逃掉的四个也准定捉得到!这种人到大堂上,夹棍、绳子一收就下软蛋!”
  阿桂抿着嘴听完,点点头说道:“那就交给你顺天府。要连夜熬审,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问:“我们的人有伤没有?我看当时起火了。”李侍尧笑道:“我的兵有个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别的人没伤。东西两个便门设灯棚我还不以为然,青帮和他们打起架烧了几家灯棚,引的人都往东边挤,焰火烧起来满天飞花,算把这事遮掩过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审!”阿桂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不愿再耗时辰询问东便门捕拿犯逆情由,说道:“一是查问谁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恶;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乱,还是另有其人,是仅仅北京一地,还是数地共同举事;三者尤其查清这些人与军队、京师各衙各府有没有瓜葛——我不到顺天府,在刑部等信儿,审案情形每隔一个时辰报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补了一句:“偏劳你们了。这事不能迁延,我担心的不单北京这一处。红果园剿了,仍有这样的事,南京前报也有异动,加上山东闹事,都要联到一处去想。”李侍尧道:“我劝中堂一句话,这件事明日您就递牌子请见,奏明了皇上最好。”见阿桂盯着自己不言语,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枪,上头多少文武官员?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军机处也今非昔比,都是单打一,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从您这知道信儿,要比别人说出去好得多。”阿桂听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过,原定审讯结案之后统一卷宗,再报乾隆的打算顿时觉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军机处的事你是多心了一点,历来从张廷玉、讷亲、傅恒过来,有议论有商量,没有决议的规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给皇上看。明早辰时我进去,在西华门口等你回话。”
  这些大人物说话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机械,齿含贝珠,一头心照不宣,一头“光明正大”。郭志强先听在“刑部”,又听在“西华门”,犹自发懵,还要李侍尧在旁一拉他褂襟,笑道:“把轿子叫过来,咱们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隹氏都牵挂着颙琰,但颙琰却顾不得思念他们。颙琰、王尔烈、人精子和鲁慧儿在兖州府建了钦差行营,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县实地踏勘。平邑县到兖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们骑着毛驴,王尔烈和颙琰扮作去枣庄采办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没宿店。起初也还如常,但一过泗河入平邑县界,便觉气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绝少单行客人,时而过道的少则十几个人一伙,多则百十人一群,家丁、长随俱都绑腿短扎,带着刀棍、矛枪、土铳,夹护着骡车,立眉瞪眼,气势汹汹,匆匆往西走,问个道儿攀谈几句,都像防贼似的死盯着人翻白眼,*着家伙随时准备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山沟、河边的村落里都像死绝了人似的荒寒萧索,村巷里弄里连出来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见,家家关门闭户,巷落冷静,仿佛连鸡狗也都塞住了口,偶尔吠鸣几声,旋又默声如噤。问了几个出门打水的老汉,说话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县里衙门已经“没了管事的”,“县太爷上吊了,县太爷一家子都死了”,有的还说“龟蒙顶的龚寨主已经占了县城”,“朝廷派了福大将军来剿匪,要把平邑人斩光杀净,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种种谣诼纷纷。
  这样的情势,别说王尔烈、鲁慧儿,就是人精子也没见过没经过没听说过,都觉得凶险万端。县城劫毁,土匪盘踞,护着这位金枝玉叶,实在势单力薄,王尔烈愈走愈觉心头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头负着朝命一头担着师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见前头到一个镇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时错时分,站住了脚,说道:“十五爷,王师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个人同时勒住了驴缰绳。他们几乎一个时辰谁也没有说话,听这一声,都有些受惊,颙琰腮边肌肉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仍旧没言声,皱着眉头盯视人精子。人精子的脸色有点苍白,指着东边说道:“前头这镇子叫恶虎村。”听到这个名字,三个人同时惊悸得一个冷噤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两山夹峙,犹如石门封天,狼牙嵯峨,怪石乱木累卵高矗,逼窄的狭道两边乌压压郁沉沉的老树,亘卧着一座镇子,镇口一块虎皮斑纹石,也是古藤怪树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仿佛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恶虎石
  字也写得张牙舞爪,跋扈狰狞。因离得远,看不清题跋署名——一望可知,恶虎村得名缘由此来。
  “十五爷,瞧这山险,”人精子叉手不离方寸,脸色阴郁里微微带着一丝惊恐,“从这里正东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圣水峪,东南是抱犊崮,东北六十里就是龟蒙顶。无论走哪条道都是越走越险,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涧石栈,树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单身客人也是万不敢走这条道儿的——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连着,家家都有土铳,也打猎,防着人劫也用来劫人。有句俗语儿说‘过了恶虎村,劝你莫单身,白日豺虎当道卧,夜宿黑店命难存,就算你命大,鬼门关里吓软筋!’我倒没什么,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师傅是何等样人物?我敢带你们冲险犯难?”
  颙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颤了一下,又转望来路光秃秃沓无人迹的官道。许久,从鼻子里透一口长气,决绝地说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们要怕,只管带慧儿回兖州去。我今晚宿这镇里的驿站,明儿四十里道儿,白天就赶到平邑了。”鲁慧儿道:“我跟爷走!这一道上逃难的都是富户,并没听说谁叫人劫了去的。我们扮成穷人,白天走道儿还会出事?”人精子白了慧儿一眼,说道:“我没说不跟爷走,我是说爷别涉这险地!这叫‘恶虎村’,我师父当年就在这和窦尔敦你死我活拼过一场。我也想在这儿挣块侍卫腰牌戴戴呢!”
  王尔烈一直皱着眉听,用眼不住审量那山和影影绰绰的镇子,见他们拌嘴,说道:“你们别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说。”慧儿道:“您原来会算卦?我这里有乾隆歌子,我们那里程瞎子都用这钱。”王尔烈一笑,说道:“这只讲究意会默运,我用蓍草——是孔林里专门采的。”
  当下众人看他作用,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布包儿,里头是一束码得齐整的蓍草棒儿——共是六十四根——就在土道上铺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随手将蓍草分成两堆,各按奇正之数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慧儿看着东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颙琰跟着纪昀学了个皮毛,已看出是个“圭”,便道:“是个‘无妄’卦象。”
  “十五爷说的是,是‘无妄·随’卦。”王尔烈嘘了一口气,“往前走于性命无碍,是个有惊无险的象数。卦有小心谨慎之意,妄动则有灾,‘上九,无妄行,有眚,无顺利’,《周易通义》注:‘无妄行!有眚。’阳爻第一就是‘上九,潜龙勿用’。这些话在兖州府没有动身就说过。”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说下去。
  这是正宗的用《易》理论释卦象,与民间的“金钱摇”六壬象数之学大相径庭,唯其没有六神、官鬼死绝、小人勾陈、腾蛇、青龙白龙、朱雀玄武那一套捣鬼弄神,测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实,反而更显得正大肃穆。慧儿和人精子都顿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说着妄行有灾,我们何苦硬往‘眚’里头撞呢?回头五里,靠路边那个村子人都迁走了,寻间空房子我们住起来。福四爷大约走的是北路蒙阴,等有了他的信儿,我们到他营里会合,多少是好!”鲁慧儿道:“我也不是撺掇您往险地里去,我是说您走哪我跟着侍候到哪。阿弥陀佛!孔圣人的点化还能有错儿了?我们爷属龙,明说是‘潜龙勿用’么!”
  “潜龙勿用不是你那个说法。我不是‘潜龙’,”颙琰盯着卦象道,“且我们也不是妄行。如果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从北京一开头已经‘动’过了,见事而疑,宜行而住,那才是‘妄’。这不是王师傅在青宫讲过的书么?”王尔烈默然不语,他心中其实极赏识颙琰这种执拗坚毅的性格,然他是扈从臣子,自有应份的责任,不能拿着主子的安危试自己的运气。鲁慧儿新攀龙凤,主仆虽无名分,对这少年一则以爱,一则以托靠有望,自然颙琰说什么是什么。四个人其实是一样心思,各人身份、责任不同,意见也就有异。人精子道:“主子原来属龙,那这镇子更不好住了。”颙琰冷冷回问一句:“你敢说镇中居民没有属龙的?住到这里就是龙虎斗了?”王尔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经死了县官散了衙门,不知是乱成什么模样,有点身份的乡下土财主都往境外投亲靠友,我们硬要进去。所谓‘妄’字就是不当而行,十五爷还要深虑。”
  他们言来语去劝颙琰,颙琰心里却另有一本账。平邑城外就有两千驻军,不能剿贼,自保绰绰有余。别说帮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夺寨,战毕善后料理平邑;即便旁观,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内坐镇”,就是一件震动宫掖、令乾隆赏心悦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发,只要挂一挂名字,“十五阿哥”立时便在阿哥里鹤立鸡群一连带而来的结果那就更难说了!他“到兖州”,冲的就是“去平邑”,这一份热辣辣的心思自从得知平邑事变便愈燃愈炽,折腾得他白天迷糊夜里翻烧饼,岂是他们几个口舌辞辩所能动的?但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盘儿端,只好捡着可说的说道:“平邑出事,我在兖州不动,皇上将来申斥,你们谁来对答?别说两千人的大暴动,平日哪县几十人饥民骚扰,皇上睡梦里还要起来批朱批料理,从后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虑善后。我这不是为皇上分忧?他除了是皇上,还是我的阿玛!平邑衙门坏了,人们井没有起反,我敢说城里没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里一坐,立刻就有了政府!这一条你们想过没有?”
  这一说真的是气壮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掷地有声。王尔烈已经若明若暗想到了颙琰心底里的深藏之秘,自己心里也是扑地一动,说道:“壮哉!十五爷这是忠贞为国分忧,器宇闳深,人所难及!既然决心已定,今晚我们夜宿恶虎村,明日进平邑!”鲁慧儿道:“既这么着,把钦差旗号打出来,派兵护着进平邑岂不更好?”颙琰笑道:“我想让人精子立一功,补个旗籍就能保出个侍卫来。”王尔烈道:“鲁姑娘,你想过没有——钦差卤簿仪仗半道上让逆匪给砸了劫了,张扬出去,十五爷体面哪里摆?”人精子一时也大悟过来,精神一振,朗声说道:“爷既说是这么大事,值得搏他娘一场,我也跟着得个彩头!”
  “不是彩头,是头彩。”颙琰笑着上驴,策鞭就走,见慧儿骑着驴一脸迷惘,说道:“不用多想了。你虽伶俐,眼下还想不明白这个理。”王尔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缜密清晰,一头想一头说道:“平邑乱了,不但朝廷乱,原来的土匪也乱了方寸,这个时候大约只会有劫财的,不大会有绑票的,我们只要全身进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随意动手,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遇到强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
  颙琰笑道:“王师傅说的是。要钱还是要命的事还要犹豫,那就笨透了。”想着前途吉凶未卜,他脸上倏地敛去了笑意。王尔烈又对慧儿道:“前头一落店,你把十五爷的钦差关防缝进你鞋子里,印信你带着,所有带明黄色的物件全都销毁了……听着,宁可性命不要,十五爷要紧,印不能丢了!”慧儿道,“我怕也得用草灰把脸抹了,或者扮个男人。太平世界,忽然变得这么吓人巴巴的,跟唱戏似的,‘八府巡按还丢了印!’”颙琰想笑没笑出来,只说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个人一面低语商计着走路,半顿饭辰光,已是进了恶虎村。
  他们在村外谈“虎”色变,犹如身临生死大难般畏惧恐怖,待到进村,却都松了一口气。这村子外头瞧着峥嵘狞恶,待转过石门,里边却是山明水秀。这村子外乡人多称它为“镇”,其实也只二百多户人家的模样,比之平原地方寻常大村还颇有不及。南边山势陡险,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悬冰如柱,积雪盈尺;北边山坡却是上陡下缓,坡顶断崖壁立千仞,直插云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几顷地若许大的一片河湾都是向阳地,有北山这道高高的“墙”挡了风寒,不但日色温暖,村落明媚安详,河湾的水也没有结冰,清水澄碧,藻绿新染,淌流东下,扶风柳丝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间或可见茵草向荣。乍从一派晦暗苍凉的“村外”进来,几个人顿时眼前心头一亮:这是什么“恶虎村”?一旦新春草树荣茂,准是个“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边,依着山势官道只东西一条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过来,各村各镇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样活气光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变貌失色,防贼似的躲开你。这村子看上去却异样平安祥和,沿街各类杂货、竹木作坊,瓷器、绸缎店,饭店、客栈、酒肆都照样开业。街上人不多,来来往往长袍马褂的体面人,运煤的骡夫,赶牲口的老人,带孩子的老婆婆,卖烟叶、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北坡上遥遥可见放羊放牛的举鞭吆喝,河滩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棒槌捣衣。这里离“出事”的县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过来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这里反而一片太平!四个人一边沿街寻找打尖歇脚处,互相用目光询问着,心里都不得要领。
  几乎从西到东走了一遍,问过来所有的店都是“客满”。未了在村子尽东头才寻到一处店落脚。这是过去一家骡马干店改的客栈,运煤的运瓷器的车夫住的。房子大,都通连着,中间用芦草编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墙”,前头也没有饭店门面,只东边一个大车门。进院东北角设着煤火炉子,烧水做饭,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样一点,还得绕到街上另寻饭铺。店伙计将他四人引进北屋大间房里,颙琰见那房子烟熏得乌黑,洞窗破纸败坏,房梁蛛网灰絮尘封,一根大杉木连通的木板铺,铺上铺下草节席片狼藉,连屋门都是用草苫搭着当“帘子”,不禁苦着脸皱眉头。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爷别嫌弃,就这样的也是城东杂货铺涂四爷号定了的,原说昨儿个就过来的,或许城外头太乱,过不来。爷要长住,明儿叫扎作房来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当新房!不想做饭,小人们到老祥和那边给您端食盒子,走时候多赏几个乾隆子儿就什么都有了……”
  “我们就在这住一夜。”人精子一边打量房子,左右顾盼着看这干店出入门路,一边对店伙计说道:“你只管弄热水来,再弄盆子炭火夜里取暖,再拿把管帚,我们自己打扫一下,明儿赏你双份子房钱!”听着西隔房有几个男人声气划拳猜枚,满口污言秽语议论女人,说笑着吃酒。人精子又问:“那屋子住的什么人?”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诡秘地扮鬼脸儿笑道:“是从县城过来的军爷。爷们原来不知道?有个叫王炎的外省蛮子砸了县城,上山投靠了龟蒙顶的龚寨主,扯旗放炮跟朝廷作起对头来了!县城边上蒋千总的兵打了几仗都攻不上去,一头到省城告急,一头各路口布哨加兵,防着别的山头也反了。这村里派了二十多个,吃住都在我店里——好房子都是城里老财们占了,这些爷们满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爷们千万别招惹他们!”
  伙计说着退了出去。听着隔壁十几个兵吃醉了酒,有捏着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搂抱着亲嘴打呃放酒屁的,比鸡巴说长道短论粗言细的,讲说自己偷寡妇睡尼姑的,夹着恶臭酒气,呕吐声、笑声、哭声、吵闹声嘈杂不堪入耳,阵阵传来。颙琰、王尔烈都觉得恶心,慧儿红着脸不言声,低头跪在床上打理铺盖。王尔烈无可奈何一叹,说道:“想不到每年几百万军费,花到这些人身上!”颙琰听着隔壁的话愈来愈脏,直想掩耳朵的样子,也不知口中念叨些什么,盘膝坐着,闭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将就些儿吧,这种地方这种人就这种样儿。”因见店伙计端着火盆子进来,腋窝里还夹着把条帚,过来帮他安放了,问道:“一路过来,都没有你这镇里平安,敢情是因为驻了兵?”
  “指望他们?”店伙计瞅了西屋一眼,一哂,低声道,“土匪来了,他们比兔子逃得快!咱这镇子三十年土匪不进来,是沾了村名儿好的光!”这一说连鲁慧儿也听住了,颙琰、王尔烈都注视着店伙计说话,“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黄总镖头和龟蒙顶的窦寨主就在这外头河滩上搭擂比武。当时刑部刘统勋老爷也在,约定黄总爷输了,刘老爷脱黄马褂另寻道路下江南,皇上赐的御马奉送窦寨主;窦寨主输了,无论蒙山哪个山头的绿林英雄不许进恶虎村一步,不许劫过路皇纲。打了三天,窦寨主一胜两负,算是败了,留下了这条规矩。说起来也蹊跷,头两年抱犊崮的王寨主、圣水峪的刘大麻子,还有微山湖的水寨胡克强还来闯过恶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场,放了票退了银子病就好了。王伦大前年带兵打这里过,回去就中了埋伏,让官军给拿了,剐在济南城——这镇子风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头人的忌地儿。其实窦寨主本事比黄天霸还强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镖,也为他犯了这忌——‘恶虎镇邪’,这是当年贾神仙进京路过说的话。这时候你出镇试试看,东西都是不平安!”
  他这么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一说,众人这才恍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来是托了风水的福!颙琰虽厌恶这群污糟兵痞,但他们毕竟是朝廷治辖的人,土匪又视这里是忌地儿,一时也放了心,由慧儿侍候着洗了脚,站起来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吃过饭再回来,不要听这些醉汉胡吣。”又对慧儿道:“王师傅的身量小,你换穿他的袍子,再扣顶瓜皮帽,暂且充个小子吧。四个人挤一间房子,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四个人其实是为了避嚣出店转悠的。镇子不大,转回西头又转到东头,又绕村转,没人处就议论着算计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处就搭讪闲话,说风景讲生意。直到天黑才等了一处饭铺,闲聊着吃饭消磨时辰,待起了更才回店里。听隔壁那群兵,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噜、说梦话、咬牙放屁的,听着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阵胡嘈要好听些。此刻也无由说话,铺褥展衾,吹灯睡觉。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闹起来。王尔烈睡觉警醒,听得有人吵架叫骂,还夹着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双眸炯炯。接着一声响,像蓦地有人放了个爆竹,又像什么东西突然倒在地上。这下子连慧儿也醒了,睁眼看时,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谛听。但那些女人的哭叫声似乎被噤住了,一阵死寂过后,才听一个粗嗓门儿道:“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拿人?你们聚众赌博,还玩窑子嫖女人!”
  “军爷……”稍停移时,听得一个男人声音颤颤地说道:“她们都是我一家人哪……闲着没事,自家斗斗雀儿牌……这,这……这犯的哪门子法呢?这……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妹子,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头……没,没外人……”正说着,一个尖嗓门儿失惊地叫道:“啊哈!你这龟孙满有艳福的嘛!这小娘们嫩得一掐就出水儿,你太太也是个活西施——”但他的话立刻被一个人打断了,嗓音却甚沉浑:“你说你们是一家子,谁是证人?”
  “长官……我们是打县里逃这避难的,哪来的证人呐……”
  “哨长。别听他胡鸡巴扯!我们进去捉赌,他们吓得乱窜。是他妈一家人,躲你妈的什么?”
  “军爷……我们以为是强……强人。”
  还是那个浑嗓子说道:“军爷没工夫跟你穷唠叨!这几个婊子留下,你取二十两银子来,没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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