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打老虎”的典型案例

高天流云

每次传来贪官落网的消息，我都会想起《四进士》这出戏。

]这是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的一个故事。四个年轻人，他们有相同的理想——为民请命，师从同一个老师——铁面无私的海瑞，他们一同考中进士，各自被朝廷派往外地做官。

临别前，四人来到双塔寺，跪在文昌帝君神像前，立下盟誓：

“文昌帝君在上，弟子毛朋、田伦、顾读、刘题，这次出京在外为官，如有人密札求情，官吏过笈，贪赃枉法，匿案准情的，准备棺木一口，仰面还乡。祈请神灵共鉴。”

共誓时的四人，是情真意切的。他们意气风发，坚信自己可以像老师海瑞那样，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一些事，当一个好官，至少做一个清官。

几年过去，四位进士仕途各不相同。毛朋任河南八府巡按，田伦做了江西八府巡按，顾读成为河南信阳州知府，刘题的官最小，仍在河南上蔡县任知县。

据明代职官制度，知州为从五品，知县为正七品，巡按虽然是正七品，却比知州的权力更大。巡按即巡按御史，属职都察院。据《明史·职官志》记：“巡按则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都察院将纪检、组织、公安、司法职能集于一身，权力极大极重。明代对御史的选用甚为严格，自永乐起，即规定御史不准由吏员升擢，一般多用新科进士充任，因为新科进士往往血气方刚，又尚未形成较深的社会联系，比起那些久混官场的官吏更可信赖。

四位同年进士，为何只有刘题不得升迁？我们不知道原因，也许是不会巴结上司，抑或没有做出政绩？升不了官，他很沮丧，从此不问政事，整日饮酒作乐。

连出了命案，也不予审理。

这桩命案，有点棘手。姚廷春的妻子田氏图谋家产，毒死了丈夫的弟弟姚廷美，又把他的孀妻杨素贞转卖给商人杨春，证据确凿。不过，敢于走上谋财害命之路的田氏，并不是一时糊涂，她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有后台——正在当官的哥哥田伦。

可是刘题连问都不愿意问，他居然拒绝审理案件，决意做一个“鸵鸟县令”。

得知自己被卖的杨素贞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冤屈。杨春可怜她的遭遇，撕毁身契，并与她结为兄妹，代她告状。柳林下，两人遇到私访民情的毛朋，毛朋为他们代写状纸，嘱咐他们去信阳州申诉。

]演到这里，打赢官司的关键人物还没有出场，信阳府的知州是顾读，他有一位又骄傲又嘴碎又不爱拍马屁的刑房书吏，名叫宋士杰。这样的下属让顾读很不愉快。很快，他找了个理由，以“办事傲上”和“包揽词讼”为由，炒了这个老头的鱿鱼。

宋士杰确实是个麻烦人物，除了啰嗦、傲慢，他还有个毛病：喜欢打抱不平。他救下了与杨春失散、被地痞追赶的杨素贞，得知了她的冤案，便认杨素贞为义女，准备为她打这场官司。

《四进士》原为徽班的一出四本连台本戏，清光绪年间改为京剧。原来的主角是毛朋和杨素贞，宋士杰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配角，台词少，戏份不多。然而岁月沧桑，戏一场场地演着，演员们发现，台下的观众们，最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这个小人物，虽然他有些傲娇，有些令人讨厌，可是，他身上所呈现的勇气和智慧，实在让所有人钦佩。他与杨素贞素不相识，他也知道田氏是田伦的妹妹，他更知道越衙告状的风险，上访一旦失败，他一定会被重责，何况，他便是因为爱打抱不平，丢掉了之前的公务员差事。可是他仍旧揽下了这个差事：“叫你那干妈妈，做些个面食馍馍，你我父女吃得饱饱的，打这场热闹官司。”

宋士杰，从《四进士》中的“绿叶”变成第一男主角，只用了五十年时间。马连良和周信芳都擅长演这个人物，因为这出戏的做工相当吃重，比如“盗书”一折，宋士杰偷偷拆开田伦写给顾读的求情信，拆信、灭烛、燃烛、抄信……一系列繁复身段，一不小心便容易“洒狗血”（梨园术语，指演员在台上用过火的表演讨好观众）。我曾经见过某著名演员演出该段，摇头晃脑，故意哆哆嗦嗦，虽然讨来台下掌声，却失却了人物的本性，实在令人讨厌。

故事的结局令人唏嘘，贪杯不作为的县令刘题、收受贿赂的知州顾读和袒护妹妹的巡按田伦被他们的同年毛朋以违法失职问罪。四进士之中，只有毛朋信守了他们当初的誓言。宋士杰虽然打赢了官司，却因为“民不告官”（他告倒了三名大员），差点流放新疆。幸亏杨素贞发现毛朋就是柳林中帮她写状的“算命先生”，宋士杰据此力争，这才免于处罚，这出戏简直要成为一出写实的悲剧了。近年来，某京剧团改编了《四进士》结局，把“宋士杰被流放”改为“宋士杰受到表彰”，虽然赢得观众席上一片欢呼，却大大降低了《四进士》的格调，也降低了宋士杰仗义执言的伟大意义——他知晓官场法律等级森严，他知道必将自我牺牲，却仍然愿意帮助杨素贞，这是这个小人物能够成为主角的关键所在。

有趣的是，黄裳先生曾经谈及《四进士》，他认为毛朋并没有那么伟大，他不过是需要克服的矛盾最小而已。四人中，黄先生觉得最令人唏嘘的是田伦，他本来不肯写这封信，可是母亲跪下来求他，终究是“忠”、“孝”不能两全。

]近日被关进去的诸位大小老虎与苍蝇，可能也有田伦这样的难言之隐。但不管是为自己，抑或他人，终究逃不开“私欲”二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忘记为民做官的初心，终将难逃罪责。

不过，《四进士》中，我最崇敬的，不是毛朋，亦不是宋士杰，而是在柳林内，听了杨素贞哭诉而撕毁婚书的杨春，这是一个普通的布匹商人，积攒多年，才得三十两银子，只为讨一个老婆。然而听了她的遭遇，便肯放弃，并为她申诉冤情，这样的义举，近乎传奇，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慷慨地牺牲掉那三十两雪花纹银。

草叶

走走玩玩真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