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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乾隆皇帝(第六卷 秋声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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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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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17:01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贪和珅精算内外账 刚师傅宗学罚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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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领了这道“密旨”退出来,看时辰已经到了午末时牌,家里人送进军机处的饭都坐在军机茶炉的温水罐上,也顾不得再热热,口里胡乱扒两口,便说“饱了”。叫过送饭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刘全到午门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石牌前等我——回去禀太太叫账房预备二百四十两银子送纪大人府上盘缠路费——告诉礼部在家等我的人,还有户部川陕司的人都到户部。下午忙过,我去户部会议勘修金川驿道——家里等着的各位大人那边,代我谢过,今天明天两天太忙,未必有空儿见面,且请散了。若有急事,明天下午在军机处说话就是了。”东一鎯头西一棒槌说着,家里人垂手一一应着,几个来提水的笔帖式都在旁边赔笑,和珅这才看出是自己吃饭,他们不便过来打开水,和蔼向众人一笑点头致意道:“客气了。”便出了茶房,刚要走,见颙璇颙琰从军机房里出来,忙又站住了,满面赔笑道:“八爷、十五爷吉祥!去见皇上么?”颙琰兄弟二人也站住了,颙琰只是一个微笑,颙璇笑嘻嘻的,手指点着和珅道:“钻天猢狲钻灶屋里了?没当军机大臣天天能见你,当了军机大臣到处找你——方才我们见王尔烈师傅,有几个不入八分公远支宗室子弟说,一个月十二两月例读书银子,怎么没有发放?这都是有成例规矩的事儿,还要我们来寻你?你这军机大臣怕也管得太细了吧!”
  “回爷的话。”和珅看一眼颙琰,笑道,“哥儿爷们的读书银子奴才怎么敢克扣!银子是年初一打总儿就拨到内务府的,一文钱也不敢少了的,毓庆宫后书房上头流云托儿他们说朽了,要修我还没顾着跟户部说,账上头先挪过来用了也是有的。爷放心,奴才就是忙死,至迟明日下午银子就划过去!”他拍拍胸口,“——缺钱只管找和珅!”
  颙琰听了失口一哂,说道:“我们会缺钱?缺钱也不找你!和珅你要当心呢!有人跟我说,圆明园工地上匠人的工银,从这个月降到二分五——从来都是三分嘛!上个月还是四分,年头年尾还六分呢——怎么减下去了?”和珅听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园子是正项支用,谁敢动这银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两季三分。这个月短了下个月必定补出来的——爷明鉴,从云南老树林子、长白山里运来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万银子,近日说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宫里的还大一倍不止。钱沣要一百万银子运来北京!他那里狮子大张口,福四爷劳军要用拨一百万,一时筹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粮。我过问一下是怎么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颙琰笑道:“我们管不到你,不过听了闲话白说说。当家人泔水缸,我们省得!”颙璇又道:“福四爷的一百万是官样文章,他写信给刘崇如,另要五万银子,这事你知道不?”
  “八爷,这五万是什么用场?”
  “攻打诺美喇嘛庙,选了五百精壮兵士,悬赏打下来每人一百两。”颙璇说道,“一百万是三军普赏,这五万不在其内。”颙琰见和珅发愣,说道:“八爷只是说说,再添加是要请旨的。福康安太阔绰了,这么着不心疼库银,敢情不化他公爷府的!”
  “奴才尽量腾挪就是了。”和珅装出一副无奈样儿苦笑道。五万银子在他身上简直不算一回事,议罪银、关税、圆明园工银上一笔就划过去了。根本不用惊动户部,但他深知这位“十五爷”,母亲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户人家“把家子”悭吝的主儿,让太监买个金镯子还要亲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纳的山东侧福晋更是穷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细心对上布丝儿补上织上还要穿。十五阿哥俭朴也真有家教内间在里头,说这样话一点也不奇怪。在这样人跟前越是像个“老账房”越好——却也不能传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曝着嘴唇,吃了苦药似的说道:“朝廷进项多出项也多,这就是个难!不过人家出兵放马斩头洒血的勾当,又着实打了胜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来不是?”两个阿哥见他这般苦相,一笑联袂而去。
  和珅这才出午门左掖门忙“正事”。刘全已经等在外头,两个人将六七十名回族妇人筛了粗箩过细箩,拨拉来去精心挑选,又叫了王廉和芍药花儿出来帮着“斟酌”,看了相貌端详腰身,摸脚捏手的也自占了点空便宜。只可叹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一旦沦落万里艰辛押解到此,由着虎狼士兵呵斥拨弄、满腹悲凄听小人作践蹂躏……足用半个时辰这才停当,和珅又密密细细和两个太监叽哝一阵子,看着押进右掖门这才离去。
  办完这件事,和珅又赶到户部会议,听银钱出入账,安排派人和工部联络,踏勘金川筑路的事,说了漕运议河防工银,连听回事儿带指示,天已经黑了。因刘全管着圆明园园工,他不在,许多事议不上手,只问:“是谁把工银减了五厘?”他本来和颜悦色的,已经有人背后说他“一团和气”,突然变了脸。众人都是一凛,许久才有人笑道,“是刘总管……”
  “刘全?为什么?”
  “承德外八庙几个喇嘛寺佛上贴金,户部现银短着,户部和工部几个司商量了一下,现在天气暖和,园工柴炭上银子要减下来。请示刘总管,他点头了的。”
  “你们日日见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说?”
  和珅的脸在灯下显得又青又黯,啜着又苦又涩的酽茶扫视众人,说道:“不行,短了的五厘下个月补上!我听说园工饭食上头也减下来了,五天一肉——不行,还是原来尤明堂手里规矩,三天一肉,咸菜稀饭馒头管够!这是什么工程?不怕工人使坏么?他们花样门道多着呢!大梁头儿上给你弄个风口儿,外头大风一刮,风哨儿响起,殿里头听着一片鬼哭狼嚎;墙里头魔镇你,塞些乱七八糟的五鬼纸马什么的,或者空洞砌进一盏灯去,住进去的人合眼做恶梦睁眼睡不着……发作出来你到哪查案子?你们忒贪心的了,这点银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儿的!”
  众人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内中有个尖精人惊讶地叫道:“和爷真不含糊!连这些您都懂……我说我那新宅子住进去,每天半夜里跟有人下楼梯似的,东响一下西响一声,吓得人睡不宁!这么说没准就是匠人们做的手脚!”
  “那你一定亏待了匠人。”和珅冷冷说着立起身来,“上梁时候玩几手,要屋子里闹鬼响动易如反掌!回去请工匠吃一席,请他们拾掇一下吧。”说着离座出门升轿回府。
  大轿一落,和珅呵腰出来,便见刘全带几个家人迎上来。和珅一脸不快,见门首廊下堂房天井到处烛火煌煌,扬扬下颏问道:“不年不节的,这是闹哪一出?显摆我们有钱么?”
  “哪的话呢我的爷!”刘全笑道,“今儿什么日子爷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大太太进去贺了,娘娘又派嬷嬷赏了许多头面首饰玩艺儿。海宁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礼。还有内务府的苏凌阿、吴省三、李潢、李光云几个,这会子还在议事厅里等您下朝呢?”和珅怔了一下,才想起冯氏说的金佳氏贵妃有意将十公主许给丰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们闲话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谁知竟认了真——这么说至少是太后皇后也点头了的,苏凌阿他们赶着趁热灶窝儿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脚步轻快了许多,瞥一眼议事厅檐下琳琅满目的礼品几步跨进厅中,苏凌阿几个人早已起身,齐都打千儿迎接,一个个笑逐颜开“和爷吉祥”“中堂大喜”“乘龙攀天”一片声嘈嘈。
  “这是皇家雨露,和珅蒙恩沐浴而已。”和珅大大方方坐了中间,看看几个人,原都是内务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个个奴颜卑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儿,不觉有几分得意,却不肯落了寒伧相,手摆着,一付雍睦贵重气度笑道:“诸位请坐,你们来的正好。方才在户部会议修园子的事。你们都在园子里管工监督,正有些事要安顿给你们。”他指了指门外,“那些东西都是你们送的?”
  四个人都笑呵呵坐着,听他问,末座的李光云半欠起身子,双腿直要站起来似的双手摇着,说道:“我们四个谁也没送礼!卑职们都是懂规矩的,和相上回训斥了,还敢再犯?那都是部里几个司曹官儿带来的,刘全不肯收,暂时放着听您处置的。”苏凌阿吴省三和李潢也都笑着说:“不敢。”
  “这就对了。”和珅说道。看看这四个人,李光云干筋伶仃尖嘴凹颧像只猴子,吴省三苏凌阿肥得像肉团堆在椅上,只有李潢形体端正些,却又是双斜眼,不禁失笑,忙又换了正容说道:“园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大小事情不留心叫人揪住了,我也护不了诸位。单是你们四位管的工,每年要过手两千万银子的吧?工程上头用多少、采办上头支用、人情上头的是多少,你们有数,我大概也不是瞎子——刘全你也进来听我说!”他招了一下手,“工银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笔账,三十万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年下来也就五十万。这点银子账上哪里动一笔腾不出来?非要从匠民伕牙缝里挤?——这都是背井离乡穷得掉渣的灾民饥民,也好意思狠心榨他们的?要知道这里不是外省,也不是京师杂居市民,他们就在禁苑里做活计。明日皇上就要进园子,比如说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拦舆告我们一状,输赢不去说他,是个什么声名脸面?兄弟们啊……不能见小忘大啊!”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情也有义,几个人都吃茶宾服。苏凌阿道:“和大爷训示的真是至理名言,我们是忒见小了,钱沣说是清官,一株树卖给我们就一百万!他不黑心么?大家气不忿,就生出了这办法。好在只想试试,没敢把话说绝,明日一早进去,召集各总工头说话,银子已经到了,还照数儿发!”刘全道:“放个风出去就是了,这边刚有点风声,那头立马就改正,倒像我们真想黑吞银子似的!”
  “一棵树一百万,要看什么树,长在哪里道路多远。”和珅情知钱沣高价卖树是筹银子疏浚洱海兴修水利,却不肯向众人解释,只道,“此人自爱得很,我估算过,真的比雍和宫释尊像还要高大,从横断山里运过来,一百万紧打紧的。可以再给他加十万工匠补贴,我在信里说明,不要往户部挂账了。”
  这里的人都是他的贴己钱树子,谁都知道钱沣和珅不是一路人,听他这般关照,不禁都发愣。只有刘全算得和珅真正知己,立时知道他是用倒钩刺儿钩鱼。看着他笑眯眯的,心里暗惊:“笑里藏刀,这把刀可藏得真深!”
  送走客人,和珅才觉得肚饿,见长二姑带丫头出来,笑着道:“请弄点吃的来,午饭也没好生吃呢!”正说着,吴氏提着个食盒子来,碟子碗一一布着,对和珅笑道:“都是你爱吃的几样小菜,也不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放熏笼子上头温着,你嫌凉,就再给你回火温温。”和珅取过馒头大口价便是一啃,又送一片牛肉鼓着腮帮子嚼着,呜噜不清笑着道:“不凉……这些活计叫翠屏她们做就是了。”长二姑道:“翠屏她们收拾了一天房子,李家大姐母女要搬过西院住,久不住人的地方了,要打打醋炭祛邪,弄得洁净些才使得。”
  “李家大姐”就是李侍尧收留的孤寒母女,在扬州她原是知府靳文魁的如夫人,落难受过和珅周济,又流落京师被李侍尧养护,有这些渊源,官场上头聪明些的都有“留一手”的作用,所以和珅又接了她来,也有个“救人救活”的意思在里头,一边扒饭一边说道:“那是宦家落难之人,两个人能吃我们多少?千万不要委屈了人家……上回去见她,她想出家,我说但有修行心,未必一定进庵子。给她设个小佛堂烧香念经就是了。月例银子……就比着翠屏儿吧!”又问,“太太睡下了没有?”
  “这会子才想起太太!你和他们说话,太太就吃药睡下了,这位小贺先儿的药看是来得慢,其实管治病,一里一里好起来,太太白天还出来料理家务了呢!”长二姑笑着,又道,“那边园子东那块地听说有二顷,盖起宅子来比王府王宫还大呢,我们和家可不也有个大观园?里头修座家庙,李家姐姐进去,又多了个妙玉。你这人福气可真不小!”
  她虽笑着说,和珅听未已带了醋味,放下筷子用毛巾揩着手脸说道:“康熙爷手里有个中堂叫索额图,能耐功劳都比我大。他自己信天主、太太信佛、儿子信道士,一家子自己就团弄不到一处,太太又是有名的醋坛子,索额图稍和哪个丫头沾沾手,府里就如翻了天似的,外头闹得满世界,让皇上也瞧不起。赶到抄家她才知道她平日不对,是砍这个家的树根子,苦恼得在圈禁院里整日疯疯癫癫,口里只是说‘老爷你爱谁就是谁……我不管……你信天主我也信,打我左脸给右脸……’你们道那是好滋味?”众人从未听过这段故事,静静品嚼其中意味时和珅却又一笑抹开了,“家事和外事兴,我能在外头安心办差,全仗你们这些当家人里头维持得好。我在外头风光,你们越发安福尊贵。这是里外相辅相成的事儿,许多人他就不懂。像纪晓岚,谁有他才学好?外头出了事,家人们也起了反,看要命不要命!你们向来明白,我这不过是嘱咐着警惕些儿,那边新宅子画出式样来给我看,要请藏密喇嘛也要请高手阴阳先儿看,如今有十公主这事,地方大些阔绰些也无妨的。我一直不让北地脚垒墙,就为那里紧邻着圆明园,太扎眼了要招是非,你们明白么?”说着一笑起身,道,“明儿还要陪皇上去圆明园,今晚早些歇了罢……长二姐你回去,今晚把庄头们送的礼单理理,明晚回来合计一下,用你的名字写信出去,我有话要交待的。”说罢,意味深长地看长二姑一眼。
  长二姑脸便觉一红,和吴氏等几个女人带着一群丫头仆妇退了出去。和珅留下了刘全,问道:“外头廊下那些礼都是谁送来的?”刘全笑道:“我也记不得,总有二十几个人吧……都是部里的闲曹京官,大约想放外任的意思。”“除了外官的冰炭敬,京官的礼一概不收。把名单给我,该给人办的事,退了礼也要办。”和珅觉得困上来,打着呵欠道:“走路撒土,好歹得迷迷旁人眼睛,我方才跟他们说了工钱还要涨回三分去。要知道,多少眼盯着我这位子呢!钱粮的事原来是于中堂管,从他手里过我手,他就未必如意——就这个人就够你防的!”刘全道:“是,我都记下了!是得提防着这老爷,总看不对劲似的。昨个儿他还去了园子、在双闸口那转悠一阵,问工人这料多少钱,那砖瓦石灰石料从哪运来,可不是‘关心’着咱爷们的么?我听贡院丁秀奇说,于中堂问过他,和中堂来贡院勤不勤,又打听着明伦楼修耷动用的哪笔银子,说:‘银子还是应该都拢到户部统一调拨,几块里各有各的账,乱摆弄,容易出漏子。’撂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走了……”见和珅听得直了眼,仍旧习惯地盯着灯,像是发现了灯台上爬了什么虫子似的,刘全一笑:“爷没别的事了吧?”
  “啊?唔……”连问两遍,和珅才醒悟过来,一笑说道,“我又走神儿了。这个于敏中不哼不哈,要寻我的不是了,你说他像钱沣,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一路。钱沣有心计,是个正人;于敏中是要把别人都踏下去,独领朝纲!主子英明,他装张居正,主子软些儿你瞧吧,准是个曹*!”刘全道:“爷小心着他就是了。我听乾清门小苏拉太监王保胜说,于中堂赏太监银子大方得很,皇上一举一动他坐府里就都知道了。每次去都问皇上进膳进的什么膳,哪个太监侍候,谁当值记起居档,谁侍候衣帽,谁管给皇上送书——吃喝拉屎的事他都打听!他敢情想着等皇上身子不爽,来一手逼宫戏么?”
  和珅听着喷地一笑,说道:“你头里不是脑汁子,是尿!说曹*是指他没忠心,称兵逼宫的人大清还没生出来呢!这人和阿桂两张皮儿,刘墉也不附和他,福康安也和他满拧,他能做什么大事?他扳李侍尧纪昀利用我,现在又向我下手了——别心疼银子,他结交太监的事给我查清楚再说!”他轻松地舒一口气,说道,“你也歇着去吧,叫吴姐儿把送礼的名单儿送来,明天一定退回人家。亏你还是老江湖,兔子不吃窝边草都不懂?”
  刘全退出去了,一阵阵带着花香的夜风不凉不热扑帘而入,摇得烛台上灯苗儿不住跳跃生姿,和珅一身松散,趿着鞋踱着步,心里不住揣摩于敏中这个人,他亲眼见过纪昀和于敏中对对联儿,他出的联子再刁钻,纪昀都能应口对出来。纪昀出的,每一次都叫他张口结舌,可皇帝亲口告诉他,于敏中是个述而不作的,埋没了的大才子,才华敏捷又是什么腹笥甚广的,不亚于纪购——原来竟时时刻刻探听着皇上动静,皇帝读什么书临时用的功!……抚着微微发烫的脑门子,和珅不禁一个微笑,讷讷自语道:“做的过分了,我不能学他……”
  “什么做的过分了,又是你不学他?”忽然门外有人笑道,接着吴氏一手拿着礼单子,一手挑帘进来,把单子放桌上,笑道,“一大早天不明出去忙了一天,耗心费神的还不够?一个人着了魔似的在屋里念念叨叨……”
  和珅手托下巴取过礼单,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说道:“没听相书里说的‘自语者富’?自言自语的人总是有余钱儿……这个单子上的人名儿太多,我也记不全。明儿抄一份子,礼退还给人家,他们无非想放外任,回头我关照吏部一声就是了。”说着不住打量吴氏。
  吴氏刚洗过澡,换了一身枣花蜜合色褂子,套着石青裙,一络乌云般密密的发髻松松垂在肩后,配着白生生的脖项,雪白的褂子里儿翻着,一手擎着剔灯棒儿挑那蜡烛,口中说道:“他们哪府不收礼,也忒小心过逾的了。不收礼还给人办事儿,你可真是孔圣人托生——你怎么这么瞧人?”她掠了一下鬓,自己上下看看,脸一红道,“你这人,贼似的!”见和珅上来,动手动脚摸乳探胯的,一啐笑道:“开着门,也不怕人瞧见——翠屏儿就在西院,你还找她去吧!”说着一啐身子一扭,和珅忙回身关了门,嬉着脸回来搂着吴氏就做了个嘴儿,张忙着解了裙带又解裤带,自坐了椅上,抱吴氏骑在身上,口里亲妈亲姐姐叫着亲着咂呜不清,吴氏已被他揉搓得满脸娇红钗横鬓乱,见和珅敞了怀,又撕自己钮子,贴胸相对紧抱成一团,那活儿热炭硬硬地顶着下身,由不得也是欲焰如炽,一手伸下去把捏着,头垂在和珅肩边用手捶了一下他的背,小声吃吃笑道:“你这人真啰唣,这么多花样儿的……哪里像个宰相,倒似个行院里的大茶壶王八头儿,偷女人的积年……”
  “不错,是个王八头儿……你捏着的就是……”和珅在吴氏呀呀气喘中淫笑,“如今天下官儿都是王八,我自然是王八头儿……你猜猜万岁爷这会子做么子?”
  “……我不知道……”
  “也在做这事儿呢……海兰察这日鬼灵精儿弄了几十个女人贡上来,我给皇上选了几个……唉呀呀,你不知道有多标致!我选她们隔衣裳摸摸大腿,手里到现在还滑腻腻的呢……”
  和珅说着便咽口水,使劲在椅上蹭蹬纵送,吴氏被他待候得情热之极,口里说道:“你不是好人……调唆着主子也……你防着点子,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夹色伤寒了,娘娘剥你的皮……”和坤扳着她雪白的肩膊鸡啄米似的狂吻,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把心放得稳稳的,皇上壮实着呢……我看现今宫里那些老嫔妃,没一个中皇上意的,外头也没有能说知己话的,走动几步都一大群跟着。没有女人,男人办正事也是没精神呢……”
  吴氏不再说话,软得一堆肉似的半昏半醒贴在和珅光滑坚实的身上。一时元阳泄尽情致阑珊,又勉强温存一番才各自起身,吴氏掩襟系裤,羞得背着脸小声道:“当着灯光菩萨,这算怎么回事儿……声音也忒大的,外头人也听得见的。”和珅笑着整顿装束,说道:“这府里我就是皇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他妈敢放个屁,我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见了——听见了有什么,那叫云雨之声,雅着哩!”“嘴脸,还‘云雨之声’呢!”吴氏已是容光焕发,坐了小心扣着项间钮子,扑哧一笑说道:“那声音难听死了,直就是狗话油铛!”她像想起了什么事,瞅着地面沉默下去,许久,叹息一声道,“我觉得我变了,这么着下去,会变成啥样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反正越发不像个人了……”说着低垂了头。
  “天下大家子都这样儿,你别这么想。”和珅刚要笑,又止住了,上来搂着她肩头道,“到哪山唱哪山歌嘛……你吃斋念佛恤老怜贫的,谁敢说你坏?就跟我好,那也是前世缘分,你又没偷别人汉子……”说着用手指给她抹泪儿。吴氏一挣身子啐道:“你是我汉子么?”和珅也是一叹,说道:“不跟你来往,你寂寞我也寂寞,纳进房里公明正道的,我也想过。可咱们原来就是恩亲,反倒不如这么着体面——倒像你当初救我,是贪图什么似的……我如今位置,在外头时时要防着人暗算,也要整得别人不敢打我的主意,皇上的差使不能办砸,得处处揣度着圣心行事,还不能叭儿狗似的一味摇尾巴,也要顾及自己尊荣台型儿……吴姐,你想想这难不难?再说……”他噏动了一下嘴唇,觉得碍难启齿,便住口吃茶,注目看灯。
  吴氏听得入神点头,见他忽然打住,转脸儿一笑,说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忽拉巴儿就哑巴了?我听着呢!怎么又发呆了?”
  “是这样,”和珅回过神来,爱抚地伸手抚摸着吴氏脸颊,轻轻揉捏着,柔声说道,“官场宦海风波不定,谁也难保一筋斗一个倒栽葱……你在外头可以替我保管一点家底子……你看纪晓岚,还有国泰,连同前头张相国都抄过家,都没有诛连到亲戚,你这样的更安全,也给我留了后路……”他虽微笑着,声音像柔丝从远处轻轻飘来一样,眼中忽悠闪着碧绿的光,吴氏听得身上打了一个寒颤,听他说“万一我也有——”忙伸手捂住了他口,在他颊上印了一吻嗔道:“没那日子不许胡说——有那一日我就黑吞了你的钱!”和珅一笑,说道:“那也比查抄出来办罪强,也没便宜了外人!你也不敢那么做,负了我的恩,自然有人治你,还得防天阴打雷龙抓了你……”他指指搭在桌角的袍子,又压低了声音,“那里头有几张银票,一百多万吧……先在你那里放一放,别入账……等我说话悄悄换成细软藏起来……”
  吴氏看了看袍子,忽然觉得有点恐怖:这主儿也太能搂钱,太胆大了的……她胆怯地摸摸袍子,只一触就缩回了手,小声道:“爷……钱多少是够使的?得住且住见好就收吧……没看他们一个一个都栽倒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和珅笑着凑过来揽她在怀里,手伸衣襟下一遍又一遍在她双乳间温软的腹皮上滑动着抚摸,“皇上老了精神不济,满朝都是贪官小人。就不是小人,想整治我的也就不少。那些整我的拳头没到身上就软了,你知道为什么?——我朋友多,耳目灵,手脚比他们快!没有钱喂着,成么?钱越多,差使越多权越大,我就越安全!这都是下头有罪官员缴了赎罪银,又塞我起复调缺的,我不收不但白便宜了别人,还落个刻薄笨蛋名声儿。我从不索贿,不能办的事办了留尾巴的事都不办,只栽花儿不种刺儿。钱沣在山东就查过我的事,又查到我顺义的庄子,都察院朋友知道了,写信快传过去,我当着刘墉说闲话,说皇上赏的庄子也点了这一处,他也就偃旗息鼓不言声了。有些人到处伸手,什么钱都敢要,为钱不怕得罪人,一对景儿他就翻身落马,一败就四面楚歌,这都是自不量力,不量力而行——比不上我这跑江湖的会想事,怎么会不垮台?一个我离皇上近,灯下黑,一个我不吝啬,轻财好朋友,谁疯了犯痰气,摔鸡蛋砸石头!”他的手忽然移到吴氏小腹下腿间捻了一把:“——就像这块儿,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
  ……吴氏被他温存得浑身舒坦,痒痒得格地一笑返身搂紧了和珅。和珅抱起她向里屋走,兀自听她吃吃笑个不住……
  和珅前半夜折腾人道,又和吴氏喁喁商量立业家道,因惦着陪驾去圆明园的事,朦胧胡乱一鼾就醒过来,听外间议事厅自鸣钟四响,见吴氏睡得孩胎,不言声便起身披衣。他一动,吴氏便惊醒了,也忙穿衣,口里自责道:“说睡个蒙星儿就起来的,还是睡过头了……”和珅见她手忙脚乱,笑道:“别怕,这会子没人来。有人来就说我刚叫你过来的。”吴氏道:“不为这个,我和妮子睡里间外间,怕她知道,她也大了——”说着便向外走。和珅只是笑,也不再留她,看着门外影子去远,咳嗽一声正要叫人,见长二姑提着盏灯进来,一笑说道:“好么,管家娘子来了,这么早的!”
  “是想起件事来。”长二姑放下灯笼,大约外间凌晨天冷,搓着手笑道,“福长安家太太昨日过来看太太,总觉有什么事忘了似的——今儿可不是傅公爷夫人的生日?只是她丧服不满,不知道这礼儿该怎么递?还有二十四福晋的妹子——就是上回你见了流涎水的那位——孩子过百日,老佛爷身边彩卉云香几个大女官,月敬银子你说要加,加多少?秦媚媚上回笑着说太监不如宫女,这不是计较上来了么?要不要也打发一下?”……她又说了十几个人,和珅都没见过,都是近支王府里的体面得用人物。
  和珅扣着巴图鲁背心上的钮子,微笑思索着听她讲,要了水漱口,又吃几块点心,这才说道:“太监一律不送礼,这要定成规矩,明白告诉他们。宫女月例敬银也要说明是太太孝敬,叫她们密着点。有些大太监来府传旨传懿旨,多给茶钱就是,官女月例加……三成就好。棠儿太太这礼万不能薄了——这没有什么居丧忌讳,她只有欢喜的,送她一万银子的礼,外加黑龙江将军送我的那付盔甲。别的人你裁度着办就是了。难道我还查你的账?”
  “公爷太太生日,送盔甲做什么?”长二姑不解地道,“你这人越来越玄乎了。”和珅一笑说道:“你忘了福四爷在前头打仗,那是她的心尖子!”见长二姑发愣,上去在她凉凉的脸颊上亲一口,小声道,“我去了,心肝儿……该怎么办你就做主办去……今晚去你那儿……”
  长二姑飞眼看看院外,脸一红啐道:“没良心的,一股女人味儿,还不知昨晚和谁……”她顺手从和珅肩头拈起一根头发,撇嘴儿笑道:“我看像吴姐儿的呢……”和珅扳过她脸又亲一口,也不答话,笑着去了。
  和珅赶到西华门,天色尚未亮透,看表时还不到卯初。这里地面开阔,下来大轿,北面海子漾过来的风浸凉寒湿的,激得身上打了个颤儿,原来昏昏晕晕的脑子顿时清醒得眼亮心明。其时宫门已经启钥,但上早朝的还只和珅一个,孤零零站在石狮子旁,向东看,宫门里边灯廊纵横交织,宫阙楼亭侧影像窗上剪纸般贴在泛了鱼肚自的天空上,沿宫墙南北壁前也都悬着灯,下头钉子般侍立着善扑营的军校,一动不动的,颇似陵阙墓道上的石头翁仲。西边木石料场已经腾成一片广场,坦坦荡荡的空地上似乎有薄雾,远处的居民房舍都看不清楚,倒是西北方向海子一带水色清亮,摇曳不定的波光里透着垂杨柳婀娜摆动的枝条,姿态风情绰约万端撩人游思……再向北是一片桃林,那是看不见的了,但正是桃花盛开怒放时候,浓郁的花香随着风一阵阵卷漫过来,清凉甜香十分宜人。和珅想着乾隆说他“不雅”,此刻景物心情要放纪昀身上十首诗也作出来了,偏自己就不能!他揉颊捏眉的搜索枯肠,发狠要作首诗,无奈这种事再勉强也不成,越想有越没有,憋了半日,终于失望地咽一口气,不再作此妄想,踱回轿前,对府里跟来的家人道:“你们回去提醒着我,找一部曹寅编的《全唐诗》、李白的《蜀道难》、宋玉的《离骚》,还有诗韵的书我都要。”
  家下人答应着,身后却传来一个人的笑声,和珅看时,却是刘墉下轿过来了。和珅看着他一笑,说道:“今儿是你当值军机么?你笑我什么?我这几年只顾了读书,忘了学诗。想当个雅人,要从此做起来呢!”
  “从此做个雅人!”刘墉越发笑不可遏,“不迟不迟!”刚要解说《全唐诗》里就有《蜀道难》,《离骚》是屈原创著,宫里一群人簇拥着逶迤出来,总有三十多个,大的年可弱冠,小的只有七八岁,都是皇室近室宗亲黄带子阿哥,由毓庆宫师傅王尔烈带着送出来。宫里规矩不许喧哗,一个个小大人似的踢踏踢踏迈方步儿,一出西华门,这群阿哥炸了窝儿似的一阵轻声欢呼,喊哥哥叫弟弟,“二叔”“三侄”浑招呼一气,约钓鱼的,请看戏的叫成一团,石狮子南边等着的老仆长随奶妈子丫头也都像地里冒出来似的涌过来,各寻各的主子,拉的扯的抱的亲的,哄着吃点心喝奶子的……什么顽皮样儿都有,西华门外顿时热闹得牛马市一般。和珅刘墉逼手侧身笑着,看这群开锁猴儿如鸟兽散,一齐向王尔烈拱手道:“王师傅辛苦,这群爷真够难为你了!”
  “二位大人来的早——其实爷们在里头蛮守规矩,不劳费心的。”王尔烈微笑道,“我在辽阳当过三家村先生,东家的萝卜白米吃过三年,那才叫头疼呢!学生顽皮,你打他两下,东家脸上就带出个‘不然’来……”他看样子十分舒心顺意,一边说着,脸上都是开朗的笑容。和珅笑道:“我没进过毓庆宫,这些爷犯过,王师傅也敢罚?”“打我也敢,昨儿庄亲王的孙子就挨了我三戒尺,他和和亲王的孙子绵伦背不上书来,还争蝈蝈葫芦,绵伦才六岁,我这板子就下不去,罚他跪在宫外太阳地里背一个时辰的书。”刘墉听了只是笑,和珅却暗自咋舌:庄亲王还罢了,绵伦是乾隆嫡亲侄孙,每次见着,乾隆都要抱起来温存嬉逗的,他竟敢罚他的跪!王尔烈却全然不以为意,对和珅说道:“毓庆宫工字殿东边洗墨池子冬天冻得崩裂了,孩子们把睡莲池子洗得满池子黑水。我去问内务府,说这月银子还没拨过来,再要钱要找你,这里刚好遇见——宫里书房能不能拨点常例,一个月三十两就够用了,给伴读太监掌握,有些零碎使用就不必那么麻烦了。”“银子一到内务府,他就是个刁难,那个脸色,要点钱就似掘他祖坟似的!”刘墉笑道,“上回我见王孝去给宗学要钱,真似孙子见了爷似的,说声‘忙’,半截话听不完抬脚就走。王孝气得脸上没有人颜色,掉掇着二十四爷世子过去,一耳光掴将去,‘爷’就变了孙子,‘忙’也不忙了,钱也有了。”
  “宗学府那边有口号,‘缺学钱,不困难,寻个阿哥打太监。一巴掌二百两,两巴掌四百钱。若想八百三巴掌,一掌一掌都翻番!”王尔烈笑道:“这里毓庆宫不同,都是皇阿哥黄带子阿哥,清华郁懋的身份,老师不能支使学生作养这种风气。”和珅道:“王师傅,这事我今天就给你办下来。我准不让你为这些小事再来找我和珅。三十两太少了,还不够那起子黑心太监跑腿钱呢!我按月给你拨二百,你派太监去领,若不够,就时儿传话给他们说,就说我说的如数给,可好?内府谁敢在你跟前无礼,告诉我,我往死里揍他!”
  他说得爽快干脆,温馨体贴里透着矜持自重,毫无卖弄做作模样,只如良友乍会执手言欢那份真挚热情,王尔烈只是领首微笑,刘墉智珠在握的人,也不禁疑惑:总看他油滑取巧,其实怕未必尽然的呢!此时晨光彻透已经明亮,宫里小太监抬着马架子梯子挨个摘灯熄烛,王尔烈侧身站在石阶上,一眼看见王廉耸肩鹭步从里头出来,便笑道:“二位是大忙人,皇上要叫进了。十五爷今儿在户部会议,昨晚让我查了几部书的节录,我也得赶紧去了。”和珅道:“十五爷和八爷上回说到张照和高士奇的字。我得了张照手书的《岳阳楼记》,还有高士奇抄的《七发》,纪老夫子鉴定都是真品!我们不便呈送,回头送到府上,由王师傅代转如何?”王尔烈一笑,说道:“你不便我就更不便了。这个他要照价付钱的,我可以代为转告。想买,他自然就派太监寻你了。”说罢一揖而去。刘墉见和珅咕哝了一句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这是正人君子……”和珅略带怅惘说道,“没什么……咱们进去吧。”二人遂跟着王廉直入隆宗门,见只有阿桂在军机处门口和几个章京说话,刘墉是进来当值的,便径进军机处。和珅便知于敏中还没到,见阿桂熬得眼圈黯青,寒暄几句,知道他也要去户部,也不再等于敏中,略说几句“留神身子骨”的套话,便进来见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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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17:56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佞幸臣导游圆明园 聪察主防微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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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刚从御花园回来,练一趟布库,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极拳,显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参汤又要来长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着更衣,换一身海蓝江绸绵袍,套着石青棉纱褂,也没有戴缎台冠,王仁仔细给他结了发辫,跪在地下灵巧地为他束着金镶松石线钮带。殿中一片静谧,听见和珅脚步声,报名请安声,乾隆才回过头,笑道:“你先进来了?于敏中昨晚在军机处和阿桂忙了一夜,朕传旨让他睡一会儿,刚赏了两碗热奶子过去。就这里等他,一会儿他就进来的。”和珅心里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无惭色嬉笑道:“主上体恤臣下真是无微不至。其实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这年纪,不打紧的。奴才昨晚给盐道运使海关总督河督衙门写了十儿封信,走了困头,又想着文采上头太差,又看诗韵,手忙脚乱的想俗务又想雅务,又想园子里多少事,乱麻纷纷的也没睡呢!”
  乾隆笑着听了,便叫:“赏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这里太监笑嘻嘻答应着忙去张罗,见外头慈宁宫大监总管秦媚媚蹑着步儿进来,乾隆问道:“老佛爷起来了么?你来的正好,我今儿要到圆明园,带他们几个办事大臣去。要迟一点给她老人家请安。老佛爷有什么吩咐?”
  “没——没有。”秦媚媚一呵腰,干笑着抬头禀道,“万岁爷昨晚儿没过去,老佛爷惦记着,让奴才过来瞧瞧主子——主子气色好,老佛爷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着,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怔愣着脸强笑一说话一眨巴眼,觉得有点好笑。乾隆却不留心,一摆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儿又磕了头退了出去。
  和珅端着半碗奶子,奇怪地看着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说话,乾隆却问道:“各省督抚复奏李侍尧案子的奏议你看了没有?”和珅忙敛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只看了节略,正文还没来得及拜读。据臣所知,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主张宽免待死不予立决。他也是循依八议之例,但奴才没有看见原文。”
  “朕已经看过他的奏牍。”乾隆道,“听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张从宽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着乾隆的目光,“李侍尧不是惯犯,是偶然失足。八议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李侍尧确是能员干吏,缓靖治安缉拿盗贼没人比得上。留下来于朝廷有益,朝廷现在也正缺这样人才。”
  乾隆不言声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十万两贪污未遂,他有可诛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两黄金,这也是可诛之行!”
  “是,皇上说的是!”和珅低眉说道,“正为如此,改为斩监候,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宽为政的宗旨。刚刚杀了国泰、又黜落了纪昀,官场已有震慑,可以借此稍加安抚。李侍尧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巴结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样,本朝有卢焯榜样,也足见皇上以圣祖之法为法,圣祖之心为心。”
  这真是透彻十分的见地,本就是和珅竭尽才智想仔细的话,可谓箭无虚发,处处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与李侍尧有隙,见他发自至诚救李侍尧脱离死地,不禁感慨,熟视良久,叹道:“你说的是真话。阿桂是有点避傅恒瓜田李下,刘墉是本无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张严惩,也说的是真话。你们肯这样事君,朕就高兴。”因见于敏中进来,“——你来了?和和珅且坐,正说李侍尧的事呢!”
  “臣已经听见和珅的奏对。”于敏中和和珅并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说道,“刑部如今断狱,有‘救生不救死’这话,李侍尧不单贪婪,他在云南铜政司,擅杀铜矿工人,不申不报,三人举发一审定案,拖到衙门外就割头。跋扈凶残令人发指——是又一个钱度。闵鹗元不知是犯糊涂还是受了什么人调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开脱李侍尧。究其心,与刑部冥顽颟顸老吏并无二致。”
  他说“受人调唆”的话时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经觉得,一直只是听,满脸挂着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却也不想再驳于敏中的奏议,笑道:“李待尧有可杀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对。可杀可不杀的人,朕以宽为政,所以朕也没有错。我们要到园子里,还有一程子道儿要走呢,敏中有话,回来再奏如何?”话说到这份上,于敏中情知已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不宜再饶舌讨嫌的,忙俯首称是,说道:“臣与李侍尧并没有过节,也不以杀他为快。‘以宽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宽免可以稳定官场浮动人心,这一层臣没有虑及。”乾隆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王廉几个太监便忙先退出去预备车驾。因乾隆不欲张扬,一行人径从神武门出去,逶迤向西赶来。
  许久不出紫禁城了,一个冬天都团缩在宫禁里的乾隆来到城外,微带清凉的和风扑着轿帘卷进来,立时觉得浑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见他偏着脸看外边,又见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过银瓶倾水,把两边窗帘都挽了起来,笑道:“紫禁城里头好,是好光景,这外头是好风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杨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再说“多好”,从轿帘子里向外看,右边是景山,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左边是外城御河,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宫阙楼亭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开阔,在微微上下波动的轿中遥遥眺望,阳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残桃红正炽、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见和珅于敏中骑着马并辔行在轿边,也都显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围景致,乾隆一笑,问道:“和珅不是说过要‘雅起来’么?眼前景致是什么形容儿?”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轿窗和自己说话,怔了怔忙赔笑道,“一时哪里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色与湖光共映,鸟语并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乾隆笑道:“这是套了《膝王阁序》的句子演出来的。”于敏中笑道:“这也就难为和坤了。其实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也是说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从这里翻出来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后辉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无书不读!我哪里知道这许多?现成的乌语花香湖光山色把过来应考而已。”乾隆道:“诗词联语对景儿就好,庚信的诗清新,‘落花翠盖’两句正是他的格调。”于敏中笑道:“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中,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容斋随笔》中记,有老兵听了议论说:‘既是“无敌”,怎么比出庚鲍来?’又有人说‘一个“清新”而不能“俊逸”,一个“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无敌”来了’,和珅这句子,既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个‘雅俗共赏’呢!”他说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却也听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却绝不在这上头计较,笑着说道:“纪昀有一回说王八耻,‘亦男亦女不男不女’。这倒对上了,是太监调子。”乾隆听他二人斗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语。
  说笑间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这一带因修圆明园,都划进了禁苑之中,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原来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砖瓦木石料都已腾进园子西南新料场,拆得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壁外开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蚁,打着赤膊翻运土石,渠顶每隔不远站着都有人来回巡戈,看样子是监工的了,石壁里侧早已植了竹树,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这就是万国之园,千古垂名的圆明园了。和珅除了军机事务,头份差使就是总督修建园子,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见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马上一手提鞭,一手遥遥指点:“这边都是便门,现在运石运料方便,将来每座门驻一营兵关防园子——前头那双闸,将来要起一座九楹倒厦,全用长青藤编起‘万寿无疆’长屏。这一带石壁上渠下沟,都要清水环流,石壁既是宫墙,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种奇花异草灌溉也方便,这个便门出来,向东半里就是清梵寺,将来往进去,老佛爷、娘娘各位贵主儿主儿进香礼佛什么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园子向西纵深三十里,那边已开的大门正对驿道,秋日去看西山红叶,到玉泉山也是驾轻就熟……”他口似悬河,一边随轿而行,口说手比,那里是万园驿馆,何处是九州清宴,那边是正大光明殿,这边是勤政亲贤殿,什么碧桐书院、慈云普护、杏花春馆、山高水长楼、天地一家春、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澹宁居、道宁斋、素尚斋、韵琴斋、揖山亭、延赏亭、书峰室、爱翠楼、古韵轩、绿意廊、培茶坞,此是白金汉宫,彼是克里姆林宫,那是罗马式,这是爱利舍……滔滔不绝指点道路。乾隆于敏中并数十名随扈太监宫女谙达嬷嬷随他颐指手划,看得目不暇接,听得五神迷乱,道路既已记得混茫不知纵横,名称也搅得懵懂难辨彼此……听和珅指说:“……这座门进去就是沁香亭,亭南过香远室就是宝月楼,宝月楼西是清真寺,东边挨着杏花春馆,再向西过一道花坞叫‘武陵春色’就到观云榭……”乾隆笑道:“看样子再有一个时辰你也说不完了。既然这里离宝月楼近,何必一定走双闸正门?今日就看宝月楼就是了,这园子一天看不完的。”
  “别说一天,一个月走马观花也看不完,细看细玩没有两年那也别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回头,远远见像是秦媚媚从南迟疑着过来,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经走下了渠底看不见了,心下陡起狐疑,却又忙回头接着说道:“……北面海子连海子,园子套着园子和圆明园浑成一体,方圆四百里!纪昀跟我说过,这是开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园!”说着下马,于敏中也忙下来,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计,太监们摆队打道,抬轿的太监单手举着轿杠穿越正在翻土的御沟,就近从便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头正在施工,以入门甬道为界,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径通幽,北边却到处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着脚手架在砌墙,灰浆泥水满地都是,几处民工住宿的芦棚,破烂流丢地横摊在石灰池旁,远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避,都就地爬伏在脚手架下叩头,几乎看不见人影儿,看去甚是淆杂无章……因此,园子里头向北看去,远不及外头隔墙观赏的好。和珅见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芦棚,他却不愿皇帝这时候“亲民”,笑道:“这地方不能呆,那边熬胶的锅支着,加上石灰、油漆气味,走近了熏得真难受——打这边,这边走……前头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当向导又护持大轿,活似闹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儿前后左右忙个不了,伶俐脚步加着伶俐口齿在窗前指点介绍:“那边就是道宁斋,一溜儿斋宫,过去是乐性斋、镜烟斋、书舫斋、素尚斋,斋东边就是香远室,南边老桧树遮的那个白圆顶房就是宝月楼了。”
  他说得兴头,但乾隆已经顾不到顺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见到处浓绿油碧,或夹道蔽天,或花篱夹道,或虬枝古藤盘结,或红枫白杨漫路,间有小桥流水,一时又见疏朗,此坊过了彼榭来,眼神儿哪里看得及?听和珅说“这就是宝月楼了”这才回过神来,大轿已是稳稳落下。
  宝月楼其实是一处离官,占地也不甚大,约可四亩左右。乾隆下轿,由和珅于敏中前导绕宫观览,是个上亭下殿的规制,殿中分寝宫筵宫两大部,周匝配着膳房、茶房、药房、斋房、沐浴房依殿筑成浑然一体,上边亭顶却是个圆葫芦形儿,尖顶朝上,有点像北海白塔的样子,连亭柱、亭外楼轩栏杆,井地下墁地铺设的,俱都是汉白玉,冰雕雪砌般晶莹洁白。三个人从内旋梯拾级上楼,和珅轻轻跺跺楼面,说道:“容主儿最爱洁净,所以这么设计。这下头施工时刨出了一处温泉,殿里地龙冬天不用柴炭,打开机簧闸门,热水从地龙里流过,满宫里暖得不用穿棉衣,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温泉——可可地修这处宫,可可的就有这个泉,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贵主儿的福德!”这一带有温泉的,于敏中多次来看过,有的地方泉水能煮熟鸡蛋,听和珅如是说,他也只合跟着附和:“圣天子福德通天百灵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语,在汉玉栏前徘徊踱步凭栏眺望。
  这是多么广袤壮丽的一个园子啊!北边还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无际是树海花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峥嵘、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绿波中若隐若显,绰约婀娜各展姿色。罗马式的、凡尔赛式的、印度式的、上耳其式的各类建筑争奇斗巧,式样新奇得让人目幻心迷……乾隆尽自几次细看过图样儿,身临其境才晓得那种美奂美伦藻华清郁,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的感觉什么丹青妙手也难以形容!他指着楼西问和珅:“这就是清真寺么?”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来的。不过有老佛爷的佛堂比着,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礼拜。里头用波斯文刻《古兰经》,正在贴金。”乾隆笑道:“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贵妃宫里礼拜使用,有回教使者来朝,能容二百人也尽宽敞了。”
  乾隆背着手在平台上绕亭踱了两周,见于敏中和珅亦步亦趋跟着,转身环指四方,说道:“当日这里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筑这园林为的放鹰狩猎斗鸡走狗玩乐儿。康熙爷建畅春园、圆明园为的抚夷柔远,朕是承康熙爷先帝爷遗愿,把各园合并重建,昭中华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称万国冕旒朝圣仪方,且为母后晚年颐养胜地,这个宗旨里头是仁与孝,以道化夷抚民斯莫大焉,与圣祖世宗的本心一脉相承,并不为了享乐。你们要领会朕这般苦心。”
  一阵春风拂荡而来,满园竹树花海摇漾生姿,乾隆的袍摆辫梢也轻轻撩起,临风倚楼而立,看去异常精神潇洒,真有点春风得意的意兴,用手漫指着,说道:“国家熏灼鼎盛,库里钱积如山,朕若不办这些事,后世子孙想办,恐怕到时候力有不足。无用余财散到民间,也会聊补民用不足,成了生业滋养的本钱。近虑远谋相得益彰。这样的好事要办下去,子孙如果手里宽裕,也还该接着办下去……”他满面笑容说着缓缓移步下楼,于敏中和珅唯唯称是,也不及就腿捻绳儿奉迎,笑吟吟提着袍角紧随下来,王廉等太监一直在下头鹄立待命,忙着上来搀了乾隆上轿迤逦向南,过杏花春馆向西再南——打算从圆明园双闸正门出去回城了。
  大约已经先期知道乾隆来巡视的缘故,一路行来根本见不到一个闲杂人,各个道路口都有善扑营和圆明园侍卫并守园太监三位一体立岗迎送,满园中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幽静,待过“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着人影幢幢熙攘言语的竞热闹起来。于敏中已走得脚腿酸软,听见前边有人声,手搭凉棚看了看,竟是一带青堂瓦舍,路也变了土道儿,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糖葫芦咧”“油炸果子”“热的馄饨”诸般叫卖声!和珅见于敏中一脸诧异用目光询问,笑着指点道:“大观园里头有个稻香村。我们这大皇家苑子,不能没有风土民俗点缀——这里房子低,楼上看不见,这其实是仿了个农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监当垆宫女卖酒,皇上政务疲累了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他们说话,乾隆在轿中已经听见,挑起窗帘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带乡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马驴骡柴炭粮米小车都有,里边街上土路洒扫得洁净,打扮成村姑的宫女、担伕、贩伕跑堂的、帐房先生各色人一概都有。老远听得叽叽咯咯的笑声传近了,觑着眼看,是宗室近枝儿的皇孙、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这才知道:毓庆宫的学生们下课还有这么一个去处。看见皇帝的八人明黄大轿抬来,这里的人也不跪拜行礼,照旧吆喝叫卖,乾隆不禁一个莞尔,却觉得内逼上来,要小解的意思,眼见女儿十公主带一群丫头看着店铺过来,忙放下窗帘,用脚顿了顿,抬轿的太监们“噢”地长声吆呼一声落了下来。这一来“街”上的太监宫女阿哥格格们都愣了——原说皇帝在此不逗留的,现在下轿,行礼不行礼?“戏”还演不演了?都扎煞着手看和珅于敏中。这二大臣也愣住了。
  但乾隆却不下轿。屎尿这种事,不想也还好,愈是想急愈来得快憋得紧,他早晨喝参汤喝奶子喝葡萄酒,上轿又不住喝茶,在宝月楼已经“有了”,人多碍眼不便,想到双闸处侍卫用的东厕里放水,此刻却觉得忍不下了。但这里是“街上”,看不见哪里有东厕,就算有,下头男女儿孙太监宫女可街都是,下轿匆忙一件事——张皇寻茅房,这“九五”之尊也太“那个”了,王廉侍立在旁,见他脸色已知八九,却哪里敢多话?
  眼见人渐渐越围越多,大轿“蹲”在当街不动,于敏中问了几声,乾隆不吭声,王廉如何敢言语?和珅起初也发愣:这种地方不明不白地停轿不下轿,问话不答话是什么缘故?他枯起眉头看看放下的轿窗帘,舌头顶着腮帮子寻思前后,心里一闪已经明白——左右看看,不吱声到临街一家杂货铺,目光巡逡着朝货架上一指,对“老板”说道:“把那个雕花坛子给我,记账!”
  “老板”也是太监,正傻着眼隔门面看乾隆大轿,见和珅说话忙回身小心搬下来,赔笑道:“这是高丽国腌菜用的玩艺儿,爷您竞相中了?——记什么账呢,算小人巴结了!”还要用鸡毛掸了掸那坛子,口里啰里啰嗦“我用纸包裹扎好,回头送到府上——”他话没说完,和珅已急得隔柜夹手抱过坛子,又丢了句:“记账!”不紧不慢蜇回轿前,一手挑帘一手托着坛子送进去,小声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身子来……
  乾隆已是憋得脸色铁青,小心翼翼放了水才浑身通泰回过颜色,一笑对王廉说道:“人言水火无情真真不假,好生学着点侍候差使!——这个和珅竟是朕肚里的虫!”他轻咳一声,众目睽睽中微笑着下了轿。
  一群人巴巴地看轿,心里都是一片狐疑,怎么送进去个坛子人就出来了?但此时不及细思,见于敏中和珅跪,也就一片乱哄哄下跪。乾隆见满街店肆都掩在浓绿的青纱帐中,酷肖江北偏僻乡间小镇,轿中晃得昏头涨脑的,踏在潮润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快意,两臂张开拢着,对一群皇子皇孙笑道:“世法平等么!和珅安排这么个地儿,就是让人暂忘礼法拘束的。这么一闹就无趣了——起来,都起来!大家随意逛街!”
  于是众人纷纷说笑起身。这里头十公主是颙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岁年纪,活泼天真秀朗可爱,小手拨打了膝上泥土,脆声笑道:“阿玛,这村子原来是和珅建的?真好玩儿!我来了几回了呢!——您方才在轿里做么呀?我还以为您不下轿了呢!”说着,一头拱进乾隆怀里撒娇儿,指着街西说道,“那边有卖蝈蝈葫芦儿的,指甲红的!里头有过冬蝈蝈,只要一两半银子……我的嬷嬷们都没带钱……您给我买一个,还有孙悟空斗铁扇公主泥人儿,也便宜的……”
  “一个蝈蝈葫芦一两半,还说便宜?”乾隆被她牵着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白米,一个穷人三个月的口粮!——以后不许‘和坤和珅’的混叫,忘了太后跟你说的话啦?你不带钱,难道我是带钱的人?”十公主晃着乾隆手不放:“阿玛阿玛,不么不么……您给我买,您给我买么……”于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揉搓乾隆,一老一小斗趣儿,都笑。于敏中笑道:“皇上还要回大内,我跟他们说,先欠着他们的,这叫赊账……”乾隆指着和珅道:“他日后是你阿公。要钱要东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当得巴结……上回格格说要个九梁十八栋七十二条脊的鹦鹉笼子,奴才用金丝编了一个,也用竹丝儿编了一个,都好着呢!您要什么,奴才给您买什么……”
  乾隆因见武陵村东一带双闸堤石色旧暗,上头苔藓满布老葛缠藤,知道是原来的旧制,因指着问道:“这水是流进昆明湖的么?”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闹,忙笑着应道:“是!原来湖里有趵突泉,这十几年淤塞了,引了上头海子的泉水注进去,可这泉又喷水。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水河,也加修了闸。双闸向南有一百多顷稻田,这么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还要问,一晰眼见秦媚媚在街东头,点着名儿招手叫过来,问道:“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好像在宝月楼那边也见你来着!”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秦媚媚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性过来,说道:“是老佛爷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跟着主子转转园子,有——嗯,这个——有新鲜玩艺回去跟她老人家学说学说,嗯呐!”
  乾隆原本不在意的,听了这话倒觉得不对,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你什么时候不能转园子?偏要跟着朕,似个没主幽魂似的!你说实话,只怕好些!”
  “奴才几个脑袋瓜子敢欺主!”秦媚媚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老佛爷娘娘在……主子一问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平白的冒出这档子事儿,那群顽童阿哥们倒觉稀罕的,都又围了过来,有的呆着眼傻看,有的猴着虾倒腰看他脸色,叫着:“皇上,他心里有鬼,脸都是灰的!”有的指着外头堤上:“他是个奸细——方才在堤上贼眉鼠眼溜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儿……”“我早瞧他不是个好东西,敢情的,真的是个贼……”……一片声嘈嘈扰嚷不休。和珅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却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也不敢乱说话,只道:“爷们,没你们的事儿——还玩儿去,啊?我请客,绵清哥儿带爷们那边馆子里,回头找刘全凭条子给钱!唉,好,好……去吧,去吧……”满脸堆笑送走这群爷,瞟一眼于敏中,于敏中却在看乾隆的轿,满面的坦然之容。
  “你是越说越走了黄腔儿。”乾隆冷笑一声道,“朕问你,你倒要朕去问老佛爷!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没功赏赉都是头一份子,你却和朕掉花枪!”
  “不敢不敢……是真的……啊——不是——是——嗐……”他“啪”地扇自己一个耳光,左颊上立时涨出五个指印来,“……我娘做我没点灯,真是笨死了,这点子事儿说不清楚!”
  跟着御轿的太监嬷嬷宫女也有几十号人,见这位平日颐指气使的大总管这般狼狈,都不禁抿口儿笑。那秦媚媚却口齿伶俐起来,躬着头道:“是夜来的事,老佛爷和娘娘说起来。不知谁传的话,说什么糟蹋回福什么的,说主子身子骨儿要紧,怕这园子里也有回福,叫奴才来瞧着。回主子,究竟啥子叫个‘回福’,奴才也不知道,也不敢问——您素来也知道奴才,一步道儿不敢多走,一句多话也不敢问的……”
  乾隆听到一半已经呆了,又羞又恼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后就知道了,而且派人盯着自己别“糟蹋身子”!当着这许多人,这个糊涂太监一口一个“糟蹋回福”,再厚的脸皮也有些挂不住——是哪个贱人在背后嚼舌头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脸呆笑,于敏中也木然不语,周围太监一个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似乎也不像太后“耳报神”的模样。再看四周景致,远处花里狐哨,近处俗不可耐,已是索然无味。他茫无目的地踱了两步,朝秦媚媚兜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混账行子!起来带朕去慈宁宫!”
  来时兴致勃勃,归去满腹鬼胎,乾隆一路轿窗帘子遮得严严的,再也没掀动一下。抬轿的太监知道他心烦,谁敢怠慢?走得一溜风似的。从来的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骡车驮轿,只苦了秦媚媚,步行还得前头“带着”,他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待到慈宁宫外,已经汗湿重衣,两条腿都木了,筋斗流水跑进去禀报去了。乾隆阴沉着脸下来,对于敏中和珅道:“你们也乏了,明日递牌子再进来——你们,谁要活够了,今日的事就往外说!”他横着眼扫视众人一眼,众人顿时都被他扫矮了半截——乾隆已经去了。
  慈宁宫里不像乾隆想的气氛那么滞重尴尬,秦媚媚似乎还没来得及向太后回园子里的事,干笑着呵腰站在大炕前,正给太后拧热毛巾。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用小匙调弄着奶子碗里的糖。钮枯禄氏、陈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在,含笑提着手帕子侍立在侧,和卓氏则怀中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机子上,把一顶极小的绣花掐金线小帽儿丝绦向猫项上缚,定安太妃坐在太后对面,正长篇大论说古记儿:“……这猎户带了母雁回去,就要宰杀。她娘在炕上,说:‘儿呀,你听听外头,是那只公雁,叫得人心里凄惶!昨夜儿梦见观世音娘娘来说,你这眼瞎,是你儿杀业的报。要他还再杀生,来世连他也是瞎子!可怜见的它虽是扁毛畜牲,到底也有灵有性儿的,放它一条生路吧……’这猎户生性虽说狠,却是个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饶了那母雁去了。谁知第二日,这一公一母雁又飞回来,还有几只小雁,绕屋旋着叫。猎户开门出来,那公雁落地儿,曲着脖儿吐出二两重一块金子在地下,招呼着小雁飞走了……”
  她正说着,一眼见乾隆进来,便住了口。众人原都听她说话,一怔间忙都跪了下去,只有那拉皇后款款起身相迎。容妃离座跪下,那只波斯猫“妙呜”一叫跳出去,戴着那顶小帽地下炕上乱窜,太后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太后这才道:“皇帝来了?这边桌子边儿坐了说话。”乾隆心知这群人都是来宽慰太后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说道:“母亲好!儿子今儿去了园子里,看宝月楼——”见太后伸手要那只猫,就近儿一把捉了捧过去,笑着把园子里景致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还是能会干事,儿子原先只看图样儿,这回进去,连道儿都分不出来了。”
  “我知道和珅能干,得你的意儿。”太后用手抚着猫身上光滑的皮毛,那把戏被她抚得受用,呼噜噜念经儿,一边抚一边说,“把十公主指给丰绅殷德,一是慰他的忠心,二是成了亲家,更一势的了——你别忙,听我说完——他就再伶俐,到底是个女人转世过来。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国如同治家,大事还要托靠男人,转世也是一个理儿,只顾讨你的好儿要你欢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儿,你一世英明,外头好名声,自家身子比什么都当紧的。”
  和珅是锦霞转世,在乾隆本是一种心意念头,如此存案而已,太后却认真得煞有介事,当成正经军国大务叮嘱起来!这么着一联想,昨天挑选女人的事自然更让太后警惕。加上有人从中撺掇邪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又是好笑又觉好气,忙赔笑道:“老佛爷虑得太深了。转世轮回的事虚妄飘渺,哪能作得准的?就算他真是女人转世,这辈子现已经是男人,难道还把上辈子的事挂到这辈子上计较?”
  “作得准!”见乾隆不以为然,太后更加庄重认真,竟轻轻拍了一下那猫,皱眉对众人道,“我说皇帝未必信这个,你们还说他是居士!我的儿,告诉你一句话,女人做事待人比男人认真得多!几辈子也不会摞开手的!我拢着他也防着他,并不为是我杀了锦霞,我还有几天阳寿的?你的大事我从来不管,冷眼瞧着傅恒尹继善纪昀李待尧都是正经人,死的死黜的黜,虽说未必是有人作祟,作养几十年的人才说声完,就不中用了,不该提个醒儿?就是你每常说的防——防什么来着?”她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却不敢接这个茬,又看皇后,那拉氏低声道:“防微杜渐……”乾隆便认定是皇后在背后掇弄,心里的火一烘一蹿的,低头忍着,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都记住了。现在军机处阿桂为首,刘墉于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脱自喜,大事不糊涂,理财是把好手。纪昀李侍尧有过惩罚,也是按祖宗家法办的,将来还要用。儿子有一条,誓不当唐玄宗,时时警惕,断不敢伤圣母的心的……”
  太后听了含笑点头。她眼神已经不济事,乾隆又是低头说话,假如她能看到乾隆愠怒的神色和漾射的怒火,她也会打个寒颤的,当下说道:“圣祖爷在时就说过你比他福大,还特意到雍和宫看我的相,生你的时候满宫都是异香红光,几个老丫头现在进来磕头还说这些事。我老了,眼瞧着你功名事业治理天下比圣祖世宗都好,我欢喜着呢!就是和珅我也不厌弃,太平日久了小心些儿,所以白嘱咐几句。这和人家过日子一样,一个身子结实,一个平安无事,比什么宝贝都贵重呢——我已经吩咐了这宫里,还有六宫都太监,从今个起,你住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罢,翻谁的牌子谁去。早晨到起来时,我派人去唤你。你如今这位份名声儿,给后世子孙立个榜样。你立起来,后世就成了祖宗家法,你说是不是呢?”
  乾隆情知母亲还是不肯放过,不知是谁变出这法子拘囿自己,翻谁牌子招谁,额外偷情那就休想,偶尔早晨睡个回笼觉,窗外就有人代太后叫起——这要多烦人有多烦人!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后妃怕母后,祖传养成习惯从不敢违拗的。想想自己立个“家法”给儿孙,也是一份子光鲜体面,尽自心里别扭,顺从慈孝惯了的,如何说得出“不”字?因咽了一口唾液,说道:“母亲这是疼儿子,儿子敢不从命么!儿子当得立这个‘榜样’儿。况且儿子自幼早起惯了的,这个不难。您只管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儿子这就招大太监们,一来传母亲懿旨,二来宫禁门户也要严谨严谨。前一程子只顾了外头大事,内苑宫务都松弛了。”
  “你到底是个明白人。”太后一点也没留心乾隆眼中阴寒的波光,笑道,“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你招他们,这宫里就是秦媚媚去,也传我的懿旨,也听你的训。”跟着进来的王廉见乾隆看自己,忙一溜烟跑出去传旨了。
  乾隆自从即位,专门召集太监训旨,还是头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来百年有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王廉传旨,原说去养心殿,待人到齐,又说去乾清宫,接着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宁宫,如此郑重其事,弄得一干老公儿们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只有秦媚媚王廉心里有数,知道这主儿心中五味不和恼着,耷着头绷着脸,像个罪人似的带着一干太监——都是有六品职衔的蓝翎子——鱼贯进了坤宁宫。又过了少半顿时辰,才听跟驾的高云从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吉祥,奴才们给皇上叩安!”
  殿中几十个总管太监一齐请安打千儿下去。这都是磕头请安行礼的积年老手,动作固是齐整划一,嗓门儿也差不离儿,都是一色的公鸭嗓子。乾隆还从来没听过这大一群“公鸭”齐声都叫,怪里怪气的,差点要笑出来,轻咳一声又板起了面孔,步履从容,直登殿中须弥座,却不就坐,命秦媚媚:“宣老佛爷懿旨!”
  “奉圣母太后老佛爷懿旨。”秦媚媚怯生生侧身站在须弥座台下,看着太监觑着乾隆说道:“如今圆明园已经成了模样,往后春夏秋三季儿皇帝都要过去理政。紫禁城、园子两头宫禁关防都要整肃些子才好。太监都是阴微卑贱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使的人多了,难保没有防护不周的事。事关国典家法天家尊严体面的事,不能不防微杜渐些个。皇帝起居一举一动事关国体,更要本规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寝居移住乾清宫养心殿,除皇后外,所有妃嫔媵御召幸,一律进皇帝行在侍候。太监是皇宫家奴,一不许导引阿哥荒疏学业,二不许交通外间王公大臣,三不许议论传言皇室内闲的事,也为谨防前头明朝刘瑾魏忠贤干预朝政祸乱天下,祖宗家法上头写的明白。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铁牌子竖着呢!谁敢犯这律条,佛门虽然慈悲,不度无缘之人,我也说不得一个‘饶’字儿。你们听好了,皇帝自然恩赏。不的,杀你时甭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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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18:59 | 只看该作者
十三 理宫务皇帝振乾纲 清君侧敏中遭黜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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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是太后方才叮嘱秦媚媚的话,其中偶有文言,也都是载在圣祖宫训里的言语,外人听着有点别扭,但太监们却都觉得满顺溜。待秦媚媚说完,众人一齐叩头道:“奴才们遵懿旨!”秦媚媚自己也就跪了。
  乾隆站着“恭聆慈训”了,径自就座,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微闻他衣裳窸窸端杯啜茶的声息。许久,乾隆才放下杯,也不叫起,说道:“昨日,福彭郡王进来述职,说是不见了王耻。王耻去哪里呢?在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他已经疯了,疯得认不出人了。还有卜义、卜信,卜廉、王礼他们,是在长白山老林子里头监管炮制人参,见了内务府的人,苦苦哀求‘赏件老棉袄搪寒’。冰天雪地里头侍候差使,前头毕竟跟过朕的人,因此有旨,每人赏一件老羊皮袍,伙食上头高粱米饭管饱。”
  仿佛一阵冷彻骨髓的风突然袭来,所有的太监都打心底里一阵颤栗。他点的这五个人,都是红透紫禁城的近身内侍,太监们欣羡媚迎的位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传言说“出差”去了。原来是这么一份差使!
  “他们现在依旧是奴才,当初也是奴才。奴才和奴才里头也是三六九等!”乾隆的话轻松得像茶馆里头和茶房说话,“为甚的这边锦衣玉食,沦落到那般地步?不为丢杯打盏,不小心失落了靴拔子。朕以仁治天下,从不为小事轻忽人命——他们犯了祖宗家法,导引主子为非,传谣造谣给主子脸上抹黑!”他一手据案,一手扶着椅把手,凶狠的目光扫视着殿宇,“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他顿住了。在可怕的死寂中,人们都觉得头皮一乍一乍,伏在地下平滑的金砖上竖着耳朵,瞪着惊恐的眼睛听乾隆“训诲”。
  “太后的懿旨里说的明白——难保没有!”乾隆言词倏地变得异常犀利,“什么叫国家?朕即是国家!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养息人民安居涂炭,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谁敢在宫中作祟,那就是离间我骨肉,拆散我亲情,破坏我孝道——我就剥你的皮!”他咬着牙,目视殿顶藻井格格一笑,“剥生人之皮,是明朝太监作诵发明,朕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监祸国史鉴斑斑可考,朕岂敢不畏先贤之言?”
  他随意拍了一下桌子,所有的人头都又低伏了一下。
  “不要学赵高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些东西。太监里头也有好东西,替主受罪的,代主从死的,忠诚办事的都有,明永乐三宝大监郑和那样的也算好东西——回头让内务府的人请王尔烈师傅给你们讲讲掌故。”他涨红着脸,却放缓了口气,“不是朕心狠,朕蚂蚁都不肯轻易踩死,却不肯轻纵太监,就为你们就在天下机枢密弥核心当差,又是残陋微贱之人,‘防微杜渐’四字时时不能忘怀。”他一脸阴笑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这些话,秦媚媚王廉王仁留下——其余的都滚回去听候整顿!”
  这些“东西”们一个个魂不附体,颤颤兢兢退出去了。留下的秦媚媚等三人,有点像刚刚捉进笼子里的鸟儿,在地下跪着,惶恐不安地蠕动着,规避着那御座,像是那威灵赫赫的宝座里安着什么可怕的机关,随时都会喷出什么火焰把人的成焦炭。在难耐的恐怖岑寂中,乾隆说话了,却不是他们想像的雷霆之怒,语气已经温和得像待外臣一样。
  “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都老了,精神身子都济不来了。”乾隆说道,“免了他们呢?他们是侍候过先帝的人,也还有些威望。所以,朕想,你们三人都晋位副都太监。”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头一道纶旨是升位。哆嗦了一下,惊诧地抬头看了一眼,忙又俯身谢恩。乾隆不易觉察地一笑,又道:“你们有难处,朕知道——这宫里大小人物,别说答应、常在这些低等妃嫔,就是体面些的嬷嬷丫头什么女官之类,抬起脚来也比你们头高些——但事情有规矩分寸,有个根本之理,就是要忠君。一代一代主子你们都要忠。有了忠才有敬有诚,这就是‘礼’,‘克己复礼为仁’……”他突然觉得不必跟“东西”们说这么些大道理,口锋一转,“总而言之,心中惟知有君,朕就事事容得,有小过错也忍得了。你们明白?”
  “奴才明白!”
  “谁把昨天的事捅给老佛爷的?”
  “嗯?”
  ……一阵死寂。
  在无比强大的威压下,三个人迫得连气也透不出来,只是浑身簌簌发抖。
  “秦媚媚先说。”乾隆冷冷说道。用手蘸着凉茶在桌上随手划着等他回话。
  “奴才……奴才……”
  “你这么怕的?”乾隆冷笑道,“你不说也罢,你去吧。不要你说了——自然有人说的。”
  秦媚媚磕了一个头,撑了撑臂,似乎想起来,又觉得不对,忙又磕头,嗫嚅着道:“方才主子训诲以‘忠君’为本,主子恩重如山的,奴才怎么敢欺瞒?实在的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奴才也瞧不明白。昨个后晌太后还好好的,说今个儿是斋戒日,要召二十四福晋、五福晋进来静修。昨晚召她们进来,说着话,皇后娘娘也来了,太后赶了奴才们出去,她们里头说的什么奴才不敢偷听。只中间进去沏茶,听二十四福晋说:‘老佛爷别为这事着急,有些事我们里头人再弄不明白的,消消停停的趁空儿和万岁爷说。这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奴才沏完茶就退出来了……”
  “是乌雅氏?”乾隆怔了一下,诧异道,“她在家守丧,怎么会知道和珅‘选人’的事?”心里思量着觉得不对,乌雅氏本人就和自己有一脚,她怎么敢吃这份干醋?想着便目视王廉,王廉却是十分干脆,磕了个头但然说道:“奴才原来也是懵懂。秦媚媚这一说,也就醒了。昨儿万岁爷赏东西,二十四爷府、五爷府都是高云从去的,当时和大人正在午门外头。我还问高云从,怎么不走东华门,倒要出太和门?高云从笑笑,不言声去了。”这一说,秦媚媚又想起来,在旁说道:“奴才也知道的,奴才去斋戒宫那边传懿旨,送老佛爷的《金刚经》。撞上高云从打永巷子里头出来,他说刚刚见过主子娘娘。皇上赏两个寡妇福晋每人五十两金子,娘娘赏的是大哆啰呢绒尺头。东西重,要奴才叫两个人帮他搬,奴才那阵子也忙,让他自己叫,就去了。”王仁也道:“准定是姓高的,他嫂子是五爷府的奶妈子,他妹子喇叭花儿侍候娘娘更衣上的得意丫头,他妈他姐原都是十六王府针线上人,他舅先就是跟二十四爷的管家头儿!这人不哼不哈的,其实脑袋瓜子又灵又尖,我们背后都叫他‘金刚钻儿’!”
  三人异口同声指定了高云从,乾隆倒起了疑心,高云从在养心殿原是个二等太监,闷葫芦儿似的只是勤快办差,莫不成看着他要上台面儿,招了他们的妒?想着,笑道:“你们说的只是猜测,不叫证据。高云从只是个打杂的太监,他未必那么大胆子。”
  “皇上,”王廉苦着脸道,“这种事奴才们不敢胡说的,高云从不是个胆小人,他偷看您的书,还到四库书房问过万岁爷借的书单子,他一个太监问这个干么事儿呢?”王仁道:“不但看书,还看折子呢!有回我进暖阁子里,他正用湿布抹炕席,一手抹着,一手指头挑着看您刚批过的折子,见我进来忙丢开手。后来说闲话,他还问,是不是刘大人从山东寄来的,恁门厚的?我说寄来的又怎样,山东来的无非是国泰于易简的,于大人才结记呢!与你鸡——鸡巴的相干。万岁爷最忌讳太监偷看折子!再说你,弄污了折子,算你的算我的?他笑着说,都是没鸡——那个玩艺的人,谁*这份淡(蛋)心?请局子搓雀儿牌的把事儿混过去了——”他看着乾隆发怔,磕头住了口。
  居然事涉于敏中!再没有这样让乾隆震惊的了。于太监而言,他岂止忌讳他们“嚼老婆舌头”搬弄是非传言宫闱秘闻,结帮儿弄伙依附后妃挑三窝四起哄闹家务,离间天家骨肉亲情而已?交通王公、勾结大臣、窥探军国要务……这些事更是犯了顺康雍三代令主的铁牌禁令!是他们结伙陷害和珅?还是与和珅通连设局坑陷于敏中?抑或于敏中果真外头道貌岸然,有这样鼠窃狗盗之行?……一霎时乾隆心中动了无数念头,他的脸色已变得又青又黯,鬼火一样的光波隐在眼睑后磷磷闪烁,绷着嘴阴沉地笑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传高云从进来!”
  ……高云从是满脸庄肃趋进来的,但他心中却满都是欢喜:大约“整肃”宫禁三个人不够用,又招了自己来的?待到叩头请安了,听不到一点回声,他陡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心里一紧提起了警觉,一头打着主意猜测,一头等问话。
  “高云从,”许久,乾隆才问话,他的声音有点闷,因为殿宇空阔,略为带着空洞里的回音,“你一个月是多少银子的月例?”
  大家都不防乾隆张口问这个,都一下子抬起头来,高云从怔怔回道:“回主子,十二两。”
  “吃喝穿戴另是官中的吧?”
  “是。”
  “每次出去传旨,大约接旨大臣另有赏赐?”
  “回主子,这事不一等的。喜事丧事赏费都有赏银,大喜事赏的就多,大官有差使的黄带子宗亲赏的多。寻常传见派差的旨意,也就赏个茶钱。赏不赏赏多赏少,全凭接旨人心意。奴才不敢不识抬举,也不敢伸手计较的。”
  乾隆“唔”了一声,问道:“于敏中是不是赏你的多些?不然,你为什么替他钻刺打探、窥视密折、索看书目、传造谣言、离间朕母子亲情?嗯?!”
  仿佛一个晴空霹雷裂石穿云劈空直下,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闪电轰鸣毫不含糊一下又一下地击落下来,高云从猝不及防间哪里受得?起先还身上颤震抽搐了一下,接着眼一黑,又趴伏下去,心中已是混茫一片纷纷乱麻一般,半昏半醒间连他自己也不知回了句什么话。
  “没有?”乾隆轻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脚步橐橐踱了半圈,轻蔑地看了看四个惊得面如土色的太监,他的声音变得暗哑,淡淡无味的透着一份彻骨的绝情无义:“你讲实话,朕可以给你开一线生路。你在朕眼里算什么?爬到御案上的蚂蚁,随手一捻你就变成——齑粉!王仁,王仁!”
  “啊?啊!主子!奴才唬得走了真魂……”
  “你把魂给我招回来,去叫刘墉进来,就说告知慎行司,会同刑部问大逆案子——”他又对高云从道,“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高云从已经浑身木得不知痛痒,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瞀,浑身抖得一团磕着头,结结巴巴语不成声说道:“别价……求主子别……奴才说……只是事情太大,怕主子不信……再说……再说……”一边说,一边瘟头瘟脑苦着脸看王廉王仁。
  “你们出去,到照壁那边看着人!”乾隆叼声恶气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才道:“你说!”
  “主子超生……”高云从仍旧惊惶得像只看见狼的兔子,呼哧呼哧喘息着道,“于敏中大人原在光禄寺时,管着给各王爷远近宗室勋戚大臣分发年俸,奴才的娘、姐、妹子、兄弟舅舅姑奶奶、姨家表妹如今在宫里宫外王爷家当差,都是他荐出去的,原也是看奴才家里穷,常到他那里传旨,打秋风周济赏赐得厚些,奴才心里真的是感激。那时候儿没忌讳,就认了于太大干妈,有时也叫声干爹,他也葫芦应了。”“干爹?”乾隆一哂,说道,“你接着说。”高云从镇定了些:“于大人是善人,照应的不单是我,也不单是太监,遇着有难处的不但怜恤周济,也往别的大臣身边荐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一个也不往外推荐。其实我就不看折子,不看主子的书目,也会有别人帮他的……”
  乾隆听着心中暗惊,这位“道学”军机处世之险、谋事之深、虑事周详真是前所未有,不动声色有意无意栽培,竟是党羽布满各家勋贵之中!想到他扳倒纪昀李侍尧,手段隐秘得自己毫无知觉,又思及他眼看着于易简遭难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见,若是他*纵人左右太后掣肘钳制自己,真的是“其来也渐其人也深”……他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忙收神道:“他怎么跟你交待,让你偷看折子,又让你报说朕看的书目?说说看!照你这么说,有人到太后那里告说回妇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这件事要整海兰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云从膝行两步,伸着手像要哀求什么,又垂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于大人心里怎么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问——五爷活着时跟皇后说过‘这人不能大用,出去当个巡抚是好的’,皇后还抢白五爷,说‘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儿也要强壮些儿才好’,叔嫂两个还闹了个满拧。昨儿的事是皇后不知听谁说的,叫我跟太后回。我说我不是慈宁宫的人,太后皇上亲母子俩,这事决计办不得。出来遇上于大人,于大人也说回不得,叫我去午门外头看看是真是假再说。于易简的案子出来,于敏中心里很不踏实,他没说让奴才偷看,只说做人真不容易,有时候钻了人圈套还蒙在鼓里,叫我留心皇上怎么说于易简,牵连他的话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没说什么,奴才觉得没法见于大人,所以才偷看了朱批……”他说着,不知触了什么伤情事,已是两泡儿眼泪,举掌左右开弓,“啪,啪”连着两记耳光,叩头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门老小都捏在人手里。奴才自己是不说了,上头老娘七十多岁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灯油似的都熬干了……就是皇上方才说的,不论谁来捻,奴才一家子没声息都得成了‘齑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坏透了良心有意做坏事,不得已……上的心,只杀奴才一个,别……别……”说罢稽颡叩头,缩在地下哭得泪湿地面。
  乾隆听着怒火一阵阵从丹田里往外拱:他一向自以为圣威赫奕光被万物,能洞悉万里明察秋毫,谁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灯下黑,黑地里鬼影幢幢,缠绕着竟直逼御座而来!这个于敏中真是阴险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诈似直的一个奸雄!这些话汇总儿起来,他的心术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将古稀,太后更是风中烛瓦上霜,搬出这“没意思”事,明摆着是又要弄海兰察,栽一个“逢君之恶”的罪名放着,连带着阿桂也难逃株连,兆惠自然也是一党……“他是盼着朕死啊!或者一旦有个中风不语什么的,和珅刘墉怎能是他对手?”——这个念头在心中一划,乾隆立时浑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有这么毒辣么?!”他冷笑着,心里打着主意,看一眼哭得泪人儿似的高云从,良久,一声叹息说道:“朕以孝治天下,体念你不得已之情,何况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宽免你一死,更不说株连了。”
  “皇上……”高云从一下子软倒在地下,泣不成声说道,“奴才来世作牛作马——”
  “但你不宜在北京当差了。”乾隆打断了他话说道,“按你的罪,十个高云从也是死。朕恕了你,只怕别的人未必恕你。国家连兴大狱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话有许多根本无法查实,查实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说宰鸡给猴看,如今宰猴子给鸡看鸡都不怕!哪只好看哪个冒出来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带上你的老母亲隆化白衣庵去,那是圣祖钦封禁地,轻易没人敢去滋扰的。今天你就去,让内务府和兵部给你勘合。到奉天先见巴特尔将军,传旨叫他进京,接任九门提督。”
  “是是是!谢主子恩典……”
  高云从千恩万谢退了出去。在空旷的大殿里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几步,回到须弥座上静坐,大殿里只能听见镶着照身大镜的自鸣钟“咔咔”走字儿的声音,听见外头一声春雷的轰鸣,他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外边的光色黯淡得一片凄迷晦暗,已隐隐听得沙沙的雨声传来。他沉吟着,外边的风撩帘透人,袅袅地袭来,身上一凉,蓦地觉得异样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想这件事吧:皇后插进来了,太后也跟着帮腔,还有不知几个王爷福晋无意间都卷了进去,而且自己“糟蹋回妇”也搅在里头不能张扬。若退回十年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大张挞伐,杀得这些人魂飞胆丧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手软了,心也软了……杀过了人的血色太刺眼也太刺心,也于自己英明隆世以宽为政的声名有碍。冷静下来再想,刚刚大肆杀黜过,再杀于敏中,自己原来的“英明”又何所据?算来,于敏中竟是有可杀之心无可杀罪名!他真正见识了这人心术本领!又一阵雷声传来,声音不甚响,却离得很近,像独轮车在石桥上碾过那样的声音从殿顶隆隆而过,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大监吆呼:“雨下大了,关窗户……”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朝外喊道:“王廉王仁进来!”
  照壁前无避雨处,王廉王仁小跑进来,已淋得水鸡儿价,嘴唇冻得乌青,见乾隆正提笔写字,不言声跪了下去。乾隆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接续,他写得十分慢,几乎每写一个字都要住笔想一想,许久才放下了笔,说道:“王仁去,照赏五福晋二十四福晋的例,海兰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禀太后,也不必进来谢恩。到四值库去,选两付盔甲,一付赏阿桂,一付赏巴特尔——就用传驿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兰察夫人的比着,再加雨过天青宁绸十匹。传旨给他们,各家选一个子弟晋乾清门侍卫。傅恒府里也要赏,赏银子五千两,倭刀十把,火枪十枝,家奴有功的,着福康安据实保举选官。”
  平白无故的对这四家臣子又封又赏,泽及子侄家奴,这在乾隆朝已很罕见,其中三家还都是直接传旨夫人,更是绝无仅有。太监哪里理会得他的心思?王仁答应着,乾隆拈起案上那张纸递给王廉,又道:“你去军机处,把方才旨意传给军机大臣,这纸上的字,是朕读古书捡看出来的,朕既读不出来,也不知道意思。于敏中是饱学宿儒,纪昀既不在,就请他注音,标出字意,朕就在这里立等!”说罢,取书来看不再说话。
  和珅阿桂于敏中三人都在军机处,听王仁传了旨,心下也不免诧异。阿桂忙跪叩谢恩,说了“容奴才具折恭谢”,起身与和珅凑到于敏中跟前看那张字:
  
  就这么十个字,写得又大又端正,有点像他平日赐给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头一动:别人封赏加恩,却给于敏中出这么个难题是什么意思?阿桂却不留心到这里,只是转念寻思:这份无妄之福凭空的来,该怎样措词谢恩,乾隆又有什么别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着看纸,却一个个都陌生得很,只有一个“剱”字相熟,却因为太熟,看来看去愈看愈疑,连这个字也不敢断定了——这么容易的字,皇上为什么当难字写出来了?想着,心思都坠入五里雾中了……于敏中却在认真识别。他的手已经捏出汗,毛湿了纸边,除了在“齐”字旁注了个“天”,“剱”字旁注“剑本字”“烫”字旁点戳了半日,犹豫着注了个“亏音”,其余已经茫然地如对他乡客了。踌躇半晌,毕竟没有这份才学,放下笔笑道:“请回复圣上,圣学渊深尚且不能认识,何况于敏中?我这就去查对,之后递牌子进去。”此刻连阿桂也觉得了不对,心里品着“纪昀不在”,总觉得弦外有音,这题目并连自己恩赏,一起来的古怪。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合与和珅在一旁讪笑着沉思。王廉取过注过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又带着一张字纸过来,问道:“于大人注完了没有?皇上这里又一张,请于大人这就注出来。”说着,一脸佯笑站在炕边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们一同回旨。”
  于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变,本来白皙的面孔更苍白得一毫血色也没。他谢恩领旨了,嚅动着嘴唇似乎想问什么,但大臣的体面尊严止住了他,木呆着脸,提线木偶般上了炕,捉笔对纸,心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能识文断字?和珅便“小肠火犯了,去药房讨点药吃”拔脚便走了。阿桂眼见这张字有四十多个,比方才那张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谋面的样子,顿时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于敏中了!觉得这法子无论如何不正道,却又无从置喙,眼见于敏中满脸尴尬羞惧不安,已全然没了平日那副刚愎傲岸面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轻声问道:“能识得几个字?”
  “三五个吧……”于敏中的声音弱细而且发颤,显见心中极度惊惶,讷讷地,“……要有部《字汇》就好了……”阿桂便问王廉:“养心殿有没有《字汇》?借一部于大人看。”王廉犹未及答,王忠笑道:“养心殿有《字汇》这个本儿,不过向来都是高云从保管,高云从不在,我们取不出来。”于敏中听了,身上倏地一个颤栗,本已乱成一团糟的心里又像塞进一把茅草燃着了,已经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的面孔又泛上了涨红,却是分布甚不均匀,红白青色相间,甚是难看。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脏六腑浑没有是处,耳朵里嗡嗡响震,只勉强把持着双手扶案兀坐,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来。下意识地喃喃问道:“皇上,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皇上说,字不认得不要紧,不难为你。”王忠面无表情,不紧不慢说道,“说请于中堂回府去查《字汇》书,明儿也不必递牌子进来,就在家等着,皇上今晚看的书是《熙朝新语》,不劳于中堂再打听。”
  ……于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几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说今晚还要批复福建几个道府的缺。高云从已经有罪发落了,请于中堂另寻门路钻刺打探。”王忠复述着乾隆的话,想着乾隆那副满是讥讽挖苦的脸色,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接着说道:“皇上还说,于敏中是个书生,事无巨细都来管,就有点像诸葛武侯了,鞠躬尽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个阿斗请他来保。请于先生先歇着,读几本养性的书,等着瞧机会再说,不必忙在一时……”
  于敏中此刻已经形同白痴,扬脸坐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他已听记不清“皇上有什么吩咐”,即便听见,心思已经僵了,浑身木得不知疼痒。阿桂在旁愈听愈惊,睁大眼睛看着王忠那张可怕的嘴,不知“皇上还说”些什么。里头说到的虽然没有大罪,只是句句都事关于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监、关说差事、窥探宫闱,连同“家属在六宫里纵横稗阖”都“皇上说”了出来,这是那个“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刚直坚志”的道学大军机?他想责怪太监无礼,但王忠是转述乾隆的话,又是于敏中问出来的——焉知这些话不是说给所有军机大臣听的?然而这样传旨不像传旨,申斥不像申斥,训戒也不像个训戒的模样,于敏中已经昏眊得半个死人样,又该如何了局?饶是阿桂老成持国宰相涵养风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没做奈何处,忽然背后听见刘墉叹息一声,张皇转脸看时,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进来。
  “我听了多时了。”刘墉脸上似悲似喜,喟然说道,“既是复述皇上旨意,于公该当跪叩谢罪的……”
  于敏中像被针刺了一下,一个激灵震颤惊醒过来。他似乎浑身都在发抖,哆嗦着手,腿脚极不灵便地挪身下炕,带动炕桌儿翻了墨池子,污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也污了好几份,回身忙拾掇时,两手也满都是墨汁子。下炕来,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只一软就地瘫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声答道:“臣有罪……请皇上重重处置。”王廉和王忠对视一眼,会意一点头转身便走。
  “慢着。”
  刘墉忽然伸臂一拦。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连跪在地下的于敏中都身上一震。刘墉上炕取过乾隆写的那两张纸,问道:“这是皇上写的?”
  “是!”两个大监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让你们传旨,还是你们自己传的?”
  “没,没有……”王廉有点慌神,“我……我也没说什么……”
  刘墉把目光转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说于敏中不问,就不用说。要问皇上有什么话,就照直说。所以是传旨。”
  “传旨有传旨的规矩。”刘墉刻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么行礼?你不南面而立,算是你听,还是代天子听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军机大臣!”
  “刘……刘大人……哪的话呢?我十个头……”
  “王廉回去复奏缴旨。”刘墉冷笑道,“就说刘墉罚王忠在铁牌子跟前跪了背圣祖世宗圣训!”他指定王忠道,“你去不去?不然叫人扠出你去!”王廉看看没有办法,只好独个回去了。王忠本来体体面面的,至此一肚皮窝囊,但太监怕刘家爷们已经积养成习,见刘墉脸上毫无假借,只好忍着委屈,苦脸儿道:“是小人办砸了差使,刘大人……我认罚……”蹭步儿出去了,这时军机处里出事已经惊动了外头候见官员,眼见里头于敏中伏跪软瘫如泥,王忠垂头丧气来“内廷宫嫔太监妄干国政者杀无赦”的圣祖御赐铁牌前行礼叩头,有几个官员探头探脑的伸脖子看,阿桂当门迎上去问:“看什么?”唬得众人一伸舌头如鸟兽散。
  刘墉这才过来安慰于敏中。但此时其实也真是无可安慰,竟是与阿桂捏造着词儿虚说,什么“天恩浩荡泽波无遗”“圣德仁厚不为己甚”“闭门思过静候纶旨”……犹如隔靴搔痒,又像煞了于敏中平日教训别人那些陈词滥调,到后来二人也觉乏味。见他仍旧黑丧着脸不肯离去,晓得是恋栈,希冀着恩旨后命,反觉面目可憎。一时王廉又来,阿桂便知是叫进,上前拍了拍于敏中肩头,叹道:“请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可以写折子呈皇上看。这里人多,下头人看着不像。我们也摸不到头脑,见了皇上再说吧!”于敏中这才起身踽踽而去。阿桂刘墉相与叹息而入。
  刘墉在军机处罚王忠跪铁牌子,虽知乾隆不在意惩戒太监,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着几分担心。待见了面,却见乾隆不甚发怒的样子,仍坐在炕上运笔写字。二人行着礼,见乾隆遥遥用手虚按示意坐下,方斜签在杌子上静待。一时,和珅也进来,乾隆才放下了笔,刘墉便说王忠的事。
  “罚就罚他了,别说他有错,就是无过,就跪折狗腿了么?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有这权。”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又问,“你们都知道了?于敏中如何?”
  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皇上为于敏中突然发怒,奴才很感意外。他是个刚愎人,向来廉隅自重的,说他得罪太监,奴才还信得及,说他拉拢太监,奴才也很意外。他自己似乎毫无预备,也意外。奴才在军机为皇上料理军务,也间或管一点政务繁琐屑细事务,并没有尺寸之功,不该与兆惠海兰察福康安同膺赏赐,更是意外。求皇上收回成命,留着赏赐,待奴才异日立功再赏,奴才才能稍稍安心。”他一连串都是“意外”,一是留着说话余地,二是把“圣聪英明人莫能测”的高帽子不言声奉送了乾隆。刘墉和珅心下都不禁佩服。和珅说道:“说起来这人,奴才心里是很佩服他的。我朝少有的状元宰相,文华殿大学士。当过四库全书馆的正总裁、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史馆三通馆正总裁——这么大的光耀,谁给的?这么大的学问,怎么会当听壁脚贼?无论上书房军机处,天天都见皇上,用得到结交太监?阿桂满都是意外,奴才一肚皮都是疑问:如今这世道真越来越瞧不透了,再说,他一直是京官,又哪来那么多的钱笼络人呢?”刘墉道:“臣过去和他交往不多,他为人深沉不苟言语,臣以为这是大臣的长处。他在户部当过恃郎,管钱法堂的事,过手银子很多,但没听有手长的话。听王忠数落他,臣在一旁又是吃惊又诧异,皇上读书书目,臣下关心,原也无可厚非,但刻意地暗自打探,留心密折朱批,前者可以说是为了迎合,这就卑琐猥亵不堪了,后者纯是鬼魅行径。臣处罚王忠,是为他亵慢圣旨。惟其从前佩服他,心里格外瞧不起他!”
  “他岂止是朕数落他的那些罪——直是一心想当曹*,预备着篡政!”乾隆冷笑一声又是一哂,“朕原是也看好这位状元,因为他字好、人深沉机敏,还让他给老佛爷抄过两部佛经,哪里想到他会借此与内宫联络上,铸张为幻营私揽权!于易简案子自查核到赐死,他一言不发,已经足见其忍,朕还以为他为国义能灭亲;他又下手整纪昀、李侍尧,本来他们有过错,朕也有意锤炼,又遂了他的心,现在他又整和珅,还想整阿桂兆惠海兰察。以他的阴险奸诈,明珠索额图也难企及,刘墉忠忱无欺,岂是他的对手?嗐……朕早该仔细审量,看清这个人的,乾隆二十三年,他父亲于枋病故,回乡治丧。后来他本生母亲去世,就瞒着一言不发。当时御史朱嵇奏他‘两次亲丧蒙混为一,忽然赴官’,朕还说朱嵇吹毛求疵小题大作!心里想热中宦途也是人之常情——看来只重了他有才,谁料得他不单会写文章会写字,也会这许多的阴谋诡计,还会交通内外揽权不法!”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独揽朝纲,这就是于敏中!母亲也不要,弟弟也不要,亲戚朋友都不要,六亲不靠六亲不认,这就是于敏中!曹*!”
  他长篇大论连着自责带指斥于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五毒俱全,和珅刘墉愈听愈惊,暗自摇头心里想“此人休矣”。阿桂听说于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惊,乾隆虽没有说实据,却说到了于敏中与内宫有所于连。他自己早已隐约觉得于敏中在整纪昀,也是一点证据也没有,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可见此人心地丘壑凶险,作这么多事都不显山不露水,对手一个个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认可乾隆说的“曹*”考语。于敏中是曹*,那么乾隆是谁?满朝文武居于何地?当今又是何许世道?想着,从容说道:“皇上深恩,奴才以为于敏中就是于敏中。说曹*说王莽,我们大清不产那一号人物。君臣晤对金殿议论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十分惊骇视听。他虽有阴谋鸱张的事,但劣迹不彰,更遑论反迹,若以曹莽之罪论处,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谧为要。奴才以为不必求之过深,‘结交阉寺通连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无出头之日,也断不能指挥如意左右朝纲。况且于敏中久居中枢,荣宠恩义浩封备极,是他平日于办差上头尚有功劳,并非全然蒙蔽圣聪巧取豪夺。昔日重用他不为无因,今日之果不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缘。这么着似乎更加顺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乱世昏君出奸臣,于敏中手无缚鸡之力当了曹*,那乾隆自己连汉献帝也不如了。他说了一半,乾隆已经心里嘉许,听到“因果”“因缘”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阿桂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有几分进了炉火纯青了。说他是曹*,只是诛心不论,文才武略上头他去给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个奸雄。也许是的,至少只是露头端倪而已。朕也不愿再兴大狱,好好的局面搅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许他持正,偏他心里是个狎邪小人,正倚重他作事,他却在背地里行这些鼠窃狗盗勾当!阿桂,只有你说得这些话,你也当得说这话。你当初在金川带兵,三千孤军被困在敌后,于敏中亲自到四川调兵策应突围,于你不为无恩,现在他整海兰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边,你出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该是恰如其分。大家说他廉刚,朕也没有证据他贪墨,但他实在行为是严嵩心性,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从他曾经援助阿桂述论军功,给他个世职的。现在这事出来,治罪论功两免了吧。但他这样的心性,居然廉洁?就是和珅讲的,他的钱哪里来的?朕还信不及。交部严加议处,由刘墉传旨出去,凡于敏中取任中官员举发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军机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个文华殿大学士衔,在家闭门思过!”他沉思着,毕竟觉得太便宜了于敏中,又道:“他的儿子、从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个部?”和珅笑道:“他儿子于齐贤去年病故了,是他孙子于德裕,在工部当主事,他的从侄于时和,在内务府是笔帖式房总管。”这么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来,哼了一声说道:“于时和是王亶望举荐的优叙上来补缺。当初王亶望调浙江是于敏中保奏,这么个贪官,为什么保奏到自己家乡做官?刘墉,你给朕着实查!”
  “是!”
  刘墉在机子上躬身回道,乾隆这才命他们退出去。大约心气不顺,他觉得心口有点堵,听见自鸣钟两响,才想到早点过后,连早膳也没用,现在未正时牌,也是饿过头了。见王忠灰头土脸一副倒霉相进来,倒觉好笑的,便命:“原说过到淳妃那里进早膳的,你去一趟,弄点清素的过来,朕略进一口,少歇一时还要办事。”王忠原觉得没脸,硬着头皮回见乾隆的,见乾隆肯吩咐差使,顿时浑身骨头一轻,答应着便向外走,却见三四个宫女提着食盒子过来,一问,正是汪氏送过来的早膳,搭几句话抢先回养心殿笑着禀说:“汪主儿把膳送过来了。青豆小米粥儿、椒糖芥菜丝儿、糟鹅掌、小葱豆腐丁儿,还有一碟子宫爆三鲜豆儿,清素着呐!”他说着宫女们已经提着食盒子进来蹲福儿布菜。乾隆看时果然鲜香好看,因见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么馅儿的?”几个宫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头的跪在旁抿口儿笑道:“这是汪主几夜来想出来的,青芹菜儿剁成细未儿用高汤浸一夜,拌嫩荀瓜丝儿,蛋清粉荧勾了蘸花椒水细盐文火慢煎就成。”
  “造这么块饼子你们主子*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兴,见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这个。这饼子用碟子码起来放案上,当点心用。”那丫头便笑,说道,“汪主儿说了,主子只管用,随时传随时有。这饼子放温了不好用的……”
  正吃饭闲话间,王廉匆匆进来禀道:
  “娘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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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20:06 | 只看该作者
十四 宫闱不修帝后反目 学士遭遣谪戍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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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一怔,问道:“哪个娘娘?”
  “皇后娘娘!”
  “这是接见外臣的地方,到这里做什么?”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问。”
  “你跟她说,朕正在用早膳,膳罢还要见人办事。”乾隆说道,脸上已没了笑容,“有什么事,晚间朕到坤宁宫说话。”
  王廉哭丧着脸瘪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迟了……那不是娘娘已经进来了!”乾隆转脸看看,窗玻璃外头果见那拉氏带着七八名女官进来,已经绕过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么,女官们便垂手站定,满院宫女太监几十名,连守护石殿门口的几个三等待卫都齐齐跪了相迎。他无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着手脸,见皇后己经进内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强笑道:“你用膳了么?想是刚从老佛爷处下来,汪氏的好粥,随便用一点吧?”又觑了觑,“怎么气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气色不好,苍白的面孔上挂着泪痕,显然是正在盛怒之时,极端正的五官都有点狞歪,半苍的鬓边还垂着一丝乱发。她也不看乾隆脸色,悻悻地就坐了炕边椅上,说道:“有人欺负我,皇上你得给我做主!”
  “谁?哪个?”
  “刘墉——刘罗锅子!”
  “刘墉?”
  “他带刑部的人到内务府,点名拿我身边的人,说要问话,把章氏奶妈子传去了。我叫人去问他,他说是关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给我回话!章氏跟了我几十年,我还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么话不能我来问?于敏中犯什么王法我不管,内务府就是我管着,也没个圣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这不是欺侮人么?”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时想不明白,皱眉问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么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泪眼模糊,拍膝打掌说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规矩,宫里拿问人是多大的事,就是个拴驴撅子还要钉根桩呢!他这么着,别说我这皇后,祖宗家法也绕不过去。这撒野的刘罗锅子,我怎样待他来着?直就是个曹*,白脸儿奸臣!”乾隆刚还说于敏中是曹*,不料转眼间皇后便原封奉还了刘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么着不好,殿里殿外多少人瞧着的不像,体面尊荣要紧。刘墉确实是我让他查问于敏中的事,你不高兴只合和我说。刘墉是忠臣,他爷们跟我也几十年了,你别犯浑。”
  “我犯浑!”那拉氏见乾隆也不肯给自己做主,气得浑身发抖,口角也有点歪扭,大声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六宫之主,其实我这皇后连前头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时候你要杀卜义,又饶卜义,后来又拿王八耻、卜信、王礼、卜廉,也不说个原由,也不知会我!这不知哪个叭儿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儿撺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进来拿人——章氏碍了谁什么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坏人!”
  她这一番发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万丈,“咣”地一捶饭桌,霍然站起,残盘剩菜,碟儿碗儿饭箸都跳起老高,暖阁外殿侍候的太监宫女也有几十个,早已被突然变得泼妇似的皇后闹得目瞪口呆,见乾隆暴怒突然发作,像骤然被雷电吓傻了的孩子,瘫在地下浑身瑟缩颤抖,不知哪个太监有心疾,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晕过去。
  “你懂规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闪着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余人,有你这样的?这就是你的母仪天下风范?”他恶狠狠地说着,“市井跳脚骂街泼妇”就要脱口,乾隆毕竟不是马上皇帝,尊贵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进他的肌肤血肉心智神魂之中,尽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这点灵光仍旧不泯,只是口气变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剑:“宫里规矩乱得一塌糊涂,太监宫女奸宿秽乱,有些宫嫔也不干净,先皇后富察氏就为这个惊吓致死,连叶天士这样的神医都束手无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顶尖儿的都处置出去,不事张扬,是瞧着老佛爷的脸,成全一些人的体面。我倒想知道,这么做碍了什么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宫怎么知道的?可见刘埔这么办,触了你什么疼处?前头处分纪昀李侍尧,你怎么不说话?”
  他连连质问,逼视着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却毫不惊惶,偏脸儿一晒说道:“我懒得说!他们与我不相干,我心里没病,也不晓得给你贡献几个烂女人玩儿。不得你的意儿,我知道,有什么罪我都领着,这里空房子冷宫多着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册封的,不是偷汉子老婆,也不是别人献的战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刘墉拿我的人,我才来问你的。”
  “刘墉没有进大内,他是内大臣,到内务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为你宠纵,他才敢这门大胆!”
  她一递一句与乾隆斗口,“偷汉子”指了棠儿,“战俘”又直斥了和珅刘墉,这是几十年的陈年老账,老醋新醋坛子齐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窝儿。乾隆浑身乱颤,看着不依不饶的那拉氏,向前抢了一步,却被饭桌挡了一下,顺势一脚踢翻了桌子,好好一个养心殿暖阁里顿时狼藉不堪,盘碗杯匙菜饼馒头满地都是,几个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滚儿,稀粥黏糊糊溅得四处不能插脚……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顶得好……你还记得你是‘册封’的……我既然能册封你,大约撤掉这册封也不难!”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是,你本来金口玉言,我本来就是一棵草罢了。”
  “叫刘墉进来,叫阿桂和珅进来,叫礼部的人进来!”乾隆怒吼着,嘶哑的声音震动殿宇,“叫大理寺的人来……撞景阳钟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气得神智有些昏乱,立在当地攘臂咆哮。脸色涨得绯红,项间青筋绷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着旨意,王廉几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不敢接旨又不敢不应,面面相觑着唯唯答应。王廉是这里为首的,早已着人飞报太后知道,只好磨蹭着嗫嚅道:“刘墉来了一会子了,就在院里跪着……”说着,便见刘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顾不得满地肮脏,至乾隆面前,双手抱定他的双膝,啜泣哀恳道:“皇上……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难过。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乐。事由臣起臣当其罪,千罪万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规矩,是臣有罪当杀,臣万死不能塞责……愿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说到后来已全然难抑激越心情,号陶大哭着泥首叩头,又向那拉氏叩头,颤栗哭泣道:“万岁已经年逾耳顺,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过芥微书生一个,何必为臣生分,只管处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拧项扭身的仰脸不睬,倒被刘墉一哭哭醒了,眼见养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张,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着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委屈愤懑恐惧慌乱一齐袭上心头,一溜身软坐了地下放声大哭:“老佛爷菩萨……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这般命苦的……两胎儿子都养不住……到了这个身份还要受小人的气……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灵,知道我的心,只有吃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儿,几曾敢越发非礼来着?如今混到了这份儿上,说起来是皇后,没人理没人疼,三天两头还给我脸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谁去诉?啊……”
  她哭得幽咽惨恸悲悽哀绝,呐喃陈诉,多少难言之隐却在痛啼中挥泄,已没了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从极度的亢奋激怒中渐渐醒过来,想想这个人十三岁就跟了自己,弘时三哥千里追杀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许了“禁口斋”绝食祈福。年轻美貌时自己也并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觉她另有一份妩媚可爱的。再看现在这光景,貌老色衰之后压根没有房中之幸,三胎儿子死了两个,只有一个颙璂也是病秧儿,眼见骨肉支离命如悬丝。她本来就是暴性子,宠惯了的掌上珠忘忧草,立她当皇后,其实是失宠之后乾隆自己心里不安,给她的安慰“名号”……此时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时夫妇敦睦,慈俭恭和六宫熙然,她若尚在人间,哪用自己为后宫的事这般烦恼?思及富察皇后种种好处,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无援膝下荒凉,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声“皇姐姐”哀哀恸哭?转念自己古稀不远,国事家事日见不宁,一阵悲酸涌上心头,乾隆闷声深长叹息,已是热泪双流……一腔拉杂邪火都被这泪浇熄。这里头只难为了刘墉——知道皇后来见皇帝已知撞了霉头,赶来解说,又正遇夫妇大动肝火,不能像太监那样缄默,又无法据理深劝解释,见他们二人火气消了,心下这才放宽,想及皇后方才盛气、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惊反觉恐惧,抚一抚碰得青紫的额头,正要再加慰劝,听外头秦媚媚高喊一声:“太后老佛爷驾到!”心头又是一悸。便见两个太监夹抚着太后颤巍巍进来。乾隆忙拭泪赔笑,叫了声“母亲”便双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着脸只是啜泣。
  “都起来吧!”太后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暖阁,无声叹一口气,没有进来,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边请她坐了,见乾隆那拉氏皱眉出来,刘墉跪在一边尴尬,太后又道:“给皇帝皇后设个座儿。刘墉爷们跟老了我们的,跟自己家人一样的,就坐那边杌子上。”此时刘墉已知自己陷进了皇帝家务之中,硬要辞出反而更见形迹,忍着疼痛又磕头道:“太后老佛爷,今个的祸是臣惹起来的。方才在暖阁里臣就想,毕竟外臣不宜插手官务太深。若是事前请旨,由皇上交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盘问案由,哪来这场风波?若是不动声色,直截着刑部户部核查苏松粮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牵连有据时再奏皇上,也不至有这场事。左思右想这是好大的误会,就从宫中提人到内务府问,臣虽然没有越权,但章月娥如果硬着不肯认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羁押逼问,皇后疑臣擅权也不是事出无因。事情是从臣那里起,还该从臣这里息。皇上英明娘娘贤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谅臣之过,臣就万死而无憾的了。”乾隆却道:“老刘统勋是累死在轿里的,刘墉原也是体貌周正,办差熬夜几十年累成了驼背。他一门良实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监最怕的就是他,你怎么好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又说是‘白脸奸臣’?”刘墉一个劲地谢罪,说道:“刘罗锅子是实话,茶馆里说书的也都这么叫,娘娘叫得不差。不过臣是个黑麻子脸,因为脸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来的‘白脸’呢?”这么一个解颐调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个破涕。
  这一来把话题从宫掖家务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问:“事情牵到了章攀桂,他在苏松粮道上,和于敏中什么于连?”刘墉这才定住了凉魂,说道:“是高云从送来了当日建造于府山子野①监工名单,里头花园一节注有‘章攀桂营造’几个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颙琪的奶妈子,已经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宫里当差。于敏中在宫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极广,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传来问话了。”太后问道:“于敏中是状元啊!你总说他学问好,在上书房有些政务他也管的,后来进军机,也说他能干,怎么一下子就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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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子野,擅长建筑园亭的大工匠,有类于今日所云“工程师”。

  “于敏中没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怜楚楚望着自己,也觉灰心的,不该发那么大火,赔笑对母亲道,“他买了太监偷听儿子的壁脚,钻刺打探儿子读什么书,外头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开军机处的也不少。并没有人告讦他,是儿子每读一本书,说话说出来他就能对上来,引了儿子疑心:他的学问比纪昀还大?今儿临时送他两张字,难倒了他,也就露了马脚。”太后点头叹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爷在世也常叹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镜我也看不过眼,后来查出来也说假话糊弄。皇后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当丫头算起,是从小跟着你的,你还不知道她?人急了说话没遮拦,她是个女人,你不能认真计较。你若计较,连你也就见小了不是?今儿这事我说话抹回牌儿了。天也就向晚,刘墉该办办你的事去。我拿你当自己人,你断不至出去张扬的。晚膳到慈宁宫我那儿用去,我给你们好生和息解释。”
  刘墉听了松一口气,心里已是宽亮,行了礼长跪道:“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辈岂有张扬的理?不但臣自己,臣还要召集太监,谁敢借端妄传谣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论!”
  “刘墉这比方有意思,这么处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来,乾隆和皇后忙过来一边一个搀了去了。刘墉目送他们出了养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气松下来,身上腿膝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忙挣扎着提劲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们还在议论纪昀,纪昀对这些事却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谪戍到新疆的,虽然也带着兵部勘合,上头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纪昀一名,允带四名家人至乌鲁木齐大营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因奉此”这样的话头。这样的身份,沿途驿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经直隶、河南、陕西还好,中原他的门生故吏多,这些官员们信息儿也灵通,知道内情的,料想他还有起复的日子,那份热情直比他在任监视还要来得,有的不明内幕不晓事理的,看他年过半百远戍万里,看准了“壮士一去不复还”,谁肯顾念昔日师生恩谊僚属情份蹭霉气沾黑包?称病不见的,打发二两银子“送瘟神”的,装两口子生气杜门拒客的,当着家人面发作“恨棒打人”的……种种世情百态丑样翻新。纪昀是读饱书的人,也见过些世态炎凉,但实地阅历却是头一遭。有时强颜欢笑,有时知趣规避,逢场作戏逐一应付,心中那份叹息却感受异样真切,就这样,忽然遇“热浪”相迎,倏尔遭“冷风”突袭,百味不一。主仆带着那条叫“四儿”的狗逶迤西行,时而住华堂官廨,时而又趁鸡毛小店打尖。跟来的四个家人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其余云安、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轻力壮挑选了跟他远行的。既没经过事,也没有吃过苦。此时纪昀失势,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没了外快可捞,都是满心的不情愿,好时节还有一副笑脸,待遇见凄凉难堪,住村店宿破庙,自己摊草造铺,捡柴打火,汲井造炊种种行路琐碎烦难,先就不情愿,叽叽哝哝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脸拧劲的百不顺当。纪昀素来不理家,在朝也没有管领统辖过人,也不会威吓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让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济渡越时艰,但各人一把铁算盘忍苦勉从,谁肯与他“共济”?他心里不畅时抚狗读书,月夜晓风吟诗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过如此而已”越发放肆,装聋作哑的更不成体统。纪昀心中只索自认晦气,能不使唤他们就不张口,一路走来主仆五人日渐生分,已是个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纪昀离京时已是季春天气,关内沿途豆麦连陌绿浪摇漾,春花凋落纷坠如雪,中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一派盎然生机。待至陕北,地高气寥,便觉与平原大异其趣,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草树寂寥,反转又复荒寒,极目所尽处沟坎坡恼千丘万壑,或白杨丛林孤树峭拔而立,或荆棘荒草连岗起伏,绵绵无际遥接地平处都极少见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滩、春小麦等,燕麦新绿带黄,疤痢头似的横亘在原野上。罡风掠原而过,卷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败叶打起旋儿溜地盘旋追逐嬉戏,扑在身上仍旧带着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汉村童打着赤膊,却披着老羊皮袄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显着野旷辽阔天寥气清。沿河西走廊再行,过甘肃入青海,愈走愈是荒凉。
  沿祁连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苍苍之天茫茫之野中过疏勒河,入哈密、进吐鲁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乌鲁木齐。看尽了穹宇高远雁阵北飞白云碧草,时而羌笛胡前苍山连亘,转又风沙漫野石走沙飞,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又彻心透髓。此种西域风情的体味中原绝无,倘不西出阳关,就读一万首“春风不度玉门关”也领略不得。在中原时,因纪昀久在相位,尽自有炎凉之态,官员们和尚不亲帽儿亲,多少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待由延安再过榆林,宁夏一带剿过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阔斧平排砍去,杀得路断人稀,百姓生业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过城池满都是运粮运饱的丘八爷。这些“爷”们谁知道他“纪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争柴争灶争水争锅,一说话就想翻脸,动不动就红着眼要“揍狗日的贪官”,有时睡到半夜敲门打户的冲进来叫“你他妈的当官的也有今个?给爷腾腾地方——马圈里睡去!”纪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里还能为仆人做主分争,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诈。待到乌鲁木齐,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骡送了大爷“军事征用”,四头毛驴也只留了一头又瘦又小的给他驮行李,纪昀黑大个子也瘦了一圈儿,好歹总算平安抵达。
  “乌鲁木齐”按维吾尔语原是“美好的草场”的意思,只有一处清真寺,几间破房子,集镇贸易时也倒好生热闹的,平时与寻常草原甸子并无二致。自康熙年间用兵准噶尔,这里又是运兵运粮草集转地,渐渐建起石屋砖房,其实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却名不符实的只能算个“兵城”,随赫德的“天山大营”行辕就设在此地,纪昀就近在行辕衙门寻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辕呈献文凭勘合,他自己胡乱喝一碗奶酪,萝卜干熟羊肉菜,又吃一块馍也就饱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怀。
  城里没有什么看头,一色都是营房库房,都用石砌基础干打垒墙,也有用草节和泥糊起来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顶儿;近看粗陋不堪,远观去像列队兵士齐整站立,也还不算难看。沿着土巷往西约有两箭之地就是城墙,也是土筑,城墙城垛上都用草皮贴护,满墙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条绿龙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点“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时刚过午牌,城里的兵在换班吃饭,守城的兵也有点懒散,说了几句好话也就许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异趣,站在草城环顾,大色湛青一碧纤埃绝尘,一丝云也没有的穹窿上斜阳炎炎洒落下来,东边一望,平展草地如毡接着巍巍的博格达山,云横山峦岚气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边乌肯山、西南额哈布特山和西边的婆罗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头,像三个骄傲的苍首老人据坐,在争执一个永恒的神秘话题,高高在上脾视着脚下的乌鲁木齐。斜落的阳光从他们头顶肩膊间透下来,笼着一团团一圈明艳瑰奇的圣光彩晕。冰雪、育松、草树、绵绵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汇成无数条小河纵横屈画,平摊在城北无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连缀成片、成沼泽,蓝莹莹光闪闪镶嵌在毡绒样的草原上。大约受这雪山水源的滋润,这一带草原也格外丰盈旺盛,高的可掩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风漫漫一荡,绿浪摇曳中,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还有许多看不清颜色的花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青草气息里透着这般许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为呼吸,清沁入腹,但觉神归魂与心倾色授,人间许多俗务烦恼,世情沉浮荣辱宠侮都可一风吹至乌何有乡。一路上艰难跋涉扰攘烦恶心绪,都在一声深长叹息中消弥无形。此刻转思京师得罪一日三惊,冠盖炎凉如影随行,念及潞河长亭一别,刘保琪曹锡宝等寥寥十数门生洒泪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关河千重,云山万里,不觉情因中发感怀难已,曼口吟道:

  迢递隔山川,音书盼时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变。
  深情何所酬?赠以勤无倦。
  鼎彝登庙廊,追溯工师炼。
  他年因子传,己荷荣施万。
  努力副所期,何必时相见。

  还欲再寻章觅句,听见身后城下有人喊:“纪老爷……老爷!”转身一看却是玉保从街上小跑着过来,想来是已经从将军行辕回来,便沿城内土梯阶款步下来,问道:“见着随军门了么?”
  “随军门奉旨调了奉天提督,新来的将军叫济度,海兰察军门咨文请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脸苦笑,显得有些沮丧,两手一摊说道,“军流处的人说,昌吉城墙炸坍了,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说这是兆惠军门的令,乌鲁木齐原驻防人马都开过去了。咱爷们咋的就这门晦气!”又道,“他们来了个书办,正在店里头等您呢。”说着前走,带纪昀回店。
  纪昀蓦地觉得心里一阵空落。随赫德他认识,而且带着一封阿桂写给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个粗豪人,往昔相处也还融洽,但济度却是陌生人,听说是个“儒将”。自己是个“儒”,——与人打一辈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机——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儒将怎么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兰察在金鸡堡——这样落魄,还逢上了“投亲不着”!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当苦力,这把子年纪由人呵斥形同奴隶,心里又一阵悲苦,但看玉保阴沉个脸,梗脖子拧筋的冲冲而行,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横劲,他无声抽动一下鼻息,什么也没说。
  将军行辕的军流处书办等在店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拐孤脸又白又净,留着两络修饰得蝌蚪样的八字髭须,耷着单泡眼跷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儿,盘子里放的灵宝红枣,碗里泡的是龙井茶——一路没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们拿出来孝敬了这位管事爷——见纪昀步履蹇迟进来,这书办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没动,便问:“你是纪昀?”
  “是,”纪昀微一呵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来迪化①——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几个字,就在军中调剂出来个未入流。听着语带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知管大于官命悬此人之手,只好忍气笑道:“天上地下都来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缘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赐教。敢问贵姓台甫,也好上下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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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乌鲁木齐时地宫称“迪化府”。

  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毬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入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问道:“罗二爷,我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茶碗敦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乌鲁木齐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了。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马四说道,“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不剥剋我们?”
  “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屁股么?”玉保瞪着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
  “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发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
  “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
  “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发遣出去的官员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提醒”。他自己的情势自己有数,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事”,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杀人”,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发落?”
  “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买马!我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无赖!”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本是豪爽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言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罗二爷”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叫他起来!”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纪昀,谁让你睡觉的?”纪昀一怔,说道:“我出过房钱。”
  “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
  “我没留神。”
  “你聋啦?”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奴役军机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幽闪射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他这一发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姓罗的,你鸦张什么?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云安也道:“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哟嗬?”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发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气说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这里只有羊骨头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绑起来押送城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
  一众囚犯听见“有银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锁开箱子,“吮啷”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裸子,笔墨纸砚连同书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这他娘的很够爷们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还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玉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言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
  正乱着,店门外有人老声老气说道:“这店里起反了么?这么这么搅闹?”接着一个老者脚步橐橐有声进来。众人看时,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胖老头,四开气灰府绸夹袍上套团万字黑绸褂子,脚下蹬着起明检千层底鞋,一头雪白的皓发压着六合一统瓜皮帽,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钟也似,问道:“这里谁是店主?嗯?”他这身行头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风尘灰土,都料他是赶宿头的。店老板要出来应候,又担心这群人偷店里东西。罗二爷见众人发愣,喝道:“卖什么呆?别理这老货——赶紧带上人走!”外头看热闹的军官似乎有人认出这老人,嘀咕着窃窃私语几步便退到了远处瞧热闹。
  “我说,怎么没人答话?”老人见没人理自己,有些发怒,一手指定了罗二爷,“你——我说你呢,你看什么?是你带囚犯来抢这店的?这乌鲁木齐是个没王法地儿么?”
  罗二爷相了相他,终于出来了,他却担心是哪个大营里的文案师爷,赔着小心问道:“老人家,乌鲁木齐就这么大块地方儿,眼生得很。您是哪个营的,还是内地来做茶马生意?”老人道:“我是卖茶砖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半条街都轰动了,又是抢又是夺的,是土匪还是兵?”听是茶商,罗二爷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说道:“别理他,捆人!是个卖茶砖的糟老头子。”
  “你说什么?”老人有点重听的样子,偏手捂着耳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营里的?”罗二爷道:“我就是天山大营军流处的罗二爷,我这是办差,叫你别管闲事。”老人也就不重听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给天山大营办差的,这闹成一路人了。你叫罗二爷,一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你爹,你爷爷也都喊你‘二爷’?”
  罗二爷怪怪地看着老人,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敢情装耳朵背!敢砢碜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为贼——少陵有语‘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军流处的堂官怎么收留你这王八羔子,这城里就敢横行霸道!”罗二爷咬牙笑听他“子日诗云”,冷不防一个扑身上前就来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着:“揍你个老秀才爬灯台——来这里卖文!”
  “妈拉个巴子的!你敢动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着他到身前,不等拳头挨身,只一掌劈揍过去,身子一闪顺手一带,兜屁股又是一脚,打得极是麻利。罗二爷压根收不住脚,一个马趴摔出去六七尺远,头撞在店门口门枢石头上,碰了个发昏。他揉着鼓起的大包发愣,老人犹自在说:“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一时粗鲁得像个杀猪的,一时文绘绘像个教书的,逗得远处一群军校都笑。纪昀从没见过这色人物,老而劲健又文又浑,说滑稽又一本正经,要笑又觉他可爱,又担心他吃亏,枯着眉头出来正要说话,罗二爷一跳老高指着老人道:“这老家伙是白莲教,会邪术,给我拿了请赏啊!”
  屋里一群犯人原见罗二爷吃亏,老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着看,听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踊了出去。那老人见他们围上来,双脚跨出丁字步盯着他们走近。未及动手,外头一个青年军官气喘吁吁跑进来,双手一拦喝道:“这是天山将军济大军门,你们谁敢!济军门,您瞧您,各军管带都在辕门外头等着您呢!我问跟您的人,说您撤尿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就是天山将军济度。满院囚徒,连罗二爷都吓傻了,木雕泥塑般站着发呆。
  “妈拉个巴子,扫老子的兴!”济度拍拍手,又弹弹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脸来训斥那青年军官,意兴阑珊地回身,指着众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统统给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个叩千答应,起身一个手势,店门外三十多个戈什哈夺门而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山响。济度既说“统统拿下”,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见人就捉,纪昀眼见两个校尉扑向自己也要动手,真的急了,大叫一声:“济度,我是纪昀!”
  “纪——昀?”济度一脚前一脚后站住了。
  “纪晓岚——你没有让勒三爷要过我的字?”
  “噢——噢噢!”济度恍然间醒悟过来,一个转身挥退戈什哈,已堆得满脸是笑,快步过来,一头走一头笑道:“我说今早‘柴门鸟雀噪’呢!原来纪师傅千里昭昭(迢迢)来了……三天头海大坏还说,你估约就到了,随赫德交印时候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告诉中军一声呢?”
  纪昀倒不料他这般热情礼遇的,悬着一颗心登时放下,见他还要深揖行礼,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大约他们只记得我的字叫晓岚,本名儿没人知道,就闹了误会——这正在寻我的事呢!”罗二爷一群人见这阵仗,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颤栗,见纪昀说到自己,忙磕头道:“纪大人、纪老爷超生……小人们在这过得苦寒,穷极无聊穷昏了头,涮着爷们玩儿讹几个酒钱……”
  “娘的个屄的,穷极元聊就敢涮纪老爷?穷昏了头就敢抢劫?”济度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不过是小人畏刑,后悔也迟了——把他们拖到辕门外头正法!”眼见戈什哈们上去拖人,一众人捣蒜价磕头乞命,纪昀是君子不近庖厨畏闻牛羊哀鸣的人,不禁软了心,倒为他们乞情道:“纪昀刚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祸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与军门这里邂逅相逢。前方战事方弥,多少大事需将军料理,军门不必过份计较他们吧。叫他们把我的书籍盘缠还出来就是了。”济度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中人可以语上,老兄太仁慈了。既这么说,死罪饶了,每人四十军棍,在辕门外枷号三日,罚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说着将手一让,“到我中军去,兆惠海大坏今晚都来会议,你也凑上一份,有新鲜蔬菜呢!——把我的马牵来给晓岚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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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21:40 | 只看该作者
十五 天真武夫饮茶吹牛 边将驱驰道析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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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昀和济度策马并辔而行,言来语去竟十分投机,这才知道兆惠是从南疆兼程赶来,滚单报说已在乌鲁木齐南二十里接官厅,接见了运粮官就赶过来会议,海兰察是在昌吉也正赶来,也有报马半个时辰到天山大营,因有乾隆的圣旨,计划下一步军务,三位大将要聚头会议,济度是东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纪昀。言谈之中纪昀也摸清了济度底细,所谓“儒将”云云,其实识字极少,连兆惠海兰察这等“二把扠”也是远有不逮,原是个粗莽武夫赳赳厮杀汉,偏是喜欢转文儿,“妈拉巴子”加“子日诗云”乱来一气,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个“儒将”名号。想想自己把别人谈资耳误当真郑重其事起来,在马上不住暗笑。那济度半点不藏奸,见他不时掩口胡卢儿,便问:“是笑我不学无术吧?”
  “是,我听人说你是儒将。”纪昀老老实实说道,“果然言必称孔孟语录,不愧‘儒’字,统领雄兵十万于大漠立功,不愧‘将’字。这不能叫不学无术,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是真正的学术。”
  济度大喜,说道:“先生这话最对我的脾胃!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嗯,就这两句明儿请先生给我写出来,派人到西安裱起挂到我的军帐上。”又问,“你愿意干什么差使?就留在我的签押房,看看折子写个条陈什么的,闲时候给下头军将们讲讲圣贤之道,游历一下各军,兆惠他们那里也都能去转悠着散心,岂不甚好?”纪昀笑道:“那敢情好,可皇上是叫我来吃苦头的,我在这游悠,怕有人说闲话,反而牵累了你。”济度扬鞭大笑,说道:“哪个狗娘养的敢?你还道这里是北京?这里天高皇帝远,杀人如草不闻声——你这样的人能在这呆着就是吃了苦头,还要你怎样?”纪昀笑道:“既如此,我听大军门将令行事就是了。”
  二人在马上说说笑笑,已到天山大营辕门外头,大大小小的游击、参将、营前校尉、各营管带副将以下军佐密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门外挺立相迎,见济度过来,一齐打千儿行下礼去,堂呼:“济大军门安好!”纪昀是流配犯官,自然惶惧不安,忙着就要下马,却被济度一把扯住了,用鞭子指着众人道:“这是我的纪老师,咱们大清的哈——第一才子。皇上送他到这疙瘩来,嗯,吃点苦头立点功,还去当大宰相来管辖我们……”纪昀听他胡传圣谕,唬得两手摆着道:“啊……不不不,不敢……”济度一口截断了他笑道:“算毬了吧,我跟了皇上也几十年啦!我还不知道吗——就这么回事儿,来了就是第一功,你们,唵——要像敬老子哥一样敬他!听见了?”
  “扎!”
  “笃!”
  济度一催坐骑,一行人怒马如龙涌进辕门,直在议事厅门口下了马,济度吩咐道:“西边那处小院子拨给纪先生住,给他布置个书房加个客厅,要个伙伕过来做饭,按参议的月俸供应。”又道,“老兆老海他们就要过来了,我得去迎一迎,你就在这安置,自己立火,我伙房里有好吃的,只管找他们要。先烧点热水洗浴洗浴,我们碰个头再来叫你……”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话才去了。
  这时天已向晚,纪昀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趿了鞋,帽子也没戴,宽松着袍子出来散步。衙门里三位大将军议事会议,已经戒严,一个闲人也没有走动的,满院新栽杨柳都只有胳膊来粗细,在黄昏的风中婆娑舞动,甚是雅静悠闲,西边雪山白头顶峰被玫瑰紫色的晚霞映得通红,白玉般晶莹玲珑矗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显得灿烂瑰奇变幻莫测,院外不远就是他午间登临过的草土城垣,也沐浴在奇丽的彩霞之中,无数鸦雀在城头觅食,上上下下翩起翩落,有点像西安鼓楼的黄昏神鸦,景致苍茫隽远,令人心驰神往。纪昀不禁暗想圣祖世宗和乾隆皇上三代努力,楔而不舍地经营这里,原来是如此大好河山!喟叹间一回头,见玉保云安马四宋保柱四个奴才在土顶房窗前垂手而立,一付毕恭毕敬的模样和自己不曾失势时一模似样,不禁无声叹息一下,问道:“四儿喂了没有?”保柱忙赔笑道:“方才我到大伙房要了一架羊排骨,喂过了哩!”四儿已经听见,“汪”地叫了一声从屋里冲出来,绕着纪昀膝头撒欢儿,又爬在腿上伸舌头舔纪昀的手。纪昀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抚着它,笑叹道:“咱爷们总算有了块安身立命之地了。”说罢起身进书房,盘膝坐在炕上写日记,这是积习所使也不在话下。
  待到天色黑定,听见东边正院议事厅里一声“扎——”的吼声,仿佛许多人同时答应似的,接着满院脚步杂沓,间或也有人边走边说笑,纪昀便知是散会了。铜笔帽儿统了毛笔,又命保柱洗砚、收拾纸墨,便听几个人说笑着走近来,里头有济度嗡声嗡气说话声,兆惠只冷丁插一两句,海兰察仍是嘻嘻哈哈连说带笑踢脚拧腿的不安生,一进院就喊:“纪老师,你终于功成名就身退,来跟丘八们为伍了。”纪昀慌忙笑着迎出去,与三人执手寒暄,见兆惠海兰察都披着绛红大髦,笑道:“红袍双枪将,威风不减当年。兆惠瞧着躯干更伟大了,海兰察仍旧风趣。我犯了罪,发落到三位手下,还请以故人情份略加眷顾。我是有罪之人,你们要多照应。”
  这三位品秩一样,都是将军,济度是本地建牙驻节,海兰察是西征副将辅佐兆惠主力的,兆惠是正钦差,自然以他为主,满是老茧的大手铁钳子似的握着纪昀的手,微笑道:“到这里就是到家了,我们一向敬你是老师,现在你还是老师,你是奸臣谄害流落来的,我们心里有数,先在济老军门这盘桓一阵,闷了,到我军里或去海兰察那里都随便——济老军门,这里没有猪肉,回民区也不许杀猪,纪师傅是要吃猪肉的,叫他们从内地弄些腊肉来,还有菜蔬。这里饭菜一下子吃不惯的。”
  纪昀的心被这几句话熨得滚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双手摇着他的手道:“不消多事,不消的……我牛羊肉也吃得。兆军门,奸臣谄害的话万不可再说,我是有罪之人,万岁爷罚当其罪……这些话传出去对你不好。”
  “于敏中已经退出军机处了。”兆惠一笑说道,“刘崇如中堂发来廷谕,询问行伍管带军官里头有没有和他私相往来的。万岁爷还赏了我们不少物件。”因将赏赐情形说了,又道:“他整你,我们都晓得,济度那时候在湖广,于敏中曾问过他,军机大臣有没有在汉阳府购置家产地土的……”纪昀一边随着走,仔细听他说话,听于敏中出了事,倒觉得意外的,思量着里头纷乱繁复的人事,一时也理不出他“出事”的头绪。随后又说到和珅,他笑道:“这都没有想到,我闭门思过,只想自己的错处,确有辜负圣恩的罪。和大人也是行伍出身,亢爽自喜聪明得自天赋,处处与人为善,且和我无冤无仇,不至于坑陷我。就是于敏中,我心里眼里看他是个书生,有些个道学气,和我学术不同而已,一向廉隅自重,学问也不坏,怎么会背后给我过不去呢?”走在旁边的海兰察嘻笑道:“纪老师也真是的,这地方儿说话有毬的个忌讳?还说和珅是行伍,他跟阿桂当跟班我就见过——”他绷紧了嘴唇,像煞了阿桂平时吩咐下人形容儿口吻儿:“——小和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兄弟,金川过来的。天好早晚的了,能定来一桌席面么?”转又嘻起嘴皮,一脸春风媚笑,又是纪昀常见和珅那付干净麻利讨人欢喜形容儿,干脆里头略带嗲声嗲气道:“看桂军门说的,昨个他们说来,小的就到铺子里预定下来了。这点子事儿办不下来,桂军门要小的这些人做什么用呢!”学了二人形象,海兰察才又变回自己本身,笑道,“他穿过号褂子算个‘行伍’吧!给阿桂提茶倒夜壶,溜勾子舔屁股是个好角色。不过,如今舔上了皇上,我看阿桂的屁股就不香了。”济度不熟悉和珅,听他学说得有趣,双手捧着将军肚笑得白胡子乱颤:“我每次见你,都要说和珅。我到北京也见过他两面的,一团和气是真的,到你口里就成了个下三滥。”兆惠笑道:“海兰察学的不差,他就那付屌样子。傅大爷活着说过,古人真有舔屁股的。和珅还不到那个地步,得学习学习。”海兰察道:“这不过比出他的人品,哪里真有那事呢?”
  “不但有舔屁股的,而且有吃屎的。”纪昀笑道,“‘舔屁股’的典出自《庄子》,楚国的兵到北方打仗,手都冻裂了,有人制出防冻药,打了胜仗,楚王赏这YS五辆车。楚王得了痔疮,又一个人给他舔痔,舔得大王受用,赏车一百辆!吃屎的典出在《吴越春秋》,越王勾践打了败仗囚禁在吴国,急于回国,吴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装孝子,拉下的屎就手指头挑着送口里品咂,说:‘粪有谷气,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明朝有个官想升迁,宰相下头那个玩艺儿阳痿不举,他弄些药汤亲自去洗,结果升了御史,所以明朝有个‘洗鸟御史’。名利场上头,什么事出来你们也不要觉得稀奇。”舔痔、尝粪、洗鸟三节故事都有典有据,几个将军无不酱着鼻子瘪口儿摇头皱眉蹙额而笑,兆惠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就要入席,小心想起呕吐出来。”一边说笑着,四人拾级登堂,已见摆好的八仙桌安在大沙盘旁边,中间一个二号瓦盆,垛得满满高高的是手抓羊肉,旁边也没有盘子,都是海碗,俱盛的是青菜,青芹、菠菜、离芭、黄瓜都是凉拌,还有青椒爆肉丝。宫爆玉兰片,韭菜炒鸡子儿,姜蒜烧茄子——时正五荒六月,别说万里寒疆之外的大草甸子,就是中原,上这么一桌菜也是极难得的了。海兰察双掌一合先就说了声:“妙!”济度是东道主,笑道:“听说老年糕(年羹尧)在青海,天天就是这新鲜菜。我是听说你们来,从成都快马传来的,芹菜叶子菠菜烂掉一半……唵唵,这个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呃,孔子食不厌这个精,烩不厌细!”便请兆惠上座,“你是正钦差嘛,上去!我和海大坏横着陪,纪老师是客,和你对面。”
  于是四人依言安座,兵士们便搬大酒坛子来,兆惠笑道:“纪先生可以用酒,刚刚在会议上下过令的,我们三个以茶代酒陪着。这不是矫情,自己定的规矩不照着来,下头知道不好。”纪昀忙道:“我不善酒,你们都晓得的,大家一样,大家一样才好!”又问海兰察,“他怎么总叫你‘大坏’?”济度笑道:“你没瞧他那样子,说坏话、办坏事、笑起来也是一脸坏笑!”海兰察笑道:“——下头你该说‘子曰’必也乎正名了。大约纪先生还不熟悉我们济老军门,无论会议说话办事议论,先说某事某人如何怎样,必定‘娘的屄’后头跟着来一段语录。我是个附庸市侩,他是附庸风雅,我不坏,就比不出他的好儿来。日娘鸟撮的弟兄俩比鸡巴———毬样儿。”说得大家都笑,举起水碗一碰,各人喝一口茶开筵。兆惠笑道:“天下将军如林,真正好学敏达至老不衰的,还是济老军门。虽说识字不多,天天都要听师爷念书,自己听着背诵,《红楼》呀《西厢》呀,都听。上回海兰察听他讲《楚辞》,说屈原一辈子都喜爱男宠,我说:‘哪有这样的事?’海兰察说:‘你没听济老军门念“余幼好此毬兮,年纪老而不衰”?’想了想果然是的,一问,济老军门说:‘你们真敢糟蹋圣贤,屈子这儿说的是“裘”,他喜欢这件披风大髦儿,一辈子都喜欢。’我不大理会这些事,海兰察毕竟糊涂,查了查书,原来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师爷读连了,就成了‘毯’字,老军门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当众说出来譬讲一番,也不肯私了,所以他就总叫他‘大坏’。”纪昀道:“一字之师原也是风雅事,只有点恶作剧了,有个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事儿。”
  说笑着又复碰碗。海兰察道:“这么着拿腔作势喝水充酒,口里淡出鸟来。不如说笑话儿佐酒。我先来一个。有一个——穷秀才,夏天正午头回家,走到家门口过道里,他姐姐坐着做针线,穷家子穿的衣服都烂着,裤裆里那玩艺儿都露着,这秀才掩了脸说诗‘一蓬莲花铺地开,羞得小弟难进来’,他姐会意儿,脸一红腿一夹,秀才进了院里。这姐姐心里暗地欢喜。嗯——我兄弟会作诗了!就悄悄告诉邻家一个富户小姐如此这般,‘我兄弟中状元是必定的’,这富家小姐也有个弟弟在学堂读书,听了这话不忿儿,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门楼里头绣花儿,把裤裆剪了个洞岔腿儿露着。吃饭时她弟弟也回来了,谁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进门去。她急了,就问:‘瞧见了么?’
  ‘瞧见了。’她兄弟闷头扒饭说。
  ‘那……是什么?’
  ‘屄嘿?”
  ‘唉呀,真俗!那是莲花。’
  ‘镰把?’他兄弟头一别,说:‘锹把也能戳进去!’”
  海兰察连说带手比区划,满庭侍立着当兵的都绷着嘴笑,济度听到说“真俗”已经捧腹大笑,纪昀场面生,听他笑话下道,红着脸讪笑,兆惠却是个严肃人,嗔道:“你也是个有名上将,直是个痞子流氓!”海兰察和他是生死之交,骂皮了的,只鼓唇乍舌扮个鬼脸儿,搔着头笑道:“这是磨道里头的笑话儿,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说个真的吧!——我们外婆村里有个寡妇,家门口儿有片空场,我们小时候常去玩儿,打毛蛋儿打立柱(倒立),绷琉璃蛋儿,看不住时偷个枣摘个梨什么的事儿也少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儿,不防一脚把她的水桶踹散了。小伙伴们一轰而散逃了,我也想走叫她一把拉住说:‘你谁家野娃子?赔我的桶!’正着急,村南来了个箍桶的,我指着说:‘那不是我舅来了,我去叫他给你箍!’我跑过去,指着寡妇家说:‘那是我舅妈,桶散板儿了,你去给箍箍。’说了就溜了。”说罢,端起碗喝一口茶夹菜不言语。纪昀问道:“难道没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兰察鼓着腮使劲嚼鸡筋,若无其事说道,“听说桶修好了,那箍匠伸手要钱。寡妇问:‘怎么,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问:‘怎么,你不是他舅妈?”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说道:“这个故事我信得实是你。”又对纪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说一个大家佐水。”纪昀笑道:“‘佐水’这词儿用得风趣。看见这桌席面,我想起于敏中请客,我和阿桂两人去的,还有马二侉子也凑了热闹。他叫厨子弄菜,临时厨房里并没有什么菜蔬,红萝卜丝儿、盐水煮黄豆,还有一只鳖,也不新鲜了,这才三个菜,家里有梨,也是捂熟了的,切了一盘端来下酒,酒也是酸的。”三个将军听着已是笑了,纪昀道,“大家都吃不进去,他还用著敲着盘子说:‘来呀,请请,请用!这萝卜是我后院里自己种的,现刨现吃,多脆、多新鲜呐!’马二侉子你们知道,哪里吃过这种菜席?他又指着那盘子鳖:‘这是荤的,请用,怎么老马愁眉苦脸的?’我用筷子点点菜说:‘没听人说,世间万般愁苦事,无非生梨(离)与死鳖(别)?’”大家听了都一个破颜,纪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万里边塞,未知生离死别,笑着笑着已变成了苦笑。海兰察是顶精灵的人,已窥破他几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马在外,说个笑话儿开怀解闷子,偏老兆就有许多规矩,荤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鳖’强些儿——咱们吹牛吧!看谁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着兆惠道,“你先吹!”济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扬眉道:“这最合我的脾性,请,请!”
  “好,我来一个!”兆惠起了兴头,笑着说道,“我的枪,你们见过,那个锋利!有时候儿我就用来当梭标使。刚进天山那时候出去打猎,瞧见一头鹿,我‘日’的一声把抢掷出去。准头不好,掷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个洞,天河水漏下来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么。”济度摇头道,“老天爷后来把天补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件谁知跟石头似的硬,溅出火来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纪晓岚要抽烟,寻打火石,我说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纪昀觉得挺有趣,笑道:“不劳费神,刀砍缺了没法杀敌,我向来对火抽烟都是把日头摘下来按在烟上跟火丸子似的,抽着了再把日头扔回去就是了。”
  海兰察一边笑,说道:“打昌吉,头一阵出去我就叫几万兵给围了,那真是走一处敌兵如海刀枪如林,我横冲直闯杀了一天一夜,冲出来一看,黑马怎么变成白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凶险,是它吓的了。伍子胥过昭关,还不是一夜白了头?”大家听了,看着济度满头白发直笑。海兰察又道:“真是人困马乏呀!我叫厨子赶紧上饭,他说现蒸好的包子,士兵们一人一个。我的那个大,和我那匹白马就边儿上吃着进包子里头,一百多里还不见馅儿,又吃二十里,吃出一块石碑,上写‘此处离馅八十里’。”兆惠道:“那也不算什么。我到南疆驻扎,顺手把马鞭子插到中军门口,谁知这竹子就发芽了。长得高,顶到天上又挡回来,只好盘着天山横着长,盘了天山三千圈儿,还一个劲长呢!”纪昀问道,“那我们该能瞧见的,在哪里呢?”兆惠指着海兰察道:“他厨子蒸包子,宠屉儿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宠屉儿了。”大家听了鼓掌称妙。
  “你们说的都不算稀奇。”济度连连摇头,说道,“我跟老阿桂打苏四十三,也有一个使刀的,那刀法真绝!我那时候正壮年,也不让他,从早晨打到后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门山也劈开了。纪师傅来时必定经过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从刀缝里头出来。当晚回来一看,我的马只留下了两条前腿,我就这么骑着回来了。原来这小子也劈我一刀,把马拦腰斩成了两截!可怜我的马啊……跟了我多少年……”说着,眼泪汪汪的。
  几个人一怔才悟过来,不禁轰然喝彩,“这牛皮吹得好!”海兰察笑道:“好是好,只是马没了下半身,我们就想拍你,到哪里寻马屁股呢?”兆惠道:“到你倒运时候,给你马屁股也拍不成。就像于敏中,万岁爷写字儿难他,连宝剑的剑字也不敢认了。”海兰察一摸头道:“我说呢,有件事心里萦着,只顾吹牛了。万岁爷写给于敏中的字儿阿桂不是抄来了?我们不识的,现放着纪大学士,何不问问。”说着起身,至大沙盘角拈过一张纸——正是乾隆写给于敏中的那一张了——递给纪昀。纪昀接过看着,字都认的,却不忙说,只详推其中意思。见他只管沉吟,兆惠道:“这也不忙在一时,回头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这其实是一封斥责诏书。”纪昀审量着字纸说道,“文不连贯可以意会。十个字连起来读,就是:昏、柔、亦、昊、天、夷、剑、纠、庶、钥。有先秦古简文文风。”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夔”字,说道:“这个字的意思是古时山中一种母猴,是贪兽。昏瞀而且贪婪的禽兽——这个‘(女弋)’字意味更恶,是古时‘女官’称呼。通译出来,就是‘阴柔贪恶揽权乱政之辈,难逃昊天明鉴刑典纠劾黜罚’的意思。幸亏他不认识,真的识别出来,会吓酥了他的骨头的!”又思索着道,“按这个罪名,十个于敏中也难逃一死,怎么又会留下他的大学士?这就猜不出来了。”
  大家看着饭桌上那张纸不言语,原来不过是好奇,觉得神秘。解破之后,反而瞧去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种莫名的恐怖袭得人心里发寒。怔了一会儿,纪昀因问起李侍尧消息,兆惠说道:“他没事了。定的斩监候。要是于敏中在,来年不定就勾决了他。于敏中坏事儿,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绪竟一时走不出于敏中的阴影,又道:“别看和珅凤毛乍翅的,武将们没人怕他。我奉旨在文华殿听过于敏中讲学,话不多,很阴沉,吐字清楚不迟疑,有些个绵里藏针。我们几个丘八下来议论,都说这人厉害,有点像傅六爷,拿得住势掌得住权的,有些叫人心怵。”
  “他他妈的给六爷提鞋吧!我看他有点像讷亲,冷冰冰的阴得森人!”海兰察笑道,“讷亲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后来怎么样?他识字比不上我们纪师傅,又没带过兵,支架子吓唬人吃饭,像庙里头的瘟神爷,吓人不吓?我他娘的夹脸给他一枪,金装泥皮一脱,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个见石头不言语踢三脚,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赖子,泼皮大胆没人收束的家伙,谁和你比?”海兰察道:“我就怕皇上,恩情太重了,得小心图报,我也怕阿桂,板起脸来这个样!”他学着阿桂,吊着眉斜视人,咬着牙龈一副沉思模样,“金川突围时,思量过刮耳崖,他就是这付模样儿,杀开血路就冲出去了,见真章儿的事,岂敢轻慢呢?——老兆,这是什么玩艺儿啊?我还想着你一门心思军国大事呢,怎么怀里揣这玩艺儿?”原来他一头说话,一头拧腿动身的不安生,冷不防从兆惠怀里竟掏出一只绣花鞋来,举在手里嘻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学先儿呢!”
  本来已经变得有点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又活泛起来。济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风雅,我们兆大钦差是附庸风流。军中不可养妓,你也要小心云儿弟妹吃你的醋。”
  “没来由她吃哪门子干醋?”兆惠笑道,“我是个将军,一行一动身边跟几十上百号人,别说风流,就是道边上遇见多看一眼,军校们都知觉了,这是胡富贵到昌吉带回来的,昌吉筑城,城壕刨到五尺余深,刨出这么一只鞋来,和我们中原女人的一样儿,你们说诧异不诧异?”海兰察笑着在手中把玩,见纪昀伸手讨看,忙递过来。纪昀细看那鞋,只可三寸把握的一只“金莲”,黑市布面儿青布里儿,红紵丝掐线滚边绣成牵牛龙云图样,玫瑰彩线扎的月季花儿颜色鲜艳,连滚边的线也都没有褪色,且是针工细密线脚扎实,有点像内地针线作坊里的活计。他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此理不可解。入土五尺余,至近也有几十年,何以不坏?额鲁特女子不缠足,何以又像弯弓新月?这里头必定有缘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说罢稍停又信口曼吟道:“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侵……”
  “好,好!笑话,吹牛,考据,还有诗,今晚高兴!”兆惠笑着起身,高兴地说道,“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诸位。待我打下金鸡堡犒赏三军,我们以酒代水尽兴一夜。”海兰察也起身看表,笑骂道:“这表也会日鬼弄棒槌,妈妈的,已经快子时了。”又对纪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身赶往昌吉,这就别过了吧!你就在这里安置下来,教教我们济老军门诗词什么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处,一个邮传出去,我们就都晓得了,儒将也就不‘儒’了。只要你在这里,凭谁不能伤你害你,功劳保举折子上顺笔一带,皇上也常见你名字,这就得!”济度笑道:“快滚蛋办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兆惠也和纪昀握手言别,一揖辞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海兰察兆惠出营上骑,并辔返回驿站,凉风一扑,方才屋里身上微汗全无。海兰察道:“北京早市西瓜卖出来了吧?还有甜瓜。我真做梦都犯馋……”听他吸溜涎水,兆惠笑道:“不但你馋,下头兵们也一样。我营里粮材官已经去哈密,采购点葡萄干哈密瓜。叫你的人也去办些。没有怨言兵就好带些。”海兰察暗地里点点头,说道:“我们不比福四爷,他拉屎忘带手纸,兵部也得赶紧进茅房送去。兵部见我们头戴三尺帽、拦腰砍一刀,就那付德性!别看现在大将军八面威风,我还是念记跟傅六爷那年月。”
  “那是,”兆惠在马上一纵一送,沉思着微笑道,“情吃情喝情厮杀,没心思。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心。你打下昌吉,能缓一口气儿了。我呢?还在阿妈河边等军晌!霍集占全都是骑兵,现在草肥水多马壮,一天能运动四百里,我的兵顶多一百里,金鸡堡黑水河这边不是沙漠就是草甸子,行动暴露,敌人集中又快。所以看似人多,我占的是劣势,一个不当心切割包围,让人吃了饺子的份都有呢!皇上赏了我那么多物件,也附有密旨,那话就不客气了:尔与海兰察非红袍双枪将耶?今海兰察已取昌吉,尔尚观望至何时?还以为我在‘观望’。”
  海兰察勒住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语气却十分浊重,和他平日言谈大异其趣:“你是主攻大军,万万不能让人切割了。要动就大军齐动。沿阿妈河溯流向西,在黑水河南北住大营。南路大军稳住,我就能从容策应。你打烂了,连乌鲁木齐也保不住,昌吉也就完了。”他定了定神又道,“皇上急,你急我也急。事儿还是要办稳当,胜仗不是急出来的。”兆惠听了默然,良久说道:“福四爷已经到了打箭炉。阿桂信里说英国人已经退出不丹。福四爷还是能干,打仗我看比老公爷还似乎强些儿。且是待我们厚道,你说话留点分寸,别叫少公子没面子。他和我们出身不同,自然恃强高傲些儿。兵部的人一头支应和珅、争军饷,又几头用兵,有他们的难处。”海兰察仿佛在咀嚼着什么,良久笑道:“不过在你跟前口不遮拦罢了,我和福四爷没半点过节儿,傅家是我们的大伞,我绝伞把儿么?那个玛格尔尼,我看分明是英国一个坐探,这里去打金川,那里他就退兵,还不是姓玛的通风报信儿?偏是和珅和他搅不清,套近乎闹礼仪,皇上也信他那一套乱七八糟的花哨。”
  “军务上的事还不够你*心?”兆惠听着海兰察有点到处寻人出气的意味,指着又想说和珅里通外国,不禁失笑,劝慰着道,“今儿这几个都和和珅不对,闲说几句罢了,不能认真。也许皇上有意让英国人自动退兵,特特地透露给玛格尔尼呢!你想想,从打箭炉到西藏走多少路,是什么道儿?再从须弥山北路攻不丹,要耗多少时辰,多少人力军饷?他自行退兵那是最好。真动手,你我都得预备着带兵穿唐古拉山进西藏。”
  他详缕剖析,虽然只是猜测,海兰察已觉大是有理,见他还要譬讲,笑道:“好了好了!我说我是萝卜,你就一个劲浇屎——省得了,不乱说还不成么?——还是以前规矩,每天用快马通一次信儿。你那宝贝师爷,我竞不知是什么托生的,信写得鬼画符儿似的,我得三个师爷辨认,才勉强认得出来。”兆惠笑道:“我带五个师爷,给济度一个你一个,行军时候跟不上队,胡富贵胡乱识几个字,军报就着他写了,写折子就得我自己来,虽说有错别字,皇上也原谅了。这次我原想带纪师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将来必定起复重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担不起责任。”说着,海兰察见一溜灯笼从驿站里迎出来,打头的正是胡富贵,笑道:“那不是你那门神来了!该说的军务会议上都说了,今晚就说到天明,还是有话可说。我们也别过吧!”在马上转脸招呼胡富贵道,“喂,老胡子!皇上有旨意,左路军管带封给你了。参将实缺副将衔,回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抬轿坐上!兆惠的保举折子我联的衔儿,你怎么谢我?”兆惠问:“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马喂了没有?”
  “回大军门,我亲自到马厩里督着饲料的。鸡蛋不多,加了些黄豆。马掌子都重新安了。带着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马又配了一付软毡,垫在鞍子里头,都试了,请军门放心!”胡富贵一脸庄重回了兆惠的话,这才笑回海兰察。“怎么谢海军门呢?到年下——我那半旧没补丁夏布裤子,借给您穿半天!”
  海兰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挥,驿站门口黑地里一群军官“唿”地迎了出来。牵马的,扶掖的撮弄着他下来,簇拥着说笑而去——这就是与兆惠不同之处,他的部将打仗时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却有点狐朋狗友味儿,不似兆惠那般肃威壮严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时牌,兆惠一行百余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条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饭,看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迟,孟夏季节,中原此时天色早已大放光明,这里还只是微曦而已。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骢,侧耳听听,驿站西门也微闻马蹄铜铃之声,便知海兰察也动身了,口中嘟哝一声“这鬼东西”,双腿一夹放缰说道:“开拔!今晚到愁水峪宿。明日午时赶回阿妈河大营。打前站的几时走的?”胡富贵的马就紧跟他侧后,听问忙大声答道:“回军门,子时走的。”
  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那马一纵便跃出去。一众军将戈什哈忙都紧随上来,整队人马像一团黑云,又像一股急速涌动的暗流,在昏溟苍茫的大草甸上绝尘而去……当晚在愁水峪驿站吃饭歇马,只假寐了一个半时辰便又复起身,接着向南驰骋,天明已到阿妈河流域,计程已是六百里有余,渐次已见运粮的牦牛骆驼队铎铃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里都有毡包帐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设的,专供运粮队伍军士歇脚打尖——愈离大营近,兵营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帐房式样,蒸笼里的馒头似的齐整排列,营与营之间,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两方相援。有的营房在*练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边洗涮衣物。见兆惠的令旗在前,随从怒马卷地而过,都遥遥立正了行注目礼。行至辰未午初时分,胡富贵在马上扬鞭遥向西指,说道:“军门,咱们到家了!”兆惠手搭凉棚眺看,果然前边一带高埠上大帐密布,四周中军拱卫六个营盘,众星捧月般将中营簇攒着。大约营中已知兆惠返回,各营列队戒严关防,已听得凯歌之声传来,有唱“睿谟独运武功成,天柱西头奏永清,候月占风传自昔,试听今日凯歌声”的,有唱“恢恢天网本来宽,稔恶诛锄务欲殚。宵旰从容宏庙略,偏师重进取凶残”的,都是朝廷颁赐凯歌,暗呜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听左营里自编的军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劲:

  爹妈生我命不济,八字不齐运数奇!这年头,本来就他妈的不容易,闯一闯总比在家便宜。跟着咱将军沾福气,好比是苍蝇附了骐骥!甘罗早发子牙迟,大丈夫洒血行万里。指望得皇恩比天齐,小子卖命去杀敌,挣他个荫子又封妻……

  兆惠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缓缓弛辔徐行,对胡富贵道:“这歌子编得有意思。”胡富贵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军门营,他的兵都唱这种歌。他能编,咱们也能编。上头颁下来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说一万遍‘沐皇恩为社稷’,不如一遍说封妻荫子。”见营中留守大小将官弁雁行序列出来迎迓,便住了口,将军们叩千行礼举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齐叫:“给大军门请安!”
  “大家起来!”兆惠稳稳重重下了乘骑,对众军将一摆手,难得地一笑,说道,“出去将近十天,这边大营仰仗维持,回来一路看,蛮好的。我走前递到北京的保奏折子,万岁爷全部照准。老胡升任左路军统领,仍兼管中军事务。海兰察现在昌吉正加紧修城,他的大营半个月后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宽阔的眉字显得更加开朗,脸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带军官,目光一滑而过,接着说道:“这是顶好的消息呀弟兄们!有海兰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罗刹国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枪、还有火药、被服、粮食就接济不上。反过来,济度在乌鲁木齐控住了博格达山、哈密一条路过来,我军粮道畅通无阻,万一我军遇到困阻,海兰察的兵从莎尔里山口出来增援三五天就能到达。这次会议就是议这些,海兰察济度军门都给我画押立了军令状。皇上赏了我许多东西,现在都封在乌鲁木齐。打下金鸡堡,霍集占全线溃烂,大局一定,功劳大家共享!我要请旨,各营管带都弄件黄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抖抖威风精神。比我独个儿受封受赏要有意思,要得意!”
  他虽庄重严肃,心思口角伶俐并不让海兰察。跟他出征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从了他的,有的是新补进来的亲贵子弟,打苏四十三平定宁夏漠南蒙古,横扫千里祁连山,他和海兰察直是部下“战神”一般,听见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军礼的模样。听他这般鼓动,勾勒那般一幅荣宗耀祖的图画,心里痒痒,脸放红光,目流神移地憧憬,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却是怯他威严无人放肆。兆惠满意地舐舐嘴唇,点手叫道:“章群出列!”
  “到!”一个年轻千总答应一声虎步跨了出来。
  “大约你们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儿子。”兆惠突兀说道。人群中立刻投来一片惊讶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儿子,审量他们父子,果真没人知道他们竟是父子。面面相觑间兆惠又道:“打苍耳口夺大寨门,你斩首十七级,其中有霍集占的骁将乌尔滋。打阿沙木,是你带七十勇士冲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赏,因为我是你爹,你应该给我孝敬一点功劳。其实你的功劳都在中军帐簿子上记着,我想昧也昧不掉你。皇上有旨叫晋你游击,我暂且还不能奉诏。儿子,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儿,待你厚了没法给我的老弟兄交待。你要心里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妈那里!”他说着,眼圈已有点发红。
  众人听他这话,心里都是滚烫,章群却不似父亲那般老成,显得有点皮头皮脑的,大声说道:“儿子不委屈!力气是奴才,使了再回来,我有的是力气,使劲儿再卖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种,亲自封我!”
  “这才是好样的!”兆惠摆手道,“归队!从今往后你和诸将待遇一样,有功赏功。有过我就辕门斩子!”
  “扎!”
  兆章群一路后退,规规矩矩退回队里。兆惠便命:“各管带回去收紧队伍,随时待命出发。明日上午卯正时牌,游击以上管带到中军听我将令。”又命,“马军门廖军门请到我帐中去,老胡到书办房,把这几天发过来的邸报、军机处信函、廷谕都送过去。”说罢,大踏步向自己中军大帐走去。左营都统马光祖和右营都统廖化清紧随着也跟上来。
  他的中军帐和济度的规模格调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盘,壁上贴着牛皮纸绘的地图。只他是个精细人,卷案上的军报文书都叠得整整齐齐,插着木签分类摆放在卷案上,像四库书房里的一架书,连沙盘旁没有用完的绿色白色小旗子摞齐,都码在盒子里,不似济度军帐那样零乱。兆惠进来,信手拭了一把木图边上的框子,满意地回到中间椅子上,见廖化清马光祖都还站着,一笑说道:“老马、老廖,坐,坐嘛!刚回自己窝,马上颠得发晕,像是地还在动。”又吩咐,“把万岁爷赐的大红袍给二位军门沏上。”待兵士献了茶,这才将皇上赏赐情形和乌鲁木齐会议说了,中间胡富贵进来,也没有坐,用小刀子一封一封拆阅信函,比较着看,分门别类按发函时间顺序整理好,默默送到兆惠面前,兆惠也不说话,一手端杯啜茶,眼里浏览邸报,一手虚按命胡富贵也坐。他寡言罕语,马光祖和廖化清还在想会议攻打金鸡堡的布置,胡富贵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时间大帐里竟间无人声。
  “皇上龙威一振,去掉我们一块心病。”不知过了多久,廖化清见兆惠放下廷寄文书,开口说道,“于中堂我见过两回,怎么瞧都像讷亲那个熊样儿,阴沉得很。我们在前头打仗,最怕的就是后头有个张士贵①。这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在金川之役中受过重伤,半边脸被鸟铳铁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说话有点口不关风,却甚是清晰,他努力说着,一张黧黑的面孔上一大一小两只眼不住眨巴,略略让人看去有点可笑。“大军门,这个仗不好打的,海军门、济军门和我们合军,总兵力只是霍集占的三倍多一点。他动我静,我们还要留守天山大营,机动兵力只是他二倍。我们主攻正营其实人数上略占上风。照稳妥的打法儿,确实只能步步为营。但南疆一块地域太大了,而且敌人有退路,可以从伊犁西逃,在克什米尔西屯扎游牧,打得慢了他能逃。打得快了,我们队伍一扯上千里,龟儿子拦腰切断各个击破。我们几个老家伙就算逃了命,皇上饶我们不饶?”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从西安调三万人,给我们守老营,前头就能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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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张士贵,稗官小说《薛仁贵征西》中的人物,以忌贤妒能著称。

  兆惠一动不动听着。但廖化清也就这么几句。马光祖的资格还在兆惠之上,也是老军务,盯着沙盘沉吟道:“福四爷带着三千鸟铳队,打箭炉也有几万人马。比起这主儿,他更是个化钱的手。我们再伸手,要了人接着又得加军费,马伕、辎重、粮车是多少若干?仗还没打又是这一套,别自讨没趣。依着我说,派一支千把人的队伍,一色都是骑兵,我们一边行军向前推进,一边每天派他们出去寻找战机,离大军最远二百里。如果接上火,能粘上打最好,粘不上就退回来。不受敌诱专门疑敌诱敌。中军大营护卫不少于三万人,前锋后卫最远不过五十里。一旦遭遇战机,就地就能铺开阵打,也不至被分割了。如果平安到达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营结起来,一头令海兰察包抄伊犁以西和碎叶这些地方,济度从乌鲁木齐向南运动策应。我们人力、火器、粮袜是强,敌人运动得快地形熟悉人自为战,格斗是他们的强。我们的短处是行动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单打独斗力弱,敌人的弱处是供应不能如常保障,总的实力也弱。避我之弱乘彼之弱,护好粮道稳扎稳打。打下金鸡堡他成了流寇,惊弓之鸟,游魂似的绕草原沙漠亡命,一年之内这仗就没打头了。”
  他到底是老中军出身,打仗多吃亏过来的,且是能通览全局,一字一板说来都扎实落地,兆惠不禁点头:“老马识途,果然说的有理。你说的一千骑兵巡戈,明天会议就往下布置。我最担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势低,不利于扎营,也要准备着这一条,如果不利,就在北岸扎营。但那样其实是背水扎营,防护上头就要增加兵力了。这一层没和海兰察商量,老马写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贵在旁插口道:“我们的哨探过不去鬼门峪,那边有三十多里沙漠路,几拨人马出去都让霍集占的骑兵赶回来了。我在乌鲁木齐遇见个回族里头弹弦儿卖唱的,他说黑水河一带缺水,金鸡堡城里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盖儿第二天就沙土塞满了。所以还得带打井家伙。瓦套子什么的也要拉几套,扎下营来没水吃,那就麻烦大了。”
  “我担心背水一战,你倒担心没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长杆指着木图道:“这里是金鸡堡,这条沟是黑水河,下游和娃娃河并流,有时分有时合,这水都是从额哈布特山和婆罗可奴山上下来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冻天气,河里就不会没水。有水有草马就好办,粮道护好就成,切记粮道要紧,这是我军命脉,傅老公爷带兵,还有前头的老十四王、年羹尧,能打胜仗,头一条就是护自己粮道,专门断敌人粮道。护粮的鸟铳不够,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贵喃喃说道:“我也是奇怪,名儿叫‘河’还会缺水?可惜那老汉是个瞎子,他说城里有井,河里缺水,这真日怪的了……”
  当下四位将军又议论了许久,从粮秣保障到营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粮多少水若干,沙漠里行军里的水囊,携带行装轻重限制,还有病号伤号YS用药——这是要紧的,兆惠当场写信给湖广总督勒敏要他从速预备,又请军机处派人采购云南白药、三七、马勃、毛茛等药材火速运到大营行地。足足议了一个半时辰,因明日军务会议不宜安排这许多细务,只好这里详明安排,待留廖马二人吃过晚饭,才令他们回营。胡富贵直送他们出去,才返回来见兆惠。问道:“军门没什么事,我到各营去转一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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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22:50 | 只看该作者
十六 兆将军进兵黑水河 尊帝令马踏踹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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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留一下,我们聊聊。”兆惠摆摆手,笑道,“我们是打出来的朋友,算来也几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立规矩。怎么瞧着你像有心事,有点忡怔的模样?还是担心河里没水么?”“也担心这个,这里和我们中原不一样儿,你看这阿妈河,这里水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滩就洇干了。说没水就没水了。”胡富贵也一笑,“军门是个冷人儿,从来不闲聊的,我也有点奇怪。”说着便坐下了。
  兆惠说“打出来的交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兆惠已经是副将,胡富贵只是个看狱的牢头,阴差阳错一场官司兆惠遭难,分拨在顺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贵打得昏迷几天几夜。兆惠起复后专门把他调进营里,预备杀了出气,听人一句劝,饶恕了他。从那过来几十年,胡富贵就成了兆惠的影子,东征西战打打杀杀,兆惠办什么差都调他去,从不离鞍前马后。名份上是上下司,情份上早谊同兄弟了。此刻对面兀坐,提起前情,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温馨慰藉。
  “这个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凶险的。”兆惠默谋了一会儿,嘘着气道,“厄鲁特回部北有罗刹支持,西有波斯接应。从大格局上,我们三路大军围霍集占,外头又受两国挟制。我打得谨慎,也为这个。而且只能赢不能输。”他说着,双手对捏得格崩作响。胡富贵不安地动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经是吃奶劲都使出来了。如今财政明面上好,但开销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计算的军费去思量,单一个金川,兵部户部各一个说法,各省督抚又一个说法,这个三千万,那个两千万,现在军机统算下来,总共七千万!老天爷,金川才七万人啊!我们化多少?恐怕更多!这里打坏了,想再重新来,比登天还难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像方才那种打法,至不济我们也能击溃姓霍的,他败逃外国,还有什么能力?”兆惠没言声,轻轻沿桌面推过一个卷宗。胡富贵迅速看一眼兆惠,抽出来看时;是军机处阿桂转来乾隆在兆惠请安折子上的密谕:

  着阿桂阅后速转兆惠行营:似此虚词牍案请安折子,朕本安,而愈读愈觉不安矣!尔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正在尔乎?原离京时,朕且望尔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将逝矣,乃尔尚在阿妈河巡逡不进!嚢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且湖广之天理会、川湘之哥老会、闽浙之无极白莲诸邪教日思蠢动,尔非惟不能解君父之忧,劳师糜饷反于内事多有牵掣,是尚增朕之虑。午夜扪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为限界,不能下金鸡之堡,朕即不罪,汝能觍颜不自罪否?此等虚应故事请安之举,是礼而非礼,不知礼之大要惟朝廷纲纪所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纸渎案那!

  下头“钦此”二字写得潦草道劲,一色血红的朱砂看去鲜亮刺目。下头附着阿桂的信,洋洋洒洒,有两千多言,胡富贵看时,却没有指摘的话头,只是解释皇帝急于进军的原故,譬说详明,和将军们猜度的也不大离儿,末了写道:

  君父之忧,即我辈之辱。然吾兄前函所虑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从容曲划方是胜算。希功而贪进亦非忠君之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宁不惧哉!用兵之艰危弟甚知之,谅兄忧虑粮道遥远输运为难,弟已令西安将军再增一万人马维持。兄放心西指,勿复东顾可尔。此朱批系皇上发仆阅看,此函亦经御览,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边看边想,反复品味,说道:“照桂中堂这信,和皇上并不是一个意思啊!”
  “是一个意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同唱一台戏就是了。”兆惠说道。阿桂在古北口发迹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军务通行伍畅晓战事,乾隆和圣祖处处比拟,但却没有实地带兵打过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发号施令,也真多亏阿桂在其中两头周旋。这种事,如果放在和珅于敏中肩上,只有逢迎着严词督战的,下头胜败死活就撒手不管了。这些层想头,只是背地能和海兰察谈谈,胡富贵还不到这个份上,因转了口气,说道:“我们带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里来糟蹋。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些个。要是黑水河一战失利,战死了最好,战不死我也是要自尽殉国的。”
  一阵寒意蓦地袭上胡富贵心头,外头荒滩草树斜阳低挂,吹进的风暖暖的,胡富贵竟浑身一个激灵起栗,他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了,怔怔地张大了口望着兆惠。
  “丧师辱国,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张广泗,打一辈子胜仗,也还是杀了。这种事只能怪我自己无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着,把我尸骨拖回去埋掉拉倒。这就是要拜托你的事。至于儿子,战死是他的命,要活着,你保全他一下。”说罢起身一揖。
  他说得十分镇静,胡富贵却被他的镇静吓呆了。连礼也忘了回,慌张地摆着手道:“大军门,怎么说起这话?怎么会呢?”
  “方才马光祖廖化清我们一处议论,其实是个‘缓进’的方略。”兆惠说道,“确实没什么凶险。但皇上要的是‘急进’,七月打下金鸡堡,压根是办不到的事。”他站起身来,长大的身躯在残阳影里游晃着踱步,像对自己,也像对胡富贵说话,“缓进也有一宗大不好,敌人一看势头不好,逃了。就皇上这旨意,再想想我耗尽半天下财力,那么一个结局,下半生活着也是自己内愧羞辱。留着敌人在境外,这里还要几十万大军年年布防,其实是仗打输了,人也输了。所以——”他停住了脚步,加重语气说道,“过了黑石沟,进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缓进。你从军中给我精选五千强壮士兵,我带着突袭金鸡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们左右两翼夹攻,海兰察从西路增援。合成围剿之势。我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万军队压过来,霍集占他插翅难逃!这个计划在乌鲁木齐就想过,还和海兰察商议过。他觉得太险,方才看了圣谕,我决意这样打了!”
  “兆军门!”胡富贵叫道,“这样不成,一定这么打法,我来奔袭!”
  “只能这样打。”兆惠道,“这五千亡命之师你带不了。我自信在军中威望,能安定军心。这里头信心是头等要紧。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会战金鸡堡。你照我将令行事,打赢了什么都好说,出了失闪,也就是五千人搭我一条命。你别忘了我的托付就好。”
  胡富贵早已立起身来,他惊怔地站在案前,扑上一步,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兆惠平静果毅的神气,暗哑着嗓子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头?十成胜算才打,抱孩子女人也敢,军门爷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这样,一个大胆庞大的军事计划铺张开来。五天后的早晨,阿妈河大营五万大军拔寨出动。涌动的行伍集结行军,在这辽阔的草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纵队齐头并进,前头是马光祖带一万人开道,后边廖化清断后收容。所有运粮的骆驼马匹都和本部供应营队并行。说声就地休息,三块石架起锅就能烧水造饭,满地遍野都是兵,说声“走”,画角一鸣万众蚁聚,白底黑边写着“兵”的号褂子贴着号褂子,骑在马上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涌动前进的号褂子,密得树林子似的刀枪,连同运送辎重的车辆马伕,实际行军的人已逾十万,队伍拉出二十余里,像一股黑潮向西挺进,所过之处,人踩马踏尘土如霾似雾,马刺佩刀碰撞响成一片混淆。草地上因连年征战,早已没了人烟,一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无数的野驴野马黄羊羚羊草鹿竟然巢居在里头,一惊之间,惊慌结队逃逸,引得队伍中军士们兴奋地大呼小叫,夹着时断时续的军歌还有“*他娘,老子就战死在这啦”的自编俚歌彼伏此起,一片的喧嚣热闹,声势极是浩荡壮观……兆惠已是建牙开府上将,却也是头一次这般集团野战行军。虽然已经托付了后事,不能心无惴惴挂碍。此刻稳稳骑在坐骑上,环顾前后左右俱是虎贲猛士,喧歌笑语鼓噪而进,人人都是一付吃饱不想家的无所谓神态——所谓“群胆”就是了——原有的一点警惕胆怯竟化作乌有,油然升起“大杀一场”的豪气。
  这个行军办法虽然慢了点,但确实平安稳妥,兆章群带一千骑兵,其实是又侦探又扫路又打前站,几次与霍集占的骑兵遭遇都是一触即退,双方遥遥用鸟铳开火打几枪就退回来。霍集占对兆惠这一手似乎颇为忌惮,有时上万的骑兵抄过来,似乎要切断章群后路,牛角号一吹立时撤兵,呼哨着驰骋而去。接连二十天都是如此,只打了几次小交火,伤了一个士兵的鼻子,一条马腿挂花而已,已经进入娃娃河流域。向前再走一站,黑水河已横亘在前,离金鸡堡也就三百里地路程了。
  到了此地亲眼目睹,兆惠才知道“黑水河缺水”并非无稽之谈。这里地势十分怪,黑水河自西向东流北折进一片沙漠,娃娃河从西过来,几乎与黑水河只隔一带沙丘沙滩,却向南流去,两河并行都从雪山流下,数百里间却没有合流,南边是一带高埠,全是沙丘,鬼斧神工千百奇形怪状,有像怪兽的,像一群狮虎踞蹲不动,有像房舍的、寺塔样、坟墓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中间沟渠纵横相连,过街天桥土洞相连,又酷肖城堡街衢,“城”外却又是一座又一座皇陵样的沙丘连绵不断。娃娃河只是一股涓涓细流,清浅迂回从“城”下淌过,有的地方断流,有的地方有点浅水只漫脚踝罢了。黑水河倒是宽阔,漫漫荡荡向西北淌,但河里流的却不是水,是又黑又粘的石油,别说喝,嗅一嗅也颇不受用的。又走一日,娃娃河已经完全断流,连河道也全被沙湮没,黑水河也变得断断续续,成了大滩小滩的油泊,汪在沙滩里死样活气的动也不动,天上飞禽也愈来愈少,地下景物更趋荒凉。驻马“黑水河”岸,北望苍苍溟溟一带沙漠瀚海直接天际尽头,南眺高丘低岗狰狞起伏,红柳胡杨刺梨仙人掌丛莽横生,间有白草黄茅杂生其间,风飚一起沙飞石走百兽争窜蔼蔼迷蒙天色黯晦如在鬼域。情景甚是可怖——没有草,没有水,只有一座“魔城”和茫茫戈壁,而这里正是计划驻扎的大营。
  部队驻扎下来,天也已经黄昏,所幸最后这一程只走了五十里,也没有刮起大风,还遇到一片低洼绿地,中间还有二十亩大小一个池塘,兵士们一歇下脚便嘈杂不堪,争着往池塘边跑,马嘶人叫十分热闹。兆惠下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爱护水源,人马饮用要用皮囊打回营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斩,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罚打八十军棍”。中军带着兆惠的将令旗和卫队直接传令弹压,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他自己骑马,带了两个亲兵出去巡视,一来镇定军心,二来观察地貌地形,回到中营时天已经黑了。刚刚坐下身子,胡富贵已和马光祖廖化清一同进来,见兵士们要点蜡烛,胡富贵便吆喝:“真他娘的笨!河边上结成的油插一把干草就是灯,下头营房做饭都烧油,你们还要点鸡巴的灯?”说着三人已经进了大帐。兆惠不待他们坐稳便问:“下头怎么样?”
  “都累得一到地儿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说道,“这鬼地方我见了也怵,别说当兵的了。”马光祖道:“不是累,是吓的了。他妈的也难怪,谁见过这个?满河没有水都是臭油!过来那一带听是叫魔鬼城,白天瞧着也跟进了阴曹地府似的,粗看跟县城的街相似,细看没有人造的,老天爷造这玩艺摆在荒沙里做什么?有个兵对我说,他看那些东西心里起瘆,腿肚子发软……”
  “我也出去看了,士气不行啊!”兆惠说道,“等等看,兆章群回来,前头要有好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没有水草,大营就扎在这里了。还是品字营盘犄角呼应。我们靠这池子过日子,不能把池子弄脏了。告诉当兵的,有水有粮有刀有枪,怕的个屌毛灰?我说头等要紧的就是士气。怎么弄呢?”他似笑不笑看着三个人,“一是一切*练巡逻站哨要——照常;各营可以派人——不许擅自单独行动——去打猎,给当兵的弄新鲜肉吃,令行禁止,执法要比老营还严。二是活络活络心绪,把会唱戏的兵以营为组,排练唱戏,除了苦戏,什么都成,不许聚赌,可以把些贫嘴的兵邀集起来,讲笑话儿说故事,打过仗的老兵说说从前战事经历、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误警戒不伤人就好。还要比赛唱军歌,告诉当兵的,凯歌是御制的,唱起来百灵相助,我们自编的军歌唱起来也是百邪不侵——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为什么夜里走坟地的人都哼曲儿呢?”
  他这么一说,连守在帐门内外的戈什哈们都笑了。兆惠却仍一本正经,摆动着手道:“总言之,吃饱睡好玩起兴头来还要加强警戒,海兰察说的好,不能让当兵的闲着,不停地找事干,不停地取乐子——可以拨出几万经费,唱歌说笑话儿按军功受奖。你们还可想些办法,我们处在危境艰难中,要舍得化钱让人家卖命。”胡富贵三人跟他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他这一套命令,想想又无一处不是带兵要诀。马光祖不禁笑叹道:“我还以为您只会板着脸下令,带人冲阵,真得刮目相看,真的佩服了。”廖化清也笑,说道:“这法子成!兵气鼓动起来,什么也不怕了,今晚就让各营军佐传令照办。我看也不用多说,就把兆军门原话说给下头就成。”
  “此地不是久战之地,粮道太远了,也难以为继。”兆惠说着,一抬头见兆章群拖着步子进来,本来微笑着,又板起面孔,厉声道,“看你那副熊样!打了败仗了么?老子没死,你哭丧个脸作么?给我打起精神来!——前头没有水草么?”兆惠训人从不许人插话,但这是他儿子,又刚刚下了“鼓兴头”的令,眼见兆章群脸色憔悴热汗淋漓,累得有点站不住的模样,都觉得兆惠有点过份,马光祖便道:“你下过的令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的嘛!他前后又跑又打,比我们累十倍,怎么这么待他?来来,少将军,擦把汗喝口水再说。”说着一手递碗一手递毛巾。
  兆章群胆怯地看父亲一眼,没敢接毛巾,只接过碗喝了一口,用袖子拭汗说道:“今儿回营打了一仗,儿子吃了亏,马太渴跑不动,打倒了十六匹。可是路探明了,这里北边三十里就出沙漠,偶尔有小水塘子,没有泉,根本不经用。黑水河这块高地再往西都是沙漠,没有水也没有草,不能屯兵的。”说着,双手呈上地图指着道,“这图根本不能用。上头标的这座城就没有。这条路,还有画的娃娃河上流的河道……都找不到。”
  兆惠听着只是拧眉沉思,道路为风沙掩埋荒掉了犹有可说,河流还有标着“客城”的城也杳无踪迹,这就令人不可思议。大军沿河道走上来,莫非河床滚动改道了?再不然就是从开始就走错了?想想一时不能明白,只是反复展看那张地图,问道:“你说北边三十里外有水草,去看了没有?”
  “去了。”兆章群吁一口气,说道,“水也不多草也不旺,可是比起这边要好得出去了。那边驻的有霍集占的兵,看着人不多,我们一露头,四面八方就围上来了。我这一千匹马已经在沙漠里跑了四百多里,人困马乏的不敢恋战赶紧就退回来了。”“好,你歇着去吧,”兆惠不无温情地看儿子一眼,“中军伙房给我们作的有饭,好歹吃饱再说。”又转脸笑道,“方才说打猎,看来要禁猎了,只能在娃娃河一带逮住什么吃什么了。我寻思来去,我们行进没有走错道儿,只能说地图不准。看来——霍集占对我们是了如指掌啊,由着我们进黑水河,把我们挤在沙漠里不能动,大雪封路时断我们粮道,然后他吃饱喝足提着刀来杀。连这个水塘子也是诱我们驻扎的——你们看看他这算盘精不精,太厉害了!”
  这就是说,七万大军,三万辎重军士已经陷于绝地,困在沙滩上饿瘦,冬天轻轻巧巧来杀。三个人听了都是心头猛地一沉。马光祖道:“我们不能在这沙窝子里,打出去,在草地上结寨,军中运上来一个月的粮,就可以动手打金鸡堡。兆军门,你带五千人扫荡的方略不成,我们这里接应太难,也没法策应。”廖化清道:“我看我军利于速战。他想让我们在沙窝子里蹲牢坑。我们准备十天的粮,先装孬孙缩着,粮食一齐就全军打出去!”胡富贵笑道:“霍集占胆小,吓跑了。胆大,一头周旋一头向东打,海军门增援不上,咱爷们可要叫人一锅烩了。”
  “老胡说的是,不能蛮干。”兆惠沉思着,已下定了决心,一手扣着茶碗,不容置疑地说道,“但也确实不能在这里消耗猫冬。原来的打法要稍作变更。兆章群的一千骑兵明天出发,不再探路了,直进西北逼近金鸡堡。我带五千骑兵离他十里随后行进。马光祖带一万人在我身后十里,然后是廖化清一万五千人马,再就是胡富贵,依次都是十里。这里没有险关隘口,十里地半个时辰就打上去了,好策应得很。老营里剩下的人只管戒备,防护粮道,一千枝火铳足足够用。俄罗斯送霍集占的火枪一千枝全都被济度扣了。他骑兵虽多,火器只有二百多条——打出去,即使不能攻占金鸡堡,能在草原上占一块有水的地方站稳脚根,海兰察压过来他就完了!”胡富贵担心地说道:“这是连打带走路了,海军门济度他们不知道计划有变,难以传递军报呀!”
  兆惠站起身来,一手紧紧攥着拳顶在桌面上,说道:“海兰察用兵在我之上,灵动机变更强我十倍,金鸡堡他天天都在盯着,我们这么大动作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主攻,又隔断在南疆,不能事事都商计停当才去办,不要指望别人,心里想着,就我一军之力也要荡平它,这才是汉子!”说着,大声喊道,“吃饭——兆章群呢?过来见我!”
  差不多半刻到丑时,兆章群的一千骑兵像一条黑蛇出洞,穿越三十里戈壁进了草原,马是新换的,全部都摘了马铃,无声无息钻出沙漠,天还黑得像扣了个瓦盆。紧接着少半个时辰,兆惠的五千人饱餐战饭呼拥而出……这么一级层一个梯队相距十里,前边像尖刀,后边行伍像出巢的黄蜂群,涌进大草甸子上,声势看去十分浩大,像一股滚滚铁流直指北方。
  前四天平静得出奇,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际上的抵抗。霍集占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被兆惠大胆的突然行动弄蒙了,派出来的都是一二百人的小股骑兵队,若即若离袭扰前队后卫,都是打几枪,射一阵箭一沾即走。一天多时接火二十多次,少时只有七八次。对这样一支大军,不啻挠痒痒一般。敌人这般行事,兆惠自然百倍警惕,一边走一边命后续粮食向上传送,章群每人每骑三十斤粮,兆惠的五千人每人备足二十斤,前锋部队能打猎,只要有肉吃,不许动一粒粮食。待第六日,已深入敌后二百余里。中午时分大军进发到勒勒河畔,但见长草翳遮短树蓬生,河流宽可十丈,清浅幽碧的草原逶迤东去,草深水旺迥异一路景致,正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兆惠不禁大喜,立刻传令在河南岸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就地扎营——这里稳住,就可以徐徐把黑水营老营盘移过来,从容进击金鸡堡了。不料水还没有烧开,岸堤上遥遥十几骑狂奔而来,旋风一样直至兆惠面前勒缰下马来,却是章群赶到了。人马都是浑身大汗,章群不及见礼就变貌失色,用马鞭子遥指西边喘着气道:“爹,爹!打上来了,敌人上来了!”
  “慌什么?”兆惠呵斥他一声,也是为自己壮胆,早就知必有此事的,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不能踏实,因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人多极了,都是骑兵,西边一股有一万,北边一股有一万五,墙一样压过来了!”
  “都是骑兵?”
  “都是。离这里大约只有五里远了!”
  “你的兵呢?”
  “还没有接火。我有五百枝鸟铳火枪,一边打一边退!”
  此刻中军的牙将偏将都已知敌人大至,都丢了手中水碗,结束着盔甲腰带鞋袜绑腿预备厮杀,气氛顷刻间变得异常紧张。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爆仗一样的枪声,几个没经过战阵的新兵竟吓怔了,呆呆地端着碗不动,兆惠强自镇定着卜卜跳动的心,从容上马,用望远镜向西看,耀眼的日影里,只见黑沉沉一片的人马压地漫来,西北也是一样,全都是刀影剑树摇舞闪动而来,羊皮鼓声号角声马蹄踏地的撼动声吆喝喊杀声也绰约可闻。
  “不能损耗实力。”兆惠脸色铁青,语气变得异常冷峻凝重,没有丝毫惊惶犹豫,“把你的一千兵全部撤下来,和我合为一股,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在外护军。敌人冲阵,只管打枪射箭挡住!你去调你的人回来,烧水、吃牛肉干,再听我的将令。”
  “扎!”章群一声答应飞骑去了。
  “传令胡富贵,他的差使是护老营粮食,无论这边打成什么样子,没有将令不许增援!”兆惠石头人般一动不动接着下令:“传令廖化清和马光祖立即合兵,在离我二十里处扎寨。我这里火枪多,敌人啃不动我,要防着回头攻他们。要严防夜里被人偷袭!告诉廖马二位军门,敌人是没有粮饷来源的,顶过两天不退也得退。他们每一刻派人和我联络一次,有急情随时禀报。稍有失闪,我就不能顾多年交情了!明白?”
  “扎!明白。”
  “复述一遍!”
  那中军一字不漏又重说一遍。
  “去吧。”
  “扎!”
  中军答应着飞骑而去,西边清军大营盘边沿火枪已爆豆般海响成一片,马伕们赶着一驮一驮的箭穿营而过向前方运去,兆惠一头命令:“接着做饭,烧绿豆汤供应章群他们。”又命“扎地角钉子搭帐篷。吃完饭照常唱军歌”。他也不下马,说道:“跟五个亲兵,我去巡营!”
  他的这一招十分灵验,骑带亲兵,寻常无事一样绕营房溜达一匝,有时下来训斥“锅支得不稳,舀饭时翻了烫着人”,有时拍拍年轻兵士肩头问问家常,时或碰到老部下,捅一拳笑骂几句……说也奇怪,就这么转悠一圈,营外尽自枪声密集杀声动地,人心却不慌乱了——自古就这样儿,当兵的没有怕死的,当官的陪着在死地里,一点儿恐怖也是没有的。晚炊灶烟火起时,霍集占的兵也收回营去了。
  此后接连两天都是一个情形,白天双方列阵鼓噪,千人马队绕营袭扰,晚间戒备偷袭,两军营中都是烛油膏火通明彻亮,提铃喝号不绝于耳,却是彻夜平安。待第三日,兆惠已经猜测里头大有蹊跷,因下令廖化清火速至马光祖大营会议,安排兆章群仍旧虚与委蛇,自带了一百余骑飞驰至马光祖营盘——相距也不过二十里远近——须臾也就到了。此时军情急如星火,三人见面不及款叙,立刻商讨形势。
  “标下已经派人看过了。”马光祖道,“他正面的兵不足两万。我们到这里他理应急战,只是玩老鼠戏猫,是等金鸡堡送粮食来。他没有粮,我军火器又强,一战败了,立时就垮得溃不成军。”廖化清笑道:“我觉得有点像两个瞎子打三岔口,黑地里摸,又要防又要打。他的粮道只有一百多里,我们是一千五百里。对峙下去久了,只有我们吃亏的。我看,干脆把胡富贵和老营统都带出来,先吃掉正面这一股再说。”马光祖摇头,说道:“他有五万多骑兵的呀……守城又用不着骑兵。其余的兵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会不会向阿妈河上游运动,在娃娃河切断我们粮道,再和我们正面作战……”
  兆惠一声不吭听他们议论,霍集占向阿妈河运动,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不过,那是七百多里的路,还有沙漠,没有足备粮草水囊,赶到娃娃河已是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怎么作战?但若敌人从东北方向南运动,从中路切断三路大军和黑水河老营联络,狙击自己回援呢?这里袭扰,已经试探出官军火器强盛,会不会回头避实就虚攻老营呢?……一霎时兆惠心里动了无数念头,却笑道:“真有点《三岔口》的味道,摸黑打架。这个霍集占算得个角色,老谋深算!”他一笑即敛,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和昌吉海兰察联络,通报军情,让他从勒勒河口出兵逼近金鸡堡。那边道路难走,只用一路招摇造出声势,霍集占两头受敌,就不能放肆来攻我们。”说罢目视马光祖,马光祖道:“这件事标下来办,精中选精分出三拨人,每拨一百人,都要能踢能咬能打熬的,打扮成厄鲁特兵士模样,趁夜向西北运动。这是让人玩命的事,没有重赏不行。”兆惠道:“每人照两千两赏。说明信送到就发银子,不再参战,领银子回乡享福去。想当官的再晋三级。”廖化清笑道:“送封军报六十万,这差使我也跃跃欲试!”马光祖冷冷道:“有十个人能活着到海兰察那里就不错了。”
  说到战事险恶,三个将军都一时沉默了。相对无语时,兆惠道:“敌人正面军队不足两万,其余的人干什么去了,现在不能从容侦察。北路东路,草原上没有路,也可说到处都是路。要谨防他们从东边抄过来阻断我们,然后去攻老营。所以老胡不宜再跟我们,带一百枝火铳今天就回黑水营。老胡的兵也归拢过来由光祖统一指挥。今晚——”他压低了嗓音,阴沉沉的声气让人听得心里发森,“今晚我军提前半个时辰吃饭。黄昏时候我带六千骑兵突袭,把他的大营踹烂。他隐藏的兵不出来也得出来。”
  这突兀又一个大胆计划,两个人听了都吓了一跳,怔了片刻,马光祖道:“突袭踹营,都是后半夜黎明时分。黄昏时候满营的人都醒着,怎么打?再说,你是主将,要打,也是老马来。”廖化清道:“这种砍头买卖,还是我来!”
  “我已经看了两夜,防得严得很。”兆惠说道,“你们突袭,要奔袭四十里,这头一动那头就知道了。所以得我来。黄昏时候人醒,却恰是戒备松弛时候,他们吃饭我猛地就打进去了。好比马蜂窝,猛捅它一棍子,躲在窝里的蜂就全都出来了。”马光祖目光幽幽地望着帐外,沉思良久,说道:“我想,我们从黑水河迅速出兵,霍集占也没有料到。这么出其不意再打一下,至少能摸清他主力在哪里。大军门,这法子好是好,实在是太凶险了——你捅马蜂窝,所有的马蜂都会涌出来死追猛叮你。我们离黑水营二百余里,又是孤军,是前锋也是主力,万一你被围被迫,怎么营救?你向哪个方向突围?这场混战只有一半把握啊!”兆惠道:“我到你营来当面商议就为这个。现在我们退兵,一动就露了破绽摆在人家面前,退一路一路挨打。打过去,局面搅乱了,这是个实力不相上下的阵仗,看准了敌人实力,他在这里围,你们就调老营全军来会战。我要是退不回来,就向南突围,向老营靠拢。他们追击,你们拦腰截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战机不能错过。”
  话说至此,马光祖想想也别无良策。廖化清是阵前悍将,论心眼子比不过马光祖也比不过兆惠,捶着大腿恶狠狠说道:“干!兆军门先杀一阵,马蜂们出来就向咱们后队靠拢,我接着去杀第二阵。”
  “现在宣布军令。”兆惠目光炯然一亮,站起身双手据案,冷冷说道,“下午酉正时牌我带六千骑兵冲阵踏寨。自即时起,马光祖接替大营指挥。要千方百计和我随时联络,老马如果战死,指挥权交廖化清,然后是胡富贵。无论我情势如何危急,黑水河老营不许动,如果必须动,你们三人要都一致,有一人不同意就不许动。海兰察的援兵至多十天能到。十五天不到,你们听我将令行事!你们明白?”
  “扎!明白!”
  傍晚酉正时牌,血红的太阳依依沿着雪山沉沦下去,半掩在极目无尽的地平线下,整个大草原罩在一片金红的晚霞之中,漫漫荡流的勒勒河畔,草树丛莽都像浸在殷红的蔼雾中,连河水都像儒染了血色,无声地淌流着,霍集占营中的炊烟一股一股接踵燃起,袅袅然融融然弥漫飘散在渐渐变暗的大草甸子上,看去有点神秘不可捉摸。正当此时,兆惠大营突然响起三声号炮,似乎点燃了炸药包似的撼得大地簌簌抖动,石破天惊的巨响惊得倦归的鸟雀“唿”地翔起一片,在天空中惊惶摇舞。霍集占军营兵士一天巡戈滋扰,回营造饭刚刚吃了几口,便听东边地动山摇的喊杀声漫卷而来。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六千铁骑已潮水般涌了过来。
  回族大营立时乱成一团。猝不及防间,人们有的寻弓觅矢,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哭天叫地喊“真主”叫“胡大”,有的忙无头绪提着刀拉马乱钻,人声嚷嚷中杂着军官的喝骂声,搅成一片的马蹄声,号角也吹不出调调,乱得兵寻不到官,官找不到兵,顿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开锅稀粥一般……兆章群手提长枪一马当先直冲而入,他的一千名部卒使用刀枪剑戟不一,紧紧贴身簇拥围随,人人都像疯了似的,赤膊大叫着冲进去,只情往人多地方赶上去劈刺剁砍杀得浑身是血。兆惠带的五千人两千在左两千在右,五百弓箭手五百火枪手夹持着从北杀进去,直奔中军大营。眼见敌人乱作一团,兆惠在马上攘臂大吼:“孩子们干得好,杀进中营每人军功再加三级!”
  这场大踹营又是一次行险之着,可怜这些和卓回兵毫无防备,建制一时又被打乱,号令不能相通,被这一彪凶悍无比的铁骑杀进来,一时连坐骑都被惊得四散逃开。整个军营被兆惠肆意狂踏乱踹,割麦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刀丛剑树中人自为战,惨叫呼号中有的被砍掉了胳膊扎伤了腿,劈断了脖子削飞了天灵盖的,“血雨”从天上倾洒,人头在草地被马踢得滚来滚去,人斩马踏死得不计其数。但厄鲁特兵不同中原的兵,人人都是孤胆强悍,虽打乱了部署,兀自单个拼死相斗,有的临死还用刀枪投刺清兵,有的人死了还抱着马腿不放,有的清兵落马,立时被他们拥上来砍剁成肉泥,有时竟团结成队,以血肉之躯拦档马队。兆惠不得已时,也下令火枪队开火,杀出血胡同再向前冲。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马光祖自兆惠出击,便下令全军严阵以待,熄掉了营中灯火,自己登上一带小丘,用望远镜观察动静。一派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中看去纷纷乱麻一般,只见厄鲁特大营南部马队渐渐集中起来,黑鸦般的一大片马嘶人叫。料知是霍集占的兵已经清醒,退出大营集结待战。正思量趁机向西猛击策应兆惠。忽然东边营后一阵枪声,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喊杀声骤然爆发,起火信号火箭如同流星雨般射向本营,大营里顿时也变是异常恐怖慌乱。马光祖急忙下了小丘,命兵士点起火把,拔剑仁立喝命:“这是敌人踹营,各棚各营照我布置,把绊马索拉起来!不许慌乱,结队厮杀——哪个将官敢弃兵——”话没说完探哨的兵已飞骑至前,下马立报:
  “马军门,敌人已经冲进东营门!”
  “有多少人?骑兵步兵?”
  “前围冲进来有两千,后边还有大队,看不清有多少,隐约看都是骑兵。”
  “后卫——后卫有什么动静?”
  “回军门,后营不是标下的差使。”那探兵喘息着,没有说完,抬手一指说道,“那不是后营的魏清臣魏管带,他来了!”
  马光祖急转脸看时,果然是魏清臣来了,却甚是狼狈,肩头还插着一技箭,带着三四百人踉跄着奔过来,一头跑一头嘶声大叫:“马军门!我们后营冲进来两千多,还有火枪!廖化清的大营没事。赶紧调他们增援……”
  此时东南两面杀声震天,一闪一暗的火光映在马光祖铁铸般的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去异样狰狞。他一动不动兀立着,许久才问:“你的人呢?”
  “回军门——我们只有十枝火枪,挡不住……”
  “所以你就逃,把南路放给敌人!”
  “马军门!”
  魏清臣已看出不对,向前趋跄两步,还要解说什么,马光祖反手一挺,冰冷的长剑已经透胸而入,拔出来,魏清臣已经血流如注。马光祖道:“哪个将官敢弃兵逃阵,这就是榜样!”魏清臣一翻身“扑通”一声便倒在地下。吓得跟着逃来的官兵惊怔地连连后退。马光祖转脸问那哨探:“你叫什么名字?”“回军门,高耀祖!”那军士秉手回道。马光祖笑道:“好名字!现在就擢升你后营游击管带。这些兵——”他指着那群溃兵,“我再给你拨二十枝火枪,把后营敌人打出去,和廖军门联络上就是头功。”说着把佩剑递过去:“这个你带着!”
  “标下遵令!”高耀祖双手接过那柄带血的剑后退一步,“嗤”的一声撕脱了上衣,打起赤膊,大喝一声道:“胆小不得将军座,升官发财不怕死的跟我来!”那些溃兵见杀了魏清臣,方自股栗心惊,高耀祖这么振臂一呼领头厮杀,又有二十枝火枪壮胆,愣了片刻,齐发一声呐喊向南杀去。马光祖外面上镇静,其实心里紧得揪成一团,两拳紧握满把俱是冷汗,死盯着南方一眼不眨。清军因为步兵骑兵都有,营盘防范最严,在西安兆惠就下令购置大批牛皮绳绊马索,紧急情势随时施用,布得蛛网也似,敌军骑兵冲进来,别说夜间,白日也是举步维艰——东边敌军听声息已经退出,他担心魏清臣的后营被打乱了,被敌军占据推进,或放火焚营,整个阵势就溃烂不好收拾——约莫半顿饭辰光,南边杀声骤炽,马嘶人叫兵刃相迸喧嚣腾闹,几处失火都是旋燃即灭,不时响起一排一排的枪声,一听便知是高耀祖在反攻,短兵相接性命相扑的白刃格斗激得他身上一阵又一阵出冷汗,又待移时,遥遥听得南方远处号炮之声,一片杀声隐隐传来,听见是汉话,马光祖才略觉放心,抹一把汗喃喃道:“是老廖来增援我了……”一时间便听和卓回兵号角四面齐起,攻营的敌人没有得手,退了出去。马光祖双眉紧蹙咬着牙算计霍集占兵力和运兵意图,一时也想不清爽,见廖化清一手提鞭一手提刀浑身是血过来,不及慰恤,开口便问:“老廖,你营外头有没有动静?”
  “我营东边有两千。”廖化清口中大概溅进了沙子或者是人血,“呸呸”地唾着,骂道,“——溜边儿鱼,他娘的只是放箭不进我的营!我看着你南头不对,就带了两千人过来了!你新提拔那个姓高的有种,叫人卸掉一只胳膊还在打。嘿,这小子!”
  “老廖,你赶快回营。”马光祖道,“你那里出事,我们的归路就断了。我这里不要紧,敌人是佯攻,牵掣我不能去增援兆军门。”廖化清道:“我那里也是佯攻。他不敢来真个的,他怕胡富贵的人上来。”
  他人虽粗,毕竟也是久经战场的人,粗人粗见识,却说得一矢中的。马光祖心里一动,说道:“佯攻也能变实攻,我们两处营盘万万不能出差错。你赶紧带你的人回去。”廖化清扬鞭一指西方,问道:“老兆惠那边怎么办?”
  马光祖此时才得专注留意,侧身西望,厄鲁特的兵似乎已经全部退出大营,集结在营南边,黑乎乎的一大片,却是阒无声息。营北半边忽悠忽悠燃起一丛丛火苗,显见兆惠的兵己在放火烧营,零零星星能听见一两声枪响,像火中烧爆了竹节儿那样的声音,单调枯燥地传过来,让人觉得更加岑寂恐怖。
  “那边已经成了相持局面,他也没有摸清兆军门实力,他在等天明啊!”马光祖舒了一口气,“大营踹成那样,霍集占的伏兵始终没露头,只派了几千人来滋扰我们,这真是个厉害角色!”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灵机一动双掌一击说道:“他能佯攻,我为什么不能?老廖,你带你的人就从营南向西打一阵,出手要快要猛,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立即收兵回营,万万不可恋战,你退出去我立刻派五千人过去,营里打枪呐喊擂鼓助威造成声势,看他的伏兵出来不出来?”廖化清兴奋地说道:“好,我一打就退,接着你上——他吃不住劲,埋伏的兵就得出头救援。”马光祖道:“他出头救援,我就和兆军门合兵回营。他仍不出头,我的佯攻就变成实攻,吃掉他!你给我打策应防护就成。”
  廖化清一脸孩子气地笑了,回头一路走扬着鞭子道:“好好,头功给你!”他却行动极是迅速,回到营南,命令点起火把,火光影中升骑挥剑,大喝道:“孩子们,跟着爷上!现在齐声喊——杀!”
  “杀!”
  他自带的两千人,还有马光祖南营里也有两三千人可嗓子一声大吼,平地响起一声炸雷般响亮,火把队像一条火蛐蜒般直涌向西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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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24:12 | 只看该作者
十七 围沙城掘地获粮泉 困黑水清军求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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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光祖这一举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没有料到。他踹营得手,霍集占大营全部瘫痪失去指挥建制。只好退出营盘重新整理队伍。藉此机会兆惠一边命人烧营,一边命人收集吃食,喂马饮水稍作休息。好在踹营是晚饭时候,煮熟了的羊腿、馕饼自然不少,人吃饱马也带足了,剩余的全部扔进火里烧掉,一身大汗未落,听见东南鼓噪之声大起,正诧异间,兆章群飞跑过来报道:“爹,马军门的人杀过来了!”
  “有这样的事?”兆惠一愣,“过来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满营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问话,左右看看没有高地,便骑上马,举着望远镜向南窥探,又向东方、北方暸望,放下镜筒说道:“是佯动。我们攻了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动,这个人真沉得住气,老马是再来捅一下这个马蜂窝看风色的……”说话间,南边已经交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饭没吃就被偷袭,打乱了阵,伤亡惨重仓皇退出,惊魂不定间又遭廖化清冲阵,又累又饿的兵士们立时又是一阵骚动。未及反击,廖化清已经率队退走南去。兵马慌乱喘息不定间、马光祖营里又是大崩地裂般三声炮响,黑地里不知多少清兵,有步兵有骑兵,鸟铳火箭齐发直攻上来。清兵这般三番五次横冲直杀连连得手,似乎终于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见官军卷地而来,算计霍集占南边的兵力能战的也不过万余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队绕营出击与马光祖会合,忽然见南方三枚红色焰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开来,接着又是三枚黄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开放……正疑思不定,东北方向闪亮一明,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接连三响过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得东北方向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像远处的骤雨被疾风卷着渐渐近来,又像涨潮的海啸激浪拍岸汹涌而至,无数的马蹄声踏得密不分个,夹着“砰”“砰”的火铳鸣放,声势浩大直压过来……
  “全体上马!”兆惠一摆手喝令,“章群派人传令马光祖,迅速退兵回营。”
  “扎!——我们怎么办?”
  “他们全军都过来了,我们回营固守!除了吃的什么都不要,我们的伤号随马光祖退。”
  “扎!”
  兆惠再不说话,带着五千余骑至敌营东侧草甸子上结成方队,沉默观察四周情势。只见南边溃出营的敌军火把如龙婉蜒逼来,东边自己的大营里黑沉沉一片横亘数里,马光祖的兵也正在向营中收束。隔着大营约五六里之遥,光亮一明一灭,杀声忽高忽低毫不犹豫地越来越近。
  “怎么办?”兆惠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如果回攻收回老营,当然是眼前最安全的,可是这里离老营十里之遥,敌军在老营背后离得近,就算勉强打回去,数万生力军加上背后一万余追兵夹击,胡富贵处虽有兵,远水不解近渴。万一敌人抢先占了老营,迎头强敌,腹背夹击后果更不堪设想。几乎只是一闪他便打消了这念头。退进马光祖营也是一法,但南侧的敌人先就不肯轻易放过,必定死死纠缠,士气一衰百哀齐至,胡富贵照旧不能呼应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横,他勒转了马头,大声对左边将士们说道:“有句古语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诱敌成功,踹营已经将这股子回回踹得破了胆,‘易水寒’!”马鞭指定南方道:“我们不回大营,向南打,打到黑水河,和老营会师。谁怕死?就出来说话,我放他到马军门营里,决不加罪!”
  这群将士们都只晓得放火厮杀,听他讲“一水寒”不明其意,后头这话却人人懂的,人马躁动着有人攘臂大吼:“咱们跟军门一水寒不复还!怎么打,大军门只管下令!”“哪个毬攘的孬种,老子屠了他!”
  “听着,这是一群被我们赶出营的惊弓之鸟!”兆惠轻轻一笑指着南方道,“我们向东蜇,他们必定以为胆怯要缩回马光祖营,必定要拦截。我们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拦腰斩断,撕开一个血口子,再向南突围……现在是——”他掏出怀表看看,“现在是丑时,下午未时,我们就能到黑水河大营。兆章群——给我领头,杀!各营管带士兵,不管打得再凶,要尽力保持建制不乱。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挣功名啊!”说着,一纵骑冲了出去……
  起初打得很顺利,一切都在预想中,霍集占的回族兵见他们向东南行进,以为要逃向马光祖大营,立即加速当头拦截,不料阵势刚刚布开,兆惠一彪兵马辔头一转直击西南,霎时间便把霍集占的万余兵马两头打断。敌人看清了兆惠意图,齐发一声喊,即速向中间夹攻过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占大约九千余骑拼死拦截。兆惠带的已是疲兵,霍集占的是怯军,昏夜无月旷野混战,最怕的是建制打乱敌我不分,此刻,双方都心存忌惮。听着东北方向杀声铺天盖地越来越近,回兵精神大振,点的火把成千上万势如火龙游走,兆惠打退一阵,立刻又一股人冲上来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着想:揭不掉这帖膏药,天明在此会兵,马光祖廖化清都会出营相救,顷刻之间营盘也没了,人也要打光!急切中见兆章群跃马挺枪从东路冲突而来,喘息道:“爹!这起子回兵难缠,一打就走,一停就追——怎么办?”
  “你累了吧?”
  “还能顶一阵……”
  火把影里,兆惠指着南边一条小河,说道:“中军调五百枝火枪归你指挥,再加一千弓手,凭着岸边涮出的坎儿,你给我挡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马便走。
  “慢着,”兆惠叫住了他道,“……看这情势,他们要截断我们去胡富贵大营归路。你挡半个时辰就撤往东南,如果大兵拦截,就往西找我,合起来再作计较。”
  ……兆章群纵马去了,眼见两侧敌人不顾一切又合拢过来,清兵纷纷回马撤退,兆惠大喝一声:“火枪手,左队跟我,右队跟兆章群——朝他们人多处,开火!”
  “砰!”
  一排火枪打出去,枪手们退回装药,另一排枪手举枪齐射,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自从夜战以来,一千名枪手还是头一次密集发射,声威固是慑人心胆,敌人火把明亮人马密集,枪声响着,箭如骤雨飞蝗齐射过去,不知多少人中弹中箭,悲马长嘶战士倒卧,硝烟弥漫中,敌人惊慌稍稍后退。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双腿一夹喊道:“走!”不无哀伤地看了儿子一眼,带着两千余人冲向南方暗中,身后远远已听得兆章群的排枪轰鸣响起……
  天渐渐亮了。冲出廖化清大营西南之后,他这一彪人马便没有再遇到迎头拦挡的回兵。现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见了草原,仍旧一派茫茫无际的沙丘戈壁,东一丛西一簇生着茂密的胡杨红柳骆驼刺酸刺棘之类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条“油河”,在沙丘间静静横流……鏖战拼杀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兆惠见河滩沙丘间有一小澶一小澶的渍水,便命歇马吃饭,自己下得马来,试着走了几步,已经僵了的双腿才活泛了一点,取一块冷羊腿肉嚼着,便派出哨队,一路向东踏看路径,一路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个时辰后东路的人回来了,那探哨的疲惫不堪,似乎累得连恐惧都麻木了,晃荡着身子漫指东方说道:“大军门……和卓的兵已经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们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里扎营盘立帐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长住的模样。”兆惠咬牙听着,间道:“他们那里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间的沙滩上,已经烧起锅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们回家的路……”兆惠点点头,又问:“看见有骆驼队没有?”
  “没有。”那军士答道。
  这就是说,敌人的运粮队还没有上来。此时手中若有一万,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军,横里杀过去,霍集占根本就挡不住。可惜没有,只有两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软,即使兆章群带的三千余人能全军而归,无奈打不动了。兆惠思量着,心中竟涌上一阵莫名的凄楚悲酸,忙咳嗽一声止住了心绪伤情,起身拖着步子,尽量抖擞精神巡视一遭,笑着下令:“都向我靠拢。这时候儿没有什么大将军,只有大兵兆惠!”
  两千军士人人脚下像灌了铅,缓缓聚拢了来,他们惊异地发现,这位平日永远板着面孔的大将军,此刻像个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脸孩子气的笑容。招呼左右兵丁:“都受累了,随便坐!这地方敌人来,十里外就能看见。”他指着一个脸颊带伤的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丧个脸?你叫常大发,是赌钱输了,还是梦见你老婆抓了你一爪子?”
  人们都听得一笑。
  “兆章群是我的儿子,你们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兰察也有个儿子跟在昌吉。他那儿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妈的媒人……”
  人们先一怔,接着哄声大笑:他从不说笑的,更不说家常,这么一开口就让人忍俊不禁。便有人喊:“大军门,给弟兄们讲讲!”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头讷相和张大军门出兵放马……”兆惠微笑着坐地望天,回忆起往事。讷亲张广泗怎样指挥失误兵败下寨,廖化清中了鸟铳浑身受伤,自己怎样救讷亲。讷亲张广泗如何畏罪谎报军情,恩将仇报要杀自己和海兰察。二人又如何商议分头逃回北京禀报实情,海兰察在黄河船上巧遇丁娥儿,二人生分好合同舟共济到德州,又在德州码头白昼连杀六命,几乎死在赃官之手,种种情事一一述说,众人听得时而怒目贲张,转又眉开眼笑,已浑然忘却身在险境。有人就问:“兆军门,听说你关在顺天府,在狱中杀人,救了我们军门夫人,连万岁爷都惊动了,天子亲自问狱,赐我们夫人凤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们传说的那么玄乎。她的凤冠是后来我起复了才赏的。”兆惠笑道,“我的故事儿平心而论没有海军门的妙。跟大家穷聊这些往事,一是无聊解闷儿,二是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马蹄窝里淹死的都有,不该死,凭着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们患难与共,我绝不当讷亲张广泗那样的混账东西……”正说着,沙坡上一个军士站起来指着远处叫道:“大军门!少公子——少公子爷他们回来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来,所有的军士也都站了起身,果见一彪军马,约有两千余人,踏着沙滩步履蹇涩迤逦近来,走在当头的头上裹着生布绷带,一手提枪挽辔,一手不胜其力地撑着腰间,正是兆章群了,沙滩上众人立刻一片欢呼,行伍中军士也欢呼着走近来。兆章群脸色苍白勉强笑着下马,身子一仄,几乎摔倒在地,几个兵忽地扑过来搀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不要紧的……”兆章群推开军士,站定了说道,“有个使链子锤的,砸死了我的马,我左肋也让人扫了一下……”他撇着嘴像哭又像笑,“这回子是好汉,儿子没他有本事……这些人真有种啊!身上箭扎得刺猬样,我透胸一枪,倒地都不松手——几乎把我拖下马去!我们死了八百多,伤的人也都没回来,枪总算都带回来了……”说着,要倒的样子。众人忙扶他坐下,给他喝水揉背。
  兆惠听见火枪都带回来了,心里一阵宽慰,却道:“人活着回来就好。人活着就好……难为你们打得好……这几千人都是好样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记着他们,都要给他们一份富贵……”
  “回来我一路看,东边的路已经断了。”兆章群喝了点水,精神好了些,说道,“马光祖大营已经和廖化清合起来。联络几次也没有成功,我看他们是要把我们这一股压到没有水的地方,和大营隔断了吃我们饺子……这地方无险可守,我们不到五千人,站不住脚的。听我说,爹,我们有水有粮有肉有火枪,吃饱喝足再打一仗,向东突围回老营,这里不是死守地儿……”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头,低声道:“不妨事的,你爹没有那么好欺负。你胡伯伯马伯伯廖叔叔都会和我们联络的,不联络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观察地势,此地虽有些微小沙丘,既无营具又无壕沟,南边又临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确不是安营的地方。东边一路全是敌人重兵把守,就为了“隔断”自己归路,怎么会轻易放自己杀过去!原想踹了营能拖住敌人主力到这里决战,看来除了踹营砸了些家伙杀了些人,马光祖出动引得伏兵出头,捅了马蜂窝,马蜂没有追叮捅窝人,单是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倒是自己粗疏,没能料准了这一手!他托着下巴咬着下唇望着对岸的矮丘出了一阵子神,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头忽地一动,指着斜东南道:“中军去二百弟兄,到那两个沙丘中间,找找看有水没有。”坐在旁边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过那一边,没有水。南边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长得有一丈多高,我尝过,味道不正,可是没有毒,有一片酸溜溜刺儿棵子,也能解渴。我们四五千人,靠这些个不成的……”
  “什么叫不成?”兆惠见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敌人就要压过来。老胡他们现在一定正千方百计和我联络,没有盘盘怎么成?那里草树茂密,下头一定有水,去人,给我找一处低洼的地方往下挖。”一个中军偏将带着二百多人蹚过油河过去了。兆惠握着望远镜站在高处只是观察审量,又看河道又看地势,指着对岸喊道:“下头一定有水。这是娃娃河上游,沙掩住了,下游的水都是从沙底下渗出去的!这条油河过去也是水,上边是油,下边是水——不然,为什么河边沙窝子里有水?”他似乎是在绝望地祈祷,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析解物理,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忽然河对岸那群军士轰然叫道:“大军门,他娘的这是个城!叫沙埋了,下头有房子。”兆惠大为兴奋,大喊道:“这就是了!再过去三千人——除了伤号,都去!给我刨,肯定有水。”
  兵士们听见沙下刨露出房子,又好奇又兴奋,巴不得这一声,欢呼雀跃着蹚过河去。三五十个人一伙,各自寻着低凹处便下手,没有工具,在沙中下挖其实很难,刨开一个坑,四周的沙都向中间流。这些兵士们没有办法,排成队屁股朝上,闷着头依次向上扑拢,水车似的向上递送沙子,已是露出几十处被掩埋了的房舍。突然有一群人发一声喊,像半夜里突然捡到个金元宝那样,惊喜地怪叫“这里有座粮库!”又有人扯嗓门儿吼:“水!大军门,有水!”顿时满沙丘的官军欢腾起来,一大片沙丘上尘雾飞扬,干得欢实起劲。
  这一来,河北岸休息的伤号也坐不住了,相将扶掖着纷纷过河。兆惠听见有水还在意中,“粮库”这一说却笑而不信,刚对兆章群笑道:“有水我就心满意足,还有粮!这么大福气,咱爷们能有么?”说着一个兵士双手捧着粮又跳又跃过河来,一边跑一边叫:“大军门……你瞧……粮!”捧着给兆惠看。自己伸舌头舔了一口爵着,鼻子眼都笑挤在一处说道:“谷子!他娘的味道还不错呢!”
  兆惠已经看清了,是谷子,因不见天日不知多少年头,颜色已经发白,可它毕竟是谷子,而且居然是个谷库!兆惠的头有点发昏,目光也变得游移不定,没有吃酒他己微有醺意,竟也傻乎乎拈了一小撮在口中嚼尝。他和所有军士一样,带的有粮没有吃,已经差近半月都是羊肉羊肉干牛肉牛肉干。谷子在口中的粮食香直弥漫到心脾里,竞是要多香有多香!他突然一挥手喊道:“这是老天爷照应,皇上洪福齐天,咱们命不该绝!走哇,统统都过去……”喊着一把扶起了儿子……
  对面沙丘下果真埋着一座城,几千军士竭尽全力用手刨挖,已在中间刨露出半条街,有十余丈处,店铺的门面台级都出来了,成了一条丈余深的沙沟,军士们几乎人人都只穿一条裤权子,浑身油汗沙子,兀自干得热火朝天。兆惠见一些兵还在向南开掘,笑着命道:“就把这一带清理出来就成,想找金子银子打完仗再说。”又问,“有死尸没有?”
  “有呢!十几个——都是老头老太婆的干尸。”一个兵士指着沙丘道,“都扔出去了!”兆惠吩咐:“去几个人,埋掉。他们看守粮库有功!”说着便去看水。
  水果真是有,是在一间房子的侧后,被兵士们刨出一片湿沙,又深掘了四尺有余,下头汪出锅口大一片泥汤儿正在澄清,沙沿四周似乎有细微的水流正在向中间渗漏——这点水当然不能支应全军需用,但既然有泉就不愁水潭再大一点,兆惠满意地一笑,指着水潭道:“这里加意保护,要再大一点,至少一丈方圆三尺深——在这条街上,肯定还能再找出水!弟兄们,再加把劲,这是咱们的命根子!”说着过来看粮。粮库还没有完全暴露,十几间平房顶已经见天,兵士们把房顶都揭开一个窟窿,有满屋都是粮袋的,也有半房的。纵横错落神秘地横亘在沙滩上。兆惠推想了半日才明白,这其实是一家粮栈或骆驼队转运粮食的暂存库房,和这整座城池都被埋了。他来新疆,听当地人说过沙暴,一夜狂飚突起,整个沙山沙丘都会被移走,河流山川城市人民都被活埋进沙中,莫非几十年前一个夜晚,此劫从天而降此城,使这里变成一片荒丘沙漠?而恰恰被逃奔至此的官军发掘出来,就只能说冥冥之中天意昭然了……正思绪感慨祈祝庆幸间,远处北边黄尘四起,一个军士遥指着:“军门——和卓回兵杀过来了!”
  “知道了。”兆惠冷静地站起身来,用望远镜眺望。大约有一万余骑正在向这边逼近,不知是累还是沙地难行,走得多少有点拖沓,后边还有零星马匹艰难地追赶大队。前头导旗有十几面,上头曲里拐弯写的字,不是汉文,兆惠也不认得,但看这阵势仪仗,像是霍集占的中军大营亲自来了!……他放下镜筒,下令道:“所有马匹拉到沙丘南边饮水喂料,留五百人接着挖水池,其余的人整装隐蔽,偷空吃点干粮,等我号令,我的中军弁佐呢?”
  “标下们在!”
  “带上甲,还有挡箭牌,二十枝火枪——收拾干净利落点。”兆惠沿坡下沙丘,说道,“我要和这个姓霍的隔河说话!”
  霍集占的兵马到了,望远镜里看着慢,马头到时才见甚是威势凛凛:十几面绣金白旗猎猎招展,上千匹战马狂嘶着在黑水河北岸一齐勒缰,沙尘直卷半空中弥漫散落——见南岸清军埋伏得一个不见,只有四五十个军将戈什哈拱卫簇拥着红袍银甲一位大个子将军,稳沉地站着静候,回军似乎也甚惊疑,略一整顿队伍,一个戴着狐尾饰身着开领长袍的将军出来间道:“兆惠的将军?哪一位的?”
  “我是。”兆惠挺了挺身子,庄重地说道,又问,“你是谁?”
  “我是和卓大台吉的家臣那乌茹孜。”那将军迎阳站着,骄傲地翘着小胡子,伸出拇指向后扬扬,“我们霍大台吉汗爷要和你说话。”兆惠不言声看着,见敌阵前马匹纷纷让路,一匹金鞍白马纵辔出来。缀满了宝石的雕鞍上骑着一位中年汉子,绣金小帽也饰的宝石,鬓边插着一根天鹅羽翎,也是开领白袍,却是闪缎精制,浑身珠光宝气。团圆脸是西域人特有的那种白皙、直鼻深目,眉毛和胡子黑浓得像用毛笔画出来那么重——这就是受困于准噶尔、流亡逃归、归而又离降而复叛的和卓回部大酋霍集占了。兆惠把气向下沉了沉,静等他说话。
  霍集占也在看兆惠,这位早已是乾隆朝的“红袍名将”,围歼阿尔睦撒纳后,在哈密以西连攻三城,又追至阿妈河,兆惠像影子一样一直追逐着自己,昨夜踹营已见他英雄神武。此刻白昼天光之下隔河觐面,看得更为真切,是凛凛长大一条汉子,眉宇间带着凛不可犯的煞冷之气,披甲裹袍站在沙丘下的河畔一动不动,后头荒丘上是死一般寂静。他不能猜透这人的心,明明路过马光祖和廖化清大营时,只要稍加冲击就能安全归营,却偏偏逃到这个死地里来?他的兵都藏到哪里了?想着,霍集占在马上摊手一礼,说道:“大将军阁下,一夜劳顿辛苦了!”
  兆惠不易觉察地动了动鼻翼,他没有想到霍集占能说汉语。
  “我大和卓部国世居叶尔羌,与博格达汗从无冤仇,相安无事。而且我与兄长为准部蒙古所欺,蒙大汗派兵解救,一直心存感激。”霍集占道,“不知大汗听了哪个小人挑拨离间,派将军无故兴兵问罪。伤我感激之情,反化为敌国冰炭?”说罢盯牢了兆惠。
  兆惠早听随赫德说过霍集占口舌伶俐能说会道,听这几句话己见其端,心想与其绕着纠缠不清的往事苦苦折辩,不如直述其罪来得便捷,因冷冷说道:“你也是汗,乾隆大皇帝也是汗,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平起平坐的?以准噶尔雄兵百万尚且称臣纳贡,你不过是策凌准噶尔部的一个小小奴隶部落,囚在准噶尔多年的阶下囚,既蒙朝廷解救,为什么不知恩图报饮水思源,反而以你一部人民性命土地牛羊赌你一人一姓富贵,裂土分疆自外天朝,招来这杀身之祸?我劝你,早早迷途知返,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三路大军都是征服准噶尔部的铁骑英豪,你就好比三块石头中间夹的鸡蛋,敢妄动,就叫你粉身碎骨!”
  “鸡蛋!”霍集占双手按着马鞍,突然仰天大笑,“我敬重你是条好汉,你就敢这样自大!这里不是准噶尔,更不是中原。我这个——回到家乡,也就是回到了真主的怀抱。龙——唵,龙归大海,你懂吗?昨天晚上你冲我的军营,你知道为什么能活着出去?我的孩子们都知道,是我下令不许杀死你。你是长坂坡,我是曹*的!”
  兆惠一愣,才听出他是夹生说三国,想起阿桂说有个举子一心学习曹*榜样,不禁一个莞尔,因大声道:“你是曹*,那我们自然汉贼不两立——你奸诈负义,忘恩背主,心性行为也和曹*一般无二。似你这样逆天造恶,不但误你自身,连累你的兄弟,这千里回疆人民,从逆数万将士,哪个不受你拖累祸在不测之中?我劝你趁着巢穴未覆身家尚在早作归计,一面缚降顺恳乞天恩,不但可九族免诛戮之祸,三军不遭刀兵屠杀,人民土地也无涂炭之忧。执迷不悟,恐怕你霍集占香烟难继!”
  “死到临头还在说大话!”霍集占扬鞭指着兆惠身后沙丘说道,“那是什么?那就是你们的坟墓!你的粮道已经被我截断,马光祖和廖化清带着残兵败将,现在正在向黑水河逃亡。那个胡——胡富贵缩在营里一步也不敢出来……兆惠大将军,你看这条河,流的不是水。你的东边是魔鬼城,西边是沙漠,最勇敢的叶尔羌人也不敢在这里过夜的。你向我投降,留下你的火枪和弹药,我送你骆驼、粮食和水……”
  兆惠一直焦虑马光祖廖化清兵力不能收拢,又无法探到胡富贵消息,听他说到三处无恙,不禁大为欣慰,笑着说道:“我不要你的粮和水,我要的是你的命——火枪队全部起立!”他突然下令道。沙丘顶上埋伏着的火枪手大喝一声“扎”,一千余人全部站了起来,一个个都赤条条只穿一件短裤,杀气腾腾一字长蛇平端着枪,对着霍集占回军虎视眈眈。看着手握利器居高临下的火枪手,霍集占前部军马不安地骚动了一阵子,整个大队都变得不安起来。霍集占也脸上变色,他没有想到沙丘上是这种情势,也没想到兆惠突然翻脸,坐骑稍稍后退,他的护卫马队立刻上来掩护,几十枝火枪一齐对准了兆惠。
  “现在阵前以礼相见。”兆惠笑道,“何必惊慌呢?胡富贵大营我还有五千枝火枪,只怕你没有本事拿去。”手一挥道,“回营!”霍集占看着兆惠退下,也扬起手摆摆,大队人马徐徐后退,约在黑水河一里之遥开始扎寨——这里有沙滩,渍水,前文已述,这里也不必赘说。兆惠一回营,章群便抱怨道:“离得太近了,他要开火怎么办?”兆惠笑道:“这是身份气度较量,不是兵刃对垒。谁肯在万千将士面前当下流坯?他开火我开火你们也开火,那成街上打群架的无赖了。今天都累了,不攻只防,这里夜里冷,到河里搬些油块儿照亮取暖,现在头等大事是把营扎稳,再想法子和大营联络……”
  两军又呈隔河对峙局面。兆惠的官军固是马乏人疲,霍集占六万余人马其中有四万余原都埋伏在勒勒河以北的沙丘里,一路走一路布防,战线拉了三百余里,赶到这里的一万先头部队也是个强弩之末的模样,而且粮食要从金鸡堡一点一点运,也不敢轻举妄动——算来这一夜恶战,双方都有算计不周之处,兆惠实战得了便宜,诱敌不成形势落了下风,霍集占伏兵早早暴露,马光祖廖化清得以从容撤回,主力阵容已经无密可保,是个旗鼓相当局面,但霍集占全部是骑兵,主力控制了全局,又将清军主帅压在沙丘中与大营隔断。若不是在沙中寻到粮食和水,兆惠其实已经到了绝地。
  就在兆惠与霍集占隔河对话之时,马光祖和廖化清已经率部回到黑水河大营。他们三人连饭都没吃,立即商议救援兆惠的事。胡富贵黑沉着脸听完他二人述说踹营夜战的事。眼中闪着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双手捏得格已作响,起身在帐中转了两匝,又无声坐了回去,见廖化清还在抱怨:“他就从我营西六里过去,当时我打出去,半个时辰就接应回来了,你就是咬着牙不下令!这——”胡富贵一口截断了他的话,阴沉沉说道:“这时候说这些有屁用!老马你说怎么打?一刻也不能停,我要上去,那里没有水。”
  “老胡,不要焦躁。我看霍集占用兵,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踹了他的营,他退出来。兆军门往我营边略微一靠,立刻就四面围上来,引他走,又不慌不忙慢慢追赶。”马光祖道:“现在我们不顾一切强攻出去,他北边的后备军压过来,大营动摇了不是小事。兆军门不会把军队带到绝地上去,他肯定要向娃娃河靠拢。我们不妨派两支千人队伍向西接应,和兆军门联络上再作定局。”
  他现是掌符主将,说的这些话也有理。但廖胡二人一比较就觉出来了,优柔多虑,能谋而不能断,做中军参佐是好的,当主帅不成——两千人向西打出去,等于试着用羊肉喂狼。廖化清道:“至少要用八千人,老胡的兵可以用,回来的人换防。还是我带着打出去。三天不能联络上,老马你割我的头!”马光祖笑道:“我只要霍集占的,要你的头做么?我是担心敌人兵势正盛,一击不成挫了锐气。”胡富贵道:“他的兵转了几百里,我的兵吃的饱喝得足,凭什么不能打?不行,我要亲自去!”
  “那好吧。”马光祖无奈地一笑说道,“你的八千人今天下午睡一觉,带足二十天干粮,五百条火枪,不遇大股敌人轻易不用火器。我带六千人向北再打一阵,袭扰他的后方。要遇到强敌,那就是主力了,你报信回来,或者决战或者围敌打援再作商量。”一旦回到参谋僚属事务上,马光祖立刻又变得精明起来。胡富贵一跃而起,说道:“我传令布置去!”
  马光祖待他二人出去,立刻坐下来打奏折底稿,眼下这种情势如不奏明,将来万一有丁点错失,三个人都将祸不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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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25:56 | 只看该作者
十八 十五王“学习”入军机 乾隆帝政暇戏寒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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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瀚海道路难行,饶是用的“八百里加紧”,马廖胡三人的联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递到北京,当日军机处是刘墉当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备轿,去圆明园”,恰新票拟的贵州学政刘保琪进来陛辞,二人便同乘一轿赶往双闸口递牌子。一头说闲话等候,便见太监工仁迤逦赶出来,刘墉便问:“皇上现在正见人呢么?”
  王仁多少有点近视,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们二人,忙打叠起笑容,说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后来十五爷进来说事儿,双闸上头太监禀说您递牌子,叫小的出来接着您呐!”刘墉点头一笑,跟着往里走,问道:“和珅会下棋?倒没听说过。”王仁赔笑道:“和大人会下大棋,围棋刚刚儿上手。下大棋能赢皇上,下围棋就不成,叫皇上吃得黑子儿那怎么说?——是尸积如山罢?”
  从来臣下与皇帝对弈,即便是国手,也只有输的,顶多是战平求和。和珅却是有输有赢,刘墉也觉新奇的,笑道:“我只记得人说当年世宗爷和刘墨林先贤下棋输过一盘,和珅够胆。”王仁道:“和大人说‘能赢故意儿输也是欺君’。主子高兴得笑呢!”说着已到殿门口,二人趋步上了丹墀报名,便听殿中乾隆笑道:“都进来吧。”刘保琪跟着进来,却见这里和养心殿规制不同,方圆长宽都要大一倍出去,东暖阁珠帘吊垂,大炕几案隔帘隐约可见,西边一个大厅临水接榭阔大轩敞,外头碧水幽幽绿树郁郁,窗子一色都是淡黄蝉翼纱幕起,显得又幽僻又宽敞,乾隆也没有戴台冠,只散穿一件雨过天青纱袍,摇着一把素纸折扇坐在西窗下茶几旁,颙琰设了个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却是面南站着,正笑着说话:“……北边唱莲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戏、中原的高台曲儿、晋陕的二人台都是一类。不同的是莲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龄丫头登场度曲,也实是JN别树一帜。像晋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场,乡里无论男女老幼都来看,没有一点忌讳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带娃娃们回去睡觉了!下头要上荤的了!’女人们一走,台上男女戏子们就放开手段戏嬲,也唱也说,浪声蝶语加上猥亵狎邪,脱得半裸了搂抱亲嘴儿,什么礼教大防风化敷教,都一些儿也说不上的,说莲花落子的天津卫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就似偷汉子的积年、风月调情的都头,淫言亵语说着和茶客逗情卖俏,正为不见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类的更不成话。奴才几次传谕地方上厉禁。有时好几天,过去一阵风还是老样儿。想想这些人,这就是人家的饭碗,真的砸了明的变成暗的,摊头儿捐也收不上来了。这么着只好划个圈儿,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划在北门外侯家后庵一带。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们自然要约束的。浮浪哥儿街头游棍混混儿,就管不了了。只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颙琰不言声听着,待他说完才道:“这是弛禁,总归还要想法子严厉些子,上回一个黄带子宗室,论起来还是我的叔辈,生白布捂着鼻子嘴,说是‘受了风’,后来才知道是杨梅大疮,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伙,得了病不敢寻正经大夫,找个江湖郎中轻粉截药几天光鲜应付衙门点卯。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刘墉二人原以为乾隆他们闲谈民间风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说正经事。为京官不守官箴,刘墉早恨得牙痒痒的,单是刑部衙门就处分了二十几个,无奈已经“约定成俗”,不但京师天津、各省城都会大小衙门上下官员都一个样儿。说声“厉禁”,抓几个倒霉蛋,罚一笔议罪银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划圈儿”竟是别无良策,不由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正经差使,双手将折子递上去,说道:“兆惠大营递来的军报,事体急,请皇上裁度处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听“急”字,脸上已没了笑容,接过折子便展看。殿中顿时雅静下来,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或坐或站心里打鼓,不停地觑乾隆和刘墉神色。
  奏报只有两千多字,乾隆枯着眉头接连看了两遍,递给颙琰说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孤军深入给人家困住了!”说着站起身来,踱至窗口,隔窗望着外边出神。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凝了,一时和珅也看完了,和颙琰几人都没吱声,忽悠着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颙琰说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赶回,可否发文叫他快些回来?眼下军机处几位都是文臣,不熟悉军务。”和珅却道:“我看刘保琪的差使可以变一变,快马赶到洛阳,咨问一下福康安,看有什么措置,他可以在洛阳直接给兆惠下令调度,一头赶回北京请旨,似乎妥当。阿桂刚刚受过申斥处分,为这事情急召他……”下头的话似乎碍难启齿,便停住了。又嗫嚅道:“奴才总觉得窦光鼐有些言过其实。诏书还在军机处没有发,收回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处分,刘保琪还是头遭听说。刘墉等人却知道,是窦光鼐参奏浙江亏空,派阿桂为钦差大臣查实,查未查去没有亏空,乾隆申斥了窦光鼐,听说窦光鼐又亲函密折申辩,辞气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话头,刘墉没有看过原折,内情不详,但乾隆转头又训斥阿桂,撤差夺俸的旨意他却是知道的,见和珅来回反复说话,不禁都又盯住乾隆。
  “海兰察打下昌吉,朕以为兆惠必能下金鸡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终于说话了,语调又缓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凉,“五万人马屯在阿妈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头也不回,突然对着窗外恶声吼道,“这是败退!败得连奏章都递不回来,还要手下的将军来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这突然的发作,似乎蕴着多少愤懑、期待的失落,还夹着无奈与沮丧,四个人惊悸得身上一颤,颙琰带头跪了下去。他背着手转过身来,几个人见他眼风扫来,都忙低垂了头。看不见乾隆脸色,只听他一句接一句数落:“除了福康安,相臣无能,将臣无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个林爽文,作乱江南作乱山东,纵横捭阖,就拿他不住?孝感一个走江湖的,传几句邪教,带几千人就占山为王!大闹元宵节天下串通,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说出来就出来,官府制约不了,说躲藏官府就搜捕不到!看来……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语调儿变得有点柔和伤感,又像在祈祷诉说,“圣祖手创,世宗艰难维持,朕也自信励精求治夙夜不倦……还是想做个完人,做个十全老人……看来竟是水月镜花虚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颙琰,“你自今儿起,进军机处学习行走。现在拟旨,兆惠怠慢玩敌轻狂自大,致中敌奸计败退黑水河,辜恩溺职情殊可恨,着剥去他的黄马褂,收回双眼花翎,着马光祖等全力接应回营,革职留任,待福康安到营接任掌事!刘墉和珅辅政无方,致使政务多有荒疏,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湖广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该总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芜刑罚失当,着勒敏降三级处分,戴罪留任,相机征剿刘相五立功赎罪。”一连串的处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刘墉原想劝说,听着他“横扫”过来,提名道姓连自己处分在内,虽知是迁怒,气不打一处来,却也能谅他的苦心,和珅曝唇伏头一声不语,刘保琪本来只是引见陛辞到贵阳,顺便给福康安传旨的,不成想遭遇这个场合,从没有经过的,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乾隆却不管不顾,指定刘墉说道:“刘墉给阿桂拟旨,保举兆惠为主帅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责难逃。前者斥责窦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无亏空,指摘窦某好名沽恩诬人清白,今窦光鼐已将该省府库擅自挪借民间银两充实库存的借据封寄朕处,和珅仍旧替浙省说话,你们已经陷朕于不明,扫了朕的体面,还敢虚词晓晓置辩!”和珅慌得头碰地砰砰有声,说道:“奴才见借据只有一张,孤证不立,所以恐有言过其实处……”
  “一张?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脚的样子,又止住了,“他寄来的是一张,手里握着三百张!下头拆烂污,你也拆烂污,哄着朕高兴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话,只鸡啄米般连连叩头。乾隆却仍没完,接着道:“发旨给福康安,暂时不必来北京,即着从洛阳启程,星夜赶赴兆惠黑水营接掌抚远招讨将军印信,一路滚单报朕知道!”说着,一拔脚穿殿,独自去了东暖阁。
  三个大臣一个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厅里。起初众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子,刘墉撑了一下臂道:“十五爷,这么着不成,我过去恳请皇上再思再虑。”颙琰的脸色也异常苍白,看一眼不言不动的和珅,说道:“你们去只有火上浇油的。还是我过去吧。”刘墉感激地看了看这位阿哥,说道:“先劝皇上息怒,不要急着请旨说事……”颙琰点点头,见和珅仍伏着不动,厌恶地转过脸,径自去了。
  乾隆的脸色已不像在西厅里那样凶狠,几个太监颤颤的蹑着脚步小心侍候他,冷毛巾揩了脸又送上来凉茶,王仁跪在椅后轻轻给他捶着。颙琰见他闭着眼,不敢惊动,只作了个手势令王仁退下,自己亲自过来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脑后风池穴、颈间肩上轻轻按摩,约半顿饭辰光,乾隆长长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说道:“老十五啊……阿玛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话,想了想,有些竟语无伦次……”又叹,“唉……风雨流年、树犹如此……”
  “皇阿玛……”颙琰见他这样,本来满心惊慌不安的,转而又觉伤心悲凉,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淌出来,已经带了哽声儿:“您别这么想……听着叫儿子难过……前儿您练布库时候,三十斤的石锁还玩得转,气色身子骨儿不亚寻常四十岁壮年人。儿子和和珅在一边私议,儿子说您能活一百岁,和珅说还不止,至少一百二十岁……咱们大清有您在,万年天下太平是稳稳当当的,您就是儿子们的靠山。有您,再难的事儿总都能化解开的……”
  乾隆由他轻揉细按,又透了一口长气,伸臂在肩胛颙琰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垂下来,叹道:“痴儿,你也读过甘四史的,活过七十岁的皇帝自祖龙以来只有三个。你说一百岁是孝心,他说一百二是奉迎……”颙琰道:“不是奉迎,儿子听是真心话。”“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这个儿子,有时是很执拗的,一笑说道,“你是为他们求情来的吧?可以轻一点发落,但不能免。一来他们确实有过,照规矩要整治,二来阿桂和珅都还盛壮,要时不时敲打提醒儿,别叫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明白?”
  颙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着轻按,他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气,还有三分是借机“敲打”。他过来,原是要辞“军机处”阿哥当差的旨,为旨意拾遗补阙给众人说情是顺水人情的事,听乾隆这些话,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几下忙稳住了神,话语却变得更加轻柔:“儿子这才明白了……不过,刘墉没有过失的呀!您瞧他的罗锅子,蜷得更像个虾了,人也消瘦得那样。纪昀去了,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差使,听说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
  “像虾有什么不好?侍卫不都是虾么?龙王也要鱼兵虾将么!”乾隆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娓娓说道,“……再说,他是个汉臣,别人都受了处分,单留他一个,不成了众矢之的?——你大约也为一人独自进军机,怕皇兄皇弟们生出议论?”颙琰一肚皮的忐忑狐疑过来,还没有“劝”什么,自己反倒被劝醒了不少。听乾隆这么问,心想在这样人面前与其闪烁其词,不如爽直坦诚些的好,因喃喃说道:“儿子的心思难逃阿玛圣鉴,还是和兄弟们一样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是‘学习’嘛……”他终觉不能圆融,又补了一句,“颙璇也来学习。”
  颙琰听了一怔:无端又加了个八阿哥,别的人都不进来,这是什么意思?见乾隆舒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过凉毛巾请他揩面,又对一杯凉茶递给他,退到一边垂手侍立,说道:“这么着最好,有事两兄弟能商量着办……阿玛,儿子方才一直有个蠢想头,兆惠贪功冒进固然有罪,但细看奏折,不像是溃败,只是敌人奸狡,没有中了兆惠的计,小有挫折而已。现在情势不明,稍待还会有军报递来的。他被敌围困,企盼着解救,就有处置,似乎等解困之后再说不迟。福康安也不必急着去,道路太遥远了,他赶到了,战事也完了……还是宁耐一下好。”
  “嗯。”乾隆点了点头。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正是他连表彰带催促连连下旨,兆惠不得已才“冒进”的,但这一层失误连他自己心里也不肯认承的,何况对儿子臣下?沉吟片刻,手指点着西边道:“叫他们过来吧!——那个跟刘墉进来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保琪。”颙琰说道,“是纪昀的门生,翰林出身。”见乾隆无话,颙琰方摆手命大监传旨。
  一时三人依次鱼贯入来,瞧着乾隆果然已经消了气,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换了笑脸,说道:“方才军机处从城里报说,兆惠营里又有军报,已经到了潞河驿。奴才已经着他们直截呈过来。我们又详看了奏折,敌军大营被毁,死伤惨重,兆惠的兵力没有损,看样子是报平安来了。”乾隆没有理会他的活,对刘保琪道:“你叫刘保琪,先头跟的纪昀,在李侍尧步军统领衙门里当过差,又到四库书房的,是不是?”
  “是。”刘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这么多的履历,高兴得眼一放光,忙叩下头说道,“臣刘保琪。”
  “不要小看了学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首。”乾隆此时想起纪昀李侍尧都说起过他,王尔烈也说他有纪昀门风,想着他进殿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说道,“贵州人无三分银,天不晴地不平,是个穷地方,苗谣杂居,风俗不一,历来教化难施。你去要用心办差,实在缺银子,和珅可以给你拨些,乡试名额嘛……世宗爷在世时订的数额,已经过去五十多年,比着川陕的例,还可再加增一些。学政使,是一方生员座师,并不归督抚节制奖罚,你有什么条陈,可以随时据实奏陈。”
  “是,臣保琪恭遵圣谕,一定尽心竭力巴结差使。地方教化维持好,多出节妇节女,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给点钱,我把学堂修起来,多给国家造就几个好人才。”
  几个人听他说得风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这说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坏男人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拨点银子。只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弹你。”刘保琪道:“人才事关国家气运,这是皇上去四库书房多次训诲过的。只要用心作养,不愁不出人才。总督臣钱沣就是贵阳人。”颙琰刘墉都听纪昀说起过他,果然应对便捷,都暗自点头,只和珅听他提到钱沣,木了木脸,旋又带了笑容。
  “你这就去吧。回头见见和珅。”乾隆微笑着道,“但愿你能多作养几个钱沣出来。钱沣在云南不加火耗,率领军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坝灌渠,开地两百万亩种植水稻,桑蚕麻丝,田上增了三成,他自己还亲自种了二亩稻,夫人家人纺织自养,大理人要给他修生祠呢!”
  他大夸钱沣,说得容光焕发,和珅却愈听愈不自在。半个月前钱沣有密折,内容半点也打听不出来,又有旨令钱沣进京述职,他总觉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却又无从置椽,颙琰却不知他心思,乘机笑道:“军机处人手不够,钱沣既学问才干优长,何不补进来使用?”
  “云南百务初兴,贵州他也要整顿政务。朕要他立起榜样来,没有三五年功夫不成。”乾隆笑道,“他年轻,已经升得太快了,众人不免不服气。刘保琪或在贵阳或在途中,一定要见钱沣的,传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凉到京不迟。带二斤人参赏给他。还有福康安,在洛阳城里,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诉他西安的军报过来要拆看,密封条陈再奏方略。洛阳城里要是热,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龙门香山,避过热天再听朕旨行事。”
  这就是说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经撤消,刘墉颙琰顿时略觉放心。他如此关心臣下,巨细不遗体贴入微,也使众人感慨激动不已。只刘保琪头一遭见乾隆治事,一时是倾盆大雨,雷击电闪,一个处分接一个处分毫不留情,一时又如沐春风和煦宜人,一热一凉间有点接应不暇,见乾隆摆手命退,这才跪安下来。
  “和珅留一留,你们也下去吧!”乾隆说道,“潞河驿的军报无论消息如何,都要即时报朕知道,刘墉晚饭就陪你十五爷一起用。御制的丹陛大乐歌词要送进来,也要推敲一下。”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就这样罢。”
  殿中留下了和珅。今儿,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点摸不到乾隆的脾气,早晨传膳时分进来,乾隆就板着个脸,太监们唬得个个悚息屏声,几乎都是跪着侍候,小心着套问,才晓得是为孝感教匪啸聚造反的事。又数落几个皇阿哥“习染名士风气,吟风弄月标榜清高,不晓得作父亲的治政艰难”,又抱怨“一丝风也不透,园子里也这么气闷……”总之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处处都不顺。好容易下了几盘棋,渐渐缓过精神来,又来了颙琰,闲谈中叙聊些轻松政务,已经好了,又逢上刘墉来说军务,又复大为扫兴,光火起来无论贤不肖,人人一个处分!……这会子单留下自己,又为的什么呢?和珅打定主意,摸不清乾隆意图绝不掺和政事,只微笑着侧立在旁,不时用眼角余光睨着乾隆。直待内侍们又为乾隆更衣,端来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块,凉毛巾揩脸,漱口,乾隆轻咳一声,和珅知道他要说话了,立刻竖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气不咸不淡,像说闲话又像认真问话道,“双闸北便门出去,和圆明园对门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显然没想到乾隆会问这个,抬脸看乾隆一眼说道:“是奴才的蜗居……”他是个心思极灵动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说了闲话,咽一口唾液接着说道,“凭着奴才家产,全仗着皇上赏的密云两处庄子,还有顺义和遵化赏的地里头出息,盖这处宅子那是今生休想。还是沾了修圆明园的光儿,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来了。”
  “园工,是国家捐赋上头正项开支,”乾隆也没想到和珅会直认沾光,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就是管园工的,又总揽天下财务,怎么可以在这里头‘沾光’?”和珅听着却不害怕,见乾隆摸杯子,笑着上前一步,麻利干练地为他倒上茶,又从容退后,说道:“皇上误会了,和珅有几个脑袋敢贪污工银?这块地划出来是请过旨的,有档案可查。为十格格下嫁奴才儿子,造这个额驸府定制是三十顷,这里只用了二十多顷,拆迁的民居也不多,因为园子地角边线划出来,加上这块三角地那就不齐整了,所以调拨出来当了存料场子。说沾光,那里原来是个低洼塘子,废料砖瓦堆垛弃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奴才就省下三五万银子,岂敢侵占库银呢!还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砖也没有花钱,这园子里石料灰渣。半截砖之类的,原都统一推到北海子边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这些物件填充的。门口那座石坊,还有那对石狮子,是内务府按额驸府定制请旨赏给。其余造房正用砖瓦木石,匠人工银,万岁爷赏了五千两,太后娘娘三千两,其余的都是奴才自己账房开支……”他记性极好,账头细务又十分熟悉,掰着手指一一奏说,砖灰沙料几何,工银饭费若干,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细工价银分别……都详明无遗,有几个管过工的太监在旁听得都暗自吃惊,乾隆却早已堕人十八里雾中,连前头的话没听完已经懵懂了。末了,和珅又道:“这只是个大体。万岁爷若信不过,那是放不烂的账,派工部的人一查,就晓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随便一问,你就这么一大套!朕也没说你贪污嘛……还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账,官家的账都要放好,你说的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着有人疑惑,你两手空空说不明白,就不好办了。”和珅道:“这是一点也不得失误的。户部支出、工部收纳、内务府使用报账,比奴才这个小宅子繁复一千倍,他们上次账簿子对账,毛数儿错出十六万两,三家对着吵,都红了脸,我坐在上头听,说‘勒制台的八万石糯米是贡米,不是采办米,三八二十四万,景德镇烧的铺水池子的瓷砖,烧炸了一窑,价钱涨出去三万五,西山石料厂炸药损耗冒支一万,途运石料损毁又是个三万五。你们给我折算,是不是顶冒了十六万出来?’我一说他们都笑了。奴才做这么大官,又没有在外任也没有出兵放马,不在差使上仔细留神,主子要我做什么用呢?我贪污工料叫人查出来,不用主子说,自己也羞死了,那边水榭子水深两丈四,自己跳进去当了屈原!”乾隆已听得哈哈大笑,说道:“畏罪自杀,还说是当了屈原!”
  “说笑归说笑,钱字旁边两杆枪(戈),利字旁边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容说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库,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这不单是忠不忠的事,还是天理良心。这么大个天下,这么大个园子,银子整兆整亿的打奴才手里过,这是多大的信任!说手指缝儿不严撒漏一点,那是奴才无能;说奴才中饱私囊,奴才永不敢有这个心胆!”
  他前头细算账,后头摆天理人情,鼓唇摇舌说得万分恳切实在,倒比赌咒发誓指天矢口更其诚恳可信。本来这是钱沣密折里点到的一句话,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砥。听和珅无辜,乾隆倒觉一阵宽慰,笑道:“外头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说钱了。”
  和珅心头却仍不宽松,他自谓朝野内外上下相处,只有灌水浇花的,没有栽刺的,已是“一团和气”得圆融周到,不料还是有人盯着自己,而且连点风声也没有就直达天听!除了钱沣谁敢?谁能?陪乾隆走着,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仍是春风满面,指点着西边一带笑道:“那边就是寒温泉,夏天是凉水,冬天是热水。主子说过几次,七事八事的总忙得顾不上去。今儿趁巧儿,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无声点点头,漫步随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还在兆惠的军务上牵念。踱着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着钱,算算兆惠海兰察用了多少库银?加上天山驻军,兵力比霍集占多出两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儿子,进膳时候都想着有没有呵护他们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将军,无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无可再晋,有人参奏弹劾,不用他们说话,朕都护在前头,怎么一味在前头玩老鼠捉迷藏?朕还能怎样才能叫他们满意?咳……为臣难,他就不知道为君更难啊……”
  “依着奴才见识,”和珅也叹息一声,“打完这一仗,其实天下太平,再也没有大仗可打。这不指着兆惠和海兰察,下头的兵将谁不指着打仗升官发财?闲在一边看文官发财,那又是什么滋味?再说,轻而易举就打胜了,也不见功劳嘛!好比秦越人见蔡桓公里头说的‘YS好以不治以为功’,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这头急惊风,他那头慢郎中,还是因为他晓得这病没有大干碍。军事上头奴才只当过几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这就回京,您瞧着吧,他准说这仗难打。也难怪,带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动声色,娓娓谈心间两个大将一个军机各人都栽了一个“私意”根子,乾隆却毫无觉察,想想又一阵恼恨,却不是发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用这样的心思事君,那就等着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变了调儿:“说这些将军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没有使尽十分气力罢了。比起文官,武将们好了不知哪里去。有文官比着,主子也似乎不必对他们求全责备,毕竟那是凶险地儿让人卖命的差使。这会子主子不欢喜,是因为差使不顺心,一个红旗大报捷奏进来,他们一床锦被遮盖了,主子怒气也烟消云散了。一个官,一个禄,一个钱,天下英雄谁能出这罗网?奴才下去,看着户部再拨些银子调过去,鼓励鼓励士气再说。”
  二人说着,已到一带稠密林子旁边,老树翳天竹木婆娑比着别处更加茂盛葱茏,一带女墙上头葛藤纠缠虬枝蟠结,中间就树势结成的藻须花门拱着一块石匾,是纪昀的字端楷写着: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这就是寒温泉了。”又对跟着的太监嬷嬷侍儿女官们道:“里头有侍候的人,你们就在这候着,皇上叫进再进去。”说笑着带乾隆进来。乾隆因见一带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边没有设丹墀,一色大理石铺地,规制有点奇特,张着眼看殿中时,和坤笑道:“里头是仿西安华清池造的,不过大些,冬天温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所以有这座殿。”乾隆这才明白,这处殿是专门冬浴冬泳用的。从殿东绕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没有空场,一大片空阔地全是水,围在碧树绿丛之中,约可二亩方圆,四周全都是青石阶级梯形人水,东边是泉,水涌如溢,成潭形涡旋之后向西穿树越墙而去——比种结构中华绝无。乾隆只在西洋图样册上见过,正要问和珅,听池心小岛旁一阵水响,转脸看时,是几个妙龄女子游泳累了在岛上晒太阳,见两个男人进来,惊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惊喜地一闪,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个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岁之间,浑身上下都脱剥得只有一件短裤,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脚下岸边,此时被人掩袭藏在水里,缩着身子不敢站直,想过来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纤尘不染的水中又毫无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脚都漾在水中摇荡不定。见乾隆下死眼盯着,四个女子都臊得羞晕满颊。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脐,背对着岸低头吃吃地笑,只中间一个胆大的冲岸上轻声喊:“和大人……兴这么看女人的么?好歹叫我们穿上衣裳么!”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着背转了脸,说道,“我不敢看……说过叫你们来待候皇上的。这就是当今万岁爷。主子别说看,就要怎么样,你们也不能违旨……”四个女子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摆身的羞涩之外又加几分不安,不知是谁偷看乾隆一眼,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忽然爆发一阵叽叽咯咯清脆的笑声。见那个叫恩春的一手护乳,试着过来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级,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图!既已撞见了就是有缘。你叫恩春,她们三个呢?既然游泳累了,这边岸上不好歇么?为什么到池心子上头呢?”
  那恩春被他赤条条拉上岸来,躲无处躲退无处退,嗔不是恼不得,见皇帝随和温存又有几分荣耀自喜,一手被他扯着,一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揽在胸前,已是娇羞满面微微气吁,偏脸低头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这么着看叫人瞧见……”乾隆呵呵笑道:“和珅就这么脸背着,朕不让他转脸他敢转?好,好!这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就穿衣裳!”四个女子如蒙大赦,红着脸,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个个松挽垂发宽结丝绦俯妆陪侍,和珅这才介绍,一个叫怀春,一个叫思春,一个叫逢春,一个叫恩春,“都是江南新买来的孩子,在畅音阁让太监嬷嬷教习过,送过来待候的。原想等主子西边怀柔书房落成再当差,不防今儿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兴得浑身都舒展了,不错眼看了这个看那个,“四春,名字也好!刚好儿的笔墨纸砚,一人管一样儿。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环树隔成世外桃花源……看你们洗澡,有点像这个……嗯,这个……”他突地想到《西游记》里猪八戒盘丝洞偷窥濯垢泉,想想不雅,却又一时寻不出雅的来,和珅却有备而发,脱口道:“是牛郎看织女洗浴……”“好,好!”乾隆高兴得鼓掌大笑:“这个譬喻好!牛郎看织女……好!”他没有喝酒,言语神态已带了醉意,几个女子起先好奇羞缩,也有点畏惧“天威”,见他这样,已是什么都“好”,忍不住胡卢儿偷笑。听乾隆问:“会不会琴棋书画这些差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儿这上头原都有点家教,奴才听过,逢春的曲儿唱得好呢!”乾隆但觉此时身在花丛,陶醉迷离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脸儿捂嘴偷笑的那个罢?逢春——这个名儿有意思,原来会唱曲儿?取家生来,就这殿前水亭子旁唱,又凉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门关税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里都是戏子出身,随父兄小世界上混出来,到京走戏串堂会,什么王府贝勒府里都走动,龙子凤孙达官贵人场里练出来的,经和珅千挑万选的顶尖伶俐人。原是预备送给乾隆的弟弟弘昼承欢破闷使用。弘昼薨了,他又升进军机处,变了主意,又送进畅音阁,请来京名角着意调培教习出来。虽都是花信处子,自来的天生丽质,才色艺俱全了,又都见过大世面的,今日见了乾隆,哪个肯放过富贵缘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谆谆教诲要“体态尊重,举止有度”,早就要“体态风骚,举止娇痴”起来。此时见乾隆高兴,又随和如同票友,早放了胆,逢春便过来立在乾隆背后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侧捶腿捏脚,一双小手灵灵巧巧若有似无周到按摩,怀春和恩春取家什调筝弄弦,侍候乾隆茶水中栉,说笑着逗乐子,把个乾隆喜得合不拢口。和珅原怕她们轻佻惹厌了乾隆,见乾隆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也就一颗心放下,在旁赔笑道:“主子万几宸函,稍有整暇,音乐调娱,能得半日开怀欢笑,这也难得的。就只她们小门小户出身,不晓得天家规矩,看她们还是天真小女孩,多原谅了吧……”
  “什么规矩?这里朕就是‘天家’,朕高兴就是规矩。整日猎宁居里养心殿乾清门和你们一处,那些闷人规矩还不够?”乾隆笑着看四春忙乎,轻轻拉过思春一只小手握着揉摸,随随便便说道:“孔夫子的规矩在庙堂,在稠人广众里头使得,进了闺房又是一回事——论衣裳还是汉装的好。你看这四个,水泄裙浅比甲、合欢鞋子、散发乌云青丝垂髻,一换上满装,把把头勒得头皮紧绷绷的,脚底下花盆底蹬上,走道儿挺胸凸肚的,西施也变成无盐了。”逢春在他耳边问道:“您是龙主爷,您下一道旨,都换上汉装,谁敢不遵?”和珅在旁道:“这是国政,你不要在主子跟前议论!”乾隆却笑着一摆手:“好哇,梓童把‘龙主爷’都搬出来了——我们这是唱戏么,何必那么较真?她不懂,回头慢慢说就明白了。”逢春一伸舌头笑道:“奴婢再不敢了,这才堪堪的明白了。”乾隆又伸一手捉了逢春的腕子,摩挲着,嗅着,说道:“朕原也打算下旨天下易服汉装。太后、八旗王公都反对,这个祖宗家法变了容易忘本,只好撂开手了。皇帝也有礼管着,也不能想怎样就怎么样……”
  说笑着萧管琴案已经摆布停当,四春蹲了万福,怀春抚筝、思春抱月琴、恩春按萧,略一试音,清乐顿起,逢春亭亭玉立如临风琼树,纤指合掌轻舒皓腕曼声唱道: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曲声甫落,和珅便鼓掌喝彩:“好!”乾隆道:“好自然是好了,只是太熟套。有艳情绮丽的再来一阙。”四春一会意点头,乐曲一转,逢春又唱:

  苦忆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奠定梧桐处,暮雀瞅瞅空绕林……

  曲调婉转低回,如清越流泉徘徊,曲成歌歇尚自余音袅袅……乾隆已不知身在何处,闭着眼双手按拍和节,一边聆听,细细寻思其中意味,脸上似喜似悲,已是有些心驰神醉。许久才道:“这是鱼玄机给温飞卿的诗了,‘盛衰空见’‘暮雀啾啾’两句幽咽凄清,悲凉之气何其深也!加上这么柔肠凄恋的调子,更令人悲秋凄凉……”
  “还是换个俗点的,热闹红火逗人欢喜的好。”和珅在词曲上头,虽说常听堂会附庸风雅,其实只能算个文场白丁,什么鱼玄机、温飞卿听来统都不懂。见乾隆神色凝重愀然凄恻,忙笑道:“上回隔院子听你们唱的什么‘枇杷黄’,词儿新鲜,调子也活泼,我觉着就好。”思春笑道:“那是唱端阳节的,时令不对,怕难入皇上的法耳。”
  “法耳!”乾隆一怔,旋即大笑道:“只听见说‘法眼’,‘法身’的,还竟有这一说?厨子这一会儿进上菜来,那一定还要用‘法鼻’嗅一嗅,‘法舌’尝一尝了!既是好,不论端阳重阳都使得的,你们何妨顿开‘法喉’唱一唱呢?”话音甫落,思春怀中月琴铮然切嘈响起,逢春怀春含睬巧笑留眄顾盼对唱,逢春臂曲指画唱道: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思春便问:“怎的就大家这般张忙?”怀春唱道: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红照双眼盲!

  乾隆方鼓掌叫了声“好!”怀春接口又唱:

  屈原此日汨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逢春便接: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乾隆便回顾和珅,叹道:“关睢之情人于俗语,正是大雅之音,谁说这曲子俗呢?”和珅正低着头想心事,听见说话猛的一个憬悟,赔笑道:“主子说的是!奴才哪懂这些个呢?”舐舐嘴唇又道,“大约潞河驿的军报又递进大内了。奴才惦记着这件大事呢!这么着,主子难得宽怀一日,且让这几个孩子陪着乐子,奴才出去瞧瞧,若是不相干就罢了,要紧的事报进来主子裁夺。这么着可成?”乾隆跷足瞑目,偏着头双手按节和拍,已是听得心往神驰,只摆了摆手。和珅最知趣的,无声打了个千儿恭肃却步退出,犹听怀春婉转歌咏: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想着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样,和珅抿口无声一笑,转身去了,因见刘保琪从澹宁居殿后绕过来,便知是刚刚和颙琰说话下来,便招手叫过来,笑着问道:“十五爷还有话交待你么?你几时离京?”
  刘保琪背手蹈步正想心事,见和珅招呼,忙笑着几步赶过来,说道:“上回礼部娄光杰说,贵州偏远,生员童生起讲八股,用的还是吕留良的《春秋讲义》。吕留良是先朝钦定的逆犯,万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违碍话头,磨勘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这都毁版厉禁几十年了,穷山僻壤里头仍在讲逆犯著的书!也没有为这个再发明诏的理,所以得请十五爷示下。”和珅听着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问道:“十五爷怎么说?”刘保琪笑道:“十五爷说不但云贵,广西也有这样的事。请示万岁爷,万岁爷批了三个字:‘知道了’。十五爷说可以印些明版四书讲义,颁发到各县学宫,皇上说知道,就有什么纰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后来又说到采办圆明园木料的事,云南运大理石料贵州要修路,还有铜政上头私自运铜到广州,铜矿工人里头有邪教煽惑闹事,叫我学政上头留心,不管分内分外知道了就要报上来。十五爷是个细心人,反复叮咛了许多,说阿桂要进来,我才出来。”
  颙琰细心,和珅当然知道,他自己更是个精细人,说圆明园采办木石,就有自己的事,因问道:“阿桂已经到了,这么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爷怎么说的?”
  “料价太贵了,修路的工银也高了二分。”刘保琪无所谓地说道,“这不是我的正经差使,十五爷说等钱沣进说再说,我预备明日个就上路,和中堂贵州有要办的事么?”和珅一边漫步走,听他说到圆明园的木料和修路工银,心里咯噔一沉,银子是工部和刘全核定的,内务府奏进说由贵州藩库出项,等于是黔省和朝廷两头出钱报销一头,多出的差价有四十多万两,虽然没敢提出来,其实已经进了刘全的私账。本来贵州藩库存银不多,为避钱沣耳目,这多出的钱都从铜政司开销。内务府、崇文门税关、工部、户部和贵州藩司铜政司四五个衙门的扯皮烂账,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难道钱沣居然嗅出了什么味儿?这件事抖落出来,跌落进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杀要黜,头一个就是他和珅!……和珅想着已是乱了方寸,脸上呆笑着,耳鼓膜嘤嘤乱响,心跳也急促起来,刘保琪诉苦,什么差使难办,手里没铜不敢横行,百姓穷苦没人读书,文教之风连豫陕甘都比不了……诸如此类的话头,只恍惚听了个大概,直到刘保琪问:“中堂能不能再多拨几万银子?”才猛地回过神,慌乱地问道:“不是已经拨了么,这又作么?”刘保琪一笑,说道:“方才回过了的嘛!印书,还有各县簧学都分一点,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势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事不能靠朝廷,一开了例各省都要,没法子应付……”他沉吟着,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不过你新官三把火能想到我,这也是缘分,我从园工余银悄悄拨给你八万。你晚间到我府去见刘全,叫他给你办,我还有两个人要到贵州出差,你们一同走,驿站里招呼他们也方便些——你造个单子,一个字也不要提什么修学宫。明版讲义是十五爷批的,就在这上头作文章,别人也就不攀咬了。”刘保琪听他打官腔,已经没了指望,见说“八万”,喜得咧嘴儿直笑,没口子答应着:“晚上一定来!有八万两银子,我还可以各县再加两名凛生钱粮,中堂这功德大了……”说着,笑眯眯去了……和珅一脸笑容看着他背影转过竹林,这才转过身来,一步一踱踅向东书房,一路走着心里绞盘轱辘思量:钱沣向自己动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手铜,就像鼓儿词里说的什么“断魂棍”“无形枪”来无影去无迹!若单是这一条也还罢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儿不知钱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在贵州他几乎没什么耳目——大晓得这个白面书生揣的什么证据亲来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现放着一位“十五爷”和钱沣交好,与自己从不交心,瞧乾隆面儿脸上敷衍而已,就是乾隆,对钱沣的信任还在自己之上,几次透出口风说钱沣是“大贤儒生”。他心中自知乾隆亲呢爱重,这份恩情也不过像东家善待善于理财的账房先生,闲时能陪着主人逗闷子取乐的奴才罢了,怎能和这位“辅相秉国”之材同日而语?——本来想派两个人到贵州用银子弥缝补漏,把各处账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钱沣没有预作绸缪,放了卧钉子等自己的锯?——灭了他!——和珅心中电闪般划空一过,随即又变得犹豫了:钱沣不是微未小员,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么动手?一个失漏败事就是祸灭满门,就是成功,情形也与国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没有凭空死一名大员不穷治追究的理,叨登起来,刘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会一窝蜂拥上来……事到临头,和珅才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不稳当的靠山,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正想得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见卜仁从东书房山墙捧着奏事匣子趋着步子过来,忙收摄心神干咳一声,站住了脚,问道:“是黑水河的折子么?这回子送到哪里去?”
  “哦,和中堂呐!”卜仁低头眯眼正走道儿,听声抬头见是和坤,忙赔笑道:“是兆大军门写来的,十五爷看了批转过来给阿桂刘墉和您三位军机,方才您不在,他们两位看过,着我正寻您呢!”和珅这才知道阿桂已进了园子,就卜仁手中打开匣子,一边抖开来浏览,口中笑问:“桂中堂几时进来的?刘墉还在书房里么?”卜仁笑道:“是。桂中堂没有在潞河驿歇马,直截进来请安谢罪,这会子正和刘大人说话呢。”
  和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看折子时写的马光祖和兆惠已经联络通畅,兆惠不准备与大营汇合,命马光祖将大营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势与霍部军对峙,军务粮秣诸事备细奏陈,写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捧着折子道:“你先去吧,我去见见他们二位再说。”说罢转身抬级上阶进东书房,果见刘墉和阿桂正在对坐说话。和珅双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还说起佳木公,我忖度着你就急着赶道儿,至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儿了!”
  刘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让。阿桂看和珅时,似乎比他离京时略胖了点,颧骨本来就薄晕泛红,此刻看更润泽粉潮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见黯淡——这是夜眠不足百试不爽的证据。刘墉却知和珅极修边幅的,见他朝靴袍角都沾着草屑,领口袍纽儿也松了——他从没有这样形容儿的,刘墉不禁诧异,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啊!——没有。”和珅吓了一跳,见刘墉审视自己,上下看了看身上,回神笑道,“走着道儿看折于,忘神儿了。这兆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被围了,说得凶险万分;一会又说不要紧,既和大营联络上,又是我众敌寡,却又不进兵,羊抵角似的顶着对峙,这是什么把戏呢?”说着便打量阿桂,似嗟似叹说道:“佳木公瘦多了……”
  阿桂果真比离京时清癯了许多,本来略带长方形的脸,因腮边稍稍下陷,颧骨突出了许多,眼圈也有些松弛黯淡,还微微有点浮肿,前额的头发是新剃的,因为歇顶,灰白的发辫根留得小,总起来也就拇指粗细,只两道苍重的浓眉仍旧是老样子,卧蚕似的压在眉棱骨上。他正在看地图,听着和珅和自己搭讪,只抬眼点头微笑了一下,目光仍不离地图,说道:“你也是衣带渐宽了么!掏钱难买老来瘦嘛——刚刚见过皇上?我想这会子就请见,又怕皇上要进膳歇中觉。正和崇如商量呢……”
  和珅料他是要进去请罪请安,从潜意识心里愿意这位首辅军机再碰个灰头土脸,乾隆正和四春游龙戏风,这时请见没个下触霉头的……打着主意,脸上笑嘻嘻的,说道:“出来和刘保琪又说了一会子话,不晓得皇上这会子在作什么。不过皇上今个儿心绪还好。您是奉旨出差远道回来的,且皇上也知道您进来,该当进去请安的。大约皇上此刻还在寒温泉那边吧。”说罢便吃茶,刘墉笑着起身道:“我有案子要奏,我们二人一道进去吧。”阿桂也就起身,和珅一送出他们,便叫过小苏拉太监吩咐道:“你到北园工地上叫刘全进来,告诉刘全,让丁伯熙和敬朝阁晚间我府上去,要出远差。听着了?”说着顺手递过五两银子,那太监喜得谢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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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42:06 | 只看该作者
十九 亏空案阿桂遭斥责 襄阳道钱沣遇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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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墉阿桂由太监导引到“宜人潭波”偏宫外,由守阍女官人内通报。阿桂掏出怀表看时,恰正午牌二刻,摇了摇头,皱眉道:“主子怕是刚进过午膳,来的有点不是时候呢!”刘墉道:“你既进了园子,无论如何该见见驾,宁可碰了下午再来也好。”说着,果见那女官出来吩咐道:“皇上旨意请二位大人这边凉亭子里歇着候旨。”刘墉还要问话,女官已经去了。
  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个时辰。这座凉亭子就坐落在寒温泉宫水榭子南边,西依流溪南傍浅池,头上老树翳日,脚下苔滑石凉,林鸟啾鸣间着老蝉长吟,四匝林木竹树碧色幽深。坐在这里诸般都好,只是不能纵谈说笑。见太监送来茶水,两个大臣只合在石凳上品茶观景,不住地觑着宫门那边动静,却不见有进呈御膳的,并也不见有撤膳的食盒子下来,只听隔着浓密的花篱,秋虫嘤嘤声气间传来里边潭中戏水的哗哗声,间或可闻几个女人叽叽咯咯的笑语,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觉诧异,也无处寻问。直到未初时分,才见那女官踩着“花盆底”昂胸凸肚出来,传旨道:“皇上叫进,在西配殿晋见。”二人忙起身呵腰恭肃称是,跟着那女人逶迤进来,由正殿丹挥北趋过,在西配殿门口报名。听乾隆轻咳一声,吩咐:“都进来吧。”阿桂高声答应一声:“是!”跄趋而入伏地泥首行礼。刘墉是日日见面的,也只索随着叩头,偷窥乾隆时,只穿一件石青开气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刚刚吃过东西,几碟子点心都用残了。见发辫也是湿的,刘墉心中不禁一动。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样的,是乾隆精神心绪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后有了生分芥蒂,宫中除了和卓氏,个个看去都是棘皮老妇望而生厌,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极为凉淡,往往推病挂红谢辞侍夜。和珅弄来这四位风月场上的积年,闹得新鲜不可方物,竟是自当皇帝不曾尝过此味!这里接见大臣,倏地想起方才与四美同效鱼水之乐情景儿,忍俊不禁直想来个莞尔,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领罪的,咧嘴板脸哼了一声,问道:“见过你十五爷了?都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罢。”刘墉便谢恩起身趋座,阿桂却跪着不动,连连叩头道:“奴才先进的大内,见着了八爷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爷在园子里头。十五爷在澹宁居西花厅接见了奴才,刚刚说完西线军务,奴才请十五爷代奏栗栗畏罪之情,十五爷说万岁爷还要接见……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办砸了差使,几陷主子于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作良知,内疚羞赧颜,没脸见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清主子重重处分,发落奴才到军台效命,从赎罪惩,为臣子辜负国恩者戒……”他说着,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崩角“砰砰”叩地有声,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随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面命,事涉官箴关乎民命无小案,要凛凛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饰谎言,误以为窦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鉴万里之外明察秋毫,险些是非颠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来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说着,已是哽咽不能成语,伏地啜泣悲不自胜。坐在旁边的刘墉想起阿桂从来谨慎忠捆,军国大政事无巨细,处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个蹉跌,竟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临渊畏惧处高而寒,他也不由得惊心。
  乾隆一时没有吱声,稳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视事,阿桂一向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从来办事公忠体国执衡秉钧公正无私,除文事上稍逊傅恒,并不孟浪的老成*,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帮着原钦差曹文植和浙抚福嵩一道儿整治窦光鼐!听着阿桂恳切乞罪,乾隆心里也一阵难过,叹息一声说道:“曹文植大约是你在古北口带过的兵?可见人情关难过啊!窦光鼐虽说书生意气,从来得理不让人,但他不得理从来不说话,仪征行宫死谏南巡,你都知道的。他虽行事激烈,不讨人喜欢,你循理按法,何至于被弄得这模样?”
  “回皇上话。”阿桂收泪叩头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带过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带兵打刮耳崖的偏将,福嵩是原军机大臣讷亲的门生,都和奴才没有渊源瓜葛。正为这一条,奴才自觉没有偏私,理查藩库后银账两符,窦光鼐见奴才时性气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厌憎。再就是因为窦光鼐弹劾黄梅县令母丧热孝中开筵唱戏,其实是在八月十五该县令开筵唱戏娱亲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发作去世的。奴才核实这一条,以为窦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负有直臣之名邀宠媚俗污人名节——有了这个念头,深以为窦某心地卑污,循此私念,办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总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虽百词不能置喙自辩,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么问窦光鼐话的?”
  “奴才知道黄梅一案,已经有了先入之见,问他:‘永嘉、平阳二县借谷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记忆姓名’,奴才又问:‘你说藩司、织造盛住进京携带银两,有什么证据?’他说‘这也不能指实’——他这么答话,奴才就恼怒了。但当时井没有发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带奴才亲自查看藩库,银账符合,银色无误。被他们当场蒙蔽,就更厌窦光鼐无事生非,又急着彻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军务。这么一误再误一错再错陷溺愈深,以至于黑白颠倒……”
  他这一说,刘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绪不好,问话问得浮躁,窦光鼐答话也甚欠温存,两颗蒺藜碰到了一处,还有个不刺的?正思如何转圜,乾隆笑叹道:“窦光鼐不买你的账,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言媚你,哄着你,就成了这番错误缘分——刘墉看是不是这回事儿?”
  “是!”刘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没有审过刑狱,问得也欠得体。这是何等样事?当面相问,他不知你问话用意,怎么敢直截说出证据和讦告人?——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他藩库里的银子既是借的,那都是杂银。雍正朝山西诺敏、我朝王亶望,还有山东国泰都是一样故伎重演,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阿桂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亏欠银两没有杂银,是预先作了手脚,他们借了漕银在库中充样子,用盐商产业作的抵押,弥补得天衣无缝……”刘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点头说道:“鬼蜮魑魅伎俩,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无意重处阿桂,见他满脸愧惶羞赧无地,想起他平日好处,早已没了愠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虚抬了抬,说道:“起来吧,你也是无心之过嘛……你自军务进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财政狱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错失,国家制度不能没有处分,降两级,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你专一在军机处处置军务上头的事,兼管兵部。其余的政务也不要撂开手,和刘墉和珅他们商量着办。回头钱沣进京,视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们的处分你就不要再参与,如今情势,你回避一下的好。”
  这就是处分了,虽然没有明说,阿桂已不再是领班首辅军机了。刘墉想说什么,但又思及,原本也没有明旨说谁是领班,此刻说出来等于给阿桂添乱,便咽了回去。阿桂连连叩头谢恩,说道:“奴才数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简在军机处赞襄政务,从来言听计从宠荣异常。功微而奖重,已经难服众心,罪重而罚轻,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还求主子按纪昀之例,发落奴才军台效力,可以稍赎奴才怀德畏罪之心,待将来立有功劳,再回来重侍大颜……”
  “不要辞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为恶么!”乾隆笑道,“且你也没有贪墨收受的情事,不能罚不当罪。只一条,你不能和窦光鼐记仇,差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若有报复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体面了。”
  “奴才不敢,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连朕也顶得毫不容让。”乾隆说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汉人这般恶习。后来看,确是个方正人,多少有点书呆子气。若不是这一条,进军机也是使得的——你起来吧,兆惠的折子看过了?有什么见识,说说看。”
  至此阿桂才谢恩起身。正待说话,和珅双手捧着奏事折子进来,只向阿桂含笑一点头,将折子呈给了乾隆,说道:“奴才见了十五爷,军务上的事十五爷不敢裁夺,说请旨听万岁爷处置。”乾隆接过了展开,斜倚在案边一边浏览,问道:“和珅你看怎么料理?”
  这一问,和珅便微微一怔。若问钱粮供应取向,他能滚瓜烂熟说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银几何,可以取用买粮,此处粮库若干,能够随时起运。但这问的是军务措置,一个建议错误万千人头落地,追究责任时更难脱干系。若说全然懵懂,自己这个“军机”算怎么回事?思量着,一急之下竟脱口而出:“奴才也为前方军务多少日子睡不好觉了。兆惠原就不该分营拒敌,这么着容易被人各个击破。现在既然已经和大营联络,应该下旨命他们合营拒敌;再从西宁调拨五万人火速增援。我军全军合营,攥起了拳头,兵势盛壮再进兵,似乎才能万全。”
  一条是集结,一条是增兵。和珅说得郑重其事,刘墉却听得肚里暗笑,脸上口中却不肯露出轻薄,轻咳一声以目视他说道:“臣不懂军事。紧缩待援这种办法再不得错误的,但西宁的五万人是用来支应兆惠粮草供应的。调了去作战,又要从别处再调生手来。不要小看了这些马帮骆驼输送粮草的兵,沙漠瀚海里办这种差使,换了新手根本不成!再说,这样也给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机会,旷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军务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晒,“说这些建议全都是隔靴搔痒——你说的其实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敌之计!”和珅生就是个踹不烂砍不断的滚刀肉,挨训受斥绝无脾气,碰了乾隆硬钉子,只枯着眉头一个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说道:“是,奴才胡说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战胜得败不得,赢得起输不起,所以有这个想头。”乾隆便目视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绪还浸沉在仰沐皇恩里。浙江一个亏空贪贿案子,被他整个办了个是非颠倒。一世英名险些泡进这潭污水之中,怀德惧罪忧谗畏讥,他心里什么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诏谕中雷霆电闪大加申斥,原想是祸在不测,见驾交旨之后就回府待勘的,谁知一见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难以自己。见乾隆看自己,他本来低垂着的头又向下俯了一下,语气缓重地说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无可厚非。朝廷确实只能胜只能赢,不能再出错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声音也放开了一点,凝视着乾隆说道,“黑水营前线离京七千里之遥,战事形势瞬息万变,奴才以为根本不宜详细指示进退方略。现在我军既然已经站稳阵脚,可以表彰兆惠临机应变的措置,加速供应辎重菜粮确保军需。可以指示兆惠严防和卓西逃碎叶或喀什米尔,别的似乎不必多说。有了粮草、士气又高。和卓部其实战力远不及准噶尔蒙古部,这仗应该是打得下来的。”
  他说着,慢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地图,至乾隆面前长跪在地,展开了,用手指曲划说道:“主上请看,这条线是阿妈河,这条是娃娃河,这就是沙掩了的无名古城……奴才连同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来看,兆惠其实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败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断:因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经马光祖和廖化清两座大营,稍一接应就能全军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来是两个意图,一是把和卓的军队战线拉长,供给道路也就长了,扬我军之长击敌之弱,给海兰察从乌鲁木齐夹击敌军造出可乘之机。二是在黑水河扎营,可以狙击敌军西逃之路——这是一步险棋,但舍此没有万全之策。既已与胡富贵取得联络,兆惠想退兵可说是万无一失,但他不退。这就是说,兆惠此时已经占据全局形势。如果说踹营之后不归老营是险棋,此刻奴才断定,凶险之期已经过去!朝廷不宜再给兆惠指示机宜,一头嘉勉有功将士,一头日夜督促运粮运菜。当兵的吃饱了,才好卖命打仗啊!”
  “既然你说我军已占主动,”乾隆沉吟着,目光不离地图,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进击?”
  “奴才只是推详,不能备细说明。”阿桂说道,“就这个形势图,兆惠宁肯吃些苦头,不肯纵敌西逃是明摆着的。不能出战,也许是军需没有备足,也许是海兰察的大军还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奴才预料,三五天内一定会有消息的……”说罢便叩头。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兰察畏敌不进,这战事就麻烦了。”
  阿桂就地连连叩头,说道:“兆惠海兰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词饰功讳败是实。看他们前份奏折,实际是大胜之下,诱敌未获全功,马廖诸人因为主将一时失去联络,担心责任写来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兆海两位将军不是畏敌怯战冒功饰过的小人!”
  “这样很好!”乾隆抚掌一笑,说道,“你起来,立刻写信给西宁提督,加速督运粮草。兆惠军中一日断粮,朕必取他的首级为三军谢罪,和珅写信给西安巡抚,就从西安藩库提调银两,采办牛羊肉制成干品,连同耐寒耐运菜蔬火速供应海兰察军中。天山大营和乌鲁木齐驻军宁可断粮,前线供应有失,朕就不要他这‘儒将’了!”
  “扎!”阿桂和珅同时答道。
  和珅心里一阵轻松宽慰:从地方藩库直接拨银。西安藩库、户部和兵部互相结账,中间还有运输损耗……云贵修缮道路的一笔烂账满可以一锅烩进去打了马虎眼儿——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账的主儿共有的一门心思:账目头绪愈多愈好,愈乱愈妙——一头答应着,又道:“洛阳还有十几万斤笋,几万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调上去给当兵的吃。”
  “不错嘛,”乾隆破颜一笑,“都运上去,将来由你统一结算——刘罗锅子,你只管低头,想什么心事呀?”
  刘墉听他们议论军务,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听乾隆问话,忙回过神来,掏出烟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声说道:“臣在想台湾的事,一条福建的铜,今年从台湾私运到日本,查扣下来的就有四千斤,茶叶、大黄、绸缎和磁器,福州不能禁运台湾,但台湾天高皇帝远,台湾禁海比福建要难十倍,海禁是朝廷明发了的,其实禁而不止,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听着,这是指自己办差不力,在旁笑道:“这也是没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凤梧来,我同他谈了一个时辰,就说的禁海。他说近年来还算好的呢!康熙爷手里禁海,实际台湾从来也没禁止过,从高雄港把铜船、百货运出去,海上私贩子交了银子,人坐舢板回来,连船带货就卖到了吕宋、日本。马二侉子去马来西亚上回回来,说那里满街都是汉人,五行八作里头卖的都是内地货,不是走私,哪来的那些东西?所以这事,还是要严加缉察!”他轻轻一句,已把责任推给了刘墉,又一笑抹平了,“吕宋国的曹婆子,派了他儿子到扬州采办漆器,连南京织造衙门库存的贡绸贡缎都买了去三千匹,那是‘走亲戚’,金子晃着眼,官员们能着别过头不看,也就稀里糊涂将就了。”
  “我说的其实就是这一条。”刘墉当然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见乾隆示意允他抽烟,一躬谢过,打了火吞云吐雾说道,“单说买卖货物,其实卖货出去进货极少,就算民间私相交易,肉烂在锅里,还是便宜了内地百姓。但方才说的曹寡妇,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网逃亡出去的要犯——这些匪类与台湾那些不逞之徒勾结,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湾远在海隅,又相隔千里狂洋,征剿善后都极不容易!”
  乾隆听得极专注,不时点头,良久才问道:“眼下有什么征候?”
  “林清爽确实在台湾,仍在传教布道。”刘墉幽幽地说道,“他本人有许多化名,瑶琴子、广成风子、黄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实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县,乾隆二十八年迁居台湾彰化县大里代。皇上,台湾这地方,汉人、高山人、土著人、内地移民居处犬牙交错,各为生计结团纠队,械斗火拼抗官杀吏这些事变历年多有。侨居之民和本地土人为争山争地,打起来一聚就是几万人。所以虽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难治之郡。林家在台湾经营几十年,结寨建营雄据彰化,其实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羁縻怀柔,只要完粮纳赋,别的事只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某几次潜入大陆从逆作乱,失事返逃台湾,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诸罗山中传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缉拿。为甚的呢?”他抬头看一眼乾隆,又敛了浓眉说道,“怕的就是激起事变,无论处置善后都十分棘手——高凤梧守台湾,给臣写信说台民‘轻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这说的是燕赵之风,实在是溢美之辞了——大白天县里出票拿人,官员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复返了,内地有这样的郡城么?”
  他说的是实情,淡水同知潘凯的死讯才报上来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门签押房,忽然前堂报说有无名尸,他带四名番役去验尸,刚出城就被几十个暴民围困了,一顿刀砍斧剁,顿时尸横荒郊,官军连个贼毛也没有摸到。和珅想着那份奏章夹片,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在旁说道:“政令不出于城垣,治安败坏于闹市,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这……隔着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远水不解近渴。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奴才以为台湾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赋捐。一头赈济盗户,一头派得力能员去任知府,营务也要整顿一下。军政民政双管齐下,先稳住局势再说。请皇上圣裁。”
  “最要紧的是整顿营务。”乾隆一哂说道,“和珅你就管着户部,不晓得台湾已经三年免赋?还要再免,还要再出钱赈济盗户!台湾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贸易,根本不是穷。已经富得流油,再加银子赈济,就能治了乱源?”他哼了一声,端茶一啜把杯子徽在案上。阿桂见和珅吃了硬钉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头小心称“是”,心里暗服他头脸皮硬厚,却也一阵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轻薄,因喟然叹道:“实在皇上这话洞若观火!和坤说的其实是用钱买平安,放在别的州郡都成,惟独台湾例外。不但是个无底洞,发了赈济又等于朝廷明明示弱,助长教匪逆民猖撅气焰,与资敌无异!”他先抹一把稀泥开脱和珅,后一句厉指和珅是误国之言,惊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头听他说道,“台湾政务有三弊,一是械斗不断,没有大乱,小乱不断,朝廷上下习以为常,闹乱子就用钱去买哄,养成刁顽习气;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轮,又不带家眷,都没有久守长治之计,在肥缺上头捞一把搪塞了长官上宪完事儿;再就是营务废弛,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按说,台湾设着一员总兵,一员副将,分驻台湾府和彰化,有一万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师副将一名统兵两千,驻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钱粮上头打主意发财,就用兵舰贩运私货私盐和内地贸易,留在台湾岛上的兵常驻不过四五千,也是开赌窝娼护送私货,赚来的银子按月向长官缴纳。地方官要靠营兵守衙护城绥靖治安,谁敢招惹这起子丘八爷?官匪兵又勾联,又互相防范,谁正经办事,在那里一天也呆不下去,陈陈相因,竞成了瘤疾!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换别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台湾的老规矩办。就是好官,像雍正爷手里的蔡合清、黄朝宗时候,还算有规矩,到秦凤梧高凤梧,也是顶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员就不可问了!”说完又叹一口气。
  他长篇大论譬讲详明,乾隆听着起初还能持定沉着,默默沉思着点头,到后来愈听愈觉心惊,两道苍眉已经枯了起来,直到阿桂说完,却又恢复了平静,手里把玩着汉玉扇坠儿,良久说道:“你说的情形上次闽浙总督常青陛辞时,他也大略说过。隔着这么宽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内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内地也在败坏,台湾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说的那个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说得糟乱一团,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见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银子顺利便当。你办老了事的,不要上他们的当。但既有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华夷洋务倭务丛繁难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长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见疲软,这不单是台湾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设一个福建总督衙门,统辖军政要务,有事机断处置,随时镇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尧,未及开口,和珅已经抢了先,微一屈身说道:“皇上指示详明!奴才越想越觉得圣虑高远。这个总督一是要能提携福建水陆各提督衙门,二是要娴熟政务夷务。军政一把抓,还要清廉有为才成。奴才举荐两人,一个是两广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宁。请圣意决断。”阿桂一听就明白,勒敏在广州一头整顿洋务一头还要禁教禁烟,忙得七窍生烟的人,根本抽调不得,其实和珅真正要荐的是海宁。正要说话,乾隆沉吟道:“李侍尧也使得的。海宁没带过兵,民政上头是他长处。但李侍尧还没有起复,骤膺大任,朝廷对下要有个交待。海宁可以调去任巡抚,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说。台湾三天两头不断有军情,已经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听风就是雨。海宁——这个名字也好!”
  “就是这个话!”和珅笑道,“海宁,海宁了,台湾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阿桂听他二人说话已经近乎儿戏,但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驳,嘬着唇沉思有顷,说道:“奴才以为李侍尧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写个保本,起复他暂署总督衙门,这是戴罪当差,他只有十二分经心的。待三年任满再正式起复任总督。有了政绩闲话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显眼了。”乾隆一笑说道,“李侍尧先到甘肃去帮办军务,踩一步台级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尧,由刘墉和珅两个人保本更合式些。”
  这是很入情理的话,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别人确实不合适,和珅李侍尧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来保更见公心也容易让李侍尧安心。这样一摆布真的是天衣无缝,二人不禁心中宾服,见乾隆起身,忙离座长跪,齐声道:“奴才们谨遵圣谕!”
  乾隆站在汉白玉石栏旁目送他们逶迤出去,摆手叫过王仁,吩咐道:“传旨内务府,这池子傍北那处房子改建成书房。朕每天午觉起来就在此看折子——接见大臣还到澹宁居。这四个女孩子晋升赞善女官,就在书房侍候。”
  “是!”王仁忙应着,又道,“晋升女官恐怕内务府要请皇后娘娘懿旨。这房子是夏宫,过冬防寒怕还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禀告太后,无奈地皱皱眉,说道:“不要请懿旨。这是朕的特旨,让内务府用印颁玉牒给她们就是。修房子的事还要朕*心?你是干什么吃的?”王仁听他辞气不善,吓得喏喏连声答应:“奴才遵旨承办,主子尽管放心!”
  “听着,”乾隆说道,“谁敢出去胡说八道,朕就剥了他的皮!”说罢转身进了偏殿。
  和珅耐着满腹机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样坐轿到园北工地巡视一匝,返回澹宁居东书房再见刘墉,商议了联折写本保举李侍尧起复的事,又去见掌事阿哥颙琰说了议罪银进项。出入大账,这才匆匆出园打轿回府。
  一路坐轿他都陷进深深的思索中。钱沣进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着在贵州修路、造梯田、整顿铜矿矿务,有什么急事要进京述职?显见的铜政上边四十万两银子账出了毛病,但这是由兵户两部过账,还夹着云南买大理石的款,都搅在一起,贵州藩司只是中转呀!能查出什么“症候”呢?若说与和珅无关,刘保琪怎么会晓得“修路工银高出二分”?刘保琪是纪昀的人,又攀着颙琰,和王尔烈他们都是“一会之人”。说得这么扎实,绝不是捕风捉影的话。随着轿子闪动滑行,和珅眯缝着的眼中碧幽幽闪烁着微光,他又想起方才颙琰接见,仍旧是那么客气,客气里透着冷,连微笑也像凉白开水那么淡……和珅问起福康安和钱沣时,颙琰只是点头,又试探问云贵铜政使衙门调拨制钱用铜,颙琰也只说“兵部用银子可以从户部调。贵州修路钱沣还是高兴,因为贵州人能拿到工钱嘛。不过在贵州还是用制钱便当些。那是个穷省份,料价工银略高些,他们省还是便宜。”这话说得汤水不漏,根本没有嫌“太贵”的意思……他又转念想到钱沣这人。在山东查国泰的藩库,其实已经一天大事了结,刘墉拉和坤去泰安看封禅碑,钱沣不哼不哈在济南又杀了回马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事立刻成了倾动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康安出兵剿匪,牵连得刘墉离开省垣,和珅就想破脑袋也无法调虎离山杀人灭口!想起钱沣回省城,听说已奉旨处死国泰时,目光中那神气——眼睑微微一颤,端着茶碗的手轻抖一下,只惊讶地看一眼和珅——也就这么一闪而过,轻轻一句话:“十五爷刘大人都在山东,似乎性急了一点。”旋即平静得一潭静湖也似……纪昀去了,还和阿桂有书信来往,李侍尧是合于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复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来也一点事没有。和珅有时觉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软了下去,但现在又看到,这些“软下去”的拳头只是缩了缩,又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这些角色远比他和珅想的厉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乱思绪不定,和珅觉得滑动前行的轿子微微一顿,身子前合了一下轿已落地,戈什哈在轿窗前禀道:“和中堂,已经到府了!”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轿帘,呵腰出轿,已见刘全从府中小跑出来,一边弹袍角,口中问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阁找来,他们来了么?”
  “来了。午饭后没歇晌他们就过来了。”刘全笑着,觑着和珅脸色说道,“他们问我有什么差使,没得着您的话,不好说什么,现在西下房候着呢!还有军机处外放的刘章京也来了,翰林院的马祥祖、方令诚和吴省钦,都察院的曹锡宝方才来寻刘保琪,说要给他饯行,我也都留住了,这会子在书房说话。中堂,您先见谁?”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实马祥祖方令诚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来往的,但他有家规,凡翰林和法司衙门的进士,无论品秩高低要和外省来见的方面大员一例对待。但他此时心中有事,一点闲情逸致也没有,不想和这群人攀闲话,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实在太忙,今晚还有几封要紧公事书信要写,我先进内房洗洗脸,见面敷衍一下,你在合春楼定一桌席面,叫胡师爷他们陪着,算代我为保琪送顺风儿。丁伯熙和敬朝阁就在府里吃饭,告诉他们是要到贵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账清理一下。”说罢一径进了内院。
  内院上房很静,秋树婆娑影影幢幢,微风扫地落叶的沙沙声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药香时浓时淡混和着随风递出来,更显得幽深僻静。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冯氏刚吃过药,在佛前焚香,因变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来寻长二姑,只见内务管家娘子,账房上头管家媳妇并各房有头脸的婆子奶妈、掌钥匙的开脸丫头从北院上房纷纷下来,便知是家政议事才罢了会。众人见他进来都垂手贴膝躬身退到一边让道,和珅也不理会,径抬脚进了北房。两个丫头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浊气,见他进来忙也行礼,年长点的叫秋云,笑说:“长rn奶在里头屋呢!吴姨姨才去了南院……请老爷示下,叫不叫吴姨过来?”和珅未及答话,长二姑已擎着长烟杆出来,说道:“老爷横竖还要去南院的,怜卿这几儿发热,这会子且不叫她吧!”说着便命丫头,“还不给老爷沏茶来?”和珅浑身乏透到骨头里,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时才道:“外头的事真真烦人,磨得人醋泡软了骨头似的!还是家里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吴姨那里?”
  “回到家老爷也是个忙人。”长二姑脸上带着抱怨,脚下不停取过座褥给和珅垫了背,又拧一把热毛巾递过来,似嗔似笑道:“老爷不说,当我们是瞎子?告诉你一句,好歹也当心点自己身子,老阴少阳最损人的了!”和珅一笑,顺势把手伸进她大襟下,抚那一对发面馍馍似的乳房,嘻笑道:“就你眼尖!那还不是妒忌?你比她还大一岁呢!咱两个那个……就不是老阴少阳了?”长二姑嘻笑着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见了吧!也没见你这样的,外头周周正正的,回来不论老少亲疏贵贱……逮住谁是谁!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闹到什么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确实是这个样,在外随和戏闹无所不至,爱钱不贪色;也许正为如此,回到府里无所不至,竟是个贪色不爱钱的角儿,嘻笑着,想起外头有客有事,见长二姑红着脸掩襟扣钮子,上去做了个嘴儿,说道:“当家婆娘儿,这府里除了个病秧秧太太,谁能迈过你去?我这会子忙,先出去见见人,回来再和你‘老阴少阳’一番,如何?”
  说罢要去,长二姑又叫住了他,说道:“刘全账上又过来三十六万,是进哪项账?吴姨姨昨晚说良乡那块庄子还短着八万;我说这钱不能动,得请示老爷再说,她倒没说什么,只瞧着不欢喜……她还不足意儿么?上回——”她没说完和珅便止住了,说道:“这我知道,吴姨的房地庄窝不入大账是我的话。刘全的是四十万,不是三十六万,这个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动。回头再跟你说。”长二姑抿着嘴听,说道:“老爷说的是正理,不过防着像纪师傅那样儿抄家罢了。依我看,府里银钱收项也该收敛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来十多万——吓人!”
  “有那么多?”和珅停住了步,这就是说,和府敛财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多万,这么庞大的数目他听着也暗自惊心,怔了片刻才回过神笑道,“还不是这座圆明园?园子修好了再想这进项后悔也迟了。我们不收,这笔银子就都流到别人腰里,这也是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妨的,谨慎些,除了议罪银子里头进项不停,凡有官员干谒进贡儿的一概不收。没有缺的官儿来拜,都要有点散碎银子给他们——不能超过十两,明白?”长二姑笑道:“晓得了,叮咛得耳朵长出老茧了!有些候补官儿也真下作,见有常例赏银,隔三错五就来走动,一二两三五两地接赏,也不嫌寒碜!”和珅道:“越是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钱图买个平安人缘儿就是了。”说罢出院。
  刘保琪和几个翰林清流在和珅书房里大说大笑十分热闹,都没有留意和珅进来。马祥祖正笑说:“这是相府书房,和相就是随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体面——瞧这屋里烟腾雾罩满地橘子核瓜子壳,和八大胡同翠袖楼刚吃过花酒似的,成什么模样——”说着一转脸,见和珅站在门口笑,便道,“和相来了!”众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吴省钦笑道:“学生们放肆,弄得和相书房乌烟瘴气的……”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满脸都是笑容,摆着手随意坐下,说道:“大家越是随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军机处我们就相与得好,你们是朋友,我们自然都是朋友。听家里人说你们要给保琪送行。这个东道我作得,可惜我还有公务,不能相陪。”刘保琪笑道:“方才贵昆仑①已经来说过。我们几个穷措大今儿要吃大户了!既是您作东,我也不闹客气,要最好的八宝海席,十两一桌的!谁让您有钱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请还请不到你们呢!我有几个村钱,还不是皇上赏的几个庄子?指望那点俸,早他娘饿掉大牙了。也不瞒诸位,刘全管着园工,招呼个客人什么的,钱粮上头小来小去的账目随着工单就报销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说着让众人,“这枇杷是他们才送来的,难为这季节几还有这东西,请大家尝个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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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昆仑,指家仆。

  他有说有笑亲切和气如同家人,曹锡宝和方令诚还是头一次到他府来,不禁心里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无虚……”正思量着,和珅笑问:“这两位都见过面,只没有说过话,是在哪个部当差的?”曹锡宝一怔,才想到是说自己和方令诚,忙躬身道:“回中堂话,学生在都察院,纠劾司监察御史,曹锡宝。这位叫方令诚,和这位惠同济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着头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几个刑部司官等着见堂官,我们握过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纪晓岚府门口,我进去你们辞出来,一同打招呼说过话,都是一面之交。不过,方先生有一段风流佳话,还掺着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详了哟!曹先生好文笔、好才学!”他这样说,马祥祖吴省钦和刘保琪还不觉怎样,曹锡宝等三人都是随众邂逅,与和坤一面之缘,点头即过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记忆时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记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骇然。和珅恬然自喜,随意吃着枇杷,指着壁上字画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里墨水不多,只喜爱结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为附庸风雅。在朝里管着钱粮,自觉在钱堆里钻着,满耳朵都是算盘珠子响,满眼都是银子戮秤,回来看看这些字画能清心寡欲,洗洗这身铜臭!”说着又笑,“诸位大方之家,看这些字画以为如何?没有假的吧?”
  众人随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画,有吴梅村、熊赐履、高士奇、张廷玉、傅恒、刘墉的……熙朝以来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应有尽有,最为珍贵的除了邹思道的“静气通神”还有伍次友的“野芦掩渡”——大内三希堂里也极罕见的名人之作——也悬在北壁显眼处。原来这群人初入书房时矜持,后来送上果脯点心又忙着噱笑说话,人人心想和珅是个市侩,谁也没料到满壁图书都是绝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画太多,书房虽大,挤挤捱捱满墙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书房,倒似关帝大廊庙前摆卖的旧字画棚儿似的。但此时谁肯说破?只刘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说道:“这是纪中堂的字了,原来挂在北壁的,现在到了西边。”
  “是刘墉说这字写得寻常,家里人就挪了地方儿。”和珅听刘保琪话中有话,似指纪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边”,却只皱了皱眉头,谈笑自若说道,“是你不留心,这字画隔几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刘墉的,现在也挂到了西边。”吴省钦端详着那幅字,见是斗来大两个“竹苞”,良久一笑,问道:“是丰绅殷德世兄入宗学时纪公赠写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寻常,意思也是恶作剧,书房里不挂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诧异,问道:“为甚的呢?”吴省钦只笑着摇头,曹锡宝却拊掌笑道:“这是骂人的话——是说中堂家‘个个草包’!”
  这一说破,众人都醒悟过来,不禁都莞尔发笑,和珅一时也明白了,也就讪笑,说道:“昔日高江村骂索额图、骂明珠,一路骂着升进康熙爷的南书房。纪晓岚诙谐滑稽,有高士奇遗风,我和珅又何愧于明珠呢?”这是很得体的解嘲之语了,大家笑着附和,转了别的话题。因说及上路的事,和珅叫过家人,命“带这几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宁送我的洮河老醪带两坛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烧干性子太烈,保琪还要上路,不能害酒”。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中堂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刘保琪一边打躬作辞,正容微笑道,“明儿下午我离京,走前我再见刘全一面。”和珅笑道:“我就不为相,也是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的人。已经和刘全打过招呼,呆会儿他也去给你送行——你怎么下午才走,看的吉时么?”刘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个。从园里辞出来时遇见内务府老夏,他说钱沣道儿上犯了痰喘,皇上下旨叫大医院开方子赐药,说内务府要送药去,也想和我同行,也为我是学政,驿馆里吃饭供应好些……”
  他没有说完,和珅已经呆了,目光幽幽闪着盯视前方不语,刘保琪从没见过他这样子的,笑道:“我是在想,钱大人瞧着蛮结实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春?”刘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东,那里出的荆条花蜜,最能定喘养肺的了。你告诉夏百春,叫他派的人来我府一趟,给东注先生带些。你也问问太医,看用药要当心点什么,道儿上的事麻烦,谁背着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肃道上落个病根,至今一遇天儿冷或积了食,干脆就是束手无策!”
  众人听了无话答讪,各自辞了出去。和珅看着渐渐麻黑上来的暮色,在书房独自思量片刻,踱了出来,已见刘全从下房偏门中出来,便道:“他们已经去了,你再呆一会子也去,代我劝几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阁他们怎么说的?”
  “我说了贵州修路款项银子的事,要他们到贵州藩司衙门去核对账目。”刘全对和珅说着,见几个丫头过来,吩咐道,“把书房打扫干净,先开窗透透风,再关窗用百合香好生熏熏。”他顿了一下才又回,“——别的话没见着您,没法子往深里说。”
  和珅听了点头,背着手游着步子径至新辟的西花园,看着晚色中变得斑驳杂淆的园景不言声,刘全知道这主儿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声在身后亦步亦趋。半晌,和珅问道:“咱们新府邸正房起建,统算下来用了多少银子?”
  “不到五万两吧……”刘全万不料他问出这么一句话,有些摸不到头脑,怔了一下回道,“单是房里铺地的金砖就用了一万多,起墙也用的水磨临清砖,这就费老了……”
  “不行,一定要实惠好用,外边要看着平常。”和珅一摆手道,“金砖已经铺了,将来严严实实铺上羊毛毡毯,又好看又实用,瞧着也不奢华。临清砖金砖都是御用贡品,你摆出来给外人看?外边全用青灰浆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砖样儿来,再种上紫藤萝、金银花,爬上牵牛、爬山虎这些,密密栽种,用绿篱笆把墙护起来,絪缊峥嵘的也有些个气象。没的浅薄了,叫人说出个‘暴发户’来,什么意思呢?”
  刘全没想到和珅说出这么一大套来,和自己心里想的事满拧。看看周匝都是民居,灰霭霭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烧成余烬的炭,斑驳暗红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满空中各家炊烟都弥漫开来,还隐隐散逸着饭香,不时传来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闹声和零星的犬吠。见和珅在园心花亭旁站住,刘全才明白他是怕隔墙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细如发,便在旁垂手竖耳,听和珅又轻咳一声,知道他要说话了。
  “钱东注在道儿上病了。”和珅不咸不淡说道,“皇上赐药,要派人送去。”
  刘全一阵兴奋,盯着和珅看他脸色。但和珅的脸淹在苍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气。在沉默中刘全也冷静下来,喃喃说道:“既是姓钱的病了,怎么爷不晓得?——是听他们几个说的吧?”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和珅仿佛在嘘出自己心中的郁气,徐徐说道,“有很多事一时想不明白。比如说这几个进士,方令诚和曹锡宝从不登我的门的,上次于敏中召曹锡宝说纪昀的事,听说他说私门不议公事,顶了回去。今晚,恰恰是今晚,这几个人就联袂而来?……这有没有文章呢?”刘全想着他的话,一阵惊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说道:“老爷官越大权越重胆越小了。我觉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点了翰林盼学差,当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么?钱沣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军机处也就知道了,赐药也要六百里加紧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连钱沣进京也不知会,防您还不容易?”
  和珅不动声色听着,良久一叹笑道:“谁叫咱爷们心里有病呢?事事都像你这样想,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爷也和皇上一样?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爷比?我很疑这几个清流是十五爷和刘墉,不定还有阿桂,他们商量了派这几个傻书生来打我的磨旋儿!”
  刘全听傻了。
  “原来的办法不能用了。”和珅阴郁地说道,“但钱沣得病是千载良机,不能错过。你叫几个太医,最好是给钱沣看过病的,商酌一个方子,我也要给钱东注送药!”
  “爷!皇上赐药,你送药,钱沣肯吃您的药?”
  和珅笑起来:“这事明日我还要告诉阿桂,军机处也要送药。大家都送,钱沣肯定吃皇上的药。”
  刘全看着他发愣。
  “明天上午把送药的太监叫来。”和珅哼了一声,“还是要在御赐的药里作文章……明白?”
  “明白!”刘全一下子灵醒过来,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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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2:43:2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 吴省钦欺友戏姗姗 福康安豪奢周公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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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省钦几个人当晚为刘保琪饯行吃酒,直到起更时方散。翰林院历来是个熬夜当差衙门,六部里票拟出来的文告,经军机处批转,发到翰林院,掌院学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书。有点类似我们今日的文办秘书,分给谁,谁就自己*心打熬写稿,衙门里积习既深,人人各自为政,几乎没有点卯到衙应差这一说。吴省钦不善饮,早上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时已不知什么时辰,揉揉惺松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却阴了,爬起身懒懒洗漱了,问家人才知道已过已正。衙门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无事可作,对着镜子相了相,梳梳辫子又抹了点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来。
  他家住在红果园,在京师是个偏僻地儿,出门就是一大片菜园,一畦畦的萝卜蔓菁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远处一座破庙前。灰暗的天穹秋云叠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小街上连行人也极稀少。吴省钦想想没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处新建的四合院门首——这是方令诚的宅子。方令诚一举高中,他的乃兄一高兴,从山西票号上头一票转过来三万两银子,就在这里起了府第,原在槐树斜街还有一处,家人还没有全搬过来。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诚是比吴省钦还要阔的财东哥儿——他在门洞里拍辅首衔环打得山响,半晌才听里边一个女孩声气问道:“谁呀?”
  “是我。”
  “你是谁?”
  “我是吴省钦。”
  “吴省钦?”那女孩隔门沉吟片刻,说道,“家里没人,吴先生请先回步,后晌我们大人才得回来呢!”
  吴省钦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动,说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么?我是吴大人呐,上回给你买尺头的那个,忘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辫儿丫头站在门洞里,笑道:“您就说吴大人不就结了,说什么省钦不省钦的,我们下人谁知道呢?”吴省钦见她天真可爱娇憨可掬,一头往里走一手轻拧她脸蛋一把,口中说道:“我那里还有更好的留给你哩!我赢了怡王爷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儿,金子不稀罕,难得成色好,正阳门大廊庙银铺待诏给打了几件首饰,回头赏你。如今我们是街坊,你去我府送东西就取来了!”说着进上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跷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还在孩提问,听见赏她物事,喜得眉开眼笑,脚不点地忙着伏待,拧了手中又倒茶,用鸡毛掸子掸他脚面上的尘土。吴省钦只是笑,啜茶问道:“家里都谁在这边,怎么这么冷清的?你们老爷这会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会了曹大人去见刘罗锅子。家里大老爷来信,说要带二老爷没过门的太太来京,这边家里人都去七步街那边拾掇房子安家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吴省钦问道:“姨奶奶呢?”
  “在西厢房里呢!”芳草儿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儿一哂小声说道,“告诉吴大人一句话,老爷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欢呢!方才要了花样子说要描一描,这会子也不知在作什么……”
  方令诚在老家的正配要来京,吴省钦早听说了的,倒没想到这么快的。芳草儿这一说,吴省钦便有点意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里兜拧了两匝,说道:“上次我请姨太太给我绣的烟荷包儿,不知绣好了没有?我去瞧瞧……”说着便出来,至西厢一把推开门,笑道:“嫂夫人清静,好悠闲的!”
  “是吴家兄弟呀!”那妇人盘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样子,不防有人进来,抬头见是吴省钦,怔了一下,脸上绽出笑来,说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见刘墉中堂。你不知道么?你们昨晚不在一处灌的黄汤么?”
  方家住在槐树斜街时,吴省钦就是常客,三天两头踢破门槛来搅扰。那姗姗烟花下尘出身,风月场上熬打出来的练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吴省钦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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