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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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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6:03 | 只看该作者

第七部

拉拉杂杂,戏台前后的事说了六大篇了。如今要讲一讲当日的评戏家。评戏文章,是光绪年间就有人作的,不过入了民国更为热闹。有个陈优优,在民三、民四时代评戏极负盛名。那时有人说黄忠戴罗帽,被优优抓住他这个错缝子,一篇文字骂得那人无言可答。优优是足出风头。同时浙人裘子元、吴人潘净源也作了不少戏评稿件。净源的稿多半在上海《小说月报》登载,后来蒋瑞藻辑《小说枝谭》,曾选了他几条。子元却是投稿之处甚多。曾有人说评话内只有《七侠五义》并无《三侠五义》,戏中三侠五义的名目敢是错了,子元驳道:“《三侠五义》是石玉昆原书标题,《七侠五义》是俞曲园改的。请这位先生看过《七侠五义》的序,再来说话。”当时人都夸子元看书留神,不象一般冒失鬼张嘴就说,提笔就写。六经也读破句,引史册只检列传,连本纪都不曾翻阅,便发疑问。胆子真在赵子龙、姜伯约以上,正经正史还不求甚解,莫说评话了,自然文章不及子元。过了些时,优优回南,子元入了历史博物馆,净源皈依佛教。三个人评戏之文陆续搁笔,他们的精湛议论不容易看见了。
  张聊止也是评戏的健者,笔墨是很好的。优优、子元等人都佩服他。聊止又同畹华一派朋友十分联络。凡畹华一举一动,聊止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也不罗嗦,每作戏评总要谈到畹华的事迹。当日人们把畹华比作皇帝,聊止比作史官,左史右史,聊止一身兼任,简直是梅氏创业起居注。要考察二十年以来畹华在梨园的势力并戏剧变化,聊止的稿件大有关系,虽有人反对,到底打不破的。聊止总算评剧界里面一位特别重要人材。
  天津各新闻纸,登载许多嫂子我的稿件,只因梨园有一种旦角,张嘴自称嫂子我。这几篇文字专评这一派的戏,所以署名嫂子我。头一次的稿就评的是《皮匠杀妻》。说得嫂子我披头散发,露体赤身,磕头如捣蒜,肉麻到一百分,只用意是个戒淫,还可以不加责备。然而在戏评里面,总要算是第一可笑,比上台唱这路戏的更加上当。有个胡批先生,给嫂子我加了些小批,说他是个蠢淫妇。嫂子我也没辩白。但这嫂子我本是个票友,这一路的玩艺认真是扮演过的,因此说的穿插词句都靠得住,比剽学儿不得一样。不过本人上台本领平平无奇,只是一个大概,没有细腻的地方,文章也自然没有细腻。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实是不差。嫂子我的诌谱倒可以给名儒作证。有个自号天然的,看过嫂子我的戏评作了一首七言绝句云:“曾将冠冕换新妆,悟到人生有幻场。披发一般哀郢志,伤心重唱柳枝娘。”这嫂子我又有个别号,叫作披发旦,因此天然的诗用了披发二字。天然的口气说是尊题格也可,说是给嫂子我文过饰非也可,说是另有超人的见解,借着嫂子我的笑话,自己发泄出来,也无什么不可。只是不免提高了嫂子我的身分,掉一句文叫作溢美。反不如胡批先生一阵胡批,倒搔着嫂子我的痒处。桥玄、何(禺页)说魏武是命世英才,魏武并不高兴。许劭说魏武是治世能臣、乱世奸雄,魏武大喜。毛序始说曹操喜得不怀好意。直至如今年月,凡看过《三国》的,都认许子将是曹阿瞒的知己。胡批先生总算嫂子我的一个许子将。他说嫂子我是蠢淫妇,嫂子我答云:愿唱女角,不怕上当。可见嫂子我深服胡批先生的论调,因此不去翻驳。对于天然没什么表示,是把他当作桥玄、何(禺页)了。
  嫂子我评《皮匠杀妻》云:头场上小花脸,扮的是朝邑书吏岳子齐,戴荷叶巾,穿绿褶子。他上来念“西江月”半阕。表完家门,唱西皮摇板下。二场绣帘一揭,皮匠老婆嫂子我上,梳着大头,戴些草花,满面脂粉,穿一身蓝布袄裤,唱西皮摇板两句,念话白,报家门,叫起来,唱西皮原板三句,挂招牌,再唱摇板一句收住,坐柜台。若问做的什么买卖,原来开的是鞋铺。上岳子齐假意买鞋,说些不相干的语言。三场这两人成了事实。四场上皮匠,是二花脸应工,小花脸抱演,蓝毡帽,布箭衣,忘八胡。这小子带酒回家,冲散野鸳鸯,嫂子我把那人儿从后门放走。幸而没露马脚。五场小生扮皮匠之弟杨盛公上。青罗帽、青箭衣,石秀的扮相,也是石秀的人性,被他窥破隐情,和忘八定计出气。六场嫂子我和岳子齐幽会,他兄弟二人打进房门来了。嫂子我披头散发,穿着小红袄,敞着怀,露着大红兜肚,滚在地下爬起来,同岳子齐奔下场们,做出从后门逃走的模样。皮匠拦住去路,奸夫淫妇仍复折回,杨盛公用刀漫嫂子我的头。嫂子我一抡散发,从上场门倒下,他兄弟二人杀了奸夫。七场,自古道杀奸杀双。丈夫和小叔已把奸夫杀掉,焉能饶得了嫂子我!只见嫂子我用手理着头上的散发,从下门场仓惶逃上,向上场外犄角一扑,一抡散发向下场里犄角一退。杨盛公追来,用于一拍嫂子我的肩膀,踢一脚,嫂子我又抡散发,望上场外犄角一个抢背翻过去。杨盛公用刀漫头,嫂子我从下场门跑了,小叔子追下。八场,嫂子我从上场上,杨盛公追踢照前,嫂子我抡散发,翻(角力,jin)斗,也照前。只前一场是从下场往上场外角翻,这一场是从上场往下场外角翻。方向不对,起范也是两个劲头儿,可也差不多。杨盛公又漫嫂子我的头。上皮匠,三人编辫子。嫂子抄到小叔子面前,皮匠抄到他兄弟身后。嫂子我跪下,杨盛公一手揪嫂子我的手腕子,一手举刀。他们两个脚走,嫂子我膝行。从上场里犄角斜走过来,杨盛公归中场站定,忘八倒在上场,嫂子我倒在下场。嫂子我跪起连抡散发带磕头,哀求饶这一刀之苦。忘八心已软了,杨盛公不依。这一段的路子跟《石秀杀山》大同小异。嫂子我扑忘八一抱。杨盛公从左劈开,这夫妻二人扑在左边,又是一抱。杨盛公从右劈开,夫妻归右。杨盛公归左,起刀花剁女角的头。嫂子我躲刀(口卸)发,抱刀圆场。杨盛公的刀在嫂子我粉颈上一横,嫂子我殉了奸夫的节。他兄弟们提着男女首级报官。这一出起了尾声。戏情虽说亵秽,也可以警戒浪人。从前有人和邻妇有些勾当,因看此戏绝迹不往。邻妇另姘一个某丙,过不多日,果被邻妇的丈夫杀掉。先前的这人摸着脖子道:“我若不亏了听戏醒悟,今天完了。”这样一看,唱戏实与人心世道有益,也可以看出花旦戏不一定是诲淫。但是有人主张唱《翠屏山》,只唱前段,不唱杀淫僧荡妇的那两场,未免是点金成铁,况且要考较花旦戏的真实工夫也非看后一场不可。说这般话的,大概是个看戏的戾笨头,不懂戏中甘苦。
  袁子才的《子不语》里面,有一段故事,是一个妇人和人私通。她的夫弟素来好看《水浒》,最羡慕梁山泊上行者武松的为人,如同《三国志》诸葛孔明自比管乐,《金佗粹编》载岳少保说“飞不惜死,欲与关张比烈”心理一般。恰好撞破嫂子私情,即同哥哥黑夜掩捕,把他嫂子当做潘金莲处置。自己成了整个的武松,他嫂子死得甚苦。强魂厉魄附在小叔身上,报冤索命。旁边有人说道:“武松杀嫂因嫂杀兄,你这嫂子没有弑夫之罪,和潘金莲罪有轻重,你敢是错了。”这女鬼一闻此等言语,借着他小叔身躯向着这个说话之人磕头道:“毕竟还有明白人儿主持公道。”于是把她小叔弄死了。这件公案正和杨盛公所作所为一般无二。
  有人觉得这个材料正好续作《皮匠杀妻》的后部,派给嫂子我一流角色扮演。先上几个凶恶鬼卒,再上嫂子我和岳子齐的阴魂。岳子齐换个小洒发,嫂子我披发照前,男女都加上白纸鬼发。两个怨鬼和鬼卒撞着,被鬼卒叉上一阵,拿去见冥王。再跳判官,冥王升殿,鬼卒把男女淫鬼牵来,跪在冥王面前。嫂子我诉出情由,冥王先把岳子齐押下地狱,然后给嫂子我带上枷锁,派鬼卒牵着她去见杨盛公。再上杨盛公,被女鬼附了体索命而亡。再上冥王,女鬼拉杨盛公司到森罗,冥王说杨盛公虽然多事,一死已是蔽辜,赏给路引准做游魂。嫂子我一生淫邪,押下无间地狱受苦。摆起刀山剑树、铜床铁柱,种种惨酷刑具,鬼卒们打着嫂子我一一的去苦挨,戏便完了。主意未尝不好,只嫌不合潮流,所以没弄成功。况且《皮匠杀妻》的佳处正是用人不多,一个小生,一个二花脸,一个小花脸,一个花旦,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就算够了。都算正工,并无配搭,前半出是小锣很是幽静,后半出是大锣又极火炽。花旦唱工寥寥,做工却极其繁重,并且毯子功夫也是要紧,大翻活人,不是闹着玩的,总算编制得法。所以能感动观客,戒淫免祸,收了不可录的功效。若是这般增补,神鬼满眼,倒落了俗套,不如原本精悍。又有人道,这皮匠老婆已经挨过一刀,被他那狠心辣手的小叔子把他首级剁掉,一个美貌娇娃弄分了家。小名儿是把他宰了,而且丑声四播,人人都骂嫂子我是个淫妇,也就够受的了。总然续出后部,何必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这话却不尽然,要知女脚受罪是前台爱看的,编戏的若为迎合观众起见,这个穿插倒也使得,不算大错。只有人出主意,要在地狱切末里面做一个大驴,叫嫂子我披了头发,光着身子躺在大驴底下,小鬼们摸着脸蛋儿,足这么一开心。这不但侮辱旦角,而且侮辱女人,未免倒了戏剧的架子,送给攻击旧戏的新朋友们一个大大的话柄,千万来不得的。从来旧戏本也没有这般的荒唐,这个思想太也离奇,真叫做岂有此理。女同胞可以一致反对,花旦行的老板和那票友曾习花旦的诸位先生们也可以一齐提出抗议,编戏众位文豪也不能答应。评戏大家尤其要在各新闻纸尾,俗名报屁股的一栏痛加指驳。宋朝戴少望《将鉴博议》曾道:“关羽忠义大节,足以仰高后代,不免犯众怒而失人心。”明朝程篁墩驳道:“云长最能抚士,陈承祚也说他善待卒伍,戴氏的议论不足为凭。然而曹操弄得人皆欲杀,耿纪、韦晃官职不大都和老瞒誓不两立。以此言之,这犯众怒而失人心的考语,只能诋魏武王,不能诋关壮缪,”照这宗的说法看来,这要弄大驴糟践嫂子我的人儿可以算得是犯了众怒,失了人心。戏原是给众人看的,若是犯众怒失人心的制作你往哪里摆呀?只怕用不着官府出告示禁止,自然没人肯演,谁招那个韶叨哇?墨香今日说到这一段,心中还有不安,觉得秽污,怕高人指摘,莫说叫花旦照样扮演了。这嫂子我披发旦,虽是上台不拿吃亏当事,只怕也不甘心受这宗侮辱。然而这也是嫂子我太不怕上当,做戏轻狂惹出来的笑柄。陈大官有云:“莫怨旁人怨自己”,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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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6:26 | 只看该作者
《皮匠杀妻》又名《杀皮》,因为那鞋铺的招牌写的百万斋,因此又有写作《百万斋》三字的。不想有个铺户正用这个字号,便同戏班起了交涉。偏那铺户卖的货果然是鞋。掌柜的不在家,内掌柜常替丈夫招呼买卖,好似有心同他取笑。戏班没可辩白,只得改做也是斋。好在那个年月大栅栏的也是楼还没开张,不然又是一个麻烦。如今也是斋不唱了,也是楼也关闭了。嫂子我戏评云:这出的情节是嫂子我有外遇,被我丈夫、夫弟在奸所把我那个奸夫和我淫妇本人一齐捉获。先杀奸夫,后杀淫妇,割了人头报官。并不是嫂子我谋死亲夫,日后犯案,嫂子我披发赭衣骑在木驴之上大游四门,受了凌迟处死最重大的罪名。戏目若写做《杀皮》,好似嫂子我弄死了丈夫皮匠,不甚合适,不如《皮匠杀妻》四字为妙,这是已经有的戏名。若依嫂子我之见,勒死也叫杀,毒死也叫杀,杀死还不十分明晰,莫如简直写作《皮匠斩妻》。我们女角才一出台,观客们便知这个大娘们儿要闹到身首异处的地位,岂不加倍哀艳?这是嫂子我一种肉麻的议论,存在这里也可备个参考。至于这宗见解有理无理,墨香有些嫌疑不敢判断。你问墨香嫌疑何在?须把嫂子我真正姓名弄得清楚便知道了。《封神榜》太清、上清、玉清三位真人,便是一个比例。这是藏头盖面文章,好似《西游记》齐天大圣孙悟空、灌口二郎杨真君摇身一变,各逞神通,七卜二般地煞数目的变化,变化无穷。又如《红楼梦》黛玉、睛雯、宝钗、袭人,究竟是一是二,一本糊涂账,迷尽读者眼目。墨香倒是不必揭破,留个闷葫芦大家打一打,免得味同嚼蜡。
  醉薇居士不知何许人也,光绪年间曾作过一百首试律体五言八韵诗,以戏名为题。他这著作就唤作《日下梨园百咏》,天津出过石印本子,字极端楷,印刷精良。墨香小时,在占柱臣书案上面见过一册。后至宣统初年,在琉璃厂书店看见一个小册儿,信手一翻正是这件东西,和柱臣案上一无二样。还有一部申报活字铅印燕北闲人《儿女英雄传》,也象柱臣家的那一部。墨香因《儿女英雄传》自己是买过的,没有过问便把这一册《日下梨园百咏》买了。其中有一首咏《也是斋》的,说的戏中关目十分详细。如今照录下来,给嫂子我的这一段不归正格的戏评作个参考。那《日下梨园百咏》云:“也是斋名好,双扉镇中开。倾觥知彼醉,纳履有人来。波晕频频展,风情脉脉猜。室中佳客在,门外莽夫回。险被机关识,权将笑话陪。杨花怀本性,棣萼羡多才。鸳梦魂惊夜,鸾刀血染埃。除奸昭义愤,莫再恋樽■(同“叠”)。”他这首试律虽说下场考试是用不着的,却也作得有声有色,比那咏关公《困土山》的“赤帝三分鼎,青龙百炼刀。此心唯识汉,矢志不降曹”等等句头更好。那咏关公的也不知作者名姓,原是咏小说传奇之作,竟被人采人《试贴玉芙蓉》当成史事题目。岂知里面的典故都是那陈承祚《三国志》和裴世期《三国志注》不曾说过的。引用的是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朱有(火敦)《关云长义勇辞金》和《古城记》里的话头 题目比《也是斋》正大,子虚乌有也差不多,碰巧了《也是斋》倒还是实在情形,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不一定的事迹琐屑原不能人正史。
  外舅万萸翁先生家里有座小花园子,额上写的是“壶园”二字。先生书房就在园中。后来墨香两石都在这里住过的。书房窗下有一座石头堆的假山,假山上有一座小庙,庙门小小匾额,题的是“真如寺”,十分精雅。一日,先生带着子侄女婿在园中散步,忽然扭过头来问众人道:“这真如寺对个什么?”可怜先生的这些晚辈都是跟书有仇的。所以先生曾写“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警戒他们。他们平仄都不懂,焉能对得出!只他们有一件好处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肚中空空,不假冒斯文混充博学。见了比他们强一点儿的,他们都肯虚心,不装模作样,不获资格,总算是件美德。当下他们回答不出来。先生目视墨香笑道:“我倒想起一出戏名,可以对得。这一出戏目今虽不常演,你却是最熟的。你总该想得起。”墨香答言:“莫不是也是斋?”先生笑道:“正是。”墨香道:“也是楼如何?”先生摇着头道:“也是楼是大栅栏新开茶馆,实有其地。我这个真如寺是虚设的,不及用也是斋,以虚对虚更加工稳。真如门、生灭门,是马鸣菩萨大乘起论的奥义,《三藏教典》自《华严经》以下,演说真如的不计其数。天下佛刹也有唤做真如寺的,若见了实在寺中匾额,再去对也是楼,便合适了。”墨香答应道:“是。”先生博学工诗,预修清史。老年闲暇,常到各戏园看戏散闷。梅、程、荀、尚四大名旦先生都还爱听的。先生能吹笛,剧学很深,只下笔慎重不肯作评戏文章罢了。先生继配吴夫人昆曲极熟,一生专念南无阿弥陀佛求生净土,做那《皈元镜》传奇的功夫。临终加念唐三藏译本《般若密多心经》一遍,盘膝而逝,面有笑容。好似是真有些瑞相。先生也念佛,《金刚经》最熟。和尚们替人家念经度亡,见先生在座,不敢偷工减料,先生有《金刚经》注未刻。
  荀慧生小时是梆子花旦,改了乱弹花旦,什么《坐楼杀惜》的阎雪娇,《翠屏山》杀山的潘巧云,《战宛城》盗戟刺婶的邹夫人,都是他拿手好戏。墨香曾向他进这一出《皮匠斩妻》的穿场,荀慧生道:“这路老玩艺不很时兴了,我倒不会。”有人说:“你何仿排演。”慧生道:“我的戏够唱了,不妨缺少这一出。”那人道:“唱戏的还嫌戏会的多吗?你多会出一出来,不定哪一天就会多一出的用处,比肚子窄憋总占便宜。”慧生笑道:“我嫌这个女的太上当了,所以不愿演唱。”墨香道:“你见差了,唱戏如作文,你是替古人作传,上当的是那个皮匠老婆,与你什么相干?况且你上当的角色扮得甚多,何争这一个儿?你偏要躲他作甚?”慧生虽没言语,这一出却至今是不演的,且看日后如何?
  这一出《皮匠斩妻》,墨香数十年来亲眼见的角色,头一次是李紫珊。是在财盛馆演唱,班底是小荣春。杨荣寿扮演的杨盛公,武生当初列在小生一门不算抱演。后台角色水牌,小生武生是不分家的。俞润仙的大名也和小生写在一处。谭鑫培虽是老生,因其扮演过石秀,小桂凤唱这出《皮匠斩妻》之日,老谭乖乖地扮上杨盛公,更不必说到杨先生了。后来又见小桂凤、杨朵仙、小朵、路玉珊、王巧云、余庄儿、郭际香、胡二立一班人材陆续演唱。墨香还有些不耐烦看,也有时觉得火炽。心理随时更变,不是常久厌烦,也不是十足的欢喜。票友唱这一出的可实在太少。入了民国开了几百个票房,出了几万唱旦票友,独这皮匠老婆只有一个唱的,总算是走冷活,好与不好,象与不象,另是一个说法。戏词里面有一句最通行的话,道是“有一个就算对得起你,”正应在此人身上。票友小生张展云,一生不愿外行人同场,却也拉着此人,要和他唱《皮匠斩妻》,展云好过那朝邑捕快杨盛公戏瘾。物以少为贵是不差的,多会一出总不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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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九年夏五月,墨香上街有事,遇着大雨倾盆,连头带肩背被雨点打得通湿,浑身上下水珠淋漓。《御碑亭》的孟月华也不过如此。回得家来倒在床上,一病几乎不起。到了六月,病体方才小愈。不敢剃头只刮了胡须。正在房中养病,包丹亭来了。先问过病体如何,墨香答道:“已经好了,只精神尚未复原。”丹亭说起《皮匠斩妻》的杨盛公有些忘记,不久有人邀演。于是两个人在病榻面前对了半天的戏,兴高采烈。墨香浑身是汗,病倒更觉轻减了许多。古人道,杜子美的《花卿歌》“子章■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能治疟疾,有人犯了疟子的毛病,只要念杜子美这首诗,疟子不药而痊,没想到这皮匠老婆的挨刀也是能治病的,你道妙也不妙?只丹亭这个假杨盛公剁了台上嫂子首级是万不能掷向别人的,只有向那二花脸扮的皮匠杨虎掷去,好让他提着红布包的彩头,叫出旦角下台的真名实姓,加上媳妇官街插科打诨。只墨香听了他那一套无理取闹的贫嘴,觉着他侮辱旦角不十分赞同的。墨香虽不赞同,然而听得多了,也就不甚理会。正是:倭堕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这是墨香十数年前的兴趣,如今长了几岁,没有那闲情逸致了。
  说到戏评家,才引出嫂子我的戏评。说到嫂子我,才引出《皮匠斩妻》,又因此引出醉薇居士的《日下梨园百咏》,并四大名旦里面的那个小留香馆主荀慧生。从小留香馆主荀慧生早年唱梆子花旦,后改乱弹花且,便说到《剌婶》、《杀惜》、《杀山》。然而因这三出玩艺,墨香又想到《日下梨园百咏》上面来了。只因这三出,《日下梨园百咏》里都曾咏过的。他那咏《剌婶》的一首云:“感物情何限,春闺独自愁,望风谁纳款,玩月此登楼。客已雄心灭,卿偏美盼留,鱼轩看簇拥,枕鸳恋温柔。玉帐机旋泄,琼筵计密筹。护身符败矣,交颈梦醒不?劲旅中宵逼,名姝倾刻休。阿瞒今丧胆,余烬岂能收。”《杀惜》的一首云:“丑名门外播,愤愤且归家。反目恩情变,填胸怒气加。厉声严致诘,诟语互增哗。待旦聊凭兀,侵晨便放衙。无端书骤失,有挟计堪夸。原谱新词曲,分开并,蒂花。身惟求去速,意以食言差。顷刻红颜死,行程指水涯。”咏《杀山》的一首云:“此婢灵而狡,深窥主母情。闺中奸计设,座后笑客迎。壮士穷途耻,痴翁诳语明。人心多变幻,妇舌惯纷争。又报花双蒂,相逢月一更。案无金鸭影,门有木鱼声。红袖甘同死,青山不鉴诚。怜他伶俐甚,血刃惨交樱。”三出里面倒有两出《浒》,可见施耐庵专和女人过不去,写得他们十分淫浪,临了挨上一刀。只《水浒》中还有一段武松杀嫂,也是编过戏的。昆曲把《杀嫂》、《杀惜》、《杀山》并列,唤做“三杀”。乱弹班《杀嫂》是武松正角。他那个败坏门庭的嫂子,一般名旦不甚扮演,简直成了配搭。光绪庚子年以前,《杀嫂》正不时兴,因此《日下梨园百咏》单不曾咏到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段风流故事,不能认为遗漏,也不是有心菲薄。
  《水浒》只说宋江怒杀阎婆惜,没有阎婆惜活捉张三郎的话。《宣和遗事》说阎婆惜的情人叫作吴伟,也被宋江杀死,又与《水浒》不同。昆曲《水浒记》才有活捉一折。同光年间,北京昆丑杨明玉人称杨三,演《活捉》的张文远最为出色。历城有个葛四听说也不错。余生也晚,都没有见过。只甲午年,上海黄丑北来,恰值贵州会馆堂会,李(艹必)园先生便点了他这一出,小金虎扮的阎婆惜鬼魂。那一日,墨香虽然在座,可惜年小,不深知戏中奥妙,看过和没看过一般。若要认定他是外江,描着模子批评他不好;或是认定他是老伶,摸个影子胡乱恭维,似乎都使不得。天长宣瘦梅有一部三十六声《粉铎图咏》,里面有一首咏《活捉》的古风云:“文无司马才,哪有文君奔!武非犹龙望,哪有红拂临!鄙哉刀笔一小吏,三更魑魅防叩门。而况此红为汝死,午夜毕兮当显魂。漫歌玉连环,漫倾金凿落。莲漏沉沉鸡未嚎,耳听双柴声剥啄。莫当隶催租,莫当吏击柝。醉语软腻神暗惊,自起开门秉烛索。开门秉烛索无人,忽闻娇语犹相亲。人间早筑鸳鸯冢,地下新营翡翠屏。千呼万唤才一见,幽魂蓦地风中现,请郎细认桃花面。”诗甚工。这出活捉北京虽然只唱昆腔,汉调却是久翻二黄。入了民国以后,汉班丑脚大和尚,旦角牡丹花,这一出《活捉》演得极好。上海伶人也改过乱弹,北京的名脚并那些女伶,颇演全本《阎雪娇》,都是带《活捉》的。真工夫都不及汉调。然而北京《活捉》从此也有了二黄了,阎婆惜与张文远,一贴并一丑,不一定依着朱莲芬和杨明玉出台都唱梁州新郎。这是《活捉》近十余年在北平的一个大变化。
  《活捉》这出戏阴气森森,海上伶人来平演唱,那个扮阎婆惜的且角披头散发,洗净了面上脂粉,把眉稍眼角都用墨笔勾作倒垂的样式,身穿青褶子,下系白色罗裙,两肩之上搭些纸锭,用惨淡的电光一照,益发可怕,吓得那些太太小姐并那小少爷们都闭眼合睛,掩着脸不愿细看。荀慧生说《活捉》丧气,所以慧生唱戏好加头添尾。只这一出《坐楼杀惜》老老实实,依着小桂凤、路玉珊等诸老伶的老套头。张文远来见阎婆惜起,宋江杀死阎婆惜完。没有唱过活捉一段。只荀慧生性情活动,今天如此,明天如彼,说他始终不唱《活捉三郎》也是不敢保的。这是只就今日而言罢了。,不过他总然演唱也是从大头上留发一缕,淡扫蛾眉,再在鬓角边带上白纸鬼发,决不能好好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活鬼,装那凶恶的模样招前台反对。
  《翠屏山》在蓟门,有一座舞凤楼,据土人传说是潘巧云梳妆的地方。如皋冒鹤亭曾有诗云:“日落翠屏山,驱车过其石。人言潘家女,嫁作杨氏妇。小吏府中趋,空房愁独守。情天有壤空,佛法无净垢。阿难戒体毁,观音锁骨朽。至今梳妆楼,隐约蔽杨柳。一客听未终,正襟屡摇首。虞初说九百,不上君子口。悠悠滕薛争,焉能置可否!呼童且晚炊,为我热斗酒。宣和今已遥,此事莫须有。”这首诗虽不信小说戏曲,结句却说的甚是活动。《宣和遗事》不载这件公案,周公谨《癸辛杂识》载那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有赛关索王雄,没有病关索杨雄。他那赞语云:“调索之雄,超之亦贤。能持义勇,自命何全。”关索相传是关公之子,忠勇有父风。薪人王氏二女,长女王桃,次女王悦,都是全身武艺,嫁与关索学了娥皇、女英,姐妹同事一夫。曹营大将鲍康勇敌万人,长就铜筋铁骨,刀枪不怕。只有嗓子眼怕扎。关公斩他不得,王桃用暗箭射着鲍康咽喉,鲍康丧命。鲍康之妻三娘也是一员女将,领兵替夫报仇,见关索美貌,下马归降愿居侧室,被周仓冒冒失失一刀砍了。这样看来,关索是能叫别人妇女向着他通情的风流人物。杨大郎呆头呆脑弄得妻子有了外心,焉能比得关索!似这等角色,蓟人大可不必认他作同乡,反正入不了县志乡贤传。这一段话虽然不尽谈戏,却是墨香因看戏文得的见识,所以写进《观剧生活》里面,并非茄子扯在■瓜地里。
  还有出《贪欢报》,演的是张顺杀JN,闹勾栏。一般名花旦路玉珊、王蕙芳都曾演过,墨香亲眼得见。那《日下梨园百咏》也有一首诗道是:“白眼偏加辱,贪欢亦可怜。奚来阿堵物,长续有情天。雀鼠声相触,鸳鸯梦不圆。求医迎远道,卜夜践良缘。红粉容逾腻,青囊术待宣。恩难交颈释,术枉折肱传。刀影灯前耀,书痕壁上鲜。梁山东望在,回首意凄然。”这一出的情节不尽按照《水浒》原文,他是借题发挥,描写妓院的积习,用笔十分深刻。后来却不时兴,差不多弄成开场玩艺,没几个好角唱了。然而前不多年,荀慧生在济南唱过这出戏的。是黄润卿给扮的老鸨,慧生扮的JN李香兰。张顺杀妓一场,慧生披散头发做出逃生无路的狼狈状态,临了被张顺揪住胳膊用刀刎颈。慧生把散发往后一抡,扑地跌倒,演来也未尝不象一出正经戏文,只这是一出真正玩笑旦的正工,不是后来兴起青衣花旦为一门,羼些闺门旦派别取名叫作花衫的那一类。若讲扮相说白(足乔)工三项,自然玩笑且有玩笑旦的拿人去处。要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当晚出花衫来看待,未免嫌这类戏的唱词太少,除掉西皮摇板,仍是摇板西皮,连四句原板都没有,所以就落了伍。这是时代潮流的关系。不能说是以前编戏人制造不良。也不能说这一出没精采,天生是开场乏货。这个李香兰虽是歇工戏,也得过(角力)斗,很有可看之处,不算配角。
  《下河南》一类戏,旦角也自称嫂子我。但这作嫂子我戏评的不会这一类玩艺。《贪欢报》老鸨和《下河南》媒婆是一工。田桐秋、路玉珊晚年都扮演过的。这个评戏嫂子我也不玲珑,所以只评《皮匠斩妻》一类,谈自己的阅历,这一类角色没敢轻易下笔。这叫作不说戾笨话。唱戏的救场,宁可胡说不可不说。评戏的人们却是一个反比例,叫做宁可不说不可胡说。不说不露马脚,胡说就露出来了。评戏嫂子我在《贪欢报》里不能扮鸨子,也不一定象JN李香兰。然而派在这一出中间只能扮李香兰的,虽说欠些细腻,演到张顺杀妓,嫂子我披了头发做那可怜不得价的模样,倒是熟活。不过细研究总不免有些肉麻。
  目下的戏讲究添头添尾,准演全本,不要酱汁中段。这出《贪欢报》前半有张旺劫江。据老伶们说,后半上总兵官追捕张顺,梁山派将迎敌会阵开打。这似乎是画蛇添足,去掉为佳。戏中张顺云:“待我题诗一首。”安道全看张顺所题字迹白云:“杀人者安道全也。”请问这是诗句不是诗句?二花脸有将诗句随写随念的。其词曰:“大闹勾栏院,杀人安道全。灯前腥血溅,连夜上梁山。”小生口中只念“杀人安道全”五字,倒还符合。再不然,二花脸念“待我留下字迹便了。”不说题诗,也可以糊弄下去,免得自相矛盾。目下政府废娼,这一出正是废娼主意,未尝不可提倡演唱。只座客们多半不喜欢,戏园为营业起见不能和他财神爷犯别扭,耽误前后台朋友的生财大道。
  《贪欢报》不是大轴子戏样,多年没有派在最后的一出了。田桐秋在中和园、同乐园演唱,路玉珊在三庆园、庆乐园、广德楼演唱,王蕙芳在文明园、天乐园、第一舞台演唱,都是放在压轴子上,有时还唱中轴子。后边总派别的文武名戏,不比《坐楼杀惜》、《翠屏山杀山》。谭鑫培、李鑫甫、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黄月山、杨小楼、李吉瑞、田桐秋、路玉珊、杨小朵、王蕙芳、荀慧生、于连泉、赵桐珊,动辄把来放在各戏的后面。墨香今日偏要换个调度,用《贪欢报》来做一回大轴。这篇素描至此暂搁,管叫这出《贪欢报》也出一回风头。只阅尽繁华的陈墨香是不近于这一类戏了,不和陈子方走一条胡同。墨香总算有主意。诗曰:“万事劳心不放闲,沉忧毕竟损朱颜。未能一例全抛下,且学邯郸卧枕边。”
  这一篇说到此处,糊弄着又算交了卷。且待作者把以后的戏曲新闻仔细想一想,再胡诌乱扯出来请诸大名家指正,这一台小戏是张顺杀院收科。下次开场,要从武松杀嫂演起。却和《昆曲旦脚“三杀”》篇中话头略有变更,以免重复取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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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7:25 | 只看该作者

第八部

 诗曰:“悠悠嗟我里,世乱各东西。存者问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家既败,壮士归来时。行久见空巷,暮气惨凄凄。但逢狐与狸,竖毛怒裂(上“此”下“目”)。我有镯镂剑,对比吐长霓。”词曰:“佳人命薄,叹绝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取?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可惜国色天香,时随飞谢,埋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绿窗晚坐,姊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右调《翠楼吟》。这一首诗,一阕词,都是张竹坡批本《金瓶梅》里面的。说的是武二郎、潘六姐故事。竹坡批本和原本《金瓶梅词话》比较起来互有得失。原本关于风俗戏曲的记载竹坡删去太多,不免失了精彩;只每卷开篇诗词之类似乎竹坡改的强些。后出铅印标点《古本金瓶梅》,把竹坡的这类东西又删去不少,更不得劲。如今要谈《武松杀嫂》戏剧,因此借竹坡原文作个引子,好似戏中坐场诗一般,不算拉扯。虽然念过坐场诗了,还不知武松是什么人物?那《金瓶梅》云:“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眉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锤。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罴熊皆落胆。”诗日:“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岗。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播四方。”写得武二郎是何等粗豪!说到此间,又要羼些与戏曲不相干的间话。原本《金瓶梅词话》一书,诚然有比张竹坡本好的地方,还是不止一处。然而开篇先把《水浒》景阳岗武松打虎大抄特抄,未免枉费笔墨,实在不如张竹坡第一回先写“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凡书中应用的碎催都露个脸,打虎只作暗关子,由应二花子口中略表,道是武松路过景阳岗来,怎的遇着猛虎,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作者又描写应二花子的神情云:“应伯爵手舞足蹈,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眼见的一般。”借着应二花子连施耐庵都挖苦了,用笔何等轻巧。这虽是与戏曲无关,却因此可以悟编戏的明暗穿插必须详细研究,一个弄翻了梢,明场用暗,暗场用明,不是叫观客摸不着头绪,就是冗弱不堪。闲言翦断再说正文。武松的态度是这般了,那潘金莲又是怎么一个俊俏?《金瓶梅》有《孝顺歌》为证:“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算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过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武松、潘金莲,一个武生,一个花旦,书中已经派好角色了。
  周公谨《癸辛杂识》有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行者武松列在第十四名,在花和尚鲁智深之后。施耐庵作《水浒》平话,说鲁、武二人先都在二龙山,是从一处来的,也不尽是谣言,恐怕有些根据。龚圣与赞行者武松云:“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这样看来,武行者品格并不甚好。写出一个色字,恰和《水浒》相反。却是戏中演的武松都是按照《水浒》,武松竟成了一个不近女色、不贪货财的汉子,只好酒使气罢了。《金瓶梅》的武松人品也与《水浒》和演戏是一般的。演武松的戏文,要算昆腔《义侠记》最为暄烂。元人作曲多写水泊故事,却没几本写到武松。《义侠记》根据《水浒》极力替武松表扬。“打虎”、“杀嫂”都不容易演唱。“打虎”漫说是武松不易着手,曾听得包丹亭道:“那扮老虎的,若是不会武松嘴里的曲子,管保给你撞个乱七八糟。”足见这一出的繁难了。不过墨香对于“打虎”是隔工的,没有深刻研究不能细谈。《杀嫂》虽也隔着一半儿,那一半倒不隔膜,也不能说是管不着。只墨香另有一篇说《三杀》旦角的拙作,已细讲过不少的废话了,此处只可从略,免得重言倒语。
  《水浒》是给武松作传,西门庆、潘金莲都是附传。《金瓶梅》是给西门大官人和他第五房妾潘六姐作传,武都头也只不过是附传。《义侠记》传奇武松是正生,西门庆只派了副净,那武大之妻潘氏只派了一个小旦角色,也是以武二郎为主,他的取材自然是舍《金瓶梅》而取《水浒》也。后出乱弹梆子都用《义侠记》作蓝本,所以演来演去,潘金莲成了二路角儿。只《金瓶梅》也有人填过曲子,在戏台上面不曾通行。
  因《水浒》想到《三国演义》,因武松想到关公。《水浒》写武松,金圣叹说是天人;《三国演义》写关公,毛序始也说是天人。《水浒》写武松一生义勇好打不平,《三国演义》根据正史写云长公的长处,也不过是义勇罢了。力扶将亡的炎汉,誓扫群雄安抚百姓,题目虽然正大,论其心事,和武二郎的助施恩、打蒋忠、杀蜈蚣岭的道士、救难女,又有什么分别?武松恩怨分明,关老爷恩怨也分明到极处了。只武松在一部《水浒》中最出色的是《杀嫂》,关公在一部《三国演义》中最出色的是保护皇嫂。武松杀嫂祭兄,是为哥哥;关老爷保嫂寻兄,也为的是哥哥。武松道“武二认得嫂嫂,拳头不认得嫂嫂”,是替哥哥教训不正气的嫂子;关老爷每日问安十分恭敬,是思念兄恩才敬重这正气的嫂氏。事相反心相同,这叫作禹稷、颜回异地皆然。作曲的也喜表扬这两段,关公一面有《义勇辞金》杂剧、《古城记》。武松一面有《义侠记》。两位天人都是优孟衣冠时常有的。墨香因观剧才生出这样见解。这番议论羼在素描之内不算溢出本题以外。只关公的嫂嫂是青衣正旦,用不着嫂子我披头散发连滚带爬,磕头捣蒜做那种种丑态,惹人肉麻。那被小叔子舍死忘生、从虎穴龙潭保护着逃了出去,寻找哥哥的冰清玉洁两位嫂嫂,用不着嫂子我这谋害亲夫、败坏门户,被小叔子斩下头来供在哥哥灵前的嫂嫂。虽只一人,恰轮到嫂子我的身上,足见嫂子我不是正经女人。梨园中自称嫂子我的这类旦角煞是有些不合算。但是唱戏总是假的,她不是我,我不是她,究竟毫不相干。这嫂子我的玩艺,手眼身法步都不容易,也得算是一门。那作《水浒》的替潘金莲写照,不免要用金莲口气说话,难道也算是污贱不成?刘玄德的甘、麋二位夫人虽说比起潘金莲这个婆娘有天上地下之隔,若比关公又不如了。唱戏的不能都扮关公,少不得有人扮二位夫人;也不能都扮武松,总得有人扮潘金莲。这才够一台戏剧。若是有生有净没有旦角,或是有正旦没有花旦,都是唱不成功的。和《三国》《水浒》写关公、武松不能不写他们的嫂嫂,是一般的。
  乱弹的戏多半是昆曲改的,也和昆曲戏多改元人杂剧一般。即如一出《六月雪》,是元人关汉卿的《窦娥冤》,明人昆曲改作《金锁记》,乱弹又改成《六月雪》了。三庆班的《三国志》是由昆曲《草庐记》、《赤壁记》、《四郡记》翻改。“搜杯”、“换监”、“代戮”、“审头”、“刺汤”都是李玄玉《一笠庵·一捧雪》曲本里东西。《六部大审》是昆曲《九莲灯》拆出来的。《古城会》情节与《三国演义》不合,却与《古城记》传奇一般,连蔡阳砍树的笑柄,三麻子都照样直抄。洪(日方)思的《长生殿》,梅兰芳改成《太真外传》。阮大铖的《燕子笺》,兰芳也改做乱弹。这出《杀嫂》也是由昆腔来的。《杀惜》、《杀山》事同一例,《杀惜》的痕迹最露。《战宛城》也是昆腔,邹夫人嘴里的是“红芍药”。从前王四搭玉成,管事人派了他一个《战宛城》的贾诩,大家都会的皮黄,只王福寿这个老头儿会的是昆曲老路,到了后台一对介口弄的岔了环,管事人赶紧把王四撤下来另换别的老生。这是《战宛城》出自昆腔的最近证据。《三堂会审》也是昆腔,苏三嘴里是“端正好”,穿插和现演乱弹差不多。清宫最能保存昆曲。光绪年间也把《昭代箫韶》改成二黄西皮。罗瘿公给程玉霜作的新戏,大半是昆曲改造,也是依着旧例行事。要知古往今来的人情世变不过如此。三代礼乐尚且有相沿习的地方。昆腔既可以由元曲翻改,乱弹也可以由昆曲翻改。只不可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头,我要吃鸡蛋,你要喝烧酒,把古人出名佳作名剧翻成一出非驴非马、七拼八凑、吃不得的大八块儿,就可宣告无罪。乱弹往往贴海报用昆曲原名,如《杀嫂》写做《义侠记》,《杀惜》、《活捉》写作《水浒记》。这叫作返本皈元无可挑剔。昆腔若是改用乱弹名目,却不免数典忘祖,有先后倒置的弊病。这却是不合规格,况且昆腔有刻本行世,它的标题久经高人论定,千万不必模仿乱弹。这才是保存昆曲的第一着手的去处;再把唱法身法仔细研究,不要一点含糊。昆腔本是国粹,自然能够长起势力,那乱弹越翻昆曲,越能给昆曲宣传,不但似前面说的宣告无罪,还实有绝大的功劳。好比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不特搅不了陈承祚《三国志》,还给承祚添了许多气焰。那庐陵萧氏和郝陵川两部《续后汉书》、谢少连《季汉书》反无多大力量。五谷不熟不如(禾第)稗。讲昆腔不真实,何如翻成乱弹直捷痛快!佛家不怕韩退之、朱夫子,只怕说狂禅的和尚。毁大戒的报应,道是波旬魔王与释迦如来佛斗法不胜,怒恼波旬魔王,差他部下(尚阝)类投胎出世,长大时削发为僧,不守戒律败坏佛门。这曾杀嫂的行者武松虽然跟《翠屏山》的海(门里一个者)黎人物不同,却都给佛爷泄气。凡事人毁不如自毁。昆腔不自己毁坏,乱弹毁昆腔不动。总而言之,酸甜都是可吃的,馊饭可不能下咽。提倡昆曲的朋友不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与其反对乱弹翻改,莫若先把昆腔详细审正,去伪存真,才提的起梁伯龙、魏良辅真正的精神。某名士作了部传奇禁止俗伶演唱,任凭你送他千金重礼,他是决意不把本子给人。这才是真能保护梁、魏遗书,不是徒发高论。当日虽有人说此君过于固执,然而他的主意毕竟不错。张漱石作《梅花簪》不许弋腔扮演,这和那位名士貌同心异。弋腔自是弋腔,昆腔自昆腔,井水不犯河水,毁不了昆腔的真命脉。漱石这个举动和那说乱弹不可翻毁昆腔的人们正是一般。漱石身后一百多年,梆子班大唱《女侯爷》就是他的那本《梅花簪》。请问弋腔何如啊?弋腔据近人考察不是弋阳兴的,是高邮戈阳镇兴的,应当写做戈腔。这话似确,但是传伪已久只好从众。
  说了半天昆腔乱弹的变化,不觉扯到《三堂会审》上面来了。这一出昆腔的词曲,据曹心泉云,填的不甚合格,久没有人肯唱,倒是乱弹十分风行。《日下梨园百咏》有咏《三堂会审》的一首云:“宣抚勋华茂,名疆奉节巡。(礻詹)帐频问俗,案牍欲驱尘,弱女悲声切,同官礼貌恂。惊聆阶下语,疑见梦中人。妙剂能求艾,忧怀顿愈薪。登堂研讯急,伏地诉言真。三尺留情厚,诸司执法均。下僚心耿直,辜负意谆谆。”写得戏中情景如同画的一般,可与咏《皮匠杀妻》的一首等量齐观。醉薇居士这些戏倒也看得甚熟,不似后来评戏家说了一大篇完全不是戏里事。这一出,咸同年间要算胡喜禄最出名。墨香出世甚晚没赶上听。光绪初年是余紫云,庚子以后是王瑶卿、姜妙香。宣统时节是梅兰芳。入了民国仍是兰芳,后又添了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四出《会审》各有好处。引得男女伶工只要是个旦角,无一人不没罪找枷扛,替苏三姑娘去打那谋死亲夫的重大官司。不过真能叫座的却是寥寥,还是不如四且的风头硬。砚秋第一次演《会审》是在三庆园唱的夜戏,同台有余叔岩的《定军山》。那一晚北京旦角到场的极多。唱毕之后,砚秋赴沪。到得上海这一出又大红大紫,数年以来,除了小云、慧生仍是习故安常,怎么学的怎么唱。虽然加头的加头,添尾的添尾,闹出好些新鲜花样,这《会审》一段按步就班不曾有多少更动。此外凭你是谁,反正是学程派,唱程腔,这一出才能合乎座客耳朵,也是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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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7:37 | 只看该作者
余叔岩是湖北罗田人,小时叫做余小云。变嗓以后二次出演,戏报子上面有余叔岩三字。他的祖父三胜是著名老生。同治年间父亲在北京做官,三胜每年封台总留一个包厢,请翰林院安陆陈老爷。三胜唱了一辈子戏,他的儿子紫云又接上了。紫云之子叔岩又是名伶,真正梨园老世家。叔岩肚子极宽,会的极多,什么《打登州》、《十道本》,都是叔岩唱剩下的。还有《太平桥》、《汜水关》,没有武功简直不行。昆曲的《别母乱箭》,老谭既亡,也只有让叔岩了。叔岩嘴里很讲究,决没有京腔大字,一百单八条大腿,比起老谭,虽说不足,只怕连贾洪林、李鑫甫一干角色倘若仍在人世也不能把叔岩看低。叔岩先和畹华做伙伴,其次绮霞,又其次玉霜,最末后还和留香凑了一年。梅尚程荀四大名且他都算捧过了。
  此刻旦角最盛。老生自余叔岩以外,高庆奎还能独当一面。庆奎是宛平人氏,文武不挡,凡老谭、刘鸿升等一干已故名伶,庆奎都能摹仿,外带会造新腔。若论老一辈的规矩,庆奎知道得比哪一个都清楚明白;若论上台变化不拘旧格,庆奎也比哪一个都来得敏捷。他和叔岩比较,叔岩好比程不识,用兵必依古法,安营扎寨,壁垒森严,号令是一些儿不错的。高老庆好比飞将军李广,不讲究营垒,不整齐队伍, 凭着自己胸中定见临时制宜,也能够打胜仗立奇功。史家说李广是不可学的,一个学不到佳处便有流弊。这话不差,但谈起名将总不能把李将军挂起来。高庆奎也是这般。庆奎的上辈叫做士杰,是个小花脸,少运不亨老运甚旺。士杰的哥哥是个说平话的,一部《英烈传》最说得有声有色,事迹多半采自《云合奇踪》,不和寻常平话册子一般。《云合奇踪》虽不一定是徐文长的手笔,确是明人编造。还远在清人修的《明史》以前,明人记明朝开国皇帝功德不敢过于捏造,大半是可信的。高某找的材料不错,况且《云合奇踪》亦有《英烈传》之名,更不算溢出题外。庆奎有弟联奎也能唱戏,万季六的老太太生日请票彩唱,联奎演过一出《定军山》的黄忠。没有乃兄精采,也还下得去。庆奎诸子都在科班。
  程玉霜曾和庆奎搭过一班,在华乐园演唱。玉霜初次排演《金光阵斩子哭尸》,是庆奎的薛丁山。《女斩子》久通大路,前半白家庄招亲,后半哭尸打阵却是冷活。王瑶卿在宫里唱过。玉霜这一出是由王家出来的。旦角头场大引子局格甚新。“哭尸”一场生旦对唱快板,对起哭头,对抡洒发,是真火炽。玉霜演过之后,尚绮霞也找这一出的总本。恰好墨香手里有一份儿,交给老伶薄春秀转送给芳信斋了。自尚、程前后演唱,后来男女伶工才有跟着排的。这一出也走了几天的好运。不过近十年唱的人又很稀少,实是怕它累赞,掉一句文说话叫做畏难。当初演者不多也是这个原因。戏中有个龙女是个二路旦角,荣蝶仙、吴富琴、诸如香都是扮演过的。这一出正盛的时节,票房里面的青衣有好几个王门弟子,那个能扮小可怜、抵不住诸如香、很不出名的票旦,恐怕有人要排,赶紧把龙女念熟,预备给人做配搭。岂知个个都不愿意演这樊夫人,票上始终没人动这一出热闹戏文。
  隆福寺印过一大批活字版的书籍。贾凫西《史略鼓词》,石玉昆《三侠五义》,文铁仙《儿女英雄传》都曾付印。他那贾凫西的鼓词字句与后来各家刻本全不一样,后附《哀江南》是各本所无,叙三国有“先不说关张义气卧龙品,就是那风流的常山何等英豪”;尤有趣的是叙煤山之祸,说庄烈皇帝披发赤足而崩,是明朝崇祀真武之报。这和王船山说玄武之祀当毁,又说真武是龟蛇之灵是一个论调。他这本子比别本强些,其中有一种《极乐世界传奇》是二黄体,同春、福寿两班都曾唱过。郑盼仙、陈瑞麟、王瑶卿先后扮那洞庭君之女,罗瘿公又把龙珠的事摘出给程玉霜排演。戏名儿三班都用的是《龙马姻缘》,不过关目不同。那同春、福寿,演的是前部,玉霜演的是中段,只差末段徐商借兵还没人唱。只那夜叉国王妃一枝花,必得于连泉才合身份,四大名且都是不合适的。那个角色虽是王妃,倒有一点嫂子我的派头,不能端庄淑静,总得又淫又狠才能够胜任的。《极乐世界》的原文穿插太松,有好些过不了门的场子非改不可。照着原样是决定不行的。说到此处又想起一段过去的老话来。宣统末年盛兴《杀子报》,王瑶卿正在文明园演唱,班主想排《杀子报》,指名要王瑶卿扮王徐氏。瑶卿道:“这是泼辣一派,我办不了。”班主再三请求,情愿给瑶卿增长戏份,瑶卿被他逼急了竟自辞班不干。这和四大名且不能扮那个一枝花是一样的事。票友只因都唱才闹得都不象。譬如墨香拿着一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一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一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部张之洞《书目答问》,便要谈经说史,品子论文,只好说些不相干的皮毛废话,比那专门学者差得多了。
  《儿女英雄传》的戏,全本久没人唱,王瑶卿常演《悦来店》、《能仁寺》,玉霜、缔霞都扮过《能仁寺》的张金凤。罗瘿公又把安公子娶十三妹的那一段重加润色,给玉霜排演。好在近水楼台有个贯串全剧的王瑶卿在那里帮助,真个事半功倍。玉霜这一出扮十三妹不扮张金凤了。玉霜新娶亲的时节在三庆园演唱,那扮张金凤的是荣蝶仙。洞房一场,蝶仙道:“我姐姐不但象个新娘子,并且象个新郎官。”本地风光的趣话自然满堂发笑叫好。这一出的戏名写做《弓砚缘》是瘿公定的,也还雅切。有一班人硬说戏名见着缘字便俗,也不尽然。昆曲似李笠翁的《意中缘》,平话似《镜花缘》又何曾伤雅。
  癸亥年,荀慧生从上海北返,曾在曹心泉座中见着墨香,又同了老伶薄春秀到过墨香的寓所。那时墨香正住在珠巢街。慧生又到上海。甲子夏间,由杨怀白写信请墨香和心泉在棉花二条胡同荀宅吃饭。此刻墨香已移居棉花五条胡同,与慧生相离最近,于是两个人常常见面。六月,张子威在长巷胡同庆丰堂给他老太太做生日,请票演戏。有一出《马上缘》,是墨香到慧生那里借的樊梨花的全付行头,道姑巾、道姑衣、额子、翎尾、女靠、女靴,不少的东西。慧生因字眼不深文理有限,请墨香每月给他讲些《红楼》之类的小说。墨香同荀慧生熟识是从这一年起的,叫做开宗明义第一章。虽然比不得罗瘿公、程玉霜师生之谊,却也常常来往,少不了见面的。
  罗瘿公是顺德人氏,工诗能文,很讲清朝掌故。光绪庚子年拳匪之乱,五月二十八日,父亲到吏部衙门验看月官。路过大清门,那是皇帝的禁城,不想竟有乱民堵截,父亲受惊,家丁王斌被杀。当日报纸颇多伪传。《新民丛报》云:“吏部侍郎陈某到部验看,中枪遇害。”《西巡大事记》采入书中。《拳匪纪事》先载尚书陈某潼关病逝,全录褒恤谕旨,后又另叙被害的谣言。《拳匪纪略》、《庚子传信录》所载稍为近实。瘿公作《清外史》采用《庚子传信录》的材料,叙父亲事迹虽不甚详悉,却不诬罔,便知瘿公是有检择的。瘿公作的剧本其多,十分总有九分归程玉霜排演。玉霜拜在瘿公门墙,定了师生之名,随着瘿公读书习字。瘿公好读白乐天、陆放翁两家诗集。玉霜给朋友写扇,也是爱写白、陆诗句,足见学问的渊源。瘿公剧本不全合戏台上体例,却另有一种巧妙文思。本来文士是不会唱戏的。孔云亭《桃花扇》千古绝妙好词,穿场就不好,在纸上看得明白,摆在台上就不免糊涂。人各有能有不能。这不足为瘿公之累。诸葛孔明一生用兵,陈承祚还评了他一个将略非其所长。瘿公可以算编剧的一位武乡侯。马超、赵云虽是久战沙场的宿将,身价比起诸葛公来就差一百倍。鲍超、陈国瑞也远不及曾涤生、胡润之。瘿公在戏曲一道已经是占第一流的地位了,他的创格便可压倒一切,何必再谈旧戏熟套。况且瘿公自己知道不十分圆满,向无愎谏之病,他的度量总算不含糊。瘿公后半世精力都用在玉霜(上“竹”下“移”)的剧本上面,不但编词句、定穿插,甚至连排戏的提纲都是他老先生一手包办,亲自书写。墨香曾在古瑁轩看见《梨花记》提纲一份,就是瘿公大笔。王瑶卿把来裱成挂轴,金仲荪、程玉霜都有跋语,瑶卿当作宝具收藏甚密,真叫作什袭珍藏。本来戏班里焉有这样的提纲呀!瘿公性情刚直,好说大实话,时常给这些后台伙计钉子碰,一干老板们都有些怕罗先生,荣蝶仙给他起个绰号叫做“罗爸爸”。瘿公病中,程玉霜十分招呼,俨然师也徒也。瘿公身亡,玉霜很用了一大项银钱把他埋在西山。玉霜每年必去上坟,当时名流才有“弥天风义一伶人”的诗句。
  瘿公曾在新闻纸里叙了一段旧闻,说小生德珺如是穆鹤舫相国之孙。这是众口一词,所以瘿公这般说,然而郭小芬是穆相孙辈,珺王如叫他老叔,足见珺如还要晚一辈的,是穆相曾孙了。众人说的不清楚,瘿公也没纠正。昆公又道:“珺如在昆文达府中演戏,自称是世交子弟。昆文达大怒,骂了珺如一顿。”昆府堂会墨香没一次不到,这一件事却不晓得。那些旗下官员们个个喜欢戏剧,穆相多年军机,汉满大员和他有世谊的甚多,不止一位大学士文达昆公。恐怕是别家的故事伪传为昆文达也未可知。瘿公到北京日,昆文达已经告病,府中不常唱戏了。瘿公是得自传闻无疑。瘿公是长沙张文达门人。张文达是昆文达取中的士子。当时有人说昆中堂取的都不是佳士,昆文达笑道:“张冶秋佳也不佳?我取一个佳士就算不错。”众人都无言可驳。瘿公算是昆相国的小门生。张文达是四月五日生辰,有一年在灯市口愚园演剧庆贺。丹徒丁传福替墨香、两石作了一副寿联云:“先浴佛三日而介寿,本司徒五典以敷文。”那时张文达官居户部尚书,因此用这样一个对句。张文达见了大喜,吩咐挂在迎门。这日是玉成班,没有外串戏,不甚好,没可纪述。张文达对于优孟衣冠一道,没多少兴趣,不十分讲究,比他那位昆小峰老夫子和这得意门生罗瘿公差的不可以道里计了。文达这个谥号,从工部尚书新建袭文达,直到长沙张文达,中间河间纪文达,仪征阮文达,武陟毛文达,同时的南皮张文达,据一般老翰林们说,他们都有师生关系。或是座主或是阅卷,或是房官,或是学政,其为师生的原因不得一样,考其渊源却是一脉传下来的。墨香看的讲科目的书籍甚是寥寥,不知确否。若果如此,也是个盛典。可惜瘿公生不逢时,功名蹭蹬,掉回头成了戏曲大家,不然也未必不谥文达。但瘿公负了诗名又负了戏名,也可以算得既文且达,对得住他这位老师张长沙尚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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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7:51 | 只看该作者
 舅公毛稚云先生年七十,在故乡做寿,墨香、两石和太谷温朋三同往历城庆贺。那时正是壬戌年七月二十三日,毛府在八旗会馆招优演剧,有瑞德宝的《定军山》,陈瑞麟久改小生不唱青衣旦了,演了一出《黄鹤楼》的周郎。那扮张翼德的叫做王永寿。此人本领很好,比已故李连仲还强些,夜间还由茶役用长方木盘托着蜡烛插在倒挂的烛台之上。这宗举动,北京城自有保险灯以来,便没看见,慢说后来换了电灯。不料山东省会地方仍是三十年前的办法,十二钟便打住,也和北京唱到三四点钟的新例不同。墨香兄弟在历城住一星期才回。过了两个年头,先生去世了。先生素好戏曲,自己能唱,不过别的学问都还讲究,不是整个戏迷。山东人重修《通志》,先生用力最勤。修成未刻,只用铅字印刷,墨香看见过的。昆明萧绍庭是光绪癸巳北闱中举,那一科父亲典试,绍庭是父亲门人。稚云先生和绍庭最好,绍庭之父质斋在山东做官,子孙未回故里。绍庭也极喜听戏,陈瑞麟是他最赏识的角色。庚子以后,瑞麟到山东便投奔的绍庭门下。郭际香到山东时节曾与瑞麟合演《能仁寺》。际香一句不会,说一点唱一点。毕竟际香学有根底。这一出的十三妹,虽不通经儿,手眼身法步是不差的。又加瑞麟的张金凤是熟活,倒蒙了个很圆。这都是绍庭的主意,他提倡戏曲的热心也就可想。绍庭六十多岁就病故了。稚云七十寿诞,前任左都御史张文贞公年已八旬,还在座间看戏饮酒,却没有绍庭了。绍庭晚年到北平数次,少不得到戏园走走。那时梅畹华声名最盛,绍庭总说他不行,向不捧场。这和昆文达不喜谭鑫培是一样奇怪,不能和他抬杠。历城戏癖还有位何某,忘记他的名字了,排行第七,人称为何七爷。藏着不少的旧戏总讲,曾给一个童伶花旦排头二本《双铃记》。这个人也是常和稚云先生、萧绍庭在一处的,是一个听戏行家,一点不戾笨。
  稚云先生和绍庭有一次同到北京,在粮食店中和园看过王瑶卿的《雁门关》、《五彩舆》等剧。墨香在侧,因而想起当年老谭在这园子时候要排《五彩舆》,王瑶卿道:“自己不是真正花旦一工,只能扮女阎王冯莲芳,不能扮鄢懋卿的夫人秦阿苏。”某花旦说道:“自己年龄稍大,扮上阿苏怕不漂亮,不如瑶卿年轻,最好是我扮女阎王,把秦阿苏派给瑶卿才合身份。”瑶卿说是:“不行,我稍嫌庄重,扮上秦阿苏那样一个风骚妇人是不会象的。”两个越说越岔,某花旦忽然从衣襟下掣出一把钢刀来指着瑶卿道:“你要怎么样?”老谭见二人弄僵,摇了摇头取出本子在烟灯上烧掉,这一出没有演唱。后来瑶卿在东安市场丹桂园独当一面,《五彩舆》才排成功。没有想到毕竟要在中和园登台的,王瑶卿倒底扮了冯莲芳。那个某花旦得了精神病在家静养,两个角色都不与他相干。想到此间,觉得世间大小事都有机缘,可以不必强奔强曳,白得罪一片人,毫无益处。某花旦本领甚佳,比瑶卿长了七岁,文武不挡,能和路玉珊齐肩。只王瑶卿的那八本《儿女英雄传》,什么《红柳村》、《悦来店》、《能仁寺》,这位某花旦却是一句不会,若要派他演唱,必得随说随唱,他才办得了啊。
  这几年,北京女伶十分时兴。鲜灵芝、刘喜奎、碧云霞、富氏三友、金少梅、琴雪芳等,都很有人捧的。有那梁巨川、易实甫、樊云门和墨香的从兄介白,一干风流人物,常到戏园去看这般女郎本来面目仍现女人身,散布想思;然而梅程尚荀诸位名旦竟能易弁而钗,和这些真妇女打对台。其结果,一般娘子军弃甲曳兵,纷纷逃遁。竟闹不过这些弄假妇人的朋友。足见戏场全凭技艺,别的都是其次。真女不如假妇,实是输在技艺上面了。富竹友《教子》、《祭塔》都足唱一气,真不含糊。还有白素忱虽不出名,这些戏也还不错。只畹华、玉霜、绮霞,哪一个这几出又不好来着?不过不常演罢了。这是他们深知座客多数心理,不是只给一两个人听,才把这些受累不讨俏的笨玩意挂了,并不是不行。富竹友也学《樊江关》,也是顺潮流的。梁巨川给鲜灵芝大排新剧,什么《十五贯》、《妒妇奇观》、《家庭祸水》,唱得花团锦簇。女伶新发展盛极一时,富竹友也接过樊云门《盘龙剑》的本子。不久巨川掉在积水潭成了水仙,谥了贞端,鲜灵芝班散如云烟。
  旧日正旦有不擦粉的,光绪以来就少见了。王瑶卿演《庚娘》,替夫报仇一场,瑶卿披散头发,洗净脸上脂粉,袅娜的神情现出一团杀气,越觉着戏的关目哀艳绝伦。瑶卿真有捉摸劲儿。碧云霞虽是一个女伶,颇舍得扫尽铅华。《因果报》的孟瑞云显魂买糕一段,不照老例扮那披发满头、吐舌数寸、缢死女鬼的恶模样,却也淡扫娥眉把脂粉洗掉,用散发遮住面目,很有一种凄惨可怜的神态。只差念韵白不受听。反二黄减去太多,不够成色,未免可惜。碧云霞演《春阿氏》也是粗头乱服顶戴铁练,丑扮不俊扮,妆束得真象个犯了谋害亲夫嫌疑、收入监牢的一个女囚犯。戏的编制不算精良,他这思想却不甚错。同时金少梅排《活捉王魁》,却是披发吐舌不似人形。不过也不十分象鬼,一般女座客都不害怕。洗粉旦角断了多年,没想到古瑁轩和这些女角们倒肯如此。只装鬼还是不象的为妙,太邪火了,吓着太太小姐小哥儿于买卖有碍,不是闹着玩的。记得有个戏班演《十万金》,满场鬼卒,黑白皂隶,牛头马面,堂客看不惯都纷纷散去。琴雪芳在游艺园演《乌金砖》。女鬼托梦,鲜血淋漓,座儿也吓跑大半。这和正旦洗粉不同。一是不求美观,一是招出恶感。那不求美观之中另有一种美,这招出恶感的扮相只剩了一个恶。谁得谁失不消细讲。况且《燕兰小谱》把清且、粉旦并列,那清旦一门就指的是这不擦粉一派;然而没有鬼旦的名称,可见扮鬼不宜太凶。况且古人道得好:“画鬼容易画人难。”因为鬼是可以臆造的,任你怎么扮鬼,也不如装人值钱。扮女鬼更不如装女人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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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07 | 只看该作者
后台人,正且不唱《因果报》的孟瑞云,花旦不唱《阴阳河》的李桂莲,说她能压人的运气,要是唱了必要倒霉。只吴霭仙是唱过《因果报》的,也不见得怎么不好。他久不登台是年龄关系,不是太黑。路玉珊也唱过《阴阳河》,何尝走过背字儿!但是薄春秀唱《因果报》,晚年跑了宫女丫环。那唱《阴阳河》的,前有吴燕芳,后有高秋萍,都没活到三十岁。这又象后台的话有些可信。总而言之,他二人不唱这一出,也不见得庆八十;不过既已唱了,难免有人引他为证。这两出悬为厉禁,不料女伶碧云霞倒肯演唱。碧云霞的《因果报》改名《墓中生太子》,加上多少《狸猫换太子》的花样,对的水足够一车了,不敢恭维。她那出《李桂莲挑水》倒是不错,是火炽一派,手眼身法步都有地方,一点不蒙事,似乎比《因果报》强些。碧云霞享了盛名嫁,人而去,也没有走坏运。这句迷信之谈又不灵了。碧云霞姓谢,是已故老生龙长胜的外孙女儿,曾拜王瑶卿门下。只这两出戏都不是王家传授。若说到《阴阳河》,王瑶卿自己还不会呢,怎么能教徒弟?
  慢表碧云霞,且谈龙长胜。这龙长胜字友云,是个旗下人,曾经作官。因登台演戏被本旗都统参了一本,照例革职。龙长胜索性改业为伶。一条云遮月脑后摘筋的高嗓子,煞是好听。张嘴就是乙字调。刀枪不及谭鑫培、李五、王四一干人们,却比孙菊仙玲珑。高大的身材,雄伟的相貌,最不宜唱衰派玩艺。屡搭小丹桂、承庆、四喜各班,人缘很好。光绪庚子年病故,才三十多岁。等到外孙女碧云霞出台,他已死去二十余载了。他是老生行朋友,也天寿而亡,这却和《因果报》、《阴阳河》无关。
  唱戏装鬼,太邪火了,固然讨厌,若足演杀人太象真的,更觉不堪入目。嫂子我戏评曾有一段谈《武松杀嫂》别派,简直糟到一百二十分,只怕还要过去些儿。这一出《武松杀嫂》,大闹狮子楼,供双人头祭奠亡兄,本是通大路没什么各别另样,无奈这位嫂子我遇见的这个小叔子另是一工。他杀西门庆,割下头来是个纸壳,画了眉眼喷上血彩,已经不如红门旗包纱帽瞧着受用;此刻旦角在后台卸下大头,换个新式头套,不挽髻,只用白头绳束住发根盘在头上,用白孝布遮盖。武松回家,嫂子我孝衣斜披,武松举刀闯进,挑掉孝巾,抓下孝衣,嫂子我披散头发,身穿小袄红面红里,敞着怀,褪出双手,脖领却是非扣不可,露出抹肚却要白色。武松追赶,嫂子我衔发抱刀。武松归右,嫂子我归左;武松揪住嫂子我右臂,嫂子我跪了,左手托住衣底襟。武松刀落,嫂子我散发向后一洒,衣襟一翻,把肩膀以上遮住,首级不见,满抹肚鲜血。武松把手一松,死尸跌倒。武松用脚一踢,尸身一滚爬伏在地,首级被衣襟裹在腔子边,露着乱发一丛。这个当口中间起一阵阴锣,那些邻居走过来一挡,检场人赶紧解了旦角束发白绳,再把小袄脖领儿改扣右肩,却把肩头并颏下给都贴上红色湿面,且脚脸上喷了红糖苏木水,嘴里也含着一口,检场人手越麻利越妙,倘一迟延,戏便显着瘟。武松用口把刀一衔,左手提着西门庆脑袋,右手却把嫂子我散发揪起。诸人抬尸转身,齐退到下场门,尸身脚向内屁股朝天,武松和众人脸向外,嫂子我从大众夹缝中露出面目。好可怜呀,只见嫂子我满头青丝披散,一半被武松紧紧揪住,一半垂到颏下,双眉倒插,两眼微睁,满脸血迹,颏下露出刀伤。武松的右手一摇,女的顺着刀伤去处鲜血直往下流。尸身无头,小袄脖领依然扣着,露着鲜血红腔子,大家急忙一拥而入。这个闹法比装鬼更凶,加上一百倍要不得,非但不祥,简直侮辱。
  这一篇是从《武松杀嫂》说起,说了半天又绕到《杀嫂》上来了,正好做收科,倒是首尾照应的文章。极力写这别派《杀嫂》,是禹鼎铸奸勿逢不若之意,好在他不通大路。八部至此暂停,容日再叙九部。这正是:几人滴泪赋盲词,若个临风舞柘枝。身在戏中还看戏,自家面貌哪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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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32 | 只看该作者

第九部

上两篇谈的《水浒》戏甚多,都是观剧得来。戏中总说一百单八将是依《水浒》编的,《宋史·张叔夜传》只说三十六人,除掉宋江都无姓名。龚圣与《三十六人赞》载的名姓绰号和《水浒》天罡差不多,无公孙胜和林冲,多出晁盖、孙立。晁盖绰号是铁天王,刘唐是尺八腿,董平是一直撞。《宣和遗事》宋江是贼帅,另有三十六副贼,有林冲。朱诚斋《豹子和尚》杂剧列的三十六弟兄也有林冲,却无阮小七、解珍、解宝,那两个是公孙胜、杜千。刘唐绰号依施耐庵,董平绰号依龚圣与。玉麒麟叫李进,混江龙叫李海,石秀是拼命二郎,差一笔,升一级,种种不一。大约龚圣与略为近实,即不全真也是得之传闻,决非任意捏造。但《水浒》行世较远,玉麒麟卢俊义是人所共知,谁也不依着龚圣与叫他李进义。朱诚斋少个义字,音声更不对,更无人遵照。虽然诚斋是剧本,《水浒》是平话,如今编戏,诚斋倒不适用了。从前小唱本,阎婆惜有写作颜婆惜的。有段笑话道是:一人姓颜,一人姓宋,十分交好。这日同到文庙,姓颜的不拜孔夫子,只拜颜渊。姓宋的问其原因,答道:“颜夫子是小弟一家,孔仲尼却没相干”。又一日到武庙里去,姓颜的忽然怒发冲冠跳上供案把神象打了几个嘴巴,骂道:“红脸的,你在白马坡前做的好事!”姓宋的听了回头就跑,姓颜的道:“我打这红脸痴汉,与兄有什么关系?”姓宋的道:“我想起你我也有世仇,怕你报复。”姓颜的道:“我们仇在何处?”姓宋的道:“你老姑太太颜雪姣是不是嫁在我们宋门,闹得不得其死?颜良只挨一刀,你还恨恨不忘;颜婆惜还被先公明府君如此这般对待后才杀掉,我们冤仇更深。我所以害怕。”这样一看,婆惜姓颜之说一定是很流传的,只现在却是姓阎准了,也是《水浒》的力量。足见施耐庵的魄力是真不小。潘文恭贴过一副门联是:“尚书门弟,秀才家风。”轻薄人给改作:“紫石街前门第,翠屏山上家风。”文恭付之一笑。潘家唱堂会,照样派武松、石秀的戏。这个度量比颜姓何如?腹有诗书,决不去吹毛求疵、无过中求有过,总想和人寻衅。文恭的见解,觉得他不写出潘世恩,便有不敢不忍之意,即令写出,也认他是同名同姓,不一定是我,又何必惹得荆棘满眼,自己不快活。只不懂《水浒》怎么专和潘家起哄,才闹得凡是花旦,在台上没有不姓过潘的。想必潘姓得罪过耐庵。
  说到潘文恭,想起墨香自己来了。只因看戏多了,性之所近,不免作些评戏文章。有一次谈《混元盒》,说了句《混元盒》曲本。有人批驳道:“元以前是曲本,明以后是传奇。《混元盒》是二黄创造,莫说曲本,连传奇都没有。”墨香答道:“《混元盒》昆曲,清宫盛行,商务印书馆有藏本。传奇也是南北曲。除了唐人是文言小说,其余都是一例,古人叫《单刀会》是传奇,足见元人作的,也可叫作传奇,不专属明人。明人传奇称曲本更是通行大路。”墨香说的本是实话,不想对方十分坚持,墨香只得不理。又一次谈《战长沙》把子,用刀纂扎马眼,又有人挑剔,还带着讥骂。墨香因他全不懂武戏,只好闭口。墨香一生笔墨官司只此两回。墨香没有潘文恭的肚量,不免忿忿,总算读书养气的功夫太差欠了,此后不敢不勉。但墨香自遇着这两番指摘以来,说话格外小心,此二君实是墨香益友。墨香谈《战长沙》,是由王凤卿给李鑫甫在后台说戏偷会,又问过刘春喜、李成林,还惹人挑眼,你道评戏难也不难?真不是好吃馍馍,莫当做小道。本来墨香在那时节是个干什么的人物,硬要越出界限去研究武老生,实是自家错了。幸亏那一边的主儿也不是老生靠背专家。评戏场好比江湖之上,大家专家名家不计其数,能人甚多,墨香总要仔细些,莫惹他们的笔锋。然而墨香名望不高,也没有多少人来找寻我。要知道,凡是有人挑斥的,那被挑斥之人决不是无名之辈。人若有人肯挑斥,应当自喜,不应当生气。应相认挑斥的一面是佩服,不是藐视。人家挑的毛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狄云鸾说得好:“这才是治国安邦君子之志。”话虽如此,墨香却未做到这个境界。说得容易,难得做到这般的凝静,,总是“我”相太甚。自古道:愚人也愿别人智。墨香自己没有这个涵养,却希望当世的戏剧大家名家专家能取这个态度。说到此间,一般大家名家专家少不得谦逊几句,说这个头衔非所敢当。但总有一两位本自当之无愧,不必这样蘧伯玉带笼头——谦让君子,已是实至名归,不用别人标榜。孔子云:求仁得仁。这叫作求名得名,不象墨香找骂挨不上骂,想是没摸着门道。
  诸位大家名家专家一番谦让,墨香想起谭鑫培、梅畹华二位。一位大王,一位博士,都是别人替上的徽号,口服心服。畹华经外国论定,居然同作《元史》的柯凤孙一般,更为荣幸。不想近来风气,后生新进,头一次演戏,叫座力量也只平常,公然自己大书特书“名角”、“名伶”和梅氏齐名的花衫,敢为三大名旦所不肯为。真叫人一身都肉麻。记得某班有一个老生,在后台自称了一句“我们好角”,招出许多老前辈如周长山、李五等人都说他的闲话。那个时节可算直道犹存。看到这个地方,无怪大家名家专家谦逊不遑。读书人的气象决非不学无术后进可比,动不动自做广告,和梅博士双题并论。吾谁欺?欺天乎?鑫培、畹华无论如何是别人在那里恭维,四大名旦也是有口皆碑,自己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但自命太高,有些麻的慌,连名人名宿赞美你和推奖你的话头,自己转述,也要立言得体。墨香过河南见知府某君,他自言民人比他是包孝肃。荣仲华相国听得此事,笑道:“此君把来宾的词儿给刨啦,真叫来宾无可再说。”自吹的朋友正和这位太守一般。火迫(赞阝)侯,屎汁诸葛,干什么的都有这一类人材。正然说得高兴,有人驳道:“陈墨香你错了,这些后生的比方畹华,是戏园招徕座客的手段,也不是本人自己说的。你不要诬赖好人哦。”墨香一想果真不错,急向列位道一个歉,算是我的不是。那戏园中诸常事,不但招徕生意,而且奖掖后进,可算十分忠厚,问他的居心更无可讥议。墨香吃了早酒,说话颠三倒四,难道您哪还恕不过我去吗?道歉已毕,并向名家们一并致意,求他证明是我不对。
  大凡一个人处事最难。墨香拿定主意不得罪朋友,然而无心之中也免不了伤事。评戏文章各抒己见,尤其不能无冲突之处。却有时不在评戏上出毛病,反从古人一边出岔。有一某报曾约墨香在尾屁股上捧场,墨香谈三国戏文不合遵依正史,写了个张益德。有人挑眼说道:“三岁孩子都知道张翼德的威名,怎么陈某人是念书子弟,会把羽翼之翼写作损益之益,连《三国演义》都没看过,真算胸无点墨。”墨香笑道:“我倒看过《三国演义》,只这是按照正史写的。”那人道:“《纲鉴易知录》、《纲鉴补》、《纲鉴正史约》、《纲鉴汇纂》都和演义一样,你说的正史是哪一国的正史?”墨香道:“纪传体,是陈承祚《三国志》;编年体,是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那人道:“你错了。《三国志》就是演义,只有《纲鉴》,没有什么《通鉴》。司马懿号仲达,不号温恭,他那个人既不温和也不恭敬。你不要胡扯。”墨香道:“我说的是司马君实。”那人越发捧腹大笑道:“一个司马都督,改做军师了!孔明才是军师呢!你本是不通的仇跨子弟,还是听你的王瑶卿去吧! 谈论《纲鉴》你是不行的。”两人闹得十分不得劲。墨香再不给某报送稿,某报也就不久歇业。他骂的仇跨大约是纨(衤夸)之误,这也是墨香评戏惹气的笑柄,因此写在素描篇内。后来虽也遇见几个意见不和的,却都是读书种子高尚名流,无论如何《三国志》是翻过的。对于戏曲一道,也有人家的一番阅历,各有主张,不能说人家全不懂戏。墨香也不能尽不佩服,所以闹不到这样的热闹田地。墨香谈论别位,弄得有人误会,退有后言,并且是自己同类之人。墨香深抱不安,只无有痕迹,不能学戏曲家沈桐威因《讨猫檄》之故,给朱文正上书谢过而已。好在至交决当原有。咳,你说这不得罪人四字是容易呀,还是不容易?毕竟是墨香之错,不怪人家多疑。谁叫你素日轻薄,待人不分垅儿来着哇!人家不肯当面揭发,真是十足不含糊。
  四大名旦,畹华最先得名,绮霞、玉霜乘时崛起。辛酉、壬戌年间,闹成一个汉、魏、吴三方鼎峙的局面。畹华天生美质,又起在老生衰落的年月,得的是天时;绮霞出身科班,得的是地利;玉霜的腔调新颖大人爱听,得的是人和。然而畹华也占地利人和,绮霞、玉霜亦是三者全占,这不过说的多数的去处。即如刘玄德得蜀何尝不是地利。毛序始说他得人和,也是说的蜀汉人和居首,不是说他全不靠天地。那时另有两旦,都在独当一面,幕中朋友造成四大名旦空气,三旦已有定评,这两个互相争夺,不想都没有叫座能力。等到慧生出头,白给他争了一个地位,真叫作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有人说畹华资格稍老不如添配一人凑成五大名且。只选来选去后起无人,若定要凑成五旦,只好找在前的王瑶卿倒可众望威服,况且瑶卿是四且的先锋队。鲁子敬道,“帝王之起必有驱除”,正是这宗情形。太史公《史记》立《项羽本纪》;陈承祚《蜀志》首二牧,有例可援,不算不对。不过梅程尚荀、梅尚程荀、梅苟程尚、梅尚荀程、梅程荀尚,已经成了前台口吻,一倡百和牢不可破,不必再拉个退院和尚,到方丈里面坐头一位,改成王梅程尚荀、王梅荀程尚、王梅尚荀程,倒不顺嘴。在下一向拥护王老板,这一次却不替他出大力,要知舆论是扭不过去的。看到那两个旦角的失败,便知四大名旦的招牌都不是侥幸得来,比那下场考试不差上下。士子只此四人,考官可就有几千万,关节不到贿赂不行,抢替不成夹带不可,好难成的名!戏饭是真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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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44 | 只看该作者
荀慧生在上海差不多七八年,他是和杨小楼、尚小云、谭小培一齐去的。三人回后,慧生独留。癸亥年冬天北来,先和小楼搭一处。那时小云占中和园。小云赴沪,有瑶卿随后南下,慧生才辞小楼在中和园独立成班。又往申江。甲子回来,仍搭小楼班内在开明演唱。两人合演《战宛城》的《刺婶》,或是《翠屏山》的《杀山》,都能叫满座。冬间加入余叔岩更是锦上添花。慧生又从曹心泉研究昆曲,十分用功,每天八钟到南下洼子喊嗓,一日也不懈怠。人缘日见其好。乙丑,挪入新明戏院。王瑶卿自上海北归,给慧生排《悦来店》、《能仁寺》。慧生又往上海排全部《玉堂春》。回了北平,丙寅入三庆园演唱。头一天《大英杰烈》,人来的甚多,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秋间山东堂会。回平入开明,声望益隆。从今以后,四大名旦局面已成,北平菊部又是一番气象。慧生在三庆园出台的那一夜,有位名流是位公子,就是那有才有望的袁寒云,亲手写了“无双”二字给他送去。字体甚大,作成一块大匾,慧生托朋友带往园中。那朋友双手举定坐在洋车上,神气颇是有趣。这块匾挂在戏台中间好不威武。
  民国十二年,上海名旦黄玉麟曾到北平拜王瑶卿为师,在新民戏院演戏。墨香去看过四次。一次《翠屏山》带杀山,翻工都减去,并且知他很好的(足乔)工,然而那一夜却是天足,也不可解。第二次《三堂会审》,扮相嗓音都算很好。第三次,一出《乌龙院》也没踩(足乔),一出《长坂坡》的麋夫人,广告写的王瑶卿亲授,却不是王瑶卿的路子。有个票友旦角吴碧涵也是好扮相,正同墨香在一处研究戏曲。墨香这三次都是同碧涵去的。十三年正月又和两石同去看过一次,玉麟演的是《女起解》。末场缺少藏状纸,跟慧生先前唱法一样,不与三旦相同。慧生后来才添上。久未见玉麟了,添也不添却不得而知。玉麟不久南还未曾再来,这个人若不走,倒有些意思。
  民十三年,王瑶卿从子幼卿是凤卿之子,由老生改青衣,搭在高庆奎班。乙字调的《探母回令》是真听得过。上海又来一个金碧艳,也拜在瑶卿门下,搭入庆奎班内,同在中和园。幼卿正工青衣,碧艳纯粹花旦,戏码倒也整齐。慧生彼时很爱看戏,曾屡请墨香同去。金碧艳打炮是《凤阳花鼓》,墨香在座。那日北平戏界和票友唱旦的,到了不少。瑶卿、慧生都在里面。
  这十几年间,北平旦角贾璧云南下,在上海久住不回。上海旦角冯子和、小杨月楼、赵君玉都曾北来,不过未曾久占便回去了。君玉曾在第一舞台演“左维明审痴妇人头、绞荀含春”那件希奇公案。君玉扮荀含春,赵桐珊扮痴妇冤魂,有反二黄。赵桐栅居然正工青衣,无怪人称多才多艺。这是《天雨花弹词》的事迹。《天雨花》共三十回,推翻《再生缘》、《安邦定国志》、《笔生花》女扮男妆窠臼,在弹词里面是上等制作。替明季忠良杨大洪等诸位先生出气,也算大快人心。比《来生福》写刘春晖福禄神仙题目正大。虽不及《凤双飞》写男女夫妇用意深刻,也不似《凤双飞》稍带污秽。当日北方《红楼梦》是儒林异宝,《天雨花》在南方可称闺阁奇珍,有“南《花》北《梦》”之说。梨园老板选的材料总算不差。据人说,上海《天雨花》是连台全部,跟周信芳排的《再生缘》一样。只《天雨花》是否周老板排演,墨香还未调查明白,恐怕也是信芳首创。《再生缘》男是皇甫少华,女是孟丽君,取名《华丽缘》,十分雅切脱俗。《天雨花》是清顺治年间梁溪陶贞杯女士作的,距编戏之日已经二百余年了。还有个宋蕙风也是位名媛,作过一部《精忠传》弹词,根据正史。若用来编制戏本,倒比钱采《说岳传》平话好些。可惜书传不广,梨园多半未见。至于《梦影缘》也是替古来正人打抱不平,只嫌布局不甚紧凑,没有出奇的戏目,编戏是不行的。反不及冗弱的《十粒金丹》、《干枯再造天》搁在戏台上合适。只这《天雨花》里的董兰卿、左孝贞受婆婆虐待,红云害秀贞,凤楼害德贞,左居垣救黄静英,左仪贞刺郑国泰,拆做单段戏文,各写一种主义也是有声有色,决不会温。方从哲杀贾秀鸾害左公,贾秀鸾哭妹,虽不及那几段,也够一出。《来生福》只有巫线娘和被大伯谋害吃药生乳汁的寡妇有点戏趣。《凤双飞》羼上一个白双庆,闹的处处碍手,都不及《天雨花》。因此,现在还无人排那两利弹词, 来唱西皮二黄。有部《金闺杰》是改订《再生缘》,情节大同小异,实比《再生缘》近理,写孟小姐身分也高。《再生缘》已有《丽华缘》了,再有人想唱孟家的故事,大可采用这里面的话头。《笔生花》姜九华虽不是书胆,她的遭遇编在戏中反比德华讨俏。《安邦定国志》的后部叫做《凤凰山》,月香公主赚朱温,虽与正史大相背谬,也是戏上可采取的。赵匡胤、郑恩不和《飞龙传》一般,各造各的老谣,却各有各的戏样儿。现在旦角专政,似乎不如月香公主。《千秋恨》演张献忠造反,事迹多半有来历,是弹词上品,里面旦角苦戏是有的。《庚子国变弹词》也很有可编戏之处。只清代衣冠,做工不甚合乎庄重戏派,这不比《马思远》可以开搅,又不象《铁公鸡》只一开打便算交代。关目虽佳编戏不易,演唱更得另想新法,不能率由旧章。墨香自撰《三国志弹词》,不准失粘走韵, 只许转韵,事迹采正史、别史各家小说,不主演义,尚未脱稿。有日告成,只怕戏台上常见的刘、关、张、诸葛、曹操、周瑜都要换个耳目,陈到名亚赵云,也该有人请他到台上走一走了。墨香颇能辨驳演义的荒唐虚假,这部弹词却荒唐更甚。即如《金锁记》的窦娥,都拉到《关家传》里来了;关索改成女子了,其余也就可想。不过演义真假混乱,弹词每逢谣言都给戳破,这是大不同之处。弹词材料有好些是从观剧所得,有些是听梨园说的,也是墨香戏场成绩,只不过是笔墨平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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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56 | 只看该作者
墨香幼而失学,念书太少,只有涉猎功夫,没下过心。刻苦研究的就是戏曲,也只是个听的多,比起包丹亭真正实地练习差到那一国!究竟他的那位柳二郎胜强十倍。墨香编戏也是个敷演。不想李释戡将军,人称李十三爷,看了墨香给荀慧生作的胡诌瞎扯一切戏本,十分中选。李将军本是诗家,便赠给墨香一首七绝云:“曲意争矜玉茗堂,拗折人嗓不思量。凤城日日添新管,协律谁如陈墨香!”哎呀!墨香历年我骂,这一次可挨上骂了。这种奖掖之词,谅墨香哪里够得上!今日写入素描里面,是自愧不是自炫。写到此间,心中还十分不得劲。他捧的未免太高,说了出来见得我不敢承当,不是告诉人说连李某都把我如此佩服,自己给自己做商标。况且李将军佳句可以助素描的兴趣,因此载入,望诸君莫因此诗,说墨香的制作可观,便是深知墨香了。须知是他的诗好,我的一切著述都不见怎的。
  程玉霜的《金锁记》最为出名,大街小巷都唱“忽听得唤窦娥”,实是玉霜播扬的。元朝关汉卿撰的《窦娥冤》,蔡家门户不堪,窦娥含冤而死,情节太惨。明人《金锁记》传奇给他改了,蔡家居然读书种子,窦娥法场遇救。玉霜这一本又是一种关目,姓蔡的更觉风光,窦娥是位已成婚的少奶奶,不是小户团圆媳妇。门第越高,法场一段越觉凄凉。罗瘿公有些见解,他这个添头添尾不是率意下笔。只墨香曾听了一段荒唐话,说窦娥是汉朝人。墨香曾采入拙作《三国志弹词》。申屠蟠道是解县下冯村,合村都是冯姓,只一家姓关,如今老汉先说那冯家:一家良莠本难齐,有个书生住在西。蔡姓曾将他过继,冯村不住别村栖。归宗仍复回村里,娶媳妇芳年正及笄。姓窦名娥容貌美,娇如花朵嫩如荑。冯家坏蛋生闲气,酸子何来此艳妻!鼠辈正然怀妒忌,冯生造化又偏低。被人谋害丢井底,一命呜呼甚惨(圭刂)。少妇出官来告理,县官偏是色中迷。官司不问来调戏,恼了娇娃盛气诋。责备一番申大义,昏官一怒要屠(圭刂)。不由分诉加刑具,谋死亲夫任意批。披发裸身绑出去,市曹里面断蝤蛴。时当六月二十四,薄命红颜委土泥。怀孕未生遭屈死,佳人首落小儿啼。关翁抱去来抚育,侠义之人今见兮。五月十三曾大喜,关家先产一孩提。两儿相貌无差异,长大英才不可跻。我在乡村闻此语,看来未必尽无稽。这一段是拙作弹词第一回借曹操耳中听来,不是正书,仿佛戏台暗场,所以不甚详细。后文关家这位出了家,即普静禅师,冯家孩儿冒他姓名,即汉寿亭侯。窦娥这个老太太当着了。听《金锁记》的诸君,大约还多半不晓得这段笑话。本来《三国演义》关云长杀势豪,刚见着刘玄德公然说出,太嫌目无法纪,不能不算罗贯中败笔。关西故事指关为姓较为妥当。这些离奇公案是从关西故事脱化,也可存作话料。窦娥虽然斩首,子孙却真不弱。这是因《窦娥冤》、《单刀会》都出自关汉卿之手,才造出这般瞒天大谎。
  潘净源见墨香作小说,取用史书材料,便来说道:“这些话前人说的不少了,你是立定主意,史册难凭,褒贬无定,但总逃不出贾凫西的路子。梨园尽有人材,何不给他们表扬一番!你久于听戏,大概有些阅历。”墨香依言,两人合笔编撰《梨园外史》。吴霜崖、李释戡都给作序。书已印行,却只半部。净源皈心净土,断笔受戒,拜了兴慈和尚为师,一日总要念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拜华严经,五百字磕一个头。净源曾到普陀山,那山上篷里和尚戒律极严,见着净源一切举动,老和尚便对小和尚说:“我们出家人不许不如潘居士的戒律。”净源回了苏州常有信来,不久去世。吴圣常来函道:“净源亡日,家人们亲眼看见大势至菩萨接引。净源总算在佛教一边做成了功。”自净源南下,《外史》便搁下了,至今还未完全,一切事迹都还在墨香肚子里装着,等改日补撰。要知《外史》是写人家,《观剧生活素描》是说自己。不但体裁不同,立意也是两样。
  净源亡年五十三。那一年,墨香到吉祥园看戏,走进门只见陈喜兴高方巾蓝(左“礻”右上“羽”右下“白”)子正唱《伯牙摔琴》。哎呀!这出戏有些感动。想墨香没有伯牙的绝技,只和净源情投意合,恩若兄弟,也不亚于伯牙、子期的交情,两行眼泪勉强忍住,躲在别处不敢细听他唱。少刻再来时,场上换上一出,谁知也是听不下去的,原来是刘先生哭关张,又打着墨香心事,只好又走开。总有我一个好朋友潘净源在心目之中,这后台派戏的人是跟我干上了。
  墨香从民国十三年给荀慧生编造新戏,有人撰了潘金莲的一生事迹,要墨香编撰。净源闻知,便道:“潘六儿事迹太亵,怕不好着笔。况且荀慧生宜于闺门一派,不是泼辣旦。披头散发挨武二一刀,固然演得好,忍心害理谋死亲夫,荀慧生恐怕不是那一种狠货。这材料不取为佳。”慧生本身也觉潘金莲太万难,不愿演唱。怕招听戏人恨,自己不犯替古来子虚乌有的淫妇当骂挡子。墨香见二人议论一般,便不曾动手,把这一段所谓惊天动地必能压倒《玉堂春》的上等戏文,不言不语给耽误了,闹得选材之人大失所望。然而净源议论十分正大,真说得个墨香不能和他反复驳辩,只能依着他的。好在那边也是素常要好的朋友,决不因此发生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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