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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秦始皇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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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2:50:4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杀父逐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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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地大郑宫一间密室里,嫪毐正在和太后诀别。
  太后满脸泪痕躺在嫪毐怀里,不断亲吻着他英俊的脸。
  “毐郎,你逃不掉的,嬴政悬赏,生得你者钱百万,杀者五十万,全国军民都在追捕你,你想逃到赵国要经过多少关卡和危险。”
  嫪毐没有听她说话,而是陷入自己的思潮里。
  “毐郎,你不要走,大郑宫这样大,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藏得下你,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有?”
  太后吻到他耳朵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跳坐起来,有点不高兴地说:
  “太后,到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说什么你听到没有?”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句话,要我不要走!”
  “真的,你不能不走吗?嬴政不敢到这里来搜,我到底是太后。”
  “太后又怎样?他还不是照样派人包围你的住处,他咸阳的事一处理完就会来搜查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等死!"经过前番挫折后,嫪毐又恢复了市井流氓的神气。
  “你舍得我,难道舍得两个孩子?”
  他看了看她哀痛欲绝的表情,心里在想——我这样年轻,只要有女人,生一百个、生一千个也不是不可能,命都没有了,还管什么孩子!但他口中却说道:
  “卿卿,孩子是我们的骨肉,我怎么会舍得?只是事到如今,我不走不行,相信你会善加抚养这两个无父的孩子!”
  说完话,他真的还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唉,男儿本应志在天下,我无法阻止你,但真的舍不得!”太后是真的哭了起来。
  “卿卿,这次举事失败,但不表示我再爬不起来。"嫪毐抱住太后,用衣袖轻轻为她擦去眼泪,心里却在想——女人哪有这么多眼泪?尤其是老女人,哭起来实在令人讨厌。
  “毐郎,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要怎样活下去!"太后在他怀里抽泣着说。
  “抱着希望等我回来!"他亲吻着太后脸上的泪水,充满感情地说。但心里好笑地想——没有我三十多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还有湘儿,还有绣儿,还有数不清的女官宫女都可以召来陪你。
  “行囊都准备好了,在密道的出口处有匹骏马在等着,行囊里有足够的金玉珠宝,不但足够你到邯郸,还够你在赵国结交朝野,虽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裂土封侯,至少还可图再起。”
  太后又拿出一套平民衣服要他换上,然后递了张通行证给他说:
  “这是吕相国从咸阳令那里找来的,记住,今后你叫江禄了,你是到赵国探亲的,其他事情你可以看通行证上记载,切记熟记身份!"太后一再叮咛。
  嫪毐含泪跪伏在地,叩头说道:
  “太后对我如此恩义,嫪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他心想的是——人老了就会变得唠叨,老天!早一步离开这里早一点安心。
  “毐郎,我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将他扶起,又投入他怀里,双手围住他的颈子,仰首叮嘱:“财不露白,那些珠宝全都密封在马鞍里,马鞍本身也是黄金打成。”
  “卿卿,我知道了!"他柔情蜜意地亲吻着她。心里却在想——那点东西算得了什么?难道只有你和吕不韦才知道狡兔三窟?在赵国和齐国我所置的产业和事业,和陶朱公比起来也不稍让。
  最后太后满满倒了两杯酒,拿了一杯给嫪毐说:
  “临别心碎,没有心情设筵给你送行,谨以薄酒一杯为你祖道!”
  嫪毐接过酒杯,心中满怀狐疑——这个老女人在耍什么花样?难道她想毒死我?但他依然跪下举杯,口中说道:
  “谢太后,我们一起干杯,以此为太后寿!”
  趁太后举杯喝酒时,他以袖子遮掩,整杯酒全倒入了袖口。
  他再装着以袖擦泪,将脸擦得仿佛是满脸泪痕。
  外面湘儿来报,天色不早,长信侯该上路了。
  “让我送你一程!"太后将他扶起,感动地说:“毐郎,你哭了。”
  湘儿手执灯笼在前带路,太后居中,嫪毐紧扶着她。黝黑的密道曲折而漫长,时间久了未用,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霉气。在他们经过时,头上有成群的蝙蝠飞起,尖叫声此起彼落,脚下无数蜥蜴类小爬虫纷纷逃避,发出索索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头启发麻。湘儿也时时发出惊吓的轻声尖叫。
  太后紧依在嫪毐怀里,慢慢一步一步探索着走,尽情享受这片刻的温存,虽然周遭黑暗有如鬼域,在她的感觉却比天堂还要温馨。
  “这条密道在前好几代先王建筑大郑宫时就有了,我还是偶然间见到建筑图才发现,这多年不用,想不到让你用上!”太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衷心感觉,什么权势荣华全是假的,只有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才是人间至福!”
  嫪毐的感觉和她完全相反,只觉地道漫长,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他只盼望赶快走出地道,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若有幸能通过层层关卡回到邯郸,那才是幸福的开始。
  地道的出口是一座大石墓,上面刻着××大夫之墓,字迹斑剥模糊,在暗夜中更看不清楚,看样子也是伪装的假墓。
  果然在祭台边一棵大树上系着一匹全黑的骏马,马鞍行囊全都配备好了。
  嫪毐望着满布繁星的夜空,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气,太后又紧紧地拥抱他,泪沾湿了他的脸。
  “上路吧,这里已完全脱离了虎贲军监视范围,放心去吧!"太后轻轻推开他。
  嫪毐上马以后,才发现那把剑鞘镶着明珠的佩剑仍然挂在腰上,显然与他目前的身份不配,他取下来交给太后说:
  “留作纪念,等下你们回去的时候,地道中遇到什么爬虫,也可用来防身。”
  太后又是感动得流泪,她紧捏着他的手说:
  “毐郎,你真好,这种时候还想着为我打算。”
  嫪毐纵马急驰而去,没有再回过头。
  太后伫立原地,直到看不见马的黑影,仍舍不得离去。


  秦王政亲率人马来到大郑宫,目的是要搜查嫪毐的下落,他和很多人一样,相信除了大郑宫以外,任何地方都不能让嫪毐藏这样久。
  他端坐在輼輬车上,心情一直不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那位淫荡的母亲。
  中隐老人昨天的话如今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我对你的问题不想回答,只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从前齐国一个士人家中患鼠,衣服用具咬坏不说,夜夜跑到他床上打架吵闹,甚至在他头上拉尿撒尿,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半夜起来打老鼠,打死了不少,可是最大最凶的一只老鼠却逃进洞里去了。本来,那天晚上,他只要用水灌,或是用烟薰,就一定能将那只大老鼠逼出来。
  “可是那天他太累,想睡觉,又怕灌水会损坏地基,火薰会薰黑室内的家具,于是他将鼠洞塞上就不再管它。谁知过了几天,他越想心越不安,有天他终于要邻人帮忙,用水灌、用火薰,却薰灌不出那只老鼠,他一气之下拆掉墙壁,才发现大老鼠早利用这几天时间,另打通道跑掉了。”
  “老爹的意思是这个人最后不该拆墙抓老鼠?"当时他问。
  “我只说故事,不回答问题,自己去找答案!"老人闭上眼睛,这表示他该走了。
  如今大郑宫已在望,等下是不是要和太后拉破脸皮?还有嫪毐那两个孽子该如何处理?
  事到如今,要抓这只大老鼠就得拆墙,就得和母亲决裂,让她的丑事传遍天下,但不抓到这只老鼠,他于心不甘,也无法向全国百姓交代。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是秦国立法的根本,也是为什么秦国短期内能如此强大的基础。他就让嫪毐躲在太后那里逍遥,他将如何面对百姓,今后如何要求百官严格执法?
  这时先行郎中回马来报,太后在便殿接见大王。
  秦王政踏进布置雅致精巧的便殿,只见太后盛装朝服端坐中央几案前,后方左右侍立着湘儿绣儿,怀里却抱着两个粉雕玉琢似的孩儿,他们瞪着眼睛,惊惶地看着单身进殿的秦王政。
  “孩儿向母后请安。"秦王政跪倒在地行礼。
  “起来坐着说话。"太后凄然地笑着说。
  “谢母后。"秦王在一旁侍坐。
  “王儿难得到大郑宫,今天一来就带了如此大队人马,有什么事吗?咸阳之乱是否已完全平定?"太后神情镇定,若无其事。
  “孩儿据报,乱贼嫪毐藏身大郑宫……”
  “所以你就亲自带兵来搜了?"太后声音加厉。
  “不敢,只是怕叛逆惊动母后。”
  “孩子,真人面前不要说假话,嫪毐这多年来侍候哀家,日夜都在我身边,这是全国乃至天下人皆知的事,如今他却已不在此地,你怎么搜都可以。"太后冷静地说。
  “多谢母后。"秦王政连忙用道谢扣住她,随即大声向殿外喊:
  “来人!”
  王翦和赵高二人应声而至,两人先参见太后行礼:“微臣王翦、赵高参见太后!”
  “王翦,是你!"太后笑着说:“先庄襄王常向哀家提起,你是个可造的将才,这次平乱你是崭露头角了。”
  “谢先王和太后赏识!"王翦跪地拱手行军礼。
  “还有你,赵高!"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但接触到他猥琐的脸和怨毒的目光时,她的心猛然一震,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底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太后,正是奴仆!"赵高言外有意地说:“多谢太后的赏识和提携!”
  太后皱皱眉头,体会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后二人品立,站在秦王政面前待命。
  “王将军,你部署兵卒,搜遍大郑宫,一草一木都不得放过,寡人已得到太后的准许。秦王政转脸看看太后,看不到一点慌张神色,他在心中暗喊不妙,看情形今天会像老人所说的,大老鼠已打通别道逃掉了。
  王翦领命带兵搜查整个宫殿,密室复壁全都查出来了,就是找不到嫪毐,最后有一些兵卒发现复壁中那条密道,一直追查到那座伪墓外面。王翦判断嫪毐一定已从这里逃走,所以先前围宫的虎贲军全无发现。
  整整搜了一个上午,王翦才来向秦王报告这项发现。
  在这段时间里,秦王母子二人有话没话地闲聊,赵高则脸色阴沉地侍立在秦王政后面。
  听完王翦的报告后,秦王政失望地站起向太后告辞:
  “母后,孩儿有所得罪,还望恕罪。”
  “公而忘私,为天下作表率也是应该的。"太后笑着说。


  秦王政正想带着王翦和赵高离去,忽听到赵高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两个孩儿多可爱,粉雕玉琢一般。”
  秦王政猛然惊觉,暗道惭愧,只想着搜查嫪毐,却忽略了眼前这两个余孽。他转身向太后问:
  “这两个孩儿是什么人?”
  “哀家宫中寂寞,收养作伴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太后装得毫不经意地说。
  秦王政看看赵高,意思是问有什么办法。
  “启禀太后和大王,"赵高躬身说:“按照秦律,宫中不准收留非王室血统子女,如要认养,需得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决定。”
  “这两个孩儿,大的哀家已养了四年,你说应该怎么办?”太后赌平地说。
  “回禀太后,按律应带出宫,交宗正代管。"赵高一本正经怪声怪平地回答。
  “王翦,赵高,"秦王政下令说:“将两孩儿带走交宗正处理!”
  “是!"两人同声回答,上前来抱孩子。
  本已惊惶害怕的两个幼儿,此时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后母亲大叫:
  “娘,坏人要抓我们!娘!”
  王翦手快,赵高也不慢,几个拉扯以后,就已将孩子抢到手,太后护犊心切,站了起来,厉声叫道:
  “嬴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为娘所生,你想怎么样?孩子还我!”
  秦王政干脆转过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声:
  “走!”
  “湘儿,绣儿,快上来抢孩子!"太后此时为了抢赵高手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鬓发零乱,衣衫不整。
  湘儿绣儿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做。
  太后又惊又怒,这时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母亲,就像一头不顾一切保护幼兽的母虎,她连哭带喊地说:
  “孩子无辜,还我孩子!嬴政,他们是你的兄弟!”
  她这几句话等于承认两个孩子是嫪毐的。
  “赵高,这该怎么办?"秦王政左右为难,有点徬徨失措。
  “按秦律,谋逆者灭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谋者可免!"赵高这下可抓着为兰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阉的报仇机会,而且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有。
  秦王政此时也想到,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越理越乱,他沉声说:
  “王翦,赵高,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才遵命!"赵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纠缠时,拔出佩剑一挥,手上幼儿的头随即落地,血喷得赵高一脸一身,尸身也丢到地上。
  “儿子!"太后厉声哭叫,抢过来抱着幼子尸体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着。
  王翦佩刀在手,却是两手颤抖,杀不下去。
  秦王政见到太后放下幼子尸体,奔过来要救这个大儿子,他只得夺过王翦佩刀,当胸一刀刺个对穿。
  太后扑上来抱着秦王政满头满脸地乱咬,口中还嘶喊着:
  “嬴政,还我儿子!嬴政你这个没有心肝的野兽!”
  “娘,冷静点,"秦王政轻拍着太后的背:“只有孩儿才是你真正的儿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两眼呆望着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王翦命几名虎贲军进殿收拾尸体,太后又站起来扑向两子尸体,沉声说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会处理!”
  她又恢复了太后的威仪。
  秦王政转脸向始终呆立在原处的湘儿、绣儿说:
  “好好照护太后,若有闪失,你们明白后果!”
  然后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声:
  “走!”
  秦王刚走出便殿,又听到太后的哭号,那不像人的声音,像是失去幼兽母狼的哀嗥。
  “王将军,"秦王政在上车时命王翦说:“此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


  嫪毐出得地道,辞别太后,纵马狂驰一段路以后,将马放慢,心头浮起些许凄凉意味,回首往事,仿佛一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梦。
  前不久他还是太后的专宠,拥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国,宫室、车马、衣服、苑囿几与秦王同,私下装饰之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行到一处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马来,折腾了一夜,人疲乏已极,他得睡一会再决定行止。
  他将马牵入一处树林,取下行囊,才发现太后对他的体贴真可说是无微不至,不但换洗衣物应有尽有,而且连日常应用的碎金子和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
  另外还有一张羊平地形图,精确地绘出咸阳至邯郸的路线,分成官道和山间捷径,各处关卡也都明白列出,显然是专家的手笔,图上并有一条路线,标明如何利用山径绕过关卡,通过函谷关山区,到达洛阳。届时他就像鸟飞出鸟笼,可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过地图,他心安不少,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仰躺着欣赏一会蓝天白云,想了片刻太后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感觉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他在内心中总是如此称呼太后)对他这样好,他却一点也没真正喜欢过她?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在赵国邯郸市井,他就以大阴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妇、后宫受冷落的妃姬,全都是自动找上他,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吞药上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他不会迷上任何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女人好烦!
  肚子饱了,心一放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以前当浪荡子时,他常和女人在田间野合,在树林中睡觉的经验很多,今天重温,滋味特别好。好久他都没有这种人与大自然实际相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荡漾的甜美感觉。
  不但睡着,而且还做了很多梦:一会梦到在天上飞;一会又梦到自己到达了邯郸,变成类似吕不韦和陶朱公的人物,掌握了赵国和齐国的经济大权;一下梦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边,说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后忠心,既往不咎,他又得到过去的一切;一下却梦到身在刑场,刀砍下来,头落地,却不怎么痛。
  就这样醒醒睡睡,梦醒了又入梦,等到他真正醒来,天已全黑。
  他想企图上的附注,要他夜出昼伏,尽量找三家村的偏僻人家买水买干粮,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大都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外事。
  他牵着马往四处望,远远看到树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灯火在闪烁,他想那里的人家不会多,很合乎这个要求,他想补充点饮水和干粮,好在夜间赶路,绕过咸阳。
  这里山边只有一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都在五十丈外,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应,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有灯火,门虚掩,表示主人必在近处。他在院子里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让马喝,并将黑马系好。
  他走进屋内,想找主人问话。只见一幢茅屋隔成三间,后面添加了一间厨房,中间堂屋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他远处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灯。他就近一看,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江,算来也是秦国的国姓,怎么如今沦落为平民?因为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七庙,祖宗牌位不会供在家里。
  嫪毐新败之余,竟也兴起沧海桑田之叹。
  正在他迟疑是否要再等,忽听得后面厨房里有水声。


  他边往后面厨房走,一面出声问:
  “家里有人吗?”
  只听水声暂停,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是谁?不要过来,我正在洗澡。”
  “过路的人,想买点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会,我洗好就出来。"这个女人说话声音鼻音很重,富于磁性。
  依嫪毐的经验,有着这种声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都是淫荡成性,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应了一声,装着向屋前走,却又蹑手蹑脚,轻步向厨房摸索而去。
  这就是吕不韦所说他的贼性难改,偷看民妇洗澡,乃是他年少时最爱的嗜好,这几年已没有这个必要,也等于是说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在逃亡中,遇到这种机会,他忘掉身处危境,竟又贼性大发。
  他从厨房门板的破缝中看进去,只见黯淡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的背影对着他。虽然光不够亮,但仍然看得出这女人的皮肤相当白皙,臀部和大腿浑圆丰盈,小腿挺直,肥瘦适中,头发上卷,露出细白的颈子,用布擦背时,纤细的腰和高耸的臀转动,就像在跳着最美妙的舞。
  嫪毐几年来都是太后的禁脔,不许他碰任何女人,连湘儿绣儿和他们四人连床嬉戏时,他也只有动动手的份,其他的女人更不必说了。周围那多美丽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眼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见这个活鲜鲜野味,不禁食指大动,男性的欲望像火遇上油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看得太久,为那女人发觉惹出麻烦,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屋坐下等着。
  没多一会,女人出来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失望,脸上肤色没有身上那么白皙,五官也只普普通通,谈不上姿色。可是看到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他心中那股欲念却燃烧得更旺,这个女人不但洗澡会跳舞,连走路都是拐诱男人、引发男人情欲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着说,眼神似乎露出惊诧和艳羡。
  嫪毐对自己的貌美体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绝对有信心的,昔日走马邯郸,哪次不是有众多女人从街旁楼上,偷偷地用鲜花水果丢他!这个乡下女人当然不能例外。
  嫪毐从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块金子,双手递交过去:
  “敝姓张,为邯郸小商人,因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想请大片行个方便,随便弄点吃的,找个地方放小的胡乱睡一宿。”
  “你是邯郸人?"女人惊喜地问,拒绝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听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国人。”
  “妾身也是邯郸人,"女人改以标准的邯郸口音说话:“我丈夫也是来往秦赵两地的小商人,在邯郸和我结识,娶了妾身以后就将我带回到这里,算算也好几年了。”
  接着她问了些邯郸的现况,嫪毐照着前几年的情形回答,她也就真相信他是来往秦赵的小商人。亲不亲故乡人,再加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显得特别亲切和高兴。
  谈了一会,女人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丈夫日前刚好去邯郸,一去最少要一个多月,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应该有坐骑吧?我也会帮你喂,我们同乡异地相逢,张先生就不要客气了。”
  “不,马还是让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诉我草料在哪里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马回来,女人已将饭菜都在堂屋里摆好了,四碗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全都是赵国的菜式,而且做得非常精致悦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声,夸赞着说:
  “想不到大嫂还烧得一手好菜!”
  “不瞒张大哥说,我家原来就是在邯郸开客栈的,十岁跟着父亲学,十二岁就独当一面做大厨子。"女人媚笑着说,张先生也改口成了张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为他斟满,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得非常投机。酒为色媒,加上两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由对面而坐变成了并肩叠腿而饮,糊里糊涂地由互相举杯为寿,变成女人用嘴喂他喝酒。
  “张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们女人家的手还要白嫩!"她抚摸着嫪毐的手,同时欣赏着他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戒指。
  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给他的定情物,据太后说成色质地之好,天下还找不到第二只,当然他不能告诉这个女人。
  几杯酒一下肚,两人情欲如同野火,形成一发燎原之势,等不及收拾饭桌,就收拾到卧室床上去了。
  虽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饥者易为食,几年来除了做那个老女人的性奴隶以外,他没有交合到第二个女人,今夜首次开戒,滋味有说不出的新鲜甜美,尤其是这个女人床上功夫不坏,很能够配合。她也是旷废已久,贪心得很,遇到嫪毐这种内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奋不顾身,不知道什么是累。
  最后***过去,他转身而睡,迷糊中觉得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在帮他穿。
  “也许她是怕外人进来发现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随即真的睡着了。
  他接连做了很多美梦,一个接一个,但最后的一个梦却不好。他梦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丛中爬出一条大蛇,眼如铜铃,头大如小箩筐,它紧紧地捆住他,红红的蛇信就在他脸上舔,蛇涎滴在脸上,好黏!他起命挣扎,大喊救命,最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像捆粽子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这荒郊野外,怎么会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人来?
  那个女人拿着一盏灯照着他的脸,向周围的人说: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郸客栈楼上曾用鲜花丢过他,他连望都不望我一眼!”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白胡子老头仿佛里正类的人物说:
  “江大嫂,这下你可发财了,赏钱百万,不过总也得拿点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帮忙的人!”
  “就拿二十万出来给大家分,不过还要劳动各位将他送到咸阳去。"她兴奋地搔首弄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经到了她手上。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她趁众人不注意,装着察看什么,俯下身来吻了他嘴一下,细声的说:
  “这只戒指留给我做纪念,我们总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败在女人手上,这是命该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也在她耳边小声回答。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听候这些乡下人的摆布。


  廷尉结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领军谋反作乱,判车裂之刑,当诛三族,但嫪毐只身在秦,无族可诛,罪其舍人门客。曾随同谋反者,一律枭首,未从者罚劳役三年,为宗庙提供燃薪。从犯卫尉王竭、内史刘肆、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皆枭首,灭其宗族。
  廷尉反复追究治理,此案株连者达四千家。凡是和上述人员有亲戚关系或近日有应酬馈赠来往的,全部夺官去爵,贬居蜀中。
  同时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时,由相国吕不韦监斩,秦王本人将亲临观刑。这是因为他恨透了嫪毐,也是给吕不韦增加心上压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够证据,证明吕不韦事先知道嫪毐谋反,隐匿不报,并且在嫪毐行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证,乃吕不韦命咸阳令所发。
  同时,按秦律,嫪毐乃吕不韦所引进保介,嫪毐犯罪,他当连坐。
  最使秦王政触目惊心的是,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理吕不韦,朝中大臣就纷纷上奏力保,各国国君及权要都派使者来说情,民间发动请愿,希望免不韦罪者,更是日有数起。
  秦王政研究发现,吕不韦的势力不但遍布秦国内外,而且已深植民间各个行业;不但是官僚体系,而且是士、农、工、商各个阶层。
  因为他不只是相国,也是大地主、大工业家、大商人和知识份子精神上的领袖。他会赚钱,也会用钱,他利用权势赚来的钱,再用来收买人心,增加他的权势和影响力。不除掉吕不韦,实际上秦国不是属于他嬴政的。
  不过,他现在不愿动声色,先处理掉嫪毐再说。


  几个月来,咸阳城可说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乱,咸阳城百姓死伤上万,房屋半毁,好不容易逐渐平静恢复原貌,接着又是审查嫪毐反叛案,日夜侦破四处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党沾上一点关系的,莫不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宠多年,又喜欢交游,靠山又是当今太后和相国吕不韦,与他有拉扯关系的当然不在少数,再加上从犯都是些领军军官,长官部属及家人的关系更是一大片。
  因此,几个月来,咸阳城内几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审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审结了,接着就是每天杀人。
  以往杀三个五个都是在北门市场街口,现在一杀就是一家百余甚至数百口,地方不够,不得不改在北门城外大校场,看杀人几乎变成咸阳人每天的例行娱乐,有关被杀者的谣传和生活背景,也成为咸阳人饭后茶余聊天的资料。
  接下来是看南门被谪到蜀中的人潮,送别的、祖道的,饮宴日日不断,虽说是远贬蛮荒边地,但比仆人头落地、血染刑场,算是要幸运多了,却仍少不了朋友流泪、亲人哭啼。
  咸阳城几个月来都生活在心惊胆战和愁云惨雾里。
  加上天气剧变,十月天气,沙漠方面的西北风提早吹来,竟是天寒地冻,街头出现冻死的饿莩。
  今天又是个杀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杀的是首恶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严厉的车裂之刑,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尸"。这种车裂又分成两种,一种是先斩首而后分尸,一种则是活活生裂,后一种是秦国的极刑,很多年难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专宠,咸阳和附近几个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于秦王政要亲自观刑,大校场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台,形式和宫中朝殿相似,乃是为秦王专设的。两边各设一看台,坐东朝西的是监斩官吕不韦所用,另一座看台则是为秦王指定来观刑的大臣所设。
  辰时开始,数万虎贲军就开始布置警戒,由蕲年宫一直布置到刑场,鲜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帜,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显得兵强马壮,精神抖擞。
  秦国军队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虎贲军更是秦军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国人的骄傲,尤其是经过这次嫪毐事件的考验,不但证明它英勇能战,而且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其日,每当虎贲军的队伍由街头通过,无论部队大小,人数多寡,民众都会围集在街道两旁观看,孩童会跟在队伍后面跑,有些妇女还会在楼上丢鲜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将街道两边拥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楼顶上及大树上的人群,他们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贵妇和大家闺秀,早就耳闻嫪毐的种种轶事传闻,更是想在他临死以前见他一面。她们不惜花重资包下街道边的楼上或茶楼酒肆。
  巳时一过,嫪毐的刑车从廷尉大牢中拉出来,前后都有虎贲军押阵,因为有传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边地后,今天可能会来劫法场。
  在由单马拉着的囚车里,嫪毐蓬头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形,他两眼紧闭,似乎神魂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有人指着他大骂,也有人私底下对他表示同情。
  “看他们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一个久在内心私慕他的贵妇如此说:“这样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样。”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极了,谁教他贪心不足还要想造反。"另一个大家闺秀插口。
  “他这辈子也算够了,处处受到女人欢迎,换着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个陪伴她们来的年轻男子说。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闺秀骂。
  “要是小姐能对人稍假颜色,别说五马分尸,就六马七马,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年轻男子涎着脸皮说。
  “不要脸!"那个大家闺秀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车过去不久,大批的虎贲军出动清道,街道上不许停留任何行人,连店门和楼上的窗户都得关闭。虎贲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对面分站在街道两边,监视着每处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隐密处,连各处屋顶也有专人驻守。
  秦王政的车队来了。
  车队前后都有数百名虎贲军护卫和开道,五部式样相同的輼輬车全由四骑马拉着,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连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车子出发的顺序,才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四部随行副车则坐着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车后面才是相国吕不韦等大臣的座车。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车里,看到街道两旁警戒森严冷清的场面,不快地向驾车的赵高说:
  “寡人不喜欢这种见不到一个民众的场面,寡人日夜辛劳焦心国事,都是为了他们。”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赵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说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断。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订,寡人现在认为已不合时宜,应该修改。"秦王政摇摇头说。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赵高这位法律专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坚持的。
  “启奏大王,这项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闯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触,可经律制会议讨论后改订。”参乘的长吏李斯说。
  “说改即改,寡人现在规定,今后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让百姓表示一点对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随即下车,向后车的郎中令宣达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转告虎贲军都尉王翦,王翦也随即命清道虎贲军命令街道两旁店铺开门,准许民众瞻仰秦王龙颜。
  于是,片刻之间,咸阳街道气象整个为之改观,大街两旁门前楼上,连屋顶上都爬满观看的民众。
  秦王军队所到处,民众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其实他们根本见不到秦王的脸,甚至连他坐在哪部车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满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忆起邯郸,怀念随着老人在邯郸所看到的民间疾苦,以及和玉姊携手同游的温馨。
  “真的,因为君王永远再享受不到那种自由自在了!"他留恋地想。
  车外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
  “这些百姓多可爱!我应该好好为他们多做点事!”


  吕不韦坐上监斩台,命人打开囚车,将嫪毐带上验明正身。他转脸看了看坐在正中看台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惊,他明白,嫪毐的事一办完,下一个秦王政要对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残,他该怎么办?也许嫪毐说得对,他们应当同心合力,协同太后先将嬴政废掉,但废掉又要立谁?嫪毐的儿子?不,绝不可能!无论如何嬴政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别人都不承认,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许父子相争,该退让的应当是父亲,父亲只有过去和不多的现在,而儿子却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该死!嫪毐!该死!叛逆!"群众的呐喊声将吕不韦从思潮中惊醒。只见两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已将嫪毐押到监斩台前。
  嫪毐长发覆脸,身上的白色内衣沾满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叛逆犯嫪毐"的斩标。刽子手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让吕不韦验明正身。吕不韦依例仔细观看,这时,嫪毐紧闭的眼突然张开,依旧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坟譬如栗。他两眼瞪视着吕不韦,吕不韦在他眼中读出:
  “他今天杀我这个假父,明天就轮到你这个真父!”
  “你叫嫪毐吗?"吕不韦依例问:“还有什么遗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
  两旁的刽子手用脚踢嫪毐膝盖后方,一面骂道:
  “死囊囚,跪下答话!”
  嫪毐没有理他们,仍然两眼登着吕不韦,两腿站得更为挺直。刽子手想再踢,吕不韦喝住:
  “算了,准备行刑!”
  刽子手一左一右搀扶嫪毐走,嫪毐摇动身子,摆脱他们,昔日邯郸恶少的豪气又再恢复。
  “五马分尸!嫪毐,车裂死他,叛逆!"群众又噪叫起来。
  咸阳城和附近几个城的居民几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场周围的高地、树上,甚至远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万岁!吾王万岁!"有人带头喊,几十万人随声附和。
  在吕不韦耳中听到的和声是:
  “叛逆!吾王万岁!五马分尸!嫪毐!吾王万岁!……”
  吕不韦摇头,苦笑着在心里想,成王败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蕲年宫成功,如今押在场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会和嬴政易地而处,坐在观刑台上,也许旁边还会坐着太后,那他呢?又会在何处?
  “吾王万岁!叛逆!万岁!五马分尸!……”
  群众的两种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谁该万岁?谁该车裂?
  走向场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却是怜悯,他仿佛又在他脸上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五部不同颜色的单人马车,由五匹与车同色的马拉着,分五个方向排列。车马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白、黑和黑白相间,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两名刽子手将嫪毐囚衣脱去,只留下一条内裤,四周观众群中响起一片赞叹,中间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女声,他们是在赞叹嫪毐发育完美的男性胴体。
  刽子手将五条带钩的绳索分别绑住他的四脚和颈子,然后将钩挂上车后的钩环,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开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时已到,按秦律,这时是受刑人家属最后与受刑人诀别的时候,他们有半个时辰作最后交代和食用酒食,并让家人活祭。
  “这么俊俏、声势显赫的人,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祖道送行,真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你可怜他,就买点酒菜敬他,烧点纸钱祭他,装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个妇人打趣她说。
  “他是阉者,哪来的妻子!"另一个少女掩着嘴小声说。
  “阉者?你看看他短裤的裤裆,凸出那样高!"一个男人粗声粗平地喊。
  少女红着脸钻入人丛转到别处,周围的人传出一阵爆笑。
  “造反灭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个男人感叹地说。
  突然,人丛中跑出一个带着祭篮的女人,哭着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众一阵哗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是你?"嫪毐摇头苦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奖金的女人。
  “毐郎,我对不起你!"她哭着说。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来?"嫪毐好奇地问。
  “我没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话都是骗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郸那句话之外,其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唉,多谢你冒这么大危险来看我,现在赶快走,免得连累你!"他又闭上眼睛。
  “我们至少还有一刻时间可以相聚……”
  这时近侍飞马已到,他在马上喝问:
  “你是他什么人?不怕连坐吗?”
  “他的情人,也是告发他的人,凭什么都连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气壮,反而将近侍难为住了。
  他哼了一声,又赶快飞马回报秦王政。
  秦王政听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声说道:
  “这次这个女人不要管她,告诉相国传令下去,今后凡胆敢死后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议刑!”
  近侍又驰马转告吕不韦。
  女人帮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他仰着脸喝了一口,呛着咳了很久,他反而潇洒地笑着说:
  “临死还有你来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湿他的额头,为他整理好额前的乱发,一面娓娓地哽咽着说:
  “自幼在邯郸我就单恋着你,那晚……”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们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毁掉!”
  “尤其是那晚以后,"女人带着娇羞说:“我不能让别的女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说愿意带我走……”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只有来生再见了!"嫪毐又闭上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这表示午时两刻已到,送行的家属应立即离场。
  女人哭倒在地,两名兵卒上前将她强行拉了出去。
  接着鼓擂三通,车刑官飞马来到监斩台前禀报:
  “时刻已到!”
  “行刑!"吕不韦丢下行刑竹牌,大声喝出。
  车刑官急马回到五部车中央,高呼一声:
  “行刑!”
  坐在五部车上的御者扬鞭抽马臀,口中呜呜而呼,五匹马人立而嘶,接着分成五个方向狂奔。
  马蹄印、车辙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场上拖出的点点血迹,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残惨画面。
  “万岁!吾王万岁!"人群欢呼。
  “叛逆!该死!死有余辜!"群众又喊。
  “万岁!叛逆!吾王万岁!该……"两股声音又合流混杂在一起。
  秦王政有种兴奋后的空虚。
  吕不韦还在读着嫪毐的眼神:
  “这次是我,下次是你!”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听各大臣奏事已毕,回到内宫,心情特别轻松。
  这几个月搜集到的证据,足够置吕不韦于死地,他决心除去吕不韦,他恨吕不韦的程度不亚于恨嫪毐。尤其是国内外朝野为吕不韦说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层猜忌。
  决心已下,没有矛盾,他反而平静下来,一心一意计划如何在最小的伤害下,根除掉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吕不韦没有一点要反抗的征兆,这反而使得他有所顾忌,莫测高深,这是对吕不韦迟迟未下手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既然决定在近日内采取行动,各方面也部署妥当,也就管不到这样多了。
  忽然内侍来报太后驾到。
  秦王政皱皱眉头,命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派人责问王翦,寡人当面交代他,大郑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怎么太后突然来到咸阳,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责问,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责的大臣就会自杀谢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赵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传诏。
  赵高此时虽然只居中车府令之职,名义上是掌管官中车马仪仗,但实际上他掌管了秦王玺符,是秦王政最亲信的人。自从成蟜自杀,秦王政再没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赵高为人拘谨,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特别是每次他望着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想其他父亲李代桃僵对他们家的恩惠,以及赵高本身悽惨的遭遇,他不禁会对他兴起一种怜悯。
  不过他也注意到赵高心理上的变态:赵高遇事是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备谘询,而不赋予任何实权。
  秦王政在顺口说出派人责问以后,警觉到此事的严重性,但又不便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正在为难,一旁侍坐议事的骑射蒙武连忙启奏:
  “请大王息怒,暂停责问。”
  秦王乘机下台,要赵高暂不传诏,但他不得不装作不解地问:
  “为什么?”
  “太后与大王名虽君臣,实乃母子,母子间的家务事,人臣很难为!"蒙武不慌不忙的说。
  “也罢,待有便寡人当面问他。"秦王政表现得从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赵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问答之间,近侍来报,太后銮驾已进中门,秦王政不得不率蒙武赵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们下得台阶,太后已经下车,由湘儿绣儿两旁扶着。几个月不见,太后很明显的憔悴多了,显示出她在内心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见母亲如此疲态,心上升起一股怜惜和愧疚,但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诉自己:
  “绝对不能软弱,她来摆明是要帮吕不韦说情,我绝对不能作任何让步!”
  “不知母后驾到,儿臣接驾来迟,还望恕罪。"秦王政跪迎,蒙武赵高跟在后面跪下接驾。
  “起来吧!"太后微笑着说。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带着无限凄楚。他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软弱!”
  “带哀家去书房,大王,有点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充满了坚毅神情。
  秦王政触及她眼中这股神情,全身为之一震,明白今天的事不会轻易解决。
10

  南书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两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卫,任何人不准接近南书房三十丈以内,违者死!
  母子两人分别坐下后,秦王政首先说道:
  “太后今天驾临……”
  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说:
  “嬴政,今天我们要以母子的身份讨论点家事,不要称我太后!”
  秦王政惊诧地望着太后很久,强捺着心头怒气,平静地说:
  “母亲,孩儿遵命!”
  “我是为吕不韦说情来的。"太后说。
  秦王政更为惊异,想不到平日骄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此开门见山自认求情。他有点想笑,但看到太后母狮般威猛的神情,似乎是随时都会扑上噬人的样子,他笑不出来。
  “我对吕相国并没怎样。"秦王政装作不解。
  “不要喊他吕相国,我说过现在我们是母子商议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么?”
  “喊他……"太后强忍住下面几个字,改口说:“喊他吕不韦,这样才像谈家事!”
  “我对他真的没什么。”
  “你还要说谎,体现在网都已张好了,正等着他进来后就收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秦王政若无其事地说:“他涉及嫪毐叛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为他求情。"太后说。
  “不,不能说天下人,只能说是他遍布天下各阶层的恶势力。为了秦国的利益,我不能再坐视这股势力强大下去。”
  “吕不韦对你不坏,先王一再想废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坚持;你亲政以后,不顾体制,不断给他打击,他从来没反击过。你应该知道,当时我要是和他联合起来废你,易如反掌!”
  “可是你和嫪毐联合起来这样做了!"秦王政再也压制不下心中的怒气:“要不是我运气好,恰好遇到王翦这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几个月前在刑场受车裂的是我,观刑台上坐的会是嫪毐和你!”
  “……"太后一时语塞。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母亲,你竟忍心会同嫪毐来算计我!”
  秦王政越说越气,站起来在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这时太后反而平静下来,知子莫若母,她从儿子自小到大的动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烈,内心越是空虚软弱的弱点。
  她微笑着等待。
  “我杀了嫪毐,也绝不能放过吕不韦,身为相国,嫪毐谋反,事前他不闻不问,事后还命咸阳令发伪通行证给他……”
  “不,孩子,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声地说:
  “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当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动,两眼怒视着太后:你也是该死的,为了你自己的情欲,闹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来!”
  “什么!你这样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太后被击中最脆弱之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秦王政仍然两眼瞪视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既然你说破了,为娘的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生为王室的男人,能够明白身在后宫女子的痛苦吗?你父亲、你祖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明白女人在这方面的苦闷,我这样做,在你们男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淫贱成性,但我自己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女人也是人!"太后侃侃而论,泪中还带着微笑。
  “母亲,我不和你谈这些,"秦王政实在听不下去,中隐老人自命开通,无可无不可,却也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他只得转变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法管,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但你和吕不韦的关系就和嫪毐一样,就私的方面来说,我不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向太后行礼:
  “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
  “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
11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月。他在心里这样想:
  “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
  “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
12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蒙武说:
  “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
  “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
  “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
  “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
  “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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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2:55:1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一切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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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的美名,却没想到秦王笑着说的"死!"乃是说真的。
  其实秦王政是想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几条"榕树根"。他的一声"来人",殿下执戟郎中应声而至。
  “将这些人全部推下斩了!”
  “是!"众多武士蜂拥上前,将这些强谏大臣捆绑起来,秦王政一点数,整整二十七个。
  “大王且慢!"蒙武急闪出班跪伏在地:“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着说:“你说话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谏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发言:“请大王三思。”
  “哦!"秦王皱皱眉头,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说?那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这样吧,"他转向值殿郎中说:“将他们都打入囚笼,笼内要堆满荆棘蒺藜,让他们先尝尝寡人转侧难安,左右为难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众,等待进一步发落!”


  次日,齐王使者茅蕉来见秦王政,在殿门口看见这个怪异大观。
  廿七个关野兽的铁笼里面,坐着廿七个只穿犊鼻裤、光着上身及两腿的大臣,笼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间全堆满了荆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动一动,就会被刺醒或刺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鲜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专司礼宾的秦国奉常江简说:
  “贵国大王这种举动有如儿戏,朝中就没有人劝谏一下吗?”
  “敝国国君英明果断,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众臣是不须劝谏的。"江简一来是顾全国家体面,二来是怪茅蕉言语之间干涉别国内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讨厌又问。
  江简简略的说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说道:
  “事情糟了!齐王派我来此,正是要劝说贵国大王母子和好。”
  江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果然事情不妙,也许茅先生乃是外客,不会与敝国内臣同罪,但横批龙鳞,遭到难堪或是驱逐,恐怕就难免了。”
  “但来此说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坚决地说:“请江大人转奏,齐国使臣茅蕉就为此事要求见驾。”
  江简见他如此坚决,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说:
  “茅先生暂时在殿门前等等,我先去为先生探个底,假若大王实在是盛怒难消,见大王时就谈谈别的吧。”
  江简进殿先行启奏齐国使者茅蕉在殿门待见,并隐约说到他奉派来正是要谈太后的事。
  “齐王凭什么管寡人的家务事?"秦王紧皱眉头,不悦地转向廷尉说。
  “不只齐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国使者络绎在路上,全都是为这件事来的,依臣愚见,他们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说。
  “好意?他们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揭寡人的疮疤!"他转向江简说:“你去问问他看清囚笼诸人的状况没有?你告诉他,要见寡人别谈这件事,要谈这件事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得意。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快就输给了他!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我走,这是怎么一回 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
10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AE鳿\f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
11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赞誉。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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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3:04:4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龙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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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插。明派方面,朝中重臣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插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插人员则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f1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劝你少*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种兴奋。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匹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得特别诱人。
  “玉姊,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姊,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铿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姊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姊姊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是母姊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惯长跪起来。
  -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人生得一红颜知己,已是死而无憾,何况她愿做你王后做你妻子,更何况你不像民间一夫一妻,少了妻子,这方面的事就做不成。痴儿,多将时间放在国事上,你一发动战争,是否能收就不完全在你自己了,将来能够你忙的。"老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注意赵国的李牧!”
  老人闭上眼睛,秦王政告辞。


  秦王政一回 宫就命赵高搜集李牧的详细资料。
  次日一早,他偕同蒙武改装成富家子弟模样,为了防止上林事件的重演,还带了两名扮成家人的力士护卫。
  他们优游市集,在茶馆酒楼用茶用饭,找人闲谈。但转了一个上午,只要秦王政问到国事,对方就以警觉的眼光看着他们,不是三缄其口,不再说话,就是索性掉头而去。四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没有一点收获。
  回到宫中南书房,秦王政叹口气说:
  “李斯和赵高的情报法治工作也许做得太过火了,百姓都不敢说话。孔丘说得不错,苛政猛于虎,难道寡人在他们心目中比老虎还可怕?”
  “陛下,这也不能全怪李斯和赵高,"蒙武谨慎地回答:
  “自商君变法以来,妄论国事者谓之乱化,不管所言对否,全迁之边城,秦人已养成在公众场合慎言的习惯。何况今天我们君臣四人服装特殊,两名力士深睛虬髯,一看就知道是胡人,当然别人不肯说话了。”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
10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的征服天下之战?"这一个嬴政说。
  “几百年来,战争不断,百姓受苦,就是因为天下没有统一,我要发动这场战争,乃是以战止战,一劳永逸,不像祖先那样时战时休,目的只是为了点土地。"另一个嬴政说。
  “你在说谎,你在欺骗自己!你发动战争的目的完全和你的祖先一样,征服天下,还不是想将天下变为秦国,变为个人及世代子孙所有,你哪里是为了秦国和天下百姓?"这个嬴政说。
  “绝对不是!再说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话很对,秦国不打别国,别国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在本土作战,损失伤亡更大,不如以攻为守,以魏韩为沟壑。"另一个嬴政说。
  “唉,其实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强,拥有巴蜀之富,闭函谷关以自守,对内施行仁政,将秦国变成天下最富强而好礼的国家,不出二十年,各国都会信服你,各国百姓都会羡慕秦国百姓,自愿做你的子民。"这个嬴政说。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绝对不够。再说二十年后,我都快五十了,而且兵犹火,不战将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软化任何人的心灵,到时候我还有这个雄心吗?秦国人还能像现在这样英勇善战吗?软化的结果,再加上富有,可能会成为别国侵略的对象,就像赵国一样。”
  “赵国虽富,只是富了上层人物,在邯郸下层社会的惨状,你是亲眼见到的,贫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的奢侈腐化,这样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么能打仗?"这个嬴政说。
  “所以我要抓住机会,灭掉赵国,韩魏就是囊中之物,并吞了赵韩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凄楚,就不会有大困难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国的民间惨状,忘了他们因为战争,家家都有年轻人丧生,夜夜都有寡妇寡母夜哭吗?”这个嬴政说。
  “一国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国哭;长期哭,不如让天下暂时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问你,几百年来,这么多国君都号召和平,但天下却哭了几百年,你认为维持现状很好吗?"那个嬴政开始反击。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还是先与民休养,多准备几年,比较有把握。”
  “等我们准备好了,别国又产生了贤君贤相,整顿好以后,以天下之力来谋秦,就像齐桓公和苏秦与信陵君一样,到时候秦国该怎么办?待时不如乘机,目前各国混乱,昏君庸臣在位的良机不可失。"另一个嬴政说。
  “你真残忍,在今天亲眼看到民间因战争发生的惨况,不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决心!”
  “你真笨,不懂得'机不可失'这句话吗?”
  “你既残忍又笨!"这个嬴政破口大骂:“不管民心去向,像头只顾往前冲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与民休养是你胆小和懒的藉口,你才是只首鼠两端的小老鼠!”
  两个嬴政由讲理而谩骂,最后似乎动手打了起来。
  真正的嬴政双手捧着脑袋,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大声喊着:
  “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闻声敲门,惊惶问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有,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大王在寝宫内半夜大叫,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寅时下半时了。"近侍隔门禀告:“早朝时间快到了。”
  “传诏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御史、延尉、国尉、大将军,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时至内宫议事殿议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着房门,他听到近侍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笑着想:
  “近侍们也许认为苏夫人将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还是我登基后的第一次!”
11

  直到天将破晓,秦王政总算朦胧睡去,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午后,起床后经过近侍服侍梳洗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于是他到南书房召赵高带来他已拟好的朝廷百官表,以及对李牧的资料搜集。
  只见百官表拟订周密,百官职权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直的隶属、横的连系都设计得非常巧妙,形成一道蜘蛛网似的行政体制,而秦王就是坐镇中央的大蜘蛛,网上有任何动静,蜘蛛都会很快发现事情发生点,迅速加以处理。
  秦王政不得不对这个儿时玩伴另眼看待,才知道他在中隐老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赵高靠着名师加上自己的才智和努力,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打发走赵高,细细地阅读李牧的个人资料。
  李牧,越国北边良将,常居代地雁门关,受到赵先王的赏识,准许他自设官吏,统辖军政,边境及市场关卡税收,全由他调配支用。
  他知道匈奴来去飘忽,骑兵的攻击力和机动力都非赵军所能比,于是他告诫属下各将,凡遇到匈奴来袭,立即进入壁垒自保,有敢擅自接战、贪功抓俘虏的,杀无赦!
  他每天只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加强迫射训练,多派间谍和搜索部队,广设烽火台和预警设施。
  每当匈奴来袭,立刻下令全军退入壁内自保防守,这样过了几年,匈奴每次来袭都是空手而归。但匈奴认为李牧胆小看不其他,边关将卒也埋怨主帅缺乏勇气,让他们无法建立功勋,在赵国军中没有面子。
  于是赵王数次派人责备李牧,李牧仍然自行其是,赵王发起脾气来,将他召回,派其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过了一年多,匈奴每次来袭,新主帅就率军迎战,但每次作战都不利,而且士卒伤亡惨重,民间遭到掳掠,损失太多,赵人在边境也不能畜牧和做生意了。
  因此,赵王只得登门请李牧复出,李牧称病,赵王说:
  “又不要你服劳役,到边境上去养病都好,非你去坐镇不可!”
  李牧开出条件说:
  “大王一定要臣去,必须准许臣用以前的旧战略,臣才敢去。”
  赵王答应了,李牧这才去复任。
  到了任上,李牧告诫部下一切照旧,经过几年,匈奴多次来犯,又和以前一样毫无收获而归,匈奴始终认为他胆小,很轻视他。但赵国士卒天天杀牛宰羊,多所赏赐,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全军表示意愿,愿和匈奴决一死战。
  李牧这才挑选精兵,淘汰老弱,共选得车军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富于战场经验、曾经立功受赏的步兵五万人,能用强弓劲弩的优良射手十万人。
  他将挑选出来的人另行编组,针对匈奴的游击战术进行布阵、迎战及追击训练。等军队训练完成,可行决战的时候,李牧再用品敌之计。
  他派民众出关畜牧,人民满野,牛羊遍地。匈奴得到消息,小股入侵掳掠,李牧命前军装败退却,匈奴满载而归。匈奴单于得到报告,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到了,率领全国徒众倾巢而至。
  李牧采用口袋战术,中间诱敌深入,而左右包围奇袭,大破匈奴,斩首十余万,匈奴襜褴族因之灭亡,东胡族溃不成军,林胡族投降,单于逃亡到更远的北方。
  以后十多年,匈奴再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秦王政看完了李牧的资料,不禁掩卷长叹。
  赵国出的名将不少,老将廉岂不用说了,用兵如神,名满天下,几乎没打过败仗。
  而马服君赵奢,以一田部收租吏出身,竟能以不到秦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大败秦军于韩国阏与,使得以后秦军听到他的名字就胆寒,只有等他死后才敢向赵国用兵。
  但是,历代赵王都昏庸,喜欢听信谗言,最后逼走廉颇,否则秦国长平之战不会胜得那样容易。
  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半数都投入战场,要是惨败,甚或是两败俱伤的惨胜,秦国的命运就不可知了。
  现在又有一个李牧!
  将来要如何对付他?
12

  在议事殿的御前会议中,秦王政首先宣布了两项重要任命。
  任李斯为廷尉,除掌理刑狱以外,并负责对外情报间谍组织的运用。
  任尉缭为国尉。
  任李斯为廷尉,众大臣没有话说,任尉缭这个人却大都很陌生。
  “陛下,尉缭此人,秦国朝野都不熟悉,突然之间任为国尉,恐众将会不服。"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异议。
  “蒙武,"秦王政笑笑,喊着蒙武说:“你将尉缭的来历和学识才能向大家说说。”
  “是,陛下。"蒙武站起道出尉缭的来历。
  尉缭,大梁人,曾在各国为客卿,才干为各国国君所激赏,但他总认为各国君昏臣庸,积弱已久,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于是来秦游说秦王政。
  他主要的说词是:“以秦国国势之强,各国诸侯的力量只能看作和郡县相当,怕只怕诸侯联合对秦,出岂不意地突击偷袭,这就是历史上智伯、夫差、湣王所以遭到败亡的原因。所以希望大王不要爱惜财物,贿赂各国豪臣,打击扰乱各国合纵的计谋,只不过花个三十万金,就可以灭掉各国了。”
  秦王为他说动,采用了他的计策,对他行以宾主之礼,衣服饮食都和秦王一样,但有天尉缭却逃走了。
  别人问他,秦王对你如此之好,为什么你还要不告而别?他的回答是:
  “秦王这个人啊,隆鼻,长目,鸡胸,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将来得志后,亦会轻易吃人。现在我身为布衣,没有担任官职,平时见到我亦执礼甚恭,不过有一天他得到天下以后,所有天下人都会变成他的奴隶了,这种人无法跟他长久相处,还是走了的好。”
  但和李斯一样,没等到出函谷关,就为秦国的缉捕系统所扣留,经过秦王政一再的恳求,才愿留下为秦国效力。
  等蒙武简介了尉缭,复座以后,秦王笑着问群臣说:
  “各位卿家由此可以看出寡人唯才是用。”
  众大臣只有称是。
  这里面只有李斯和蒙武两个人明白,秦王这项任命其实是想由自己确实掌握军权。
  以往无论吕不韦的人或者是宗室大臣担任国尉,因为和统军将领都有深厚渊源,很容易发生嫪毐式的谋反事件。如今任命与秦国毫无关系的尉缭就不会有这层顾忌,今后国尉纯粹成为君王的幕僚,处理一些军政的日常事务,办理君王交代的任务。
  接着秦王政将百官组织表交给丞相,由丞相召集有关大臣修改议定后覆奏。
  以下是广泛讨论国事及议定出兵各国的战略计划。
  经过彻夜的提案和讨论,会议得到多个结论,其中重要的有——
  第一,原则上今后只封爵位而不再裂土,也就是说,爵位只是一种世袭荣誉,不再拥有土地和兵权,这是根本解决天下的诸侯割据乱源。
  第二,全国实行郡县制,今后占得各国土地,依照秦国制度办理。
  第三,建立全国服役士卒的抚恤制度,战死及伤残者给予优厚抚恤及协助,并规定壮勇从军,家无男丁可从事农耕者,应由地方政府协助其农耕,并免除田赋,以免军人在前方作战有后顾之忧。
  这项决议交由骑射蒙武详细拟订具体办法和制度。
  第四,恢复重农轻商基本国策,限制外国商人不得在秦购买土地,贷款农民利率由政府规定,商人不得以高利剥削农民。
  第五,山林矿产盐铁全收归国有,地方政府不得私自租卖给商人。
  第六,秦国货币因为各国通商频繁,形成混乱,今后限由官方铸钱,各国货币及私人铸钱不准流通,这项制度今后随着军事进展推行到全天下。
  第七,广设关卡,过关货物按成收税,以筹军费。
  其他还有多种措施,秦王政皆指定专人负责研究办理,并拟订详细编组及实施办法覆奏。
  最后,会议讨论到平定天下的战略目标及出兵先后顺序。中间有一场激烈争辩。
  有人主张先灭楚以增加国力,同时解决侧背之忧;也有人认为先灭韩魏,再进军赵齐,免得后方遭到袭击;但秦王政终于采用了李斯攻赵灭韩的建议,理由是赵国目前为中原核心,攻取赵国,东可以取齐,北可攻燕,而和楚国因有大河及长江的阻隔,楚想救赵亦不容易,秦军侧背都等于有了依托。
  会议结束时,秦王政对群臣下达全国总动员令,无论军费、后员、后勤支援及有关事项,全都要在半年内完成,预定在秋委发动对赵攻势,再顺道灭韩。
  会后各大臣纷纷议论,大家已明白看出,秦王政不但野心勃勃,有统一天下之志,而且要将所有权力全掌握在他手中,今后无论三公九卿只是他的仆从,奉命行事而已。
13

  秦王政早朝回来,到南书房用早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愉快的一刻,因为王后总是会将早餐准备好,等着他一起共进。可是今天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几案上已放好了热腾腾的早餐,可是王后满脸泪痕,似乎哭过。
  看到他来,王后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避席跪着接驾。秦王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难道一大早就又想起嬴得?有时候他真不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无论他对她怎么好,都不能攻占她为嬴得神主所保留的那一席之地。
  在坐下用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说:
  “玉姊,刚才你哭过了?大清早谁敢得罪你?”
  王后脸上此刻仍带哀伤神情,但一听他问,勉强微笑着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是看了一篇文章,里面举了个故事作例子,我心有所感触,忍不住流了泪。”
  “哦,谁写的文章这样动人?"正在用餐的秦王放下玉箸,
  “拿来我看看!”
  “看你性子总是这样急,用完餐再拿给你看。”
  在南书房里,他们是纯粹的民间夫妇。
  “那先说给我听听,否则我就不吃了。"秦王政像幼弟似地撒娇。
  “好吧,"王后笑着说:“一共有好几篇文章,是由韩国辗转传过来的,作者不知是谁,但看笔调简朴却又雄辩,像是古人所作。我刚看的一篇篇名为〈说难〉,喂,你吃啊,你不吃我就不说了!”
  “好,我吃。"秦王政像孩子一样,赶紧吃了几口。
  “我是看到文章中所说的弥子瑕的故事,心有所感。”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感伤有没有道理。"秦王政笑着说。
  “卫国的弥子瑕受卫君宠爱。有天深夜,弥子瑕听到母亲病了,他要赶时间,虽然明知卫国王法规定,偷驾君车砍双足,但他仍然驾着卫君的车子探母病去了。卫君听到别人告发时,他反而说'弥子瑕真的是有孝心啊,为了母亲的缘故,甘心犯砍双足的罪!
  有次,弥子瑕和卫君共游果园,他摘了一枚桃子吃,咬了两口,觉得味道很好,顺手就将吃剩的桃子拿给卫君吃。当时卫君很感动地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有好吃的东西就想起了我!'”
  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卫君意为这两件事加罪于他,罪名是:'曾经偷驾过我的车,又曾将食剩的桃子拿给我吃!'”
  “弥子瑕是男子,会引起你什么感伤?"秦王政摇摇头问。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男女都是一样的。"说着说着王后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突然跪倒在地说:“大王对臣妾的好处,臣妾是知道的。今天处处容忍,只不过不知道一旦爱弛,又会加给臣妾什么罪名。”
  “玉姊,"秦王政赶快扶起王后,埋怨地说:“说好在南书房我们是民间夫妇,怎么你又来这一套!文章在哪里?赶快拿给我看。”
  秦王读到〈说难〉文中最后一段——
    天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
  鳞盈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
  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他坐着说:
  “这个作者倒是懂得游说的技巧,知道说服就要投君王所好,要是遇到我,他就糟了,我根本不会让他猜中我的心意。"笑着向王后说。
  等到他再读到〈孤愤〉、〈五蠹〉等篇,他不禁击案感叹。他对王后说:
  “唉,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要是能和这个作者交游,虽死无憾了。”
  “男女读书的着重点真是不一样,"王后坐着提醒:“作者据说是韩国人,李斯也是韩国人,也许他会知道详细一点。”
  “对啊!"秦王政拍案,他转向侍立在门口的近侍说:“召廷尉李斯来!”
  近侍立即退下传诏,王后笑着说:
  “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别人才下朝,你又找他来。”
  秦王政没有答话,专心去读他的书了。
  没等多久,李斯匆匆忙忙地赶到,嘴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用餐痕迹。他行礼说:
  “大王有何急事召臣?”
  “没有什么急事,倒是有几卷好文章请卿家来共赏。"秦王笑着将竹简递给他,一边还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双手接过竹简,看了一下,笑着说:
  “大王要见此人不难,这些都是臣昔日同窗韩非的作品!”
  “韩非!"秦王皱着眉说:“何许人也?”
  “韩非与臣同时受业大儒荀卿,他的才华臣自叹不如。”
  “那好,卿家是否可为寡人请韩非来秦,秦国新改政令,正需要这种人才。"秦王政高兴地说。
  李斯见到秦王如此欣赏韩非,突然内心有了警觉,他回答说:
  “韩非患口吃,长于著书,写有〈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言,却拙于说话,恐怕见到人会失望。"李斯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话说得这样快。
  “寡人有这个耐心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秦王政注视着李斯,神情有点怀疑:“再不然,请他为寡人著书建立行政制度有何不可?”
  李斯看秦王神色不对,赶快又启奏说:
  “大王急着要见他,本来不重视他的韩王可能因此想留着自用,而不肯放人。”
  “我会下令桓将军,要他加紧攻韩,韩王想谈条件,就派韩非来。”
  秦王政哈哈大笑,李斯也陪着笑,但内心总有一个疙瘩在。只有王后看到秦王的骄态和李斯的勉强样子,在一旁暗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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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3:10:5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攻赵联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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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议事殿中,秦王正在主持一项作战准备会议。
  参加者为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将军王翦,俾将蒙武及其他有关文武大臣。
  大将军桓齮已率廿万大军赴赵,正接近赵国旗阳地区部署,等待秦王的攻击命令。
  秦王政首先宣布作战方针——
  一、全力攻赵,争取中原轴心。
  二、顺道灭韩,去除侧背威胁。
  三、威胁魏国合作,用为征赵军后方。
  四、暂与燕楚修好,但加强对楚防备。
  五、中立齐国,避免齐援助赵国。
  接着是国尉报告军民动员情形、士卒安家与阵亡负伤者抚恤制度的革新,以及征赵军的后勤补给准备与执行。
  兼管情报系统的廷尉李斯,在报告了各国重大动态后特别提出——
  齐国原为秦的与国,秦赵长期之战中,都未应赵的要求提供赵国粮食,导致赵国因缺粮而战败。秦王政十年,齐王田胜亲自来咸阳修好,主上曾以盛大仪式及宴会以示欢迎,更创下了两国友谊的颠峰。
  但自太后君王后去世,齐王胜逐渐转变政策,最近有与赵国联盟的可能,值得注意并作有效防止。
  在楚国方面,去年秦国曾发四郡兵卒助魏攻楚,除了设法与楚修好外,在秦攻击赵时,可会同魏国防阻楚攻秦侧背。
  燕赵之间屡有战争,而燕王一向对秦友善,必要时可邀燕共击赵国。
  再下去是丞相王绾及其他大臣报告与战备有关的本身主管事务。
  然后开始讨论中立齐国的问题。有人建议派使怀柔,只要岂不助赵,可给予种种优厚条件;有人赞成强硬警告,齐要助赵,我一并攻之。
  赞成怀柔者的首脑是丞相王绾,他说:
  “齐国既然不稳,目前政策摇摆不定,假若强硬威胁,等于逼他走上与赵联合的道路,齐国长久休革息兵,多年没有战争,国力积蓄雄厚,要是共同击秦,胜败就难以决定了。”
  强硬派的领袖是国射尉缭,他说:
  “假若我们向齐国示弱,答应给予优厚中立条件,齐国自恃强大,又有左右战局的能力,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开出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反而会弄得谈判不拢,反脸成仇,这才是驱使它与赵联合的危机。因此,假若一开始我们就采取强硬态度,齐国升平日久,朝野上下都恐惧战争,这可收先声夺人、事先哧阻的效果。”
  折衷派首领李斯则提出意见:
  “只是单独威胁利诱都有偏颇之处,最好是双管齐下,先派人示好,再以战争威胁,但两者都不宜过于明显,否则会引起齐国以能左右战局自重,也易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如何执行,则要请各位讨论,陛下圣裁。”
  秦王政这才点头微笑,他指名坐在一旁始终未发言的蒙武说:
  “蒙卿,寡人注意到你今晚未发一言,听了别人这么多意见,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蒙武避席躬身说:
  “臣奉命调军中协助王翦将军,理当思虑驻韩军中事,对此大事没有发言资格。”
  “蒙卿,与会者都应发言,不必自限。"秦王政看得出蒙武情绪有点消沉。
  “依臣所见,对齐无论是威胁或利诱,全都应在暗中进行,而且是择定对齐王有决定性影响力的人物进行,进行目标不必多,择其一、两个即可。”
  秦王政击案大笑,他对着李斯等人说:
  “众卿家看怎么样?这才是箭不虚发,发必中的,蒙武的意见与寡人暗合!”
  众大臣相看无言,秦王政这几句话等于是下了结论。他又说:
  “李廷尉和蒙将军会后留下,寡人另有事交代。”
  再接下去是王翦报告驻韩军出发准备的情形。
  秦王政指示,驻韩军队应该保持高度战备,任务有三——
  一、作为攻赵军总预准备队。
  二、监视楚军,防止楚军突袭。
  三、准备听令袭灭韩国。
  众大臣散去,秦王政单独对蒙武发出口令,派蒙武前往齐国游说齐丞相后胜,授予蒙武全权,便宜行事,威胁利诱甚至是狙杀皆可,务必要其就范。
  他另指示李斯,提供蒙武一切后胜个人有关资料,以及其他必须的协助。


  蒙武以秦国富商的身份来到齐国首都临淄,他虽然乘的是高车骑马,骑从甚多,几乘后车全装着秦国搜刮自各国的奇珍异宝,但他没挂秦国任何官方名义,完全是私人的经商行动,他的名字也改为蒙询。
  以往齐秦商人进行贸易,为了旅途方便,免去许多关卡的苛捐杂税,往往会花大钱向政府买个代表或使者之类的名义,蒙武这次正好相反。
  到了临淄,他住进一家原来是吕不韦事业的珠宝店。吕不韦在秦的产业被没收后,这家店名义上是卖给了别人,实际却是由在齐的秦国间谍组织接收。
  这家店的女店主也就是秦国在齐的间谍组织首脑,姓齐名虹,乃是齐国的珠宝世家,世代住临淄,也多代为秦间谍,在间谍分类上,乃是所谓因其乡人而用之的"因间"。
  由于经营的是珠宝店,名正言顺地来往各国,并在各国首都设有分号,当然他们家的人来往咸阳极平方便,秦国有大臣使者因公来齐,或是私人富商地主来齐办事,也大都住在珠宝店所附设的迎宾馆里。
  齐虹,三十岁出头,生于赵国邯郸,长于在赵任上大夫的姑父家,十六岁出嫁,无巧不成书,她的姑母也就是玉王后的舅妈,说来算是表姊妹,在邯郸时见过秦王政,他登基后,她去秦国,秦王政也曾召见过她。
  齐虹身材修长,极为健美,清秀的脸蛋却充满英气,平时喜欢作劲装打扮,不施脂粉,头发高卷,梳成双髻,分盘在头顶两边,与一般女人的丰鬓高髻相比,别有一番韵味。
  她和公孙玉正好相反,从小喜欢骑马射箭,舞剑弄刀,据说曾得异人传授,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她丈夫早死,没有留下孩子。父亲几年前过世,只有她这一个独女,她责无旁贷地回到临淄,继承父亲的事业——遍布各国的珠宝分号,以及秦的间谍组织。
  蒙武经李斯的安排,到临淄来第一个要会见的人就是她。
  当天晚上,齐虹带着两名佩剑劲装婢女,先行到迎宾馆拜会了蒙武,两人分宾主坐定以后,蒙武先开口说话:
  “这次奉命来气,在下的任务想必夫人也知道了,全靠夫人大力协助。”
  “李斯大人早就有飞鸽传书和密使将消息传到,命我全力配合蒙大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齐虹笑着说。
  “齐相后胜为人如何?在下虽然从李斯大人那里得到一点基本资料,但总嫌不够,还望夫人详细告诉在下。"蒙武诚恳地说。
  “后胜为人胆小贪货,乃是齐国出了名的,此人可利诱也可威胁,"齐虹叹口气说:“我常奇怪,这种人怎么能高据相位如此之久!”
  “胆小事上谨慎,贪货一定广结人缘;主上喜欢,再加上利益集团的吹捧,无论做什么都是能把持得很久的。"蒙武微笑说。
  “可是齐国中下层民众都看不其他,"齐虹气愤地说:“朝中也有很多大臣反对他,说他采取的是乌龟政策,遇事头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对我们秦国有利,"蒙武提醒她:“齐国擅盐铁之利,富甲天下,人民好勇善战,犹存齐桓管仲之风,要是参加反秦阵容,秦国想纵横宇内,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蒙大人对齐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齐桓管仲称霸天下,以及其襄王和田单以即墨、莒城两地复国的故事。现在情形可完全不一样了!"齐虹叹口气说。
  蒙武看着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不免迷惘起来。她世代为齐人,当然对这块土地具有深厚感情,但她又是为秦国做事,应该是以秦国利益为她的利益,这种角色颠倒的事,要由他蒙武来做,不出一年他就会发疯。
  “现在又怎样了呢?"他不得不好奇地问。
  “受赐于三十多年没有战争,真个是物阜民丰,国库充实,粮仓的粮食发霉腐烂,钱库里穿铜钱的贯索都朽断了。连民间市井小贩,有的都穿珠鞋丝袜!有钱人更是夜夜笙歌,极尽享受之能事。”
  “这虽对秦国有利,但在齐国本身来说,也是件好事。"蒙武神往地说:“我们日夜辛劳,冒着各种危险,驱使秦国青壮奔波天下,鲜血头颅撒遍各国,目标不就是要天下人民都过这种生活吗?”
  “所以,齐国人现在是厌战惧战,听到说国事谈战争就摇头。年轻人好逸恶劳,吃力和肮脏的工作都找不到人做,只有利用魏赵因战争而逃到齐国的难民。”
  “唉,物极必反,太过安逸也会丧志,齐国如此,真是齐国之祸,秦国之福了!"蒙武语带感叹,一时弄不清楚是该为秦国喜,还是该为齐国忧。
  “齐国民间好逸恶劳不说,自后胜担任丞相以来,更是连每年春秋两季的民卒训练都敷衍了事,战备设施及兵器用具更不必说了,很多武器装备还是沿用三十多年前的旧东西。”
  “这对我们倒是个大好消息!"蒙武高兴地说:“在夫人的相助下,看来蒙武的这次任务不难达成。夫人与后胜很熟?”
  “与他本人并不太熟,但和他夫人及那些姬妾倒是再熟不过了。”
  “哦?"蒙武先是惊喜,接着一想,男人好货,他的女人不会不爱珠宝,所以他不自觉又说了声:“哦!”
  “蒙大人真是聪明人,闻弦歌就知雅意,贱妾就不用多解释了。"齐虹笑着说。
  “什么时候安排在下与后胜见面?"蒙武想到正题。
  “尽快,安排好会通知大人。”
  他们随后又谈了些后胜的为人和性格,供作蒙武游说的参考。
  两人交谈甚欢,齐虹夜深才离去。


  后胜在丞相府密室中接见蒙武,摒退所有从人。
  蒙武坐上宾客席位后,很快打量了后胜一眼。
  只见后胜生得一张满月圆脸,皮肤白皙,面色红润,没有留须,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未开口说话,先就亲切微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圆滑却深具亲和魅力的人。
  由于齐虹背后的居中介绍,他们彼此已很了解,再加上蒙武是秦王亲信,聪明能干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所以虽然是头次见面,两人并不感陌生。
  在蒙武说明来意后,出乎他意料的,后胜脸上亲切笑容全失,代之的是一股看来诚恳的歉意。他说:
  “秦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蒙先生的重礼也不敢收,全都要下人送回到齐虹夫人那里去了。”
  蒙武看着这头老狐狸,齐国政坛的不倒翁,一时想不起该如何答话,开门见山一口拒绝,完全出乎他事前的准备范围。他只得强笑着说:
  “相国真是太客气了,谈事不成,主客的礼仪仍在,些微薄礼只不过求见应有的仪式而已。”
  “黄金千斤,无价白璧十双,再加那么多奇珍异宝,总算起来可说是价值连城,还能算是薄礼吗?"后胜脸上又浮其他深具魅力的微笑:“老夫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相国是否能说出原因,让在下也好回去在敝主上面前交差。"蒙武几乎是带着事情绝望的口气。
  “蒙先生可以转告秦王,齐国主战派势力转强,老夫一人无法回天。"后胜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这样说,相国是主张和秦国修好的?"蒙武在绝望的黑暗中见到一线希望之光。
  “天下人都知道,先太后君王后在世时,事秦谨,与诸侯来往也极讲信用,所以能与贵国交好,却不受各国的怨恨。她对内的政策则是极力与民休养,轻税薄赋——有几年甚至是田赋全免——藏富于民,所以齐国才有今天这点小康局面。”后胜叹口气说:“先太后去世,齐国再要遗世独立,但求自保,迟早也要灭亡在贵国各个击破的策略下。”
  “这只是赵魏的宣传而已,"蒙武在心中暗赞这班人倒有警觉心,但口中不能不强辩:“敝国自今上立位以后,一直也想学贵国与民休养,厚积民富,出兵征伐乃是不得已的。譬如前次赵挑拨我主上与长安君兄弟相残,它想渔翁得利,近日更一再煽动上党民众叛变,害我兴师动众。赵先向我挑衅,我们不得不对付。”
  “那么贵国一再攻打韩魏,又是为了什么?"后胜言词锐利,却不失去脸上的笑容。
  “伐赵借道,为了防止侧背受袭,用兵也是不得已的。”
  “蒙先生的不得已也真多。"后胜笑着说。
  “为了向相国解释,在下非好辩,不得已耳。”
  这一个"不得已"引起两人哈哈大笑,室内气氛缓和不少,蒙武乘机说:
  “敝国并没有征服天下野心,尤其是凄楚均是强国,最多是三分天下,所以昔日期灭宋,秦国也未干预,希望相国亦有我国昭襄王的智慧,不要插手秦赵间的事,临淄就能长保如今的繁荣,相国自亦是为民兴利的太平宰相。”
  蒙武此时语中已带威胁。
  “请蒙先生给老夫一点时间考虑,"后胜的态度软化:“据消息,朝中主战派预定这几天发动一项弹劾老夫的行动,据说民间的一些士人也要街头请愿配合,够老夫头痛的了。"后胜摇摇头苦笑。
  “街头请愿?"这个名词对蒙武新鲜。
  “就是士人拉布条在街上游行,在秦国也许是大逆不道,但在齐国却是司空见惯,自古即有,亦为百姓表达心声的方式之一。”
  “在敝国,个人拦驾喊冤是有的,聚众街头闹事,倒是没听说过。”
  “……"后胜苦笑没有说话。
  “秦齐两国一向修好,两国当今主上交情也非浅,要是有人在朝中捣鬼,敝上一定是支持相国的,因为只要相国在位,秦齐就会维持和平。”
  “老夫要蒙先生等几天,也就是要看这波风潮会产生什么结果。"后胜说:“老夫本人是一向讲求和平的。”
  “在下从未到过临淄,乘此机会一游亦是好事。"蒙武顿了顿又说:“不过百姓有时候也不能过于宠坏了。”
  “老夫谨奉教!"后胜脸上又浮起那股圆滑微笑。
  蒙武告辞。


  次日,蒙武到齐虹家回拜。只见珠宝世家,气派果然与众不同,大宅深院,多进的房屋,亭台楼榭,花草树木,规模宏大不下秦宫,只是少了一些王室专用的图腾表记罢了。
  齐虹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穿的却是一身男人袍带,头上的秀发往上盘拢成髻,作男子状,露出白皙的颈子,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
  初一照面,蒙武大吃一惊,很久才定过神来,她着男装长袍比女性劲装俊俏多了。
  她带着他在家中庭院转了一趟,不将他带入客厅,反而又将他带出门外,指着一部带华盖的双驾马车向他说:
  “今天我们换一个谈话方式,一来可以让你逛逛临淄,二来我们谈话也比较方便些。”
  齐虹说着上了御者座,蒙武也只有坐上参乘座位,他们没带任何仆从。
  这是部雕刻精巧的小马车,车身还镶着金边嵌着珠玉,在阳光下显得金光闪闪,珠玉晶莹。两起林胡特产的小白种马,只有一般骡子大,但四条腿特别粗壮,尾毛浓多而特长,背后看去就像长着五条腿似的。这种马拉车,跑起来速度超过一般马,而平稳的程度更非任何马所能及。
  齐虹一拉丝绳,唿哨一声,双马走步,车缓缓地动起来。他们先是走在一些少人走动的长巷。
  “这是林胡始种马?"蒙武问。
  “你对马很内行?"齐虹惊异地看着他:“临淄这样大,只有这么一对。”
  “夫人不要忘了,将门子弟相马,跟夫人家相珠宝一样,靠此为生,也各有一套秘诀。蒙武笑着说。
  “夫人夫人的多难听,想不到嫁人不到三年,这辈子都得套上这个头衔!"齐虹有点不悦地说。
  “那蒙武该称夫人什么?"他在心里想——我总不能称你姑娘吧?
  “你自称蒙武,为什么不喊我齐虹?"她嫣然一笑,自有一番风韵。
  蒙武丧偶几年,虽然府中也有多名俏婢,但他不像别的富贵主人喜欢跟下人混,他总觉得主人不管是威胁利诱,下人都是为势所逼的可怜虫,男女相处,有一方面是为形势所逼,就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没有意思。
  今天闻到阵阵由齐虹身上传来的衣香和肌肤香,他久旷之余,不禁有点醺然醉。
  “昨天我到后胜府中……"他想藉谈话消除这股绮念。
  “不必说了,"拉拉丝绳,将车放得更慢:“你跟他的谈话我都知道。”
  “什么?我们是在密室中谈话!"蒙武惊异得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
  “什么密室!"齐虹轻蔑地噘噘嘴,神情还像个小女孩:
  “在你们是密室,在我们听得比你们对面说话还清楚。”
  她格格地大笑起来,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
  “这是怎么回事?"蒙武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老实跟你说吧,"她还是有点忍不住笑:“后胜现在最宠的一位爱姬,正是我陪嫁的一名片女。自小我对她就很好,先夫死了以后,我将所有家仆婢女解散,还他们自由身,前几年我回邯郸,发现她竟然变成后胜的姬妾,为了任务,当然我主动接近她,后来也将她纳入组织,因此后胜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表面上,别人认为我是去府中推销珠宝的,当然也不会生疑。”
  “那密室又是怎么回事?"蒙武仍然好奇。
  “哦,后胜没有那位宠姬不欢,除了上朝和出外公干外,只要在府中就必须她相伴,因此讨论国家大事的密室就设在她起居室旁边,熟客都是要她奉茶添水,是炫耀,也是想常看到她。我们就在密室墙上做了手脚,装上了通音管,里外都用摆饰伪装得很好。”
  “对你们女人真是防不胜防!"蒙武叹口气说:“既然你全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见提供?”
  “只有等几天再说,正如后胜的话,看这次反秦浪潮有什么结果。怎么,临淄你从未来过,多玩几天不好么?”
  “可是王命在身,哪有心情玩!”
  “听说你祖先也是齐人。"她言外有意地问。
  “不错,原先世居即墨,先父这代才事秦昭襄王。"蒙武没有心机,照实回答。
  “那你不会因我为秦作间而轻视我了。"她笑着说。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蒙武惊问。
  “小时候我对先父及上几代为秦作间的事一无所知,直到回邯郸后发现,其后又继承父业以后,一直以齐人为秦耿耿于怀,知道你的事后,我心里好过多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蒙武注视她良久,心里在想——表面如此洒脱、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竟是如此郁闷。他只有安慰她说:
  “天下本为一,何来秦国旗国?只是周室不振,造成诸侯割据而形成的局面罢了!为了消除战争,让百姓过长久太平日子,统一是必须的,所以你将起想成是为生民解除战祸痛苦而尽力,心上会好过些。”
  “多谢你的指教。"齐虹注视着他一笑,真是百媚俱生。
  “你们家是怎么被吸收进秦间组织的?"蒙武好奇地问。
  “一言难尽,有空再告诉你。"齐虹摇摇头幽幽地说。
  此时马车已转入临淄东大街,蒙武注意到,这里和邯郸同样繁华热闹,建筑式样也大同小异,但邯郸的不夜喧哗享乐,带有不知明天的狂欢气氛;这里却是一团懒散无知,为了无所事事而用享乐打发时间。
  蒙武在内心警惕:忧患太过,超出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固然会使人丧气颓废,但安乐日久,却会使人感到生活毫无意义和目的。
  他判断,将来吞并齐国比目前征服赵国要容易得多。
  东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十字路口,正有大群人围着,喧哗声高冲入云。蒙武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齐虹吹了声尖锐口哨,那对小白林胡马突然加快脚步。她转脸笑着对他说:
  “让我带你开开眼界,这种景观你在秦国是绝对看不到的!”


  十字街口围满人群,连附近的茶楼酒肆楼上和屋顶都站满了人。卖糕点、炊饼和山楂糖葫芦的小贩,将货盘用绳子套在颈子上,穿梭在人群中推挤叫卖,吆喝声为人群的喧哗增加了另一种气氛。
  齐虹在离十字街口很远的地方停了车,因为各种车辆早已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堵得死死的。
  齐虹带着蒙武在人堆中挤,走到正对十字路口的一家布庄,里面一个掌柜模样的老者迎了出来:
  “夫人也来看热闹?”
  “楼上有空地方没有?”
  “有,有。"老者一口气答应。
  他们走上二楼一间收拾整洁的客室,这里是专招待客户谈大批买卖的地方,今天正好便于他们欣赏。
  老者带了一个俏婢来伺侯,蒙武连忙说:
  “老丈不必客气,等车子能通行了我们就走!”
  “哦,那我得为两位准备午餐了。"老者笑笑说,语气相当幽默。
  蒙武两人忍不住跟着笑了。
  老者下楼,蒙武和齐虹并肩看着楼下人堆。只见街中央有两批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百多个儒衣儒冠的儒生,一个个盘坐、低头、垂眼,沉默不做一声。另一批人较多,大约有两三百个,他们或坐或立,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木棒和石头,口中不断叫骂,偶尔做出要冲过去揍人的样子,其他的人又拉住劝解:
  “在齐国每个人都有表达心意的言论自由。”
  这两批人都拉着很多白布条,儒生那方面的白布条大都写的是:
  “拥戴主上和后相国的和平政策!”
  “不与秦国和平相处就是死路一条!”
  “楚国不会为我们打仗!”
  “激怒强秦是惹火上身!”
  “要求主上及后相国维持三十年来的不变!”
  “……"等等。
  另一批拉着的白布条则是:
  “打倒后胜的缩头乌龟政策!”
  “不爱这块土地的人没资格说话!”
  “只有拼命才能保命!”
  “凄楚联合,天下无敌!”
  “秦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杀掉齐奸后胜!赶走所有'非齐人'!”……
  “'非齐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要赶尽齐境内所有外地人?"蒙武不解地问齐虹。
  “非齐人是个专设名词,乃是指逃居齐国的鲁国人,"齐虹笑了笑说:“鲁灭于楚后,很多鲁国贵族和知识分子不愿受他们视为南蛮的楚国统治,纷纷逃到齐国定居,因为齐鲁到底是同血源,言语风俗也完全一样,楚人在这些方面,距离就很远了!静坐示威的儒生都是'非齐人'。”
  “那为什么又叫'非齐人'呢?既然什么都相同,移居齐后,同样为齐尽各种义务,应该算是齐人了!”
  “因为这些居齐鲁人念念不忘复国,虽然在朝中任官,或是在私家任教,或是经商致富,仍然以鲁人自居,所以也就遭到本地人的排斥,为他们取了似通非通的'非齐人'这个名字。”
  “这些'非齐人'占全齐人口多少?”
  “大约十分之一还多点,只是,散居各地的各阶层,影响力不小,尤其是齐军中的将领和职业基干,多全是这些'非齐人'。”
  “齐王也放心?"一听谈到军事,蒙武的兴趣就来了。
  “不是完全放心,但也无可奈何。齐国太平安乐几十年,稍微苦一点的事都找不到人做,何况军中这种平时劳累、战时期命的差事!”
  “那为什么'非齐人'又肯做呢?”
  “这些'非齐人'多半是贵族和将门之后,逃到齐国后,没有根,当然经济状况不会好,又放不下身段做市井的事,除了做官任教,到军中谋发展是唯一能走的路!”
  “这种情形对我们有利!"蒙武自言自语地说。
  正当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耳听楼下人声忽然大哗起来。他们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批人马竟已混战起来。
  那些人先用石头攻击这些儒生,儒生们先是低头静坐不理会,以不抵抗政策表示轻视,更激怒了那些人。
  “×他奶奶的,让他们死!"有人叫骂。
  “打死这些'非齐猪'!”
  很多人冲上去,石头棍棒齐飞,打在这些儒生头上,立刻有人倒下,血流满地。
  儒生看到不抵抗政策无效,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纷纷起立还击,原来他们臀部下面坐得有刀剑。儒家讲究习六艺,剑术亦是必修课程之一,这下对方人数虽多,却转为下风。
  “啊,'非齐猪'早有打架准备,×他奶奶的,大家上!”示威中有人在大叫。
  “齐人上来帮忙啊!不来帮忙就是齐奸!×他奶奶的!"有人怒吼。
  “'非齐猪'杀人了!齐人快来帮忙啦!"又有人在拉观众。这时部分观众冲入街心参加了战团,部分观众却突然四散,口中狂吼着,就像被人激怒的野兽。
  不知这些人哪来的武器及火种,突然刀矛棒棍和火把都出现了,他们疯狂攻击围观群众,抢劫附近的店铺,掀翻停在路边的车子,撵走拖车的马,将车子砸碎放火烧。
  原是嘻笑看热闹的群众,这下惊惶逃散,大的叫,小的哭,有人倒下也没人扶一下,就踏着他的身上而过。
  整整四条街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上门板声音,店起纷纷关门,攻击者就用火烧,一时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
  “怎么还不见城卒或卫兵来?临淄是首都!"蒙武惊奇地问。
  齐虹还未来得及答话,先前那位老者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拿着兵器上来。老者对他们说:
  “你们负责保护夫人!”
  齐虹看看蒙武,转头对老者说:
  “有蒙先生保护我,不需要他们,带下去,不要防碍我和蒙先生谈话!”
  等老者和这些大汉去了以后,蒙武笑着对齐虹说:
  “向闻夫人武功深不可测,应该是你保护我。”
  “同舟共渡,谁保护谁都是一样。"齐虹小声地说。
  奇怪的是,说完话她脸上竟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低下了头。
  蒙武心中一阵荡漾,赶快将头转向窗外去。
  “怎么卫卒还未到?"蒙武感到纳闷地说:“要是在秦国,刚发生打斗,人早就被抓走了,那会造成如此野火燎原之势。”
  齐虹闻声来看,似乎临淄全城都在暴动一样,连远处也发现了怒吼打门声和烧房子、烧车的火光。她叹口气说:
  “城卒平日包娼包赌,吃喝玩乐,有事还要到处找人,没有两个时辰集合不拢。每次逢到这种场面,他们都是姗姗来迟。有人问过卫尉大夫和城尉大夫,他们说是让双方面两败俱伤,残局比较好收拾,吃饱白米细面没事干,用打架来做消遣,那就让他们打个痛快。”
  正说话间,只听阵阵闷雷似的车轮滚动声,以及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四城向市中心卷来。红色的骑兵部队,黄色的战车队,盔鲜甲明,旌旗在阳光下翻飞,看上去军容不错,但再仔细一看,用的兵器真如齐虹所说的三十多年前的旧家伙,居然铜兵器居多。
  这些部队上阵杀敌,战力如何,齐国已三十多年未经战争的考验,所以无法知道,但对街头镇暴的确有他们一套。
  他们先是用铁甲重旗兵并辔齐鞍地向前后行,不留一点空隙,两旁店门都已关上,暴乱群众两边没有逃路,见机早的由小巷溜走,练有武功的,翻墙爬屋逃走。一些反应迟钝或是打杀抢劫变得疯狂的暴徒,等发觉时已被逼到十字路中心点,然后战车上来丢下一卷卷的刺丝将这些暴众圈围起来,再向圈内丢下大批削尖的竹钉。
  暴众的棒棍石块对持着盾牌的重骑兵根本岂不了作用,在被包围后,更是无计可施,沾不上骑兵的边。
  但这些被包围的暴众开始不理不睬,仍然在圈内混战,根本分不出什么齐人、'非齐人'。等到头脑清醒后,他们又一致对外,辱骂那些骑兵。
  “乡亲们,自己人不抓自己人,去斗你们的'非齐猪'长官!"说这话的人摆明是'齐人'身份,立刻遭到圈内'非齐人'的攻击和辱骂,其他的'齐人'又围上来帮忙打'非齐人'。
  打累了又停止下来一致对外,辱骂骑兵和战车部队。又有人在辱骂的时候表明了'非齐人'的身份,于是遭到'齐人'的踢打,'非齐人'上来帮忙,又惹起一场混战。
  这种混战周而复始在圈内进行,骑兵就骑在马上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渴了,身上水壶有水,饿了可以换班用餐。
  圈内的人渴了饿了,打不动了,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在痛在流血,才想起家人还等着他们买米下锅,有的自怨自艾,有的甚至放声哭了出来。
  “还要看下去吗?"齐虹笑着问。
  “嗯,我想看个结果。"蒙武回答。
  “这还要等几个时辰,"齐虹用手比了比:“还是我们先走,让我来告诉你结果,这种场面我见的多了。
  “也好,"蒙武说:“结果如何?”
  “等到这些人渴了,饿了,打累了,城卒会将刺网开几个孔道,然后要他们排队,一个一个走出来投降。”
  “投降后怎么处理?”
  “送医,交家人领回,有确切证据的也会判刑,但那是微乎其微。”
  “难怪下次还会闹事,在秦国要发生这种情形,铁定会处死很多人!"蒙武叹口气说。
  “你有什么感触,如此这般叹气?"齐虹以袖掩口而笑,虽然穿的是男装,仍然脱不了女儿娇态。
  “为齐国叹,为秦国喜,假若齐国内部再这样分裂内斗下去,我敢保证可兵不血刃占领齐国。”
  齐虹垂首不语,神情黯淡。


  在街道旁边的烧砸残骸中找到自己的车子,还好车子尚称完整,只是镶上的宝石金玉全被人用利刀挖割走了。两匹林胡马的引绳已被割断,但宝马认主,隔着很远就跑了回来,它们以头挤擦齐虹,状甚亲热。
  他们套好马,上了车,齐虹嫣然笑着说:
  “我们正事未谈,却看了半天打架,现在是回宾馆,还是继续谈事?"齐虹策动马车转头问。
  “当然是谈事重要。"蒙武暗暗心惊,发觉自己竟有淡淡的舍不得她离开的感觉。
  “要谈事也得顾着肚子,"她仰头看看太阳,都已快正午时分:“这样吧,谈话的地方再怎么秘密,都不如在这车上,这就是所谓最公开的地方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同意你的话,尤其是经过后胜密室的事以后。"他笑着说。
  她又格格地娇笑起来。
  他们在东门城门口一家小茶楼买了点烧鸡炊饼,并向店家要了一壶水。又再上车以后,齐虹说:
  “到城外去,那里的风景绝佳,谈饿了,我们就在车上野餐。”
  “这个主意不错。"蒙武衷心赞同。
  “那就坐好了,我要快马加鞭,让你看看林胡马拉车的脚力!"她一扬鞭,在半空中画着圆圈,接连劈啪出声,鞭子并未落在马身上。她口中吹起尖锐的唿哨,发出喔喔的叫声,只见两匹林胡马速度突然加快,四蹄翻飞,两点着地,粗浓的马尾水平挺直,就像两根白玉石柱,它们腾起、落地,节奏相同,因此车身只是前后有规律的摇动,平稳得有如轻舟行进在平静的湖面上。
  蒙武抓紧座前把手,转头侧视齐虹,只见她鬓发扬起衣袍鼓胀,襟角随着风势啪啪作响,有如吹满风的船帆,脸色严肃专注,又像尊美丽女神。
  “美丽女人驾车,姿态也比一般人美,即使是穿了男装!"他心里由衷赞美。
  另外,他看到远山如画,道路两旁地里,麦子正熟,远近一片金黄,他不觉又感慨起来,他的祖先曾在这块土地上撒种耕耘,可是他自己却变成这块土地的敌人,他来不是为了亲近它,依恋它,而是为了算计它,谋害它。
  现在他完全明了齐虹的心情了。
  他们在一处小山边停车,下车解掉两骑马的服轭,来到一棵枝叶参天的大树下,坐靠在树干上,一边吃烧鸡一边谈起来。
  他们谈到齐国升平日久,生活没有目标,而面对强秦纵横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感到惶恐又无对策。
  今天这两批人正好代表齐国的联秦反秦两种意见,可惜的是这些人打斗流血,甚至是坐牢,完全是做了朝中政客斗争的工具。
  照今天的情形看,反秦派占了上风,圆滑的后胜是否会害怕反秦势力而见风转舵?
  齐虹在草地上折了一朵白色小花闻了闻,插在发上,她坚决地说:
  “看样子,我们必须推后胜一把!”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不解地看着她,一面欣赏她妩媚的神情。
  “后胜胆小,怕主张联秦,反对势力会对他不利,所以这次我们的利诱对他发生不了效果,"齐虹沉吟地说:“他平日贪财好货,广蓄资财,并且大批投资在楚国的木材矿业上,在楚国更置有别业田庄,因此用品国的安危来威胁他,收效也不会太大。”
  “你的意思?”
  “反对势力威胁他,假若他联秦,就要杀害他的家人。"齐虹感到好笑地说:“堂堂丞相,居处警卫森严,出入护从如云,他也真信这种恐吓!”
  “有钱人怕死,这是人之常情,"蒙武笑着说:“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齐虹带点神秘地说。
  “说来听听。”
  “我要告诉他,联秦,那些反对势力只是口头恐吓,不见得做得到;而背秦,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齐虹语气严厉,美丽的脸上出现杀气。
  “你要怎么个做法?"蒙武问。
  “是否能由我全权去做?做完你就会见到效果,不再是你去找他,而是他要急着找你!”
  “不能告诉我吗?"蒙武无可无不可地问。
  “能不告诉你吗?"她只调动一个字地反问。
  “当然可以,"他坦然地笑了:“你们为间的人,做起事来都是神秘兮兮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神情突然黯淡,转过脸去,明媚的大眼里竟闪动着泪光。
  “你怎么啦?"蒙武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从袖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们家是如何纳入秦间组织的吗?”
  “不错。”
  “还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蒙武高兴得坐正身子。


  “几代以前,我们家很穷,可说是穷得家无隔宿之粮。后来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救了一个受伤倒卧在雪地里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感谢我那位祖先的相救,伤好了以后,坦白告诉他,他是秦国在齐国的'生间',所谓'生间'就是往返秦齐搜集报告情报的间谍。那天就是遭到对方间谍的追杀。
  后来他的伤完全好了以后,送了很多金子作为报答。他在我们家养了近三个月的伤,因此在养伤期间和我那位祖先结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他说,最好的医贫办法就是参加秦的间谍组织,这不但可以改善家境,而且他能使我家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巨富。
  我那位祖宗也许是穷怕了,就一口答应了。于是他带着我那们祖先到了秦国,摇身一变为珠宝商人。经过几代来的真实经营,以及秦国由我们这里转交的贿赂买通经费,我们家俨然成为临淄巨富。
  但是到了先父手上,虽然他已变成临淄首富,却一直心中感到矛盾不安,为异国算计和出卖自己的国家,只要还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痛苦,所以他想做秦间就做到他这一代为止。你也许不知道,一加入间谍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人,根本不准脱离,自行逃离的,逃到天涯海角也会遭到追捕击杀。因间更为可怜,一踏入这个圈子,不仅是一辈子,而是要选一个儿子继承这项工作,然后子传孙的这样传下去,世世代代都不能脱离,否则,就会遭到所谓'家法'处置。'家法'处置通常手段都非常残酷,组织可能是透过关系密告朝廷,也可能是派杀手杀你的全家,弄得你满门抄斩。
  先父开始时还庆幸他没有儿子,卖国做秦间只做到他这一代为止,因此自小将我送到赵国国都邯郸姑妈家养,只等到我十六岁就急着找人家将我嫁了。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不用再继承父业,想不到丈夫早死,组织仍逼着先父把我找了回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那时应该找一个人再嫁,"蒙武半开玩笑地说:“就不会再陷入这个泥潭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先父也不便说明,只是一再劝我改嫁,引起我的反感,我就偏偏不再嫁,谁知道里面还有这层原因。”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内情的?"蒙武问。
  “先父得病,死前不久。”
  “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过,父亲流着眼泪要我答应,否则会危及家人,当时先母还在世。"齐虹转脸注视着蒙武,感伤地说:“先母前年过世,我虽然是富可敌国,却是孑然一身,世上没有一个直属亲人!”
  蒙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蒙大人,"她突然口气一转:“你是否愿意帮我一点忙?”
  他听到她喊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这样正式?他连忙回答说:
  “只要在下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
  “在这次事成以后,在秦王面前为贱妾美言几句……”
  “这是理所当然的,"蒙武连忙答应:“我会为夫人的功劳作证。”
  “蒙大人,你误会了,"她撇撇嘴,轻蔑一笑:“贱岂不是争功,而是要秦王特准我家除去间籍,还我自由之身。你可以转陈他,贱妾什么都不要,现有的产业,包括我们家几代努力辛苦经营赚来的都可以充公,请他指示李斯李大人,另物色齐国的负责人。”
  蒙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连连说着:
  “这又何苦!”
  “你做过为别国伤害自己国家的事没有?"她眼中又是泪光闪闪。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虽然我祖先是齐人,但我生于秦,长于秦,生活习惯以及内心认同,全都自认为是秦国人了。”
  “有一天要你率兵来攻打齐国呢?体会有什么感觉?”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他摇摇头,推拖地说。
  “等你想到就已经为时太迟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种感觉:你会常感愧疚,晚上还会做恶梦,每逢午夜醒来,清明在躬时,你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感到无地自容。假若你领兵攻齐,杀了一个人,除非你的良心完全泯灭——看你的样子,你不会——半夜醒来,你都会心头滴血!”
  “这样说来,主上将来要我率兵伐起,值得考虑一下?"蒙武说话的态度仍不太认真。
  “你愿意为贱妾在秦王面前说项吗?"齐虹急切地问。
  “你们组织有你们的家规,主上是否可以干预呢?"蒙武为难地问:“还有,王后是你表姐,也许她在主上面前说话更有力量。”
  “主上命令应该有效,"看来她也没有把握:“表姐那个地方我提过几次,她都婉言拒绝了。”
  为了打破这股尴尬的沉寂,蒙武另外找话说:
  “脱离以后,你又要到哪里去?一个人没有生活目标会很无聊的!”
  “一身一剑,翱游四海,"她眼中出现梦幻:“也许找一个青衫知己相伴,浪迹天涯,或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生儿养女!”
  蒙武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蕴藏在心中已久的憧憬,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或是忸怩作态。
  他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丧偶已久,两个儿子蒙恬和蒙毅都已长大。
  蒙恬十八岁,自小喜爱兵法,行事处众,隐约显出有大将之风。
  蒙毅十六岁,学习典狱文学,颇有政治天赋。
  这两个儿子从小都能独立,没让他这个单亲父亲*一点心,假设协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时候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已成家立业,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有她这样一个惠质兰心的红粉知己相伴,无论是遨游四海或是息影林下,岂不是比陶朱公偕西施归隐更有福气!
  “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确实回答我的问题?”
  身畔的她正在发娇嗔。
  “哦,在下会尽力的。"他嗫嚅地说。
  “算了,看你这副敷衍的样子!不要紧,我自有打算。”
  她突然间变得烦躁起来,吹着口哨唤来两片正在啃青草的小白种马。她驾好车,坐上了御者座,蒙武跟着上了参乘座,她皮鞭在空中挥动圆圈,口中喔喔连声,两马跃然而动,一开始就用大跑步,差点将蒙武摔下车来。
  她的脸又恢复了驾车时的严肃专注,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比来时增加的,乃是脸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紧扶座前扶手,只听得耳边西风呼呼,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乌云,由远处地扑面向着他们飞来。
  他对她心中充满歉意。


  蒙武在临淄整整等了一个月,和齐虹相偕出游的时间居多。在这一个月中,他们至少看到三、四起街头游行的打斗闹剧,他忍不住心里想——
  齐国滨海,民风强悍好斗,但如今已被奢侈淫佚的风气所腐化,加上升平日久,民众都怕战厌战,年轻一代更不知战争为何物,这是后胜虽然贪婪平庸,仍然能长久执政的主要原因。
  如今朝中有反对势力出现,他们发动民众街头示威抗争,有的激烈分子和不良流民就乘机打劫,将示威变成暴动结束。
  这些反对势力中的大臣,并不是对秦可能的侵略有了认识和觉醒,他们基本目标是要借群众闹事逼后胜下台。实际上他们中间很多人同样接受楚赵贿赂,在国内也和后胜一样,朋比为奸,集体贪污。
  他们口中喊的是联楚援赵和誓死保卫祖国的口号,但在暗中行动上,他们早在楚国治产,有的甚至将产业设在巴蜀和秦国境内。
  他们和后胜一样对抗秦没有信心,深怕战火会蔓延到齐国来。但他们已准备好退路,所以刺激群众,弄乱齐国,成可以拉倒后胜,让他们当政;弄糟了引得秦兵入侵,他们也可以逃到楚国和巴蜀,继续作他们的产业主。
  他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怎样都立于不败之地,齐国本身利益并不是他们最重要的考虑。
  蒙武看得出,这种内部斗争、力量抵销的情形对秦大为有利,但想到自己的祖父代就是齐人,他又不免痛心。真如齐虹所说的,有时午夜梦回,他开始会有种刺心的内疚。
  自从上次城外回来后,齐虹再不和他谈自己的事,只是告诉他,她已经在进行说服后胜,要他稍安勿躁,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他在想,做间的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那样神秘兮兮,故弄玄虚,不过,他不便于问什么说什么,他只有耐心等候。说实话,他的日子并不因等待而难过,每天和她出游,欢愉、兴奋,他真希望事情慢点有结果,他有借口可以留在临淄和她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在他们驾车同游河上时,她笑着向他说:
  “你准备一下,这几天气王恐怕会召见你。”
  “齐王召见我?"他惊奇地看着她:“你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难道说事情就这样办成了?而且不是后胜找我,乃是齐王召我?”
  “你这个将门之后应该曾熟读《孙武兵法》,"她俏平地讽刺他说:“还记不记得《孙武兵法》上所说的:'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先前只说你惠质兰心,天生美丽聪颖,想不到你还胸怀甲兵,真是佩服!"蒙武语气半开玩笑,内心却是真的折服: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无形中办到的?”
  “现在还不能说,要等到齐王召见以后,事情一切妥当,才能告诉你。"她故作神秘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是齐王不召见你,告诉你还不是白说。”
  “……”
  果然,不出三天,齐王在便殿密室中召见了他,由后胜陪着。他主动向他表示道歉,因为国内多事,后丞相忙着处理,虽然早知道他来,但不便召见,如今政策已定,他要明白宣示齐国和秦国和平相处的决心,不过他要先听听秦王所许下的条件。
  这点蒙武早经秦王授予全权,于是他和齐王及后胜几经讨价还价的结果,达成几点协议。
  秦方承诺——
  一、与其订定互不侵犯盟约,保证绝不向齐用兵。
  二、齐国有在巴蜀买矿产及开采权。
  三、齐国商人至秦贸易,除了货物税外,其他杂税规费全免。
  四、齐国因与秦交好而遭到其他各国攻击时,秦有义务出兵相助。
  五、……。
  齐方承诺——
  一、在互不侵犯盟约有效期间,齐绝不与其他国家联合对秦,绝不提供人力、物力及粮食援助。
  二、齐绝不出卖军用物资给与正在和秦作战的国家。
  三、禁止反秦公开活动。
  四、禁止朝中大臣公开反秦言论及活动。
  五、派特使赴秦正式订约。
  六、……。
  在达成这些口头协议后,第二天后胜就向朝中反对势力开刀,将他的对手全打入闲职。同时以齐王名义颁发诏命,禁止街头打架闹事,游行示威须事先提出申请,否则强制解散。
  因集会游行示威而发生事故者,申请人法办,现行犯一律逮捕治罪。乘机打劫、纵火者,逮捕究办,拒捕者格杀勿论。
  这样一来,朝中反对后胜的势力一举清除。那些大臣还想利用民间活动展现实力,用民众示威请愿威胁后胜。但奉到王命后,后胜表现出他凶悍的一面,接连逮捕几千人,斩首示众几十个后,以往活跃的街头终于沉寂下来。
  蒙武发现到,在长远来看,这次蒙利的是秦国,但在近期利益来看,收获最大的是后胜,由他的行动看得出他已准备很久。这次他正好借蒙武的力量说服齐王,彻底消灭了朝野反对他的势力。
  后胜真是老狐狸,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利益,但齐虹是用什么办法使他敢于下决心,不怕反对势力的刺杀?
  在他一再追问下,她只得告诉他说:
  “事情非常简单。那天晚上,我到我陪嫁婢女——也是他的宠姬——那里,说服她在他酒后熟睡以后,将自己一头美丽的青丝剪光,由她将他绑起来,然后自绑,并将他颈上的玉佩交给我,而我有意由警卫处飞身而过,要在府中闹了一夜飞贼。”
  “这样说你承认你会夜行术了。"也笑着说。
  “就这样简单?”
  “另加上一张字条——抗秦者死!”
  “你立了大功了!"他衷心为她高兴:“哪天我设宴为你庆祝!”
  她默然无语,他再一细看,她竟是泪如泉涌,滴湿了衣襟。
  他也不觉一阵黯然。


  蒙武圆满达成任务,行动再也不像来时那样秘密,齐王召宴他,要众大臣相陪,临走还由丞相后胜在西门外长亭,亲自设宴祖道送行。
  齐王还派了个特使团跟着他赴咸阳,正式签订互不侵犯盟约。
  至于圆满达成使命的捷报,除了齐虹用飞鸽传书向间谍组织提出报告外,蒙武也派出健骑,换马不换人地日夜急驰,向秦王政禀奏。
  就在祖道宴毕,蒙武和特使团已就车上路,丞相后胜所率领送行大臣纷纷上车回城时,空然有一匹快马直奔蒙武车队驰来。
  蒙武先以为是事情有变,齐王临时反悔,但再驰近时一看,原来是齐虹府中的家人。他正在想着齐虹,以不能在临行前向她亲自辞别为憾。他已几天不见她,而且他每天上门辞行,全都为守门者所阻挡,只有一句话:
  “小姐有病,不见客!”
  “大概是她改变主意了,派人送点纪念起给我!"蒙武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摸摸腰间挂的玉佩,等下只有送这个以示礼尚往来了。谁知来骑赶上车队,翻身下马,跪伏在道旁,口中却大喊着:
  “启禀蒙大人,小姐有急事,希望大人能回府中一趟!”
  “你家小姐找我?"蒙武奇怪地问。
  “不是小姐找大人,而是府中出了大事,恳求大人回府一趟。"说着话时,他还左右环视旁观的随从和赵国使臣。
  蒙武明白他的意思,这里不方便说话,于是他向齐国特使上大夫管季说:
  “管兄请先行,在下会随后赶上。”
  管季笑了笑,其他特使团员和随从也都发出会心微笑。每个人都在想,蒙武这样俊秀的风流人物,在临淄种下点什么情缘也是正常的。
  特使团车队继续前进。这名家人也就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蒙武跳上一骑马跟着急驰,心中无限纳闷。
  他在进入外进堂前下马,那名家人将马接过去,堂内早有一名女仆焦急地等着,一见到蒙武就赶快上前迎接,口中还说着:
  “蒙大人肯来就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武着急地问。
  那名俏婢也不答话,带着他穿过重重庭院天井,最后来到后花园的小楼。
  上楼以后,她在一间卧室门口禀报:
  “小姐,蒙大人来看你了!”
  “谁要你们去麻烦他的!"齐虹在屋内的声音分辨不出是怒是喜。
  蒙武稍作犹豫要不要进去,俏婢已推开房门,躬身作请进状。蒙武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在帷帐外一个锦垫上坐下,俏婢忙着奉茶的时候,蒙武打量了四周一下,发现卧室大而宽敞,布置装饰简单而方正刚劲,颇符合齐虹的个性。
  俏婢在奉茶以后卷开锦帐,走近蒙武身边悄声地说:
  “蒙大人不靠近点去看看小姐。”
  蒙武当然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他装作大方走向床边,心里却在想,虽然多日在一起,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的情形,都曾偶尔有过,但未经登堂就已入室,心里总有那么点别扭。齐虹躺在床上,两眼看着他,不作一声,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很久的憔悴。才几天不见,什么病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生病也不让我来看看你。"他接近床边,却仍然不敢在床边坐下,只有躬身下问。
  “小姐昨晚割腕……"俏婢细声在他身后说。
  “谁要你多嘴,滚出去!"齐虹叱喝,语气仍然听不出发怒还是娇羞。
  她翻身向内,又复沉默。
  俏婢伸舌头,调平地做了个鬼脸,出去将门带上。
10

  蒙武在床边坐下,看看她撒在雪白枕头上的黑缎般秀发,又怜又惜,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拿起她放在锦被外的左手,那只包缠厚厚棉花纱布的手,有金创药的刺鼻味,也有渗出来的丝丝血迹。
  “你为什么要这样傻?"他心疼地问。
  “……"没有反应。
  他又接连问了两次。
  “不要管我,"她哽咽着说:“让我死,一了百了!”
  “为什么这样?你立……"他本想说她立了大功,脱除间谍籍有望,但他立即警觉而煞住底下的话。
  “我立了什么?"她真是反应奇佳的间谍人才,由这两个字就猜到他下面要说的话:“是说我为秦立了大功,也许可以要求除籍?”
  “……"不否认就表示承认。
  “蒙武,"她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又恢复刚劲有力:“你才错了,有了这次大功,他们更不会放过我!”
  “我会为你在主上面前说话。"蒙武安慰她说。
  “没有用的,他们在齐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和基业。交游广阔,又是女人,优游自在地行走于后宫王后、夫人及君侯重臣府内闺阁之间,没有人怀疑,所提到的都是闺中的第一手消息,要进行游说,走的是最有效的内线和裙带关系。再有,我们家是齐国百年珠宝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总是有办法的,他们派在齐国的主持人绝对不止你一个,只要主上下令,他们会另外物色人选的。再说,你们家都做了百多年,而你也忍耐了这久……”
  “主上,主上,"她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主上,秦国的主上!忍耐,忍耐,自从办好了这件事,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齐虹,"他情感冲动,不自觉地也喊着她的名字:“办法总是有的,我一定会在秦王面前为你说话。”
  “不要傻了,蒙武。"她叹着气摇头,他才发现到她露在枕头上的螓颈,竟是如此之美。
  “这明明不是办不到的事。"蒙武带着鼓励的口吻说。
  “蒙武,军人子弟都带点憨气,将门之后总有那么点愚忠,总认为立功就会受赏,"她仍然背对着他叹气:“还有,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为我说如此关系重大的话?秦王问起来,你要怎么回答?”
  他一时为之语塞。
  “忍耐?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夜夜做恶梦,梦见秦军大队人马若入无人之境,浩浩荡荡地开进齐国,他们奸杀抢劫,纵火烧屋,无恶不作,齐国军队只有望风披靡,抢着逃命的分。"说到这里,由于情绪激动,她有点气喘,咳起嗽来。
  “你身体还虚弱,休息一会。"他不自觉地为她轻轻拍背,怜惜地替她整理好压在身下的散发。
  “我昨晚又梦到好多齐人围着我咬打,口里骂着我是齐奸,说要不是这次我威吓住后胜,齐国会协同各国抗秦,齐国就不会落到这种任异国蹂躏,毫无抵抗力的地步,是我使齐国有了错误的安全感,所以我才……”
  突然,她转过身来,满脸涕泪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哭着说:
  “我怕,真的!我好怕!尤其是在昨晚听到你返秦的消息以后!”
  蒙武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的伤手轻柔地移到自己的颈上,他坚决而缓慢地说:
  “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立刻收拾一下,我要带你走!”
  他抬起她的泪脸,用袖口为她轻轻擦干,笑着说:
  “秦王要问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为你说情?嗯……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嗯?”
  “随便你!"她闭上眼睛,微笑,菱角形的殷红嘴唇半张,露出编贝似的美齿。
  “嗯……我就说你是我的妻子!”
  他实在抗拒不了美的诱惑,他吻了下去。
11

  虽然说是立即,但很多事情需要交代,等蒙武和齐虹处理好一切公私事务能够出发,也已经是三天之后。
  他们在韩首都新郑赶上特使团车队,在那里得到秦军正在起阳和赵军激战的消息,等到他们回抵咸阳,朝野上下正陷入一阵胜利后的狂欢。
  十三年十月,秦将桓齮率二十万大军攻赵平阳,赵派扈辄领军三十万来救,两军在汾水以东进行会战。秦军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拼死而战,大发神威,个个奋勇向前,以一当十,以百作千。一场会战下来,赵将扈辄阵亡,秦军斩首级报功者达十万,伤敌不计其数。
  数万赵军残余退入太行山区,才免除遭歼的命运。消息传到邯郸,只会寻欢作乐的赵王迁,惊吓得差点从宝座上掉下来,赵国群臣更是束手无策。
  秦国方面情形正好相反,报捷请赏的军使不绝于途,魏、韩迫于情势,也不得不派使前来道贺。
  对秦王政来说,他亲自经过两次战斗,全是内战,虽然是他赢得胜利,而且胜利过程也非常轻松,但都伤到他的心灵,胜与负都伤害到他和秦国,他无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虽然,自他登基以后,秦国不断向外发展,除了内斗激烈的那几年外,秦军几乎每天都在国外攻城掠地,但那些战争都是由吕不韦和蒙骜等人在主导,他隔离得太遥远。
  但这次战争完全不同,从构思、计划、监督执行、改正前方将领的错误,一直到后勤补给、兵员补充的督导,他莫不全程参与,而且是居于主导地位。
  他发觉到,战争本身是一种最富刺激的游戏,弈棋和赌博都会使人废寝忘食,何况是下了无法梅子,输了就赔上万千、死而不能复生性命的战争!
  他发现他喜欢战争为他带来的刺激、冒险和成就感。
  他喜欢在作战指挥室听取战报、商议对策而致通宵不眠的气氛。
  他也喜欢听到战事暂时失利、沮丧而后奋发,对问题苦思而后找到答案,终于决定面临挑战的那股兴奋。
  当然他最爱的是这份胜利的感觉,前方回报的军使,个个喜气洋洋,群臣朝贺,全都是喜悦发自内心。
  巡行在道上,百姓高呼万岁,空城空巷夹道欢迎,不只是因为他是秦王——他们的统治者,而是因为他带来了胜利和光荣,他是英雄。
  蒙武和齐虹这次回来,正好赶上这股欢欣的热潮。他和王后在南书房招待了他们,齐虹和王后这对表姊妹多时不见,当然多的是话要说。蒙武向秦王政详细报告这次达成任务的经过后,不知哪来这大的勇气,他单刀直入的要求秦王政赐婚并解除齐虹的间籍。
  秦王政正兴奋头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在公,齐虹为秦立了大功,解除今后攻赵击楚的最大威胁;于私,她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姨,蒙武是他最欣赏的人才,在他眼中这是一项珠联璧合的婚姻。
  蒙武要求赐婚。
  好!秦王政答应他和王后主婚,除了家宴以外,秦王亲自为他设宴招待群臣,连久不在公众场合出现的太后也会亲自驾临。
  蒙武请求为齐虹脱间籍。
  那还有什么话说!她既然是他的妻子,当然要在秦国定居,哪有时间到齐国主持间事。他当着蒙武和齐虹的面下手谕给李斯,要他立即另物色人选。
  蒙武和齐虹都感激得涕泪横流,避席俯伏,接连叩头谢恩。
  蒙武求赐婚假一月,让他们婚后可以优闲地遨游渭水之上,婚假满后再赴王翦军中。这是蒙武多年来的梦想,也是齐虹日夜所祈求的。一个不再有公务缠身,一个完全洗刷了内疚,完完全全恢复自由自在的女儿身。两个相爱的人享受两人独有的两人世界,这种快乐温馨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所能形容的!
  那怎么成!一个月的婚假怎么够?他赐他们婚假三个月,快快乐乐地度假。当然他们可以遨游渭水上,其实泾水畔甘泉山的风景更佳。他在那里有座别宫,假若新婚夫妇喜欢的话,还可以进宫去住一段时间。只要他们不怕劳累,他建议他们洛水旁的山川形胜特美,他自己曾去游过,真的是乐而忘归!
  蒙武和齐虹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他们拜辞,秦王政及王后亲自送到书房门口。
  蒙武衷心感激,誓死效忠不说,连齐虹对秦王政的印象也有改变。
  “英明圣武,谦恭下士,处事明快,体念臣意,秦国要想不征服天下也不可能了!"这是蒙武的赞叹。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英明圣武一转就是察察为明,多疑善变;谦恭下士的延伸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处事明快的极致就是暴虐深刻,反脸无情;体念臣意对臣本身最大的害处,就是你为他卖了命,还会对他心怀感激。”这是齐虹的警惕。
  “不谈这些扫兴的话,"蒙武兴奋之余,听不进她的话:渭水,泾水,甘泉山上,我们都要尽情一游。只是洛水太靠近战场,会让我兴起髀肉重生的感觉,不去也罢。”
  “我最想的还是早日息影林下,为你灯下纺纱课子!"齐虹叹了口气:“蒙武,你会不会骂我太不知足?”
12

  在蒙武和齐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韩非这个人。
  他笑着对王后说:
  “我军已攻占平阳诸城,如今正在整顿休补,隔进攻邯郸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不要找韩非来谈谈以法治国的道理?”
  “我自读他的《孤愤》、《说难》等书以后,也一直想见见他,当面向他请教,只是说要他来,他就会来,没有这么容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时,听说他为人甚为孤芳自赏!”
  “这寡人自有办法,请不来一个韩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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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3:13:5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韩非遭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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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王政巨大压力下,韩王只得派韩非出使秦国,希望能藉韩非的游说,缓和一下秦军的攻势,让韩国透一口气。虽然韩王安对这位堂兄学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总认为韩非只知道谈理论,本身并不通晓权变,而且性急口吃,有时说话会得罪人,但他抱着希望,既然秦王如此看重他,多少对韩有利。
  韩非以前也曾对他多次进言,要他建立制度,注重法治,他总觉韩非立论迂阔,短时间见不到效果。而韩国地小力弱,夹在楚秦两大之间,两强交战,它必须在中间遭殃,如今秦国更是明目张胆,公开宣称要去掉这根哽喉咙的鱼骨,韩非还在跟他说什么人性本恶,需要法律来规范,现在送他到秦国去,至少可落得一个耳根清静。
  秦王政对韩非倒是竭诚欢迎的,在召集百官上殿,隆重的接受韩非呈上的国书后,晚间更以国宴招待,丞相等大臣作陪。
  宴毕,秦王政待群臣散去,单独在南书房招待韩非,连赵高都未带,李斯也未奉邀,两人都是又羡又妒,恨得牙痒痒的。按照秦王和王后的约定,进得南书房的都是贵客,除了两人以宾主之礼相待,奉添茶水都是由王后亲自动手。
  王后也读过他的〈说难〉、〈孤愤〉等书,内心对他敬佩得不得了,甚至为〈说难〉中的弥子瑕故事,触动怀抱而流过泪。能见到作者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舍不得离开,于是她就留下陪着秦王政,听韩非大发议论。
  秦王政对韩非也是一见就有好感,只见他长得面目清奇,留着三绺清须,悬胆鼻,方口,长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充满着智慧的光辉,行止之间自有他的贵族气度。
  韩非虽不像一般辩者口若悬河,说话却也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不兴奋激动的时候,口吃并不严重。不过由他两眉间深长的皱纹,秦王政以老人所授的相人术告诉自己,这人很容易兴奋激动,当然口吃的机会也就多了,和这种人辩论,最好的战术就是说歪理刺激他,最好是对他作人身攻击,很快他会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当然秦王政不会这样,他请他到南书房来,就是要听他有关建立法治制度的见解。
  因此,他们先交谈了一点天下大势和各人的看法,秦王政从他那里得到不少策略上的好构思,但只要韩非一提到韩国问题,秦王政就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韩非心里明白,秦王灭韩的意志是不可动摇了,他找他谈话完全是为了要和他研究秦国的法治推行。
  他们谈人性善恶问题,谈建立法治制度,韩非的议论都深获秦王政心,王后也在一旁听得入迷。
  “韩先生就留下来协助指导寡人吧。"秦王最后要求。
  “臣有自知之明,著书立说尚能当行,处理政事、待人接物,就非臣之所长了。"韩非推辞说。
  “先生这句话就不对了,"秦王笑着说:“著书立说目的也是为了用世,否则留给虫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各人天生性格和禀赋不同,"韩非微笑着解释:“有的辩才无碍,机智善变,适合奉使国外,不辱君命;有的雄才大略,目光远大,适于为人君筹划策略;有的细心严谨,勤于治事,可为主上牧民施政。”
  “先生自认是哪种典型呢?”
  “臣性急口吃,又多牢骚,只有关在家里著书,舒解一下郁闷了。
  “先生所言恐怕太过谦虚了!"秦王政摇头说:“据寡人所知,先生也曾数度劝说韩王,怎么会没有一点用世之心?”
  “眼看故国削弱,而主上尽用些谄媚阿谀的大臣,臣太过着急,不自量力作些无用之谏乃是有的,至于说参与政事,那就不是臣的本意了。"韩非仍然固辞。
  “其实,"王后在一旁插口说:“请韩先生留下为秦建立或是修改一些秦国刑名制度,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商君为秦订下的法令制度已经够完备了,"韩非说:“问题是在执行。”
  “难道先生认为秦国执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还请指正。"秦王说。
  “执法贵在平等,不能有法外之人,最好连人君也不能例外,"韩非看了秦王政一眼又说:“儒用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权贵显要不服法律限制,执法者多歪曲法令来将就个人,这都是法无法彻底执行的主要原因,所谓上行下效,因此罚应自上起,而不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
  “先生此言正合吾心!"秦王政击案称善:“今后寡人就要照此做了。”
  “先生言'说难',我们主上倒是很容易说服的。"王后在一旁凑趣。
  秦王大笑,韩非亦不觉莞尔。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又该是秦王上早朝的时候。
  秦王吩咐近侍传诏奉常,为韩非准备常居之处,他想将韩非留下,收为己用。
  临散前,秦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韩非说:
  “姚贾这个人先生可曾听说过?”
  “姚贾此人是臣旧识,甚有才干,"韩非是学者脾气,有话直说:“他曾做过魏国大梁的门监,但常做些收贿买放之事,后来为人告发,逃到赵国,由人介绍在赵王跟前为臣,最后又因事被逐,大王为何问到这人?”
  “哦,没什么,只是顺便问问罢了。"秦王脸上出现了不愉之色。
  其实由于李斯的极力鼓吹,以及姚贾本人的办事能力,秦王政已封姚贾千户食邑,尊为上卿。
  而韩非这段无心的老实话,又由李斯派在秦王身边的耳目传到李斯和姚贾耳中。


  在李斯府中密室里。
  李斯、姚贾和赵高正在烛光中谈韩非的事。
  “根据主上和韩非深谈通宵,王后在一旁亲自添茶水的情形看来,韩非已得到主上的欢心,"李斯紧皱着眉头说:“韩非一受到重用,就没有我辈安身的余地了。”
  “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怪得了谁?"赵高阴阳怪平地尖声说:“谁教你要在主上面前将他说得那样好!”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美言,只是顺着主上的意思说了几句罢了,想不到会将这个祸害带进来。"李斯叹口气说。
  “你们还好,我可惨了。真想不到的是我,无端端的他要在主上面前说我的坏话!"姚贾哭丧着脸。
  “先别争论,现在我们三个共同想个办法,看怎么可以除掉这根眼中钉。"赵高阴沉地说。
  三人暂时沉默,烛光在三人脸上晃动,暗亮不定。
  姚贾生得五短身材,却有个特大号脑袋,额头宽广表示他的聪明,眼大,耳大,鼻和口都大,在相人术来说,属于早年得志的奇相,唯一的缺点是眼无定睛,和赵高一样,说话想事,都在骨碌碌的转个不停。
  他们三人如今已结成一党,是秦王政面前最红的亲信。
  赵高不必说了,名虽仍为中车府令,却掌管着秦王的印玺和机要文书,秦王批阅文书,有时还会问问他的意见。
  姚贾负责为秦王献策,举凡军国大事都会出题要他拟订对策,乃是秦王政最信任的策士。
  李斯官居廷尉,总管全国司法,自从司法改制后,全国廷尉以下一直到最低层的亭尉,都形成了一个上下、左右有指挥联系关系的体系,廷尉不但掌握中央官吏的生杀大权,也是全国最高司法首长,权限比以往大得太多。
  最重要的,他还掌握着对国际之间的间谍组织,对客卿还负有监视任务,凡是客卿都对他畏怕三分。
  他们三人联手已将蒙武逼得心灰意冷,自动请求随王翦出征韩国,担任他的裨将。秦王政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身边,但念他是将门之后,自小学习兵事,要想大成,当然要先去军中磨练和建功,也就勉为其难地准了。
  目前他们排挤的对象是国尉尉缭,李斯搜集到他以前在魏国任官的优良忠心事迹,用来反证他对魏国太忠,来秦目的值得怀疑。
  秦王对尉缭日益疏远,早想去掉他的国尉职位,一时还找不到人来替代,好在秦王军政大权都是一把抓,国尉只是承他的意旨办理军政方面的日常事务,尉缭暂时换不换没多大关系。
  三人想了很久,姚贾最先开口说:
  “这件事有关我本身,主上不问起,我没有机会辩白,希望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赵高转动着眼睛,拍拍脑袋说:
  “依我的看法,对付韩非还是可用对付尉缭的那一套办法。”
  “你是说搜集他忠于韩国的证据,证明秦国不能用他?"李斯有点不解地问。
  “正是,主上多疑,只要提出证据让他自己去想,不要建议他该怎么做,这样反而最有效。"最了解秦王政脾气当然莫如赵高。
  “其实,"姚贾拍拍大头说:“照你们这种反证法,主上最该相信的应当是我!”
  “为什么?"赵高、李斯同时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忠于魏,又见逐于赵,不只有死心塌地地对秦效忠了吗?"姚贾转动着眼睛,摇晃着头,活像舞台上的小丑。这倒是真的!怎么天下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但他和他们是站在一条阵线上,要对付那些宗室和旧臣,他只有和他们联手,实际上内心中,他厌恶赵高的丑陋猥琐,也恐惧他的阴险毒辣。至于对姚贾,他怀疑秦王政在用人上面,头脑是否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姚贾的过去,看这种长相也配食邑千户,拜为上卿?
  不过回头一想,他不觉哑然失笑,姚贾不是他极力推荐给秦王的吗?不是在呈报他过去资料时,有意向秦王省略这两段的吗?
  李斯在烛光下的脸也显得神情不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这样做法不也是极其矛盾?虽然他李斯在秦王面前,还不至于像赵高那样像条哈巴狗,或是像姚贾那样装小丑,可是在别人的眼中他像什么呢?
  称得上是自己知己的蒙武,不也是因为他和这两个人合流而疏远他,甚至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而主动请求率兵出征?
  也许,唯一能用来安慰他自己的就是那句话——大海不嫌污流,所以形成其大。人至清就没有徒众,就像水太清不会有鱼一样。
  “李大人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赵高问。
  “哦,我在想,姚兄的话也许有道理,"李斯好久才回过神来说:“我们三人轮流在主上面前说韩非的好话,不断说他如何如何忠于韩国,主上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他会明察到韩非绝对不会忠于秦国!”
  “我还知道主上是个极端果断的人,自己不能用,绝不会让别人用!"赵高嘿嘿地笑了。
  “不,也许我们不应做得太绝,将韩非撵出秦国也就够了,他到底是我的同窗。"李斯有点犹豫。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在一旁笑嘻嘻地长吟。


  三人有意无意地在秦王面前,轮流不断说韩非的好话,这个策略不久就见到效果。
  那天,秦王政在早朝以后,召李斯到便殿谈话。两人坐下以后,秦王政开门见山地问:
  “姚贾是卿推荐的,但国际间他的风岂不太好。寡人最近还听说,他任大梁门监时常收贿买放,逃到赵国为臣,最后被逐,可有此事?”
  李斯一听到召见,对如何回答有关韩非的事,他早就有了腹案,秦王不问韩非,反而单刀直入地问姚贾,他有点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秦王政的眼睛微闭时长,睁开时却大得惊人,尤其是注视人的时候,所射出的目光有如利刃,使人不寒而栗。秦王政现在就是用这种眼神在等着李斯答话。
  “有人说,女无妍丑,入宫见妒;士无贤愚,谤随誉至,”李斯乘着说这句谚语时,整理好了思绪,然后从容地回答说:姚贾这两件事的传言不假,但内中细情据臣所知,都是为了看不惯魏赵政治腐败,所以器官而逃。”
  “为什么卿家提供寡人他的个人资料中,未谈及此事?"秦王政毫不放松,语起稍带严厉地问。
  “臣是怕陛下看了,会认为臣对他美誉过当。"李斯恭敬地答复。
  “哦?为什么?"秦王政不解地又问,但脸色已见缓和。
  “不满时政,器官而逃,不是显得他太清高?陛下反而不敢用。”
  “对啊!"秦王政击案笑着说:“不过,姚贾在寡人面前的表现并不那样耿介。”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找到良主当然也会珍惜,就如同人君珍惜良臣一样!"李斯顺势暗赞秦王一句。
  “卿家说得不错,"秦王政拍案哈哈大笑:“寡人险些为韩非所误!”
  李斯没插话,脸上也未露出任何惊诧。
  “对了,"秦王政又问李斯说:“寡人要的韩非个资料,卿家何以尚未提出?”
  “臣正在为难,韩非是臣昔日同窗,交情匪浅,若照实情说,陛下或许会认为过于吹嘘,但不照实情说,臣又良心不安。"李斯一脸犹豫。
  “当然实话实说,"秦王政语其中带点责备:“卿家未听说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拒仇'这句推荐人的古谚?”
  “臣知罪了!"李斯心中暗笑,表面却装得诚惶诚恐。
  “那就说吧!"秦王政微笑说:“好的坏的都照实说。”
  “据臣所知,韩非对国至爱,对君也至忠。"李斯说到这里停住等秦王政问话。
  果然秦王政"哦"了一声,随即问道:
  “他忠君爱国有何事实证明?”
  “据臣所知,他为了劝谏韩王建立法治,逐离佞臣,曾多次尾随韩王,拉着他的袍角苦谏,有次将韩王袍角都扯裂了!还有几次跪伏哭谏,叩头至于流血!”
  “啊,"秦王赞叹的说:“寡人这里没有这种忠心苦谏的人!”
  “那是大王不需要,疾风方能见劲草,"李斯又乘机奉承一句:“国乱才会显忠臣。”
  秦王政微笑不语。
  “据臣派在他身边服侍的人报告,在秦的这些日子,韩非每天早晚都会焚香祷告上天,祈愿上天保佑韩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能在秦楚两大之间利用相互制衡,和平地生存下去。他也不忘为韩王祈祷,求上天让他早日觉醒,将国家治理富强,每次焚香祷告,他都是声泪俱下!”
  “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韩先生真是忠臣!”
  傍晚,秦王政在南书房批阅文书,赵高随侍在侧。
  秦王政停笔抬头突然问赵高说:
  “韩先生这个人你认为怎样?”
  “大王圣明,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赵高恭谨地回答。
  秦王政简单转述了和李斯的谈话,然后又问:
  “赵高,你看事透彻,寡人一直很欣赏,不妨就这件事说说你的看法。”
  “韩先生是韩国诸公子,对韩国的确是忠爱得令人感动,真可惜他不是秦人!”
  “嗯!"秦王沉吟不语,过了很久,他忽然说:“赵高,代寡人向李斯传话,要李斯限制韩非的居处,并调查他近日在秦做过的活动。”
  “陛下是要治韩非的罪?"赵高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并且带着想求情的口吻。
  “你不要多问,"秦王政用惯常的果断口气说:“就这样转告李廷尉!”
  “是,奴婢遵命!"赵高内心欣喜若狂,表面却装出满脸惊讶。


  李斯带着数名武装随从,由廷尉大牢典狱陪着,走在大牢的过道上,他是要去探视囚禁在特别室内的韩非。
  这条过道通往地下,要经过重重铁门,才能抵达一排十数间的特别囚室。这些囚室专为犯罪——特别是谋叛罪——的亲贵大臣所设,内部设备豪华舒适,享受应有尽有。虽有犯罪嫌疑,尚无确切证据的重臣会幽禁此处,为的是让主上有考虑和搜证的余裕时间,有很多也是为了犯颜直谏,打入此地,等候主上回心转意。
  秦国有很多君侯将相,就曾三进三出这处地方。对能进来却又能出去的人,这里不是耻辱,而是平生的光荣纪录。
  李斯一面听着过道中迴响的脚步声,一面极力压制心头越来越沉重的愧疚。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的长吟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你的同窗,而且是你自己和恩师荀卿都欣赏的人!”有个李斯在他心里说话。
  “不要忘了庞涓和孙膑的故事。"另一个心中陌生的声音对他说。他思索这个故事的全貌,却发现听的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记不得细节。他只模糊地想起一个大致轮廓——
  庞涓和孙膑都是名兵学家鬼谷子的杰出弟子,和他与韩非的情形完全一样。魏惠王爱才,要庞涓将孙膑介绍到魏国,但庞涓嫉妒他的才能,找藉口处以断起两足的刖刑和在脸上刻字的黥刑,用意是要孙膑永远不能用世。
  但是齐国听到这个消息,暗中派使者将孙膑偷运到齐国,齐威王尊之为军师,最后统率齐军在马陵坡大破魏军,庞涓也死在孙膑巧妙设伏的乱箭之下。
  “你应该以这个故事为鉴,同门相残就会落得这种悲惨下场!"他心中的李斯说:“假若他们同心协力为魏……”
  “你是应该以此故事为鉴,打蛇不死反遭咬!"那个陌生的声音说。
  “不错,打蛇不死反遭咬,我要避免蹈庞涓的覆辙。"现实中的李斯咬咬嘴唇,下定决心。


  囚室内,韩非盘膝而坐,一脸的烦躁,彷拂想定心却定不下来。
  他看到李斯来如获至宝,赶快站起身来表示欢迎。
  只见囚室分成两间,里间为梳洗及更衣室,外间宽敞,虽然没有窗户,却也几净壁光,纤尘不染,灯光明亮,用具齐全。最好的是除了几案上的刀笔竹绢可供书写外,书架上还堆满了竹简皮卷,数量虽然够不上充栋,但绝对可以汗牛,一辆牛车拉不完。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随来的典狱暂时充当侍仆,为两人奉上茶来。典狱在大牢别处作威作福,有如凶神恶煞,又像奴隶主,可是来到特别囚室,却是毕恭毕敬,完全一副奴隶像。
  因为历任典狱都知道一个故事——
  在特别囚室刚建立初期,有位秦国先王的的宠臣跟他闹脾气,这位先王一气之下将这宠臣打入此地。当时的典狱不知利害,照以往的方式折磨虐待,这位宠臣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翻身,不能出狱了呢?”
  “到这里来的都是失宠之臣,就如火已燃尽的死灰一样,还有什么翻身不翻身的!"典狱讥笑他说。
  “你怎么知道死灰不能复燃呢?"宠臣又警告他。
  “再燃我就撒尿浇熄!"典狱得意地哈哈大笑。
  所谓最后笑的人才是真笑,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不到三天,先王派人赦罪出狱,这位宠臣却不肯走。要出去可以,先杀了典狱,用他的人头送行,当然这位先王照办了。
  所以,历任典狱都会交代后任这个'死灰复燃'的故事。他们对这些特别囚犯每天都是亲自问安,即使这位大臣已判了斩首,明天就会执行。因为临时传诏法场,刀下留人的事并不是没有。
  尤其是目前这位典狱,他知道廷尉就是韩先生的老同窗。
  “狱中执事对非兄还恭敬吗?"李斯首先问候。”
  韩非看了典狱一眼,典狱背脊都发凉了,用哀求的眼光看看韩非。
  “他们对我很好。"韩非回答的是实话。
  “有小弟在,他们不敢亏待非兄。"李斯哈哈大笑。
  典狱在一旁侍立陪笑。可是韩非笑不出来,他着急地问:
  “昨日席上客,今天阶下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误会吧!"李斯微笑着说:“有人向主上密告,非兄到此是为韩国作间谍,所以主上要非兄暂居此处等候调查。”
  “堂堂韩国特使,乃是持有国书证明而来,会作间谍?秦王不怕闹出国际纠纷?"韩非仍然说学者书呆子话。
  “秦强韩弱,秦大军已压韩境,还谈什么纠纷?"李斯哂然而笑。
  “我韩非……名,名满……天下,贵为……贵为……贵为……公子,会……会……做间……谍吗?"韩非一急,口吃又出来了,满脸胀得通红,说不出话,只有拍打几案出气。
  “非兄息怒,非兄息怒。"李斯连忙安慰。
  但见到韩非愤怒气息,脸色恢复平静,他又刺激他一下:
  “非兄日夜著书立说,不问政事,所以不知道间谍无孔不入,也不分贵贱。不瞒非兄说,秦国就有很多间谍是各国大臣,甚至是君主枕边的宠姬。”
  “这不要你告诉我,我懂!但谁都……都……可能……绝……绝不……不会……会是我!"韩非又说不出话来了。
  李斯连忙笑语安抚。
  “小弟一定会在大王面前辩解,相信我,当时是我拿你的著作给大王看,引其他的爱才之意,才请你到秦国来,谁知道出这种事,当然我要负责。"李斯装出诚恳地说。
  听了他的话,韩非的情绪稳定下来,感激地看着李斯。这时他才想起应该要典狱坐,他到底是一狱之长。
  李斯和他闲聊了一些别的事,突然转向侍坐的典狱说:
  “你们这里是怎么对待间谍的?现在没事,也让我听点长长见闻。”
  典狱听到廷尉问他本行的事,不禁受宠若惊,夸大地描述狱中如何向间谍逼供。
  “不错,廷尉刚才说得对,间谍是不分老少、贵贱和男女的。"典狱诌笑着说。
  接着他描述了很多真人真事,最后他说,有的人不肯招,用鞭抽不算,还用火烙,对少数硬汉火烙都不行,就用钳子拔指甲。十指连心,拔指甲的痛,非身受者根本形容不出!有的只拔一根指甲就忍不了痛,全都招出;有的拔三根才招;有的拔五根六根才认栽;有的十双指头的指甲全拔得光光的,只剩血淋淋的十双光秃秃的指头,轻碰一下任何东西都奇痛彻心!
  “不要说了!不……不要……要……要说了!"韩非口吃地大吼"禽……禽……禽兽……不……不……不如!”
  “不要说了,"李斯装作惊惶地叱责典狱:“你先出去,我和韩先生私下有些话要谈!"典狱行礼告辞,在走出囚室门的时候,听到这位书呆子学者在喊:
  “斯兄救我!
  他这次不口吃了。


  在秦王宫南书房里。
  秦王政和王后刚用过晚餐,正是夫妻闲聊家常休息的时候。没有多久,秦王又会开始工作到深夜,王后则是一面做着女红或是看书陪伴,亲手奉茶添水、按摩捶痛,或是帮他传内待,完全学民间庶民的家居生活。
  这是他们最甜蜜温馨的片刻,而且不见得每天都能享受得到,所以他们最珍惜这段时间。
  “好久你都忙得晚餐后这段休息都没有了,"王后叹了一口气:“爱惜玉体,还是要抽时间多休息。”
  “没办法,接连召开御前会议,太多的作战准备工作要做!"秦王政也叹了口气。
  “别的君王多为色情狂,你却是标准的工作狂。"王后笑着说。
  “有你陪着,工作不嫌累。"秦王政深情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提早就寝,免得让你工作过度。"王后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那怎么可以!"秦王认真地大叫。
  “看,还是那个邯郸八岁的野小子,怎样也长不大。"王后仍然笑着。
  “真希望长不大,还是当小孩子好,天掉下来有大人顶着。"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这种没出息的话!"王后啐他一口:“那将吕不韦留着你不是当安乐王,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吗?”
  秦王没答话,只看着王后苗条的身躯发呆。三十多岁的人了,裹在大袖细腰的粉红色长袍里,曲线仍然那样美好诱人。
  只不知脱掉衣服后怎么样?这是大婚后他一直想寻求的答案。
  也许老人说得对,她是以仪态和谈吐方面的上驷,对宫中其他女人这方面的下驷,脱掉衣服,身上也许有什么不愿他见到的缺憾。
  每逢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时候,他就用这番话来安慰自己。
  “你又在发什么呆?"王后见他不答话,发起娇嗔来。
  “应处理的要务都已处理完,我想休息一晚上,但想到无事可做,有点不知所措。"秦王说的不是他心中所想的。
  “不说你,连我也是一样,那我们该找点什么来做呢?"王后沉吟着:“声色犬马,通宵饮宴,对你对我都太陌生了!偶尔玩一下,不会习惯,因此而上瘾,那太可怕,还是不开始的好!”
  “那你想一下,还有别的消遣没有?"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在想——要是你肯跟我做床上游戏,再长的长夜,也不过是春宵一刻。
  “啊!有了!"王后拍手轻叫,娇憨得还像邯郸的小女孩:
  “我倒想起一个能够打发时间、又能收益的消遣!”
  “做床上游戏?能够欢娱又能生儿子。"他终于憋不住内心的真话。
  “要做这件事去找别人!"王后脸色突变,蒙上一层严霜。
  “玉姬,我说说罢了,"秦王政陪笑说:“快跟我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好久没听到韩先生说法了,今晚有闲,不如请他来聊聊也是好的。”
  “哦,是这个好消遣?"秦王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听说话,那就请请看吧。”
  秦王政唤来近侍,要他立归派人请韩非先生。
  “你怎么闷闷不乐?"王后有点歉意地说:“要是你不想听韩先生说法,现在派人追回使者还来得及。”
  其实,秦王政是看到王后的细腰丰臀,胸前两只乳鹿般的东西若隐若现,他的欲念正炽,只是不敢说出口。


  “男人真是闲不得!"他在心中如是想,口中却回答道:我是在为齐国的事担心。”
  “本来我们约定,在南书房我们之间不说政事,因为你在这里的时候,手上、脑中,以及来的宾客莫不与政事有关。假若我再谈,屋内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
  “你冷眼旁观,一定会认为我们这些男人都是疯子,整天谈的都是打打杀杀,不是设计谋害,就是引人上当,对不对?"秦王政摇摇头苦笑。
  “今天例外,说出来,让我为你分分忧。"王后诚恳地说。
  秦王抱着她就吻,她不愿让她过于难堪,只好让他亲吻。
  秦王不再说话,只是单方面地尽情享受。
  “回内寝去!"他小声要求。
  “不,你派使者去请韩先生,人快回来了。"她也小声说。
  她的脸逐渐在发烫。
  “我当你是玉石人,原来你也有感觉,也会想。"秦王政用脸紧贴着她的脸磨擦。
  “……”
  近侍在门外禀报,使者已回,但未见到韩先生,他要当面禀告原因。
  “放手,办正事去!"她轻柔地解开他的双手。
  “传进来!"他只得回坐到书案前。
  “韩先生不在住处,据说已下到廷尉大牢。"使者行礼后跪禀。
  “什么?"秦王政无法发泄的情欲正好找到别的出口,他拍案叫着:“找赵高来!”
  一会赵高到了,未等到他跪下行礼,秦王拿起书案上的茶杯摔了过去。赵高不敢闪躲,只能藉着跪倒的动作让避,茶杯正好由他额边擦过去,掉在地上跌得得粉碎。
  赵高的额边也出现一道刮痕,血汩汩地流出来。
  王后站在一旁不做声,她明白嬴政需要发泄,她也极其厌恶赵高。
  “你是怎么传寡人话的?"秦王政怒吼。
  奇怪的是赵高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他俯伏在地上轻言细语地禀奏:
  “大王要奴才转命李斯的话,奴才一字未改地转命了。”
  “那为什么韩先生进了廷尉大牢?"秦王火气更旺。
  “大王命将韩先生限制居处,按秦律,限制居处者,在咸阳有居所者,软禁居所;在咸阳无居所者,一律下廷尉大牢。”
  “寡人法令没有你熟,找李斯来!"秦王自嘲解围,看到赵高额头流血,不禁又动了怜惜:“先去将头上的伤包扎起来。"不自觉中,他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谢大王。"赵高行礼告退,脸色平和,就像未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等赵高出门,门在他身后关上后,王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联手对付韩先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女无妍醜,入宫见妒,朝中宫中男女都是一样。"秦王叹叹气说:“但人君也就是靠这种微妙关系才能统治,否则群臣同心,君王岂不是要退位了。唉,老爹说得对,做君主的就像走绳索卖艺的,一保持不了左右势力的均衡,就会从高空掉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看你真是闲不得……"说了这句话,王后忽然紧张起来:不要传李斯来,赶快命侍中持节赦韩先生出狱,不管他被诉的是什么罪名,否则夜长梦多,恐怕韩先生会遭到不测。”


  “斯兄救我!"韩非向李斯长跪行礼说。
  “非兄何必行此大礼?别人诬告,法律自有公断,"李斯将他又按捺坐下去:“何况小弟身为廷尉!”
  “秦法严峻,天下闻名,我韩非一身傲骨,怎么能面对刀笔吏?"韩非伤感地说。
  李斯偷笑着在心里想,典狱刚才那番描述大概已吓破了他的胆。所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何况要受尽折磨凌辱而死!除不少数英雄豪杰外,谁也会闻之胆寒。
  “这样吧,先让我最后拚死对秦王作最后谏阻,假若不行的话,我器官和你一起逃亡!李斯慷慨激昂地说。
  “那怎么行!"韩非连忙劝阻:“斯兄在秦事业有如旭日东升,依目前形势来看,秦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我要不是韩公子,对社稷有天生的责任,而像兄一样已身在秦国,我也会为秦王效劳,嬴政的确是万世难遇的明主!”
  “士为知己者死,臣之官职算得了什么!再不然我纵兄出狱!"李斯一听韩非赞秦王是明主,又有留下之意,要是让他和秦王政见面,那不是糟了,所以真有放走他的意思。
  “不,"韩非书呆子的脾气又上来了:“我韩非未能达成君命,无颜回国面对父老,再说,连累了斯兄我也于心不安。"说着他在室内走动起来。
  李斯注意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食古不化的同窗在想些什么。
  突然,韩非踱到李斯几案前,正色地向他说:
  “斯兄,我要你救我,并不是救我不死,而是求你帮我死得有尊严。我韩非宁死不辱,不过照目前室内的情形看来,我想求死都不可得。”
  “非兄的意思,"李斯心中狂喜,但脸上不露一点痕迹:
  “非兄的意思……”
  “找点鸩酒给我,让我一了百了,"韩非坚决地说:“人称秦国虎狼之国,秦王个个凶残成性,翻脸成仇,所以我袖中一直藏有鸩药备不时之需,可惜被送到这里时,全被他们搜走了。”
  李斯一听,这正是他想逼他走的路,而且鹤顶红也为他准备好了。但表面他仍装得诚惶诚恐地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事情还有挽回余地。非兄稍安勿躁,我去找典狱交代几句就带非兄去见秦王,拚死也要为非兄解脱。”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匆匆忙忙的走向门外,装作不留意,袖口里一小包鹤顶红掉在囚内室门内。
  韩非却注意到他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正是他想要的鹤顶红,欣喜之下,也无余暇去想事情为什么这样巧了。
  他将发髻打散,又重新梳好卷起,将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用朱笔在一块绢上留下几个字给李斯——
    “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
  他掷笔长叹,然后向东方韩国的方向跪下,嘴里喃喃说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更不可让父母赐予的清白身体受虎狼之吏凌辱。”
  最后,他高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然后用茶水将一包鹤顶红全送入口中。
  等到李斯带着典狱回来时,发觉他早已断气,身体都在逐渐僵硬。
  看到韩非直瞪着的眼睛,以及他脸上不甘心的表情,李斯不免有点愧疚,兴起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的哀伤,忍不住真的掉了几滴眼泪。
  看了写在绢上的遗嘱后,他默默向着尸体祝祷:
  “非兄,安心的走吧!弟一定会将你的学说在秦国实行,日后推广天下。”
  他轻抚尸体的眼睛,说也奇怪,真就这样合上了。
  正在此时,秦王持节来赦韩非的使者也已来到。


  李斯随同使者朝见秦王政,说明韩非畏罪自杀的经过,当然其中大部分是编造的谎言。他说:
  “臣见到韩先生时,他的情绪非常不稳,经臣解劝以后,似乎他已镇静下来,谁知臣出去交代典狱别的事情,待臣率同典狱再回囚室,他已自杀身死。臣有亏职守,愿陛下赐罪。说完话后,他跪伏地上,叩头如捣蒜。
  秦王政闻韩非死讯,先是震怒和惋惜,但看过他的遗书后,不怒反笑。他微笑着对李斯说:
  “你这位老同窗可谓是知你者,那你就禀承他的遗志,将秦国治理成标准的法治之邦。不过韩先生之死,总使人感到遗憾和悲伤。”
  李斯叩头谢恩,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他又禀奏说:
  “请赐韩先生厚葬,并派使者通知韩国。”
  “不,只薄殓,不要厚葬,韩先生的遗体要送回韩国去!"秦王政摇摇头说。
  “臣不太明白……"李斯抬头望着秦王政。
  “以后是丞相和将军的事,你廷尉的责任到此为止!"秦王政神秘地笑了笑。
  侍坐在一旁的王后却猜透了秦王政的心事,忍不住感伤地掉了眼泪。
  在李斯走后,秦王政惊讶地望着王后说:
  “女人家真是太容易伤感!”
  “你们男人才是用心残忍。"王后叹口气说。
  “你知道我要怎样做?"秦王政笑着摇头。
  “反宾为主,栽赃嫁祸!"王后摇摇头。
  “难怪老爹说你绝顶聪明,我看你是生的比干七窍心,闻一知十,一点就透。"秦王脸上充满震惊:“你要是男人,会是我的大敌!”
  “好在我是女人,而且是你的王后,"王后微笑着说:“还是你的玉姬,永远都不会与你为敌。”
  “不错,我是要反宾为主,栽赃嫁祸,我要兴兵责问韩国,为什么派个间谍使者来。”
  “证据呢?”
  “畏罪自杀就是证据!”
  “我真弄不懂你们男人,明明是李斯和赵高联手害死了韩先生,你不追究,反而责问受害的韩国?"王后语其中带着不满。
  “捧你绝顶聪明,仍然摆脱不了女人感情用事的通病。我问你,是一个死的韩非对我重要,还是两个活的李斯和赵高对我重要?”
  “对秦国和天下后世的利益,一百个、一千个李斯和赵高都比不上一个韩非,李斯和赵高这种奸倖佞臣,朝中俯拾皆是,像韩非这种大思想家,千百年见不到一个!"王后显得有些激动。
  “人已死,争无益。"秦王陪着笑脸想缓和王后的情绪:再说韩先生虽死,他的思想却已留下了下来,我正要用李斯实现他的理想,不正是让他借尸还魂吗?”
  “我说你才是绝顶的强辩饰非之才,将死人都说活了。"王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秦王政踱到南窗边,推开了窗户,他对王后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韩先生自己说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强弱贫富全靠人自己努力,天和祖宗都是不管人间事的。你还记得他说的一些话吗?弱肉强食,乃是至高的自然法则,要想食人而不被食,就得使自己变强者。但强者分裂,内部力量冲突抵消,强者亦变弱;弱者团结,力量集中,弱者亦变强。这是以六国人才之多,物产之盛,财力之富,却敌不过一个处于贫瘠平地的秦国的最好说明。而力量集中,则需要有一个集中权力的君王,控制一个公平法治的政府,贤能在位,罢奸去恶,个人要为国家牺牲,这一代要为万世后代子孙牺牲。”
  说到这里,秦王政突然转身向王后说:
  “王后,不要难过,韩先生就像丝吐尽而死的蚕一样,人利用丝,不必悲伤蚕蛹之死。我们将韩先生的理想用在秦国及天下的利益上,韩先生的生死,就不再是件重要的事。我利用他的遗体谋求秦国和天下的利益,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后摇头不以为然,却一时想不出驳他的理由。
  第二天,秦王政下令薄棺薄殓,并派使者将韩非送回韩都新郑。他指责韩王不友善,竟派韩非来秦做间谍,后经调查,韩非畏罪自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韩王安在秦军驻在境内的压力下,只有请降,自愿为臣。秦王政兵不血刃,就将韩变成了属国,名正言顺地在韩国屯军屯粮,以作攻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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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3:39:2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灭韩击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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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蒙武偕美畅游渭水上,秦王政陶醉在胜利的微醺中时,平阳前方传来战败的消息。
  赵名将李牧以八万精兵在平阳附近的宜安大破秦军。他采取大胆的前进包围战术,以三万人利用地形列阵,吸引十万秦军攻击,另以两万步兵在侧翼攻击秦军,再以三万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并席卷秦军后背,形成三面包围,只留下南方缺口。
  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历来作战都是采取速战速决的闪电战术,以局部绝对优势一举歼灭当前之敌,造成战场震撼,促使敌人丧失斗志。绝大部分敌人不是投降,就是溃退,所以秦军已养成轻敌的习惯,对侧翼之后方警戒不太注意,因为很少有敌人像李牧这样,敢以三万轻装骑兵深入秦军后方。
  这样一来,乃是李牧造成了战场震撼。十万秦军主力部队尚未攻下赵军壁垒,后方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锐气一失,兵败如山倒,壁垒中赵军乘胜出击。秦军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西撤退的秦军遭到汾水阻挡,只有沿着汾水向南撤退,一直到曲沃才算稳往阵脚,廿万大军只剩下了八万人。
  李牧为了怕遭到上党方面王翦部队的夹击,在追击一段时间获致最大战果后,回守平阳、宜安之线。
  秦王政首次尝到战败的滋味,这时才明白,他父亲庄襄王为什么会在蒙敖兵败后突然患病,不久就身亡。
  这些日子里,秦王政根本无法睡觉,他以国尉、廷尉为首的有关大臣在议事殿组成战情处,十二个时辰轮值,处理战事情况,有重大情况变化,随时通知他。
  战败消息传来后,军中使者一天接连来好多次。
  先是要求王翦部队增援。
  再是要求补充兵员。
  接着是溃退的消息。
  最后来的消息是桓齮未奉命令撤退,残兵败将已到了曲沃。
  秦王政除了大部分时间留在战情处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南书房由王后陪着。她坚持在书房内设了张卧榻,在他实在疲倦时逼他上去躺一会,但他仍然是在书房内踱来踱去的时间居多。
  他如今正在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立即反攻,还是休息整顿一段时间?前次的胜败已定,用不着再去想它。
  立即反攻的分析是——
  “利"是可以雪耻复仇,恢复士气,维持秦军永不会战败的威名。
  “害"则桓齮残军士气低落,已缺乏克敌信心,不经整顿无法再战;若由王翦部队发起反攻,他部下只有十万人,要担任维持新称臣韩地的地方秩序,又要维护秦军的后方补给线。再说南方楚国虎视耽耽,也不能不作防备;而由国内派新部队反攻,百里争利,则三将军见擒,何况咸阳到平阳路途接近千里!再要战败,各国乘机围攻,后果可怕!
  休息整顿再作攻击的分析是——
  “利"是一切重新开始,集结了足够兵力,因一时挫败而丧失的信心已恢复,报仇雪恨的意志又起,可以一战。
  “害"是时间拖得越久,秦军士气也可能越消沉,李牧的英名越传越远;也可能因李牧打破了秦军无敌的神话,造成各国轻视秦国,再以赵国为合纵约长,围攻秦国!
  想到最后一点,秦王政不禁背脊流出冷汗,两者的结论都有秦遭围攻的可能!
  他也曾将这个议题交由御前会议讨论,虽然是群臣发言盈庭,但正反意见各半,仍然是由他来裁决。
  他现在才发现到统治者的孤独和寂寞,平日这多的人围着你,但等真正要衡量利害,下决心选择时,任何人都帮不了你的忙,你必须单独面对选择的后果。
  他是一场豪赌的赌徒,押大押小,开出来的结果会关系千万人的生命,甚至是秦国的存亡。
  除了极少的睡眠时间以及和群臣议事外,他都书房内转来转去,就像一头刚关进兽笼的猛虎,不停地转着找出口。
  这些日子,他很明显地消瘦下来,眼圈发黑,年轻、宽广、饱满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王后看了好心痛,但在军国大事上,她插不了嘴,也不愿插嘴。
  最后一个凌晨,王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提醒他:
  “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爹?”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对面,很后悔在这天犹未破晓的时候,将老人硬从床上吵起来。
  老人更老了,由于辟谷,身体显得更瘦,唯一使秦王政放心的是——虽然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眼睛开阔之间,仍然是精光闪闪,这表示他的龙马精神,虽瘦却不弱。
  “老爹多日不见,看上去更瘦了,应该多加营养,不要辟谷伤了身子。"秦王政关切地说。
  “你也瘦得可怕,"老人细细打量着他,怜惜地说:“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连眼睛都凹下去!”
  “平阳前线大败,桓齮退居曲沃,二十万大军只剩八万不到,还包括了伤残!"秦王政激动地说。
  “对方领军大将是谁?"老人闭上眼睛问。
  “李牧!”
  “李牧?"老人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老爹先前要我注意李牧,现在李牧真出现了,以八万劣势兵力击溃我二十万常胜军,严格说来,我军还是处在以逸待劳的状态。”
  “那你现在又有何为难之处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平静地问。
  秦王政说出连日都不能解决的疑难。
  “你这样年富力强,再加上老爹我的倾囊相受,应该会自己解决问题。李牧曾在我门下受教,用兵天才和战场经验,在秦军中的确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说到这里,老人沉吟很大一会,突然张大眼睛,以要秦王小时背书的口吻轻喝说:“还记得《孙武兵法》的〈九变〉七〈将危〉章吗?背给我听听。”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
  “够了,"老人说:“你看李牧犯了这五危中的哪几危?”
  秦王政考虑了半晌才回答说:
  “据所得资料,李牧守边破胡,入侵燕国,不但丝毫不取,而且赵王有所赏赐,全转分部下及作为抚恤士卒遗孤之用,可说是家无恒产,身无余财。”
  “这是什么将危?"老人问。
  “犯了廉洁之危,可辱。"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他还犯了什么危吗?”
  “据资料显示,历次作战,李牧部队不但秋毫无犯,而且处处以保民为重,这也许是他牧边所养成的习惯,爱民可烦,我明白了!"秦王政兴奋得跳起来。
  “到目前为止,秦军将领尚无李牧对手,和他正面硬拚,只有使他的英名越来越盛,最后可能造成你所害怕的后果,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老人启发式地问。
  “躲开他!”
  “你不想反攻了?”
  “躲不过,设法调开他!"秦王政以拳击掌。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去做吧。"老人脸上有了微笑。
  “多谢老爹点破。"秦王叩首想告退。
  “慢着,"往常是老人撵他走,今天他想走,老人却又留住他:“秦国最大危机还不是遭遇到李牧,而是本身缺乏将才。”
  “老爹说得不错,嬴政也常为这点感到焦虑。”
  “自秦国杀白起以后,为将者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多不愿为将,你听过咸阳军中有一首歌谣吗?"老人转向问秦王政。
  “不知是什么歌谣?"秦王政惊问。
  “'立功不封侯,战败有余殃,试看为将者,少见死疆场。'你能解释其中的意思吗?”
  “……”
  “这是说秦历来对为将者太苛,"老人叹口气说:“水罐不离井边破,将军常在阵前亡,'少见死疆场',暗示多死在刑场上!”
  “老爹,嬴政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秦王政惶恐地说。
  “这是秦国缺乏优秀将领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缺乏对将才的培养,用得顺手就一直用,用到不能用为止,如白起,如蒙骜,如现在的桓齮莫不如此。不知将之相克如五行,金可以克木,遇火则销,火可以克金,遇水即灭,人都有性格上的弱点,也有用兵上的习惯。桓齮善于快攻而疏于防守,遇上扈辄可以斩首十万,但碰着敢于深入的李牧就要损兵折将了。"老人微笑着说。
  “嬴政懂了,秦不但平时就要发掘和培养将才,而且要多培养一些,才能因时、因地和因人而运用。"秦王政豁然贯通地说。
  “闻一知三,孺子可教也,去吧,你会有办法对付李牧的!”老人掀须而笑。


  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在议事殿召开秘密会议,议决重要事项——
  限国尉在一月内召集十万军队,由秦王政亲自率领,御驾亲征,目的是激励士气。
  命桓齮就地防守整补,必要时可征韩地人从事军中杂役。
  由李斯发动一批赵国秦间大臣在赵王前造谣,密奏李牧在这次胜利中将虏获品收归私有。但又有部分事实是他占领平阳地区后,仍按照守边旧习惯,自得设卡收税,税收不缴国库,破坏税收体制。
  另发动邯郸及其阳地区百姓请愿,言李牧功大,应予行封,以及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在内相和。
  散会前,秦王政笑着对三位大臣说:
  “说好说坏,赵王迁又愚蠢无知,李牧这根眼中钉应该会很快拔去。”
  在会后坐车回南书房时,他考虑到是否要找蒙武回来,这次出征,蒙武可以帮他不少忙,有他在,他会安心不少。但想到他新婚不久,再加上武将夫妻本就是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一辈子算起来都不多,何况今后统一战争即将开始,蒙武夫妻所能相聚的日子很难预料。
  “算了,让他度完假再来吧,"他想:“应该听老爹的话,今后对将领要宽厚些。游说之士靠一张利口,就能立取功名富贵,为将者却是冒了多少矢石,一刀一抢拚出来的。遇到战争,胜则这些大臣自居有功,败则群起指责,错仍在这些武将身上。今后我要将这种不公平现象颠倒过来!”
  谁知他刚回到南书房,却见蒙武夫妇正坐在里面和王后谈话。听到近侍宣呼:
  “大王驾到!”
  他们连忙随同王后在门前迎接。王后只行家常礼,他们夫妇却跪在地上。
  “起来,起来,"秦王连忙伸手扶起蒙武:“说过到南书房就是寡人和王后的贵宾,以后不用行此大礼。”
  “臣怎么敢僭越失礼。"蒙武说着,夫妇起立,分别就座。
  “渭水之游还愉快吗?"秦王政见到蒙武回来如获至宝,但不表露出来。
  “臣得到平阳战败消息就急着赶回来,如今情况如何,大王有何打算?”
  秦王政大致将眼前情况和对付李牧的策略说了,然后体贴地说道:
  “武将夫妻聚少离多,你还是先将婚假休完再说,假满不必前往王翦部队报到,而是来寡人军中,寡人倚仗你的地方很多。”
  这段话说得齐虹也不禁动容,蒙武更是由衷感激,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地说:
  “大王好意,臣不胜感怀,只是强敌当前,大王都要亲冒矢石,臣哪还有心情休假!”
  秦王政看了看齐虹,笑着说:
  “婚后燕尔佳期,不是你一个人作得了主的,再说寡人亲口说出给假三月,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寡人出尔反尔?”
  “战况紧急……”
  “不要说了,"秦王政笑着制止:“按秦律,更卒换卒,不论是否有战事,到时就需更替,何况寡人自己说的假期。”
  齐虹此时也避席跪奏:
  “臣妾不像一般女子,大王有事,臣妾同样可以分忧。”
  “寡人不是已准你脱离间籍了吗?"秦王惊问。
  “这次是臣妾自愿效劳,赵国为臣妾故居,人际关系甚多甚好,李牧的事进行起来更为顺利。”
  “不,不要逼寡人做个出尔反尔背信的人,两位请起回座!"秦王政坚决地说:“你假期还有一个多月,假满后赶往寡人军中,假若到时战争已告结束,你就去王翦军中报到。”
  夫妻两人还想争辩,王后此时在一旁说了话:
  “依法行事,有时会不合情理,但对大家都公平些,何况大王要维持他的威信。你们不必再争了。”
  两人不敢再说,回复就座。
  接着秦王政又谈到前几天和中隐老人的谈话,他注视着蒙武说:
  “卿家心中有哪些将才可以培养?”
  蒙武思考良久,然后启奏说:
  “王翦,杨端和,大王知之甚详,用不着臣再说了,均可独当一面。而王翦麾下两都尉韩腾和羌瘣,能得士卒死心,历经战场,表现特异,王翦曾向臣提起,希望臣能在大王前代奏。”
  “这就不对了,有好将才,为何王翦不介绍给寡人?”
  “王翦也许是避嫌,"蒙武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王将军公子王贲,才是真正的用兵奇才。”
  “唉,秦国对将才的确过苛,才造成*人避嫌!"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后自寡人品必改,国君与将之间必须推心置腹。”
  “这是诸将的福气,也是秦国和天下福气!"蒙武感动地说。
  “还有呢?发掘培养,越多越好,只是未来考验要严。”
  “桓齮军中有一年轻骑卒下尉李信,曾率数百骑攻击敌后,如入无人之境,扰乱敌人耳目,使岂不敢大胆追击,这次掩护撤退,他的功劳太大!”
  “为什么有这种猛将,桓齮都不报功?"秦王有点愤怒。
  “胜者全是,败者全非,桓将军待罪还来不及,还敢报功?"蒙武笑着解围。
  “不!"秦王政站起来在室中走动,走到蒙武夫妇席案前,转头对王后说:“王后记住提醒寡人,寡人要下令国尉立法,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亦有犯错该罚者,败亦有立功应赏者,今后每次战后完毕即行检讨,不论胜败,该赏者赏,该罚者罚!”
  “臣妾记住了。"王后随即用秦王政长案朱笔,记在绢上。
  “还有呢?"秦王回座又微笑地问。
  “待臣日后发觉,当再启奏,大王这次亲征,当会发现不少将才。"蒙武说。
  “卿言有未尽,还有点藏私呢!"秦王政表情诡异。
  蒙武连忙避席顿首,惶恐地说:
  “大王恕罪,臣怎么敢?”
  “蒙将军何罪之有?但你藏私却一点都不错!回座回座,"秦王政哈哈大笑:“你还有两位虎子,蒙恬和蒙毅!”
  “犬子年纪都太小。"蒙武不敢说避嫌,以免秦王政反感。
  “几岁了?”
  “蒙恬十九,蒙毅十七。"蒙武遵命回座。
  “李信几岁?”
  “十八岁。”
  “蒙恬比他大一岁,还不肯出来帮寡人做事?蒙将军可听说'内举不避亲'这句话?这样好了,蒙恬这次跟着我出征,蒙毅跟着廷尉李斯进修刑名之学,顺带在廷尉任职,卿家可有意见?”
  蒙武夫妇双双谢恩。
  “李信对付李牧,恐怕来不及了,但十多年统一天下的将是这班小将!”
  秦王仰天哈哈大笑,蒙武夫妇陪笑。
  王后亦不禁莞尔。


  秦王政及王后回到寝宫。
  他们今晚选择住宿的地点是'赵室'。
  季节虽已进入仲春,但寒冷依旧,由西北沙漠来的寒流尚无要走的迹象。
  侍女早已在兽炉焚香,壁炉中的火堆也燃得正旺,室内是温暖而又芬芳。
  秦王政在晚餐时喝了点酒,再加焚香的香味一刺激,情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当王后道晚安要走往隔壁寝处时,秦王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吻着说:
  “玉姬,今晚留下来陪我?”
  王后任其他亲吻,只是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今生是否能再相见,很难预料,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儿子继承王位。”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后蒙住他的嘴:“你眼前就有了二十多个儿子,还嫌不够吗?”
  “二十几个儿子都不是我希望他们来的,我诚心祈求的是你生的儿子,只有他才能继承我的基业,万世永传的大业。"他恳切地说。
  “不要,即使是我帮你生儿子,我也不想他当秦王或是天下君主。"她仍然轻摇着头,缓缓地说。
  “为什么?"秦王政不能不惊诧:“每次夫人姬妾侍寝,唠唠叨叨,甚至是哭哭啼啼,全都是为了想我立他们生的儿子为太子,独独你不想?”
  “当国君为王有什么好?担心受怕,寝食不安,就像你自己一样,自登上王位后,你可活过一天真正愉快的好日子?"王后叹口气说:“我年纪大了,要生也最多帮你生一个,缺乏同母兄弟的互相照顾,容易遭到其他同母兄弟多的倾轧排挤。”
  “要生就接连着生,多生几个,"秦王政笑着说:“就是只有一个,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以后,谁敢欺侮他?”
  “唉,你是小鸡还没有养,就在打听蛋的行情。我还没答应帮你生儿子,就是答应了,也不知道生不生得出!假若生的是公主呢?怎么办,像乡间愚夫愚妇一样,丢在粪坑里淹死?"王后打趣说。
  “你真会说笑,我生的女儿也有十几个了,淹死一个没有?她们是公主,金枝玉叶,跪在地上想求的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我嬴政的女儿!"他说的话并不错。
  “说真的,"王后正色地说,“这次出征,你不立太子监国?”立太子?怎么你现在自己说起来了?”
  “不要开玩笑,"王后脸色凝重地说:“这是谈正事,也是我份内该管的事!”
  “立太子?"他口里说话,手上并没停,依然在她胸前双峰间游走,三十多岁的女人,那里仍然富有弹性,肌肤滑腻有如凝脂:“我在等你生太子!”
  “现在是谈正经事,"她打掉他的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你总得在后方立一个监国的人。”
  “监国?长子扶苏才几岁,他能监国?"秦王政遭到拒绝,有点老羞成怒,只有借狂笑来转移心中的怒气:“要他监国,他生母苏夫人就会摄政,要置你于何地?”
  “不要想到我,我对政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好,说正经的,"秦王政经这番折腾,欲念也消失了大半:“在你生子未绝望以前,我不会立太子。这次我攻赵,目的只是提高我军士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根本不需要什么监国。为了让你安心起见,我明天要在朝中宣布,在这段期间由你监国,假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就诸公子内的贤者选立。”
  “臣妾遵命!"王后端庄肃穆地跪下,正式行了承命大礼。
  秦王政从地上将她拉起来,抱着向卧榻走,他亲吻着她,却发现她脸上滚满热泪。
  “我怕,我怕,"她紧拥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人间要有战争?为什么你是国君?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君王,前方打战,他们仍然能安心的在宫中享受?”
  “不要怕,在天下未统一以前,我是不会死的!"他舍不得将她放在床上,就抱着她在室内漫步,看来修长丰满的她,抱在手上却是轻软柔弱,仿佛没有重量一样。他一边轻吻着她,一边安慰说:“生为国君虽然不算福气最好,但比起一般人来,你应该满足,秦国青壮半数都在战场上,在新败之余,说什么我也该去走一趟。至于为什么我不像其他的君王躲在后宫享受?因为我是嬴政,要为天下谋求永久太平,要为我们儿子建立万世基业的嬴政!”
  他最后还是走累了,男人抱女人都是这样,才开始觉得轻柔有若无物,但越到后来会越感沉重。
  他将她放在卧床上,开始为她脱衣服。
  “来人!"王后轻呼着。
  “今天让我亲自动手,"他吻着她的酥胸说:“往日的都是预先剥好的花生米,今天我要吃带壳的花生,自己动手剥壳,风味应该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女应声进来,跪伏在地等候差遣。
  “将室内所有灯烛熄掉!"王后下令。
  “是!”
  侍女熄灯退出,室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习惯没有光亮。"秦王有点失望地说。
  “你不是喜欢与众不同吗?我也是如此!"王后轻笑。想不到常日不苟言笑的王后,这个时候的笑声竟是如此甜腻诱人。
  他终于得到几年的渴望,在黑暗中的感觉,王后的确和他所有经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没有视觉的分散注意力,触觉更为敏锐甜美。他们谁也不提要等天下统一的约定。


  秦王政十四年四月。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前往曲沃增援。
  他以杨端和为裨将,负责实际执行。王贲、蒙恬为帐中左右校尉,入则随侍,出则参乘。他要亲自考验这两个年轻人,假若他们合格的话,他要刻意培植他们,让他们成为他未来征服天下的主要本钱。
  中隐老人夸奖李牧的话,他多少有点不服气。秦军将领中也许没有他的对手,但他嬴政一定会是他的克星。在行前,他要李斯提供李牧所有的资料,一个人在南书房研究了整整三个晚上,对他的战法和习性自认找到克制的方法。
  因此,以前他希望能避开李牧,如今却渴想李牧留在平阳,他可以和他一决高下。
  但令他失望的是,在他行军半途就得到消息,李牧封为武安君,调回朝中任右丞相。
  他知道这是李斯两面用间所得到的效果。封赏是因为朝中一批秦间和民间配合请愿,奖励李牧的奇勋大功。赵秦历年交战,除了几十年前马服君赵奢曾大破秦军以外,赵国是连战连败,最后的结局都是赔款、割地议和。这次李牧以八万劣势兵力击败二十万强秦常胜军,聚歼十二万有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但整个赵国鼓舞欢腾,全天下都为之震惊兴奋。
  李牧为赵国带来信心和希望,也为诸侯各国建立了联合抗秦的愿望。
  赵王调他为右丞相,则很明显的是受了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的挑拨,怀疑他另有野心,自行设立关卡市租,收税不缴国库——也就是王库,所以让他做个没有实权的伴食丞相。
  十万人马留置两万在安邑,设立后军部队,其余八万由秦王政亲自率领进入曲沃城。
  桓齮率领部将在东门城外十里处相迎,众将领下马按序上前以军礼参见,只有桓齮不顾盔甲沉重,跪倒俯伏在地,口中喊着:
  “罪臣桓齮迎接大王,望大王治罪!”
  秦王政微笑着扶他起来,安慰他说:
  “将军已经尽力,何罪之有。”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士卒共甘苦,一路行军都只骑马而不乘车,到达众将相迎的十里长亭,时间已近黄昏,头上、脸上都铺满黄沙,黑色王袍也变成一片黄。
  “大王辛苦了,"桓齮说:“城内已准备酒宴为大王洗尘,士卒的茶水和驻地也都准备好了。”
  部队由先遣人员各自带至驻地休息,设置篷帐,埋锅做饭。秦王政由王贲、蒙恬带领三千虎贲军随行。
  经过连日的行军旅途劳顿,虎贲军已是甲不鲜,盔不明,看上去和一般部队没有什么分别。
  秦王政跨上已成黄色的白汗血宝马,在桓齮的陪同下进了曲沃城。
  沿途排满了欢迎的部队和俯伏在地迎接的百姓。
  “万岁!大王万岁!"军民都大声喊叫。
  “大王来到,战无不胜!"也有人这样喊。
  “败军之将,还有脸跟在大王后面耀武扬威!"在众多欢呼声中,隐约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大王这次来,好戏会跟着上场,明天城门上会挂满示众人头!"在欢呼声的间歇中、秦王政仿佛听到有人小声私语。
  秦王政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却不断在观察欢迎军民行列中的各种神情。
  他看得出百姓神情麻木,有的还是满脸愤恨。这不能怪他们,这里是魏国的土地,秦赵却用来当战场,异国军队还要强其他们跪俯在地迎接别国的君主。
  但看到秦军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时,他不禁暗暗心惊。他来的目的是要激励士气,让军队恢复信心。现在从上到下,从桓齮到兵卒的脸上,看到的却只是诚惶诚恐、仿佛大祸就要临头的表情,尤其是他目光所扫到处,所有人都低头或是将视线避开,没有一点像从内心欢迎他的样子。
  他还注意到一点,欢迎行列中没有伤残士卒,假若他们喜欢他,这些人虽然未奉命前来,也会主动出现。
  伤残者在他新颁的兵制中是最受重视的一群,称为荣士或荣卒,轻伤的可进爵一级,由政府辅导就业,重残进爵两级,由公家奉养终身,有家人奉养者,拨奉养田。难道他们也不欢迎他?桓齮部队士气真低落到这种程度?
  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
  进到将军府,稍事梳洗,秦王政参加了桓齮的洗尘晚宴,也只不过粗菜几道,薄酒几杯。桓齮自奉甚俭,也知道秦王政不喜将领奢侈的脾气,因为他自己本身除了睡眠就是工作,和王后聊聊天就是他最豪华的享受。
  晚宴空气沉闷,秦王政心中在想事,他不开口说话,桓齮和众将领当然也不敢先发言,因此众人心内更加惶恐,不知道秦王政会做出些什么决定来。
  秦王政处分成蟜事件的严厉,众所周知。
  何况,秦军败得如此之惨,在他即位后还是第一次。
  晚宴毕,桓齮恭请秦王政休息,以便明日升帐议事,秦王如今是亲兼领军统帅,应以军规行事。
  “不,寡人不累,精神还好得很,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密室中,烛光下,秦王政看到桓齮高大却明显佝偻的身躯,以及他斑白的两鬓和满头星星发亮的白发,不禁动了怜惜之意。
  这位老将十六岁从军,跟着白起南征北讨,身经百战,从没有战败或不能完成任务的纪录,临老一战却将他一世英名全败尽了!
  这是桓齮的错,还是他自己的错?是否正如老爹所说的,秦国用将,一直要用到不堪再用或是犯错受罚才肯放手?秦将没有好下场,乃是天下闻名的。
  不,他决定,他要让桓齮全誉而归!
  他来的本意是要和李牧一比高下,现在李牧调走,他已失去较量对手。新接任的赵将郭信是赵王宠臣郭开的兄弟,为人和他哥哥一样贪财好色,很容易击败。
  何不让桓齮挽回他的声誉,成全他的一世英名,恢复全军士气?
  于是他先问桓齮说:
  “上次战争结束,可曾做过检讨?”
  “检讨早已做完,该处罚的已列册,本来臣早应执行,因知陛下要来,不敢擅专,留下等候陛下发落。"说着他呈上预先由军正(军中执法官)拟好的应受罚的名册。
  秦王政翻到第一卷,上列的第一名就是桓齮本人,罪名是:“判敌错误,丧师辱国。"处置是:“拟请主上定罪。”
  接下去是一连串的犯错误处罚名册,列举所犯罪名和处置。总计应处斩的一百二十八人,削爵为普通兵卒的五百一十三人,其他轻刑如打军棍、挨鞭笞的一千多人。
  “轻刑犯臣已按权责交各级处置完毕,只剩斩首及削爵重罪,等候主上发落!”
  “还有应赏者名册呢?"秦王政注视着桓齮问。
  “败军之师,何能言赏!"桓齮惶恐地回答。
  “不,将军错了,"秦王政摇头说:“胜军亦有犯罪该杀者,败师同样有立功该赏者,譬如李信,以数百骑敌数万追击部队,你不赏赐,何以服军心?”
  “臣知罪了,"桓齮神色悚然:“臣会立即下令重新检讨。”
  “这样才对。"秦王政点点头。
  过了一会桓齮犹豫支吾,像是有话说不出口。秦王笑着对他说:
  “将军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臣为待罪之身,不便再领军,敢问何时正式交出统帅权?"桓齮低头伏脸,神情非常惭愧。
  “寡人这次来有两个目的,"秦王政以安慰的口气笑着说:第一,慰劳士卒,再鼓士气。第二,带来十万新锐交将军运用。寡人品将军而不用,岂不是委奇珍于地,太可惜了!”
  他边说边将应罚名册的第一卷放在烛火上燃烧,将其余交还给桓齮。他眼睛注视燃烧着的名册,口中对桓齮说:
  “拿回去重新检讨,军法宜严,但要分清过与罪——无心或不得已情况下犯的错谓之过,再大不至于死;有心或大胆妄为而犯者谓之罪,虽小必加以严惩。细节寡人不再说了,将军自己斟酌。”
  第一卷列名的都是都尉以上的将领,处罚由斩首到削爵为普通兵卒不等,本应由秦王批准,现在秦王烧了,表示了他的判决。
  桓齮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双手捧着沉重的绢册,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请回座,"秦王政开始说道:
  “有一齐人,欠领主大批债务无力归还,他向领主祈求说,我事奉你多年,这些债务实在无力偿还,是否能宽免一些。领主想到他多年为他办事,苦劳功劳甚大,不禁动了怜惜之意,就对他说,以前债务全数勾销,只希望他今后做事努力些。但他一出门就碰到欠他一百钱的佃农,他抓住他的衣领说:'你欠田租一百钱,去年欠到今年不还,今天我要送你见官!'将军认为这个齐人做得怎样?”
  桓齮避席顿首说:
  “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目前当务之急不是争功诿过,而是如何激励士气,再决一战,挽回秦军不败的声誉。秦王政正色地说。
  “老臣遵命!"桓齮再顿首:“大王何时阅兵?”
  “寡人来是劳军,但不是来劳累士卒的,阅兵免了,寡人自会在军中走动,到处看看。将军可下令全军休息半月,将寡人带来的慰劳品尽情享用。"秦王政微笑着说。
  “遵命!”


  桓齮次日下令全军——
  杨端和带来的十万新锐编入战斗序列,加上有经过整顿补充已有十万人的旧部,总数又达二十万,而兵员素质和武器装备更优于原来。
  奉秦王命,全军休息半月,每日千人宰牛一头,羊十只,猪二十只,发酒十坛,值更者不准喝酒,其余也不得酗酒,因酒滋事者斩!
  这些慰劳品全由秦王政带来的黄金高价支付,附近民众也发了一笔小财,个个祝祷秦王政躬康泰,二十万秦军长期留驻,三年下来,他们真的都会致富了。
  秦军营地更是像过年一样,餐餐食肉,再加点酒,每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展开军中游戏,赛马比箭,投石竞距,谁投石投得最远,就有彩金可拿。另外摔跤角力,斗刀比剑,其他稀奇古怪游戏,凡是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
  最热闹的是球赛,用牛膀胱吹气成球,然后不拘人数分成两方,摆出布阵态势,双方竞相手抓脚踢,以丢进或踢进对方球壁为胜,球壁是以两人相隔十步形成,下场枪球者成百上千。
  围观者更是成千上万,欢呼加油声惊天动地。
  也有些好静的士卒,拿出随身携带乐器,秦筝赵瑟,击髀而和,歌声呜呜。或是品棋、猜谜,都可赢得赏金。
  全军满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桓齮当众烧去应罚名册,宣称奉主上特赦,已经不究。
  更奇怪的是,他宣布补偿已受军棍或鞭笞者,每受一鞭补钱十铢,一棍补钱二十。
  这一宣布,全军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二十里路外的赵军壁垒都清晰可闻。
  桓齮军中,先前人人以为秦王来到前线是为了清算斗争,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想不到杀的不是人,却是这些牛猪羊和鸡鸭,而且虽败,有功都仍然受赏。
  在这半个月中,秦王政也展开他的劳军行动,他脱掉王袍,换上战袍,只带王贲和蒙恬两人巡视各军。他们总是突然出现,受巡视部队根本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装门面做假了。
  他首先到的地方是治伤所。
  他和这些伤卒闲话家常,并亲自为有些人换药包扎。他没忘记笑着问那些轻伤能自由走动的人:
  “寡人进城时,没看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不欢迎寡人来?”
  大多数的人沉默不做声。
  少数人连忙告罪,找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敷衍。
  只有一个人朗声说道:
  “陛下这次来,我等虽未奉命列队,也应前往欢迎,没人去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一个是怨!”
  秦王政仔细打量这个说话的人。
  只见他左手包扎,用一根吊带吊在颈上,俊秀的脸还带着稚气,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穿的却是校尉军官服。因为秦王进来时,就要桓齮预先通知,他来时,伤卒保持原有养伤姿势,不必接送,也不必行礼,所以这名少年校尉仍然斜靠着躺在通铺上。
  “怕什么又怨什么?"秦王微笑着问。
  “怕大王前来算帐,怨秦军法太严!”
  “哦?"秦王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这名生得五短身材,鼻若悬胆,唇如涂丹,两眼有若寒星闪闪发亮的年轻人,似乎完全不理秦王已经微愠,依旧侃侃而论。
  “这个治伤室里有一半是待罪之身。按秦军律,撤退失众过半者论罪。臣在撤退时,率部众八百骑卒,未奉命而狙击追击敌人,拼杀数天数夜,最后只剩卅余骑,可是至少阻挡了追击敌人半天的路程,但按律臣有罪,罪名是擅自行动,按律当斩,将功赎罪,削爵免职为行伍。臣不敢言功,但情况紧急,无法向上请示,擅自运行也是为了当机立断,以寡击众,伤亡必多,却因此而获罪。此间待罪者情形多与臣雷同。”
  “你叫什么名字?"秦王听训半天,不禁皱着眉头问。
  “臣妾卒下尉李信?”
  “李信,你未听到寡人的特赦令?”
  “没有。"李信一脸茫然。
  秦王转脸看看身后感到不安的桓齮问: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传令中军也许认为此事与伤患关系较少,因此后传这里。"桓齮连忙解释。
  秦王政又向侍立在旁的蒙恬说:
  “你们年纪差不多,说话容易些,你告诉他!”
  蒙恬于是照事实向李信解释了。李信听完,翻身跪伏在地:
  “大王恕臣鲁莽。”
  “手伤得怎样?"秦王政将他扶起,越看这个英俊的小子越觉得可爱:“还可以走动吗?”
  “手伤还可骑马,右手一样杀敌!"李信高兴地说。
  “那为什么还赖在这里装病号?"奏王装作生气地问。
  “无兵可带,只有在这里待罪了。"李信笑着说,十足一个调皮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桓齮,看他对秦王这样随便,早就为他吓出一身冷汗。
  “那就跟我们走吧,王贲,为他准备一骑马!”


  秦王政半个月来巡遍了全军各级部队。
  他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地而坐。
  他和他们较技,在射箭,比剑上,他赢了全军选出的最优秀代表;可是在投石、角力、马术上输给了他们。他摇头叹气,真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跟老爹习马术时,他可是赞他有天赋的!车坐得太多了!
  他也下场踢球,王贲、蒙恬、李信三人护卫在他周围,抢着球就传给他,四人一体滚滚前进,一再踢球进壁,看得周围观战士卒欢声雷动,兴奋得将头盔往天上丢。
  尤其李信,左手包着白布,在场中穿梭纵横,就像一头横行在狼群中的捷豹,只要他一到,球一定给他抢走,他似乎忘了左手上的伤。
  本来,秦王只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时战袍,有时劲装,下场踢球,也和众士卒一样,脱掉上衣,露出他的鸡胸特征,认真抢球,显露出年轻人本来的面目。
  他以国君之尊,劳起军来,真正溶进了士卒整体,而不像一般大臣巡视或是劳军,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表面就走。
  现在他每到一处,接触到的不再是冷漠恐惧的目光,他们见到他的身影就狂呼万岁。在这些士卒热切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为他阵前忘亲,接敌时忘身!
  这些纯朴农民化身而成的兵卒多可爱,多单纯,就像他们所耕作的田地一样,只要你肯先投下一粒关怀的种子,他们就报答你一百倍,一千倍!
  但为什么大多数的统治者都不明白这一点?
  快乐的时间最容易过,很快半个月的假期满了。
  当天点卯后的一大早,全军各部一百多名代表聚集在秦王政行宫门口,他们要求他接见。
  秦王政要王贲带他们到大厅坐下,他要亲自和他们谈话,半个月下来,他和这些士卒及下级校尉在心灵上已很接近了。
  桓齮闻讯急忙赶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众人行礼和万岁欢呼声中,秦王政面对这些代表而坐,首先他问道:
  “各位英勇战士,亲爱弟兄,有什么事见教寡人?”
  一名声音宏亮、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出列跪伏在最前面,他似乎是这些代表中的代表。他启奏说:
  “臣等奉全军士卒推出作为代表,请大王准予一战!”
  “你们玩够了?"秦王政笑着说:“想起干正经事了?”
  众士卒代表忍不住哄然大笑。
  坐在一旁的桓齮连忙高喝:“禁声!"在主上面前如此喧哗,乃是大不敬的事。
  “桓将军,让他们去,"秦王政纵容地说:“这是战地,不是朝殿,我们是谈话,不是议事。”
  “你们想打仗了吗?"秦王政问。
  “前次战败的耻辱,必须洗刷!"下坐代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的兵器磨利了吗?你们的马蹄铁检查好了吗?你的车轴润滑油够不够?"秦王政一本正经地问:“最要紧的是检查你们的靴子合不合脚,最好准备两双旧靴子!”
  士卒代表面面相觑,不知道秦王政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他们的眩惑,又笑着对他们说:
  “不管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据实回答我!”
  “还没注意到这些。"有人回答。
  “真的不知道。"有人这样说。
  “我们回去就检查。"也有人如此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鞋子合不合脚都不知道,如何去和敌人打仗?"秦王笑着说。
  “这倒是真的,"众人中有人小声说:“以前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那就回去准备吧!"秦王大声宣布:“一切准备好,由各级领军按级呈报桓将军,他才是这里的主帅!”
  众代表散去以后,秦王政对侍坐一旁的桓齮说:
  “士气已可用,我们也该开始准备了!”


  多日来,桓齮和高级将领频频召开作战准备会议。
  下级校尉则带着兵卒厉兵秣马,彩演阵法。
  全军整个都动了起来,而且是自愿自发的动,很少像过去那样需要下级校尉叱喝甚至是体罚。
  每次会议秦王政都是要桓齮主持,打破历来君主在军,君王就是当然主帅的惯例。
  他告诉桓齮说,古时各国会战,车辆不过百乘,兵卒很少逾万,诸侯国小,君主就是当然领军人。但如今各国疆土变大,军队人数增多,一次会战,动员就是数十万兵力,长平之战,秦赵双方兵力竟高达百万。加上兵器装备的改进和复杂程度,指挥作战绝非一般君主所能胜任,必需要有专业化的职业军人,也就是"将"。有些君主和太子领军,刚愎自用,不听将的建议,造成全军覆没的惨剧,史书上多的是例子。
  桓齮一开始不习惯,"由寡人开始,"他如此告诉桓齮:
  “这次仗是由你来打,寡人此次来不是御驾亲征,而只是劳军。”
  同时他指示正式场合都会随侍的史官说:
  “记下来寡人的这句话——以后寡人有什么不按惯例行事,就是创立一个新制度、新惯例,一切由寡人开始!”
  因此,所有作战准备工作都是由桓齮在推行,每晚向他提出汇报,有问题的他指点几句。
  大部分的时间他是用来巡视部队和士卒聊天,极其重要的会议他才出席旁听,最后偶尔提示几点意见。
  王贲、蒙恬,连那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李信,这时对秦王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晚上,秦王政在和桓齮讨论这次作战目标和方式,他一时兴起,想考验一下这三个人的才干,便要近侍将三人找来。
  他指着内墙上的作战地图说:
  “敌人现占领平阳和宜安两城,据间报,兵力总计约十万人,料敌从宽,我们就算它十二万人,寡人的目标不但要攻占两城,而是要全歼赵军。寡人和桓将军在内,我们五人分别书出攻击方式,然后加以比较,看谁的最高明。”
  三个年轻小将围聚地图前面,先看清两城地形,然后各据一案沉思写起来。
  最快缴卷的是李信,最慢的是王贲。秦王政书写好了也交给桓齮,等五个人的答案都缴起以后,秦王政在桓齮未打开前,先向桓齮说:
  “寡人的答案不是定案,只能作为参考,将军实际用兵自有你的考量,我们四人都是不算数的,明白吗?”
  “臣遵命。"桓齮开始打开五个绢卷。
  秦王政、桓齮、蒙恬三人答案相同。
  “围平阳,伏击宜安援军。”
  王贲、李信则各自与他们不同。
  王贲是:
  “攻宜安,大部兵力在太行山进口排阵待敌。”
  李信是:
  “少数兵力猛攻平阳,阙一面,大胆追击。”
  秦王政笑着说:
  “五个人,三种答案,现分别说明构想理由,寡人和桓将军想法与蒙恬同,就由他代表我们三人说明。”
  蒙恬首先提出理由:
  “围平阳是着眼赵军指挥中心在该处,郭信必令宜安赵军来救,因为他们布阵就是犄角之势,攻其左,右来救,攻其右,左来救。平阳为赵军所必救,因此可做到围点打援,达成全歼效果。”
  王贲的理由是:
  “郭信胆小好色,朝中又有兄长郭开为奥援,我军攻宜安,他必会弃城而逃入太行山区,我军正好在该处布阵,以逸待劳,消灭其主力。”
  李信驳斥王贲的理由说:
  “这种行动太过冒险,虽然赵军撤退,太行山是它最好的屏障,但郭信并不一定会利用,假若他慌张而急不择路地乱走,我军就会变成守株待兔,可能白辛苦一趟。”
  秦王政点头称好:
  “还有呢?”
  “依臣的构想,攻宜安,郭信为了怕分散兵力,绝不会救。而猛攻平阳,露出往太行山区的缺口,郭信必往这方面撤退,我军可大胆使用品兵断其归路,与追击部队合歼赵军于太行山进口。即使赵军未如我预期的向太行山撤退,我军亦可紧随赵军后进行追击,歼敌于女戟附近。”
  秦王政看看桓齮:
  “将军,你有什么意见?”
  桓齮笑着说:
  “真是英雄出少年,听了他们三个人的构想,再看看他们的年龄,臣不能不服老!”
  言下之意,感慨甚深。
  “桓将军,不必感叹,想将军在十八、九岁时,不也是叱咤战场,所向披靡的么!"秦王政安慰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又说:
  “寡人、桓将军和蒙恬的作战构想,全是中规中矩的正常用兵方式,而王贲则是用险,成则达到全胜的效果,不成就可能达不成全歼的作战目标。而李信正中有奇,险中求全,不过还是有以己意度敌心的缺点,假若郭信决心守城,我军重点放在准备追击,则会犯下逐次使用兵力的错误,这是不能不注意到的。”
  “大王所见甚对。"桓齮等四人异口同声地说。
  “桓将军可将三个构想和帐下有关将领讨论一下,找出一个最佳方案来。"秦王政笑着对桓齮说。
  由这次考试,秦王政对这三个人的用兵个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将来怎么用他们,也有了基本概念。
10

  攻击发起的前一夜,全军都进入沉睡,只有少数值更的人和巡逻队,点缀活动在各处营地。少数灯光亮着,和远处点点寒星相映。
  秦王政骑在马上,由三名小将护随,他们穿梭在各营地之间,细细气味这股大战前夕的宁静和沉寂。
  上弦月正沉没在地平面上,大而红,带着血淋淋的颜色,给人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北方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混身血红色,似乎是被月光染红了似的。
  彗星现北方主刀兵,这场战争一开始,今后天下刀兵会不断,是不是每天都会有彗星出现?
  秦王政在心中如此想。
  他也想起对王后的诺言,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他就会回去,如今已三个月到期,战争才刚要开始,也许他真要等半年才能回去。
  蒙武前些日子来曲沃军中报到,他既然不想主持这场战争,也就打发他往王翦军中去了,这里有桓齮和杨端和已经足够。
  还有三名小将,他要留给桓齮,让他们建立功勋,也是磨练。而他自己到底是要留下来,还是在攻击发起前回咸阳去?
  这场仗必胜无疑,他留在这里,可以亲眼欣赏战争的伟大场面,亲身体会战斗中的忘我及疯狂,以及胜利后的狂欢和成就感。
  韩非对他说过,人间最壮观刺激的是战争场面,可惜所付出的代价太大。
  再过几天,前些日子和他比剑、赛马、抢球的那些士卒,有些很快会变成白骨骷髅。人都会死,只是战争加速了生到死的过程。
  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未经过正常的结婚、生子、衰老,突然间就走入死亡,这是人间莫大的悲刷!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他就不能留下来参加战斗,免得感受到这种悲剧气氛,会消磨他征服天下的壮志,未来批准作战计划时会心寒手软。
  秦军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就是禁止用战斗兵卒清理战场。用来掩埋尸体,清理遗物,办理善后的,全是地方民众和不能再从事战斗的老弱残兵。
  他要是留在这里,就免不掉要看到很多这种惨状。
  再有,只要他留下来,无论他是否参与指挥,主要功劳和荣誉按秦法都要归于他,桓齮可能很少有机会再恢复以前的英名,因为这几天他常透露倦勤之意,只希望好好打完这场仗就告老退休。
  这场必胜之战就成全他吧!名将如美人,不容世间见白头,桓齮的头已白,该是让他悠游林下的时候了!
  侧面远处,正有大队憧憧黑影在移动,马衔枚,人品息,只听得人马急速行走沙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知道这支人马是要发动拂晓攻击,先攻占敌前哨壁垒,掩护全军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想到战争,他的血又沸腾起来,难怪老爹常说,他的狼音豺声表示他和豺狼一样嗜血,见到血就会疯狂。以后要切记莫轻开杀戒,否则一开始杀人,连自己都克制不住。老人也老了,良将还可发掘培植,像老人这种良师呢?
  为了驱散这些杂乱的愁思,他停马转头问随侍在旁的一名小将说:
  “你们明天是跟寡人回咸阳,还是留在这里协助桓将军?”
  “大王不参战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
  “你们认为这场仗的胜算如何?”
  “百分之百的胜算,必胜无疑!"李信口快,抢着回答。
  “那就留着让桓将军和杨将军去打吧,"秦王笑着又问:你们呢?谁愿意留下,谁愿意随寡人回咸阳,寡人都不勉强。”
  “臣离开战场就像鱼离开水,不久就会窒息而死,求大王准臣留下。"又是李信说在前面。
  多日来,三个年轻人都已建立了深厚感情,其余两人明知道留在这里,未来生死难卜,跟在秦王身边,将来前途无限,但王贲和蒙恬仍然同声说:
  “臣愿意留下参战!”
  “那也好,这下寡人来前方劳军,留下的东西真不少!"秦王微笑。
  第二天清早,桓齮来行宫启奏:
  “敌前哨壁垒经我拂晓攻击,只作轻微抵抗即弃壁而逃,经追击歼灭过半,其余退入城中,我军主力部队正分批按计划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桓将军,这些事你和杨端和自己处理,寡人今天就要带着三千虎贲军旗程回咸阳。”
  “陛下!"桓齮惊诧地喊。
  “这场战由你自己好好去打,寡人劳军任务完成,收韩灭魏,很多事情还在咸阳等着我做。"秦王不在意地说。
  “陛下!"桓齮这次喊声充满感激:“待臣为陛下祖道送行。”
  “战争期间,一切从简,"秦王指指身后三名小将对桓齮说:“这三个年轻人交给你了。多加爱护,但不要惜用,先以左右尉任职,表现得好,你再自己作主,看要他们做什么。”
  他接着命虎贲军统领准备回咸阳事宜。
  最后他向随侍在侧的史官说:
  “记下来——十四年,王至河南劳军,"然后严肃地又对桓齮说:“下面的历史看你怎么写了。”
  桓齮眼中含满感激泪水。
11

  桓齮这次为他写下的历史是:
  “秦王政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
  他回到咸阳没有多久,就接到桓齮的详细战果报告,占领五座城市,歼敌十万。
  他用的是综合五个人的作战构想:先一举攻占宜安,郭信果然弃城逃亡,部分人逃往太行山,他则带着部分人沿汾水北上。他也算准了秦军会在太行山进口布下陷阱,自认聪明不上当,但遭到李信三千轻骑兵的拦截,与桓齮亲自率领的轻装部队的追击,郭信被杀,三万人被歼,两万余人投降。杨端和与王贲的拦截部队则围歼赵军万余人,其余逃至太行山区。
  秦赵军现对峙于太原及番吾之线。
  战报外号附了一张桓齮的告老起退表,荐杨端和自代,并力推王贲、蒙恬和李信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在这次战役中,无论才智勇武都表现极佳,应升为都尉。
  另呈上检讨表,列上应赏罚名册。
  秦王政一一批准。
  捷报传来,众臣朝贺,大摆庆功宴自不必说。
  但乐极生悲,秦王政的战胜沉醉犹有余味时,前线又传来战败消息。这次又是李牧出场,他仍然是以劣势兵力绕过番吾,与秦军在番吾西方二十里处进行会战,以五万不到兵力,击溃杨端和十万大军,杨端和不得已引军退至魏境邺城。
  赵王迁大喜,命李牧为大将军,司马尚为副,沿太原汾水以北地区、阏与、番吾布防,抵御秦军。
  秦王政有前次大败的经验,这次他表现得非常沉着平静,他真正体会到"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真义。
  不过他明白,只要有李牧在一天,秦想灭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只要除掉李牧,灭赵有如囊中取物。
  他找李斯来商议的结果,结论是:李牧经过这两次的以少胜多,而且胜的是刚获全胜的秦军,他不但是赵王的御秦长城,也成为赵国家喻户晓的神话英雄,在番吾、阏与等地区,甚至有民众为他建了生祠,日夜烧香祝祷他长命百岁。
  这种情形下想再用间来除去他,一时很难办到。
  更严重的是,郭开为了这次郭信在平阳被杀,认为秦国太不给他面子,拒绝再和秦国合作,派了几次使者去见,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经过几次的思考,秦王政决定用兵与用间双管齐下,同时这段时间先解决韩魏的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是——
  再征卒二十万分别增援杨端和及王翦,总计前方可用兵力达四十万。
  杨端和军驻原地邺城,积极作直接攻赵都邯郸的准备。
  王翦率军十五万进驻太原,原韩地防务交由韩腾负责,并将韩腾由都尉升为内史。
  调蒙武回朝,另有任用。
  秦王政明白,先将两路围攻赵国的态势摆好,除掉李牧以前,他必须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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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3:52:2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良将李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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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及王后在南书房接见蒙武夫妇。
  蒙武在韩地军中奉召,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刚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休息,秦王政的使者就到了。
  在各人行礼完毕就座以后,秦王政带点歉意地对蒙武夫妇说:
  “蒙卿夫妇久别团聚,还未细叙别后种种,就将贤伉俪请来,是有点杀风景,但情况紧急,寡人能早一刻见到蒙卿,寡人就早一刻安心。”
  “陛下如此说,蒙武怎么担待得起!"蒙武感激地说:“杨将军兵败番吾,臣是知道了,不知陛下紧急召臣,有何差遣?”
  “寡人想派你去一个地方,担任一项你曾经担任过而且做得很好的任务。"谈到此秦王含笑止住。
  蒙武看看妻子齐虹,只见她面有难色。蒙武暗暗奇怪,前次齐虹自动请求要去赵国,这次怎么突然好像不愿意起来。
  果然秦王政也看出齐虹的神色不对,他转向她说:
  “不错,寡人想派贤伉俪去赵国游说郭开,表妹有什么为难之处?”
  王后和齐虹在一起,常呼她表妹并不稀奇,听到秦王首次这样称她,她不禁身心俱震,有如遭到雷殛。她明白君王口中越甜,内心越毒,这样称呼她是要她非卖命不可。
  她心中有话想说,但是开不了口。
  蒙武见秦王称自己妻子表妹,也是胆战心惊,不知是福是祸,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秦王久等不到她的回话,脸上已现出怒意,他终于忍了下去,和言悦色地又问:
  “表妹前次自动请去,寡人为了你们新婚,不忍破坏你们新婚愉悦,所以不准。如今寡人有请,表妹怎么为难起来了?”
  这时期虹不得不答话,她语词诚恳地说:
  “臣妾前后矛盾,难怪大王生疑,实际情形是上次只要调开李牧,臣妾自认不需要经过郭开就可办到。如今李牧已成为灭赵最大障碍,非置于死地不可,而李牧目下王宠正隆,要除掉他,只有郭开这条路可走,可是郭开……"她又说不下去了。
  这时一旁久未开口的王后,附耳对秦王说了几句话,秦王击案仰天大笑,他说:
  “这不是正好吗?”
  齐虹面有愠色,但不敢说什么。
  只有蒙武弄得一头雾水,坐立难安。
  王后笑着对齐虹说:
  “表妹,你和蒙将军都不是小儿女了,这次结合也是两人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你不愿说,让我来帮你说。”
  “表妹!"齐虹想制止王后,但秦王政在座,不是撒娇的时机。
  “其实也没什么,"王后对着蒙武说:“郭开一直垂涎于表妹,他们虽从小认识,郭家和她姑丈家也是世代通家之好,但表妹一直讨厌他人品猥琐,从不假以颜色。只是他死缠活赖始终不死心,直到表妹嫁人……”
  齐虹在旁不断用眼神祈求王后别再说下去,王后也只能说到此为止。
  “这对工作不是更为有利吗?"秦王政目光注视着蒙武说。
  就在蒙武要答话时,忽然有近侍来奏:
  “燕太子丹求见!现在在偏殿等候。”
  “告诉他寡人正在议事,没有时间见他!"秦王政皱了皱眉头说。
  “奴婢已对他说过,但他坚持要见。"近侍又禀奏说。
  “有什么事,大王就出去接见一下,臣妾可以陪表妹夫妇聊天等着你回来。”
  “不见就是不见!"秦王政在蒙武夫妇那里所积蓄的怒气,藉机发泄出来,他对王后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多讨厌!他仗着他父王和先王那段交情,凭藉寡人和他幼时在邯郸相处过一段时间,整天缠着我要对不侵燕提出保证,口头不行还要书诸文字,寡人真给他弄得烦死了!而且每次说见就一定要见,好像寡人是他家奴婢一样。”
  他越说越火,当他看到近侍犹跪伏在地等候答复时,他大声叱喝说:
  “你没听见寡人的说话吗?不见,要他滚!”
  近侍吓得脸色苍白地退出,相信他也不会给燕太子丹好脸色看。
  “其实你应该接见他,安抚他几句,"王后委婉地劝谏:
  “秦国少一个敌国,攻赵也比较容易些。”
  “不知为什么,寡人一见到他就烦,任何事都谈不上来!”
  蒙武夫妇看到秦王政发脾气,有点惊惶不知所措。他这种反常的反应只有王后心里明白,可是不能说出来。
  秦王政对邯郸的童年回忆是两极化的。他怀念和她两小无猜携手同游的时光,也忘不了那段日子里所遭的侮辱创伤。到如今,他还常在梦中和那些恶少打架,每次都是惊惧地哭叫流着冷汗吓醒过来。任何强者在噩梦中都是如此脆弱!他总是像个受惊的幼儿,钻进她的怀里寻求抚慰。
  她怀疑,秦王政从不留任何姬妾过夜,是否和这有关?他不愿这些女人见到他这副孤独无依的软弱相。
  每次他神定以后都会咬牙切齿地说,等到他征服赵国回到邯郸,他要好好算这笔帐,另加那些贵妇人对他母亲所有的欺凌!
  燕太子丹是否知道,他每次来都会勾其他的噩梦,以及那些噩梦似的回忆?
  蒙武夫妇见秦王政发怒,不敢再逆批龙鳞,只有主动答应。齐虹无奈地说:
  “大王差遣,虽赴汤蹈火臣妾也不敢辞!”
  “蒙卿不方便去,"秦王政突然又改变主意:“因为蒙卿自从完成联齐任务后,纵横外交之才已名满天下,此去目标太大。”
  “臣一切听大王差遣,在咸阳稍待几天,臣就回去韩地军中。"蒙武一千个震惊,一万个无奈,可是不能表露出来。
  “表妹聪敏过人,加上邯郸是她生长旧地,关系又多又好,蒙卿不必担心。"秦王政此时面色已变得和悦:“你也不必回军中,留在朝中主持间赵的事,这样你们夫妻可以一直有联络。”
  “臣妾做事,臣倒是放一百廿个心的。"蒙武挤出微笑回答。
  秦王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对齐虹说:
  “寡人恭喜你有个这样好的丈夫,其他不说,就凭他生平不二色的*守,就不知羡杀多少王室金枝玉叶。当年他先妻过世,王堂姊长公主托寡人暗示,有意下嫁,他都以居丧心情不好拒绝了,最后还是由表妹你得到,你真是福气好!”
  “臣妾这次去赵若有不测,长公主仍然可以下嫁,"齐虹故作大方地笑着说:“不然臣妾愿意退居侧室。”
  蒙武不敢插嘴,幸亏王后在一旁打圆场,她笑着说:
  “你们还要谈间赵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接下去他们讨论了一些行动细节,蒙武夫妇拜辞。
  深夜,廷尉李斯来报,燕太子丹已逃出咸阳,往函谷关方向轻仆简从而去,现在追缉中。
  “不要管他,"秦王政想了想对李斯说:“让他去!”


  蒙武夫妇回到府中,途中车上,齐虹始终神色凄然,不发一语。
  蒙武这次回来,原本是久别胜新婚,加上他平日待下人宽厚,府中上下充满欢欣气氛,这样一来,两人的心情就像在暮春三月突然掉到冰窖似的,心寒而无奈。
  侍女们不需齐虹的吩咐,就将卧室布置得像新婚洞房一样,新红色锦被,新琉璃吊灯,一切摆饰全用他们新婚当天用的,而且排的位置都丝毫不差。
  更可爱的是,她们还点上一对大红蜡烛,几案上摆着两副象牙箸、银壶玉杯、银调羹,上面都贴着"小别胜新婚"的红绢剪成字样。
  齐虹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卟哧笑了,她说:
  “都是你平日惯坏了她们,胆敢调侃起我们来了!”
  “冰河终于解冻,"蒙武欢欣地说:“她们不能说没有功劳!”
  齐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后,她亲手将玉杯注满了酒,举杯长叹一口气说:
  “侍女们不知内情,个个欢天喜地,怎知道小别新婚酒竟又成了离别酒,武郎,干!”
  两人碰干了,齐虹正色地说:
  “郭开贪财好色,贱妾此去,前途难测,尤其他知道我已嫁给了你!”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主上留我在咸阳主持这件事,我们会联络不断,彼此的安危和行动都会很清楚。"蒙武安慰她说。
  “再喝一杯!"齐虹又举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蒙武听到她这样说,脸上显出一片悲伤,换成他沉思起来,室内空气变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贱妾为念,"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王明知道我和郭开的这种复杂关系,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王后一再向我解释,长公主的事已成过去,我真会怀疑,秦王是否为了他堂姊,有意将我往虎口里送!”
  “你怎么这样说?"蒙武不得不开口说话:“别说那个长公主又老又丑,就是美若天仙的幼公主,蒙武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长公主丑?"她不禁笑起来:“骗别人可以,别忘了我经常和她在王后那里见面,虽然谈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人味得多!”
  “美丑本来就是件乐山乐水因人而异的事,喜欢就是美,不喜欢就是丑,就拿长公主来说,别人说她严肃端庄,气度雍容,在我眼中却是一派做作,见了就想吐!”
  “不要背后将人家说得这样不值一文钱。"齐虹格格地笑起来,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绪说变就变,她喝下这杯酒后,突然神色变得悲起,带点哽咽地说:
  “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赵国真要有什么,我不会对不起你,我宁愿选择……”
  她"死"字未说出口,蒙武已将她拥入怀里,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口中喃喃说:
  “不要说死,为主上,为秦国,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下去。西施为了越国,可以献身吴王夫差,范蠡日后对她一样敬爱。”
  “我没有西施那么坚忍,"她倒在他怀里,泪如泉涌:“再说秦国不是我的祖国,秦王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国,也许可以将秦国当成祖国,你受秦王知遇,也许应该认为他是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为秦作间,出卖祖国这多年,我已经恨死了秦国侵略成性,秦王当然也包括在内。”
  蒙武一时语塞,只能用嘴吻干她的眼泪,却不知越吻越多。
  “我是为了你,武郎,我愿意被迫做我不愿做的事,完全是为了你!"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边亲吻着说:“为了天下万世太平,百姓永不再受战争之苦!”
  “好吧,我会尽量用你的话来蒙骗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内心还是知道是为了你!”
  “我相信,你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蒙武也变得情绪冲动起来。
  他将她抱扶成为长跪姿势,举杯向天说:
  “愿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鉴,我蒙武发誓,无论如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负齐虹吾妻!”
  他们紧紧拥抱,半晌,蒙武突然说:
  “你既然不愿到赵国去,我们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会答应的。"她摇摇头。
  “我们弃职出走!”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性格?顺他,他会当你是稀珍异宝,爱惜唯恐不及;逆他,他会视之若寇仇,不彻底毁杀,绝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样多了,我只要你答应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要相信我!”
  “我会的,我刚才不是发过誓了吗?”
  “那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下太平后,我想像范蠡一样,带你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湖边——不,也许海边更好——隐居起来……”
  “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眼前我们只有十天的假期,还不赶快享受!"她格格轻笑。
  他接连两挥,熄灭了两根红烛火。


  齐虹抵达邯郸,住进姑妈——亦就是公孙玉舅妈——家。
  她发现到,离开邯郸十多年,邯郸的变化真大!新的巨宅高楼纷纷建起,有如雨后春笋;廿多年来未直接遭到战火的蹂躏,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战争是怎么回事,但边境上不时传来的战争消息,促使这些年轻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颓废,他们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
  有能力赚钱或贪污搜刮的巨贾显要,拼命想法子赚钱搜刮,得到的钱有的在穷乡僻野另用姓名购置产业,准备赵国亡国,就躲到乡间养老。
  有的怕国内不可靠,就到国外置产。其中部分人认为齐国和秦国一向友好,秦军不会打到那里去,纷纷到齐国买盐田,投资矿产。部分人觉得齐国人畏战,将来赵亡以后,秦军顺势就可轻易灭齐,所以齐国并不可靠,而楚国强大,民性强悍,兵强马壮,可与强秦一拼。因此他们又将用尽各种恶劣手段搜刮来的钱,转投资到楚国的土地、木材和矿产上。
  他们人在赵国,心早就放在凄楚,一心只打算怎么亡国,亡国后该怎么办,却从未想赵国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贪污要钱,武将不贪生怕死,大商巨贾不囤积居奇,*纵市场,不投机炒地及垄断土地,使得农村破产,贫者连食糟糠都求之不得,赵国仍然是有希望与秦一决雌雄的。
  因此,李牧连破秦军,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真的信心和振奋,潜意识他们还讨厌李牧,因为他扰乱了他们的移民计划,在将资金转出去的时候,又会多一份考虑。而且赵国要是不亡,岂不是显得他们以前的高瞻远瞩都是仆人和吓唬自己的,岂不是会突显他们的愚蠢?
  所以,赵国民众将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来救赵国的神人,而在这些人眼中,李牧只不过是一时侥幸,突击冒险,战败了永不可败的秦军,他实际上只是一只奋臂挡车的螳螂。
  齐虹也发现到,时隔十多年,邯郸仍有它一些毫未改变的规律。
  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贫民窟依然肮脏杂乱,范围依然愈来愈大。
  伤残士兵仍然流浪街头乞讨,只是其中参加过长期之战的都已白发苍苍,近三十年来的日子,不知他们怎么活过来的。
  大户人家的声色犬马、丝竹笙歌,市井的灯红酒绿、寻欢买醉,夜夜处处,不夜的邯郸依旧。
  尤其是赵王迁登基以后,他母亲原为歌伎,他血管里流着母亲音乐的血液,他不但喜欢音乐,而且是深通音律,谱曲填词,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郸家家传歌,随之传遍天下。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赵王喜欢音律声色,赵国朝野上下也就莫不嗜声色若狂。
  大敌当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国听不到抗秦的言论和呼声,满耳都是凄凉的赵曲和靡靡亡国之音的郑风。
  齐虹看到这些情形,心里非常矛盾。她预测这次任务不会太困难,威胁利诱,向郭开提出秦王的保证,亡赵后会给他优于现在的待遇和官职,郭开应该会很快就范。但她也为赵国难过,这里到底是她生长的地方,她对赵国,尤其是邯郸,真有一种难言的深厚感情,何况赵齐唇齿相倚,唇破齿寒,接下去就是齐国——她的祖国!
  齐虹在邯郸拜访了亲友故旧,连络上原先珠宝店的旧属,这一趟下来就是两个多月去掉了。
  只有两个最主要的人她没见——
  郭开,她等着他得到消息来找她。
  赵悦,这位秦王临行前交代的赵国地下领袖,非必要她不想惊动他。他太老了,托他办事,他一定会交代底下,这样太过招摇,惊动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开托她姑父带信,说是她来邯郸两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人?


  郭开为了表示权势和财富,有意在大厅接见齐虹。
  齐虹只是带了一婢一仆,乘着双驾安车来访,他却开正门迎接,护卫兵卒由大门一直排到大厅阶下,整整好几百人。
  容纳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厅,粗梁巨柱,雕刻精致,四周墙壁上更画着巨幅的壁画,全是出自名家手笔。
  席案四周壁边全摆着奇花异草,远远看去一片翠绿,就像置身于花园当中。
  厅中尽头今天只放了两副席案,显然他将她当作最亲密的贵宾,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是在厅中伺候的男仆超过十人,排列在他身后的燕瘦环肥佳丽不下二十余人,个个都锦衣绣袍,盛妆全饰,摆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宾主坐下之后,十几年不见,免不了要互相仔细打量。
  郭开十几年来,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御史之职,但因陪赵王吃喝玩乐,随时都伴随君王,赵王对他言听计从,实权超过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却一点都没有长进:尖头鼠目,猴腮猪嘴,下巴戽斗向前突出,身高不满六尺,却装出一副巨人相,说话都是眼看着天不可一世的模样,三十五、六岁的人,却表现得老气横秋。
  “贤妹来邯郸两个多月了,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愚兄?"他首先责难。
  “小妹的意思是先处理好一些杂务,然后专程拜访,想不到兄长先见召了,我这不是已奉召来了么?"有事求人,她心中作呕,表面上却不能不笑。
  “听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郭开语其中嫉妒多于恭贺。
  “唉,谈不上好坏,"齐虹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受委屈的可怜相:“表面上再好,性情不合,说什么也是假的。”
  “所以你就到邯郸散心来了?"郭开眼睛发亮,似乎闪烁着无穷希望。
  齐虹看了,心里感到高兴,看样子他对她犹未忘情,男人就是这么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故意看看他身后排列的二十多个女人,中间的确有几个称得上丽质天生,天香国色,而且年纪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她这个三十多岁已嫁过两次的半老女人真是无法与之相比。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活剥生吞,对后面那些女人却不屑一顾。
  “贤妹不必看了,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半是客气地说。谁知他这一说竟引起身后这些女人的抗议,有人小声咕哝,也有人叽叽喳喳地当着客人面议论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顽童用棍子捅翻了蜂窝,照情形看来,他对这些女人也不是驾御得很好。
  她不明白赵王迁看上他那一点,竟如此宠信他。赵王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琴棋书画,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说是每个赵国少女的梦中情人,偏偏喜欢一天到晚和这样丑陋的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他是想利用郭开的丑更为突显他自己的美吧!
  这些女人的嘀咕嘈杂,使得齐虹不得不转移视线,改变话题。她指着厅内周围的那些奇花异果说:
  “时值严冬,兄长还能找到这多长绿花树,真是难得!”
  她这样说不打紧,只见郭开仰首哈哈大笑,身后那些女人也以袖掩唇窃笑。
  “我说错话了吗?"齐虹不解地问。
  “亏你还是珠宝世家,连这些人造花草都看不出来。"郭开又是一阵大笑。
  齐虹起身仔细一看,这些盆栽除了几颗冬青以外,的确全是些人造物。它们以金做枝干,外包绿色丝绢,花叶有的竟是翡翠和红蓝宝石点缀而成,其中更杂有五尺高的完美珊瑚树。
  “手工之巧,连我这个珠宝世家的人也要叹大开眼界!"齐虹衷心赞美:“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中原工匠都做不出来,乃是来自西域的礼品。西方沙漠很难看到绿色,他们喜欢用人造花草点缀篷幕,不过像这样贵重的却不多。"郭开得意地说。
  齐虹回座,正在为难,今天这种场面如何谈到正题,不如改日再来。只见一名总管模样的家人,匆忙地走进来,附耳对郭开轻言了几句,郭开皱着眉头听完,坐着对齐虹说:
  “刚才是大王使者来过,传话愚兄今晚进宫,大王要赐宴前方回来的军使,要我作陪。郭开语话中掩盖不住他的得意。
  “那我改日再来吧。"齐虹想乘机告辞。
  “那怎么成!贤妹难得来,多年不见,我们应该有番畅谈,大王的宴会酉时才会开始……”
  他还未说完话,那名总管又进来报告,大概又是有什么人求见。
  “今天不见客!"郭开看了看齐虹说:“贤妹,我们另外找地方谈!”


  在郭开专供机密议事的密室里,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郭开并不笨,他明白齐虹肯一召即来,一定有事要和他谈,而且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摆场面给她看,什么时候该谈论正事。
  密室同样是设备精致,和他的人一样,华贵却带着俗气。
  “今天我来,半是奉召,半是为了有点事要和兄长商谈。”齐虹在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
  “愚兄人虽长得丑,但心生得玲珑,否则怎么会得到大王如此宠信?我知道你来一定有要事。"郭开笑得很得意。
  “我奉秦王命和你商谈。"齐虹熟知郭开的个性,她不直接点破,他不知又会拖到什么时候。
  果然,郭开吓得全身一震,他支吾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和妹婿相处不太好,到邯郸来是散散心么?”
  “和夫婿处不好来散心是真的,奉秦王命来谈事也不假。”齐虹娇笑地说。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郭开只要看到她这种娇笑,就会看得发呆、丧魂落起。好久他才定过神来,奸笑着说:
  “赵秦现处于交战状态,我身为赵国大臣,你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你不敢,"她仍然保持微笑:“你也舍不得!”
  “嗯,不是不敢,是舍不得。"他的眼神中混合着爱和欲。
  “舍不得也是不敢,"她纠正他说:“别忘了你拿了秦王多少好处!”
  “好处,嗯,好处。"郭开有点不安:“说吧!这次秦王找我有什么事?”
  “除掉李牧!”
  “像上次那样调开他?”
  “上次调开,这次不又来了?想办法斩草除根地杀掉他!”
  “事情太难,恐怕办不到。"郭开习惯性地抓头。
  他抓头的动作使她不禁回忆到儿时。郭开小时是癞痢头,痒起来就拼命抓,总是抓得头上脓血淋漓,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偏偏老是喜欢缠着她,时时跟在她后面。
  “以你在赵王面前的宠信,这件事并不是办不到,而是看你肯不肯尽力。"她是在奉承他,一半说的也是真话。
  得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称赞,在男人来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事,郭开心痒难抓,只得又抓头。
  “头上还长得有东西?"齐虹装得关心地问。
  “哦,没有,没有,"郭开笑得像儿时般尴尬:“早就好了,早就好了!”
  “怎么样?"她又追问。
  “嗯……"他沉吟着:“赵人视他为神明,赵王待他如擎天栋梁,短期间动不了他。而且前次告他私自征税,税收不缴国库,这次他出马是赵王答应他,战区内的税由他统筹统收,全拨作军费和民政补贴之用。赵王也派人查过,李牧的确廉洁,身无余钱,家无私产,连七十多岁的老母都由经商的长兄在奉养,他本身妻子早亡,没留下儿女,他也未再娶,像这种毫无牵挂、又臭又硬的家伙,实在是个苍蝇都无缝可钻的铁蛋!”
  “那小妹只有回咸阳了,兄长都没有办法,别人想必更没有办法了,小妹现在告辞。"齐虹作势行礼要走。
  “慢着,慢着,"郭开连忙阻止她:“再难的事总是有办法可想的,贤妹先回座,从长计议!”
  她坐下来,两眼注视着他,等他说话。
  “秦王给我什么好处?"他认真地说。
  “只要事成,随君开价!”
  “财物我已不感兴趣,目前我已够多。”
  “亡赵以后裂土封你,官位必在你如今之上。”
  “那是以后的事,再说裂土而封,只是说说罢了,秦国本身将军建功,如今都不封了。”
  “亡赵后保证你和你家族、门人,以及一切与你有关的人之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不花钱的保证,"郭开讥讽地哈哈大笑:“赵国只要有李牧在,秦灭不了赵,再过几年,秦只怕会被赵所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牧手上还另有法宝?"齐虹大吃一惊地问。
  “不告诉你,事关国家机密。"郭开半真半假地说。
  “那多谈无益,小妹只有告辞了。”
  “等等,等等,"他急忙阻止:“老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李牧正计划训练一批职业武士作为统军骨干,三年以后赵国军队的战力,要教天下人刮目相看!”
  “别扯这样远了!说说你的条件。"齐虹听了他的话,心里又矛盾起来——李牧是良将,她这样陷害他,日后良心如何得安?
  “第一,给我时间!”
  “多少时间?”
  “很难说,至少三年。"郭开比了比手指头。
  “至少三年?为李牧训练出一批人亡秦国?”
  “短期间实在没有办法,要想彻底除掉他,只有让他意图谋反,这要慢慢搜集证据——也许说制造证据比较恰当些——慢慢在赵王跟前进言,才能有效,否则赵王怀疑到我,结果适得其反。"郭开不慌不忙,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越快越好,最多三年。"齐虹想到秦王政说在韩魏有事,多耽搁一点时间应该没有关系:“还有第二呢?”
  “贤妹住进我府中来,遇事也好就近商量。"郭开色迷迷地说:“而且事成以后要答应我……”
  “这不可能的。"齐虹一口回绝。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
  齐虹怀疑地看着他,这不像他平日死缠活赖的作风,她想翻脸,但一想想除去李牧,也只有他帮得上忙,她只好委婉地说:
  “我住在姑妈家还不是一样。”
  “那才不一样呢!"他笑着说,小时候贼头贼脑的样子又出现了:“住我这里,我天天可以看到贤妹,办起事来会快些,否则我事多,说不定就忘记了。”
  她再一想,住在她姑妈那里太久,是会引人品疑;住到他这里来,只要自己留意,他也不敢怎样,身边却听到他又在说:
  “我不敢冒犯贤妹的,我会收拾一个别院安顿你,你可以带自己的佣人品女来,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住得舒服一点比较好。但事成以后,你得……”
  “好,我答应,同时也感谢你的*心,"她勉强微笑说:但我不希望待这样久,你要尽快,还有什么条件?”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当然秦王答应我的那些条件,还是要保留的。"他贼嘻嘻地笑着说。
  接着他们交换了一些消息,讨论了行事细节。
  齐虹留下吃了晚饭才回,约定第二天就搬进郭开府中。


  在这段时间,秦王政并未闲着。
  得到蒙武转报的赵国情报后,对等待三年的时间,他一开始也是不耐烦。他命杨端和与王翦两面发动攻击,全遭到李牧巧妙的击退,而且用的都是极弱势的兵力。
  秦军想找赵军主力会战,就是难以找到,一个不留神,李牧的部队却突然集中,歼灭了秦军的小部队。他用品兵来真如《孙武兵法》上所言——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身则首尾俱至。
  赵军旗兵更是飘忽,急速无定,防不胜防,连最善用敌后突击战术的李信也大感头痛。李信如今已是王翦麾下的骑兵都尉,率领三万轻重骑兵,但遇到李牧神出鬼没的骑兵运用,他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和赵军接战多年的秦军老将,也全都奇怪起来,原来怯懦、行动缓慢、动不动就整批投降的赵军,在李牧的指挥下竟脱胎换骨地完全变了!不但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宁死不降了。
  更可怕的是,李牧将边境上的农民都组织起来,每隔段距离就设置一座烽火台,事先规定好的信号不但能报告有敌入侵,而且连敌军的兵种和兵力,都能以烽火的种类和数目报告得清楚确实。只要秦军有任何行动,李牧就能很快发现敌踪。
  秦军只要一进入赵境,就像进入泥淖一样,随时会遭到民兵的攻击,其中甚至有很多老人、儿童和妇女,水源遭放毒更是常有的事。以前秦军喜欢到赵境作战,因为赵国民间普遍较富裕,攻占以后可以饱掠一番,如今进入赵境,随时有遭到袭击和中毒的可能,秦军人人视赵境为鬼域。
  连次遭到挫折的结果,秦王政只有下令停止攻击,耐心等待齐虹的成果——除掉李牧。
  但他并没完全闲着。
  十六年九月,秦发兵接收韩南阳地区,将这个地区改成诸县,正式成为秦国的一部分,男子全编成年籍册,抽丁至秦军服役。
  十六年十月,魏王在秦军的压迫下献出雍地,秦置为郦邑。
  十七年,内史韩腾攻韩,俘虏韩王安,整个灭了韩国,将所有领土收为颍川郡。
  这一年秦国内部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关中地区大地震,百姓伤亡甚重,财产损失无法计算。
  接下来是令秦国朝野上下都敬爱的华阳太后去世,当然最伤心的是王太后,她们平日处得就跟母女一样,没有华阳太后的提携,她和秦王政就没有今天。
  但华阳太后的死,秦王政却没有太大的伤悲,他的注意全被国事所吸引。
  他按照祖制让华阳太后的遗体和孝文王合葬,原先筑陵的时候,早就为他们预留了那个位置。葬礼之盛大,各国派代表哀悼,更是不在话下,尤其是韩王安还为她披麻带孝,行孙辈礼,被俘君王命运如此,也无话可说了。
  接着是更大的灾害,秦国全境都遭到蝗虫的袭击,很多地区刚要成熟的麦子全被啃食一空。蝗虫来时,乌云似的遮蔽天日,啃食庄稼草木的声音有如万千架织布机,但在转移目标飞走时,整个大地就没有留下一点绿色,庄稼草叶全都一扫而空。
  今年的饥荒是闹定了!
  不过,他和王后并不是完全没有喜事,十二月他们生了个儿子,取名为胡亥。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蒙武。齐虹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狼窝,时时与垂涎她已久的色狼为伴,而且时时有谣言传来,齐虹和郭开常常成双作对的出入,参加各种宴会。由于郭开没有正室,要是招待宗室显贵夫妇同时参加的宴会,齐虹还代行女主人的角色。
  不过,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们之间书信往来还是不断,除了情报资料以外,齐虹和他也以诗来表示对对方的思念。
  他在今年春天,就曾写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
    渭上冰解,
    陌间花开,
    千思百问,
    卿何时归?
  -
  所得到她的答复是——
  -
    子规夜啼,
    日日思归,
    雪山阻隔,
    君且勿催!
  -
  这样一来,李牧不除,她真的没有归期了。
  他和秦王政一样,焦急地等着事情的发生,不过秦王政是为了征服,他却是为了爱情。
  十七年年底,他们等待的事终于发生了。


  宫外下着大雪,室内未生火,寒冷的程度比室外好不了多少。
  修长儒雅的李牧,全身甲胄危坐在正中席案上,他的一双卧蚕眉紧皱,单凤眼微闭,陷入了沉思。他刚接到赵王的诏命,召他和副将司马尚回朝任职,将军和副将职务由赵葱及颜聚接替,人已在途中,先命李牧准备交接事宜。
  左侧席案上坐的是副将司马尚,他容颜苍老,头发花白,中等身材,乃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曾参加过长期之役。他此时也是神色仓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在侧坐的则是一名年轻裨将,乃赵名将廉颇的儿子廉越,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隆鼻海口,如今是满脸充满愤慨。
  “数年经营,废于一旦。"李牧抚摸着三绺清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末将早对将军建议过,要提防郭开这个小人,必要时也可用点钱财敷衍一下。"司马尚哭丧着脸说。
  “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司马将军,郭开富可敌国,我们怎样送,也满足不了他,"李牧笑着安慰他说:“再说我们征收的都是民脂民膏,用在国防抗秦上是应该的,怎么可以用来填郭开那人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洞!”
  廉越接着声如洪钟地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开诬告我们造反,我们就真的反了吧!相信全军士卒和战区百姓都会拥戴将军的!”
  “那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弄假成真,反而给郭开诬中了吗?"李牧摇摇头。
  “这些年来,将军一直表现忠诚,为什么主上还是会听信郭开那个小人的谗言?"司马尚沮丧地说。
  “莫提那个昏君了,整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狂欢彻夜,什么时候来过战区,看看士卒和民间的劳累疾苦!"廉越气愤填膺地吼着说。
  “廉越,不要这样说主上,"李牧苦笑了笑:“所谓檐水日滴,阶石为穿,屋檐滴下的雨水虽然无力,但天长日久,阶石仍然会滴成孔洞,何况郭开日夜都陪侍主上,进谗言的机会太多了,主上怎么能不信?再加上那位赵悦老先生,不知为什么帮我的倒忙,发动邯郸市井人物、战区百姓为我请愿,说我功劳太大,武安君已不够,应该封侯裂土,增食邑为二十万户!”
  “赵悦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司马尚问。
  “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总之害惨了我们!”廉越粗声粗平地插口。
  “商人无祖国,利之所在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市井豪侠更是无祖国,只要能生存,随处都是依附寄生的地方。赵悦是秦王政的养外祖父,他想将他的地下势力渗透天下。有这两个原因,当然他会帮秦国的忙。”
  “我曾建议将军注意来自秦国的那个女间。"司马尚叹口气说:“将军总认为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一切妖魔鬼怪,想不到还是栽在她和郭开手上。”
  “我不是没有注意,"李牧带点歉意地对司马尚说:“只是无法抵抗。每次我回朝述职,我都会暗示明告地提醒主上,众口铄金,曾母虽贤,连闻三次曾参杀人,也会弃织夺窗而逃。何况主上对臣之知,不如曾母知子深,而会进谗的绝不止三人,也不会止于三次。”
  “结果仍然如此!"司马尚摇头。
  “将军准备如何做?"廉越问:“赵葱和颜聚几天内就会抵达。”
  “传令下去各军准备交接没有?"李牧问廉越。
  “今天上午已传令下去了,"廉越回答:“只是军心似乎有点不稳。”
  “主帅交替,士卒情绪浮动,这也是人之常情,"李牧笑着说:“我以前在边塞守关,遭谗调开,最后还不是复起?前次封武安君调右丞相,也是明升暗降,夺我兵权,但到秦军入侵时,不是还要用到我吗?”
  “这次可不一样,"廉越说:“据末将得到的消息,郭开想置将军于死地,兵权一交出就会收押,罪名就是谋反!”
  “我李牧十六岁以良家子从军,身经百战,受轻重伤不下二十次,如今行年五十有一,老母年前去世,孓然一身,家无恒产,身无长物,我造反是为了谁?"李牧大笑,笑声充满凄凉。
  室内三人皆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突然中军来报:
  “全军旅尉以上领军二百余人,正在中庭等候接见。”
  “也好,省得我一一前往辞行。"李牧皱皱眉头说。


  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为厚厚的冰雪所积封,番吾城整个是白茫茫一片。
  两百多位李牧军将领,身披重甲,全跪倒在中庭雪地上,每人口鼻所吐出的热气,和天上飘着的雪花相映。他们全都沉默不语,脸上充满了愤恨和坚决。
  李牧刚踏进中庭,这些人突然发声,就像迅雷一样惊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请将军不要中计,继续领导我们!”
  “各位弟兄请起,军中换将乃是常事,为何要看得如此严重?"李牧勉强挤出微笑:“只要抗秦保国,谁当主将来领导各位,不都是一样?”
  经李牧这一说,众人群中嘈杂起来。
  “将军忠心耿耿却屡次遭谗,这次不能再上当了!"有人大声吼着。
  “说我们谋反,我们就真的造反,杀进邯郸,砍下郭开那个奸贼的狗头!"也有人高声喊叫。
  “将军不要上当!"更多的人品声高呼。昏君奸贼不害死你绝不罢休!
  你自己不打紧,赵国还要靠何人?”
  “将军继续领导我们!不要接受乱命!"众人几乎是同口一声。
  李牧做手势要大家静下来,他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说:
  “各位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李牧知道各位是爱护我,但我们要是真的抗命,岂不是正中了奸人的阴谋?我李牧行事一直磊落,丹心更可坦对天日,各位不要为了一时冲动,使全军蒙羞,也为李牧带来平生的污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起,李牧一看,正是骑卒都尉赵敢,他是宗室,算起来还是赵王迁同高祖的旁支哥哥。年龄三十不到,长得龙眉凤眼,一看就发现得到他的王室血统。
  将赵国边区变成秦军泥淖,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功劳,他不但英勇,而且足智多谋,乃是李牧军将领中的人望领袖。他此时侃侃而谈。
  “将军听从赵王乱命,不是利国而是误国,不是爱君而是害君!”
  “赵都尉此话怎讲?"李牧故作不解地问。
  “郭开一直想置将军于死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将军遇害,谁来领导赵国抗秦?没有将军,秦亡赵有如囊中取物,这些年来的战役都已证明这件事实。国家一破,赵王降为臣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不是将军害了他么?”
  “依你之见呢?"李牧问。
  “依末将之见,不造反,也拒绝交出兵权,赵国三分之二的精锐部队在此,赵王无力讨伐,战区军民一向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国库经费,我们就这样抗秦下去,赵王总有清醒的一天。”
  “这个主意最好!"二百余名威猛武将齐声大吼,声彻云霄,堂前避寒的鸟雀尽皆惊起,振翅欲飞,喳喳叫个不停。
  等得众人喊声停歇后,李牧突然卧蚕眉紧皱,向身后中军喝道:
  “赵敢出言狂妄,扰乱军心,拿下交军正议处!”
  几名中军围上来抓人,赵敢微笑着伸出双臂,自动就缚,口中还带着哽咽地说:
  “末将死不足惜,只望将军以国为念,珍惜自己这根赵国唯一的栋梁!”
  “事不只关赵都尉一人,我们都愿接受军法从事。"跪在雪地的诸将同声齐喊,互相伸手捆绑起来。
  李牧正皱着眉头思考该如何找台阶下时,门军领班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喘地说:
  “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慌张?"李牧心底一震。
  “好多的百姓都跪在大门前,要求见将军!”
  “唉!"李牧长长叹了口气,转头苦笑对司马尚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司马将军,我们出去看看。”
  将军府门前宽广的大校场上,白皑皑的雪地上跪满黑压压的人群,男妇老幼都有,有的妇女还背负婴儿,手上牵着幼儿。他们全都捧着香案,点燃蜡烛,口中喃喃祈祷,一见李牧出来,全都高声叫喊:
  “李将军不要丢弃我们不管!”
  李牧再往左右一看,目光所及的大街和巷口全都是跪在雪地、手捧香案的民众,他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楚。
  赵国边境百姓几百年来都苦,先是韩、魏、赵互攻,边境一直是战场,近百年来秦孝公崛起,入侵中原,赵国是主要目标,这些边区城市也就成为主要战场,毁灭掉又在废墟上重建,没多久又遭到毁灭,百姓很难过到一天真正太平无事的日子。
  这几年来全靠李牧坐镇,韩魏不敢窥视不说,连秦军试了几次后,如今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百姓都知道,目前太平丰裕的生活全是李牧所赐,李牧一走,又会恢复到以前的朝不知夕、日夜担心受怕的日子。
  “我能这样丢其他们不管吗?"李牧此时在心中自问:“只为忠于那个母为比婢女、本身又只会斗鸡走狗、吹弹拉唱的赵王?管他的,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管别人要怎么说,管历史会怎样写,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管不了这许多了!赵敢的话也许可行,我不公然言反,但也不交出兵权,赵王应该有清醒的一天。”
  一下决心,他反而变得舒坦自在起来。他要中军们奔走于百姓丛中传话,李将军绝不走,要与整个战区乡亲父老共生死。
  听了中军的传话,百姓同声欢呼,心满意足地逐渐散去。
  回到中庭,只见那领军校尉仍然自绑着跪在雪地上,赵敢两手反绑跪在众人前面。
  李牧不发一言地解掉赵敢的捆绑,同时期静地对众人说:
  “李牧愿留在这里与各位共生死!”
  众人闻言,全都从地上跳起高呼万岁,纷纷互相解绑。
  李牧宣布了三项原则——
  第一、不言反,只是不交出兵权。
  第二、不勉强,不愿跟随者自动离去。
  第三、不让部众有后顾之忧,父子同在军者,父归;兄弟同在军者,兄归;独子及新婚不满一年者,归家。
  最后一项李牧特别说明,既然下定决心,那些家住战区外的士卒,恐怕要花费时日等待赵王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有家归不得了。


  齐虹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布置华丽室内的床上。她摇了摇仍然有点发晕的头,很久想不起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怎么会睡到这里来的?
  她中了郭开的道?她检视一下自己,衣衫仍然是整齐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她暂时放了心。
  她第一个冲动是想喊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一想,还是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作打算。
  她在茶壶里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后神智清醒多了。她才想起刚才是和郭开一起用餐,三年了,他们在一起用餐的时间很多,郭开也一直尊重她,所以她逐渐对他失去了戒心。
  她想起郭开哭丧着脸对她说:
  “三年来的努力,再加上赵悦在外面的配合,总算主上相信李牧会反,派赵葱去取代,想不到李牧真的反了,拒不交出兵权。”
  “这样一来,不正好证实你的话不假,赵王以后会对你更信任,李牧既然公然反抗,你们就没有法子治他了么?"她笑着说。
  她这一笑不打紧,郭开又看呆了。她拍拍席案,他才惊醒过来说:
  “全国三分之二最精良的军队都在他手上,而且又是全军逼他反的,谁拿他有办法?何况他不言反,只是不交兵权。”
  “好了,你的事算是办成功,其余让我自己来想办法!”
  “那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啦?"郭开色眉色眼地笑着问。
  “秦王那方面的承诺当然算数。”
  “我是说贤妹自己的承诺。”
  “我承诺了什么?"她真的想不起对他有什么承诺。
  “贤妹答应事成以后……"他说不出口。
  “事成以后我当然回咸阳,"她正色说:“何况你们事情只做了一半,下面还是得我自己来!”
  “哦,喝茶,喝茶。"他要侍女送上两杯茶来。
  难道说,毛病就出在她喝的那杯茶上?
  她想起来了,一定是!因为她再想不起喝茶以后的事。看样子,郭开是要幽禁她,不让她走了。
  她不禁有点烦躁起来,她被幽禁不要紧,蒙武得不到她的消息不是会急死?
  再说,赵王拿李牧没办法,只有靠她自己孤注一掷,采取最后不得已的手段——行刺,早知道这样,何必要绕这大的圈子白等三年?当然那不可靠,还不如藉赵王之手杀他。
  她在室内转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首先她要将郭开应付好,她才能出得这里,否则一切免谈了,不过,对郭开她应该是有把握的。
  想定以后,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没听到人应门,却听到有人跑开的声音。过没一会,果然郭开笑眯眯地开门进来,亲切体贴地问:
  “贤妹睡醒了?刚才你忽然不胜酒力,就伏在席案上睡着了,我要侍女扶你进来的。"郭开真是说惯了谎,说起谎来脸上不红,气也不喘。
  “多谢兄长了,"她媚笑着说:“这里不知是哪里?”
  郭开又发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哪里,还是在我府中啊!”
  她放下心来,心一横地想——三年来相处,虽然看你仍然不顺眼,但多少改变了对你的观感,不然不会单独和你用餐还饮酒。如今你既然不仁,也就莫怪我无义,你狼子野心毕露,我对你也是无可再利用,本来想好来好散,我办完事回咸阳,秦王的承诺照样实现,既然你这样……
  她心里动了杀机,脸上神情却显得更媚,她娇声说:
  “大哥,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郭开高兴地问。
  “我和蒙武性情不合,到邯郸本来就不想回去,如今任务未达成,更是不敢回去了。”
  “长住邯郸不是很好吗?李牧虽不交兵权,还是在为我们守大门,秦军踏不进赵境一步,邯郸安全得很。”
  “长住府中,身份不明,我算什么?"她装得哀怨地说。
  “我的夫人,这多年来我都空着这个位子在等你!"郭开真的语带深情说:“难道说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的苦心?”
  “好了,"她安抚他说:“不知道你的苦心就不住进你府中来了。”
  “你是答应嫁给我了?"他兴奋得跳起来靠近她。
  “嗯。"她点点头,装着害羞低下脸。
  他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要吻,她感到恶心想吐,却也双手围紧他的颈子,右手拉住他的后领,只一转动,郭开全身软绵绵地躺进她的怀里。
  她用的是间谍最巧妙的手法:抓紧衣领,大拇指关节一压喉节,对方哼都不会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她将他放到床上用丝被盖好,脸向里面,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敲敲房门,一名侍女应声进来,看着睡在床上的郭开,脸上现出暧昧的神色。
  “郭大夫累了,不要任何人惊动他,你先出去。"她和言悦色地交代侍女。
  侍女听到"累了"这两个字,会意地笑了。
  侍女退出后,她熄了灯,带上房门,顺着回廊走出院子,原来这里就在她住的别院隔壁,只要通过一道月门。
  她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一包随身衣服,带了一些碎金子,在马厩找到自己的爱骑——五花马,跨上马绝尘而去。
  在驰出邯郸城时,她忍不住在心中默念:
  “李牧,我来取你的人头了,先为你杀了郭开,也算是向你表示我部分的歉意!”
10

  她使用夜行术,很轻易地进入番吾李牧将军府,制伏一名警卫,问出李牧的居处,毫不困难就找到李牧的书房。
  她穿着一套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她来去如风,行动快若闪电,行走屋顶,轻柔有如狸猫。她先巡走一圈,将院内几个守卫放倒,忍不住叹息着,为什么武将的警卫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这种自认得军心,受民众爱戴的武将,总认为警卫森严乃是件丢脸的事。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他不知道赵王和郭开随时都想算计他吗?
  这点她将来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挂金钩姿势,伸头看到书房里。只见李牧身着便服,埋着军书和公文中,他手执朱笔不断批阅,偶尔还抬头叹口气。
  她正想由窗口跳进去,却看到李牧掷笔长叹,站起来走向窗前。她当是李牧已发现到,连忙缩回头,只听到李牧叹口气说:
  “知我者知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半生戎马,孑然一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并不谅解我。仇人愚者的谩骂容易忍受,知交的误会令人伤感。”
  接着又听他似乎是在仰首问天:
  “天哪!天哪!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完他转身向几案走去,齐虹一个灵狸穿窗落进室内,等李牧警觉拔剑转身时,齐虹的剑已横在他的颈上。李牧毫无恐惧之色,只注视着她,微笑地问:
  “赵王派来的?”
  齐虹摇摇头。
  “郭开派来的?”
  她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想杀我?"李牧充满自信地说。
  齐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会说出这种蠢话,她忍不住吓哧笑了出来。
  “你是女的?"听到她的笑声,他皱紧眉头:“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你只顾注意赵王和郭开,却忘了你的头号敌人秦王!"她笑着说。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解地问。
  “行高楼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现在是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真想不到李牧纵横疆场一世,却死于女子之手。"李牧是叹息也是轻视。
  “将军不需如此拖延时间,周遭警卫全被小女子解决了,就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看到李牧脸带轻视和委屈,她忍不住豪气大发:“这样好了,我让你拔剑,你胜了我,我死你不必死!”
  齐虹见李牧如此忠义,实在杀不下手,想给他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也是要让他在女子手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说: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儿女在玩游戏,好,我就试试运气!”
  他后退拔剑,姿势非常美妙,但只是军中普通招式,他一进击,齐虹短剑一绞动,剑就脱手掉在地上。
  “再来,让你刺三剑!"她笑着说。
  “不必了,一剑脱手,三剑仍然是脱手,我们的剑技相差太远!"李牧又再仰天长叹一声。
  “将军仍然死得不甘心吗?"齐虹的短剑仍然架在他前颈上,稍一划动就可割断喉管。
  “大将不应死在敌手,这对为将者是莫大耻辱!"李牧临死大将风度仍在,他从容地说。
  “好吧,小女子让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剑交给他。
  李牧接剑回到书案前,解开头上发鬓,以发覆面。
  “将军这是做什么?"齐虹不解惊问。
  “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将军还有遗言否?”
  “李牧身负叛国罪名,却死于敌国女子之手,这是莫大的讽刺,内外皆不见容,夫复何言!"李牧微笑。
  他这种从容就死、毫不留恋牵挂的潇洒,使得齐虹一阵激动,她俯伏行礼说:
  “齐虹恭送将军,有一事可以告慰将军的,就是齐虹来此以前已经先杀了郭开。”
  “李牧一死,郭开在不在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影响了,"李牧叹口气说:“我死后你一定会取首级报秦王……”
  他底下话没说完,齐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紧接着说:
  “假若将军想全尸……”
  “人死如灯灭,全尸和挫骨扬灰有什么两样?"李牧举剑横置喉头:“你拿去好交差!”
  “齐虹恭送将军!"齐虹再度俯伏行礼:“我会礼敬将军头颅,不准任何人亵渎。”
  李牧一用力,剑割断喉管,鲜血喷湿了书案,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齐虹惊奇的发现到,在割取李牧首级时,她竟然两手颤抖,泪流满面。
11

  李牧死后三月,秦大兴兵,王翦率军十五万,攻上地,下井陉,直取东阳;杨端和率河内军廿万陷番吾,进围邯郸;羌瘣率轻装步骑五万追击溃败赵军,并组织占领区地方政权。
  李牧一死,赵军已失去斗志,又恢复以前一战即走,未见胜负就大批投降的老样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东阳地区,杨端和攻破邯郸,先擒赵王,迁居房陵。
  赵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称代王,收容残兵败将,也得到十万之众,东与燕国合军,列阵易水之西,和屯兵中山的秦军相对峙。
  赵代地大饥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临邯郸的宿愿终于得偿。
  但他忘不了儿时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郸劳军的的机会报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过中隐老人,报告亡赵的喜讯,但老人却面带忧色地告诉他:
  “成功太快,绷得过紧,应该注意在赵地笼络人心,尽量起用当地人,这样才能使赵地安定下来,减少将来伐燕定齐的后顾之忧。”
  秦王政当然恭谨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却必须要报,他自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次灭赵,齐虹的功劳最大,秦王政问她要什么奖赏,齐虹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蒙武,假若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根本不会有这大的耐心和勇气。
  秦王政笑着问蒙武要什么,蒙武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齐虹长相伴,弥补她这三年所受的离别之苦和周旋敌人之间的委屈。
  秦王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齐虹自杀了李牧后,良心始终不安,她半开玩笑地告诉蒙武,要不是想到他还在等着她,李牧自刎的那刹那间,她真想跟着自刎,以谢李牧和赵国!
  蒙武紧拥着她,用一些老话安慰她,他说: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秦国,而是为了消弭天下的战祸,让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平。”
  他答应她,一旦天下统一,他们就会归隐,在渭水畔找一块土地耕种,男耕女织,垂钓渭上,绝不再过问政事。
  “我不会织布怎么办?"她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那就多帮我生几个孩子,免得你无事可做,又拿刀弄剑的,简直不像个女人!”
12

  秦王政进入邯郸城,举行了一项极盛大的献俘和入城式。
  邯郸凡是秦王政要经过的街道全用水冲洗过,然后再铺上细黄沙,以免车马经过时尘土飞扬。
  秦王政和王后选定他们常携手同游的市集为必经点,行宫则是设在他曾住过的赵悦别院,赵王宫虽然华丽壮伟,但他不想住进亡国之君的宫中。
  他只下令,将赵宫最精致最能代表赵国建筑风格的丽宫,整个搬移到咸阳重建,另外赵宫的钟鼎古朴、雕刻和壁画,也原封不动地搬到咸阳的赵宫里。
  他目前在咸阳宫中有赵、魏、韩、楚、齐和燕等室,未来他要将这些室扩充为赵、魏、韩、楚、齐和燕宫,整体迁丽宫只是个试验性质的开始。
  王后认为这种做法要浪费很多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不见得能恢复原状。秦王政坐着告诉她,战争消耗的人力和财力更多,赵国有的是贵族地主和军官俘虏,藉此劳动他们筋骨一下!让他们也尝尝平民兵卒的长途跋涉、日夜劳苦的滋味。至于恢复原状,这些俘虏中多的是技师和巧匠,只要告诉他们,恢复原状成功就恢复他们自由,不成功就要他们的头,他们自己就会想出方法来。
  王后满腹的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在进城的当天,地方政府发动邯郸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街上欢迎,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欢迎的民众中多的是愁眉苦脸、满腹亡国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欢迎,谁当王都是完粮纳税,今后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赋和各种苛捐杂税一定会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马拉的敞篷华盖车,王后手中还抱着两岁的小胡亥,他似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怀里不动,只用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左右看热闹。
  前面开道的是三千虎贲军,一色的黑盔黑甲,连旗帜都是黑色,上面绣着斗大的"秦"字和白龙彩凤的王室图腾。在他们后面是数百名执斧钺的郎中,他们骑着一色的白马,身着黄色饰袍。
  秦王及王后车后是丞相将军所乘的副车,再后面又是侍中、郎中和虎贲军。
  赵王迁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将军百余人,全都穿着白色囚衣,颈上带着象征铁链的黑色组索,跪伏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已经跪在那里近两个时辰。
  按一般惯例,这时胜国君主应下车扶起慰问,以示安抚和自己的宽宏大量。但秦王政却一眼看到这个浪子君王俊秀脸上所露出的可怜相,火气就往头顶上冒,尽管王后捏他的手示意,前面的仪队也将马放慢,等着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车的赵高一眼,口中说了两个字:速行!”
  前导仪队和整个车队速度加快,跪在城门口的这些高贵俘虏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该如何做法。
  秦王政皱着眉头在想:
  “桀纣虽然无道,兵败被围时还知道举火自焚,哪有这种贪生怕死、不顾羞耻的国君!”
  晚间住下以后,秦王政夫妇为这件事起了争吵,这是多年相处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寝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国际礼节惯例行事。
  “这样对他还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气,全部斩首算了,也让秦国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老爹临行交代,战胜国对战败国应该宽大,才能安抚人心。"王后劝戒他说。
  “那是安抚一般民众的心,而不是安抚亡国昏君和这般腐化无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王政笑着说:“你没看见欢迎我们的赵国民众,一个个都是那样兴高采烈,他们是在感谢我帮他们除去这群骑在他们头上的统治败类。”
  “但愿如此,不过赵国人民松散自由惯了,一旦骤然将严厉的秦法加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会承受不了。"王后又说。
  “要严开始就严,归秦后一切照秦法待遇,这也表示将赵人视为秦人,并无偏颇歧视。秦王摇头说。
  “你真是雄辩,我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却找不到驳你的理由。"王后也跟着他摇头。
  “这就是我超过其他历代君王之处!"秦王政得意地说。
  “这只是胜利的开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谈下去,她想转变话题:“明天我想不要像今天这样招摇,而是轻车简从,重游一下我们过去曾同游过的旧地,好吗?”
  “有你在身边,旧地是否重游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什么事白天办不完,还要在晚上办?”
  “明天气我就要准备杀人!"秦王政的口气和脸上都充满杀气。
  “杀人?邯郸围城之战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王后沉痛地说:“你和我都是生在邯郸,在这里度过童年,总会有一点感情,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当然有!"秦王政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在室内走动:那就是和老爹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边,老爹也住在咸阳后宫,邯郸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记忆,我恨这里的虚伪做作,更恨这些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明天开始,我要报复,而且是集体报复!”
  王后本来想说,虽然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亲,但都是些不解事的孩子和爱道人长短的妇人,这样也罪不至于死,何况她们背后议论的大部分是事实。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惊吓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多变?女人的眼神简单明了,喜、怒、哀、乐,表情都非常明显,但她整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美丽的女人不管带着任何眼神,她还是美丽的,丑的也是如此。但一个男人却会因眼睛的表情改变整个人的外观。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个似不相识的陌生人,充满仇恨、恶毒,手上沾满血腥的丑陋陌生人!她还想用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作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说:
  “我跟你来邯郸是为了寻求旧地重游的欢娱,我已等待了这么久。”
  “我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寻求旧地重游欢娱的方式,我期待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王政狞笑着说。
  “我明天就带胡亥回咸阳,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你乱杀人!"她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希望他会软化。
  以往她的这手撒手锏可说是百试不爽,只要她说要离开他,那怕是留他一个人在南书房,他都会陪小心软化下来。但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却是冷冷地说:
  “也好,你先回咸阳,我还要到中山视察王翦部队,代地寒冷,又是前方,不适合你和孩子去。”
  “你真的疯了!"她忍不住说出目前心中对他的看法。
13

  天色已近黄昏,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红得像涂上了一层血。
  时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那么点刺痛,人们心底的感觉是冬天又来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将人关在家里,将野兽囚在洞穴里,将象征生命的绿色从眼中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着死亡。
  一百多个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军的鞭子驱策下,已经挖好一百多个土坑,一人多长,大半人深,站在里面,正好露出一个头。
  这些人都是前赵国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国时正担任亲贵大臣,如今却是黄土满脸满身,虽然上身打着赤膊,背上胸前还滴着大颗的汗珠。
  他们挖掘面前这排自己的坟墓,已挖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平日只会弹瑟弄琴、抚摸女人的手,现在都已磨破了皮,一拿着锄头和土箕就会有彻心的痛,但身后拿着皮鞭的秦军并不怜惜他们,只要他们稍停下来,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条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现在总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监工的一名秦军校尉验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颜色特别鲜艳,还带着浓浓的泥土芳香。
  他们真的已精疲力尽,好想倒在坑里睡上一觉,这比躺在任何美丽女人饱实的胸膛更舒适。
  他们不知道嬴政为什么要玩这种恶作剧。他传令全国,寻找儿时玩伴,他们自认命好,新来的征服者竟是他们的童年旧识,今后飞黄腾达且不必说,至少他们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们中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小时候曾欺侮过嬴政,他是不是会找他们报复?其他同伴就告诉他,小孩子在一起,谁没有恶言相向过?谁没有打过架?他要是记仇,就不会这样积极找他们了。
  于是他们纷纷出来应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处所的人也出来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们,特别赐宴招待,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没事还找他们话旧。
  这样一来,最胆小谨慎的兔子也会钻出洞来,等到他看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齐了,他一翻脸,全部下邯郸大牢,再想见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现在,有些自命乐观的人还在安慰同伴:
  “不会有什么的!嬴政只是吓吓我们,开开玩笑,小时候我们欺侮过他,他要我们坐了几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了这多鞭子,也该补偿过来了。”
  有的人并不这样乐观,他们哭丧着脸,两腿发抖,并不是因为冷,双眼含泪,是因为恨自己笨!
  也有些胆大的人,开始咕哝含糊不清地骂。
  验工校尉检查了每个人所挖的洞,不够长的挖长,欠深的加深,最后他总算满意了,他命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难得地展开笑容说:
  “主上等下会来看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还是不能完全会过意来,嬴政总不会为了小时候吵骂几句,就真的将他们活埋,说什么他们也是赵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他要是这样做,还想不想治理赵国?想不想笼络赵国高级阶层的人心?
  这时,城门方向尘土飞扬,有数十七和十多部车向这边疾驰而来。
  “一定是嬴政来了,我倒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的人说,他父亲是前赵国丞相。
  “别找麻烦了,说说好话,求他饶饶我们。"说话的人是郭开的大侄子,猥琐的程度可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马当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带了数十名郎中护卫,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潇洒英挺,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
  他微笑地骑马绕了土坑一圈,微笑着对这些儿时玩伴说:各位辛苦了,你们已尝到平时为农、战时当兵挖土锄地的苦楚了!”
  众人见到他和言悦色,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该饶了我们了吧?有什么得罪处,这些处罚也该够了!”有人喊着说。
  “大王,你自小爱恶作剧,这次未免太过份了吧?"有人这样大声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就说吧,不要再跟我们猜哑谜了!"也有人叹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抢着说话。
  “再有,我是想你们死!"秦王政脸上仍带着微笑,眼神中却出现了那天晚上吓得王后独自回咸阳的狠毒。
  “什么,你……"这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诧。
  每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名秦军,一人抓住一条臂膀,扭着向后捆绑起来。
  “嬴政,你这个杂种……”
  “嬴政,你阴险毒辣……”
  “你这个杀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绝望得破口大骂,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默不语。嬴政从小就一脸阴鸷,自己要上当,怪得上谁?还有些人哭闹着骂自己笨。
  拿着鞭子的秦军纷纷抽打叫骂的人。
  “不要打他们,"秦王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临死前有尽量大骂的权利,但他们要多付点代价。”
  他狞笑着下令:
  “骂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军拔出匕首割舌,紧闭着嘴反抗的,满嘴牙具全都敲光,然后全推进了坑里。
  “你们都喜欢女人,没有她们陪,九泉路上你们会感到寂寞,现在寡人赏给你们每人一个,甚或是两个,你们应该走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几部车中下来一百多个女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不是走着下来,而是由秦军两个抬一个抬下来的。她们颈上还勒着白绢,舌头微微伸出,这些都是当面侮辱、背后造谣、曾给过他母亲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这些死女人每个坑丢下一个,正好覆盖在这些活男人的身上,丢不完,一个坑中丢两个。
  “填土!"赵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变成了新坟,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齐。
  远处暮霭四合,成群的寒鸦噪叫着由天空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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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7:54:5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荆轲刺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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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燕国都城蓟城王宫里。
  燕太子丹正与师傅鞠武在书房谈话。
  燕太子生得修长身材,面白未留须,悬胆鼻,单凤眼,唇若涂丹,虽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个傥美少年。
  鞠武则面如满月,留有五绺浓须,身材中等,满面忠诚像。
  太子丹此时神情复杂,在谈话中时而拍案,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秦国军队看起来那么笨拙,武器装备也不如赵燕,一旦接战,赵军总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闻风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阅兵回来可见到什么?为何有这样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问,他从小看太子丹长大,知道他容易激动的个性。
  “我前几天详细地检阅了燕代联军,点验了他们的武器装备,看过他们的个人技艺及各种布阵,总觉得在这些方面我们不比秦军差,为什么赵国五十万大军,没有几个月就全部溃散?而攻赵的秦军只不过卅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同时,能战与否在将而不在兵,所谓猛虎率群羊,群羊变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变成羊了。太子不记得李牧以五万精兵击溃秦军廿万,用的也是赵国军队!”
  “燕国无将才,这也是我平日常担忧的事,不说没有像李牧这种良将,就连王贲、李信这种猛将都找不到,难道说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双手握拳,仰天长叹。
  他接着又双拳击案,愤慨地说:
  “难道说,我在咸阳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报了?”
  “太子,听老臣一言。"鞠武诚恳地说。
  “老师请讲。"太子丹恭谨地说,亦自觉失态而平静下来。
  “秦国将强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汉中的丰富资源,现在又拥有韩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挟灭赵余威,燕国的确是抵挡不了的。你何必为了点孩子气的私怨,去招惹这条孽龙?”
  燕太子丹正想回话,突然近侍来报,秦将樊于期在宫前求见。太子丹连忙对鞠武说:
  “老师,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于期进来共商抗秦事宜。"他那边向近侍说:“带路,孤亲自去接。”
  不一会,太子丹和樊于期手牵手地走进来。太子丹为鞠武介绍樊于期:
  “老师,这是我质秦时结交的好友,秦将军樊于期。”
  樊于期行礼,在宾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狮鼻海口,满脸络腮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将模样。
  “樊将军这次来燕,不知有何见教?"太子丹首先正式发问,刚才接他进来时,寒暄话已讲过了。
  “惭愧,惭愧,樊于期目前是秦国一逃将,哪还谈得上什么见教,樊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归,还望太子收留!"他声音宏量,却带着太多的凄凉。
  太子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傅鞠武却先问道:
  “不知樊将军为何弃秦?”
  “说来令人痛心,"樊于气愤慨地说:“嬴政攻下邯郸,不思如何招亡辑流,安抚民心,最先做的事却是快意私仇,招杀原先得罪过他和他母亲的赵国公子王孙及宗室命妇三百多人,赵国全国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惯,留书辞职,他却言我逃亡,杀了我家大小十三口,还要通缉樊某。"他长叹一声,虎目珠泪滚滚而出。
  这次是鞠武还未开口,太子丹抢着说话:
  “樊将军不必难过,燕国虽小,总还有将军安身之处,招待也许会简陋一点,还请将军包涵。”
  “太子说哪里话?逃军之将只求有一处容身就够了。樊某逃往齐国,齐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当图后报!”
  鞠武连连打眼色给太子丹,他都装作看不见,收留的话已说出口,鞠武当然不便说什么。但见到樊于期虽然感激,却不矫揉作态,仍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他看得出他是条好汉子,今后可以为太子丹舍命。只是留他下来,为秦攻燕自找一个藉口,总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如今不能说什么,只有暗中在心里叹息。
  太子丹和樊于期再交互骂了一阵秦王政后,鞠武在旁言道:
  “樊将军旅途劳顿,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先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话提醒正骂得起劲的两个人,樊于期看看自己衣衫褴褛的落迫样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视大笑。
  太子丹唤来近侍交代:
  “带樊将军到客舍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接风,此事不必让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等近侍带樊于期走后,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怎么不加考虑就留他下来?”
  “故人好友,走投无路,丹不收留,还要他逃到何处去!”太子丹慷慨地说。
  “以私交来说,你的做法完全对,但你可曾想到对整个燕国的危害?”
  “横竖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结定,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樊于期在秦期间对我不恶。”
  “话不是这样说,"鞠武长长叹了口气:“秦军现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将军岂不是当着饿虎吃肉,引它扑上来?”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有以教我。"给鞠武这一说,他也不禁惶恐起来,刚才他真的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鞠武沉吟地说:“以小搏大,讲求的是斗智不斗力。实行要领是低姿态,不闹意气,外面多结盟以增我声势,内部团结,以示敌攻我将得不偿失,就可产生吓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时示以一片决心,平日则事事恭谨,这是以小对大的基本原则。”
  “丹该怎样做,老师有以教我。"太子丹诚恳地说。
  “请太子速派人护送樊将军暂时去匈奴躲避,这样可以灭绝秦的藉口。然后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庄襄王的交情,卑辞厚礼向秦王政示好,以缓和紧张情势,再暗中设法联络韩魏余留势力,南方设法说动凄楚联盟对秦,北方用重金买通匈奴给我支援。形势一成,秦即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慢慢策划报复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
  “老师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这样做要等到哪一年?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复仇雪恨的事,恐怕无法等这样久。再说,樊将军是走投无路才来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绝而远送匈奴,丹恐为天下人所笑,不顾哀怜之交,而只畏惧强秦的威胁,丹无法也不能这样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见劝不动他,只有反问。
  “丹的意思是事情紧迫,怎样做都是缓不济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要求秦王订约,退还所占各国土地,并不得再从事侵略,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就刺杀他。他死以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一定会灭亡。”
  鞠武在心里想,这简直是将国事当儿戏,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况紧急,刺杀秦王政未尝不是缓和情势的一个拙办法!但这个刺客到哪里去找?一刺不中,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说:
  “太子这种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过老臣可以介绍一个人给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问田光先生为何人。
  “太子不知下级社会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提起此人,即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将别人急难看成本人急难,只要他承诺下来的事,他无不尽全力,由于关系好,也几乎都能完成。”
  “有这样一位侠士,老师为何不早说?"太子丹大为兴奋。
  “只不过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太子丹好奇地问。
  “他对富贵权势不愿逢迎。"鞠武笑着说。
  “这太简单,他不愿逢迎人,让我来逢迎他好了,老师何时为我引见?”
  “尽快找机会,但他不见得会对太子有所承诺。”
  “丹明白这一点,虽然我心急如焚,也不会强人所难,"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许下诺言:“只是田光先生既为市井游侠,交往过于复杂,不知对如此重大国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说:“越是合作机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则不合作还好些!”
  “丹失言了,老师见谅!"太子丹惶恐陪罪。


  田光先生正在家里款宴荆轲,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多岁,但豪气几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咤风云的地下势力领袖,应该是身体魁梧、声如洪钟、威风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气派是一派斯文,说话慢条斯理,听别人说话的时间多,自己说话的时间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时候,他的豪气才真正显示出来,他饮酒从不劝人,也不需人劝,酒来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干杯不醉,似乎是个无限量级。
  酒酣耳热,此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发亮的宝石,晶莹剔透,不像七十多岁老人的眼睛。
  他批评时事,月旦人物,针针见血都有他独特的见解,能听到他这种谈话的人,都有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长久流浪江湖的荆轲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饮即醉,醉时高声谈笑,旁若无人,亡国之恨上得心头就高歌当哭,不能自己。
  此时田光正在谈赵亡之事,荆轲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倾耳而听,他英俊但蒙上风尘的脸满布激愤。
  田光唯一的孙女儿田喜在室内张罗着酒菜,她不时深情地注意着衣冠渐形不整的荆轲。
  “秦国灭赵以后,亡魏指顾间事,并吞魏赵,齐楚危矣,看样子秦国统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叹气说:“秦法严峻,亡赵不到三个月,就将赵悦在赵的地下势力清除得一干二净!”
  “赵悦?他不是曾帮助过秦襄王回国抢立,而且是当今太后的干爹,算起来还应该是秦王的干外祖父!"荆轲惊诧地说。
  “'干外祖父'就是亲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韩非那一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会中,儒侠都是败类蠢虫!"田光酒意六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嬴政消灭赵国地下势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记,说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究,逾岂不登记者,查获之后全部斩首。但等到这些人登记以后,他全部送往军中,而查到未登记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杀了示众。整顿的那几个月里,邯郸市街口几乎天天杀人!”
  “赵悦呢?"荆轲关心地问。
  “送到咸阳养老去了。"田光笑着说:“如今赵国市井游侠,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还有些残余都逃到齐国和燕国来了。”
  “秦王政真够厉害!"荆轲带几分赞叹地说:“只是我浪荡江湖,希望藉由民间力量推动朝中显要,让各国联合抗秦的计划要全部落空了!”
  “秦国出了嬴政这样厉害的国君,看来亡六国乃是天意,荆卿,你想恢复卫国的志愿恐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长长叹口气:“游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贪官污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统一天下,恐怕就没有我辈立足的余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爱,市井游侠倒真是多余的。"荆轲说。
  “因为政治混乱才产生游侠,没有这些济人之急的侠义人士,升斗小民会更苦!"田光看着荆轲说:“现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只要听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让卫复国,他就会兴奋。
  “刺杀嬴政!嬴政一死,秦国再找不出这样英明果断的君主,本身一乱,就没有余力再侵略别国,然后我们可以再慢慢地图谋它!”
  荆轲不语,但一颗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田喜忽然拿着一张请柬进来,轻声在田光耳边说了几句话。田光笑着对荆轲说:
  “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荆卿无事就在这里继续喝酒,让喜儿陪着你,老夫可能会回来晚点。”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约了高渐离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荆轲先告辞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荆轲一眼,满脸的失望。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汽车,由鞠武带着从人亲自来接田光。
  在东宫门前,太子率同亲信迎接。太子见到田光,坚持要行见长辈之礼,上台阶时亲自为他引道。
  在书房坐定奉茶以后,太子摒退所有从人,连鞠武也先行告退,等从人全部退出后,太子避席顿首对田光说: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有以教我!”请太子先说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贡献我的拙见。”
  太子丹将那天和鞠武讨论的情形叙述一遍,最后结论是劫持或刺杀嬴政,逼他签约交还所侵占的别国土地,或是造成秦国内乱,再联合诸侯加以讨伐。
  田光闭目半晌不语,最后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视太子丹说:
  “太子要老朽帮你什么?”
  “主持刺秦计划。素闻先生深通剑术和夜行术,能在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太子错了,那都是老朽年轻时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济,太子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吗?‘伏枥老骥,不如壮时骑马。'老朽看法与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赵暴行传出以后,天下皆寒心,老朽没有不肯尽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确太老了!"田光摇头叹息。
  “另外素闻先生精研相人术,是否可为丹挑试一下人选?”太子丹有点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田光直觉地想到荆轲,但再一想到喜儿看荆轲时深情发亮的眼神,他将这个念头打消,反问太子丹说:
  “太子门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这类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说:
  “丹曾以百金买得赵人徐夫人的匕首,并要工匠加毒药另行淬炼,以之试死囚,真的是见血封喉,无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买匕首,这是对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会伤到自己。”
  “丹门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还有一名秦舞阳,这个人最为奇特。他十三岁杀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着这些捕卒,没有人敢领先靠近他,他最后从容走入市集人丛中逃走。”
  “哦!还有这种杀手人才?"田光笑着说:“今年他几岁?”
  “十八岁了!"太子丹也微笑着回答:“门下客很少敢直视他的。”
  “从容不迫,杀了人若无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经过严格训练没有?”
  “这个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将三人喊来,先生加以评鉴,足以当先生之眼者,请先生加以特别训练?”
  “先请来看看再说。”
  太子丹要近侍传来三人。
  三人鱼贯而入,先向太子行礼,而后向田光行礼,太子要赐坐,田光举手说:
  “不必,要他们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细些。”
  三人脸上出现不悦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对,他们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样。
  秦舞阳特别受到重视,田光对他打量的时间最长,田光直视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里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来。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声:
  “这些东西给老夫提鞋系带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听他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气变了脸色,碍于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发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执晚辈礼,更不知田光是什么来头。
  过了一会,太子丹才会过意来向三人说:
  “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没有轻慢的意思,只是试试你们罢了。”
  三个人这才脸色缓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么样?”
  “这三个人都不可用,"田光叹口气说:“真正勇者受到无故羞辱从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动。这三个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就怒形于色,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谁勉强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气地问。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国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宁可不试!"田光斩钉截铁地说。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愿听听先生对三人的评语。"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刚才发怒,面红耳赤,这种人遇事冲动,不够沉着;宋意脉勇之人也,发怒脸青,这种人遇事外刚内怯,处危险不能持久;秦舞阳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虽然能沉着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环境如此,一到陌生环境就会不知所措!”
  “经先生这一说,岂不是无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丧地说。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着说:“发怒而色不变者。”
  “何处可找到这种人?”
  “老朽眼下就认识一个。”
  太子丹雀跃长跪言道:
  “在哪里?丹要亲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荆轲,此人可用,但不知他愿意否。”
  “但请先生介绍,丹当登门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会要他来拜见太子,外面人多口杂,太子主动去见他,会引起许多猜测,传到嬴政耳中,他会产生联想。”
  “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会又说:“丹当以上卿待他。”
  “荆轲是慷慨悲歌之士,怀有亡国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会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谈了一会荆轲的家世和为人,田光起立告辞。太子丹恭送至大门,笑着向田光说:
  “丹今天与先生所言的事,有关国家存亡,希望除荆轲以外,不要让别人知道。”
  田光低头想了想,也微笑着对太子说:
  “好!”


  荆轲、高渐离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楼上。
  他们三人高据靠墙的一张席案,荆轲居中,高渐离在左,屠狗者坐在右侧。
  高渐离年龄和荆轲相若,廿多岁,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体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屠狗者则是蓬头乱发,脸上虬髯横生,看不出任何年龄,加上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杀狗卖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荆轲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认识,意气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脸红,三杯下肚就有点微醺。带着酒意高谈时事,谈到悲惨处荆轲高歌当哭,高渐离击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和,更伤心时,三人紧拥在一起,放声哭成一团,旁若无人。
  他们几乎每晚都会到这家酒肆,别人全当他们是发酒疯,但因高渐离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荆轲善歌,教人听了荡气回肠,余音绕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时分,这家酒肆天天客满,全都是为听高渐离击筑和荆轲唱歌而去的,只要他们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所以他们虽然是吵闹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却希望他们天天来,只要三天不来,她就会派小童到田光家里去请。女主人乃是个年轻寡妇,长得颇有姿色,好事之徒就传出女主人爱慕荆轲的英俊潇洒,一日不听他唱歌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同时每天吃喝都是免费,不然荆轲来燕三年,认识高、屠两人也两年有余,哪来这多的闲钱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荆轲出身卫国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产甚丰,喜爱读书击剑,曾以治国之术游说过卫之君,但卫之君不能用,其后秦伐魏,将魏国某些地区连同卫国改为秦的东郡,而将卫之君迁到边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来,意图游说诸侯抗秦,以便复兴卫国,随身带了不少金玉珠宝,再怎样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对市井传言,荆轲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时间,在同一靠墙席案,和同样的两个人喝酒。
  今晚有点特别,三人既不唱歌击筑,也不高谈痛哭,只是闷着喝酒,三人没喝多少,却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听他们唱歌击筑的客人等了许久,全等得不耐烦,餐罢会帐走了,整个酒楼只剩下他这一桌客人,女主人干脆要小童关了店门自己也带着酒上楼,频频向三人劝起酒来。
  三人喝了相当时间,高渐离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首先开口说:
  “屠狗兄这次去齐,不知何时回来?”
  “没有归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难道舍得我等两年多来的相聚?”
  “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块狗肉。
  “我听不懂屠狗兄话中的玄机。"荆轲也夹了一大块狗肉放在嘴里大嚼。
  “因为有舍不得才有所谓舍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哑谜。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齐,居住何处?"荆轲又问。
  “只在彼山中,云深不知处!"屠狗者正色答道。
  “难道要住在泰山顶上?"高渐离笑着说。
  “处处白云处处家,临淄红尘当故乡!"屠狗者长吟。
  “我明白了,"荆轲笑道:“屠狗兄还是要回临淄市井隐居。”
  “尽打哑谜,你们烦不烦?"高渐离执起敲筑的竹捶轻敲了几下,调整了一下弦,对荆轲说道:“荆卿,有酒有肉不能无歌,你唱歌,我来伴奏,也为屠狗兄壮壮行色!”
  高渐离先敲了一段过门,荆轲随着曲子即兴唱出——
  -
    今夕何夕兮,
  离情依依,
  别离无再聚兮,
  怎当未离,
  白云处处兮,
  皆为尔家,
  我心悠悠兮,
  何从何去?
  -
  屠狗者自怀中抽出一把杀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
    尔舍不得兮,
  我却舍得,
  无常人生兮,
  聚散难测,
  凡事舍得兮,
  免却烦恼,
  舍得舍得兮,
  聚散无别!
  -
  三人正弹唱得高兴,忽然楼下冲上一人,人未到声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们却在楼上鸡猫子乱叫的吵人!”
  女主人连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个彪形大汉已冲上楼来。


  “荆轲,原来是你!上次在邯郸,你给老子一喝,就吓得夹着尾巴跑了,今天又厚着脸皮在此唱歌享乐,还有美人陪着!"他说着话,顺手在女主人吹弹得破的粉脸上摸了一把。
  “客人请放尊重些,"女主人看着荆轲求救。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肚大腰圆,狮鼻海口,两眼突出,像两粒龙眼核,身上还佩着一把剑鞘镶金嵌玉的宝剑。
  “鲁勾践兄,请坐。"荆轲微笑着摆手相请。
  “原来是荆卿的旧识。"已经紧张防备的高渐离轻舒了一口气。
  只有屠狗者玩弄着杀狗牛耳尖刀,连头都未抬一下。
  “坐你妈的坐!"鲁勾践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口浓痰吐在荆轲脸上:“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来拔剑!”
  荆轲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恶心,掏出绢帕抚着樱口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高渐离不解地问荆轲:“你和鲁兄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什么,"荆轲微笑着说:“那次在邯郸赛车,鲁兄输了我一个车身,事后他说我是以车阻道才赢了他,要跟我决斗,我自问不是鲁兄对手,所以逃了。”
  “赛车阻道,这是规则许可的,"高渐离脱口说出:“车快可由别的车道绕过去。”
  “老子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荆轲,今天你要还老子一个公道,"他再瞄了瞄两边不起眼的高渐离和屠狗者:“你们两个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则休怪老子的宝剑不长眼睛。”
  “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荆轲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赛车赢的彩头也让给你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剑,站起来,拔剑!”
  “荆轲,涵养好,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是对的,但用你这种一忍再忍的方法对这种无赖蛮牛,他只会得寸进尺,认为你软弱好欺侮。"久未说话的屠狗者慢慢站起来。
  “你要帮他出头?"鲁勾践打量一下站起来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说道:“你连佩剑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跟你老子比剑?”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长的牛耳尖刀说:“用这个试试吧!”
  “你这个杀猪的,把老子当猪?"鲁勾践两眼横睁。
  “我是杀狗的。"屠狗者脸上没表情地说。
  “把老子当狗?"鲁勾践火气更大。
  “把你当狗是抬举了你,其实你比猪还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现在轮到我说话,拔剑!”
  鲁勾践飞身退后三步,剑随退势拔出,别看他身体庞大如牛,拔剑身形却灵活优美。剑果然也是好剑,剑身剔透明亮,在灯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鲁勾践大喝一声,出剑却是虚提一招欺敌。屠兄小心!
  只有荆轲依然坐在原处,脸都未擦一下,微笑观看着,就像看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打架。
  鲁勾践发出虚招,屠狗者连看都未看一眼。接着他又再大喝一声,三招接连而来,快捷有如闪电,似乎是击成一招,前后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后是"直取中原"的当胸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无变化,只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而上,鲁勾践怕手指遭削,只有弃剑后跳。
  他看着地上的弃剑,不相信地摇摇头。
  高渐离击筑,大声喊好。
  荆轲仍然微笑。
  “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来过。"鲁勾践不服地说。
  “可以,拾剑再斗,可是这次你得付出代价!"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说,同时退后三步,让鲁勾践好拾剑。
  鲁勾践拾剑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声暴喝,这次是五招连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后出现五朵剑花,灯光底下,有如众多花瓣纷纷落下,煞是好看。最后一招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头,乃是以剑当刀,横砍在他的颈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脑袋就会飞上天。
  只见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随形,横着顺剑身而上,这次鲁勾践连弃剑的机会都没有,五根血淋淋的指头随着宝剑散落在地板上。
  鲁勾践呆立当场,忘了手痛,大声喊着:
  “你是人还是鬼?”
  “还不拾剑快滚?再来你会输掉脑袋!"屠狗者也大喝一声,屋顶似乎都为之震动。
  鲁勾践左手拾剑,握住伤手,狼狈地跑下楼去。
  屠狗者复座,女主人为他斟上一杯酒,展开花似的笑颜:
  “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谢屠狗兄解围。"荆轲也抱拳道谢。
  “这一吵,喝酒兴致一点都没有了,"高渐离笑着说:“只是屠狗兄才用来用去只有那么一招,荆卿值得学习,可以用来对付鲁勾践这种仗技仆人的无赖。”
  屠狗者只笑笑不说话。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请教。"荆轲诚恳地说。
  “不要改日,要学现在学,你忘了屠兄这次南去,没有了归期?”
  正说笑间,只听楼梯又是急促响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惊呼道:
  “难道鲁勾践不死心,又约了人来?”


  上楼来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楼女主人一眼,神情紧张地对荆轲说:
  “荆轲,爷爷有事,要你马上回去。”
  她这才和高渐离与屠狗者见礼。
  荆轲向屠狗者告辞说:
  “明天一早我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摇摇头说:
  “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许等会酒醒就上路,也许明天你还能在市集看到我杀狗卖肉。”
  “也罢,我辈不必如此拘礼,待我高歌一曲在此为屠狗兄送行。"高渐离笑着说。
  他击筑引吭高唱,声彻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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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山独行,
  万水飘零。
  一身一刀,
  何处归程。
  故国难归,
  壮士无路,
  落拓异乡,
  何时底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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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到"落拓异乡,何时底胡?"时,声音由高亢一转为低回,荆轲忍不住随声相和,反复再三低吟,楼上连田喜在内五人,莫不泪下两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满脸是泪也不擦拭,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
  “就此别过,有缘自当再相见。”
  他头也不回地自行下楼而去。
  “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高渐离望着他的背景叹息。
  荆轲也向高渐离告辞,带着田喜姑娘下楼,跨上马快驰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书房内沉思,似乎有事委决不下。他见到荆轲进来,只点点头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这种时候,祖父不喜欢人吵他,她悄悄地带上房门出去。
  荆轲侧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里,刚才的歌声仍萦绕在耳旁。
  故国亡于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国之力复国,但人微言轻,连执政的大臣都见不到一个。
  接着他游荡起临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侠的力量,组成一股反秦势力,日子一久才发现到,好的游侠固然能济贫扶弱,锄强去恶,但一谈到政治都没有兴趣。而像鲁勾践这类的自命游侠,简直是仗技仆人的无赖,臭味相投,联合起来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们做牺牲奉献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随后他又去到赵邯郸,也拜见过赵悦,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帮他抗秦复国,他早就是秦王政的干外祖父。
  两年多前他来到燕蓟,结识了田光,但田光这位地下势力领袖年纪已老,壮志全消,他反而时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来。他告诉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约五百年是个轮回周期。周平王东徙雒邑,国势日弱,控制不住诸侯,诸侯自相并吞征伐,到现在已五百年有余,也该是天下要合的时候到了。
  他告诉他说,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赋过人,处事明快,历经各种家变而屹立不动,礼贤下士,用别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紧的是他能得武将和士卒的心,秦军人人愿意为他效死,这是古今君主都很难办到的事,历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汤能做到,所以他们能以小国寡民统一天下,创下数百年的基业。由此看来,秦王政统一天下已成必然趋势,荆轲想逆流行事,志虽可嘉,但吃力未必讨好,未必能成事。
  荆轲又想到对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温柔勤劳,乃是上选的贤妻良母。田光虽未明说,但请他住到他家来,一切私人杂事都是由田喜为他打理,有机会就让他们单独相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但他怎么能安得下心,定得下来?国仇家恨,明知不可为,却不能不为,他只有借酒浇愁,高歌当哭了,这种心情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荆卿,你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田光先生如此发问。他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先生唤我回来,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静等先生指示。”
  “哦,哦,这件事我正委决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让你久等了。”
  “不敢,先生请说,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报秦灭卫之仇吗,现在机会来了!”
  荆轲闻言兴奋,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问:
  “什么机会?”
  田光含笑地将太子丹的事情说了。
  “那先生还有什么委决不下的?"荆轲不解地问。
  “我的这个孙女!”
  “喜妹,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荆轲明知而故问。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说:“两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吗?”
  荆轲听田光如此开门见山地说,不由全身一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就是我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叹口气说:“在私心来说,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来,只要你放弃仇恨之心,自然不会酗酒,除掉这点,你会是个好丈夫。田喜会是个贤妻良母,这是我百分之百敢肯定的。”
  “晚辈承认。"不知为什么,荆轲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在你的立场来说,任何只要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都不应该放过。”
  “不错。”
  “所以当时我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将你推荐给太子,否则你知道了会一辈子恨我。”
  “这晚辈倒是不敢的,"荆轲忍不住插口说:“怎么说先生都是为了爱护我。”
  “要是不推荐,也不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会终身良心不安,因为这样有亏诚实之道。但在回家以后见到喜儿,我的这点私心又再起,两难之间真是难以选择。现在我既然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来作作个决定。”
  “晚辈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说。"荆轲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田光。
  “这里有两个选择,"田光很费力地说出:“一个是你根本忘了国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统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势,依你和我家的赀财,足够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来,和喜儿结婚,多生几个孩子。”
  “如晚辈做不到呢?"荆轲说出这句话,却有种爽然若失的感觉。
  “那你就做第二个选择,明天自己去见太子丹,和他计议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
  “那先生你呢?"荆轲吃惊地问:“荆轲愿作马前卒,还需先生主持大计。”
  “我老了,不愿再管这些凡尘之事,等你到了某种年龄就会明白,很多事当时你自己觉得严重非凡,等过段日子,在别人眼中只不过是场儿戏,你读历史时是否有这种感觉?”
  “但晚辈等待这么久,就是在等这种机会!"荆轲坚决地说。
  “那就好好地把握这次机会!"田光笑着说。
  接着他又出了一会神,突然对荆轲说:
  “假若我不在了,你会对喜儿好?”
  “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
  “没有其他感情成份?”
  “……”
  “明白告诉我!”
  “晚辈自惭污秽。”
  “为什么?”
  “流浪江湖,时时都有生命危险,何以为家?”
  “算了,这种事勉强不得。"田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先生怎么啦?"荆轲带点歉意地问,随即又说:“不管怎样,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辈都会好好照顾她。”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田光叹了口气说:“其实她都是廿岁出头的人了,从小父母双亡,她是很独立的,你没看见,这些日子还是她在照顾我。”
  “晚辈住在这里,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顾。"荆轲笑着说。
  “那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说。
  “请说。”
  “太子临送客出门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是他和我谈的国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泄。”
  “这有什么关系?"荆轲不解地问:“他只是顺口说说罢了。”
  “但对我辈中人,他这样说乃是我们莫大的耻辱!”
  “先生为什么如此想?”
  “假若一个人受到怀疑,尤其像我这种年龄,为燕国做了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来走了几步,缓慢地对荆轲说:
  “你可以告诉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远不会泄漏出去了!”
  “先生不能改变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缓缓抽出佩剑,自刎而死。
  荆轲神色不动,走出门外找来田喜。
  荆轲冷静地将事情说了,田喜抚尸大哭,她一面喊着: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傻?为了一个空幻的理想,情愿终生流浪,为了随便一句话就轻易自刎,这到底是刚强还是软弱?”
  荆轲轻抚着她的头发,无言以答。


  在东宫密室里,太子丹摒退所有从人,单独接见荆轲。两人相对,很久没说一句话,室内一起寂静,连壁灯轻微的跳动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荆轲不带任何激动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太子丹却震惊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他要臣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的人。"荆轲仍然平静地说。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泪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顿首对荆轲说:
  “赵国已亡,下个目标就是燕国,燕国小民弱,不足拒强秦,还望荆卿为丹想个好计策来。”
  “以太子的意思呢?"荆轲反问。
  太子将他刺嬴政的计划说了。荆轲想了很久,最后辞让说:
  “这样关系重大的事,荆轲恐怕承担不起。”
  太子接连叩头,一再请求说:
  “荆卿以复卫国为平生唯一的目标,只要除掉嬴政,强秦必乱,再联合诸侯伐秦,卫国复兴就有望了。”
  荆轲亦连忙避席顿首说:
  “太子如此诚恳,臣要是不答应,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荆卿有何需要?"太子丹这才回席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闻太子百金购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来看看?"荆轲胸有成竹地说。
  太子丹拉动叫人铃,一会儿近侍出现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将徐夫人匕道取来,交给荆轲。
  荆轲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贵,剑鞘乃是纯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还两面共嵌二十四颗明珠,在灯光下光华耀眼。
  他抽开匕首一见,不禁心动了一下。原来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剑状,却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椭圆而头尖,剑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贴身而藏。
  “荆卿,这把匕首你可用得惯?"太子丹说:“用时需加小心,这把匕首曾经以剧毒炼过,一见血即封喉。”
  “臣惯用长剑,用这类短小刺杀兵岂不甚内行,但臣有一知交,运用品来倒是巧妙通神。”
  “此人现在何处,荆卿是否可以引见?"太子丹急切地问。
  “真是不巧,日前去临淄了!"荆轲说。
  太子丹长叹一声,但忽然又神色一动地问:
  “是否可派人去临淄找?”
  “处处白云处处家,他分别时曾如此对臣说,连臣也不知他是否会去临淄!"荆轲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为惋惜。
  “荆卿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一时没有,丹也会派人尽力照办。"太子又催促他说。
  “臣还需要两样东西,可能比较困难些。"荆轲含笑地说。
  “快说,只要丹有的东西,绝不会吝惜!”
  “第一样是燕国督亢地图……”
  荆轲话还未说完,太子丹就打断他的话。
  “荆卿要督亢地图做什么?这是燕国最高军事机密,虽然照燕督亢地区命名,实际上是燕的兵要地志和军事配备图!”太子丹大吃一惊地问。
  “太子只须回答是否愿意拿出此图,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后说。"荆轲微笑,等着太子丹答复。
  “只要对刺嬴政有帮助,虽赔上丹的人头亦再所不惜,何况是份地图!"太子丹慷慨地说:“还有一样呢?”
  “臣要的正是一颗人头!"荆轲有意加强语气说。
  “人头?谁的人头?"太子丹大为惊奇。
  “秦逃将樊于期的人头!”
  “为什么?"太子丹更为不解。
  “太子先别着急,听臣解释。嬴政身为秦国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国,为报私怨,所杀的人都不少,他警卫防备一定不会松懈,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依荆卿之见呢?”
  “要刺杀他,必须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须让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丹还是不太明白荆卿的意思。”
  荆轲起立,在室内走动,语气坚定地说:
  “按臣的计划,燕派臣送督亢地图及樊于仆人头给嬴政示好,献督亢地图表示臣服;献樊于仆人头象征燕的悔改,不该收留樊于期。嬴政得到这两样东西,必须因过于得意而对臣失去戒心。臣先将匕首藏于图内,图穷则匕现,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计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转念又神情沮丧地摇头说:“樊将军得罪嬴政,投靠诸侯皆遭到拒绝,最后穷途末路才来投奔丹,这样做,丹心实在不忍,荆卿是否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这样东西不容易办到,"荆轲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设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绍臣与樊将军认识,臣对他的豪起早已耳闻,并且佩服之至。”
  “当然可以,"太子丹又问:“不知荆卿何时执行这项计划?”
  “臣想派人至临淄寻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个好帮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着说:“秦国正逢帝太后大丧,秦对外用兵也许会休息一段时间,何况它才吞下赵国,还需要消化,同时在行前,丹也应该好好招待荆卿一个时期。”
10

  高渐离自愿为荆轲去临淄找屠狗者,荆轲没有告诉他原因,他也不想问,他们三人有这种默契,谁找谁,只要说有迫切急需,大家都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约。
  秦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陵,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问,这对生前同床异梦的夫妇,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寝异梦。
  为了办理大丧,秦军暂时停止对外行动,齐、楚、魏对秦心怀恐惧,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国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觐见秦王政,请他原谅私自逃回国的罪,并建议待帝太后丧事办完,明年初派特使献上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后者是荆轲秘密的交代),盼能与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虽然是母丧哀悼期间,听到使臣的这些话,也不禁在心内狂喜。得到督亢地图,等于是全盘明了燕国兵要和兵力配备,今后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于期这个老匹夫,他自问对他不薄——其实他对每个将领都不薄,自从听了老爹那番话,他一改秦国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将战将当成猎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确对他们极度礼遇,尽量照顾他们的家人和退休以后的生活。
  而樊于期不念他对他们的好处,只为他杀了几个赵国的人渣——的确,吸尽百姓的民脂民膏,终日无所事事,专研究如何消遣享乐,不是人渣是什么?——就跟他翻脸,留书逃亡,给诸将领的士气带来严重打击,他不该死,谁该死?燕国迟早是要灭掉的,太子丹既然以这样贵重的礼物来求和,让燕多活几天,先解决魏、楚、齐再说。燕地处边陲,又有赵地隔着,对秦攻楚魏没有什么妨碍,再说逼急了,它要是和北边的匈奴联合,那会造成匈奴进入边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祸就太大了。
  有了这种想法,秦王政欣然答应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议。
  在燕国这边,太子丹不但奉荆轲为上卿,而且几乎是天天邀荆轲和樊于期同游,车骑饮宴,奇珍异宝,声色犬马,只要他们意有所动,他不等他们开口,就为他们办来。
  樊于期心直,而且军中严肃生活过习惯了,在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荆轲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连个谢字都不说便照单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买他的命,人间没有比自己的命更贵的东西。
  譬如宫中盛传着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和荆轲出游,荆轲开玩笑地向太子丹说,据传千里马的肝最补,人吃了以后会胆气更壮,身体虚的也会转弱为强。
  当天的晚宴上,那匹万中难找一的宝马的肝,就已由御厨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好,呈递在晚宴荆轲的席位上。
  还有一次,荆轲、太子丹和樊于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视察部队,时值严冬,易水都已结冰,回到东岸,三人欣赏雪景,兴致正浓,荆轲忽然发现河中有一裂缝,童兴大发,在岸边拾取石子,和樊于期比赛投准,看谁丢进冰洞的石子多,就在这时,太子丹命近侍端来整整一盘金丸供两人投着玩,最后连樊于期都觉得浪费,丢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荆轲看一名弹琴的太子丹爱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于期的问话,太子丹奇怪问明原因,没过一会工夫,这名爱姬那双白皙丰腴的玉手就被砍下来,用玉盘呈送到荆轲的席位前,害得荆轲从此不敢再赞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荆轲刻意结交樊于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样,在太子丹的眼中,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他必须对他们好,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很快冬去春来,易水部分解冻,河水又复淙淙,但河水春寒依旧,列阵在易水以东的燕代联军,积极备战,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国王翦部队突然发动春季攻势。
  到临淄寻找屠狗者的高渐离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似乎他也跟着屠狗者失踪了。
  秦国驻燕使者传达秦王政的话,秦王急着要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如不在近期送到,后果自己负责,也就是要用武力来取。
  太子丹暗示了荆轲几次,荆轲有点不耐烦地说:
  “臣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来,入不测之秦,在万人护卫中劫持一国国君,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中,臣需要一个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间秦军就会渡过易水,丹虽想再陪着荆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来,不如派秦舞阳为副使,舞阳经过田光先生的考验,虽称不上是上上之选,却也被田光先生赞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说。
  “这个问题犹在其次,最要紧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将军的头,臣就无法接近嬴政!"荆轲惋惜地说。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凄然。
  “臣和太子一样不忍,但除此以外还有别法吗?"荆轲问太子也是在问自己。
11

  荆轲明白太子丹开不了口,只有自己去当这个刽子手。好在他和樊于期差不多,樊于期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较不会不安。
  那晚,他们约好在樊于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于期威猛却落魄的模样,再看看他居处的简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于期至今犹保持着秦将传统的俭朴作风,睡的是硬板床,没有锦绣睡垫,太子丹虽然屡次送婢女和仆佣,但都被他拒绝回去,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佣服侍他的起居,一个女佣洗衣煮饭。
  太子丹对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赠与,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东西,说是要保持武将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说,要是赵国的将军都像他,赵国就不会灭亡了。
  今晚樊于期的兴致特别好,他的酒量正和荆轲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样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话越少。不过今晚他的话却格外多。
  “荆卿,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话多的原因吗?"樊于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断说话。
  “我也有点感到奇怪,能告诉我吗?”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易水之东的燕军中去,让我有机会和秦军决一雌雄!”
  “将军本为秦人,率燕军和秦军作战,心中不会觉得别扭?”
  “嬴政杀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国,造成天下兵连祸结,于公于私,我都感到良心无愧!"樊于期豪气干云地说。
  荆轲没有答话,却暗自在心内庆幸,好在他今晚下了决心,提前来了一步,否则他到易水之东带兵去了,事情就会全部弄砸。另方面他发现太子丹虽然有点感情用事,却的确是个好人,他认为他是想让他当刽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
  “荆卿何日动身去秦?"樊于期又在问,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秦王政在催着要他首级的事。
  “本当早就起程了,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在等一个人。”
  “少样什么东西,等什么人?"樊于期好奇地问。
  “等一个由临淄来的朋友,缺少……"荆轲下面的话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缺少什么东西,看我是否能帮忙?"樊于期热情地说。
  “这样东西正需要樊将军的协助!"荆轲见他渐渐自入罗网,不禁暗自高兴。
  “那你就直言罢!看我能协助你些什么。”
  荆轲轻咳了两声,硬起心肠说道:
  “秦王对将军真的是做得太过份了,将军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看不惯嬴政报私仇滥杀的作风,乃至留书辞职出走,他通缉你个人还则罢了,不该杀你全家十三口。如今听说他又悬赏黄金千斤购将军头,生得者封万户侯,他对将军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吗?”
  “嬴政为人忌刻,顺者生,逆者死,不过秦军将领很多还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错了他,只当他礼贤下士,尤其照顾军人,乃是百年难遇的明主。及至赵国为私怨滥杀的事情发生,我看不惯留书出走,仍然对他存着幻想,总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时冲动,直到他杀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没有人性的人!”
  “那将军今后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国之兵,杀秦国故旧来泄嬴政杀将军全家之恨?荆轲特别加重故旧这两个字的语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樊于期放下酒杯仰天叹息,豆大的泪珠由一双虎目中滚滚而出,他哽咽着说:“于期每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该怎样做,怎样解决!”
  “现在轲有一个办法,既可解除燕国将遭灭亡的危险,同时也可报将军的仇恨,将军看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樊于期避席,膝行到荆轲席位旁,侧耳而听。
  “那就是用将军的头接近秦王。荆轲只要能靠近他,我将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将军的仇可报,燕国遭侵略的威胁也可以解除了,将军认为怎样?”
  “荆卿所谓少样东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头而言?"樊于期哈哈大笑。
  铁铮铮的汉子,脸上犹挂着眼泪的爽朗大笑,看在荆轲眼中,增加他心里更多的苍凉。
  “将军愿意这样做吗?"荆轲平静地又再问一句。
  “这还用得着问吗?"樊于期抽出佩剑,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颈子,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手腕,微笑着对荆轲说: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只是找不到送我头去接近嬴政的人,荆卿既然肯,请等下将我的头割整齐好看点,免得嬴政看到认不出来。”
  樊于期双手用力,剑锋切入咽喉,血箭激涌出来。
  荆轲俯身向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割下头,放在几案上,他细心地用手绢沾酒,擦掉首级脸上的血污。
  没过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赶来,抚着尸首痛哭,他一边还哽塞着反覆对荆轲说:
  “难道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荆轲始终没答话,他专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满了鲜血的剑。
12

  荆轲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房里的灯是亮着的,这表示田喜还在他房中帮他整理。
  对这位贤淑而又专情的女孩,他有着无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后,他可说是她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可是在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间,他却在狂欢寻乐,想尽情享受这生命的最后一段,反而很少回居处。
  如今樊于期已死,头以药水泡制起来,不会发臭,脸形及五官长时间都不会变,下面该轮到他了。
  本来,他如愿地拿到樊于期的头,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
  一跨入房间,他意外发现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着一件银色睡袍。
  看到他进屋来,她连忙起来为他倒茶,伺候他换衣,看到他疲惫的样子,她忍不住吃惊地问:
  “有什么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这里难过。"他指指心口。
  “什么事能使你难过成这个样子?爷爷死,你到现在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她语气带着埋怨,却有更多的欣赏意味:
  “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气的。”
  “现在我的眼睛也是干的,还没流过一滴眼泪!”
  “你只有喝酒唱歌时才会流泪,"田喜孩子平地笑着说: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和爷爷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和你爷爷一样,樊将军自刎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头!”
  “是你杀了他?"田喜惊叫。
  “没有……不是,"他坐到床边,喝着她倒来的茶,很困难地说道:“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应该说是秦王要他的头。”
  “就为这个,你就不顾道义逼死他?"田喜气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还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荆轲拉她在床边坐下来,像对孩子一样对她说:“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像小孩一样,说哭就哭。”
  “我想到爷爷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从他出现,爷爷自刎了,今天樊将军又是自刎,明天……"她两手遮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来,不要难过,把眼泪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里掏出手绢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用手绢擦着眼泪问。
  “过几天我也许要出使秦国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点。"荆轲语气平静,内心激动。
  “送樊将军的头去?"田喜睁大眼睛问:“你们真的这样残忍?”
  “为了燕国的安全,没有别的办法!"荆轲真想将内情告诉她,可是说不出口,两位讲求信义的人都为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坏泄密。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改变话题:
  “你今晚怎么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这段时间我都睡在你床上!”
  “为什么?”
  “等你回来,"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想了想她又抬起脸来直视着他:“我高兴,不可以吗?”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来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里去了。"他看到她心里会难过。
  太子丹真是她所说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就按连有两个好人丧生,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
  “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天有人帮高渐离带信,说是在临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没听他的话离去,而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于色:“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来人说,大概就是这几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请回房去吧。"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她像个撒赖的小女孩。
  “什么?"他惊诧地望着她。
  “荆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她哭着问。
  “怎么会!"他皱着眉头。
  “那为什么你好久不回来,一回 来就撵人家走?”
  “今晚我实在太倦,有话明天讲。"他拿她真没有办法。
  “爷爷要你照顾我?"她责问地说。
  “不错。"他内心浮起歉意。
  “那为什么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却从不回来看看我?”
  “她们会做媚态讨好你,我不会,是吧?”
  “那跟你是两回事,你怎么这样!"他敷衍地安慰她,心里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难缠。
  “你嫌我太丑?"她哽咽着。
  “怎么会!"他说的是老实话。
  “她们有的,我也有!其实,我想我不会比她们难看!”
  她突然掀开睡袍,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副美丽玲珑的少女胴体整个呈露出来。
  他连忙将她的睡袍拉拢,她趁势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面抽泣着说:
  “爷爷临死时要你照顾我,你却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
  “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忽略了你,这次咸阳回来,我就永远不再离开你!”
  “真的?"她抬起泪脸微笑着问他。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举起手,却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随便发的,"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其实,你们男人都很笨,总认为女孩子不懂什么,说真的,你们要做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
  “你们要刺杀嬴政……用樊……”
  他连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
  “隔墙有耳,你不要乱说!"他在她耳边细语。
  她挣脱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长吸一口气说:
  “你也很笨,你知道爷爷自杀的用意吗?”
  “他不是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泄密吗?”
  “到现在你还不懂?"她又紧抱着他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爷爷……自杀……是为了要我成为你的……累赘,他并不想你去刺……去咸阳!”
  这下轮到荆轲想哭了,老人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听到他自言自语叹息,不该一时高兴,将你推荐给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荆轲轻拍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背说:“我答应你,只要这次能从咸阳回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也答应你,我会等你平安地从咸阳回来,你要有什么不测,我会跟着你死!”
  “别说孩子气的话!"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阵恐惧。
  但他再一想,二十岁刚出头女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他真的死了,也许她会记得他一段时间,直到她遇到另一个她喜欢的人……这样想他就放心多了。
13

  太子丹为荆轲出使秦国,在易水畔长亭设宴祖道送行,参加送行的宾客有上千人。知道内情的全着白色袍帽。
  荆轲穿着一袭白色儒袍,潇洒倜傥;副使秦舞阳穿着一身红袍,倒也威猛非凡。
  荆轲随着太子周旋于宾客之间,眼睛却不断在人丛中找人,别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随时注意他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边的高渐离明白,他想见到的是两个人——屠狗者和田喜。
  高渐离昨晚从临淄回来,告诉他屠狗者因有点要事必须处理,所以要他先回来报信,屠狗者随后就到。
  可是到现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荆轲内心有点烦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烦人的宾客敷衍。
  另外一个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心里却好希望她会来,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宴会从中午一直拖到日头偏西,乌云渐渐密布,天气突然转坏,风转强,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大家要说的客套话都已讲完,荆轲不说走,送行的人当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变了主意,急得脸色沉重,几次想问又将话吞了下去。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声对荆轲说:
  “荆卿,日头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么事,就派秦舞阳先走吧!”
  荆轲本来心中就烦躁,一听太子丹的话更是火上加油,他失去平日的冷静,大声叱喝太子说:
  “太子用人就是这种用法吗?只知道一往直前,抱着必死决心,而不顾事情的成败,这只是匹夫之勇。荆轲不是犹豫不决,有所惧怕,而是要等一个人!太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就起程罢!”
  他转脸对身边的高渐离说:
  “为我奏一曲送别,我为你歌一首惜离!”
  高渐离也是白衣白帽作送丧状。他取下背上的筑,就着一块大石头坐下,调好了弦,开始敲击起来。
  美妙的筑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谈话,有的原地伫立,有的席地而坐倾听。筑声和远处易水的浪涛声相和,形成*籁渗和着天籁的美妙壮丽音乐,所有的人都听迷了,包括太子丹在内,他们完全忘了送行这回事。
  突然,筑声由低回而高亢,成为变征之声,荆轲长吟而歌——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歌声重复两遍后,众人皆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泪湿了衣襟而不自知。
  又突然,筑声一转为慷慨羽声,雄壮激昂,荆轲歌而和之——
  -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
  众人仍然和着——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荆轲领唱,众声相和,就在筑声、歌声、易水浪涛声中,荆轲上了骑马高车,后面有十数乘副车相随,荆轲向太子一拱手,车队缓缓走动,沿着易水边向南而去。
  高渐离仍然专心弹着筑,送行宾客依然在唱和。
  太子丹伫立原处,直到车队扬起的尘土散去。
  他注意到,荆轲根本没有回顾一下!
14

  荆轲率领的燕国使节抵达秦都咸阳,在咸阳街头造成轰动,万人空巷,急着看燕国求和的使节团。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买通了秦王政宠臣蒙嘉,中庶子蒙嘉虽然官位不高,但亦为名将蒙骜之后,所以和蒙武儿子蒙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宠爱。他向秦王政说:
  “燕王实在是震慑于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军事和大王对抗,因而请求臣服,比照诸侯之位,献纳朝贡如同秦的郡县,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庙就心满意足了。但不敢自己来说,所以斩了樊于期的头,连同督亢地图,特派使节团送来。”
  秦王政本来已等得不耐烦,听到燕使节团已到,当然大为高兴,于是要太史择定吉日,以最隆重的九宾仪式,会同各国驻秦使节和文武大臣,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节。而且命燕使节团带着奇珍异宝贡品,匣装的樊于期头颅和督亢地图绕行咸阳一周,再进朝殿。
  荆轲捧着装樊于期头颅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为经过药水的泡制,头颅五官清晰,须发完整,两眼横睁,似乎死得并不甘心。
  秦舞阳则双手捧羊皮卷地图,亦步亦趋地跟在荆轲身后走。
  他们都未曾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数千名虎贲军由午朝门一直排到朝殿门口,个个精神抖擞,盔鲜甲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样。
  殿门到陛下还有一大段距离,陛阶两边站着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殿前阶下则是戟战武士和佩剑郎中。
  上千人在朝殿却一片肃穆,连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陛阶上殿中,端坐着年轻英俊,顾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笑着等待荆轲和秦舞阳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阶。
  荆轲仿佛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十三岁就杀人、没有人敢正视他目光的秦舞阳,这时却心虚起来。他双手发抖,似乎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两腿发软,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身体的重量;脸色泛白,有点会随时晕倒的模样。
  看到他这副样子,殿下群臣和各国使节都暗暗奇怪起来,但是没有人敢出声发问。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发软地捱到了陛阶前,秦王政也注意到了,他关切地问荆轲说:
  “你那位副使怎样了?是否突然生病,怎么会全身打颤?”
  荆轲笑着回头看了秦舞阳一眼,上前行礼说:
  “北蕃边远地区的乡下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如今突然看到大王如此森严壮伟的的场面,所以吓坏了,还期大王不要见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献图仪式。”
  秦王政注视了一下荆轲,心中暗自一凛,这个使臣的眼神看似平和,其中却蕴藏一股杀气。当然,这是他的宫殿,警卫人员以千计,他还担心些什么!于是他微笑着对荆轲说:
  “你将秦舞阳带的地图拿上来。樊于期的首级交廷尉验收发落。”
  其实,秦王政很想亲自看看这名叛将的头颅,他恨死了他,他对他不恶,真想不到他胆敢留书骂他,他恨所有胆敢叛逆他的人。但是远远看到樊于期首级狰狞的样子,他决定不看为妙,省得夜里又做恶梦。
  荆轲双手捧着地图走上陛阶进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将图呈上。
  秦王政一一打开羊皮卷地图细看,翻到最后一卷时,徐夫人匕首出现了,秦王还未来得及惊问,荆轲已右手抢着匕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手脚。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携带兵器,殿下执兵器的郎中和武士,未奉秦王政亲自下令不得上殿。如此一来,殿下群臣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则胆小的走避,胆大的徒手上来搏斗。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摆脱了荆轲抓他的左手。他慌忙间拔剑,但剑身长期尺,高到腋下,怎么拔手都不够长,剑拔不出来。
  原来一般人佩剑是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王侯的佩剑,则成为象征身份的装饰,剑鞘镶的珠玉越名贵,剑身越长,象征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剑身比所有各国国君的都要长大。
  近侍中有胆大上来护主的,全给荆轲一刀一个,见血立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没有人再敢上来。
  秦王只顾绕着大殿铜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幸亏殿上的御医夏无且带着一个皮革药囊,他不顾死活,在秦王最危急的时候,用药囊挡住荆轲的追击,让秦王政逃开喘一口气。
  三个人就这样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来,一个执着匕首追,一个拖着拔不出的长剑逃,另一个挥动药囊上前阻挡一阵。
  这时候,群臣中有头脑清醒的开始大叫:
  “王将剑背到背上!王将剑转到背上!”
  这时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将剑推到背上,反手拔剑,总算将剑拔出来了。
  长剑在手,秦王政胆子大了,他主动攻击荆轲,第一剑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倒坐在地,依靠铜柱,用力将匕首掷向秦王政,不中!击中一根铜柱,击出一阵火星和一声清脆却惊心动魄的响声。
  荆轲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盘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着对秦王政说:
  “算你的运气好,我要不是想活着劫持你,要你订定誓约,归还各国土地,你早就死定了!”
  秦王政一声令下,殿下带着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纷纷上殿,抢着杀了荆轲,也逮捕了舞阳。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杀,闷闷不乐很久。
  事后检讨功过,分别赏罚,死者予以埋葬,从优抚恤家属。
  只有御医夏无且特别赏黄金五千两,秦王对群臣宣布说:
  “无且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药囊和荆轲缠斗!”
  至于荆轲,他恨他,但他又无族可灭,就和嫪毐一样,这些没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不胜防,什么事都敢做!虽然他已死,秦王政仍然决定,五马分他的尸,而且是当众执行。
  秦舞阳则在狱中绞杀。
15

  荆轲刺秦王的消息立即传遍咸阳,车裂示众的布告第二天也贴遍了咸阳城各城门口和市街各处。
  这是自嫪毐车裂以来首次车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人。
  虽然行刑是在午时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门刑场的街道就围满了人,有本城的,也有连夜由附近城市赶来的,他们都想来看这场热闹,但群众谈论的气氛和车裂嫪毐当时大为不同。
  当时群众痛恨嫪毐,尤其是咸阳民众,因为他的谋反,民众死伤逾万,半个咸阳化为废墟。
  但荆轲不一样,他胆敢一个人带着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成千的护卫、文武大臣和各国使节面前,公开地刺杀秦王,毫无一点恐惧。
  于是整个县城的人,这几天无人不谈荆轲。
  如今在等着围观的民众中有人说:
  “可惜你们没看见荆轲那副威风凛凛、有如天神般的模样,他身高一丈有余,头如笆斗,眼赛铜铃,一声大吼就吓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胆,所以很久都没人敢动,后来还是御医夏无且在药囊里掏出药丸,每人塞下一粒,众人才恢复神智,所以夏无且的功劳最大,独得黄金五千两。”
  旁边有人反驳他说:
  “老兄你错了!荆轲生得英俊潇洒,乃是卫国有名的美男子,怎么会头如笆斗,眼赛铜铃?再说一吼就吓破人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那个人反骂他说:
  “你这个人才是没有头脑,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余,哪有这大的胆子?众人当时不是吓破了胆,变成昏迷状态,怎么秦王不知道喊执兵器的郎中上殿,那么多大臣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就让他和荆轲在殿上玩了半天猫捉老鼠?”
  “不错,不错,还是这位老兄说得合理。"旁边很多人附和。
  也有人指着乌云密盖的天空说:
  “这种大事发生,事先都是会有征兆的。你们记不记得荆轲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突然靠太阳处出现了道彩虹,直贯太阳中心。”
  “老兄,说话要有点常识吧!"旁边有人不赞成他的话:
  “不下雨,没有水汽,哪来的彩虹?”
  “你才是少见多怪,异兆,就是异于常情的一些兆头嘛!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见,还会是假的吗?"刚才那个人争论。
  “不错,不错,那天我们也都看见了!"很多旁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还不算奇怪,在乡下还有人看到母马生下带角的小驹,那才奇怪!"又有人说。
  “前几天在渭水地方,天还下着黍雨,那才叫怪呢!"还有人如此说。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闲话时,忽然听到号角和锣鼓声,数十七城卒正过来清道,将路中间的行人纷纷赶到路两旁。
  “荆轲要来了!"群众中有人喊。他这一喊又造成万人轰动,伸头望着街那头。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骑在马上带路,后面是一部敞篷板车,荆轲的尸首直挺挺的躺在上面,欲断的左腿也放在大腿的位置接上。
  他乱草似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脸,浑身上下的衣服沾满血迹。
  “人死了都一样,也看不出什么美丑了!"路边楼上有些女人在为他叹息。
  敞篷车后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骑兵押队,再后面跟着数万人潮,而且每过一处街道,街两旁的人就加入了这股人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汇集得更汹涌。
  人潮中间,各行各业男女老幼都有,特别多的是那些平日就在街上游荡玩耍、半大不小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由什么带头,突然出现了股众多童音汇集而成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歌调高亢,激越感人,歌词简单,容易上口,因此跟在后面的群众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他们一遍一遍地反复唱,连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以及在楼上窥视路上行人、谈笑着评头论足的大家闺秀,也全都停止调笑跟着唱起来。
  于是,这股跟在车后看热闹的人潮,忽然变成了浩大的送葬行列。
16

  在车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样的三座看台。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台上,眉头一直紧皱着,荆轲也许真的将他吓破了胆,这几天他始终觉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做恶梦。
  他恨荆轲,不只是为他想刺杀他。站在不同的立场做不同的事,他对荆轲不动声色的勇气,潜意识中有着敬佩。他恨他的是让他在群臣面前丢脸,使得他像一只被大猫追逐的小鼠,而不像一个应该遇事雍容镇定的君王。
  嫪毐进攻王城之乱,他亲征成蟜反叛之后,以及李牧大败桓齮,他亲率大军增援,历次所表现的沉着从容,连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感到心折,但现在十几年所建立的形象,却被荆轲这个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毁!
  “我恨他,虽然他死了,我还活着;虽然他现在像条死狗那样躺在地上等候车裂,我依然是秦王,在众臣的前呼后拥下来看他受刑,但在众人的口中,在这些围观着的脸上,明白地显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为什么当时我会吓得连剑都拔不出?连召郎中上殿都忘记了?"现在他不断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几天他不停地在问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心情再处理别的事。
  午时正响起号角,表示行刑的时候快到了。因为荆轲已经是个死人,不会走动,监斩官廷尉李斯只得亲自到场中验明正身。
  他下得看台,骑上一漆黑马,由刽子手牵着马缰来到刑场中央,他没下马,只由刽子手拉着荆轲的头发,让他看了看脸。
  “不错,"李斯点了点头,沉声说:“准备行刑!”
  刽子手应了一声"是",命手下将荆轲尸体的头和四肢紧绑在五部车后的吊索上。
  李斯快马回到监斩台,派传骑向秦王政报告:“行刑事宜已准备好。”
  秦王政看看围挤在刑场四周的民众,以及乌云密布的天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车裂嫪毐的场面。他敏感地发觉,围观的民众较上次更多,可是刚才进场的时候,百姓喊万岁的声音似乎没有上次响。
  午时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许死犯家人活祭死者,并作最后遗言。
  连秦王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认为已死的荆轲不会有家人故旧出现,但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一个年轻少女穿着一身素服,提着祭篮,从人丛里飞奔出来。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人,今天荆轲也有女人敢犯我的大忌!”
  他命近侍飞马去查,看是荆轲的什么人。
  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问话,含着眼泪点着香烛烧纸,她哭着对荆轲的尸体说:
  “荆哥,黄泉路上寂寞吗?田喜很快就来陪你!”
  这时候,突然从人堆里又跑出一个身材矮小、脸上虬髯横生的男人。他一上来就抚尸痛哭。
  “荆轲,你应该再等三天的!”
  骑在马上的近侍喝问:
  “你说什么?拿下!”
  几名刽子手要上来抓人,这个蓬头乱发的矮人哭着对田喜说:
  “你要陪他,你先走,后死责任重,我留着性命,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哭为笑,三转两转就摆脱要抓他的人,飞奔入人海里,一下子就见不到了身影。
  田喜没回他的话,只是流着眼泪为荆轲整理脸上的乱发。等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回来盘问她时,她突然由袖口中取出一把短剑,回手就刺进心口里,口中还在柔声地说:
  “荆哥,我来了!”
  秦王政远远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这时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别家人该离场了,众刽子手看着紧拥抱荆轲尸体的女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两名近侍飞马回来报告,秦王政突发狂怒,厉声高喊:
  “传廷尉行刑!”
  “启禀陛下,午时三刻犹未到。"侍立身后的赵高提醒他。
  “传廷尉行刑,听到没有?"秦王政对两名犹在马上的近侍怒吼。
  近侍脸色苍白地飞马传知李斯。李斯犹豫了一下,两名近侍同声说:
  “再不行刑,大王恐怕会杀掉你!”
  “行刑!"李斯丢下竹牌。
  刽子手应了一声,五部车上御者一齐鞭马,马奔向五个方向,将田喜的尸体也拖出很远。
  未到午时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创下一个先例。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车队过处,只有前面几排人跪下,喊万岁的声音也没来时响亮。在他车经过后,忽然人群中响起歌声——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
  一遍又一遍,声彻云霄。
  “他们在唱什么?"秦王政不解地问御车的赵高。
  “颂赞大王的歌,"赵高撒谎:“前些日子有人在街头教孩童唱,大家很快都学会了。"这句是真话。
  “难怪他们喊万岁声不大,原来要以歌声代替!"秦王政满意地闭上眼睛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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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7:56:1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统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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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王翦、裨将辛胜和骑卒都尉李信带着数十名护卫,在一处高地上观察敌情。
  只见大约五万燕代联军背着易水列阵,黄色的是燕军,红色的是代军,倒也旗帜鲜丽,壁垒分明。
  王翦望着敌军的阵容皱皱眉头说:
  “敌军人数不多,但排的是背水阵,我军攻击时,敌人一定会拼命,这次战斗伤亡一定会很惨重。二位将军有什么看法?我们这次作战主要目标乃是要擒杀燕太子丹,主上为了荆轲行刺的事,恨死了他。”
  “依末将的判断,燕代联军的作战构想,不外乎是以少数兵力部署在易水以西作为桥头堡,而大部兵力部署在易水以东上谷至蓟城之线。假若我军攻击失败或是伤亡过重,燕代联军就会乘胜渡河追击;假若我军歼火当前敌人,伤亡也会相当大,他们可以乘我半渡而攻之,亦可给我打击后退保蓟城。所以末将建议这一仗要速战速决。”
  辛胜五短身材,却是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特别锐利有神,他奉命率领精兵十万增援王翦,并担任王翦的裨将,合力攻燕,定要将燕王父子提拿到。
  王翦点点头,又问李信说:
  “李将军的看法呢?”
  这时的李信和当年在桓齮麾下时已大不相同。第一,他已身经大小战役数十,率领一支步骑联合部队,纵横在赵太原及云中之间,负责扫荡赵国的残余部队,可说是威风八面,用兵神速的名片已传遍天下。另外他年纪稍长,成熟多了,不再像先前的孩子气,已逐渐形成大将风范,在秦王眼中,他是王翦最可能的接班人。
  听了王翦的问话,他笑了笑说:
  “辛将军的话非常有理,但末将的看法稍有不同。”
  “李将军有何高见?"辛胜见他年轻职卑,却要跟他唱反调,有点不高兴地问。
  “说来听听!"王翦的想法和辛胜不一样,他知道李信常有独特超人的见解。
  “依末将的看法,代军大约十余万,燕军在廿万以上,双方兵力总计在三十万以上,尤其他们靠易水作品障,以逸待劳,假若同心协力和我军进行决战,我军兵力不到三十万,胜利不见得是百分之百。”
  “依你之见呢?"辛胜更为不悦地说:“别忘了秦军一向是以一胜三!”
  “料敌从宽,视情况而定,如今燕代联军五万人列背水阵,辛将军是否能率两万人加以击溃?”
  “……"辛胜为之语塞。
  “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以绝对优势兵力歼灭易水之西的这五万人,造成震撼以后再挑拨燕代之间的合作,告诉代王我们要的只是燕太子丹,并不愿与他为敌。另外依末将判断,燕王并没有固守蓟城的打算,他的作战构想是,胜则在易水决战,败则保住实力退守辽东,在那里既有辽水、大海作三面屏障,而且还可以联合东胡。”
  王翦沉思了半晌,最后说:
  “就这样吧,辛将军听令!”
  “末将在!”
  “你率所部十万围歼正面之敌,待命进取蓟城!”
  “得令!”
  “李将军!”
  “末将在!”
  “派你负责你所建议的任务,离间代王,捉拿燕太子丹。你需要多少人马?”
  “三千骑卒就够了。"李信自信十足地笑着说。
  “三千?军中无戏言!"王翦看着这位年轻勇将摇摇头。
  “愿立军令状!"李信严肃起来。
  “辛将军,明天拂晓开始攻击!”
  “是!”
  第二天拂晓,秦军对燕代联军采取围歼攻击。
  先是燕代军无处可退,奋力死战,两军接战三天两夜,杀声震天,燕代军伤亡虽大,秦军也损失不轻。
  忽然燕军中传出谣言,蓟城方面燕王和太子丹已率领精兵走辽东,燕代联军士气一下落到谷底。
  第三天早上,易水上游忽然漂下多艘无人空船,再加上一些东岸运补的船只抵达,这下求生有路,燕代联军不顾杀敌,纷纷夺船逃走,甚至为了夺船互相残杀。
  五天以后,易水之东燕代联军被歼殆尽,两万人死在易水中,河水为之染红;众多尸体堵塞在一些支流处,河水为之不流。
  王翦乘胜渡河追击,包围了蓟城,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攻克。他发现李信判断完全正确,燕王和太子丹早已率精兵东走辽东,但途中遭到李信的追击,太子丹率部份军队逃入衍水地区。


  李信趁秦先锋部队和燕代联军激战之时,率领三千起卒由上游水浅处渡河,并顺带解决了代军的运粮楼船军,将空船顺着河水放到下游,又做了扰乱燕代军军心的重大用途。
  他派使者送信给上谷的代王说:
  “秦攻燕只为燕太子丹人头,君王何苦为他人替死?今燕代易水之西联军全部就歼,唯君王留意焉!”
  代王嘉接到李信来书,和群臣商量以后,派使者去见王翦,要求解除燕代联盟后,秦军保证不再攻代。得到王翦的承诺后,他又写了封信给燕王喜:
    秦所以犹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
  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得以血食。
  燕王喜得信与群臣商议以后,为了顾全大局,也先派使者得到王翦不再攻辽东的保证,然后忍痛牺牲,派人送信给太子丹说:
  “尔派荆轲刺秦,事先寡人不知,现秦王政急欲得儿首级,愿我儿善以自处!”
  看完父王的信,太子丹内心惭愧,泪流满面地问使者:
  “父王政躬康泰否?”
  “主上身体尚佳,只是李信追击急迫,而秦军政占蓟城后,现已挥军东来,有进攻辽东模样,大王每天睡不安枕,食不知味!”
  “丹罪孽深重,祸及父王社罢,衷心惭愧!"太子丹长叹一口气说。
  “太子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臣转呈大王的?"使者语带催逼。
  “没什么了,心情不佳,难以提笔书信,你就转呈大王,秦王政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说完话,太子丹整整衣冠,危坐于席案前,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使者及各近侍掩面哭泣,但不得不割下他的首级交使者带回。
  王翦得到李信带回的太子丹首级,果然退兵蓟城,不再进逼,然后派专使将首级送回咸阳,报告秦王任务达成,并说这次功劳李信该属第一。
  秦王政得到太子的头虽然高兴,但对王翦独断专行,向燕王和代王提出不再进攻的承诺,总是有点耿耿于怀。他自己交代王翦的任务是取太子丹的头,他已完成了任务,当然他无话可说。
  于是他下令召回王翦和李信,蓟城方面由辛胜负责。
  王翦当然感觉得出秦王政对他的不满,但他不敢有所表示,樊于期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秦王政在南书房接见王翦和李信,并由王后亲自招待,这是武将中从未有过的殊荣。
  在谈论了一些燕代作战的细节后,秦王政忽然对王翦说:
  “恭喜将军在燕地建功,而更值得庆贺的是令郎王贲将军攻楚,也建立了奇功,连拔十城,如今都收作了秦地,真是将门虎子,雏凤声清不输老凤!”
  王翦连忙避席顿首谢恩。
  “寡人这次召两位将军回来,乃是有事于楚,想根本解决掉楚地的问题。二位看看灭楚需要多少兵力?”
  两人沉默,在心中盘算很久。
  秦王先问王翦:
  “王将军估计要多少?”
  “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再加上楚怀王入秦,客死秦地不得归国,楚人都很恨秦国,所以有所谓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歌谣流传。因此要攻取并作善后,非六十万军队不可。”
  秦王政听了他的估算只笑了笑,没有表示意见。他又转问李信说:
  “李将军估算要多少?”
  “二十万就足够了!"李信意气风发地说。
  “二十万?"王翦惊呼。
  “不错,二十万,而且是分两路进军,一路取鄢郢,一路攻平舆,然后会师于城父,大江以北将不再有楚军踪迹。整顿一些时日后,再东攻寿春,捉拿楚王,亡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王将军看怎么样?"秦王政转问王翦。
  王翦含笑不语。
  “李将军果然勇壮,寡人就按你的构想,派你和蒙恬各领军十万,分两路攻楚,看谁先捉到楚王!”
  “王将军有什么看法?"秦王政转向王翦笑着问。
  “英雄出少年,臣无话可讲。"王翦如此回答。
  秦王政看到王翦鬓边点点白发,心中暗叹年华易逝,转眼十多年过去,王翦又呈老态,老爹的话不错,他必须加速培植将才。
  同时,王翦不乘胜灭掉燕代的疙瘩也在他心中出现,他长叹一口气说道:
  “王将军真是老了!已经失去往日旺盛的企图心。”
  王翦也看得出秦王政心中的不满仍在,他决定乘机下台,免得日后还会和他发生冲突。他避席顿首请求:
  “请大王准许臣回平阳故居养老!”
  “王将军对寡人刚才那句话生气了?"秦王政不悦地问。
  “臣怎么敢?"王翦依然俯身禀奏秦王政:“老臣长久在外,历经风霜,四肢关节患有风湿痛,发作品来痛苦难以忍受,恳请大王赐臣骸骨归乡!”
  “将军还未到告老回乡的年龄,"秦王政笑了笑说:“既然将军有病,回乡养病即可,病好了,寡人仰仗的地方还多!”
  正说话间,近侍来报,丞相及国尉得报,韩地新郑地区反叛,杀害了秦所派地方官员。当地驻军太少,镇压不住,而反叛的主要原因是受了魏王的挑拨,新郑和魏都大梁只隔了一条河水(黄河)。
  秦王政皱皱眉,要近侍传命丞相、国尉及有关大臣,晚间在议事殿开会讨论。接着他又转向王翦问:
  “对新郑反叛的事,王将军有什么意见?”
  “依老臣看法,魏王留在大梁,无论我们今后伐楚或是征齐,他会是心腹大患,不如乘镇压新郑反叛之际,一举将其消灭。”
  “将军所见与寡人不谋而合,将军有意为寡人效劳否?"秦王政拊掌大笑。
  “老臣已乞赐骸骨蒙准!"王翦恭敬地说。
  “但是……"秦王脸上现出不愉神色。
  “臣倒有一个建议。"李信在一旁启奏。
  “哦,你说说看。"秦王脸色立刻变得和悦。
  “大王既命臣与蒙恬领军伐楚,王贲军可以回师新郑,事毕后再攻大梁捉拿魏王。”
  “王将军看怎样?"秦王还是不想放过王翦。
  “李将军计策甚妙。"王翦诚恳地说。
  “就这样办了!"秦王政击案哈哈大笑。


  王贲由楚回军,很快就平定了新郑的叛乱,屯兵河沟西,准备开春围攻大梁。
  二十一年冬,魏国全地下大雪,雪深二尺五寸。
  二十二年开春,冰雪溶化,河不高涨,河道也就变得比往年宽阔得多。
  王翦告老归乡,在平阳老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总是放心不下年轻就独当一面的儿子,于是他轻车简从,乘着一部安车,带着一个家人来到王贲军中。
  王贲正准备发动春季攻势,见到战场经验丰富的名将父亲来了,当然是喜出望外。
  那天,他们父子和几个幕僚,带着数十七护卫,在一处高地视察地形,远远地看到大梁城内,高楼栉比鳞次,家家冒着炊烟,好一副繁华太平景象。
  王翦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处物阜民丰的城市就会变成废墟,忍不住有点感慨。再看看高大、英挺、年轻的儿子豪气干云的样子,不正是自己年轻时的镜中影子?不过,他也看到儿子紧皱眉头和几位幕指手划脚,看着地图在争论,似乎有着难以解决的问题。
  “王贲,"他喊了一声:“攻取大梁有什么困难吗?”
  “父亲。"王贲答应了一声,他要幕僚继续讨论,自己走到父亲身边。
  “有什么困难吗?"王翦又问:“是不是攻城兵力不够?”
  “十万军队围城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大梁城坚固天下闻名,再加上城内粮食一直囤积充裕,曾有过围城两年不能拔的记录,所以孩儿正为这在担心。”
  “十万军队攻大梁城是嫌少了点,不能在短期间攻下,楚国可能出兵攻我侧背。"王翦点点头说。
  “再加上李信和蒙恬已出兵楚地,听说进展顺利,我要是围城数月不下,就会遥落在他们后面,这个脸可丢不起!"王贲有点孩子平地说。
  王翦够着眉头远眺坚固的大梁城和白浪滔天的河水和济水,一时没有说话。
  “今年河水好大!"身后一名执戟的护卫赞叹地说。
  王翦心念一动,再看看大梁三面环水的地形,的确是处易守难攻的形势,何况后面还有高丘和山陵形成鼎足犄角,可以互相呼应支援。
  忽然他头一转,计上心来。
  “王贲,大梁要靠力取,的确很困难,暴师日久,再遭楚的夹击,连后退的路都没有!王翦加重语气说。
  “孩儿也是如此看法,所以拿不定主意。”
  “为父倒有一个主意……”
  “孩儿也想到一个主意……”
  “那我们先不要言明,各人在地上划字,看看我们父子是否心意相通。"王翦阻止王贲说下去。
  他们各自转身在地上写好字,然后再转身看对方写了什么。
  王贲写的是:“水攻!”
  王翦写的是:“决堤!”
  父子拊掌大笑,但随即又不禁凄然。
  “这要死多少人,毁灭多少房屋田地!"王贲叹口气说:
  “这也就是孩儿久久不能下决心的原因。”
  “一切为战胜,管不了这样多了!"王翦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翦不忍见到河水淹没城市田园的惨状,提早赋归回秦国去。
  王贲下令六万兵卒,分别挖掘河沟堤防,不到几天工夫,河堤挖通,泛滥的河水像万马奔腾一样,三面涌向大梁城,数百里范围内的农村田园全都变成泽国,无数的生命和财产全埋葬水底。
  大梁城水深逾丈,民众都爬在屋顶上嗷嗷待哺,而且水势还不断上涨,几十万居民无以为炊,这时候贫富不分,没几天全断了粮。
  魏王假含着眼泪召开御前会议,唯一能维持平日美食的地方,大概也只有王宫了,地势高,楼台亭榭也高,但宫殿之间的连络都要靠舟艇了。
  有些吃饱了肚子的大臣和武将又再豪气大发。
  “臣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城内还有十万精兵,囤有三年粮食,不发一箭,不折一兵,就这样投降!"有位文官如此喊。
  “十万精兵全站在屋顶上了,三年粮食也早喂了鱼虾,再过几天,大人恐怕像今天这样喊也喊不动了!"一位武将取笑他。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差点要打起来,衣服湿了没得换,想想开完会后无处休息,家人都在屋顶上饿肚子,大家再也不管什么朝仪不朝仪!
  最后还是魏王假哽咽着下结论:
  “寡人不德,罪及臣民,如今只有出城投降一条路了!”
  于是魏王假出降,魏国正式灭亡,秦尽收魏地。
  王贲功大,秦王让他在韩魏独当一面,无形中成了不封的君侯。
  但大梁地区家家都传诵着骂王翦父子的歌谣——
  -
    淹我城池兮我无居,
  没我田园兮我无食,
  无食无居,
  何去何从?
  天道好还,
  疏而不漏。
  哀尔父子,
  永绝其后!


  秦王政二十二年,李信及蒙恬率军二十万南伐楚。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城,大破楚军。
  李信又攻郢城、鄂城,一路势如破竹,未免年轻气盛,有了骄意,他笑着对部众说:
  “王翦将军曾言楚军强悍,依我看并不怎么样,这几个月来杀得都不过瘾,蒙将军那里仿佛也没打过什么硬仗,等到我和他会师城父,直捣楚都寿春,才教楚人知道我李信的厉害。”
  “将军不可太过轻敌,"他的一名部将说:“项燕所统率的楚军主力尚未赶到,否则会有一场恶战。”
  “楚军早被我们杀得闻风丧胆,百里以内都没有敌踪了。”李信骑在马上哈哈大笑,转头回旁边的骑卒都尉:“你的搜索部队可发现到敌情没有?”
  “末将两翼搜索部队远至方圆百里,都未发现敌踪。"骑卒都尉恭敬地回答。
  李信笑着对刚才那位部将说:
  “你看怎样?楚军听到我们来,他们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将军的英名!"先前那位部将在马上弓身说。
  十万大军分作三路在崎岖的山地艰苦而行,尤其是骑兵和负载军旗的驮马走得更是辛苦。
  他们来到一处山麓,远远已看得见城父城墙。
  探骑正好来回报,城父楚军早已撤走,乃是一座空城,城内父老听说秦军来到,纷纷准备劳军。而平舆方面蒙恬军的探骑也已抵达城父,不过主力还在六十里以外,正在向这里前进中。
  “看吧,事先我就向蒙恬说过,我会比他先到!"李信得意地说。
  他和众部将下了马,检视在山区中行走的部众。
  “将军,部队今晚在何处扎营,进城还是在城外?"裨将前来请示:“部分进城,部分在外扎营,警戒比较容易些。”
  “今晚只派少数前站部队进城,要城父民众准备迎接事宜。行军多日,军容不整,要楚国民众见了有损军誉,今晚在山区扎营,明日整顿好后,以入城式进城。”
  “将军,部队今晚在何处扎营,明日整顿好后,以入城式进城。”
  “那现在末将就传令各部,就地筑壁宿营。"裨将秦胜说完话要走。
  可是李信叫住他说:
  “目前见不到敌踪,部队行军劳累,而且明天天一亮就要进城,筑壁之事免了吧。”
  按秦军律,军队休息宿营,哪怕是只住几个小时,都要伐木为壁,设置障碍物,以防敌人偷袭。
  秦胜本想奉劝,再一想只宿一夜,能免就免罢,同时一路上来,的确未发现敌情。
  但睡到半夜,突然锣鼓喧天,号角声遍地,漫山遍野,不知杀出了多少楚军,他们都黑布蒙面,左手臂缠有一块白布,见人就杀,见车子就烧,遇到马匹就砍断缰绳让它们乱跑。
  秦军从睡梦劳累中惊醒抵抗,展开一场混战,有的溃散向西而逃,正好又遇上楚军埋伏,大杀一场,又再折回来,这样乱冲的结果,秦军完全失去指挥联络,天明后所剩的已不到三万人,退据几个山头抵抗。
  李信一开始还希望蒙恬来救,最后得到消息,蒙恬军也在三十里路一处山隘路遇伏,但因秦军战斗力强,经过一天一夜的冲杀后,终于冲出包围来救。
  楚军采取的战术是白昼包围休息,秦军困在山顶上缺水,日晒雨淋苦不堪言。到了晚上,楚军又来冲杀一阵,天快亮时又撤走。
  这样缠战了三天三夜,山顶秦军只剩下一万多人。
  蒙恬赶到来救的那个夜里,楚军突然撤走,似乎在这些群峰重叠的山区失踪了。
  事后检讨才知道,项燕所率的精兵不过五万人,他们是紧紧跟随在李信大军后面,三天三夜都未宿营,只是略作休息就又前进,最后李信部队快抵达城父时,他们比李信还早到几个小时,这里是他们的老家,地形当然比李信他们熟多了。
  蒙恬收拾残兵进驻城父,剩下不到七万人,李信率领的十万部队,只余下几千人,十名都尉去掉七个。
  当晚,李信在城父将军府横剑自刎,留下的血书是:愧对主上和王翦将军!”


  秦王政接到这个消息,先是不敢相信,继之是大怒,砸碎了御案上所有的东西,最后是仰天两眼含泪,喃喃自语:
  “骄者必败,但是寡人养骄了他,罪过全在寡人!”
  一直静静在旁看着他发脾气的王后,这时才柔语安慰他说:
  “败已败了,李信也已引咎自刎,假若每位国君都像你这样输不起,秦国怎能扩展成今天的这个局面?”
  “来人,"秦王政没回答王后的话,而是召进近侍:“你要赵高准备车驾!”
  “你要上哪里去?"王后惊问。
  “去平阳见王翦!”
  “今天天色已晚,要去明天也可以,不然可派人传他来。路途遥远,不通知突然而去,为臣者会惊惶失措。”
  “寡人不去,这两晚也会失眠,错在寡人,自当到王将军府上谢罪。”
  秦王政轻车简从到达王翦府上时,已是第二天深夜。
  王翦早已得到城父秦军大败的消息,所以得到先遣近侍来报,秦王随即会到,他也并不惊讶。他换好了朝服,打开中门,带着阖家大小在大门跪接。
  秦王政一下车,就拉着他的手将他扶起,一直到进到密室都未松过手。
  在坐下以后,秦王政先开口道歉:
  “李信在楚大败的消息,将军想必知道了。”
  “老臣在家养病,对外界事情已经隔膜,只听到传闻,对事情始末不太清楚。"王翦装糊涂地说。
  “将军不必再装胡涂了,"秦王笑着说:“寡人前次不用将军之计,果然让李信这个年轻人丧师辱国,如今得到消息,楚国要集中全力向西进兵,将军虽然有病,难道也眼看着国家危急不管,看着寡人忧心无策也不问?”
  “陛下,老臣实在是老病不堪,头脑整天昏昏沉沉,一点都不管用了,还是请大王另选良将,以免误了国家大事。"王翦避席顿首辞谢。
  “将军,寡人已一再道歉,难道真的要寡人叩头谢罪?"秦王正色说:“将军就不要再说什么老病了,前次是寡人不对。”
  “唉,"王翦回座叹口气说:“大王要是实在无人可用,一定要老臣勉效犬马之劳,臣要的兵力仍然是六十万。”
  “当然,当然。"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王翦连忙命老婆为秦王政准备住处及酒菜宵夜。
  两人在谈了伐楚计划一段时间以后,王翦突然呈上一张清单,秦王政先当是什么作战计划,但拿在手中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原来是一份房地产表,上面列明十多笔咸阳附近的美宅良田。
  “将军到现在还怕穷吗?历来战功,寡人就赠赐过不少。"秦王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为大王将,再大功劳亦无法封侯裂土、享受食邑,老臣不能不为后代子孙着想。"王翦也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是小事情,寡人会交代专人办理,目前将军应*心的是伐楚的作战大事!"秦王政笑着说。
  “在大王是小事,可是在老臣却是子孙万世基业的大事!"王翦认真地说。
  “好吧,寡人回咸阳立刻命人办理!"秦王政脸上显出些许无奈。
  一个月中,秦国完成了六十万大军的征集和调配,这是各国所没有的超高效率,应该归功秦王政兵役制度的改革。
  在吉日良辰,秦王政亲自主持了拜将大典及阅兵,然后在灞上设宴祖道,为王翦送行,并派蒙武为裨将。
  王翦临行还提醒秦王政说:
  “大王不要忘了对臣的承诺!”
  在旁边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们君臣之间打的是什么哑谜。
  “将军请走吧,寡人不会食言。"秦王政微笑。
  “那老臣就完全安心了!"王翦显得非常认真郑重。
  秦王政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
  王翦率兵出得函谷关,还接连五次派使者觐见秦王政,除了报告军情外,特别附上请求那些美宅良田的信。
  知道这件事的一些王翦幕僚说:
  “将军这种要法未免太过份了吧?”
  王翦轻抚着胡须说:
  “不算过份,各位都明白,主上多疑而不相信别人,尤其是在外领军作战的大将。如今秦国可说是将全国的军队都交给了我,我要是不摆出贪小利的姿态,多请美宅良田为子孙着想,秦王很难去掉猜忌之心!”
  众幕僚听到他这番话,才知道王翦的用心良苦。


  秦王政二十三年。
  王翦大军分成两路,分别从函谷关及武关而出。
  王翦主力一出函谷关抵达楚国方城附近,就得到消息,楚国大军五十万正列阵等候进行决战。
  麾下部将个个紧张,摩拳擦掌准备接战,王翦却下令加强防御工事,多设障碍物,注意警戒,不准擅自迎敌,违令者斩。
  于是四十万大军整天留在壁垒内,饱食嬉戏,任楚军如何挑战辱骂,秦军就是不出壁垒应战。
  王翦闲来无事就是和幕僚下棋、喝酒、聊天。
  过了一段时间,那天王翦正和平日一样,和幕僚下着棋,他突然命两名侍卫:
  “你到外面去走一趟,看看士卒们正在做些什么?”
  侍卫骑马分别到各营地看了一遍回来。一名侍卫禀告说:
  “大多数的士卒在比角力和投石超距的游戏。”
  另一名侍卫也说:
  “属下见到的情形也差不多,士卒们饱食终日,先前都因行事疲惫,整天只想着睡觉洗澡。接着就是大吃大喝,闲着聊天,如今全都精力恢复,闲着无聊,争着做各种比赛运动。”
  “士气可用了!"和王翦对面下棋的幕僚说。
  “我军的朝气已生,但敌人的暮气犹未至,而且我也正在等蒙武那边的消息。"王翦微笑说。
  “原来将军按兵不动有这样大的作用!"另一位观起的幕僚恍然大悟。
  “两位谁说说看,老夫的作用在哪里?考验一下谁真能识破老夫的玄机。"王翦抚须点头。
  “将军虚张声势乃是要吸引楚国全国兵力至此进行决战,因此敌后方空虚,蒙将军乘虚杀往楚都新郢(原名寿春。考烈王二十二年徙都寿春,按原都城郢改为郢,一般民众为与旧都郢城区分,都称之为新郢)。"对棋的幕僚说。
  “先生只猜中了一半。"王翦点头称赞。
  “将军到底藏了什么玄机?"观棋的幕僚问。
  “虚虚实实,虚可变实,实亦可转虚,老夫计划中的决战点仍然在我们这里!"王翦高深莫测地说。
  “愿闻将军详细解说,以开茅塞!"两个幕僚异口同声地说。
  “将楚军全力吸引在此,而以蒙武二十万部队乘虚攻入楚东,楚军见我不应战,而蒙武军势若破竹,他们会误认蒙武军才是主力。楚军这次战略也是采取消灭敌人有生战力为主,而不计较城市土地的得与失,所以极力求战。但见我不应战,而蒙武军已至楚东,他们必会引军向东,对蒙武军攻击,以求决战,却想不到决战点仍然在此!”
  “将军真是神机妙算!"对棋的幕僚说。
  “那我们要何时才应战?"对棋的幕僚问。
  “等主客易势,攻势权*在我们手上时再说。"王翦胸有成竹地说。
  正谈话间,中军来报,蒙武军中使者求见。
  军使带来战报,蒙武军已抵达安阳,现在整顿休息,数日后向新郢方向进发。
  接着探骑来报,敌军正拆除帐篷,整理行装,似有撤退模样。
  没过多久,全军都尉以上将领集体求见,全都认为出战机会已到。但王翦依然摇着头说:
  “如今出战,正好合了敌人积极求战的本意,待他们真正撤退时再说。不过现在你们可以各回本部,准备拔营出战,待命行事。”
  各都尉回营一经宣布准备出战,全军雀跃欢腾。
  入夜,楚军果然前军改作后军,就地掩护,其余部队借着夜暗,有条不紊地向安阳前进。
  王翦派出五万骑兵绕道先行,迎击楚军先头部队,再以部分兵力围歼楚掩护部队,其余则分成多路追击。
  楚将景春遭遇秦骑卒下马埋伏,误判蒙武军已到,两面受到夹攻,乃下令向南转进,用意在退保新郢。想不到经过安阳附近渡过汝水时,在安阳的蒙武军主力已经赶到,兵力虽较景春为少,但休养多时以逸待劳,士卒莫不奋勇争先。
  双方接战七昼七夜,杀声震天,这时追击的王翦主力也已赶到,前后夹击,汝水全染成红色,很多支流处都为尸体所壅塞住,河水为之不流。
  五十万楚军只剩二十万不到渡过汝水,退保新郢。
  秦军乘胜追击,进围新郢。
  三个月后,新郢城破,王翦军生俘楚王负刍。
  楚名将项燕在淮南地区拥立昌平君为楚王抗秦。
  此时,秦占领了楚自陈城至平舆的全部淮水以北地区。
  秦王政亲至前线劳军。


  秦王政二十四年八月。
  王翦、蒙武率大军四十万和昌平项燕二十万楚军隔着淮水对峙。
  那天,王翦和蒙武在淮水支流北岸观察地形,只见虽只一水之隔,却是自然天堑,很难渡过,而且楚军在可能渡河口都设有层层水中障碍物,阻止船只和人马登陆。
  “蒙将军,你对这次渡河作战有何意见?"王翦问蒙武说。
  “一切照原计划,末将没有什么意见。"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按照他们原订计划,蒙武在昌平下面渡河,以十万兵力牵制昌平正面约十五万兵力,而三十万主力在离昌平二十里的石矶渡河,再行进围昌平城。
  “小蒙将军,你又有什么意见?"王翦顺便问一下蒙恬。
  “原计划很好,但不够完善!"蒙恬回答说。
  “哦!小蒙将军有何高见?"王翦惊诧地问。
  蒙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尽管他曾率军十万独当一面过,但在父亲眼中,他仍然只是个廿多岁的大孩子,长辈面前,哪有他说话的余地。
  他瞪的这一眼,蒙恬装着没看见,王翦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笑着对蒙武说:
  “让他说,河水后浪推前浪,这次战役完毕后,将是他们领军作战,纵横天下。”
  “依末将之见,作战应考虑敌将的特性。素闻项燕用兵神奇,敢于行险,不喜团守一地,而喜以奇兵围歼敌人。按照原计划,以十万兵力先行佯攻,吸引楚军,楚军必严阵以待,在我军半渡之际加以歼灭。而在石矶渡河的三十万我军,敌只须以五万人迎击水际,就能至少阻止两天时间,到时十万正面攻击部队已被击溃,主力军就算剩下二十万人,亦难再独力攻城!”
  “你是从何计算的?"蒙武忍不住在一旁问。
  “据末将得到的情报,楚军虽只有二十万兵力,防守线却如此之长,而项燕善于用兵,整个防线只用了五万正规军,而且是作为局部打击部队。他手上掌握了十五万精兵,退可守城,进可以灵活运用,歼敌于半渡之际。”
  “那么依你之见呢?"王翦笑着问。
  “依末将之见,不如多选一个渡河点,成则夹攻昌平,不成则可吸引项燕大部兵力,再派名猛将率少数兵力,乘敌我激战之时夜暗渡河,乘虚直取昌平。”
  “这样太危险,容易造成我军兵力分散。"蒙武摇头说。
  “小蒙将军的计划可行,这员猛将老夫就选定是你!你要多少人马?"王翦微笑着对蒙恬说。
  “两万人足够了!"蒙恬有信心地说。
  “好吧,就在你自己部队挑选两万精兵,作为奇袭昌平之用。”
  三人再讨论了一会执行作战细节,王翦下达命令——
  以蒙武率兵十三万在昌平左方十里处强行渡河,并扩大声势欺敌,使敌误判为主攻点。
  王翦自率二十五万主力利用暗夜在石矶渡河点潜渡,如被发现转为强渡,渡河成功后,主导攻城。
  蒙恬率二万精兵,携带攻城器具,利用两军激战之际,潜行渡河攻城。
  于是各自回部积极准备。
10

  月黑风急,淮水浪大,并不是太适合渡河作战的好天气,优点却是可以欺敌,天气坏会使敌人监视警戒更为困难,而且会产生错误的安全感。
  蒙恬所挑选现的两万精兵,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精通水性,先头五千骑兵更是要靠本身力量,不用船只渡河。
  他带着部将巡视各部队的准备情形后,站在河堤上向南眺望,只见两处渡河点都是杀声震天,火光明亮。
  王翦的先头部队在前一天黄昏时渡河,项燕判断为助攻兼佯动,派了他的儿子项梁带车骑兵五万拦截,双方就在河岸激战起来。项梁善于布阵,虽然王翦部队先后纷纷抵达,仍然一时冲不破项梁军的阵线。
  激杀进行了整整一天,河上充满了被火箭射中焚烧的秦军船只,一时火光浓烟弥漫天空。
  紧接着,蒙武率领的十万大军,在拂晓大张声势渡河,千船启发,船上锣鼓喧天,旌旗招展而来。
  项燕判断这次为主攻,因为离城较近,他亲自率十万精锐赶到岸边列阵,并出动战船百余船,由河上横击秦军渡河船只。
  他的计划是在消灭部分秦军于水际后,立即回城固守,但一经接战,秦军伤亡虽大,却紧咬住楚军不放,项燕率领的十万军队一时还脱不了身。
  等在这岸的蒙恬算算时候已到,他挥手作了个信号,等在岸边的五千骑兵纷纷下水,他带头拉着马尾游泳渡河,有些马后面还拖着攻城用的云梯擂木等木制工具。
  五千人马无声无息渡过河后,在预定位置集结好,后续步兵才乘船过河,等楚军发现时,五千骑兵已来到了城下。
  蒙恬事先早有准备,五千骑兵全穿着楚军黄色制服,旌旗盔甲完全是楚军式样,只不过头盔上贴有白布作为标识。
  昌平城这段河流成弯状,河面最宽,最不适宜作渡河,而城墙就依河岸而立,陡削有如绝壁,所以守城兵卒都看成是天险,敌人有所动静一看就了如指掌,就是船渡过来,也不容易靠岸。城上哨卒只顾看河面上有没有船只,却未发现五千人马已悄悄上岸。
  蒙恬先派了两百名经过爬壁特别训练的高手,就在敌人认为不可能前来的"绝壁",用飞云索攀登上了城墙,悄悄无声地杀掉城楼上的哨卒。
  这边蒙恬点着火把,正大光明地来到城门下面。他高喊着:
  “城上哪位大人负责,请开下城门。”
  守城的楚军在火把的照明下,很清楚地看得出是自己人。但仍不能没有怀疑,城外两处渡河点正战斗激烈,怎么会有人马回城?
  城楼上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官大声问:
  “来将何人?前方战事如何?什么事要进城?”
  “城右十里渡河的敌军已遭到全歼,项将军怕城内空虚,派我率军先回,保护主上!”
  “可有通行令牌?"那名校尉又问。
  “当然有,你可下来开城验查!"蒙恬心想这下糟了,他哪有什么通行令牌,但只要他肯开城门,杀进去再说。
  “好,你稍稍等一下,我就派人开城门。”
  就在蒙恬暗暗高兴的同时,他忽然听到那名校尉身边有人喊:
  “将军,且慢,这位领军是秦地口音,先问清他是属于哪个部队。”
  蒙恬一听,知道事情糟了。那名校尉问地,他一时答不出话,只听到城楼上有人大叫:
  “不好了,秦军已经入城!正在疯狂杀人!”
  城上校尉未来得及反应,城门已被先行潜入的两百名秦军打开了。
  楚军在激烈抵抗中死伤过半,蒙恬则领先带着两千骑兵冲向楚王宫。
  擒贼要先擒王!
  其余三千骑兵则分据北门和小东门城楼,依然将城门紧闭,另派少数骑兵满城放火,城中楚军一时弄不清到底有多少秦军杀了进来。
  城内兵力本就空虚,如今又分不清敌我,城内楚军陷入混乱。
11

  项燕迎战蒙武军,战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事先在岸边摆好了三才阵,沿岸布满强弩手和发石机,并以百余战舰来回攻击秦军船队,发箭投石,阻止秦军架设船桥,以备战车、骑兵和辎重通过。
  秦军被火烧死和沉船死在河中的人,大约就有两万。船要靠岸边时,又有埋在水底的巨木刺网,撞破船底,落水的人纷纷被刺网所绞杀。
  真正得以上岸的只有五万不到的步卒,登岸之时又遭到弩箭和飞蝗石的击杀。
  一般的发石机只能单投十二斤左右巨石一枚,射程三百步,专作攻击敌船及战车之用。但经过项梁的改造以后,可换装斗勺,内填碎石或鹅卵石,射程也达五百步,称之飞蝗石机。
  数十部飞蝗石机启发,成千上万的碎石由空而降,嗤嗤作响,就像成群的蝗虫飞来一样,被击中者非死即伤,尤其秦军勇敢,素来不喜穿厚甲戴重盔,作品战来才轻便灵活,这下造成的伤亡更大。
  因此真正能冲进楚军阵中的不到四万人。但这四万人却是有条不紊地由蒙武组成四十个方阵,向楚军的三才阵突杀。
  所谓的三才阵是步卒方阵排列正中,每隔三百步又是另一排步卒方阵,方阵由执戈、戟、矛、殳和佩带剑、刀、匕首的步卒及强弩手配合组成,远程由强弓劲弩发箭射敌,再接近时用长兵器,方阵遭敌冲散,则用短兵器格斗,是所谓短兵相接。
  三才阵两侧摆列着重骑兵,人马都着重盔重甲,手执的都是长矛长戟。
  步卒方阵与方阵之间,另布有战车阵。
  当秦军攻击方阵进攻楚军方阵时,楚军方阵却向两翼分开,中间留出空隙来,秦军乘机尖刀似地插入,想再两翼席卷,却发现楚军方阵又向中间合拢,前十五列继续对抗后续秦军,后十五列向后转,从背后攻击已入阵之敌,而重骑兵和战车则在两个方阵之间冲杀践踏,造成最大的震撼效果。不消多时,入阵秦军全遭击杀,又开阵让出空隙,让秦军再进一批,再加以围歼。
  三才阵是由项燕发明,专对付喜欢轻装作战,甚至是打着赤脚、光着脑袋追击敌人的秦军。
  三才阵一开一阖,秦军遭到重大伤亡,蒙武连连叫苦,吃亏的是船桥未能及时建成,骑兵和战车都不能渡河。他如今进退两难,只有希望蒙恬能夺城成功,或是王翦援军能及时赶到。
  这样战到夜晚来临,他命全军退至河岸后方,藉河堤作掩护,等待天明。
  等到半夜,项燕眼见敌人已没有后续部队到达,而在河中间阻敌的楚舰队却遭到秦军绝对优势舰队攻击,半数被烧毁淹没或是被俘,半数照原定计划避入河汊内。
  项燕暗暗心惊自己判断错误,项梁那方面才是主力部队,好在传骑来报,项梁正面之敌虽源源不断渡河而来,但一天战斗下来,虽然受伤惨重,还勉强撑得住,只是暗夜中敌军已搭好船桥,重骑兵和战车部队将很快过河来,明早再发动攻击,只怕支持不了。
  他随即下了决心,不管蒙武的残余部队,只留少数兵力监视,他要乘着暗夜率军回城。
  正在他调动部队作回城部署时,只见昌平城火光四起,他大叫一声:“不好!"急忙率领三万骑兵和五百乘战车火速赶回城来,好在只有十里路,不需半个时辰即可抵达。
12

  等项燕回到小东门一看,整个昌平已成为一片火海,城门楼上灯笼火把照得通明,灯笼上全是斗大的"秦"和蒙的"蒙"字旌旗,迎着夜风招展。
  城楼上站着一名黑甲小将,正是蒙恬,他满脸笑容地向项燕喊:
  “项将军,全城已为我军占领,楚王昌平……”
  “我主上怎样了?"没等蒙恬说完话,项燕环眼横睁,脸上虬髯根根竖起,着急地问。
  “昌平王已服毒自尽!"蒙恬带着惋惜地说。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他转身向身后的副将楚昌说:“攻城!”
  “但我们没带攻城具械。"楚昌小声地说。
  “那就围城!"项燕急得已失去了理智。
  “现在不是围城的时候,石矶方向的主攻敌人,假若公子抵挡不住,天明时就可能追击到了,我们应该率军撤退,作再图的打算!"楚昌说。
  “你的话说得有理,我真是一时急胡涂了!"项燕说:“你传令各级部队作撤退准备,但我不见到昌平王的遗体总不甘心。”
  此时天已微明,只见穿着白色战袍骑着白马的项梁,率领着数千残兵赶到,他急驰到项燕面前,行礼报告说:
  “父亲,王翦正率大军追来,我军为何不进城?”
  “城早就易手了。"项燕苦笑着指指城楼。
  正说话间,只见鼓声四起,呐喊声震天,秦军黑色旌旗纷纷扬起,他们已处在秦军的重重包围里。
  王翦一马当先,后跟着数十名幕僚及护卫来到阵前,他远远地向项燕喊着说:
  “项将军别来无恙?如今你已完全被包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杀戮,你还是投降的好。”
  “父亲,楚国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我来断后,掩护父亲杀出去!"项梁只不过二十七、八岁,长得英俊潇洒,不像武将,倒像一介儒生。
  项燕没有回答项梁的话,只是高声对王翦喊着说:老夫想见见昌平王的遗体再说!”
  城楼上的蒙恬也听到项燕的喊话,他大声笑着说:
  “这还不简单!早知道你要看,已准备好在这里。来人,将昌平王的遗体放下城去!”
  城楼上用绳索吊下一具棺木,项燕这边派出十数名兵卒抬来,放在项燕面前。项燕下马一看,果然是龙眉凤眼留着三绺清须的昌平王,只见他面呈金纸色,口中尚有血迹,一看就知是服用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身亡。
  项燕带着众将官下跪行礼,楚军全部都怒气填膺,高喊要和秦军决一死战。
  “父亲,士气可用,不如和秦军旗死一战突围!"项梁对项燕说。
  “昌平王一死,号召中心已失,再作困兽之斗,也不过白白牺牲几万人生命,怪只怪我不应该自负敢于行险,出城应战!"项燕叹口气说。
  “死守城池,外无援军,下场也许更惨,父亲不要太过自责。"项梁安慰他说。
  “王将军,你是否敢过来单独和在下谈谈?"项燕示意随从不要跟来,他一纵马来到两军阵前中间。
  “项将军召唤,王翦怎么敢不来!"王翦也驰马前来,双双抱拳行礼。
  “昌平王一死,项某斗志全失,投降可以,但要让这几万士卒器械自行离去,不当俘虏,王将军可肯答应?”
  “王翦的意思是要项将军仍旧率旧部,为秦镇楚国各地,再呈报秦王,加封官职。"王翦恳切地说。
  “楚国只有断头将军……”
  “好吧,就照项将军的意思,士卒将领愿留则留,不留自行离去!”
  “君子一言?”
  “骑马难追!"王翦在箭囊中取出一箭,从中折断:“食言当如此箭!”
  “好,王将军千金一诺的信誉,项某信得过!”
  项燕回到本军,大声宣布了这项约定。众士卒流着泪高呼:
  “愿随将军决一死战!”
  “困兽之斗无益,放下武器回家吧!"项燕声音哽塞,强忍着眼泪不流出来。
  楚军纷纷放下武器,秦军也遵行约定让路。不到半个时辰,数万残兵散走一空。
  项燕身旁只剩下项梁和几名亲随。
  项燕在昌平王棺木前下跪,沉重地说:
  “臣无能,有辱大王!"他再向项梁大喝道:“记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他突然拔出佩剑,项梁等人来不及抢救,他已自刎身亡。
13

  秦王政二十五年,大兴兵,使王贲将,攻燕辽东,生俘燕王喜,押解咸阳。再回兵攻代,虏代王嘉。
  王翦则乘战胜余威,迅速平定楚江南各地,并降服越君,将江南地及越地合置会稽郡。
  五月,秦王政犒赏全国军民,各县各里赏赐牛羊美酒,军民大事庆祝。
  二十六年,齐王建与丞相后胜突然从和平美梦中醒过来,张目环顾,六国中有五国全变成了秦国的郡县,称王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秦国这时也接连派出使者要他投降,他与群臣商议的结果,决定发兵防守边界,不再接纳秦使者。
  秦王政得到消息大为震怒,知道非用武力不行了。
  那天,他召集王贲和蒙恬两位年轻新生代将军来到南书房。
  王贲和蒙恬的军队尚分别驻扎燕南和楚地东北,他们是因接受赏赐而回到咸阳休假。蒙武此时也已由军中调回。
  在两名小将坐下,接受王后亲自奉茶的殊荣后,秦王政笑着说:
  “两位将军的功劳将永留青史,寡人也不必再加夸奖。现在留下齐国不战不降,依寡人的看法,灰尘留在席案上,拂去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不去拂它,灰尘依然不会自动消失。”
  “大王之言甚对!"两名小将异口同声说。
  “寡人为了提高两位攻齐的兴趣,有一个奇特的做法:王将军从燕南进军,蒙将军自楚北进军,谁先到临淄就号令全齐,并代寡人镇守齐地。”
  秦王的口吻似乎齐国已是囊中之物,用来逗这两个尚带孩子气的小将玩。
  王贲听了暗暗高兴,由燕南往临淄,一路地形易攻难守,而且据间报,齐国大军全守在四方边境上。
  蒙恬却在心中叫苦,楚北向临淄,除了地形不利攻击,还有道人工长城一直由琅琊山直通泰山北边济水上,将临淄保护得非常严密,这是专对秦楚而设。
  但他又不愿示弱抗议,只得和王贲在秦王政面前立下军令状。
  回到家中,他始终闷闷不乐,蒙武和齐虹见了奇怪,问到原因,他将今天的事说出。
  “绝不能让王贲得占先机,由他治齐,齐地惨了,他用河水灌大梁城,惨绝人寰,后来治魏,严法峻刑,弄得民众叫苦连天!”
  齐虹恨恨地说。
  “依地形和兵力配备的情形来看,恬儿要想先王贲到临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蒙武取出一张地图,一边仔细研究,一边皱着眉头说。
  “我倒有一个办法。"沉吟很久的齐虹突然拍手说。
  “请齐姨赶快告诉我。"统兵十万独当一面的大将,在家仍然是个大孩子。
  “不过有一个条件。"齐虹故作神秘地微笑着说。
  “在这种情形下,不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恬儿也只有应承。"蒙恬假装不高兴。
  “喊我娘,以后不要齐姨齐姨的,好像我到你们家这多年,到现在还是外人!"齐虹也有感慨。
  蒙恬呆了一下,一时还真叫不出口。蒙武连忙笑着在一旁凑趣:
  “我当什么了不起的条件,原来只是要恬儿嘴巴甜一点,你本来就是他娘,恬儿,赶快叫!”
  “娘!"蒙恬郑重地跪下去喊,三十岁的人了,首次喊别的女人"娘",怎样总有点不习惯。
  “孩子,快起来!"齐虹双手扶其他,竟高兴得两眼含泪。
  “你敢不敢行险?"三人复座后,齐虹问蒙恬。
  “领兵作战就是冒险,还有什么敢不敢的!"蒙恬笑着说。
  “这次冒险不同平时作战,成则全赢,娘包你比王贲先到临淄,败则全盘皆输,你的性命恐怕都难保!"齐虹正色地说。
  “你不要事情还未说出,就先吓唬孩子,"蒙武也笑着说:
  “你就赶快揭开谜底吧!”
  “我的计划是,蒙恬只领兵两万由水路进逼即墨,而由裨将领军由正面进攻。即墨位于海口,大夫齐准是我族兄,也是齐相后胜的心腹,为人胆小怕事,贪黩好货,大兵一到,他必会降,然后由他说服后胜劝齐王降,不是要比王贲从燕南须渡河水和济水两道天然障碍快得多?"齐虹转视蒙武,妩媚地一笑。
  “真是妙计!"蒙武明白她要他的夸赞,他连忙拍手。
  “看样子,娘得陪你走一趟了?"齐虹又转对蒙恬说。
  “多谢娘!"这次他喊娘喊得非常顺口了。
14

  蒙恬率精兵两万乘船沿着海边,绕过琅琊山在即墨港口登陆。
  即墨人有几十年未经战争,几乎忘记了军队是何物,而且处于海边最后方,感觉不到一点战争的威胁。
  秦军靠岸登陆,很多人还到港口上看热闹,当作是本国军队来此布防,全都拍手欢迎。等军队全部上岸,整好队形,展开黑底白字的"秦"字和白底黑字的"蒙"字旗,民众才发觉是秦军来了。
  “不得了,秦军来了!快逃!"港口原来围观的民众四散奔逃喊叫,街上店铺也纷纷关门上门板,突然之间,港口街市空寂不剩一人,只有秦军的皮靴和马蹄声在空气中回荡。
  蒙恬和齐虹一下船就率领了三千骑兵,直奔即墨城,在即墨门监还未来得及反应前,就控制住了四处城门。
  他们亲率一千骑兵驰向即墨大夫衙门。
  在路上,他们还远远看见拉着白布条的两群人在打架,蒙恬不解地问齐虹怎么回事,齐虹也惊奇地笑着说:
  “怎么闹了几十年,到现在还在闹!一时说不清楚,以后再说给你听。”
  这些扭打的人听见有人喊秦军来了,也都停止打斗,一窝蜂地散去,只留下一些白布条散留在地上任人践踏。蒙恬随便看了看,只见有的白布条写着:
  “非齐猪滚回鲁国去!”
  “不抗秦就会亡国!”
  “非齐人、齐人都是齐国人!”
  “秦军压境还要内部斗争,真是没良心!”
  “非齐人完粮纳税,为何不算齐人!”
  “……"等等。
  原来,临淄严禁抗议游行闹事,要抗议游行的人都转到即墨港市来了。
  大夫衙门有数百名士卒守卫,倒也盔鲜甲明,兵器配备精良,但经过秦骑兵一冲,斩杀了几人,其余的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蒙恬的兵卒在卧房床底下找到全身发抖的齐准,他一见到齐虹,才放下心来。他谄笑地说:
  “原来领军的是大妹子!”
  “不是我,是我儿子,"齐虹指着蒙恬说:“我们公事公办,你为我们带封信去说服后胜投降,你现在有的,将来都能保有,要是玩花样,杀你全家一百多口!”
  齐准没过几天就从临淄带信回来,齐王建听从后胜的建议,愿意投降。他讨好地对齐虹和蒙恬说:
  “我告诉后胜,秦军二十万占领即墨,正向临淄推进中,他们不敢不降!”
  其实他是隐瞒了真实状况。齐王建和丞相后胜接到战报,北方王贲军及南方蒙恬裨将所率军队,双双入侵齐境,他们立即召开御前作战会议,第一次御前会议,该到的大臣只到了百分之八十,其他百分之二十的人全部弃职逃亡;等到召开第二次作战会议时,只剩下一半不到。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秦军已占领即墨,当然赶快投降,齐准只不过加了一点最后一根稻草的力量。
  蒙恬率领两万秦军浩浩荡荡开进临淄,举行了盛大的献俘和入城仪式,将齐王和后胜都软禁在住处,听候秦王发落。
  过没多久,接到秦王政的回示,齐王建徙居于河内共地,后胜以不忠罪名斩首。
  仆人都怨恨齐王建听信后胜的谗言,不早与诸侯合纵抗秦,而纵容后胜与秦间来往,并将秦间当门客养在家里。齐地流传着一首歌谣——
    “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这是讥讽齐王建认人不清,错将秦间当贵客,最后落到亡国居共地的凄惨下场。
  王贲领着十五万大军,轻易渡过河水、济水两道天险。在燕国境内还遭到燕赵人联合组成的游击队的骚扰。人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真是不错,国虽亡了,民间仍有反秦武力组织。
  但一进入齐国地境,情形就完全不一样。齐军将领一看秦军到来,下令部下死守,他要到上级去开会,就此一去不回。军大夫如此,旅大夫跟着学样,最后连管一百人的卒长也跑得精光,只留下一些全不知情的伍长和兵卒,秦军一到,没人指挥布阵杀敌,也就纷纷逃散,逃不掉的就投降当俘虏。
  王贲军在齐境未遇任何抵抗,像平日行军一样直达临淄。王贲算算日程,即使蒙恬军和他一样未遭任何抵抗,如今应该只在齐西长城外面。
  在离临淄十里外,王贲下令扎营,并派出探马打听敌情,谁知道探马带回来的不是敌情而是蒙恬本人。
  “王兄你辛苦了!"蒙恬笑嘻嘻地行礼。
  “蒙兄你真是用兵神速!"王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里在想——这小子是否有翅膀飞过了泰山?
  “后日举行入城式,选派五万精兵即可,其余在此扎营,齐国已完全平定,让士卒好好休息。王兄请在今晚带高级将领入城,小弟要在原齐王宫设宴为王兄洗尘。"蒙恬说话客气,但实际上是在下命令。
  王贲是何等聪明人,他连忙行礼,口中说着:
  “末将遵命!”
  “王兄何必来这一套!"蒙恬赶快谦让。
  “王命不敢违!"王贲虽然心里难过,但也不能不说实话。
  于是,秦王政十七年得韩王安,韩亡;十九年得赵王迁,灭赵;二十二年魏王降,魏亡;二十三年虏楚王负刍,二十四年破昌平,楚全亡;二十五年得燕五喜、代王嘉,燕亡;二十六年得齐王建,齐亡。
  六国毕,四海一,秦王政就此统一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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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7:57:4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泰山封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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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坐在殿上,殿阶下分班站着文武百官,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延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分别排在最前面。
  秦王政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历经霸占和政争的磨练,无论心智和外表都达到了成熟的最高峰。
  他仍然是长身玉立,长目,隆鼻,龙眉修长入鬓,但额上已出现皱纹,脸上的稚气完全消失,阴鸷之气更深。留上五绺短须后,脸形变得更方,下巴显得更为突出,脸上的神情威严而肃杀。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新式样、新缝制的黑色王袍,上绣彩色金龙,头戴通天冠,双手执着玉圭,完整的一副天下共主模样。
  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殿内的群臣,用他狼音豺声的特殊嗓音说:
  “如今六国灭绝,天下一统,先父王希望宇内永久和平,不动刀兵的愿望,终于在祖宗保佑及众卿家的协助下由寡人完成。既然天下情势全变,假若不改名号,显不出成功,也无法和前代作区分,更不能让后代明白,一切都是在寡人和众卿家手上作新的开始,所以今天我们要先议定帝号。”
  首先是个性较保守的丞相王绾出班禀奏:三皇五帝名称上是天下共主,实际上本身占有的领土不过方圆千里,而自商周称王,才真正拥有天下,所以'王'的称号最好。同时,诸侯初破,燕、齐、楚都隔中央太远,不封国立藩,恐怕鞭长莫及,难以治理。周所以能维持八百年,宗法和分封占了很大的功用,臣认为还是依周制比较好。”
  秦王政面露不悦的说:
  “寡人要的不是商朝七百年或周朝八百年的天下,而是要万世永传。而且商周封建是天下兵祸的根源,我们怎么能再蹈覆辙!这件事稍后再议,先讨论帝号的事。”
  王绾还想争辩,但见到秦王政锐利的目光中所透露的厌恶,他不敢再争下去,不过他在心里想——怎么四十岁的秦王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完全变了样?他以往希望群臣发言,就是不合意也会听完,也不会率直反对,而是利用别人的反对来打消,最后才说出他的结论。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当着群臣的面前指责他这个老丞相!他变了!
  这时,廷尉李斯带着满脸的谄笑出班启奏:
  “昔五帝拥有领土不过方圆千里,而且诸侯是否臣服,是否来朝,天子都不能制。如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都已成为郡县,法令由中央统一,这是自上古以来从未有的事,所以据实说来,陛下功业为三皇五帝所不及。臣曾与博士们讨论过,大家认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尊贵,臣冒死建议王称'泰皇'。”
  秦王政笑了笑,沉思一会,开口说道:
  “廷尉所言不错,但称'泰皇'仍旧与以前分别不出来,依寡人看,三皇五帝合称最好,今后王号就改为皇帝,众卿家认为如何?”
  “陛下圣明,这样更可以显示出一切都是自陛下开始。"李斯躬身赞美。
  群臣当然是一片阿谀声。
  秦王政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样吧!寡人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算,二世、三世、直至万世,传之无穷。另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
  群臣一阵欢呼和恭贺。
  此次是御史大夫冯劫出班,他启奏说:
  “为了表示一切与古制不同,臣冒死建议,除了帝号以外,有关皇帝的称谓也应更新。臣建议天子自称'朕',其余人不得再行僭用,同时改命为'制',改令为'诏'。”
  “可以,就照御史大夫的建议,"秦王政点点头说:“朕闻太古有号而无谥,中古才生有号死有谥,譬如先王在世时号庄王,死后谥襄,名之为庄襄王,这种做法是以子来评议父亲,群臣来议论先王,乃是极岂不妥的事,今后皇帝称世,谥法就可以取消了。众卿家认为如何?”
  群臣又响起一阵谄媚声,异口同声地说:
  “陛下圣明,见解为臣等所不及!”
  接下去,秦王政又交议封建和设郡、统一度、量、衡制度,以及车同轨和书同文字的事。
  议定后再召开国是会议议决。
  于是,秦王政改称秦始皇帝,简称为始皇。


  过了些日子,始皇又召集丞相、国尉、御史大夫及有关大臣开国是会议,与会的人全经过充分的准备,在会议上引经据典或是发表自己独特的看法,最后由始皇做成决定。
  议决事项如下——
  一、有关立国制度:
  ·根据太史与阴阳家研究的推论,以周为火德,故一切以赤色为尊贵;而秦代周德,是以水克火,从其所不胜,因之秦的德性是水。于是改一年自冬季十月开始,十月一日为一年首日。
  ·衣服、旌旗、旄节,皆以黑色为之,数则以六计算,兵符、节符、法冠皆六寸,车舆长六尺,以六尺为一步,皇帝车舆用六马。
  ·改河水(黄河)名为德水,以为水德之始。
  ·凡事皆取决于法,不讲求人情恩义。
  ·天下百姓改称为黔(黑)首。
  二、有关国家的行政制度:
  ·封建诸侯是以往天下战祸不息的根源,今后不能再蹈覆辙,不再建封自己儿子为诸侯,象征始皇的公正没有偏心。
  ·如今秦国版图东至海及朝鲜,西到临洮、羌中,南抵南荒野蛮之地,北据德水为塞,以阴山和辽东为界,所以皇帝治国要能如手之使臂,臂之使指,必需有完美的行政组织。
  ·中央行政组织以皇帝为首,不受法令限制,可随时交议立法或自行立法。
    ·中央政府首脑分为三公及诸卿,三公为——
  丞相:辅佐皇帝处理政务,总领百官奏事,统理地方上计考课,任免中低级官吏,主持朝议。御史大夫:掌理监察,辅助丞相,又称为副丞相。
  太尉:主管军政,在军令方面为皇帝兼统帅的参谋长,发兵与将军任命,由皇帝亲自以符节行之。
  诸卿为——
  奉常:掌宗庙礼仪。
  郎中令:掌宫殿门禁,并统领在殿中侍卫的诸郎官。
  卫尉:掌宫门屯卫兵及宫殿安全。
  廷尉:掌刑法,并统率全国郡县亭里尉,形成严密的司法网。
  治粟内史:掌国家粮谷财货。
  典客:掌安抚及处理归顺蛮夷事务。
  宗正:掌皇家宗室事务。
  太仆:掌皇室舆马。
  少府:掌皇家私有的山海池泽税收,以供奉皇室。
  并权设——
  将军:征伐时任命,平时则镇抚新占领地,不需要时召回归府。
  博士官七十人:掌管图书文籍,并备皇帝顾问及参与朝议。
  太史:掌史实记载、天文地理报告及其他有关国运吉凶的预测。
    ·地方行政组织方面,共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三川、河东、南阳、南郡、九江、鄣郡、会稽、颍川、砀郡、泗水、薛郡、东郡、琅琊、齐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代郡、钜鹿、邯郸、上党、太原、云中、九原、雁门、上郡、陇西、北地、汉中、巴郡、蜀郡、黔中、长沙与内史(秦国本部)。
  地方政府则有——
  1.郡:
    郡守:最高首长,掌一郡政事。
  郡尉:掌兵役、军训及刑法缉盗。
  监御史:由皇帝直接派遣至各郡,监察郡守及
  郡政。
  2.县:万户以上设县令,不满万户设县长,为县最高首长,综理政务。
  县丞:主管司法。
  县尉:主管军事及缉盗。
  3.乡:
  三老:掌教化。
  啬夫:司狱讼及征收赋税。
  游彻:巡禁盗贼。
  4.亭(每乡辖十亭)设亭长。
  5.里(一亭十里)设里长,辖百家。
  并行互相纠举连坐之法。
  ·划一度量衡,一切以秦制为准。
  ·统一币制:全国通用两种货币,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
  ·统一文字:命廷尉李斯主持这项工作,依据秦文大篆理归纳成更为简便的"隶书",通用于狱政通信和私人民间。)
  三、为维持永久和平,应采取的重要措施:
  ·销毁兵器:没收全天下民间兵器,聚集在咸阳,铸成钟等实用器具。并铸成十二个各重二十四万斤的大"金"人,放置咸阳宫廷内,作为这项行动的象征。
  ·毁弃国内原诸侯所建长城及军事要塞,只休留燕、赵为防御胡人入侵的长城,以防止乱民据用造反,同时铲除交通障碍。
  ·掘通产各国为军事需要所筑的川防,疏浚以后作为水路交通及农田灌溉水利之用。
  ·迁移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至咸阳,一方面加以监视,使他们不再在本土产生分化作用,另一方面也可充实首都的财富及繁荣。
  ·建立驰道:以首都咸阳为中心,建筑辐射通全国的"驰道"。主要干线有两条,一往东通往赵、齐海边,一向东南通往原楚国及新收的南荒地区,以利通讯和军事的需要。
  以上议决,始皇交丞相,督导百官一一执行。


  秦始皇帝二十七年,始皇巡视陇西、北地两郡,出鸡头山,过回中。在归程中,发现渭水畔风景绝美,于是下令在渭水之南建筑信宫,后又改名为极庙,意为至高无上之宫殿。并由极庙挖通骊山到甘泉建前殿,再筑两边都有围墙的甬道直通咸阳,始皇车马在甬道内行驰,民众都看不到。
  在这次巡视后,始皇发现道路崎岖难行,对公文传递、军队调动、运输补给、民间贸易都影响太大,于是下令加快建筑全国的驰道。
  所需人力除一般服劳力义务的民众外,更大量使用囚犯及原各国的战俘、贵族和工匠。
  二十八年,七十博士集体上奏:
  “始皇帝上承天意,下得民望,平定海内,放逐蛮夷,莫不宾服,今既登极,尚望按照古制,行封禅之礼……。”
  始皇见到奏章,在南书房召见博士中最资深者七人,讨论封禅及望祭山川事宜。七人中有三人来自旧周,有四人来自原鲁国,两派又起了争论。
  旧周派博士主张在甘泉山行封禅之礼,以示秦地为天下之本。原鲁派则坚持古代圣王都在泰山举行封禅,这个传统不能破坏。
  他们正争论不休时,始皇只在一旁微笑,不加制止也不加评论。负责招待的皇后,实在看不下去七位老博士争得口沫横飞、脸红耳赤的样子,也听不懂他们引经据典的酸溜溜理论,最后她解围地问:
  “哀家对封禅仪式尚不十分明了,哪位博士可试为解说?”
  她这一发问总算是平息了争论。仆人中最资深的博士,八十二岁的原鲁派鲁青对答说:
  “封者祭天也,禅者祭地也,合为封禅即是圣人君祭告天地的仪式。用意在向天地禀告,人君承天命治理天下生民,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古圣君承受天命,都在泰山举行。”
  皇后看到须眉皆白的老博士牙齿透风,说得辛苦,心中不忍,等他说到一个段落,喝茶喘口气的时候,她又转向较年轻的旧周派领袖——七十二岁的姬周说:哀家小时曾经过泰山,虽觉其雄伟壮丽,但为什么封禅历来都选在此?”
  满头白发的姬周躬身回答说:
  “据史载及阴阳家传说,泰山高四千九百丈二尺,周围两千里,其中蕴藏芝草玉石、长津甘泉及仙人室,又有地狱六处,曰鬼神之府,从西而上,可见下有洞天,周围三千里,乃鬼神受考谪刑罚之处。传言泰山近天也通地,所以历代封禅都选在泰山。”
  这时鲁青已喘过一口气来,他又接着说:
  “在泰山筑坛以祭天,表示在极高的泰山再加高,可以接近上帝;在泰山之麓的梁父小山平地为墠,以示地更为宽广,然后用以祭地,以示与地母更为亲密。凡墠皆十二丈见方,坛则高三尺,阶三等。祭祀皆用酱色酒和煮熟的鱼,不用三牲。”
  久在一边没开口的始皇徐徐言道:
  “封禅以什么季节最好?”
  众博士面面相觑一会,最后由鲁青回答说:
  “臣等不敏,尚未见过书上有记载。”
  “那就是说没有限制,朕可以自行决定了?"始皇捻着短须微笑:“素闻暮春初夏,泰山景色最好,如今准备动身,正好赶得,各位博士有什么意见?”
  “陛下真是圣明,凡事都能创新,自有定见!"众博士中选较年轻力壮者随驾,原鲁派及旧周派各三人。
  始皇并裁决,这次首次巡幸东部地区,需要注重威仪,凡事以新制行之。
  譬如,皇帝穿黑色锦绣龙袍,用黑色旌旗旄节,御用輼輬车以六七纯黑马拖拉,主御车外加备用车共六部,随皇帝高兴使用,副车则为六六三十六部,乘随行近侍及大臣。
  并以郎中六百近卫皇帝,六千虎贲军护卫车队,六万精锐部队随行,以应付新收凄楚之地有所不测。


  始皇去时路线为出函谷关,经原为韩、魏的郡县向东,直指泰山。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行走在新修筑好的驰道上,上自始皇本人,下至群臣和兵卒,莫不觉得征服天下的滋味真好。
  新完工的驰道宽五十步,每隔三丈种一棵树,路基全用碎石,两旁排水良好,再大的雨立即可干,不会留下泥泞。而始皇预定经过的路段,更是早一天就派民众打扫干净,再铺上细黄沙,车马过处,连点飞尘都没有。
  每经过一个城市,地方官员在十里长亭前跪迎,进城的城门及街道两旁,黔首皆夹道跪接,齐声高呼万岁。
  驻驿以后,始皇并不急着休息,而是欢宴地方父老及舆论领袖人物,征求他们的兴革意见。
  但这些人都是由地方官员刻意选出,他们几乎是众口同声地赞扬始皇圣明,痛诋过去君王大臣的昏庸荒淫;歌颂秦法的公正严明,大骂以往官员的贪脏枉法。
  他们却隐瞒了民众一时不惯严厉秦法,动辄得咎,触及法网而不自知,而中央派来的执法官吏,好的以苛察为严明,判罪重为公正;不肖的官吏更藉此欲财,欺压剥削百姓,弄得下层民众个个叫苦连天。
  再加上战争虽歇,但修驰道,开河渠,毁城垣,起要塞,处处都需要人力,黔首虽兵役减少,劳役却更加重,农民工匠几乎没有时间和余力来重整被战争破坏的家园。农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任由田地荒废,是为了逃避沉重的田赋和徭役,也是想在城市谋求温饱。
  始皇一开始听到这些歌功颂德的话,还有点怀疑和感到肉麻,但每到一个地方,这些地方父老和舆论领袖人物都是如此说,不由得他不相信,听惯了阿谀奉承,一天不听,就像缺少点什么。
  好在他这次带的大臣是廷尉李斯领班,他总会在适当的时机说出:“陛下圣明,所见创新独特,非臣等所能想像!”
  驾车的赵高,也总是在他有所怀疑的时候,为他"解疑"。
  譬如有次,輼輬车正缓缓行进在驰道上,始皇想起一路上地方父老的歌颂,总觉得不太对劲,难道地方官员都是这样廉洁正直,就没有一个不肖的?难道劳役如此重,黔首就没有一个有怨言?难道秦法素以严峻出名,加在魏起等地散漫惯的黔首身上,一下就这么习惯?
  他忍不住将心中的疑虑告诉赵高,赵高一面平稳地驾着车,一面诌笑着说:
  “陛下天降圣明,识人立法都是别具慧眼,岂是一般君王所能比的?用人当然都是廉直称职,立法必然放之四海皆准,不会与当地黔首扞格不入,自然人民皆乐于遵守!”
  天降圣明?不错,除了天降圣明,谁能在短短十年间灭六国,统一四海!当然他做的无论什么都能上合天意,下顺民情!到目前为止,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黔首谋福利?哪一件不是为了要开万世太平?
  黔首看情形似乎都能体会他的德意——这一代辛苦劳累点,牺牲奉献点,后世万代子孙都会享受到这一代留下的成果。
  他本身不就是在日以继夜的如此努力吗?
  他看赵高是越来越顺眼了,就连赵高那他猥琐的神情也会引发他更多的怜惜,对这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幼时玩伴,他应该对他好点,他们家欠赵高家的太多了。
  “赵高,"始皇有次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悯,终于带点感情地说:“以后御车的事另外找个人做,胡亥不小了,已该学习政事,你就负责教他刑名狱政之学罢!”
  “奴器官居中车府令,能为陛下御车已是奴婢的荣誉,至于教公子刑名狱政,与御车并不冲突,奴其实在不放心别人,还是奴婢亲手驾御才能心安。"赵高诚恳地说。
  始皇直接的反应是——看赵高多爱朕!中车府令下辖这么多的车马御者,他为了朕的安全,宁可亲自*此贱役。
  但赵高心中的想法却是——只要我为你驾车,我就随时能了解你的一举一动,再加上南书房的管理,我等于掌握了你——也就是天下的一半。


  始皇一行抵达邹城,召集当地儒生上峄山立石,刻下颂赞秦德的石碑,然后下山讨论封禅及望祭河川的仪式。
  这时候,始皇带来的六位博士和当地十多位儒生又起了争议。
  身穿宽大儒服,头带高耸儒冠的鲁儒生共有十二人与会,带头的儒生邹成五十来岁,头发早白,脸色红润,称得上是鹤发童颜,说话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言词犀利,处处逼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上山顶,所以经过这么多年,尽管有这么多天子来行封禅之礼,泰山仍然没有车道。”
  这次始皇带来的六位博士,乃是以旧周派姬周领头,他虽然已七十多岁,仍旧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远看上去如五十多岁的人,只是满脸皱纹甚深,白发更为稀疏,挽髻都嫌勉强。他慢条斯理地争辩说:
  “老朽翻遍《周礼》、《仪礼》和其它古籍,也没见着这项规定。再说,从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要是走路,像我们这里的人有几个能走上山顶?”
  其实这两派人所争的并不完全是仪式问题,里面还含带着谁来主持这项仪式的问题。
  邹成的这班当地儒生,年龄都不超过五十岁,自从秦灭六国后,法家抬头,儒家式微,专门为别人主持生丧婚嫁、祭祀天地祖先大典的儒生,收入大为减少,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不得不靠农耕渔樵作为副业维持温饱,因此个个锻炼得身强力壮,上泰山如同履平地。
  反观这些随始皇来的博士,年纪最轻的也超过六十,几年来在咸阳养尊处优,除了白首穷经,为皇帝解答一些典故仪式上的问题外,儒家六艺诗、书、礼、乐、射、御中的御车、射箭运动,早就碰也没碰过了!当然一个个年老体衰,如何能步行上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的泰山顶?
  他们上不去,当然会由鲁儒生司仪。
  同时,泰山为天下圣山,尤其在齐鲁人眼中更是天下群山之主,所以鲁国孔子就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语。始皇要是带领群臣驱车轻易而上,泰山如何显得尊贵和伟大?只有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接近的东西,才显得出它的神圣和神秘,也才会受到人们的尊崇。
  因此,他们一定要坚持秦始皇一步步地走上山顶,齐鲁虽已亡国,受秦统治,但这唯一留下的圣地,必须要他尊敬膜拜。
  六位博士和十二位儒生,纷纷反复引经据典辩论,整整一个下午都辩不出结果来。
  归纳所有儒生的意见不外乎是:
  “泰山是圣山,只有在这里,人才能接近上帝,为表示对上帝的尊敬,不论任何人都得一步步走上山顶,否则可能会见不到上帝,听不到上帝的指示,更严重的可能会因为轻慢而招致上帝的愤怒,想祈福却适得其反!”
  归纳六位博士的意见,结论是:
  “儒家古籍对任何祭祀仪式都有详细规定,独独没记载这一项,可见必须步行上山的说法,乃是后人捏造的,作不得准,也就不必遵守。”
  始皇原来召集诸儒生的用意,除了讨论封禅祭祀河川的仪式外,也想听听齐鲁的风俗民情和归秦后的反应,想不到这一个简单的主题就整整耗掉一个下午。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已饿得咕噜作响,而这些老先生仍争论不休,似乎并不饿。他想,以后召集这些人来议事,应该让他们辰时空着肚子就开始,肚子饿,引经据典会少些,议程也会缩短些。
  终于,他忍不住要双方停止辩论,他自己下了个简单的结论:
  “泰山为上帝所居圣山,朕为天子,并不是上帝的奴隶。儿子拜谒父亲,自当乘车马直达堂前,然后下车马,上堂跪拜父亲。因此,朕决定,修驰道直达山巅,再筑石阶至山顶设坛处,朕步行那些石阶,也表示子对父的礼敬!”
  “恕臣等不能奉命,泰山为天下之至圣,要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邹成还想力争。
  始皇色变,但随即按捺下来,他不怒反笑地说:
  “先生怕上帝降祸,就不必随朕上山,封禅仪式由姬周担任司仪。"随即他向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传诏地方官,命他征集民夫,在二十天内将原道路拓宽,能通车辆!”
  “遵命!"赵高恭应。
  六位博士喜形于色。
  十二位鲁儒生个个垂头丧气,内心燃烧着愤恨。


  始皇带了李斯及六位博士、六百名郎中、六千名虎贲军上山,到达中途又将六千名虎贲军留下担任警戒,他只带着六百名郎中和李斯驱车来到山颠。再前面就是通往山峰顶的石阶,李斯、郎中不再上去,留在原地等候。
  六位博士随同始皇一步步爬上石阶到达山顶,按照仪式祭拜完毕,六位博士再度下来,和李斯等人会合,只留下始皇一个在祭坛前,他要在上面呆一天一夜,祈祷并接受上帝的默示。
  他十天前即行齐戒沐浴,祭祀的当天更是禁食,只饮点清水,他的感觉是——开始时肚子虽有点饿,上山后头脑却越来越清新。
  他跪伏坛前,祈祷了一会,总感到自己意志不能集中,当然也就发现不到什么感应。
  他站起来绕着土坛走了几圈,眼看到脚下的层层群峰,面拂着阵阵强劲的山风,他不禁想起了孔丘所说的:“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中隐老人所说的:“鬼神是种信其有就有,信其无即无的东西"。只是,能够真正相信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会感到有种巨大的力量在帮助他、支持他,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会认为死亡后面展开的是另一个无穷无尽的生命:
  但老人又加上了一段话:
  “但据我所知,没有几个人是真心相信而毫无一点怀疑的,因此鬼神之说,只有增加人对生命的恐惧和不可知,你无法肯定这生以后是否有来生,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是否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是在始皇自己现在想来,鬼神应该是些智者用来恐吓欺骗愚者的手段,下者用鬼神来欲财,上者用鬼神来使他们的统治权力合理化。
  他沉思了一会儿,头都想痛了,没有博士们所告诉他的应有感应。他们说,所有从泰山封禅回去的君王都告诉别人说,他们听到上帝对他们说话,告诉了他们治国之道。为什么他未时上来,现在已是酉时,仍然没有一点感应?难道上帝真的怪他不该乘车上山,还是他祈祷时心不够诚?
  他再度跪到坛前,闭上眼睛,凝聚意识,喃喃祈祷:
  “上帝,假若我真的是你的儿子,我是承你的命代你治理天下兆民,求你指示我,对我说话!”
  跪伏很久,他再睁眼抬头,整个心灵为眼前的美景所吸引溶化。
  他所在的顶峰四周,完全为云海所淹没,像棉絮,更像白色浪花,随着山风劲吹,汹涌澎湃,群峰有的全部盖住,失去了踪迹;有的露出峰顶,就像浮现在大海中的岛屿。更奇妙的景致是,在他头上还有云层,偏西的太阳从上面云层缝隙中照下来,将云海染成了粉红。
  “生命多美!"他忍不住赞叹。
  “生命多短暂!"想起在邯郸的童年,只不过是转眼间,自己却已步入下坡路的中年,他又不禁叹息。
  太阳逐渐下沉,东方已是暮霭凝聚,西方也只剩下落日所留下的一点余辉。
  “过不久,我就会像落日一样沉没!"他喃喃着说出口:
  “再多的努力,再大的成就,过不久就会和这片壮丽的云海一样,飘散得无影无踪!但是,太阳明天会再升起,云海又会在凝聚出现,而我嬴政呢?”
  突然间他心上充满遗世独立的苍凉,他不知不觉地哭了,泪湿透了衣襟。
  他看风景感怀,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跪伏在祭坛前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醒来,他神情恍惚地眺望四周——天上乌云密布,见不到一点星光,四周也是一团黑,仿佛这些重山峻岭只是一幅山水画,在他睡着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突然,天空闪起雷电,闪电像一条条银蛇,扭曲着冲上天,雷跟着轰隆隆的响。
  他终于身心都有了感应——一种充满骄傲却又自卑的感觉。他自卑,因为和周围宏伟巍峨的群山相比,他显得多孤独,多渺小无力;他骄傲,是由于他知道,眼前和看不到的无限山川大地都是在他的统治之下!”
  又突然,他仿佛听到云端有声音说:
  “我将天下兆民都交给你,托你牧养,你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
  “我不是已尽心尽力了吗?"他放大声音喊,但怎样也盖不过这个声音的余音。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借你的手统一宇内!”
  “我已经禀承你的旨意做到了!"他自傲地狂喊。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
  云端不断重复这句话,他提出很多问题,天上响着的仍然是这句话,仿佛不是在和他对话,而仅仅限于单方的宣示。最后,声音和雷的余响一样渐行渐远,始皇想把握住机会问他最想问的两个问题,他竭尽全身的力气吼着:
  “请明示我能代你牧民多久?秦是否能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仍旧是这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
  更突然的,一道眩目的闪电亮起,震耳欲聋的雷声似乎就响在他身边。
  他不知是昏倒还是又睡着了,也不清楚他自己是否真正醒过。
  等到他再醒来时,发觉自己斜靠在五棵松树下,天正下着倾盆大雨。李斯恭身向他解释:
  “因为天闪响着雷电,臣不放心,带人上去看,发现陛下就跪伏在祭坛前睡着了。”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
  为了五棵松树帮他和部分从人遮了风雨,他封五棵松树为五大夫。
  他从此相信,他是天之骄子,他不但要管人,而且要管宇内一切生物、无生物,甚至是鬼神!


  下泰山后,始皇又率领群臣及博士在梁山开地为墠行禅祭礼,并命李斯作碑文交齐郡郡守刻于泰山石碑上,文曰——
  -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与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道诏,永承重戒。
  -
  碑高三丈一尺,宽三尺。
  这次封禅全程未让鲁生参加,儒生内心怨恨,和始皇结成死仇,将他看成是不遵礼的西方野人和破坏古制的狂妄罪人。
  始皇未注意到这么多,他在召集地方官员,垂询地方行政及教化情形后,余兴未尽,于是沿着渤海又向东而行,经过黄县、垂县,穿过成山山麓,又登上之罘山顶,立石碑颂秦德。
  接着他又摆驾向南,沿着渤海边到了琅琊山。
  琅琊山面对东海,风景秀丽,和泰山的巍峨雄伟又有所不同”
  始皇登上山顶的琅琊台,此台为越王勾践二十五年徙都琅琊时所建,西望群山层叠,青翠欲滴,东观东海,波浪汹涌,浪头如雪。这次站在山顶,他不再是孤独的,而有万千臣属拥戴着,护卫他。尽眼看去,一片锦绣衣袍、鲜明盔甲、旌旗节旄,形成了另一处波浪涛涛的旗海。
  迎着阵阵带着盐湿气息的海风,他有着君临宇内的意气风发,也有着我欲乘风归去的飘飘欲仙之感。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琅琊郡守齐鲁说:
  “这么好的风景,可是穷目之下,看不到一丝人烟,这真是有点美中不足。”
  “原来山下有少数人家,但此处不适耕种,也不合渔捞,所以逐渐迁往莒城和即墨去了。"齐鲁躬身回答:“在越王勾践时,琅琊为越首都,人口稠密,琅琊山下,住户人家也多。”
  始皇想了想说:如今太平盛世,自当不让越王勾践专美于前,其实山顶景致绝美,山麓土地肥沃,怎会不适于居家耕种?只是人性都喜欢热闹,往人多的地方去了而已。今联命你在一年之内徙三万户到附近,自然而然,人口会越来越多,形成一繁华都市,乃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样才不致浪费了这里的人杰地灵。”
  “臣遵命。"齐鲁恭谨地回答。
  始皇远眺大海,神情若有所思,很大一会儿,他突然又转向齐鲁、李斯等人说:
  “朕幼时居住邯郸,就常听到传言,东海之中有仙岛,上住长生不老的仙人,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李斯首先答复说:
  “鬼神仙人,信其则有,不信则无,传说虽然众多,但亲眼见到的却无仆人,可见只能当作饭后茶余的闲谈趣闻,不能过于认真。”
  始皇看了看齐鲁,意思是要他发表意见。
  “廷尉所言甚是,"齐鲁正色地说:“但空穴来风,传闻多少有点根据。现有仆人徐巿,又名徐福,就说他曾亲身到过东海仙岛,前些日子曾上书给臣,希望能提供船只人员给他,让他再去寻找仙踪,但臣以为事近荒诞,所以没有理他。”
  “徐巿目前人在哪里?"始皇满怀兴趣地问。
  “如今还住在琅琊,以为人看相卜吉凶维生。”
  “明日为朕宣召,朕想听他谈谈仙岛的事。"始皇笑着说。
  “孔丘不言怪力乱神,因为这些事似有似无,谈论多了,常会使人不满现实,想入非非。"李斯在一旁劝谏。不要紧的,廷尉,敢对朕胡扯得太远。”
  这时,始皇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似幻似真的声音: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将天下兆民都托付给你!”


  始皇在琅琊行宫召见术士徐巿,李斯及琅琊郡守作陪。
  徐巿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面目清奇,肤色白皙,留着五绺长须,飘忽胸前,倒也有一副仙风道骨气派。
  在他行礼坐定以后,始皇微笑着说:
  “朕听郡守说,先生曾亲身到过东海仙岛,不知是否可以说给朕听听,以增长朕的见闻?”
  “臣不敢,"徐巿恭谨地回答说:“臣上次是坐船遇风,在海上飘了数天数夜,偶然在一仙岛靠岸,在上面住了几天,然后加足淡水粮食后离去。”
  “停留数天,见闻应该不少,详细说,给朕听听。"始皇大感兴趣地说。
  于是,徐巿说了一段似幻的神奇遭遇,他能言善道,脸上表情丰富,始皇听了不禁神往。徐?说:
  “那个岛上四季如春,花草树木长绿,唯一能分辨季节的是岛中央的一座高山。春天冰雪开始溶化,山溪水涧淙淙而流;夏季山顶的火山口会冒出火焰,高冲云宵,火光烟雾蔽空,甚是壮观,所冒出的石浆,冷却后即是耕种田地最好的肥料;秋季则北方诸鸟纷纷至岛上避寒,一时岛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类,有羽毛颜色特别鲜艳的,也有啭鸣尤其美妙的,站在住处门前就欣赏不完;到了冬季,起温仍旧没多大变化,只是那座高山开始为冰雪所封,山溪也皆干涸,人们就知道冬季已经到了。
  岛上所住居民,模样与中原没有多大分别,但男女个个俊秀明丽,随便挑一个最平凡的男或女,到了中原都会是弥子瑕和西施再世。他们虽也有老幼之分,但是到了某种年龄,只要到那座高山上吸饮一种名为'青春之泉'的山泉,就能恢复到十八岁一样,所以有很多祖父看起来比孙子还年轻。为了控制岛上的人数,他们已多年都不再生育,所以那里见到的都是十八岁以上模样的人。”
  “这真是神奇!"始皇拍案叫绝:“但为什么不人人都变成十八岁一样,那岂不是更好么?”
  “这种泉水不多,所以受到管制,不能任意取用,只有到五十岁才准使用,饮后变成十八岁,然后长壮变老后再饮。陛下看臣多少岁了?"徐巿转口问始皇说。
  “先生神清气爽,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岁出头,和朕差不多,但朕政务繁忙,看上去比先生老多了。"始皇叹口气说。
  “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臣怎敢妄比?只是陛下猜错了,臣今年已七十多了。”
  “七十多了?"始皇惊诧得差点跳起来:“这么说,先生也喝过'青春之泉'?”不错!二十多年前,臣五十多岁,但身体已衰老不堪,蒙岛上人赐'青春之泉'一小杯,饮后经过三天,脸上、身上的原来皮肤就逐渐枯干破裂,变成鳞屑纷纷脱落,就像鸡蛋剥壳一样,七天后就成为十八岁翩翩少年了!”
  “先生能否再说点岛上奇异给朕听?"始皇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其实东海中还不止这一处仙岛,据岛上人说,相互有往来的即有三处,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州,三岛相去数千里,岛上有特制快船不用船帆也不用桨,燃烧岛上洞底一种石头化成的油,巨大的车轮在水底转动,推船前进,一日可往返千里。"徐巿说得口沫横飞,连自己也有点神往。
  “啊!那要是用这种船组成楼船舰队,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吗?"始皇三句话离不开帝王的想法。
  “那种快船构造复杂,不容易仿造,而且那种石油只有三处仙岛才有,拿到中原来也没多大用处。"徐巿带点遗憾地说。
  “朕是怕仙岛人用这种船入侵中国,纵横江海之上,将无法可制!"始皇面露忧色地说。
  “那绝对不会,岛上人个个乐天知命,又是长生不老,哪还有侵略别人的野心?他们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岛上处理公共事务的官员全由百姓选出,最高统治者名曰岛长,全是每十年一选。”
  “那岂不会个个竞选打破了头?"始皇笑着说。
  “正好和陛下想像中相反,"徐巿摇摇头:“人人避之都来不及。臣那次飘流岛上,适逢大选之年,只见那些德高望重者,有的走避深山,有的重门深锁,连上街都不敢。走躲被人发现者,深山山洞外面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跪求,日夜不休,直到他肯出来应选为止。因此常常是找不到应选的人,而现任的岛长和官员一连任就是多次,甚至有连任一百多年者,最后不得不挂冠求去,说什么也再不肯治事,才勉强又拉个人出来。
  “那岛长的宫殿一定和尧舜一样,茅顶竹椽,泥土三阶,”始皇忍不住哈哈大笑,"所以许由听到尧要禅位于他,他赶快跑掉躲起来。”
  “又正好和陛下想的相反,"徐巿微笑着说:“岛上街道皆铺玉石,下雨不湿,日晒不热,即使是在正午,打了赤脚走在上面,清凉由脚底一直沁人心底,屋舍也皆以一种黑白相间的玉石为壁,檀香木作椽(屋梁),黄金白银为门户。一般百姓家都是如此,岛长的宫殿及办事官衙更不必说了,连男女穿的鞋履都是用珍珠编成的。”
  “这种仙境,先生还能再找到吗?朕不想别的,只希望要点'青春之泉'回来就行了。"始皇满怀希望地问。
  “这要看陛下是否有此仙缘了。臣上次离开仙岛时,岛上人就曾对臣说过,臣和那条船上的人都有这种奇缘,所以才会飘流到岛上。否则平时由远处看此岛,只是云雾一片,船行到岛前,就会遇到暗流沉到海底。"徐巿回答说。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雷鸣似的话声又在始皇耳边响起,但他不愿意告诉徐巿和在场的诸臣,他只神秘的笑着对徐巿说:
  “朕相信有这份仙缘,要请先生再辛苦一趟,如何?”
  “陛下天之骄子,鬼神都当礼敬,何况仙岛上的人!陛下统一四海,君临宇内,建前王从未建过的伟业,乃是上帝的亲命,还怕没有区区仙缘?"徐巿避席顿首说:“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始皇听到他口称"天之骄子",这正与他耳畔的声音暗合,他不禁更为高兴,连忙要徐巿复座,并柔声地问道:
  “先生需要什么?尽管说。”
  徐巿想了想回答说:
  “臣需要童男童女各三千,大楼船百艘,满载粮食和淡水。”
  “楼船淡水可以理解,童男童女要了做什么?"始皇不解地问。
  “仙岛男女久不生育,已通人事男女,恐怕会污染仙地,仙岛就不肯在眼前出现了。”
  “先生考虑周到,看来必可达成任务。"始皇宽下心来。
  接着徐巿又说了些仙岛轶事,始皇交待李斯和齐鲁合办此事,与徐巿商量准备细节。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
  始皇在琅琊游山玩水,看海涛观日出,想象着蓬莱仙境,乐而忘忧。一半是舍不得离去,一半是想看看徐巿的准备结果。
  李斯和琅琊郡守齐鲁的办事效率真快,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准备好一切。
  徐巿出航时有如大将出征,始皇亲自到码头送行,并赏赐徐巿及童男童女不少金银珠玉,因为中原上国到边荒地区,虽然是仙岛,也不能显得太寒酸。


  始皇在琅琊停留了三个月,还觉得游兴未尽,他决定由楚地回归咸阳。
  经过彭城的时候,他想起周亡时曾将象征权威的九鼎沉入泗水,于是派了成千的潜水夫到水底搜寻,但遍找不着,这时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灭周时曾掳得了周室的九鼎,但据博士中有人考证,这九鼎乃是复制品,真正的九鼎已沉在楚地泗水的水底。
  九鼎象征着政权,不能得到,就表示他的政权并非正统,不能持久。
  然后,他又率领群臣及护卫军队往西南,经过衡山渡淮水,来到湘江旁。
  前导军来报,湘江风浪大作,无法船渡。
  始皇不信,亲自来到江边,只见白浪涛涛,江上看不见一艘船,试着强行渡江的前导虎贲军船只,有好几艘打翻在江里,有的被救起,有的又浮又沉,被江水冲走了。
  始皇原本就闷闷不乐,此时眉头皱得更紧,迎面吹来强劲的江风,刮起阵阵的沙土,打在脸上生疼,愈发使得他恼恨不已。
  “堂堂天之骄子,连条小小的湘江都征服不了,还谈得上什么君临宇内?"他在心中闷闷地想,口中没有说出来。
  在一旁的博士姬周禀奏说:
  “陛下乃奉天承运的天子,应该是可以下诏要江神气息风浪。”
  李斯和诸随行大臣也在旁边凑趣,全都赞成姬周这个建议。
  于是始皇齐戒沐浴,傍晚时分率领李斯等群臣,准备好祭祀三牲,由姬周赞礼。
  始皇按仪行礼后,将李斯撰写的祝文焚化,灰烬撒在江内,算是告知江神,希望明日能风平浪静,皇帝可按照预定日程回咸阳。
  结束之后,始皇要姬周参乘,在路上他忍不住发问:
  “姬先生,我们刚才祭了半天,朕现在才想起来,连湘江神祗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先生可知是谁?”
  博士到底是博士,姬周虽为周人,但对天下河川山岳神祗了若指掌,述说它们的源流也如数家珍。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湘江江神是女不是男,而且实际上是两位。”
  “哦?"始皇听说是女神,不觉好奇:“先生是否可以将来龙去脉说给朕听?”
  “湘江江神,人称湘君,也称湘夫人,"姬周婉娩道来,连御车的赵高也不免侧耳而听:
  “原为帝尧的两位公主,一名娥皇,一名女英。当年帝尧听说舜贤孝,徵召他来辅政,以考验他处理政事的能力;然后将两个女儿下嫁给他,以观察他的内德。最后经过二十年的考核,明白舜真是个能干贤德的人,才将帝位禅让给他。”
  “可见帝位不是人人能立,也不是可以随便私自授受的。”始皇感慨地说。
  “正是如此,所以古时立位是以贤德为主。尧子丹朱不肖,尧就不传位丹朱而选立舜,而后舜学尧的样,预先选定禹为继承人,舜死后,禹谦避,一定要让舜的儿子商均为帝,但诸侯不从商均,皆从禹,禹不得不勉强就帝位。但到了禹死后,情形正好相反,诸侯不服禹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益,而拥戴禹的儿子启,于是政权转移由禅贤的公天下一变为父传子的家天下,是为夏朝,等到夏朝传到帝杰手上,因残暴淫乱,诸侯不服,而汤修德,诸侯皆归汤,因此汤遂率兵伐夏杰,将杰流放到鸣条地方而死。于是殷汤开了以武力夺取天下的先河,"姬周滔滔不绝的述说历史:“也造成了以后改变政权,百姓非受战祸之苦的局面。”
  博士到底是博士,也到底是书呆子,他只顾口沫四溅说得高兴,却忘了正好触及了始皇的痛处——他不但是武力得天下,而且还想维持家天下万世不再更替。
  “先生说了这么久,还未说到舜帝两位后妃成神的经过。”始皇微带不悦地说。
  “哦,老臣只顾谈历史,的确是扯远了点,还望陛下恕罪。”姬周惶恐地说。
  “先生何罪之有,请继续说。”
  “舜帝在位也和陛下一样,勤于巡狩,考察民隐,发现施政有不便民处,立即加以改进,"这次姬周不忘顺带拍一下马屁:“最后巡视到苍梧时,驾崩,两女则投江自尽殉夫,死后为神,是为湘君或湘夫人。据知,湘君祠就在不远的湘山上。”
  始皇远眺暮霭四合、云雾围绕的湘山,他要赵高停车,召来副车上的李斯和虎贲军都尉。始皇对他们说:
  “朕现在就想到湘君祠去看一下,也许应该祈祷问一问,为什么要兴风作浪,阻挡朕的行程。都尉只要带千人随朕,其余的就在附近扎营,待风浪小了再过江。”
10

  在虎贲军的前导下,始皇只带着李斯一部副车,以及姬周参乘、赵高驾御輼輬车,徐徐沿着湘山山道而行。
  虽然天已薄暮,但虎贲军在侧高举灯笼火把,山路及两旁景色都清晰可见。
  湘山除了参天古木外,满山都是青翠湘竹,在暮色中尤其显得苍劲,景色美得迷人。
  湘君祠建在山腰,山脚下有一道石阙,青石板的引道沿着山坡,蜿蜒到大殿石阶前。
  始皇在阶前下车,步行到殿内,只见正殿上果然供着一尊牌位,上书"湘江二君神位"。
  始皇只拱手行礼,默默祝祷:
  “两位夫人为何兴风作浪阻朕行程?如其有灵,还望告知!”
  他本性并不信鬼神,再加上中隐老人品时的熏陶教诲,他总认为鬼神是聪明人用来欺骗愚人的。不过秦人向来祀天,再加上老人也在勤练辟杀术,所以他倒真信宇宙万物在冥冥中一定有个主宰,同时他也相信——或许说是希望——有返老还童的长生不老之药。
  尤其在泰山顶上"亲耳"听到云端说话,以及徐巿对仙岛活灵活现的描述,他对这两件事更加深了信心。
  至于祭山川,祀鬼神,他只不过随俗依例行事,既然他身为天之骄子,即使有鬼神也应该在他的管辖之下。
  他喜爱湘山上的风景优美和气候清爽宜人,便下令在湘君祠祭殿前搭起行宫帐幕,他要重温幼时随着老人在野外露宿的情景。
  半夜时,他又是突然惊醒,身心的感觉和睡在泰山上时完全一样——似睡似醒,似真似幻,他不知是在睡中真的醒来,还是进入了梦境。
  不过,这次不是雷声,而是极美的丝竹乐音,奏的仿佛是韶乐,又像是楚声。
  两行十多名俊俏婢女手执灯笼和香炉,前后拥卫着两位穿后服的中年女子出来。始皇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是置身一间布置其实的客室中。
  他站起来,迎接两位中年美妇,直觉的感到她们就是舜帝的后妃——两位湘君。
  彼此见礼,分宾主就座后,坐在左边主位的美妇微笑说道:
  “陛下见召,有什么指示?”
  始皇明白是傍晚时祷告有了感应,他有点惶恐地说:
  “两位夫人想必是舜帝后妃娥皇与女英公主。”
  “妾身等正是。"右边主位上的美妇回答说:“妾身是女英,那是我姐姐娥皇。”
  “朕在两位神主前随便说说,想不到两位真的是仙驾光临了。"始皇有点尴尬地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君子要无愧于屋漏,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上帝都有所登录考核,何况在妾身等神主面前所说的话。”
  “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两位为何兴风作浪阻朕行程?"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干脆和盘托出:“而且朕也曾尽到礼数,齐戒沐浴祭祀过。”
  “陛下错了,"娥皇笑着说:“大自然行事按照天时季节而来,如今正是多风季节,湘江自然多风多浪,兴风作浪并不是谁作得了主的,即使妾身姐妹忝为湘江之神,也只不过是负责维持天时季节之运行,不会为了陛下而兴风作浪,更不能为了陛下而平息风浪,正如四季更换,昼夜交替,不会因任何人或鬼神而变换一样。”
  “难道为了我这个天之骄子也不能?"始皇想印证泰山云端的声音,有意提出来。
  “不错,别说你这个天之骄子不能,就连上帝也不能违背自然!"坐在右边主位的女英好像比姐姐刚直,她毫不容情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始皇惊诧地问。
  “因为上帝就是自然,它无法违背自己,改变自己。要是一改变或违背,就是宇宙和上帝本身都要毁灭的时候!"女英又说。
  “朕不懂你的意思!"始皇大惑不解地说。
  “光凭几句话很难使你懂,但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娥皇坐着说:“人要顺服自然,利用自然,成功就会大而容易,有时候你也可以为了自己的需要,设法弥补一下自然对你的不方便。就拿你渡湘江来说,等待风平浪静再过去,就是顺服自然,顺水而下,速度加快就是利用自然;使用舟楫就是弥补自然对你的不便,要是徒手凭河,风浪再大也要强渡,那就是违背自然,只有自取其祸!”
  “这样解释你应该多少懂一点了吧?"女英在旁不客气地插口。
  始皇被两个女人教训了一顿,真是太不服起,可是一时又找不出话来驳她们,于是他改变话题,问一下他久想知道的事。他诚恳地问:
  “两位夫人是否能明示嬴政,我能否找到不老仙药?还有,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
  “这就非妾身所能知了,"娥皇正色地说:“不过,生老病死,人之自然,盛极必衰,物之自然,鉴往知来,不必预卜也应该知其大概了。”
  始皇还想再问,突然听到女英大喝一声:
  “嬴政,先前还认为你是聪明人,想不到竟愚蠢到这种程度!”
  始皇一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睡在篷幕中,可是耳边还听到细微的音乐声,焚香的香味依稀弥漫。
  他又陷入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感觉里。
  第二天气来,他又走到祠内,对着两位湘夫人神主嘲讽地说:
  “真耶?幻耶?昨晚真是两位仙驾光临?我总可以做一件违反自然的事,就是要这座青翠葱郁的湘山变成秃山!”
  他回行宫后向南郡守下令,派三千囚犯清除掉湘山所有的竹树花草,连根拔去,要它以后寸草不生,全变得光秃秃的。
  他也不再等湘江风平浪静,而是自南郡绕道由武关回咸阳。
11

  在咸阳南书房里,蒙武夫妇亲自向始皇辞职,因为经过丞相转呈的辞职书,到达始皇手上,他就扣押住不作批复。
  齐虹和皇后的两个表姐妹在一旁喁喁细语,两个男人则是沉默相对,室内气氛沉重凝结。
  始皇从席位上站起来,在室内急速走动,蒙武注视着他,脸上表情坚决。
  蒙武夫妇对始皇这项行动并不太在意,可是看起来皇后明白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嬴政的雷霆之怒快发作了。
  她忧心地停止谈话,柔声地对始皇说:
  “皇上,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你这一走动,贱妾好像听到千军万马在调动,怪使人害怕的。”
  始皇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他笑了笑又回坐到席位上,也用极其委婉的口气对蒙武说:
  “天下刚驻,百废待举,等着我们去做的事太多太多了,难道蒙卿就忍心丢下朕一个人不管?”
  “陛下,朝中能臣甚多,何况蒙武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文治武功都没有什么成绩可言。”
  “能臣很多,但忠臣太少。"始皇叹口气说:“卿家平定荆楚,主擒负刍,这不就是莫大的武功?如今天下初定,等待你在文治方面去表现的机会更多,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蒙武看了看齐虹,发现她也正凝视着他,眼神中充满深情和鼓励。他刚想开口说话,只听到始皇用略带不满的口气说:
  “蒙卿是怕朕做第二个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
  “臣不敢!"蒙武惶恐地说。
  “算了,算了,"皇后在一旁打圆场:“他不是怕陛下做勾践,而是他当初向表妹求婚时,条件之一就是要他当范蠡,如今功成了,他也该身退,偕美享受悠游渭上之乐了。”
  “这话当真?"始皇转向齐虹问。
  “这是臣妾当年和他谈好的条件。"齐虹恭谨地回答。
  “的确,这几年朕花了不少心血在武将人材培植上,像你们家公子蒙恬,王剪的公子王贲,只是其中佼佼者,"始皇有所感而发:“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朕绝不会变成勾践,朕平定天下已几年,还未杀害过一个功臣或良将。王翦功成身退,养老林下,王贲和蒙恬都已封为列侯,虽然按照新制度实施郡县,不再列土封邑,但列侯俸禄也够丰富的了,你们应该相信朕!”
  “臣绝不敢作如此想,"蒙武俯身恳切地禀奏:“臣只是事先向臣妇许下承诺,如今必须实现而已,臣绝对没有二心。何况,天下宇下宇内莫非王土,臣退到哪里都是陛下的臣子,有事只要下诏,臣必朝闻命夕即至,赶来应命。”
  “蒙卿现在说得好,只怕大鱼一放回大海,再也钓不上来了!"说完话,始皇仰天大笑。
  室内诸人也陪着笑,看到始皇脸上神情释然,诸人是发自内心宽慰的笑。
  “只是,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这些年朕专心培植将才,却忽略了在培养文臣上下功夫,现在真有点难以为继的苦恼。丞相王绾老了,御史大夫冯劫也老了,新的宰相人才还不知在哪里!始皇摇头叹息。
  蒙武本来想说,以始皇事必躬亲,大事小事都一把抓的性格,宰相不需要有什么才干,只要会逢迎即可,但他口里说的却是:
  “李斯才高性敏,精通治术,不就是最好的宰相材料?”
  “李斯才干和智慧都是无话可说的,"始皇沉吟了一会,摇摇头说:“此人见风转舵,利欲心太重,靠不住!”
  蒙武当然再接不下去。
  “你们都认为朕喜欢事必躬亲,却不了解无人可用、无人可信托的痛苦!"始皇扫视室内诸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朕每次出巡都带着李斯和赵高?这里都不是外人,朕老实说吧,就是不放心让他们留守!这两条毒蛇,只有朕这个玩蛇能手才能*控自如!”
  皇后深有同感地点头,蒙武夫妇则惊诧呆住了。蒙武更是在心里想——难怪他小小年纪就能轻而易举地渡过重重政潮,十多年时间就能征服天下,真是天生英明!
  始皇又站了起来踱到窗前,他面对窗外自言自语:
  “王绾等人留守,也只能处理日常政务,有所重大变故,他们禀命承意行事惯了,到时就会惊惶失措,所以朕人在外面巡狩,心却时刻都是在咸阳的,"他突然转过身来对蒙武说:你明白心挂两头的滋味吗?假若你愿意留下来……”
  看到蒙武脸上坚决的表情,他神情有点黯淡,改变了说话的方向:
  “朕不能勉强你作言而无信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他看了看皇后,她在赞许地微笑;他又看着齐虹,她眼中充满感激。他断然地说:“去吧,你的辞职朕准了!不过朕还是得感谢你,为朕留下蒙恬、蒙毅这对兄弟。蒙恬已是功成名就的良将,蒙毅在廷尉中也是头角暂露,显然是宰相之才,只是文臣不比武将那样全靠天才,必需经过长时间的历练,所以二十多岁的名将不少,三十岁的名臣却难以找到。像甘罗十二岁为秦使赵,取赵五城不辱使命,封为上卿,但后无建树,终归默默无闻。良将难求,尽忠的能臣更难得!”
  蒙武夫妇怕他有所反悔,赶快避席顿首谢恩。
  “皇后,命人备酒,朕今晚要喝个痛快,为表妹夫妇送行!”始皇又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点凄凉。
12

  蒙武夫妇相偕归隐渭水边,实现他们男耕女织的梦想去了,秦始皇帝和皇后总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皇后少了一个走动的亲人,而始皇却是失掉了唯一能吐露心声的诤友。
  但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蒙武夫妇离咸阳不久,又传来中隐老人病危的消息。
  虽然贵为天下之主的皇帝,始皇仍习惯跪坐在老人卧榻前面。十多年来,老人也习惯了隔着屏风和始皇谈话,因为他不愿让始皇看到他老弱的丑样子。
  每逢始皇要求让他也看看他的时候,老人就会在屏风后面笑着说:
  “那你就当我还是那个样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丑?”
  这天,老人依旧隔着屏风,但说话的声音比以往弱细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应该只有几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讲话,所以找你来谈谈。”
  “嬴政没能常来探望老爹,还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风两边的书童,他们识相地行礼退出。老实说,他们不应再书童,自老人来咸阳,他们就负责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将他们称做书童,一个名"书童",一个名"剑童",两人不但都已成婚,连孙子都有了。
  “少将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这里,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却轻微地咳了起来。
  “老爹有病,应该找御医来看一下。"始皇关心地说。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医,不会有人比我对自己的身体更清楚。但你要记得一句话,药只是医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却是绝症。”
  “绝症?什么绝症?"始皇震惊地问。
  “也许是身体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顿了顿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谈我这个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对你的施政有些地方总觉不放心。”
  “老爹请讲。”
  “你很喜欢杀人?"老人开门见山的说:“你是否对杀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始皇迟疑半晌才回答:
  “是的,但我所杀的都是恶人,罪有应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别人的眼中不见得都如此!也许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好人,是亲人。无论你杀什么样的人,你都会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杀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杀人遭致民恨,国家就会难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时之快。”
  “……"始皇沉思不语。
  “尤其六国新灭,背叛作乱之事必多,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让他们觉得比原来的旧政权强,让他们过的日子比原来好,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顺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时,你应该明白。”
  “难道说……"始皇想辩驳,一时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于虎,以往天下没统一,一国行苛政,还有别国可逃,现在四海归一,无地方可逃,苛政会逼着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象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吗?各地旧王室贵族带头,各地民众虽然没有了武器,却纷纷拿了农具,削尖了树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试着在脑子里描绘这幅景象!"老人说话有点像梦呓,也有点像鬼神附体的巫者。
  “有那么严重吗?"始皇想用笑的口吻来缓和一下气氛。
  但老人仍旧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其实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爱的,是能够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孟轲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赏、最佩服的。”
  “哪句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是为民设的,并不是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认为天下人民都应该为你而活,为你而死吗?”
  “不谈这些了,"老人平静下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现在谈谈我的后事。”
  “老爹!"始皇有点伤感起来。
  “我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老人笑着说。
  “假若老爹有什么不讳,希望老爹能准许嬴政将您葬在骊山陵寝。"始皇诚恳地说。
  “听说,为了你将来的陵寝,你大兴土木。现在正是新战之余,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有什么要动用广大民力的事,留待过一些日子再做。你还年轻,等得及。久战以后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温饱!”
  始皇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应该一鼓作品,将应做的都做好。
  “嬴政,听着,"老人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死后用火化,将骨灰洒在德水,让它流到海里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惊呼。
  “那样才干净,傻孩子!埋在地下让蚂蚁虫子咬,骨灰洒在水里让鱼吃,不都是一样吗?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会儿,老人声音微弱的说:
  “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三天后一个夜里,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闻到恶耗,立即赶去。多年来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样子,难怪他不愿让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和眉须都脱落光了,死后的样子竟是如此难看。
  始皇将他的遗体遵照遗嘱火化,亲自捧骨灰洒入德水,并宣布为老人服丧三个月,遵照孙辈之礼。
  蒙武退隐,他少了唯一的诤友。而老人去世,他却是完全失去了心灵上的支柱,今后再有难以解决的心结,要找谁去打开?
  同时,他下令停止构筑骊山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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