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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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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06:10 | 只看该作者
这日,凤林应了陈中堂的堂会,回来只拧眉毛。小李问是何故,凤林道:“奇吧?北京的老爷戏是久已禁断,怎么老中堂家这位戏提调派起老爷戏来?这是位都老爷,我不敢驳回;只是我们班中哪有会唱老爷戏的?”小李道:“咱家这位米爷同我谈过,老爷戏他倒应行。”凤林道:“他久走外江,这也是有的;只是这番派的是《破壁观书》,我连戏名都不晓得,不知他会也不会?”随即走过喜子屋中,同他一说,喜子满口应承。凤林问他还有什么配角,喜子道:“二位皇娘,一个马童,许褚,张辽,还有个驿官,都是要紧的。”凤林忙将管事人请来,命他到大下处一问,凑巧这些角色齐全,还有一两个从外路来的有些不清楚,喜子又给他们说了一遍。打鼓佬毫不通经,也是喜子指拨。凤林见了十分兴头,便去应复了陈府的提调。
  到了唱戏的这一日,喜子不用银朱香油勾脸,只抹了些胭脂,用墨笔略画了一画眉子。妆扮停当,后台看了已是喝彩不置;等他揭幕登场,前台愈发赞美,看得入神,连老中堂向不懂戏的人都击节道好。只有梁敬叔道:“这未免亵渎神明。”不看走了。喜子唱完也甚得意。
  过了数日,凤林请他在戏园演唱,果是叫齐叫满。听戏人看到他描摹得势之处,觉得圣帝临凡不过如是。人人肃然起敬,也有人合掌诵那关帝宝诰太上神威的一篇法语,反倒淹没了喝彩声。
  喜子从此成名,便另去租了房子把老母接来。凤林仗他叫座,待他自然格外恭敬。喜子重谢了丁、杨二人,安心在京唱戏。
  光阴似箭,转瞬已是十来个寒暑。喜子声价一年一年的高起来,就再唱《群英会》也有人捧了,不过总不及老爷戏叫座。喜子对于关爷,比别人分外敬礼。家里中堂供了神像,早晚烧香,初一十五,必到正阳门关庙去走走。唱老爷戏的前数日,斋戒沐浴,到了后台,勾好了脸,怀中揣了关爷神马,绝不与人讲话。唱毕之后,焚香送神。他那虔诚真叫作一言难尽。京中一班读书稽古的老先生知道此等情形,少不得纷纷议论道:“伶人演唱帝王圣贤名臣,通不会这般做作。关壮缪不过名臣之一,何以定要如此呢!”又有人道:“据孔氏衍璜新论里说,北宋时演影戏祭关云长,可见这个风气,不自今日始了。”梁敬叔听得这些话,便道:“关夫子浩然正气,塞乎两间,归神之后,曾从天台智者大师受过五戒,成了佛门护法善神,出天门,入地府,执掌文衡,岂可同别的古人去比较!往年沈文悫公每见宾筵有关帝戏即便避去, 那才是老成举动。依我看,伶人的做作倒合乎先正典型。”杨掌生所知,便去告诉了喜子。喜子道:“我这碗饭全是关老爷赏的,不然,凭什么一季挣人家八百吊的包银?我敬重老爷,只算知恩报恩。但是老爷的戏,到底不该唱。我自从扮演他老人家以来,总是害病,简直背了药罐子。大概是亵渎神明之故。老爷在天之灵虽不计较这些,他手下的张飞老爷、周仓老爷,都是火性的,难免不降点灾。”掌生道:“这也是你恭敬神明,才说这些话。那些不信鬼神的,就是另一种想头了。”米喜子点了点头。掌生道:“老板若无事时,我们到饭馆子坐一坐?”喜子道:“不行,我同何景愚早有约会了。”掌生道:“莫非和春的老板何景愚吗?”喜子道:“是。”当下二人一齐出门,掌生自回,喜子竟到景愚家中。
  景愚这日,因小孩满月才备酒请客,又怕人送礼,所以先不说明。众宾客吃罢酒饭,各自散去。喜子走的最后,景愚方把他送至门外,只见一位蓝翎白顶官儿,骑马而来。景愚认得是怡王府的人,慌忙让他下马进屋,问:“王爷唤我吗?”那官儿道:“王爷不曾唤你,是肃六大人烦我来的。月内他那里要唱一本堂会,订你的班子,指名点方松龄的《双盒印》,要你去办理。”景愚道:“方松龄是我们戏班里第一大花旦,现在五十多岁,留了胡子不唱戏了。我怎办得他来?”那官儿怒道:“我不管这些。到那日若没有方松龄的戏,肃六大人发了脾气,我看你北京的戏饭吃得成吃不成!”景愚慌得做声不得,那官儿出门上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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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06:41 | 只看该作者
景愚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原来他有一个把弟,叫作小赵,本是个理发匠,改行跟官,才作了某御史的长随。那御史同方松龄的交情很好,景愚心想莫若去求他。无论用硬也罢用软也罢,只要他肯点头,方松龄就得乖乖儿的出台。主意已定,一直去找小赵。见面之后,把来意说了一遍。小赵思忖了一回,随后竖着一个指头说道:“只要前途肯出此数,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准能办到。”景愚知道是一百两银子,说道:“价目也还不多;但不知是谁使?”小赵道:“是我们姨太太使。你不花这个钱时,莫想成功。”景愚道:“兄弟,你到底有这拿手没有?”小赵咬着景愚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愚听了大喜,即辞了小赵出去。不多一会儿,果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双手奉上。小赵点过银票,揣在怀里进去见他主人。就在姨太太屋里,悄悄地商议了一回,出来回复景愚,叫他回家静候好音。这里主仆们磨拳擦掌,准备依计而行。
  过了几天,御史借请客为名,备了一桌酒席,叫小赵把方松龄约到寓里。他一见松龄,殷勤款待,十分亲密。一面又给松龄引进了合座的朋友,说他是鼎鼎大名的方老板,拳高量雅,大家可以畅叙一番。松龄一看,也有素来认识的,也有初次见面的,少不得与众人寒喧了几句。在座的人,一大半是爱热闹的。先与主人豁了几拳,后来松龄出手,连得了几个胜仗。大家不服气,公打他一个人。松龄的性格又是极好胜的,索性独摆将台,以寡敌众。于是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夜阑席散,众人谢过主人自去。松龄却早已烂醉如泥,人事不知。那御史见了大喜,即叫几个家人把松龄抬到外书房里的炕上,轻轻放下,脸儿向外。御史又叫了几声“松龄”,松龄丝毫没有知觉,只有酣睡的声音替他回答。那时小赵蹑足潜踪,刚进屋内。御史道:“来得正好,你快动手吧!”小赵就拿出一把剃刀来,运动手腕,象风一般快,不消三五分钟,早把方松龄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御史赞了一声“好”,小赵道:“我还要到外面去,敷衍了他的车夫。已经催走了好几次了。”说着出去。
  松龄一觉醒来,睁开醉眼一看,不象自己屋里的样子,霍的跳起身来,只见那位御史坐在一旁,松龄甚觉惶愧,说道:“该死该死!我真糊涂极了,贪吃了几杯酒,糟踏你的地方,还要累你熬夜,实在对不住!”御史道:“咱们是熟人,不用客套。此时还不算晚,你可以多歇一会,养养神。”松龄哪肯再睡,定要就走。御史道:“不忙,我还有一句话给你商议。”说着,按住了松龄,重新坐下。松龄忙问何事,御史道:“肃六大人,你可知道?”松龄道:“莫非户部正堂军机大臣肃六爷吗?”御史道:“他并不是军机,是御前大臣。只不过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就是了。这人的脾气你可晓得?”松龄吐着舌头道:“厉害厉害!”御史道:“他不日要在宅内唱和春班的戏,指名要你登台。何景愚急了,托我同你商量,千万帮景愚一回忙。你看我的面子,不可推辞!”松龄道:“承他抬爱,又有你的情面;再说景愚也不是外人,很该帮他。可惜我有了须了。”御史道:“照你这么说,除非是把须剃掉才能唱戏?”松龄未及答言,御史拿过一面镜子来道:“人家说你长得少,你还不信,何妨自己照一照呢?”松龄接过镜子一照,只见胡须剃得干净,不是于思于思的样子,倒变了个冠玉的少年。不由得自己发楞,好象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上心来。那面镜子立刻落地,跌得粉碎。御史连连作揖道:“你饶了我吧!”松龄呆了半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依你便了。”御史大喜,即将何景愚唤来,与松龄接洽,去应了肃六那本堂会。
  小赵天天到何景愚家,表他剃须的功劳。景愚送了他十两银子,才算罢休。景愚又请松龄在戏园子里帮忙,松龄应了。
  松龄本是个老名角,声价远在陈凤林以上。京城里向来捧他的人,不知多少。此番听说他二次上台,当时哄动了九城。那天,和春班的转儿在庆和园。松龄头天便唱《翠屏山》,不到午正,早已满座。等到松龄出场,将念引子,忽然池子中间,有个少年人狂叫一声,跌倒在地。众人正在喝彩,倒被他吓了一跳。
  要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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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08:17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回 赛松龄一曲擅清歌 刘赶三片言兴大狱

  上回书说到方松龄刚一登场,忽然有个少年人狂叫一声,跌倒在地。那是什么缘故呢?只为他瞧见了松龄的样子,大声喝彩,一时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觉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赶紧过来把他扶起,问他可曾跌坏,他说没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听戏。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他叫作平龄,乃是汉军镶白旗人。父母在堂,并无兄弟。因为是个独子,自幼娇生惯养,父母便把他十分溺爱。到了十八九岁,长得粉妆玉琢一般,真乃是卫玠复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资亦极其聪明。他却不好读书,偏爱演戏,父母约束不住,只得任其所为。起先,他还到学房里去应个名儿,后来绝迹不去,索性请了曲师,研究戏剧,一天到晚的弹丝品竹,调弄脂粉;不唱别的,单演花旦。那天,听了松龄的戏,觉得他姿态活泼,做工细腻,实在有比众不同的地方。出了戏园,一路上还想:我白请了许多教戏的先生,原来没真传。若能请得松龄时,将来定可接受他的衣钵。况且我名字叫作平龄,安知不是与松龄平等的预兆呢!但要请松龄,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请来,要他引进松龄。
  景愚道:“平爷,不是我拦你的高兴,你一个念书人家的后代,总应该伏案攻书,求取个一官半职,叫你们老太爷、老太太欢喜欢喜,才是正办。怎的一天到黑,总是在戏里讨生活,莫非看这条路上有饭?我的小爷,那就拧了!我们这里头,实在不能个个有饭。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单看方松龄、陈凤林一班儿,请看那些跑宫女丫环的够多可怜哪!”平龄红了脸,半晌,才说道:“没相干!我不过混着玩,谁真想吃戏饭不成!你只与我引得方老板来,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说这些废话!”景愚听说不白效劳,即答应了。
  过了数日,景愚来到方家, 见过松龄,寒暄已毕,即把平龄这番意思说了一遍。松龄道:“我哪有工夫陪着外行胡闹,你给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来,你只略略给他说一说,他就欢喜得了不得,用不着给他下细工。谁不知他家里大有钱财,难道亏负得了咱们不成!”松龄道:“既是这样说,我应了就是。我也不讲月规,也不和他论出儿,只要他不把我当下三烂就结了。”景愚道:“谅他怎敢!”松龄道:“你叫他定个日子,我们找个地方见一面儿。”景愚道:“这个自然。”遂别过松龄,回转自己家中。走至门前,只见门关的甚紧,用手拍了几拍,没有人答应。景愚大怒,便嚷起来。一个小徒弟慌来开门,景愚跨了进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边。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来,又是一顿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号。景愚的老婆是听惯了的,由他闹得怎样,只作看不见。景愚从下午打到掌灯时候,方才住手。
  一宵无话。次日起来,吃过早饭,径奔平龄宅内而来。看门人回了进去,平龄把他请人里面坐定。平龄道:“何先生见着方爷吗?”景愚道:“见过的了。他说交朋友不论钱财,挑个日子,请他吃顿饭,就算成功。”平龄大喜,说道:“后日我没事,咱们就在天福堂吧!这几日和春的转儿是广和楼,为的图个近便。”景愚道:“是,好极了!只是我今天有个穷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张罗五六十两银子的盘费,不知爷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龄道:“有,有!”即取了一大包银子交给景愚拿着走了。
  过了两日,已是他们的定期。平龄出城,到肉市广和楼听完了戏,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会儿,景愚同着松龄进来。平龄殷勤接待,大家入座吃饭。自然松龄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龄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饮了一会儿才吃饭。饭毕散坐。松龄便问平龄学过什么戏,平龄一一说了。松龄还叫他试试嗓子,当时景愚就从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来,平龄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龄一听觉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还欠讲究,看着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却着实夸奖了几句,说:“你既喜好这个,不妨到我家里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匀出点工夫来给你说说戏,饭后你再到馆子里去听我的戏。照这么办,玩艺儿才能长的了呢!”平龄连声称是,说:“我明天准来。”松龄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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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08:41 | 只看该作者
景愚对平龄道:“明日你到方家,空着手进门,怕不好看。”平龄道:“我早预备下了。”当下各自回家。
  平龄一夜何曾睡着。第二天一早,带了四色礼物去拜松龄,还送了五十两银子的贽敬。从此就在松龄家中学艺。松龄虽不是日日见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会面。松龄有时向平龄借钱,一张嘴总是二三十两,平龄从不驳回。看看半年,平龄的技艺也不见十分长进;不过舍得花钱,各票房里都愿意请他。又因脸子漂亮,前台的请家也都欢喜看他的戏,一月内总接几份请帖。平龄走了两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给他送了个绰号,叫作“赛松龄”,平龄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戏馆子里露一回。景愚道:“这几天方老板告假,我们班子应了阜成园的转儿,正少个花旦。你能去抵挡一阵,未为不可。只是,后台有些花销,约计一百多吊钱,那是一个也省不下的。”平龄道:“花钱怕什么!我们票友,原就是耗财买脸的。”景愚道:“既然如此,这唱戏二字,就应在我的头上。三日后静听好音。”说罢辞去。
  转瞬三日。这日平龄用过早膳,靠在书房的栏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树上折取桂花,细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这若移在演剧上,姿势美观得很。正在出神之际,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哥 儿”,回过脸来见是小使顺儿,笑嘻嘻地手里拿着一张戏单,说是何老板送来的。平龄接过一看,原来是阜成园的事,订了八月初九日,平龄派了一出《探亲》,是倒第二。前面还有一出《三英记》。顺儿指着问道:“这是一出什么戏?奴才不曾见过。”平龄道:“这是出唐朝的戏。有员小将王士英,被女寇高兰英杀败,逃在一家子,遇着一位姑娘叫作窦桂英,用计将兰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兰英醒来,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给办理了,三人成了夫妇。这本是不常唱的戏,莫怪你不知道。”顺儿道:“听说哥儿这出《探亲》还带《顶嘴》呢!”平龄道:“带《顶嘴》得用个好桂姐,比平常《探亲》不同。大约连这桂姐并那《三英记》的旦角,总跑不掉是那司坊里的人。”顺儿道:“哥儿这一讲说,我才明白。不然,我还当《三英记》是三国里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呢!”平龄道:“今年不唱张三爷的戏。有人扶乩说,今科这番乡试是他老人家下凡监场,所以他的戏唱不得。”顺儿道:“我也听得人说,张爷性如烈火,他来监场,只怕要出乱子。”平龄道:“那却与我没甚相干。你去对来人说,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爷知晓。”顺儿道:“老爷不会知道。他还在外面会客呢!”这时小翠拿着一枝桂花对平龄道:“哥儿,唱戏的事,老爷向来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瞒他?”平龄道:“这一回是到戏园子里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闹越不象!我偏去告诉老爷。”平龄扯住小翠的袖子,说道:“好妹妹,你千万不要说!”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儿全要掉了下来!我说的是玩话,你放心,我决不对老爷说。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龄这才放手,眼看小翠执着花枝,慢慢地转过屏风去了。
  且说平龄的父亲会的那位宾客,叫作喇谦,也是镶白旗人,与平龄的父亲沾些世谊,能言善辩,专在官场里面拉纤。家有两房媳妇儿,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节关实在过不去了,他就想到这位老世交,前来拜访。二人见面之后,平龄的父亲说到平龄,不觉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是不走正经路。兄弟,你看怎么办?”喇谦道:“侄儿既不读书,大哥,你何妨替他弄个举人呢?”平父道:“难道说举人也可以用钱买的吗?”喇谦道:“自然。近几年来,哪一次乡会试没有弊端呢?现在主考已经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书朱凤标、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两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贿买吧?”喇谦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虽是清廉,但他最宠爱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个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总管。这次,他想在科场上面多赚些钱,四面托人,招揽主顾。不瞒老哥说,前天他还当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条好路,可惜我这孩子,笔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举人,也是空的。”喇谦道:“老哥,你不要这么说。孩子中了举人,因此发愤读书,明年就中进士、点翰林也说不定的。即便不能,将来得个一官半职有了个举人底子,总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着哪!”平父听了,意思有些活动,说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吗?”喇谦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侄儿的八字是哪几个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岁,闰四月初十寅时生的。我记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谦屈指算了一算,说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时上有庆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谓之身强官旺。有官有印,定为栋梁之才。命有天乙贵人,读书上进,仕出正途。月上透杀,有印化吉,所谓身强杀浅,假杀为权。每逢官杀运,定有升迁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杀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说罢连连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吴铁口算得一样。既他还有这个造化,我就花几个钱也使得!”喇谦道:“不消许多,两千银足够。只是侄儿年轻不懂事,万一口齿不严惹出祸来,反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齐瞒过。”平父点头,当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办妥,先付银子若干,余款事后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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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08:55 | 只看该作者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嘱咐平龄道:“孩子,这十天之内,你千万不要出门一步。”平龄问:“为什么?”他父亲顿了一顿,说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说十天之内不出门有喜事,出了门就有灾晦。”平龄道:“我不出门就是。”次日初九,平龄早起盥漱已毕,正在书房里闲坐,顺儿进来说道:“哥儿,今天该准备什么行头?”平龄愣了一愣,说道:“可不是吗,今天正是阜成园唱戏的日子。只是老爷子不许我出门,怎么办呢?”顺儿道:“不怕不怕,老爷子今天南城外有应酬,一早出去,要吃过晚饭才得回来。那是赶车的赵四对我说的,这会儿就在那里套车了。”平龄方要再说,顺儿摇手道:“老爷子来了!”平龄赶紧站起,只听他父亲说道:“你千万不要出门,也不要与外人见面,我出去一趟,就回来的。”平龄唯唯,他才出去。平龄见他父亲走了,笑对顺儿道:“活该咱们造化。”吃过午膳,他就叫顺儿带着箱笼,同向阜成门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赛松龄那天初次在戏园上台,少不得要来趁个热闹。一路上香车宝马,络绎不断,把阜成门附近一带极荒凉的地方,却变作花团锦簇。平龄看在眼里,异常高兴。到了阜成园门首,下车进了后台,自有管事人殷勤招待。那时场上正演《三英记》,那扮窦桂英、高兰英的两个旦角,都是松龄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条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听戏人十分好笑。那两个旦角,却都不错。平龄扮戏尚早,隐在场门帘内看了他们一出。暗想这两个孩子,倒不枉方老板栽培他一场,真不含糊。不多时,这两个且角唱毕,卸了妆,到官坐儿里去找他的斗翁。那个斗翁颇请了几个客,看客中认得的,却只有一个桂林倪鸿。又唱了两出,便是《探亲》登场。
  那乡下亲家母将出场门,早听得有人叫好。倪鸿身旁一个南方口音人道:“这不过是个丑角,怎的也有人喝彩?”倪鸿道:“这个丑角非同寻常,他叫刘赶三,是保身堂的老板。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戏?”那边一个旗人道:“他是没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来陪松龄。”那南方人道:“他既没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鸿道:“这不是一句话说得完的,老兄请看戏吧。说话之间,《探亲》已演到备驴的那一节,赶三儿竟把自家平时骑的一匹驴牵上台来。说也奇怪,那驴在台上十分驯熟,观戏人无不喝彩。只听得赶三儿道:“这孽畜虽不是唱戏的儿子,上台可真不含糊!”众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龄,又是一片彩声,那旗人笑着对倪鸿道:“赶三儿戏虽没什根底,口却刻薄到极处了。他的红,也就红在这张嘴上。”倪鸿点头。少时,桂姐出来,看他打扮是个花旦的样子,年纪也很轻,比平时唱《探亲》弄个一嘴胡子碴儿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顺眼多了。那旗人道:“这孩子叫张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赛松龄今儿要唱《顶嘴》,所以用他登台。这孩子虽是个无名之辈,究竟是内行,赛松龄恐怕要受大敌。就是那匹驴,也是赶三连夜排出来蹶赛松龄的。你道他们毒不毒!”倪鸿道:“这《探亲》带《顶嘴》,倒是不常演的戏,难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时,平龄出场,果然不见十分精彩。这出唱完,倪鸿走至后台闲步,只见许多人围着平龄解劝。平龄满面怒容,指着赶三儿痛骂,赶三儿也不干不净的回嘴。倪鸿料是方才的戏仇,远远躲开。平龄、赶三,也叫众人劝走了。
  过了几天,顺天乡试出榜,平龄高高的中了第九名举人。他父亲方对平龄说道:“孩子,你这举人是我花了好些银子买来的。前几天考试的时节,我老是提心吊胆的,只怕你出门去被人家瞧见。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迹也还写得清清楚楚,若能从此认真练习八股,明年会试,再点上一名翰林,岂不是荣宗耀祖!”正说到这里,顺儿来回道:“喇二爷来了!”喇谦进得屋子,忙给他们父子道喜。平龄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么老没有见?”喇谦道:“天津有点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儿才回来的。”平父道:“你侄儿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说罢一拱到地。喇谦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侄儿的命好。话可又要说回来啦,我听见人家说,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儿子,没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饭馆里说有什么姓李的姓熊的许多人,全是他递的条子。现在榜上一个也没有中,可见得还是姓靳的这条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谦又道:“侄儿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抢的。他说卷子里面写错了一两个字,只怕落第。现在侄儿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运气!”又从袖里取出几张纸条来,说道:“这是三场的原稿,将来可以印成试卷送人。”平父接过,谢了又谢,又把银子余数付清,喇谦这才辞去。
  又过了几天,平龄出去拜老师、会同年,紧接着悬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却遇了空闲,仍是同一班梨园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郑亲王端华的寿诞,演戏招宾。那日朝中亲贵以及大小官员,谁不去捧场上寿!平龄父子也在其内,将从礼堂退出时节,赶三儿正在台上演戏,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见平龄,忙提着极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儿,只有新举人平龄会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戏,又是下场去考,真是个活神仙。”平龄羞的面红过耳;再看那出戏是新排的《钧天乐》,是用尤西堂昆曲旧本改的乱弹,恰是讥骂科场的戏。平龄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亲也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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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端华胞弟、御前大臣户部尚书肃顺,听了赶三这句话,即把御史孟传金的衣服轻轻的扯了一下,孟传金会意,同他到一个小书房坐定。肃顺便道:“方才赶三儿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孟传金道:“听明白啦。”肃顺道:“科场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们竟敢作弊!我耳朵里早有闲话,不过不便说话。你们当都老爷的,就该上本。”孟传金嗫嗫着道:“柏中堂是敝老师,这本怕不便上。”肃顺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决没有什么处分,我可以担保。我听得平龄这本卷子,出在编修邹应麟房内,老邹给他改过错字。你以此为由,把柏中堂轻轻儿捎带几句,主子谅不深究。大约只把平龄革去举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从前奏撤芦沟桥的厘卡,是个极有骨头的好老都。你们衙门里从毛寄云放出去之后,就是你最有胆子。那年寄云参文中堂好几万句话的长折,主子也搁着不问。你替贵老师担什么心?”孟传金道:“这话也是。我就预备折子。”当日辞了肃顺,回到家中,具折要参奏科场。他家有位西席劝道:“肃六胸无点墨,柏听涛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参。”传金想想也说得是,便把折子搁起。岂知自那一日起,传金夜间总睡不着。传金恼了,仍复依了肃顺,把折子递进。皇上见折中有中式举人平龄朱墨不符等语,即传旨着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尚书全庆、陈孚恩,悉心磨勘试卷,不准稍涉回护。此旨一下,满朝震恐。
  且说平龄被赶三儿抓了几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亲也觉得赶三儿的话奇怪,问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园唱戏的事说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么吩咐你不许出门,你偏偏出去唱戏!要是闹出事来,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龄道:“我也不知道谁害谁!要是老爷子告诉我,我怎么敢去唱戏呢”平龄的母亲道:“谁也不必埋怨谁,但愿无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唉!我只知道机事不密则成害,不知道机事太密也会成害的”
  隔不多几天,喇谦果然派人来关照说,他自己出京去了,听说科场案已经发作,以后平龄上堂审讯,千万不可说出有人顶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着此信,十分惊慌,只得取出枪替人的原稿来,叫平龄连夜熟读,以为能够默写出来,就是给自己做了凭据。平龄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非同小可,即把原稿当作戏词一般念了又念,记了又记,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几行默写得一字不错。他们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复试之期,谁知王大臣等依着老例,另外出了一个题目。可怜平龄连个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黄昏,没奈何写了一个履历,硬着头皮交卷。王大臣等见是白卷,立刻翻脸,喝一声:“拿下!”两旁闪出一班公差,好象鹰拿燕雀似的把平龄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过了两日,即奉旨将平龄革去举人,命法司严讯。肃顺乘此机会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将他革职拿问。此时肃顺与端华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头上,倒把平龄这件事看得轻淡,和他当初对孟传金说的话,全然相反。
  平龄在监一连几天,也没有过堂审讯。那些禁子使用过他家的银子,把他异常优待,手铐一概不上。但到底是个公子哥儿,怎么受得惯铁窗风味呢!顺儿天天送饭进去,主仆相见,无非是痛哭一场。有一天,他主仆又会着面,正在发愁之际,忽地看见两个衙役扶着带了一个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发白,两眼紧闭,中衣上带着胭脂似的血迹,一步一拐的转到别间屋里去了。平龄私问牢役是谁,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爷,叫作靳祥,也为这次科场案打官司。这个小子,经不起一夹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来。还有朱尚书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尽了种种的刑罚,咬定他主人没有受过人家半文钱。那才是真正的铁汉!如今人家倒出去了,这小子只好常在这里一世。”平龄所了这一番话,呆了半晌,才说道:“好厉害的刑法。反是死了干净!”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样!”平龄便不言语,即叫顺儿买些好酒来劝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顺儿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龄已是自缢死了。牢役惊得手足无措,忙去报了官。那官儿走去毫不惊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尸首解下,放在一边。他却往平龄家中去找他父亲。平父听得刑部官,知是为儿子来的,连忙出见。那官儿一见平父便道:“令郎在监身故了!”平父大吃一惊,放声大哭。官儿道:“老先生,这不是你哭的时候。他虽身死,只是犯着欺君的重罪,难免有戮尸的刑罚。老先生,快具个儿子在监病故情愿领尸埋葬的甘结,弄出尸首,方保无事。我们衙门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尸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误。”平父一时也顾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个结,随了这官儿前去领尸。到得牢中,平龄的尸首已用棺木盛殓,连棺盖都打严了。平父向那官儿说了些道谢的话,由着他把棺抬出。他们自有别的计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连忙把儿子抬出彰仪门,在祖茔埋葬。一路上就听得人说柏中堂科场舞弊,毕竟问斩了。平父想到他儿子落个全尸而死,还算便宜。埋葬已毕,走进城来,将走到虎坊桥,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匹驴儿从西往东。那驴刚要上桥,桥下有一个人大喝一声赶上去,把那人从驴上直擒下来,按倒在地,挥拳便打,举足便踢。那人杀猪似叫起来。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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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10:48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回 头角峥嵘小叫天出世 衣冠倾倒大老板登场

却说那人把骑驴人按倒在地,跨在他身上,举拳便打,口中直嚷道:“肃六,你冤得我好苦!”骑驴人道:“我是唱戏的赶三儿,不是肃六。”那人道:“我认得你是肃六,今天打死你这奸贼,替老师报仇!”说时拳如雨下。赶三儿只把两只手护着脑袋,挣扎不得。正在危急,霍的旋风似的跳过一个人来,走到那打人的身边,只轻轻的一掌,那人便从赶三身上跌将下来。这个蹿进一步去,正要动手,只听赶三说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孟传金孟都老爷。”那人赶紧缩手。这时节,孟府的家人赶到,说道:“二位不要给家老爷一般见识。他是因错参柏中堂急疯了。”赶三也道:“咱们走吧!”牵了驴儿,同那人一起往东而行。孟家主仆也自去了。
  早先有许多人围着看热闹,见那人身躯伟壮,英气逼人。穿的是平民服色,眉宇的神情却象是梨园中人。不免大家交头接耳,互相议论,追问他的出身来历。看官们看到此处,也少不得要向作者盘问。不用慌,等我慢慢的讲来。
  且说这人唤作姚四,乃湖北黄陂人氏,是戏班中一个文武老生。他的文戏虽不过是假玩艺儿,他的武技却有些真传。因他七八岁的时节,在著名大侠艾春和家中学过拳棒,不比别人只会后台的把子。十一岁上人班学戏,唱了一二十年,在湖北地方颇有声名。生平好看《水浒》,最推重鲁达、武松的为人,喜欢管那不相干的闲事。那时德安府有些财主起了一个桂林班,姚四也在其中。这桂林班一来角色齐整,二来行头新鲜,湖北各府有了大典,不怕路隔千里,都来写他们的戏。这些年荆州有了兵事,幸得一位吴都司把贼杀退。众人赞美他的功绩,他道:“这胜仗不是我打的。”众人道:“明明是都司奋勇当先,怎么忽然谦逊起来。”吴都司道:“列位不知,我那日清清楚楚看见关夫子把我拍了一掌,上起阵来,借了他老人家的神力,所以才能杀贼立功。这胜仗实在是关夫子打的,我不过替神圣官劳罢了。”众人道:“不错,那一日关帝庙的大刀果然往下滴血。神功浩大,不可不报。”因此大家凑了钱,到德安约桂林班全部去唱关庙神戏。谁知戏班将将约来,忽朝廷下诏,关圣帝君列入中祀,不许人民在庙庭演戏做会。众人没法,把戏移到城隍庙演唱三日。唱过两日,第三日早间,姚四起来,独自一人到城外闲步。走到一座小小茶肆门前,向内张时,已有本班一个人在那里吃茶。
  这人是江夏人氏,叫作谭志道,唱戏的名字叫作“叫天儿”,是个老旦角色。姚四跨了进去,同他坐在一处。叫天道:“你怎的今日起的比我迟了?” 姚四道:“昨日那出《打洞》派的太靠后了,夜来又睡不着,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所以起的迟。”二人正说话呢,只听得茶博士嘟嘟念念道:“是太岁来了!”二人举目一看,只见外面一人走来,面目凶恶,衣服古怪,敞着大襟,胸前露出一丛护心毛;往对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不住的大呼小叫。茶博士战战兢兢,小心服侍。姚四悄对叫天说:“我在荆湖一带走老了,此人却不认识。他这奸恶样子,若弄到班里去,倒可以派个净角。”叫天瞟了那人一眼,微笑不答。那人见此情景,知道姚四等人在议论他,拍桌嚷道:“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咱老子走惯江湖,向来不怕人说的。”姚四道:“我们说话,与你什么相干!”那人闻言,五官乱动,便要来抓姚四。姚四也攘臂相迎。茶博士和叫天死命的劝住。姚四和那人气忿忿的坐在那里,怒目相视。叫天道:“天不早了,我们走吧!”姚四道:“我若走了,他必笑我惧怯。”那人听姚四这等说,便也坐着不肯动身。不多时,从外面走进个小孩来,提着一篮烧饼,高声叫卖。那人即将他唤至身边问道:“你这烧饼是给人吃的吗?”孩子道:“是!”那人将篮子接过,放在桌上拿起烧饼就吃,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方才住口。孩子道:“你再吃不吃哇?”那人道:“不吃啦,你走吧!”孩子道:“你给钱哇!”那人瞪了一瞪眼睛,说道:“钱,我早给你咧!”孩子道:“没有。我簸箩里一共四十个烧饼,先卖去二十个,收了二十文钱。不信,你把簸箩里的钱数一数。”一言方毕,只听“叭”的一声,孩子脸上早着了一个嘴巴,那人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敢蒙人!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孩子一手捧着脸,哭着说道:“你不给我钱,还要打我。你不知我是新学徒的,若没有钱,回去师傅定要打我。说我把烧饼偷吃了。先生,你可怜可怜我这苦孩子吧!”那人听了越发动怒,冷笑道:“你好不知趣。再不走,我打死你这小杂种!”
  这时节,姚四看得早就不耐烦了,便往这边走来。叫天拦挡不住。姚四走至那人面前,说道:“朋友,你白吃了烧饼,还要欺侮他小孩子,到底讲理不讲理哇?”那人道:“老子是有名的小太岁,向来惯吃白食,你管不着!”姚四道:“今天我管定啦!你若不服,我们到外面去较量较量!”小太岁道:“好,好,你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一个箭步,早蹿到茶馆外面。姚四岂肯放松,脚尖儿略略使劲,身子好象燕子掠水一般,已经越在那人前面。茶伙急得直嚷道:“客人惹他不得,他是盐船帮的豪杰,不要打出祸来!”叫天也慌了,跟出去一瞧,只见二人打在一处,真个打得花团锦簇,难分难解。打够多时,忽地姚四回身便跑,小太岁哈哈大笑。那姚四跑不数步,仿佛绊了一下,俯伏在地,小太岁直扑上去。姚四把左腿向他面上虚晃一晃,跟着一个鲤鱼翻身,全身力量都用在一条右腿上,往小太岁便踢。小太岁闪不及,正中心窝,“哎呀”一声,跌出一丈来远,口中鲜血直冒,眼见得小太岁归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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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11:17 | 只看该作者
姚四这一腿,叫作子母鸳鸯连环腿,专能败中取胜。这次,除去了地方上一个恶霸。姚四起来看着小太岁尸首,笑道:“这厮的护心毛原来毫无用处,倒添了个窟窿。”茶博士道:“怎么好,怎么好,出了人命了!”姚四道:“不妨,我就要投案去打官司!”说着拔步要走,叫天把他拖住道:“不用忙,我还有个见识。”回头看看茶博士又道:“人不曾死在你的茶馆里,你还不装没事人去,难道要尝衙门的滋味吗?”茶博士猛的醒悟,转身走了。叫天又发遣了那个小孩,把姚四拉出一里多路,低声说道:“天幸今日茶馆无人,你不快快逃走,等待何时?”姚四道:“我是好汉,打死了人,一世也不走!”叫天道:“你太迂了!难道这样人,你还想替他偿命不成!你,老哥是熟读《水浒传》的,那梁山上一百单八个好汉,倒有好几个打死人逃走的,你怎不学他?”说到此处,从袖中摸出几百钱递给姚四道:“小弟帮你几个路费。”姚四长叹一声,道声“多谢”,遂与叫天分了手,逃出荆州。
  姚四暗想,湖南唱戏之风最盛,不如到那里躲一躲。即取路往湖南省城而来。一路上遇着城镇热闹所在,便卖把式作为路费。不一日渡过洞庭,到了长沙。去寻同业人时,谁知一个也寻不着。问起居民,方知前任抚军翟公因招优演戏,吃御史参了;后任毛公,出示禁止优伶,因此唱戏的全都溜了。姚四无奈,只得离了湖南,奔往安徽。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入了皖境。偏遇那里兵事紧急,唱戏的也没甚买卖。
  姚四一路上听得人言,安徽潜山县有个名伶程长庚,待同业极有义气,便一直前去寻他。走至门首,只见一座小小门楼,门框上钉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小木牌,写着“四箴堂程”四个字。姚四拍动门环,内里有人走出来,问是作什么的,姚四道:“我是戏班里的人,来拜访这里老板。”那人道:“老板又往北京去了,不在家中。”姚四听说,只得同他道个歉,走离此地。正在无精打采之际,忽然背后有人叫声:“姚四 哥!”姚四回头看时,却是从前桂林班唱十杂花面的夏大发。姚四不觉笑逐颜开道:“兄弟,不想此处与你相会,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只是我闻你久已改了行,今日缘何在此?”夏大发道:“我的事说来话长。你且到我住的那庙里去,我慢慢的同你讲。”姚四即同大发走入那庙,抬头一看,供的是泗州大圣。姚四叩了头,到大发住的房内坐下。大发道:“我们德安府被毛子破了两次,城内的财东跑的精光;桂林班已经散了。好在我早就看出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改了保镖为业。这戏班成败,已是与我无干了。”姚四道:“保镖是要有师傅的,你一个梨园,怎能搭起跳板?”大发道:“保镖虽要师傅,但真有本领的也可以不拘资格。”姚四笑道:“我与你作了多年弟兄,并不曾见你有什么本领。”大发道:“真人不露相。大凡开口夸张之人,都是没用的。你道不知我的本领,岂知这便是我真正的本领。我幼年曾拜陈伯韬为师,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只怕南北各路的镖师傅,没有几个人能及得我。”姚四道:“陈伯韬好象是孝感人,他是艾春和老师的受业老师。江湖上绰号鸿钧老祖,是湖广第一条好汉,没了有几十年了,你如何赶得上他?你这话便有些欺人。”大发道:“不然。陈伯韬是德安陈硕臣老爷的儿子,新举人陈四先生的胞弟,你如何晓得?”姚四听了,笑了一笑,不再言语。大发道:“我保了一年多的镖,生意倒也兴旺。如今程长庚老板二次入京,自己先走了,留我在后看押行李,明日就起身北上。四哥,你是怎生到的此处?”姚四道:“我因生意不佳,闻得程长庚待人极有义气,特来寻他。不料如此缘悭,幸亏这安徽的米喜子和我认识。前年闻他因老母死了,回了老家,不在北京,我还要到太湖去找他呢!”大发道:“你还不知道,米喜子已是死了,梨园人因他一生正直,都供他为神。连北京司坊里,也有几家有他的香火。我听得程老板说,他本来多病,戏园子派了他的戏十天总有九天是票友姓丁的替他唱。现在京里老生,要数咱们同乡罗田余三胜和程老板出名。还有个张二奎,一嘴京字,只有一条大喉咙,也吃饱饭。依我看四哥的戏料实在不弱,何妨也进京去,撞个机会。”姚四道:“京师路远,我哪有这些盘缠!”大发道:“四哥就跟我同行,一来省了多少盘费,二来凭了夏某跨下马手中刀,一路之上不怕有强盗,也保得你平稳无事。”姚四道:“我不同你客气。你既愿同我走路,我同你搭伴就是。”大发道:“好啊,这才象自家兄弟。”姚四道:“但有一件,你以后不可再说大话。江湖上好汉甚多,惹出祸来不是耍的!”大发闻言,暴跳如雷道:“你休长他人志气,任凭那些毛贼千军万马,也不在夏某心上。”正谈得高兴,忽见两个僧人立在窗外,笑了一声走了。姚四道:“果然弄出事来了。两个和尚这声笑,只怕要大费一番气力。”大发道:“偏你这宗无用之人,偏要假充在行,这和尚偶然发笑,有什么厉害!”姚四也不回答,当夜就在庙中住了。
  次日同到程家,行李车辆已经齐备。姚四看了一看,道:“兄弟,你怎的不点信香?”大发道:“我说你不在行,果是不在行。几时见镖车上用什么信香?”姚四道:“你是哪一家镖行的人?”大发道:“是我陈伯韬老师的门下弟子,凭着师傅本领,替人家护镖,并不是镖行的伙计。”姚四道:“却又来!你既是陈门弟子,怎的点香都不懂得?当初伯韬老师打遍绿林,留下七支信香,逢是他的弟子,都照样点在车上,江湖豪杰,自然躲避。你快取香来,我替你点。”大发即讨得香来,递与姚四。姚四把香按着式样插好,催动车子赶路。
  出城走了几十里地,忽然草地里窜出两个人来,说道:“留下车辆,放尔等过去!”姚四停睛一瞧,正是昨天在庙里的两个和尚,手提扑刀,挡住车路。姚四转向大发道:“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大发早惊得抖衣而颤,口中不住念佛。姚四取口腰刀悬了,迎上去也不搭话,将腰刀背在身后,刀柄朝着天,用左手按住刀鞘,飞起右脚,只一脚踢在鞘上,那口刀便从鞘中跃出,姚四的右手接个正着。那两个和尚都吃一惊。一个道:“我去年看过一出《斩黄袍》的戏,那高怀德拔宝剑杀韩龙,正是这个身段。我还赞他有真本领,怎么这人也是这一套!”一个道:“你看车子上点着信香,这人定是陈艾两家的门人,你我不可惹他。”一个道:“正是,正是!”当下二僧回身便走。姚四也不追赶,保着车辆并那夏大发的正身,顺着大路前进。大发把姚四奉如神明,再不敢同他驳辩,一路上或行或止,都听姚四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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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日,到了京城,大发要姚四一同去见程长庚。姚四道:“不必,你先押着车子去,交纳公事,我还有些琐务呢!”大发只得依他,押着车儿自去。姚四正要去寻宿店,忽见路旁有一家主人送客,奴仆高叫:“余老爷的车在哪里?”姚四料是官员彼此拜会,不去理他。只是看那客人衣服辉煌,好生面善。那客人坐在车上,也不住的把姚四上下打量。那车走不几步,忽的停住,车上人跳下来,走至姚四面前,问道:“足下莫非是姚四先生吗?”姚四定睛细认,叫声“哎呀”,原来这人,正是罗田余三胜。三胜便与姚四同坐了车,回到家中,在客堂中坐定。
  三胜道:“四哥,你我本是同乡,昔年常在一处,虽是多年分手,交情却是不能因此而疏。你是几时到的京师?”姚四道:“我是刚才到京,还不曾寻着客店呢!我因在家乡犯一点小口舌,跑到安徽,同着夏大发护着程长庚的行李车到的京。”三胜笑道:“大发唱戏倒有本领,没来由保的什么镖 !去年给我护了一次车子,自不小心,说大话,惹出强盗来,痛打一顿。虽留了性命,我的东西一件不存。怎的程玉山要上他这宗当?现在戏班正少人,四哥来了,总得帮我几天忙。”姚四应了。又坐了半响,别过三胜,仍去找店。
  找了几家都是满的,又找到赵锥子胡同一个小店,将要进去,忽见那店门首有两个小孩在那里翻筋斗。内中一个见了姚四,忽然跑到面前叫声“爸爸”。姚四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不觉“哎呀”一声道:“你是山儿,怎的到此?”话还未了,店中走出个人来,正是谭叫天。姚四摸不着头脑。叫天把他让进店去,在一间小屋中坐了。叫天的老婆早同姚四的老婆,迎将出来。姚四越发如做梦一般,拉着叫天盘问。叫天道:“自四哥走后,本地遭了水灾,同乡到京的很多。我同四嫂侄儿结伴来的。到京才三日。四哥从何而来?”姚四道:“我是同夏大发刚从安徽到此,正没店住呢,不想她母子倒给我占了窝了。感谢兄弟,患难中提携我一家,真不愧是个朋友!”叫天把他小孩呼来,叫他叩拜姚四。姚四道:“这是何人?”叫天道:“这是我的儿子,叫作望重儿,今年十岁了。”姚四看那孩子,骨格甚小,似个猿猴一般,两目有光,声音清亮。点头叹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父亲是老叫天,你就是小叫天了。将来强宗胜祖,只怕比我们这些人就要高出百倍!”望重儿看着姚四只是笑,姚四打量了他半响,觉得比自己那个儿子齐山聪秀多了。
  当夜住在店中。过了几日,姚四由三胜拉入春台部;叫天由夏大发引进程长庚,搭入三庆部。那时京中的乱弹和徽汉不甚分家,所以外来角色一入京师,便可搭班。
  且说这程大老板,单名一个椿字,号长庚,字玉山,乃安徽潜山县人也。家世务农,也曾出过几个念书人,不然如何晓得程夫子的四箴,竟会用它作堂名儿呢?长庚幼年多病,父母把他舍在庙里作了道士。十岁上病体痊愈,还俗归家。父母相继死了,家里实在精穷,长庚没法只得人了戏班,学了梨园营生。他那左邻右舍的人都道“娼优隶卒是最贱的”,便不和他往来。连他同族姓程的也不理他。长庚置之度外,只专心学戏。不数年,学得技艺精通。二十左右,即成了徽上名优。论他那相貌,长面高颧,剑眉凤目,身材伟大,举止端严,绝好一个正生的妆样。论他那嗓音,穿云裂帛,低亢随心,一曲清歌足可绕梁三日;雄浑之气,如读汉魏古文一般,绝好一条正生喉咙。更兼生性好义,待同业极厚,不似旁人只晓得自家弄钱。那时自米喜子以后,京中极重徽伶,便到安徽把程长庚约入京师。长庚原是真有本领,京师又多有善于听戏的座客,长庚登台未久,遂即名震都下。
  其时,余三胜领的是春台班,长庚领的是三庆班。两个各无低昂,如同泰华对峙一般。长庚性气刚正,后台里歹人极多,说话行事不免犯着他们忌讳,便有人首告长庚吸食鸦片。那个当儿,烟禁极严,便把长庚捉将宫里去,险些问了死罪。幸亏大学士穆彰阿,素来爱听长庚的戏,向刑名官儿疏通了几句,才得无事。长庚经了这场风波,说京中戏饭难吃,仍旧回了安徽。
  长庚走后,那三庆班真如刘玄德没了诸葛孔明一般,少了擎天玉柱,座儿日见稀少。班中人无法,只得命管事人赵德禄复往安徽省,搬请长庚。德禄见着长庚,再三恳请,长庚方应了北来,长庚未动身的前三日,夏大发走来告帮,长庚讲到进京之事,大发踊跃讨差,要给他护镖。长庚便同赵德禄先行,留下大发护着笨重货物在后,都是些不甚值钱的盆罐被褥之类。德禄私对长庚道:“夏大发满口混吹,没有多大本事,不必叫他护镖。”长庚道:“他究竟是个苦同行,现在没处唱戏,落得保这一路不上台面的私镖。我是看在祖师爷的份上,不能不稍加携带。好在托给他的,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丢了也是有限的事。”德禄听了,十分佩服长庚义气。
  长庚到京数日,大发也至。倒亏他良心不昧,把姚四这节说了,长庚自去致谢,因而见着叫天。回来,夏大发极荐这两个唱戏的能耐。长庚同德禄商量,德禄说:“本班武老生现有殷德瑞殷先生,不算缺乏,我们延聘谭老旦吧!”长庚点头道:“这话有理。凡我们梨园,不论大小角色,只要是同这一门,便生妒忌。将来弄得殷先生和姚四闹起戏醋来,反不是爱人之道。况且姚四已经对我说过,三胜要拉他进春台呢!我们不犯抢他的人;就聘谭老旦吧!”于是,姚谭二人便分入了这两个班。他们在粉房琉璃街找了一所小房子,两家住在一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姚四到馆子里去唱戏,时常从虎坊桥经过,所以无意中倒救了赶三儿。此是前话不提。
  再说程长庚二次进京,歇了数日,要登台演戏。恰好是广德楼的转儿,赵德禄便给他定三日的戏码。第一日《樊城长亭》,第二日《昭关》,第三日《鱼肠剑》。那《昭关》的东皋公派的是许八十,德禄来向长庚说知。长庚沉吟一会道:“你把他改个皇甫讷,于我这出戏生色不少。”德禄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老板这个调度,真是干这个的就结了。”
  这日,《昭关》快要登场,许八十正想去扮东皋公,德禄把他拉住道:“许爷,你同崇天云对调过来,不用扮这一个了。”八十莫名其妙,管事人的分派谁敢有违!只得扮了皇甫讷。比及出台,园中便有彩声。你道为何?原来这许八十也生得长面高颧,两道剑眉,与长庚一般面貌,只差眼睛小些,嗓音细些,身躯短些。恰好一个伍子胥,一个皇甫讷,演到东皋公对伍员说“皇甫讷与将军面貌相似”的一句话,前台益发彩声如雷。最后演到“过关”,关吏问东皋公“此人怎见得不是伍员,”东皋公说“伍员目光如电,此人眼小无神;伍员声若洪钟,此人音细如蝇”时,台下又齐声喝彩,比前更加热闹。看官,天生异人,必给他一个出奇辅佐。这许八十分明是专捧长庚的。从此,程长庚声誉益隆,遂掌北京戏剧界三十年的坛坫,非偶然也。
  后事如何,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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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19:13:09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回 有酒学仙名伶机智 借花献佛豪侠心肠

却说程长庚演毕《昭关》之后,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大家都说,他这出戏比从前米喜子还强。长庚自己也甚得意。
  过了一些时,便有翰林院侍讲延煦延四爷写信给长庚,烦演《昭关》。长庚看了信,即同管事人商量道:“别人烦戏可以驳回,唯有延四爷是驳不得的。一来四爷待我真有恩典,二来四爷也实在是个行家,难得他给我这个脸面。”赵德禄道:“不错。四爷实在是我们这里的事。年轻的时候也曾登台,连《探母》的公主他都演过,真不象个外行。我们班里的老生卢胜奎是外行下海,那道行似乎还比不上延四爷。”长庚道:“卢台子也就难为他。他本在宅门里当门稿,天分甚好,字迹也还端整,只有一件毛病,最喜欢逛窑子。后来被他主人撵啦,索性改行,一气下海。我因他虽不是本行出身,唱的却不坏,肚子里也很宽绰,所以把他当个人用。只可惜他不改那好逛的旧习,恐怕塌的快。”德禄道:“我们也劝过他,无奈总是不改。”长庚道:“他是没家眷的人,就叫他搬到我家来住。他素常倒肯受我的约束,我自然拘得住他。”德禄等几个管事,都说:“老板这样待人,真正少有。”长庚同他们议定,后日演《昭关》,就派台子的东皋公。众人答应辞去。过了两日,长庚果重把《昭关》演唱一番。延四爷包楼请客,不在话下。
  演过之后,长庚即将台子移入自己家中。先去的几天,卢台子颇能安分,陪着长庚谈谈书情戏理,轻易不出大门一步。长庚不觉高兴。不料过了一个月,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时常托故住在外面。长庚恼了,着实训饬一番。台子口虽答应,心里如何抛撇得下?不过少去几趟罢咧。有一天清早,卢台子躺在炕上,手拿着一本《肉蒲团》小说,正在揣摩未央生的故事,看得出神。忽听脚步声响,只见长庚走了进来,叫声“台子”。卢台子大吃一惊,忙把半个身子同两只手掩住了书。长庚向道:“台子,你看的什么书?”台子脸上涨得绯红,一时答不出,随口说道:“家谱家谱。”长庚笑道:“你们卢姓的家谱,向来没有见过,我倒要瞧瞧。”台子越发着急,连说:“瞧不得!瞧不得!上面是我们卢家现眼的事。头一代就是忘八强盗的那个卢俊义家里的笑话。”长庚道:“你原来是梁山泊天罡星的后人。你不要笑他是忘八强盗,须晓得他是个不贪女色的好汉,所以才能在江湖上留个名儿姓儿。我看你正在年轻的时候,你怎么不要强?!我累次的好话,你不肯听。你这书大约不是家谱,想必是什么《灯草和尚》一路的混帐淫词。你不用遮掩,只与我拿来烧掉,我便不恼。”台子没奈何,只得当着长庚,把几本淫书烧了。长庚方才欢喜。
  从此,长庚只在台子身上留心,看他外面虽装老成,内里却实信不得,十分有气,忽然转念道:是我错了,这样事岂是空话禁得住的!我不免替他如此如此办理,自然他就收心了。长庚这里替台子打算;不想,另有人也在那里替长庚打算。
  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延四爷。这日长庚在戏园里唱完了戏,将将回来,见个管家打扮的人走将来。长庚认得是延四爷的亲随,连忙施礼让茶。那人道:“我们四爷找老板,有要紧话说。我不喝茶了,请老板快去!”说着走了。长庚换了件整齐衣服,随即上车,往狼家胡同延宅而来。
  不一时,到了,跳下车,走入门房,向看门仆人恭恭敬敬道:“程长庚来听四爷训示,求二爷代禀。”那仆人进去,片刻出来,道声“请”,长庚低头垂手,跟着他走进书房,见延四爷一人在那里坐着。长庚慌向前请安,延四爷也欠身让坐。长庚执意不肯,道:“四爷天上星宿,优人怎敢对坐,还是站着说话的是。”延四爷笑道:“我向来不论这些,玉山何必拘泥!”长庚道:“现在梨园规矩日坏,一个个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优人蒙他们不弃,推做一班之主,不敢不自己守些道理,给他们个样子。就是四爷,也是万民瞻仰的人,也要自家尊贵些,不要惯坏了他们。当年文中堂作军机的时候,只为待戏子太宽了,被毛都老爷参过。四爷难道不记得吗?”延四爷叹道:“玉山每次来,总同我们客气。谁知你胸中竟有这种见识,我倒不敢妄自尊大了。”长庚道:“四爷有何指示,请即吩咐。”延四爷道:“我找你也无他事,只因前天我偶然想起,你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尚未娶妻生子。论理呢,你很该娶一房家眷,只是我们官中人哪里替你去物色门户相对的女子!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替你买一个丫头,你可领了回去。”长庚道:“四爷恩典,优人是感激的,只是万万不能遵命。一,优人是个道士,早已断了女色;二,老夫少妇,家里万不能安静,怕闹笑话。四爷这番好意,优人只好心领。”延四爷微笑道:“玉山,你不必这样固执。我人已买了,你的话我倒得驳你一驳。你说你是道士,我知你是正乙法门,连正乙真人都有夫人公子,辈辈世袭,不象那些丘祖的龙门派,定要屏绝妇女。至于笑话不笑话,那看本人的处置。你这样一个人,难道还拿不住一个女子!你莫若领回去,若是好,你就收房;不好,你可以当作婢女使用。何必推托!”长庚听了这番言语,再要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只得答应道:“四爷恩典到十分,优人怎敢不识抬举,只是万无今天领走的道理。过几日,优人自己来接吧!”延四爷点头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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