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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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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2:49 | 只看该作者
赞臣学了些《失街亭》、《捉放曹》,却又肯用武工,连《恶虎村》都能演唱。只他爱唱文戏,一般请主儿偏喜请他的武戏。两下里弄岔了,因此赞臣很不顾意走票。
  赞臣跟春喜学戏多年,有人道王福寿本领更高,赞臣便请了王福寿。这王福寿十分高兴,一家子都搬到顾宅左近来住。春喜闻知不免口出怨言,道红眼王四是有心抢姓刘的饭。王福寿见了赞臣大摆架子,凡赞臣学的玩艺他都说要不的。他又说赞臣拿抢扎过合象个影戏人儿,脸上没神,做工不行,嗓子不够,唱工不行,气力太弱,武工不行。赞臣同票有个姓董的也唱老生,素来捧福寿,说王四爷尽有比谭老板强的去处。福寿却瞧不起姓董的,说他上台简直是造业,别说是吃戏饭,就是走票消遣,还得再练一百年。又有个姓张的,是位小生票友,每逢唱戏,不和票友凑一出,总要找伶人作配角,只除旦角章晓山是这位张爷佩服的,就连赞臣他也说不成。福寿道:“顾七爷虽是不行呢,比起张爷高一千倍。张爷说他,还早得很!别跟我说一样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身分。有个配说,有个不配说!就凭张爷五短身材,腆着大肚子,哪一样象唱戏的?老实说吧,他连摇板还不够板呢。”在福寿原是直言无隐,不想大家恼了。福寿只往赞臣家去过一次,便弄的上不了门,带了家眷,又搬走了。当时把王四搬家,传为笑谈。
  赞臣依旧跟春喜学玩艺,日有进益。众人弄他不过,都有些气忿,便各自散去。草厂七条胡同便不常开锣。后来只凑过一次,有个王升甫唱了一出《探母》的四郎,却,还不错。是诸如香配的公主。那时如香年轻,扮相嗓子都好,并且价钱不贵,升甫这个配角太找的好了。
  有位票友是位县知事,一日扮了《御碑亭》的王有道,未曾登场,对墨香道:“你别觉着冤。依我看,这王有道的妻室孟月华实在可休。你想一想,当夜在御碑亭里面,遇着柳生的时候,四下并无一个人儿,就令一点沾染没有,一个妇人同男人对坐一宵,也就休的过了。”又一日,此公扮了《战长沙》的汉寿亭侯,未曾登场,对两石道:“你别觉着冤,依我看将起来,这黄汉升实在可杀。韩玄不算糊涂。那黄汉升第一日落马,关老爷为什么不斩,反放他回营换马再战?第二日汉升连放三箭,却又为什么只射关老爷的盔缨,不射关老爷的咽喉?就令一点私弊也没有,这做武将的,在两军阵前,我不杀你,你不杀我,我放你回营,你只把盔缨射一下,你又焉能无罪?这黄老将军也就杀的过了。”当日听了他的议论都不作声。此公作官若是依照这个主意办案,哎呀,那还了得!不论是谁也受不了,只怕古来的商鞅也不过如此。
  有位知事票友,忽然奉到上司的命令叫他护理某县。他到任所,知那里有位老夫子向来把持公务,凭爷是谁,换官不换幕,挠他不动。这位护理官送了一大笔洋钱,同这幕宾商量要谋这个缺。幕宾道,容易,那本任官是丁忧治丧去了,只消替他出个请终制呈文,大事济矣。护理官再三托付而去。这位幕宾便替本任官具呈,告请终制。大总统孝治天下,众长官无不体贴他的盛意。见了这宗辞呈,自无不允。这位护理官登时改了署理。那本任官大吃一惊,自己何曾有告请终制的文书?定是老夫子作怪,又不敢惹他,便也来同他商议:自己是不能干了,但必须把这署理官弄掉,好出这口冤气。少不得也送一大笔洋钱。恰好这署理官是有老亲的,幕友不言不语,给呈请终养。又批准了。这终养比终制厉害,老亲活一日,就一日不能出来,不比终制只二十七月。这位署理官只好回京,仍作他的票友。此君是演小花脸,上台能耐也还不错。
  有一位票友,官星很旺,屡次补署县知事。只有一件不好,作了几任官,便叫百姓告过几次。他是个老生票友,一日扮了《法门寺》的赵廉,在后台一眼看见宋巧姣在后场桌上去取那一张告知县的状纸。他走过来把墨香的肩膀一拍,叹口气道:“我这个滋味,是经过的了。不想今日又被治下百姓告一回。”有个青衣票友自命陈瘦云,一日演《战太平》,派了他一个夫人。墨香偶然多事,问他道:“不知您是扮大夫人郜氏,还是扮二夫人孙氏?”这位票友把脸一板道:“陈德霖先生多会儿又扮过二夫人的?”墨香连忙认错道:“是我不该问。要知王瑶卿先生是向来不扮大夫人的。”又一日演《探母回令》,他扮了萧太后,因对墨香道:“您那一天谈到陈、王二位,这出《探母回令》,陈德霖先生向例是扮萧太后,只王瑶卿是扮铁镜公主,不扮四夫人的。”墨香道:“瑶卿先前是唱四夫人的,后来慢慢升了铁镜公主,同陈德霖先生唱公主,后因到了五十岁,扮相差了才降了太后,是一个牌子。”他才不言语了。
  票上有个姓杨的唱昆腔旦角,一日走票,派了他一出《小宴》。他已经贴上片子,梳好了头,打扮好了,忽然肚子疼要拉屎,便到毛厕里蹲下。别人再有来的,见有女人在厕,都嚷道:“你走错了。这是男毛房,怎么跑到此处?”他道:“呸!你们见了鬼,哪有女子这样蹲着拉屎的?”众人方知他是票友,无不哈哈大笑。因此给他起个外号,叫作拉屎杨贵妃。这位拉屎杨贵妃年纪最轻,最能吃戏醋,最会闹票习,也会唱皮黄。只是无论昆乱他都没有深刻研究罢了。他的笑话极多,怕伤忠厚只可不谈。这个时节,《虹霓关》头本夫人,二本丫头,十分盛行。墨香觉得这是上等好角干的。前台爱听谁就叫谁去受累,票友可以不必。巧啦,这个杨某不能动枪杆,只能唱丫头,倒同墨香说得到一处,有人捧他色艺在畹华之上,只此一出,便不能跟畹华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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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3:00 | 只看该作者
 《天雷报》是出老戏,先是张奎官唱的最出名,后来周长山也还不错。他见老婆子自尽,一个硬僵尸跌倒,手中拄的拐棍,准丢在张继保桌子跟前。那个僵尸也是硬砍实凿,非真功夫不行。谭鑫培这出好到极处,也灭不了姓周的。刘景然最乏,唱既没有板,做工只会打哆嗦。只有那一般不会听戏的人们说他好就结了。若论唱工仍算鑫培第一。有个票友专唱《天雷报》,这一次走局,他刚出台,本家主人骂起来了,说非打他不可。票头忙到前台敷衍了半天才止住骂,只把他请下台来另换别的戏文。过了儿日,票头打听明白,敢情这位本家主人给做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正是他养身父母,不是生身父母。这位本家主人,虽不学张继保的忤逆,却同张继保都是外姓的小孩,根底一样。这位票友老先生骂了题了,无怪几乎要吃老拳。又有一位票友是状元的儿子,他却喜欢唱《天雷报》,作状元的父亲。墨香的舅父王稚云先生同他父亲交好,曾当面正颜厉色的责备道:“你父亲是大魁天下的,你怎么专喜在台上张嘴状元儿子,闭嘴状元儿子?并且把这状元骂了个不吐核儿,还要五雷轰顶,打在阴山背后永世不许超生?太不给状元留脸了!戏多着呢,何必唱这出!”此人虽不十分辩驳,却也不肯依从,照旧唱他的《天雷报》。
  老路《天雷报》要跳风雨雷电。头一个电母先上,续上雷公,再续风雨二神。那雷母是打女兵的旦角应工,戴鱼婆罩,扎打头巾,穿打衣裤袄,披云肩,系战裙,有左右卧鱼等身段。跑宫女的朋友办不了。票上按老规矩跳过几次。这个电母也是可以蒙一出正戏的旦角,不是女兵,郑重其事倒蒙着了。哎呀,一时高兴留下例了,下次还得去跳。不但《天雷报》要去跳的,连《奇冤报》也跳上了。只有一出《御碑亭》仍由跑宫女的去扮雷母,腾下身子还来唱孟月华呢,别跟着起哄了。不过孟月华另有人唱,只可打个补子,不象那两出的电母,弄成正工了。有人道:“《御碑亭》加不上跳,才免了跳;倘若加的上跳,你就跳吧。永远不叫你唱孟月华的。”这话讲的不差。
  张聊止在报上捧包丹亭文武昆乱俱佳,并没有说别人不行,不想有一位老票友见得丹亭,问道:“张聊止楞夸你文武昆乱不但不挡,并且都好,可是实情?”丹亭谦逊道:“那是聊止过奖。”这老票友把脸一板道:“我早知你不行,连我还不敢自称不挡呢,何况你是末学新进!”于是叫着聊止的名姓派了聊止许多不是,气哼哼的走了。你猜怎么着?那天聊止并没有在座,丹亭也没把他当事,但是票友吃这个味儿的非常之多,不止这一位。俗语道的好,会唱的唱戏,不会唱的唱气。票友们都自命亘古无双,只准有自己,不准有别人。自己学了这一工,再有人说犯了路子,就和他不共戴天。话又说回来了,不能只骂一面,真有那初学乍练,就百计千方毁老前辈的。不过丹亭不是这一流,似乎是那老票友火气太重。
  又有位票友姓韩,在票上唱青衣。有条嗓子,扮相十分难看,唱工也只平常。大家见着他的面就说损话。他一怒改了小花脸,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有一次,票友唱《斩黄袍》,派了他一个韩龙,他道韩龙是他祖宗,这是有心轻薄他们韩家。说了多少不中听的言语,到底没有扮戏。没奈何只得叫伶界二秃子替他唱了。
  有个票房,排了一出《青石山》,这一遭有人请局,送了帖来,这出戏中的人材全请齐了,只有一个扮吕仙的票友没有帖子。把他气得哭了半天,无精打彩回家,次日早晨,他头一个跑进票房里面,哈哈大笑道:“敢情我的帖,送往我家里去了,没拿到票房里去。我说呢,我的资格比哪一个都老,我的玩艺比哪一个都高,请票友要是不请我,那请主儿未免太怯杓了。他花钱办酒席,就请些后起乏货不成?总得找我这路好角。”
  票友的旦角很多,只是青衣占第一,闺门戏,刀马戏,能唱的很少。到了《双头案》的一路玩艺,似那《杀皮》之类,旦角吃亏太甚,票友个个害羞,谁也不肯演唱。要知唱戏如作文章一般。施耐庵写那阎婆惜、潘金莲、巧云三个人,十分冶荡。《金瓶梅》更是专写淫妇。唱戏的唱这一路角色也和文人作这一路文字,事同一例,不能硬派他是淫妇的本身。他上了台是花旦,下了台可以不作花旦的。他也是个人,何必先存个他太污贱的念头,拒绝他上进的道路。诸位票友既已搽胭脂抹粉扮个女的,贞的也罢,淫的也罢,若依着我们中国四五千年以来重男轻女的旧风俗,你自己早已上当了,凭什么自称妻妾,叫别人是丈夫呀?须知叫人家丈夫的,是戏中那个古人不是唱戏的人。刘向汉朝大儒,他作《列女传》,也描摹妇女口气,这算什么呢?要是这般一想,那《双头案》的女脚,票友们也不必轻贱他了。
  墨香学问平常,连听戏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很爱弄个笔墨。票友们读过书的,喜欢跟墨香在一处。那不甚了解文义的,更被墨香蒙住了。墨香颇喜编撰剧本,曾把贾洪林排的《金生色》里面吴二杀妻一场抽出来,对了水,改作一出小戏,添了不少花头,把个旦角更作践的不堪。别的不便细细去谈,只谈旦角那一种打扮,就可知其概了。旦角披头散发,面无脂粉,搽着一脸香油,把眉毛眼角全倒画着;身穿白布裤褂,下面青布(足乔)鞋。这个扮相,先不起眼。一出戏,她只有跪着的时候,连站都不站,莫说是坐。她是从帐中暗上,出帐跪下了,磕头如捣蒜,临了挨一刀。比那《杀皮》又加一翻的吃亏。本子编成,众票友笑道:“我们连《杀皮》都不肯唱,谁唱这个?况且旦角这种神情很不捧人,你拿给那不反对这一路戏的人去唱吧!”墨香也笑道:“这是我出奇制胜的作品,诸位不愿排演,我也不敢勉强,反正我有法子找排的主儿,湮没不了。”众票友道:“我们早就明白,你排这宗玩艺,不为捧我们。你爱怎么找人排,你就怎么找人排,反正我们不扮这宗下贱女人。”墨香不答。后来竟遇着机会把这出戏找人来排了。好在除了旦角本身以外,只消三个小花脸人就够了。况且这三个小花脸还都不是重要的角色,真是轻而易举。一出戏专用话白也扯了二刻钟,倒也火炽,总算没有白费笔墨。墨香日后撰了多少的戏本,颇有名伶演唱,一般戏迷都是晓得的。只这一出,不大有人知道。只墨香曾在《中华画报》里面,借着旦角口气,有几篇戏评曾把这一出详细说明。当日有位胡批先生,批得十分有趣,只不免同这旦角大开玩笑。墨香还有些小撰述不曾演唱,不必提了。
  墨香这一次,后半篇因谈票友,反把戏班的事情搁浅了。但票友在这时间实是占了一部分大势力,却是票友衰落的苗头,也是此刻埋伏的。墨香讲说票友,不算溢出题外。只票友这几年闹的奇奇怪怪古迹儿,比伶人还要多些。一时说之不尽,留待改日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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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3:26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前次说了许多票友的事迹,只是那票友团体都不结实。第一要算顾赞臣的一伙最散漫,归了包堆三个半人儿,还要自己吃戏醋。一个个有资格没能为,把赞臣当做雏的,摆他们老前辈架子。上了台,哪一个本领都平常。戏都不是学来的,真叫作笑骂由他笑骂,好角我自命之。再其次就是赵子衍的众乐会也有不少笑话,他那里文武昆乱人材俱全,只唱昆腔的笑乱弹是俗乐,唱乱弹的说昆腔不时兴;唱文戏的说武行嗓音欠佳,唱武戏的说文行手足太笨。相倾相轧,如同水火。这一个被听主儿说了一句不好,大家便都欺负他,不许他登台,不给他派戏,有了局,活该你一个人留守票房。这一个受了听主儿一句欢迎,大家便都忌恨他,说我的资格本领都在他之上,怎的反夸赞这样乏货,千方百计把这受欢迎的挤走,才算趁心。总而言之,好也不好,不好更不好,这倒难了。他们的病根,都坏在专务虚华,不求实效,只求有己,不知有人。要知票友只有两条道路,一是研求戏曲音乐,一是只求过瘾。研究戏曲音乐是要多读书,先把元明以来戏曲源流弄清,再进一步考求中西音乐,非用毕生精力是办不到的。求过瘾是有台戏唱就结了,不必和人争胜败。你要认定这两个主意,自然少闹无数闲气。戏曲本是风雅的事,关、白、马、郑、高东嘉、王实甫、施君美、徐天池、汤若士、尤西堂、孔云亭、洪(日方)思,哪一个不是名重艺林?怎的票友们就受老先生的指斥,当作下流!这譬如尧、舜、桀、纣都是皇帝,周公、王莽都是大臣,诸葛亮、曹操都是汉朝丞相,关侯、岳王战功不过杨素、朱温,只看你是怎么一个做法!并不是提倡戏剧都是荒唐鬼,只不可向那吹风冒泡的票友去说罢了。话虽如此,但那肯研求戏曲音乐的,也不可把自己身份看过太高,见了票友,一味轻薄。那只求过瘾的也要下一番功夫,不可扮上戏一点不象。倘若自视太高依然有人忌恨,倘若一点不象便是自找欺负,仍跳不出那个圈子外面。唉!走票是游戏小道,其中难处说也说不尽,各人须得自省。
  古人道:“钟鸣漏尽夜行不休”。票友也犯有这毛病的。老票友陈子方,年轻时节唱旦有名,虽然李越缦骂他是个庸才,他的声誉也就不小, 不然如何够得上挨李爷的骂?张次珊先生最懂戏的,老太太做寿,次珊先生还找子方去唱一出。林季鸿先生研究青衣腔调,颇有名望,也同子方相好,足见子方未可厚非。他号叫子方,大众因他唱旦,戏单上改写紫芳,他便也紫芳自命了。子方年到六十可以歇了,他偏要唱。人家不请自己也去。一日在一处走票,唱完,说道:“不想本家儿竟不嫌我老,居然把我同二芳一样的听。”他说的二芳是兰芳、蕙芳,那时正艳名大噪呢!旁边有位票友旦角,正扮了一个扫边角色,听了笑道:“我也不含糊,居然和律佩芳、唐芝芳抢着打零碎,也算同二芳相并。”子方听了很不愿意,只那票友的话没有一字伤犯子方,子方说不出他不是来。这正合了毛诗里面的两句,叫作:善戏虐兮,不为虐兮。
  有一次有位桂三先生家给老太太做寿,唱堂会戏。子方演了一出《美龙镇》,不知怎的,同打鼓人郭德顺翻了腔,在台上大骂起来。瑶卿、蕙芳把他老人家劝了下来,从新另起锣鼓,他老人家再唱。弄得满座人都不高兴。
  子方有一次唱《跑坡》,唱到“问他安宁”,忽然唱了半句南梆子,那扮薛平贵的先生乃是高庆奎,便也接了半句梆子。到了后台,子方不悦道:“庆奎你怎么胡来?”庆奎道:“您唱梆子我没法接,我若接半句西皮未免不调和,所以我也唱了梆子。”子方无言可答。然子方还不止《跑坡》羼梆子,那《岳家庄》李夫人打岳云的摇板西皮,也加句梆子。这是墨香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亲耳听得,这位老先生总算有梆子瘾。
  子方《虹霓关》当初很出名,每逢堂会总和魏耀庭合演,后来老了,他依旧演唱,前台从前欢迎,等到此刻可不欢迎了。见他出台大家皱眉。其实这个陈子方还是那个陈子方呕。这欢迎与不欢迎的缘故不消仔细研究,大概是年龄的关系。俗话说得对:僧老人敬,将老人嫌。本来上阵交锋不是老头儿做得的,似那廉将军、马伏波能有几个?这唱旦更比不得为将了。真正美妇人活到了岁数也变作老太太了。《汾河湾》的柳迎春是青衣旦,轮到《樊江关》、《棋盘山》就用老旦了。旦角是装成的妇女,头发白了,胡子虽不曾留,已是一嘴白碴,还要花枝招展去揣摩那大姑娘小媳妇的精神态度,自然是不行的。记得易实甫看了畹华的《葬花》,说姜六不称个宝玉。樊云门说:“姜六不称宝玉,我看阁下倒还称职。只阁下扮了宝玉,这梅郎的黛玉又不象了,总得换上龚云甫。”引得满座大笑。子方只看见方松龄■(ti)须登台,又因陈瘦云越老越红,便觉得自己的年龄虽然快够上老旦的婆婆了,仍不妨扮小旦。要知方、陈是例外,不能作准。子方自家把自家绕对住了。
  子方年纪虽老,皮肉细嫩,面色甚白,只皱纹太多罢了。因此子方每逢扮装,先用两块胶布贴在头上再贴片子,想那罪过不大好受。子方却只当寻常。子方人性是忠厚一道,待后进也不错,很肯奖掖。不过当惯好角颇以好角自居。那些票友谁又不是这个毛病?好角与好角两不相下,因此子方一后台倒有半后台和他有岔儿。说一句公道话,各有各的差处,不必单骂子方,况且那几位年轻票旦虽有时结帮成群,只是一个外面,他们犯起心来,更没药可救,怎能说都是好脾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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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3:36 | 只看该作者
聚贤堂子方做来手,应堂会,前台因李鸣玉唱的不错,要他唱一出有反二黄的戏。鸣玉愿唱《牧羊圈》,不想有了朱春登,没有赵锦棠。子方自己不会,别的票旦也不清头,正在乱抓,忽然进去一个不享盛名票旦,子方知他肚子宽,不由分说便派上了。那票旦果然能演这一出,子方这一次总算知人善任。
  青衣重唱工,所以陈瘦云早年唱过《挑帘裁衣》、《打花鼓》,晚年专唱正旦。虽不能似王瑶卿、梅兰芳独当一面,也有人捧场。子方反其道而行之。年轻时常和谭鑫培、周子衡唱《武昭关》、《教子》、《进宫》等戏,年老塌衷反改了花旦。子方最爱演《乌龙院》带《杀惜》,上自谭叫天,下至刘叫街都陪他唱过。票友中似那王雨田、孙化成,也是他的宋江,连溥西园也和他唱过这一出。还有出《翠屏山》,也是子方家常便饭。只同孙佩亭唱过《杀山》,武工没根,没十分得劲,更怕了那半出了。后来正乙祠票房彩串,时常子方只唱《吵家》的半出,从哭和尚起,另有别的票友旦角代替。不管他名望本领怎的平常,究竟练过武工,不至于出错,子方也不能十分小觑的。但这也看出子方不吃戏醋的肚量。况且他充大奶奶,别人披头散发磕头求饶,他倒合式。
  有一次,票上要唱《战宛城》,子方的资格应当扮邹氏,只是《刺婶》一场过不了门。子方道:“莫若改做文场子,张绣下马坐了,邹氏跪着哀求,张绣拔剑逼邹氏自刎。”众票友都道:“瘟了瘟了,不成不成。”便另找别人,陈六爷这个主意就算没出。平心而论也实在嫌瘟。谁学过这一出。谁知道子方的话是能说不能行的。然而田桐秋负花旦盛名,一个■(角力,jin)斗也不能翻,武场子也不清楚,连爬带滚,也陪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足唱《刺婶》。一来是前台人缘好,听主不挑眼,二来是戏班十门角色各有专责,不用也得用他。不似票中张绣,分外咬牙。唱花旦的若问到翻抢背,不知先窝哪条膀子,这个邹氏就不能上去。何况他还定要叫旦角跌扑虎,起乌龙绞柱,更非干过的不成了。别看扑虎是往地下一爬,不会的两膀落地,一松劲,保管满面带伤,再跪着不懂的鸟龙搅柱范儿,您这乌龙绞柱就绞去啵,一个绞过去,倘若不接着就起第二个,保管横卧在台上,腿就搭拉下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及早唱别的戏,别叫武行赶落了。子方虽是老于戏场,一个年迈名人,一辈子关门雅静,跟那些“有我等在此料也无妨,回头一个赶羊,看你妨也不妨”这一类长年坐板凳的朋友轻易打不着交道。他哪里晓得他们太爷们的厉害呀!从来文武分部,文的笑武的粗鲁,武的笑文的怯懦。国家大事坏在他们身上的不知有多少!戏班文武两行也是彼此轻视的居多,唱文戏的若不懂得一点武戏门径,千万别往武戏里羼,连一个《长阪坡》的麋夫人,那扮张(合阝)的武二花脸还同你赛跑呢!别说邹氏应当有翻工,他焉能准你乱改,况且改本实不如原来惊人,更是白饶一面。子方也唱过《长阪坡》,不十分实授,站在井台上哭了一声,不赶紧跳下去,弄得那武生揪他也不好,不理他也觉僵,所以知他老先生这一出稍差。只子方终久资格在那里,万不可把他一笔抹倒的。正叫:美玉无瑕。然而有瑕的也未必不是真玉。
  这讲的是老票友,那新出票友们在这个时间不知又出了多少。前门东立了一个春阳友会,城里月牙胡同也有一个票房,东南园立了个武票房,吴江馆、湖南馆、元通观、玄帝庙,没一处不是票友的根据地。积水潭也有个票房,内有一人姓杨号松亭,学武生学得很有眉目。他一出《翠屏山》杀山,也不亚于包丹亭、顾赞臣,只他们本票杨雄、石秀、潘老丈、海和尚都有,却没有花旦,又不愿找伶人,只好城外另延票友。好在那时票旦已多,并且有专唱嫂子旦的,若找潘巧云一些儿不难。他们是在庙里排演,和尚少不得走来看一看,只要潘巧云一登场,和尚们扭头便跑。他们三月十八日也不停排,竟拿着潘巧姐祭过祖师,也是个话柄。
  票友既多,戏班买卖自然发达。但戏园中除一些官中座客之外,票友还不占头等势派,那势派最大要算捧角家了。瑶卿有瑶卿的一班信徒,兰芳有兰芳的一班信徒。久听瑶卿的仍是喜欢登台的。那个章晓山日日必到。他自己也能唱旦,当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章瑶卿,足见他很有揣摩。其余之人虽道行有深浅,不能跟晓山比高低。只那因贪看瑶卿的戏,看来看去,竟自也正式梳头搽粉,在一亩三分地现女人身而说法的,也不止一个章晓山。那久听兰芳的,却是好弄笔墨,梅郎歌梅郎曲梅郎小传,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吴梅村的王郎曲何足道哉?那瑶卿这一边,只有江夏傅治芗先生作过一篇王郎画梅曲,词句高雅,气势雄浑,还可抵挡一阵。此外便寥寥了。王党多艺士,梅党多文人,这便是证见。后来瑶卿五十岁生日,收的诗文很是不少。却仍是梅派占多数,到如今兰芳姓名无人不知。虽是梅郎美貌超群,技艺出众,也全亏诸大文豪生花彩笔歌咏赞叹。瑶卿久不登场,门弟子布满南北,虽是大家重他声名,也是爱他技艺。王前梅后,差不多成了一时瑜、亮,不必给他妄分高下。
  谛闲大和尚是当代名僧,教经行经都曾讲过,不象别位尊宿只讲教经。这位大师讲的教经有《圆觉经讲义》、《圆觉亲闻记》,讲的行经有《梁皇忏随闻录》。大师讲梁皇忏,有一段讲到梨园的,内有两句道“昔之汪桂芬,今之梅兰芳”。佛家是不看戏的,大师戒律精严,自然不入戏场,但耳中也有梅郎的名儿,足见梅郎的风头了。若非众文士极力宣扬,怎能到这地位?当时刻有许多小本子,专收赞扬梅郎的诗文。头一次刻的选择不甚精严,后来好文章多了,那肤浅的不汰自汰。这种印刷品也给梅郎抬了不少身份。从前梨园到上海只知唱戏,他不理人人也不理他。自从梅郎到申改了风气,竟把本地名流礼尚往来,大交朋友,因此梨园身份日见增高,梅郎的名望也日加广播。伶人到了上海除了登台之外,还得应酬外行,比起谭鑫培、汪桂芬画后台以自守,成败听天,反正我就是来唱戏的,差的不可以道里计了。所以汪、谭都受了气。梅郎以后,那本地人客气多了。这是北平伶人出外的一个大转关,虽是时世转移,梅郎开创功劳不能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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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3:47 | 只看该作者
畹华南北都有人缘,又发明古装新戏,脱了王瑶卿的窠臼。《天女散花》震动一世,和那米喜子依照陈章侯画像改关公扮相走的一条道路。三四年间早已名满天下,比米喜子又盛起十倍,真是为旦界开未有所奇。
  自古名满天下的,没一个不是谤满天下。梅兰芳负了盛名,少不得也要受谤。谭鑫培称为伶界大王,鑫培当日在上海,本地戏园用这四字给他作商标,竟被人打了。但鑫培声名分毫不减,这大王不大王原不相干。鑫培死后,论那个时期的伶人,不消说这个徽号轮到梅家了。只老谭的大王是同外号一般,大家随口叫出来的。梅郎的大王是投票举出来的,比老谭还来得荣耀。但当时纷纷议论,说是贿选,也无实据。梅郎叫座能力最大,也有说是几个财阀假名包座,一派的毁词不止一件。并且梅家朋友也有这种论调,真者自真,假者自假。护梅郎的正可不必去替梅郎辩白,和梅郎有岔儿的也不必到处张扬。符生厚诬,葛亮多枉。史书还信不得,何况两张皮的人嘴?李穆堂讲《明史》,费尽唇舌,严嵩到底不是正人君子。梅郎自有真身份。这只算是过眼烟云,与伶界消长是没关系的。然而也不止梅郎一人一事,当日一般名伶,差不多都有人诋毁。
  畹华之外,那时旦角独当一面的只有年龄已长的王瑶卿。墨香常听他两家的戏,对于两家的消长虚盈十分清楚。如今把他比较一番,敢说都是公道话,不偏不向。这时候的墨香戏瘾比从前小了一大半,墨香看戏的本领虽不能和一般顾曲名公比较高下,只比自己前些年是长进多了。
  那个时节,旦角既然吃香到一百二十分,自然要陆续出些人材。有个票友黄润卿,排行第三,也是姓黄,名字上也有个润字,也叫黄三,跟蜡库黄家那位人称钱庆黄的黄润甫黄三先生十成象了九成。只差一成不象,只他不唱花脸;虽也往脸上抹粉,不能按着活曹操那样憨蠢。他也不能用大白,是用细粉,也不用笔画是用调匀,使手轻轻的扑在脸上,再抹胭脂,画眉眼抹口唇,贴水鬓,梳大头。黄润甫是要人看了害怕,他却不要人怕。原来他学的是花且。他对于畹华十分摹仿,只嗓子不够唱青衣的,便拜了路玉珊学习花旦一工,刚一出来人缘不错,路玉珊十分的捧场。他演《虹霓关》的东方夫人,玉珊居然也扮上王伯当,如同捧畹华一样。他到了上海,唱那《樊江关》、《枪挑穆天王》,再加上这出《虹霓关》,也有人称赞,道是小黄三剧胜梅郎。足见口碑不错。只嫌他好景无多,好似镜花水月一般,半红半紫的运气不过一年半载,早已头朝下了。大轴子挑不住,挪压轴子;压轴压不住,挪中轴子;但逢挪到中轴子就快挪到第四了。一下子就黄三给窝回去,还不如那个花脸黄三倒有几十年的盛名。梨园有几句俏皮话儿,道是:要吃饭,一窝旦;要扣锅,花脸多。极言花脸不如旦角吃香。看到此处,也不尽然。黄老板本是老生出身,在票上唱过《失街亭》、《托兆》、《碰碑》,墨香全都看过的。入了梨园才改花且。后来他的儿子楚宝又唱老生,现在正望有成,也未必不是他亢宗之子。如今按下黄润卿,要说赵桐珊。
  三乐科班(正乐社原名三乐)来了一个外搭班的花旦,戏报子上面写的是芙蓉草。要知芙蓉是花不是草,他这芳名不大合式。恰好有个女伶叫做灵芝花。芙蓉草笑道:“这跟我真是天生的绝对。”芙蓉草姓赵名峒字同山,又叫叫桐珊,别号醉秋,排行第二,是武清人氏。原学梆子青衣,唱那《三上轿》、《柳林池》一路的戏,曾在天桥大棚搭班。一日到棚中演唱,恰有一出《翠屏山》,那个预备扮杨家大奶奶的旦角也是个童伶,年龄跟芙蓉草赵二老板不差上下。两人不知为了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口角起来,越说越岔。赵桐珊性如烈火哪里按纳得下,伸出小手把那个旦角打了一个嘴巴。桐珊虽带些袅娜的姿态,不是能打人的;只对方那个人儿也是在台上自称奴家的人物,自然经不起他这一掌,登时腮边红肿。那且角说道:“哎哟,你怎么打人呀?”赵桐珊道:“啐!打已打了,你要怎么样?”那旦角道:“我们不唱啦。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说着擦眼抹泪,扭扭捏捏的走去。《翠屏山》就要登场,不料这潘巧云比自古以来的那些潘巧云们另有高着儿,不但撇了杨雄,而且撇了和尚,一溜烟逃命去了。这病关索和那拼命三郎连家都吵不成,莫想到山上剖开贱人的胸膛,说她心似桃花,把她尸首惨凄凄丢下山涧去了。只是巧云一跑,他家忘八倒没作声,那个老板和众管事先生反不答应起来,定要赵桐珊替那潘巧云顶缸做活。偏赵桐珊学的不是这一工,《翠屏山》是不会的。然而救场如救火,况且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没奈何只得应诺。好在他性格聪明,这出《翠屏山》虽没学过,却是听的不爱听了,原有七八分热,管事人和他自己老师帮着一念叨,他早已全局在心,当下赵二老板扮了上台,把这一出唱毕。前台十分满意,彩声不绝。后台因这一出不实授是蹿缸活儿,都替他捏一把汗,等下来没人不夸他来的真快。他那老师看他做戏活泼,兼有花旦之才,便叫他跨了这一门,渐渐的竟把花旦当作了正工。如今搭了三乐,声名日盛,出了这个小班,便也独当一面。他在丹桂园,梅畹华在吉祥园,同在东安市场里面打对仗。他叫齐叫满,畹华只四百座罢了。但不知怎的,热闹了一阵,赵老板就不行了。他和黄润卿的成败都是墨香坐在戏台下亲眼看见,只今日和桐珊关系较多。
  黄、赵二人,一个虽已唱了《阳平关》,一个又在《天水关》遇见姜伯约,都已结过不题,只那同梅畹华并争旦角的英雄,却也陆续而起。十年之间造成了四大名旦局面,如锦如荼,真个好看。且等墨香慢慢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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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4:13 | 只看该作者

第五部

墨香的观剧生活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传记不象传记,小说不象小说,没完没结,真的不少了。又从这个时节抽出闲空子来,说了一段昆曲皮黄“三杀”的旦角,也废了不少话。只说那“三杀”旦角的话头,依然是从观剧得了来的,换汤不换药。虽然是另换了一个题目,若认真考验其中材料,仍是观剧生活,不过专按住三出戏,慢慢的研究,不象观剧生活素描的东一句,西一句,胡拉乱扯,没有一个准纲准词儿罢了。话虽如此,观剧生活目下只说得一小半,还有许多稀稀奇奇、古古怪怪、热热闹闹、新新鲜鲜、花团锦簇的文章,还不曾说得清楚,诸君若不嫌琐碎,待墨香车轱碌话再倒上一回。
  正要大开话匣,忽然天气炎热,只热得汗出如雨,战战惶惶。因记起明人平话中有一段描写酷暑炎天的话来。道是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即令到三伏天,正是大暑末申,大寒无过丑寅。天气十分炎热,到了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铄石流金之际。有一支词,单道这热:祝融南来鞭火龙,火云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乾彩云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后面又有一段议论云:世上有三等人怕热,有三等人不怕热。哪三等人怕热?第一怕热是田舍间农夫,每日耕田迈垅扶犁把锄,趁王苗二税,纳仓廪余粮。到了那三伏时节,田中无雨,心间一似火烧。第二是经商客旅,经年在外,贩的是那红花紫草,密腊香茶,肩负重担,手辗沉车,走得饥又饥渴又渴,汗流满面,衣服精湿,得不的寸阴之下,实是难行。第三是那塞上战士,头戴重盔,身披铁甲,渴饮刀头血,困歇马鞍鞒,经年征战,不得回归,衣生虱蚤,疮痍溃烂,体无完肤。这三等人怕热,又有三等人不怕热。第一是皇宫内院,水殿风亭,曲水为池,流泉作沼,有大块小块玉,正对倒透,碧玉栏边,种着那异果奇花,水晶盆内,堆着那珊瑚玛瑙,又有镶成水晶桌上摆列着端溪砚、象管笔、苍颉墨、蔡琰笺,又有水晶笔架、白玉镇纸,闷时作赋吟诗,醉后南薰一枕。又有王侯贵戚,富室名家,每日雪洞凉亭,终朝风轩水阁,虾须编成帘幕,鲛绡织成帐幔,茉莉结就的香球吊挂,云母床上铺着那冰纹凉簟,鸳鸯珊枕,四面挠起风车来。那边水盆内浸着沉李浮瓜、红菱雪藕、杨梅橄榄。又有那如花似朵的佳人在旁打扇。还有那琳宫梵刹,道士禅僧住着那侵云经阁,接汉钟楼,闲时常到方丈内讲诵道法黄庭,时来仙苑中摘取仙桃异果。闷了时,唤童子携琴松阴下,横琴膝上,醉后携棋枰,柳阴中对友笑谈。原来这三等人不怕热。墨香觉得这一段言语有些生凑,十分的杂乱无章,不出明人小说浮艳的习气。他说那怕热的人,还漏了两等。一等伶界艺员,你看程玉霜游欧回国,在北平中和戏院登场,正遇夏日,只热得他汗如雨下,急在新闻纸登了个歇暑的消息。一等便是墨香这一流拿枝秃笔,专说闲话的人们。你看天气微热,这《观剧生活素描》的第五部便延搁了日期,足见这两等人是怕热的了。我们这一砚一墨文房二友就是个榜样。那不怕热的也还有两等。一等是听戏的座客,一等是串着玩新上瘾的票友。那听戏座客只要戏好,哪怕热得到了一百度,他也要来,中和戏园真有冒着大暑从南方赶来看《金锁记》的。那票友只要戏瘾犯了,不论怎样的热,他也是要消遣高乐的。
  记得前十几年,积水潭一座庙宇也叫做广济寺,却不是赫赫有名,能比名古刹的。那一座广济寺,寺里面没有蕲水陈太夫人如椽大笔写的“大雄宝殿”匾额,只有票友们组织的戏会。那时正值天气炎暑,票友真有住在南横街一带,不坐人力车,脚打地,奔到寺里去唱一出的。连来带往两身大汗,一毫也不在意,真叫作不怕热。后来魏染胡同立了一个公余雅集,也是大热的天大唱特唱。你道这票友不怕热的精神可怕不可怕!可服不可服!真是好者为乐。
  这公余雅集坐落在魏染胡同路西一个小门内,门牌记不清楚,两层院子。这公余雅集票房就在后院三间上房里面。那三间房未被票友占领以前,原住着一家伶人姓姚,他的艺名唤作增禄,是个二路老生,肚子极宽,可称是文武不挡,昆乱兼通。有一次他演《镇潭州》,扮了岳老爷登场,坐在那里念话白。前台有些懂行人很夸他口里讲究,不是满嘴大腿,比起那随了豆汁腿的伙计,就是一个九天之上,一个入地万丈了。不但陈元龙说的上下床包括不住,连刘玄德说的小人卧百尺楼,卧君于地,还嫌百尺楼太矮。要知百尺楼这句话出在刘玄德之口,所以王安石的诗云:天人奇语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不替许汜责元龙,却替许汜责玄德。足见王介甫的《三国志·吕布传》读的很熟,不象别人,硬把百尺楼的典故给陈元龙按上了。
  譬如曹操叫崔琰替自己见匈奴使者,崔琰假充魏王,曹操捉刀在旁,后人反把那替人的叫做捉刀,也是一个大错。闲话休题,仍是说姚增禄。这姚增禄曾作过四喜班的老板。本领虽佳,只没有吃羊的力量。从来戏班角色,无论你本事如何,只一个不机警不甚懂戏的羊毛,就算打入后槽看马,一辈子不用想起霉。那有本领而又吃羊的,虽是不乏其人,似那谭鑫培就是一个。那不吃羊,枉负了一肚子能耐的,可就更多了。这位增禄姚爷正是其中一份子。然而姚增禄踢腿不高,有个姚一腿的绰号。演唱《铁笼山》,望月之时不住的吹髯口。大家把他这一出戏,不叫作《铁笼山》,叫作《铁笼吹》。姚增禄在一亩三分地原有毛病,莫怪前台人是一个有限公司,跟红眼睛王四那条鸡嗓子是一样伤事。姚增禄虽没有大红大紫,却是一个很红教师,那时各伶人请先生教徒弟都爱找他。只因他肯尽心教授,又有耐心烦儿,不似李顺亭教戏带开搅,不给你真东西。也不似周长山遇着笨一点的小孩,只拿戒尺打,越打越糊涂。更不似红眼睛王四脾气太也的古怪,进门好似个锯碗的,专一找碴儿,不但找徒弟的碴,连东家的碴儿也找起来没完没结。多会儿也是拿开水壶跟你泡蘑菇,泡的你给他蒸了鸡蛋糕,才算了手。因此姚增禄教戏的路子比这几位老先生全都走得宽阔。姚增禄的靠背老生徒弟最有名的是余叔岩。姚增禄的武生徒弟,最有名的是杨小楼。姚增禄教的票友,最有名的是侗西园将军。只这三个人已经可以压倒一切了。不似那李五先生本只有那么一个王凤卿,还是唱了多年的戏才给他磕的头。也不似王四先生只教好了一个票友包丹亭,伶界里找不出王福寿的门人来。李老五教的票友,文戏只唱到《青石山》的龛瓤子,武戏只唱到《八大锤》的岳老爷。桃李门墙,就比姚增禄差了一万多尺长短。姚增禄教的科班是富连成,也有不少的成绩,那出《造化山小天公弄圈套》就是增禄教的。增禄曾面告墨香道是:“这一出正角不算很难,旁边的可太不好摆弄。一个小天公坐着唱,半个月就教得了。那齐天小圣孙履真,虽然有翻工,也只消一个月就能叫他会。只那贪嗔痴爱等十六个童子,你要不费上他七八个月的工夫,保管给你撞一台,撞的纷纷碎,连破碴儿都找不着。这一路玩艺儿只能拿在科班里,要是大人班,万万也弄不齐结。话又说回来啦,真叫一堆儿笨汉们扮上童子,我瞧他不象童子儿,简直成了花的铜子儿了。不但象个铜子儿,还恐怕是铁子呢!” 姚老头儿说这一番话的时节,已经七十岁以外的人了,还是精神奕奕。至今这一出《造化山》,富连成吃了独桌,总得纪念姚增禄。只姚增禄有一件不满人意的地方,凡他的玩艺儿,多半粗糙不很细致,西园和杨、余都是用姚增禄底子,自家再加琢磨,并不全和姚增禄一般。姚增禄也会教旦角戏。他教的《断桥》“山坡羊”,头一句在台帘里唱,许多打鼓人都抱怨,说锣鼓不好下,姚先生这出可不地道。总而言之,贪多爱博的毛病,姚增禄是不免的。姚增禄寿至七十多岁,方才病死。他儿子喜成、富才都搬了家,这几间屋子空了下来,便做了公余雅集票房,总算没离开文武昆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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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4:25 | 只看该作者
说到姚增禄又想起一个老伶,叫做姚阿根,是姚增禄的哥哥,是四喜班的二路老生,有些蒙事。有一次演《钗钏大审》,这位姚爷扮了李若水,把几张状子都写出来交给检场人,叫他放在桌上,不想被昆腔小生陈桂亭给藏起来了。检场人只好仍拿白纸上去。原来老姚这一出并不玲珑,那有字的状子是他的夹带。上了场取过状子一看,哎呀,全变了白纸,只急的他满头大汗,只可糊里糊涂满口胡言,驴唇不对马屁股,闹的满堂大笑。算叫桂亭把他阴苦了。又一次,他扮了《斩黄袍》的高怀德,扎上硬靠就有些不大得劲,走上台来了个踢腿跨腿。脚下一个不伶俐,只听得扑通一声,高怀德来了个硬僵尸,仰面朝天倒了。惹得满园大打其通。可怜那个扮赵匡胤的红净,顶着雷钻出来,这一段“孤王酒醉桃花宫”算唱在夹缝里面。姚阿根台上砸锅。姚增禄刚进戏园,迎面遇见李顺亭对增禄道:“我没想到你们老兄这出高怀德真有绝活,今天大红大紫,前台人缘真好。”增禄听说,十分欢喜。走入后台,姚阿根正在卸装,增禄上前道:“大哥您今日红了。”姚阿根正没好气,便指着增禄骂将起来。骂得增禄抱头鼠窜,众人无不暗笑。当日程长庚昆乱不挡,姚阿根也昆乱不挡,程大老板真正武戏不行,姚大先生真正武戏更不行。后来出了谭鑫培昆乱不挡,姚增禄也昆乱不挡,谭鑫培武艺精通,姚增禄也一肚子的把子套子挡子。姚氏兄弟专搅他名角,总算不含糊。
  魏染胡同的票房立了一年,很是发达,走了不少的局。第一次是在丞相胡同袁宅,那日戏码有一出《法门寺》。其余走的热闹局面,不可胜数。票友渐渐增加,因嫌票房狭窄便搬入西河沿正乙祠,改名黄学会,又改熙春会。章晓山、陈子方都在里面唱过。程玉霜和姚玉芙演过一次《琴挑》,余叔岩演过一次《定军山》,孙菊仙演过一次《鱼肠剑》,包丹亭演过一次《翠屏山》。人材总算不少。不过那滥竽充数、一知半解的朋友也实在太多。每逢排演,他们总要闹些新鲜笑话。他们自命很高,自觉各名伶都不及他,一张嘴总是别人不行。有个老票友老生能唱靠背戏,他们都不能扎靠,便纷纷笑这老票友扎靠不伶俐。又道我不扎靠便罢,扎靠便得比他强。又说《失街亭》自谭老板以外,余叔岩只够个王平,孔明还得我们来唱。老伶说某科班某戏不地道,他们便骂这老伶大言欺人,连我们天生法眼都没看出来,他就敢说人家不对!我们唱戏的路子都跟内行差不多,难道也是我们不对不成?还是他们倚仗资格欺负我们?哪一个再敢不由着我说,定要讲他的那一套,我跟他誓不两立!这些爷们,在票友之中本领也算下等,戏瘾却极大。因此正乙祠之票友人不敢惹,就是他们闹的。他们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赵桐珊变嗓子时期,曾在正乙祠练习,唱《彩楼》、《跑坡》等戏,那些乏票旦便吃了醋,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言语。有个票旦唱《审头刺汤》,又有个票生唱《失街亭》定要带“斩谡”,时候不够便不许人家“刺汤”。一相情愿没法可治。还有一个自命汪桂芬,会唱《骂曹》的,因交了会费误了戏码不曾上得台,写张状子到官厅告票头诈欺取财。官厅不收,他大骂而去。这人外号叫作狗音,他那本领也就可想。又有个花脸唱大轴子,前台起堂,他说倒第二的戏太乏,不该唱。实在那一出虽不见佳,比他强的多了。况且这花脸是人家邀来的,说这句话未免太难。这是黄学会的事情,到了熙春会时代,票头加力整顿,饭桶一律淘汰,正乙祠的名誉渐渐恢复了好些。
  正乙祠票友有一次到通州果家走票。有杨宝忠一出《南天门》,是王瑶卿按照谭派给他说的,比他今日羼用余派的不同。他在北京江西会馆和故伶王琴侬唱过一回,都弄砸了。票友章晓山倒弄得严,这就叫作学出一源。这遭儿下通州,晓山没去,票上许多旦角都是陈德霖、梅兰芳自命的,跟宝忠一对戏不大合式。倒是有个不甚享名的票且,便是曾笑陈子方比两芳的那个人,本领虽是平常,却是常听谭鑫培、王瑶卿的这一出,眼里见过,心里有谱,和宝忠说了一说,居然闹的上榫子,便糊弄着唱了。众票旦大发闲话,说这是王大爷御笔亲点,不是他比我们会的清楚,不但他蒙事,连杨宝忠也蒙事,章晓山也蒙事。就是谭鑫培、王瑶卿跟我们的路子不对,我们也承认他们两个是蒙事。反正跟我们不一样的便不是正路。这不享名的票旦虽笑过子方,子方却跟他很好。那年陪李鸣玉唱《牧羊圈》,便是子方得了此人的力。所以说子方有些去处不可厚非。
  熙春会成立些年,声名很好,但是票房总要有最乏的,而且最自命不凡的才能占的住。至于是怎么一个道理,却也显而易见。只因这宗人最肯花钱,他们不掏腰包,谁也不请教的。因此票房管这宗大人物叫做票胆,不要说他不好。另有那一知半解的评戏家到处仗着说大话,见了讲旧戏的,他说说西洋戏剧。其实他没出过洋,只是纸上空谈。见了真研究西洋戏的,他又要说昆曲西皮二黄梆子腔,反正欺负你不懂。作些洋八股式的腐烂戏评,妙在十年八年总是那几句。一篇稿至少用个一万多回,给了稿子就往我们家里拿钱,本领虽和票胆一般,只这一着比票胆就差多了。不过两项人都骄傲可怕,没理可说,是一条道儿。熙春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淘汰戏样不高的票友,把一二十名票胆全请出去啦。票胆一少,票房便觉着拮据,这是熙春会一个大关键。
  有一年冬天,八宝甸冯宅请票,大半是熙春会的朋友。约了包丹亭唱了一出《翠屏山》“杀山”,唱到潘巧云披头散发对着杨雄、石秀磕头求饶的时节,忽然台根摇幌,原来是地动。场上照旧演唱,台下刚要乱嚷地已不动了。算没有成灾。只墨香想起小时做梦情形,觉得这一日的事迹倒有几分相似,大约也是个偶然。
  老伶余玉琴久不搭班。也在正乙祠帮着票友凑热闹。后来他在广兴园另组票会,用的就是正乙祠放出去的众家票胆,只有几个不在票胆之列。广兴园唱了四次,挪向江西会馆,居然大排八本《雁门关》,人才是三山五岳都有,好似《封神传》里通天教主大摆万仙阵,倒也火炽。只那些票友从此未见公演,也是件趣事。
  名伶王瑶卿,荣蝶仙,也常到正乙祠看戏,只常常捧腹而去。票友认识瑶卿的居多,到大马神庙古瑁轩去的也不少,并且有哑着一条嗓子在王家有腔无板大嚎一气的。王瑶卿也能对付他们。只那反对瑶卿的颇有其人,唯有章晓山是王氏信徒。第二要算田少浚。他们居然排了一出《能仁寺》,是真正王派传授,唱来很有人缘。他们又想排《福寿镜》,只因挑剔角色太严紧了,众票友人人不忿,不接本子。他们要找伶人,又没人肯大批出钱,就算把本好戏给弄小产了。正乙祠的公事大概是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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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4:41 | 只看该作者
 这一期说的大半是正乙祠,却还有些遗漏,可也看得出大概来。那正乙祠的好歹,前半载黄学会是好在念书人多,也歹在这念书人多;后半载熙春会好在能唱一出的多,也歹在能唱一出的多。这宗埋伏不消细表,明眼人自然晓得的。
  这个时期评戏家,出了一个周瘦庐,到处投稿,胆子真矗,真敢说话。因为热天出门搜觅稿件得了霍乱,天寿而亡。大家因他以身殉稿,给他开了个追悼会。平心而论也是个人才,不免可惜的。
  老戏有一出《因果报》,演的是梁武帝出兵征讨北魏,西宫孟瑞云身怀有孕,正宫郗氏心生嫉妒,把孟瑞云三绞废命,埋在乱山岗子里面。孟瑞云尸首在墓中生了太子,没有乳食,瑞云鬼魂拿纸钱买糕干喂养婴儿。那旦角披头散发,眉梢眼角画成倒插的样儿,七窍画上血迹,剪个一寸多长红纸舌头挂在耳上拖在嘴边,垂着白纸鬼发,青衫白裙,脖子上拴条汗巾,系了喜神,大唱反二黄,是正且一出变相玩艺。伶人票友都不爱唱,因他扮相过于凶恶不讨人喜欢。尤其是小孩见了便哭,没甚意思,所以大家不演。正乙祠中却有人唱过的,仍是那个不享名本领平常的票旦。只他的嗓子窄劣,六字调反二黄还有些吃力,不过没跑板,没忘词,没荒腔对付下来了。此人向没人捧,这一次,忽然各报纸评戏家一齐作稿恭维这一出《因果报》。在这个唱的主儿也是梦想不到的。古人说的好,君子有不虞之誉,这真算不虞之誉了。王瑶卿道:“我一生唱的戏最多,却没想过《因果报》。”足见这出戏是没人愿唱。有人竟敢拗众,也算是另有想头。这不虞之誉,也是从物少为贵挣来的,不算侥幸。
  话又说得不少了,不免暂时停笔,养一养精神再往下胡谈。眼看着入了四大名旦的时代,一干人又换一副眼目。戏风大变,事迹也翻新出奇。名伶出洋,开亘古未有之局。戏剧越发热闹,我这篇文字也有了点染了。这叫作:夜深酒醉摇柔翰,语不惊人誓不休。
  此篇告讫,且候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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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5:2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部

上一期说了一大篇正乙祠的话。这正乙祠坐落在北京西河沿中间路南,戏台坐南向北,北边三间神殿,殿上挂着许多匾额,写的是“至大至刚”、“威震华夏”、“绝伦逸群”、“浩然正气”、“乾坤正气”、“志在春秋”。有副对联写的不错,那联语云:“进退汉魏一儒者,上下春秋几丈夫。”句法也还挺拔,可以人得《楹联丛话》的。列位只看这些匾联,便可晓得殿中是什么神圣。殿东另有三间,当中供着文昌帝君,左边供着观音菩萨,右边供着三官大帝,暗含着是儒释道三教,只不显然供至圣先师、释迦如来佛、太上老君罢了。戏楼正面一座小龛,供的关帝真像。究竟真与不真,我们不曾见过关帝,不敢下结实断语。龛上有一块横匾,写着“日心天人”四字。用的是关帝辞曹书“日在天上,以照万方;心在人内,以表丹诚”几句典故,是明朝郭子章为贵州关王庙作的。不知是谁照样写了挂在正乙祠中。哈哈!郭子章这个人戏剧不熟,叫传奇家给赚了。关老爷辞曹书的原文,正史不载,陈寿《三国志》只说他老人家拜书奔先主,不曾记书中言词。《三国演义》虽有一篇书札,却没有这几句。只明人朱有(火敦)《关云长义勇辞金》杂剧,才有“日在天上”的话头,后人硬把伶官科白当作古人遗笔,未免可笑。不要考据辞曹书了,且再讲正乙祠。正乙祠戏台甚小,柱上有一联云:“八千场秋月春风都付与蝴蝶梦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筝檀板尽消磨桃花扇底燕子灯前。”看这联中语气,晓得这座台是为唱昆曲戏修的,不预备皮黄唱《八大拿》。因此不甚宽广,祠门上画的门神,很有些迷信故事,不必细表。这个地方虽不比戏园,究竟是个万年台,票友借地排演,倒是十分合适。
  黄学、熙春两会的组织,会员分三等出钱。最多的每月十元,次等五元,下等二元。二元会员和名誉会员,不占戏码,只能扮配角,或是开场演唱。每月彩唱四次,完全与戏班的戏样一般,只没人家纯熟。龙套上下手仍用雇员,会员不扮的。那配角却是会员雇员都有,正角完全是会员。伶人有交谊的也可借台学戏,有时也请伶人加演。虽有规例,也有例外,不能拘定。会员家有喜事,大家凑款庆贺,分福、禄、寿三股,仍和每月的月钱价目等级一般。大锣大鼓倒也能热闹一日一夜。只戏的好坏不能十分讨论,好在主人也是要登台的。那个年月戏价虽已昂贵,还不曾贵到极处,一百元能唱一日夜,五十元三十元也能唱一日夜。大家花钱有限,足乐一气。不管听主耳朵如何,唱主嗓子却是舒坦了。桂月亭曾问人道:“人生一世,不作大恶人,要想挨万人的骂,须走哪条道路?”众人答应不出,转问桂月亭,桂月亭道:“只有一件事不怕无人骂。”众人道:“不知是哪一件?”桂月亭道:“唱戏。”众人听了,仔细一想无不大笑。桂月亭的话,诚然不免刻薄,却也有个至理。历来名伶都是十分天资,十分学问,十分阅历,还要同唐僧取经一般受尽千辛万苦,差不多也有八十一难才能成功。若是一知半解便想袍笏登场,与天争存亡,与人争胜败,强奔强曳要人说好,自己会的戏两手把住不准别人再唱,便算自己超前绝后,盖世无双;遇见比自己本领不弱的便用手段排挤,只许有我不许有人,这种闹法,无论本领如何没有不挨骂!桂月亭真是当头棒喝,不能当作笑谈。
  朱琴心作票友也曾在熙春会彩唱。一日正值盛夏,琴心和祝荫亭演《坐楼杀惜》,听主儿都挤满了。他们这一出派在倒第二,名为压轴子。底下大轴子,是一出《冀州城》。那扮马超的是李藻萍,便对那扮夫人的一个票旦笑道:“琴心人缘太重,荫亭也敌得住,《杀惜》一完必然起堂,我们只好送客。”正说着,雷声大作,下起雨来。越下越紧,只唱到马夫人披头散发,青衣反缚作了女俘虏,被敌人斩了,马超抱着他的首级哭得半死,雨还没住。听主儿也一个没动,居然看过阎婆惜挨了一刀,又看这马夫人挨了一刀。《冀州城》没闹成送客戏。唐诗有云,卫青不败由天幸,实是不差。只那日藻萍格外卖力,总然不下雨,也未必起堂开栅,不过得了天助,更加一倍的稳当。
  这扮马夫人的仍是前篇所说不享盛名的票旦。有一次,此人开场第二《武昭关》,第三是《艳阳楼》。那扮高登的票友走起台步有些下身摇摆,却是自命不凡,什么《曾头市》、《五人义》都曾扮演,武艺在票里也算将就使得。唱起戏来,要针要线不许剪裁。《艳阳楼》非要有小可怜偷情被杀一场不可。票头陈湖阳道:“这个角色,不上不下,好角不唱,乏角不行。戏班都已去掉,我们更没法找人。”那票友道:“这一段是编戏人警世之笔。高登外面抢人妇女,自己的妾便发生暖昧,万不能灭。”湖阳道:“这个时候,眼看《艳阳楼》就登台了,我哪里去找小可怜呢?”那票友不答应,湖阳想了一想道:“有人!有人!”便走来问这旦角道:“你会小可怜不会?”这旦角道:“我去年还陪彭涤凡唱过的,怎么不会?”湖阳便把上项话说了一遍,要他救场。这旦角含笑点头。唱完《武昭关》,便叫梳头人把髻上留的散发暂时挽起,戴好花朵等物,换了袄裤,又找补了一出。这和那《冀州城》的马夫人,一是青衣,一是花旦,完全两工,却都是唱到末场,披着头发挨刀,不过一出死的可怜,一出死的可快。他的芳名,虽然有可怜二字,反不及那不叫作可怜的人,死了之后,倒有人怜悯。他可算名实不符。
  有个票友老生,在票里很有人缘,又有个旦角人缘不怎的。两人一个自命余叔岩,一个自命梅畹华。但这位余叔岩却瞧不起这位梅兰芳。这遭儿走局,这位自命叔岩的,便占了《打鱼杀家》的戏码,这位自命兰芳的便指定了桂英一角。这位叔岩不言不语,出钱找了伶人了,把这位自命的兰芳搁了,险些儿气死。从此两人再不配戏。这也是熙春会的话柄。这位老生不久入班也没唱红,这且脚天寿而亡。看到这位老生先红后黑,可知票房比戏班的劲头不同。莫说余叔岩、梅兰芳一时不能盼到,就是那能演小可怜的花旦,也只好在戏房里蒙事,若真加入戏界,抵一一抵诸如香,恐怕比如香要差多了。俗语说的好,砍的没有旋的圆。秀才当兵,倒底不是本来面目。
  春阳友会有个花旦票友,扮相不错,文武戏都拿的起来。后来忽然想吃戏饭,去问王瑶卿。王瑶卿道:“戏饭高低不同,你是想走谁的路数?”这票旦道:“我心中自然有个志愿,但不知你以为如何?”王瑶卿道:“我也替你想了,你冒了气,只能到一个人的地位,再不能高了。”票友道:“你不要说明,写在纸上待我看一看,彼此心思是同是异?若是相合,我即拜你为师,倘不一样,就作为罢论。”王瑶卿一笑,即写了一个伶人名姓交这票旦拿去,这位票且竟不再到古瑁轩来了,原来王瑶卿写的是诸如香三字。
  这几年,老伶孙菊仙曾在北京屡次演唱。最先一次,谭鑫培还在,菊仙是在东安市场丹桂茶园登台,和王瑶卿唱《御碑亭》。第二次是在庆乐园,那时尚小云还是个童伶,和菊仙唱了一出《教子》。这出戏且角比老生累的多,听主儿不是说两脚唱做相当,就是说老生难唱。只因旦体是规矩玩艺,老生可以洒狗血。外行听戏,见了狗血就五体投地了。第三次,老谭已死,菊仙在新明戏院唱了一出《降麒麟》,那扮吴娘子的,是童伶程艳秋。这一夜,还有王瑶卿一出《棋盘山》,他自扮窦仙童,荣蝶仙的薛金莲,金仲仁的薛丁山,李连仲的窦一虎,张二琐的程咬金这两出戏真不弱。第二夜,荣蝶仙的《扈家庄》,王瑶卿的《悦来店》,程艳秋的《穆柯寨》,孙菊仙的《七星灯》,也是十分整齐。汪、谭、孙、许四大名生,汪桂芬早死了。谭鑫培入了民国,名望更高,却没有起过长班子,他那拉胡琴的梅雨田,打鼓人李得胜前后病亡。民国六年,老谭去世。七年许荫棠也殁了,只剩菊仙一人。北京先有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名班。清光绪年间,四大名班已散,才有四大名生。如今四大名生的局面又算过去,该是四大名旦的时期了。
  自入民国,十数年间,梨园老伶却死去许多。老生谭鑫培、许荫棠、李鑫甫、张毓庭、刘鸿升、贾洪林、李顺亭、沈全奎、刘春喜、李寿峰,武生俞润仙、张琪林,正旦杨韵芳,花旦路玉珊,小生德珺如、陆杏林,花脸金秀山、郎德山、黄润甫、李连仲,小花脸赵仙舫,老旦谢宝云,这些人均已殁了,可算老成凋谢。但这一干人也十个指头不一般齐,有的前台人缘极好,后台说他满不是那么回事;有的后台佩服得五体投地,前台看着平常的。前后台都不菲薄的,只有一个谭鑫培,此外都叫不行。足见戏饭真不容易吃。庄子有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邱琼山《论史》说秦桧再造南宋,武穆不能恢复。王船山承认底下一句,对武穆大有砸词儿,然而大骂秦谬丑,见解又和琼山不和。船山说诸葛志在兴汉,先主志在自王,雄心不戢,只和关公相投。吕文兆偏说诸葛只知有先主,不知有汉,刘璋也是炎汉宗亲,怎么就该夺他的土地?关公不忍助先主灭同姓,所以留镇荆州,这就叫做浩然之气。船山说关公忌诸葛,周大荒又说诸葛忌关公,种种议论大相反背。船山胜似琼山,大荒胜似船山,各有是处,不能抹倒。论古如此,评伶也是如此。后人同古人没有恩怨爱憎,尚且不能定个真正曲直,伶人各有其党,越发没有真是非了。
  谭鑫培虽是内外行都服,不过说的是多数,若说到少数就不能这般了。昆文达不喜鑫培,前文已经讲过。并且还不止此,有个老头儿不听老谭专听许三,问他是什么道理?答道:“许处是洪武正韵,老生正宗,小叫天如何比得?”问他什么唱法方合洪武正韵?他瞪眼道:“你不懂,我和你说不清!”祥符冯卓三活到八十,整年听戏。他说小叫天不好,他日记里捧的是旦角,却不是瑶卿等一干人,他捧的是崔德莹。老谭的誉论还不画一,更不必说畹华了。林颦卿本来极俗气,不登大雅之堂,竟有人说林雅梅俗,岂非颠倒!但是广德楼有一次演唱义务,彼时老谭还未死,正在演《盗宗卷》,前台忽然退票,大嚷梅兰芳告假不行。结果由管事人找来畹华,在大轴唱了一场《虹霓关》才算把坐客稳住,老谭也算个风流(角力)斗。这是外行一面。内行如红眼睛王四,张嘴就说老谭是条鸡嗓子,又说北京只有两个半唱戏的,一个是长庚,一个是自己,半个才是小叫天。他这样话也是不佩服鑫培,这叫作“不要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若遇见试官盲目盲心,真叫有冤没处伸。老谭誉多毁少,就算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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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5:34 | 只看该作者
李顺亭是北京人。他哥哥李顺奎唱老生,人呼为小李三。顺亭先唱武二花脸,后改老生,人呼为大李五。顺亭武工极好,拳的套子,他肚子记得的有九十多套。年过六旬,演《战长沙》的黄忠,还带着刀走抢背,足见他的根底了。只文戏欠细致,嗓音高亢,却不好听,能嚷不能唱,因此一辈子是二路角色。民国时同了余叔岩上汉口,途中犯了烟瘾,刚下车就故去了。长子定安学的是武生跨演武老生,十三岁能陪王楞仙唱一出《镇潭州》,楞仙说他必定有成,不想没过二十就完了。顺亭私德不很佳,不必给他揭出。他兄弟李顺德唱武二花脸。顺德之子玉安唱老生,现在春生社管事。顺亭还有个哥哥是个著名鼓手,光绪初年就已去世,他的名字墨香不记得了,只听得人说他能为是很好。
  顺亭同时,二路老生有个曹文奎,排行第六,后台称为曹六先生,久搭三庆,武工远不及顺亭,文戏却比顺亭稍强。最爱玩笑。他儿子曹羊脚丫很大,一日站在门前,文奎走来,目不转晴把他的两足看了半天,叹气道:“咳,羊儿,你这两只脚私占官街可怎么好?”说得曹羊无言可答,众人无不捧着肚子笑了。顺亭、文奎都爱在台上阴人,戏德平常。文奎未入民国老病而死。他的闺女嫁给武生俞振庭。曹羊也唱老生,只够三路,入民国后死在河南。
  沈全奎,浙江绍兴人,人称为沈三,是武生沈小庆之子。全奎幼习老生,久搭四喜,也是二路角色。晚年给谭鑫培配戏,很是不错。鑫培之子嘉宝,号叫小培,是全奎弟子。全奎颇和陈氏熟识,身死之日,两石出钱给他办的棺材。全奎长子福山唱花脸,民国二十二年病亡。次子福海是个琴师。福山子玉斌,福海子玉秋也都是场面。全奎武不及李五,文可并曹六,做人却比那两位厚道,同台人有了漏子,全奎总给兜住,从有过中求无过,不象李、曹专泄别人的底。
  王福寿,人称红眼王四,也是二路老生。本领不过一个李五,眼眶子却比谁都大,连谭鑫培都不在他眼里。弄的后台人人嫌恶,晚年没处搭班。此刻诸老伶死了大半,王四却还健在,颇和票友周旋。自包丹亭以外,张聊止、章梅岑都跟王四学戏。聊止、梅岑都是正乙祠中坚人物,王四也在正乙祠登过台,只不过一二次罢了。《夺太仓》的张虬,应当扎绿靠,王四有时扎白靠,并且没准词。后台都说他不会,不及李五有根。只李五唱滑了,不免偷工减料;王四是半生不熟,反倒提着神招呼一气,前台看着比李五有精采。调句侃儿,叫做歪打正着。本来张虬是冷活,后台老生十人中九人不摸门,前台更不消说起。你不信,问他“职任藩篱掌兵机谁能抵敌”是哪一出的引子?“力敌万夫盖世雄,貔貅百万肃军容。眼观冀北幽燕地,乘胜都归掌握中”,是哪一出的坐场诗?管保一个个白瞪眼,又焉能晓得王四的漏洞?只两石看戏专走冷僻,连张虬的把子都是熟的,因此墨香也能略知一二。不过墨香另有用,心的地方,不和两石一般跟老生扎上了。但那能看出王四比李五卖力的人已经是个老在行;还有多少没听过《夺太仓》的,比起来又差的多了。王四演《采石矶》的徐达,唱整套“石榴花”,虽是不通大路,却比大路细致。他那曲词墨香也是一句不得知,跟官中座客不知《夺太仓》一样。墨香打听都没处打听,不象《娘子军》梁夫人的那套“石榴花”,还可以找得出来的。不要说人家白瞪眼了,自己也有这个时候。隔行如隔山,这句土语一些不错。王四虽不真会《夺太仓》,仗着放水去蒙,这出《采石矶》倒比别人实授,老角色的本领究竟不可厚非。王四、李鑫甫和现存的张荣奎是一路人性,所以都很能应活。前台也说他们好,后台不大愿意用,然而到了节骨眼儿上又放他不下。过了几年,王四才死,他遗下的戏本子多半归了福建柯家。这是后话,别篇细表。
  贾洪林是春茂堂陈家徒弟,原名惠林,小名狗儿。虽也是二路老生,唱出正戏也很不错。在福寿班也充过台柱唱过大轴。他刚过二十岁的时候,老谭在同春班排《取南郡》,刘桂庆病亡,洪林抵的诸葛孔明。后来离开老谭独当一面。一出《战太平》,也是陈德霖的郜夫人,王瑶卿的孙氏二娘。二遍倒仓,才归入配角,瑶卿、畹华都当作膀臂。洪林生平好色,所以活不到五十就死掉了。他前后给老谭作过两次配搭。同春班是小试其技,同庆班是真是硬里子。他给老谭磕过头,是谭家门生。如今老生的谭派,大半只是个贾派。洪林叔父丽川,人称贾二先生,教的老生徒弟最多,贾家在老生一行总算占了极大势力。只人情好攀高,张嘴就说谭氏嫡传,把姓贾的给草灭了。其实贾派遍于北平,比谭派势力大的多呢。
  这些年老生死了不少,旦角里面在人眼中的却死了一个路玉珊。玉珊小名三宝,他是山东刘和坤的科徒,从历城到汴梁,又到北京。当日北京说笑话,山东有三大:左都御史张振卿先生的官大,祥字号孟家的财大,加上玉珊鼎足而三。玉珊四十岁,管事人段友明说了他一句老,玉珊大怒,连哭连骂打了段友明一个嘴巴。他的性情刚硬可想。王瑶卿和他最好。瑶卿演戏必须玉珊做二旦,两人派在一起也称的珠联壁合。畹华又拜玉珊为师,学习《醉酒》等戏。玉珊又教了畹华几出刀马旦的玩艺,畹华大得他的益处。玉珊有一出《阴阳河》,情节极荒唐,玉珊却唱得不错。只玉珊是安工,不象外江火爆,水桶也不蜡蜡。本来水中冒火,是说不通的。这女鬼挑的是水,怎么改了挑火了?后来伶人要是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烧着鬼发,满台打滚了。玉珊在山东三大当中,起的最后,倒的最先,年纪不够五上便死去了。玉珊有时反串小生,总不脱脂粉气。
  几个老伶事迹,差不多占了后半篇,还有些脱略不全。但这尽都是墨香三十年来亲见亲闻,观剧的阅历比道听途说不同。玉珊还曾送给墨香一本《英杰烈》,墨香赠给荀慧生了。足见玉珊和墨香的交谊,只比瑶卿还差得远罢了。李五、沈三也是常见面的,许多梨园掌故是听他们讲的。不过他们说的往往不符,不但两人说的是两样的话,有时一个人今天明天便说的各别,是个大大疑案。一般戏剧大家从伶人口中讨生活,他们或成心给你左的,或自己不知细底随便胡诌。你要照样写出编辑成书,再羼上自己附会之词,岂不误尽后人!必不得已,只可作部小说,还有人知你不是信史,作个消闲小品倒不妨事。素描本部到此暂行结束。后来事迹甚多,留待下期慢慢铺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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