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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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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3 18:52: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梨园外史 上 民国初年 潘镜芙 陈墨香著

  第一回 吃清茶放怀谈戏剧 游胜地无意得奇书
  第二回 米喜子初隶四喜 方松龄重噪和春
  第三回 赛松龄一曲擅清歌 刘赶三片言兴大狱
  第四回 头角峥嵘小叫天出世 衣冠倾倒大老板登场
  第五回 有酒学仙名伶机智 借花献佛豪侠心肠
  第六回 遇同心灯下听书 杼孤愤狱中编戏
  第七回 错里错刘赶三蒙赏 侠中侠徐小香焚券
  第八回 论果报尘世泄天机 发慈悲活人饶鬼命
  第九回 李按察虎帐论功 王千总军营谈戏
  第十回 王小玉拼命成功 孙大个报丧被打
  第十一回 孙大个立志做优人 沈芷秋热心荐票友
  第十二回 郝德宝畅谈戏曲 胡喜禄尽扫铅华
  第十三回 福兴居酒余谈往事 安义堂灯下听清歌
  第十四回 用机谋毓四赚脚本 施毒计德海杀伶人
  第十五回 敬子斋片言解讼 侯老儿决意罢婚
  第十六回 酒店主有心寻衅隙 花媒婆无意泄机关
  第十七回 逞雄心劫妻成婚 施谲计拐友偕遁
  第十八回 郝兰田舍短用长 余三胜能文善武
  第十九回 延树楠畅谈《因果报》 李香萍情赋《采菱篇》
  第二十回 膺寄托美优伶仗义 严禁例老中堂敬神
  第二十一回 梅巧玲筵上献新词 李香萍庙中闻后果
  第二十二回 显色相美伶裸 体 争戏曲文士挥拳
  第二十三回 评花选名士风流 说戏文枢臣寡陋
  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轻财全戚谊 梅巧玲焚券见交情
  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议翻旧曲 明侍郎讲说佚闻
  第二十六回 李州牧义释谭金福 惇亲王怒打刘赶三
  第二十七回 沈天喜发心皈净土 杨月楼避难入京都
  第二十八回 悟真空脱离苦海 感孽果堕落冥途
  第二十九回 大臣展才评戏曲 名将发怒哄歌楼
  第三十回 延尚书讲论周德清 芦台子称扬祁舄藻
  关于《梨园外史》和陈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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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3 20:44:4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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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20:07 | 只看该作者
  墨香在票房里面见着一个打鼓老,也是票友,资格极深,会的最宽,除掉武戏没有他不敢坐下的时候。一日,有出《宝莲灯》,此人笑道:“这是熟活,我闭着眼也打的了。”少刻,唱王桂英的旦角走来说道:“我们这一出是老生留腿,旦角上场接唱下句,不是老生唱完,旦角另起导板。后几句二黄转快三眼,不是慢板到底。”那打鼓老听毕,把脸一沉道:“我没见过这个样子。告诉你说,是我不会的,便是外道天魔不地道的货物。你少来给我说玩艺,我不侍候行不行?”说着便揣起板套走去。这个人跟那菲薄新戏的是一种用心。这是墨香身历其境,并非得之传闻。此人那个时节已经白发苍苍,六十老翁了,那一种刚健不屈、不可一世的神态,还是《老宣疯话》中讲的,人前半生用尽心思造成一个那物件的地位,还倒不了老宣讲的后半世。你要问老宣说的是什么,请看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五日《实报》便知分晓。再不然,当面去问老宣也就明白。
  这几年新戏极多,总出了几千本。有名人手笔,有伶官自造,有旧戏删补,有新起炉灶,有天桥戏棚先排,又经伶人采取拿到楼台演唱,有昆曲翻成,有梆子变相,有冒个旧招牌葫芦里卖新药。有十分好的,有十二分糟的,若批评起来,罄南山之竹也写不完。只这是观剧素描,所说前后情形都是得自眼见。新戏太广,耳目恐有未周,不能一一说到,决非意存取舍。
  旧剧取材自三国的不计其数,新戏因材料已被前人把好的快搜尽了,因此三国最少。金仲荪却给程玉霜排了一出《文姬归汉》,根据《后汉书》,兼采《蔡中郎集序》,不用《三国演义》。曹公一生奸诈,然而不追汉寿亭侯,赎蔡文姬,不能不算义举。明朱诚斋《曹孟德奸雄待士、关云长义勇辞金》那部杂剧,曹操派的是外角。清人《续琵琶记》魏武也是外扮。一长可取,不打入净丑也算极其公道。只演戏家老瞒勾粉白脸已经成了铁案如山。不信,换个老生上去通名是曹操,看戏人定是一愕,怎么曹贼改了模样不那么难看,相貂红蟒本来面目黑三髯,这是哪个庙里的城隍老爷,抬到戏园子里面出巡来了呀?因此曹操仍是派的花脸行,好叫看客们别瞧着眼生。这就叫作君子恶居下流;又道是小善不掩大恶。孔云亭《桃花扇》云粉“脸洗不掉”,正是此意。李笠翁《蜃中楼》四大天将云:“生前正直上通天,死后神依帝座前。堪笑奸雄空作孽,只留花面戏台边。”四大天将末一位正是威震华夏、吓得魏武迁都避其锋锐,傅彦材称为勇而有义的那个关某。这四句诗仿佛有曹氏追尊太祖武皇帝在内,不过陈承祚讥羽刚而自矜,陆伯言料羽气骄志逸美中不足。唱戏的老前辈只管满口圣贤爷、夫子爷,恨不能架到孔圣人之上,始终也得勾红脸,好见他老人家的火气。譬如文姬不是失节事大,三贞九烈,只因情有可原才有足取,便可派入青衣正旦,不和《战宛城》张绣他们家那个婶娘一般,非派给花旦不可。这就是戏场的公道,颇得春秋之义。
  昆曲《慈悲愿》的满堂娇,乱弹《白良关》的梅秀英,新排《勘玉钏》的俞素秋,或是替夫存嗣,或是误中奸人之计都失了身,却能以死明志。如今贞操问题另是一说。但在旧道德极盛时节,这样女子何可厚非!不能说一失节便都无足取,因此都派在正旦行里,若派花旦便不能做戏。《循环现报》吴二老婆虽然也是无心受污,只那个女人毫无足取,其事与《也是斋》皮匠妻不同,其人却正是一类,因此把她打入花旦队里去了。倘派青衣,请问她那披头散发对不起丈夫、磕头告饶自叙失节的情形,种种丑态,怎能演得出来?这就是排戏的人们斟酌尽善的地方,决非任意指派。孙玉姣止嫁符鹏。因《拾玉镯》的疵累,不能用青衣应工。卞胭脂发情止义,人品更在孙玉姣之上,只心迹也不算完全正大,没有青天白日磊落光明的气概,也用花旦扮演。孟月华虽被休弃,毫无暗昧,自然用青衣为是。狄云鸾、金玉奴,一个盗女,一个丐女,青衣也形容不出,才屈尊作花旦,另是一说。
  荀慧生道:“《棒打薄情郎》莫稽诚然丧尽天良,金家父女也有自取之处。莫稽才吃饱饭,金玉奴便逼他赶考,足见玉奴嫁的是秀才,不是姓莫的。玉奴先存势利之见,无怪她丈夫也用势利相报。金老儿说出吐豆汁的话来,更是自恃有恩,一朝到任越难驾驭,推江之祸厥罪维均。编戏时金家父女用小花脸、花旦,不用老生、青衣,他心中已不满金家了。”慧生是久唱这一出的,这个议论很有些道理,不是信口开河,颇可给编剧家留做参考。
  《棒打薄情郎》金松嫁女一场,纯用滑稽,妙趣横生,并且躲开林中丞招婿的一段,不叫他前后重复。林中丞登台应当在莫稽夫妻上路之后,有此中间一隔,莫生夫妻到京,一路情形均归入暗点,金玉奴一人先上便不突然。近伶有放在莫稽、玉奴第一次成亲之下的,不大合适。洞房面数莫生之罪,实暗用《古城记》训弟章法,不过出自花旦,令人不往那亘古一人赤面美髯的伟丈夫身上着想,这种抄袭才是圣手,比《凤呜关》夺胎《定军山》又高出一筹。
  自幼听戏,在闽之日即见过《定军山》。回平之后,又看景四宝、姚齐山、杨月楼、谭鑫培、周长山、李顺亭、刘春喜、龙长胜、孙菊仙屡次演唱,还有一个上海来的李长奎也常演这一出。庚子以后见鑫培的最多,次则王凤卿、李鑫甫,唯贾洪林最少。洪林曾于壬寅年在广和楼唱过一次,是沈三的严颜。恰恰昼晦,对面不见人。民国年间,余叔岩最有名。这一出戏真难,唱做念打无一不全,却都不能任意施展,捆得你动也动不得,极难有功,极易有过,老生们是怕透了。票友侗西园《定军山》最熟最好,说得出甘苦来。若用目下眼光来看,《定军山》虽没什么意义,谈到技术一面,似未能一笔抹倒,比较文戏《进宫》、《教子》各有各的精萃。然而放在现在戏台上,一样的不十分咬人。近人攻击《定军山》的话颇有道理。一出戏总不见得全无毛病,正可互相参证。只一个捆得人受不住,便是编制不良之一;再加上受累不讨好,便是编制不良之二。若说《定军山》可辅助正史,里面事迹与正史实没相干。这回护《定军山》的主儿本是一位名票,这一出有根底,也是个读书之士,史学亦不荒陋。他这种说法亦是一种见解,只不过问不倒对方。
  《凤鸣关》,《演义》作《凤鸣山》,更与正史不相干。《蜀志》建兴六年,诸葛亮攻祁山,赵云、邓芝出箕谷,与魏大将曹真相拒。当日魏用大兵挡赵云,张(合阝)用偏师敌诸葛。诸葛先败,赵云后退,身自断后,不失辎重。赵顺平真不含糊,但不曾打胜仗。凤鸣山史无其地,韩德父子们史无其人。他和五关六将一样荒唐。这出戏编制不错,却比《定军山》更不讨俏,有人说紧凑似在《定军山》之上,倒也说的甚是。
  老生靠背戏多能警后台,警前台的只有一出《战太平》,却是也能警后台。旦角扎靠玩艺更不警前台了。《杀四门》打完了,再唱慢板二黄,要谁的命啊!近伶改唱原板或改摇板,都不是老样,然而并不能十分讨俏。《马上缘》、《破洪州》,更被人当作玩笑戏看了。所以,墨香常劝编戏家少在靠背上着想,纵然明白套子,也不必逞这个才。
  说话之间又不少时间了。还有别的事情呢,只能暂时搁住,作个小结束。今天是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十六日,即废历二月初二日,一是十五之后,一是刚过初一, 倒也有趣。我家依着旧风俗,吃了一顿饼。要往吉祥园看戏曲学校的戏,好预备后几期材料。天已过午即要登车,待看戏回来再向列位谈戏呀。今日那戏曲学校戏码是《铡包勉》、《药茶计》、《荷珠配》、《磐河战》、《祭塔》、《碰碑》、《琵琶缘》,预先说出,省得谈到这一天的正文时节,有个忘记,反穿不上串儿。这叫做隔年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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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9:42 | 只看该作者
  某花旦少年跟荀慧生、赵桐珊齐名,后到上海。回来曾搭高庆奎班,又加入慧生一伙。很想把持公事,给荀慧生从上海带来多年帮忙朋友,大使离间手段。墨香却不顾利害替这朋友分辩,几乎也跟荀慧生闹成意见。幸亏慧生醒悟得快,更兼那朋友不为无功,慧生跟他重新和好。墨香也有调停的微劳。这个花旦一计不成,生不出二计,自觉安身不牢,辞了慧生竟往烟台一带跑外码头去了。临走告别,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慧生至于流泪。此人后又北返,慧生仍拉他同班演唱。他在中和园另搭一班,演《枪挑穆天王》的穆桂英,一不留神把一员出名女将从台上掉在池子里面,砸在一个老者怀里,若得全场笑声雷动。从此得了弱症,不能再上台毯。慧生还吩咐管班人照样给他戏份儿。过了些时,有个白事应酬,尚小云道:“今日是这一家子,再过几天怕是落马穆桂英了。”果然不久某花旦死了,年不到三十岁。某花旦太不咬人,还不及诸如香。本是想独当一面,谁知连个龙尾巴都揪不长久。他和已故花脸王连浦十分投合,每唱《虹霓关》,连浦扮辛文礼,他扮辛夫人,花脸花旦常唱夫妻戏。只没见过他带二本,辛夫人倒没有改嫁。他的姓名另见别段,这一节不尽恭维,援引隐恶扬善老例,付之缺如。这个花旦能戏不多,连一出《樊江关》都没有准娘家,只在台上胡撞。《马上缘》第二番上马再战小生刺旦角三枪,旦角应当用刀随盖随走,由上场走下场。小生却转到上场来,他却先一过合,已经到下场了,再盖三刀岂不是白费!他的技艺大略可知。只他《阴阳河》甚熟,也是安工一派。墨香曾听他详细讲说,很是有些意见。这一出,慧生却是不会。桐珊未知如何,十中有九也不清头。自听桐珊的戏起至于今日,没见他唱过。这倒是某花旦一技之长。不过说到全体,他比桐珊就差多了。
  慧生一次在开明戏院贴出《战宛城》的报子,忽然天津来了帮忙朋友,俗呼忙子的一类人材。下车便慌忙说道:“你在这营业竞争的时代,非夜夜满座不可。明晚一出《战宛城》太显单了,快加一出《樊江关》。”头目人王松龄乃名小生楞仙长子,在旁答道:“荀老板一出《战宛城》带《刺婶》够累的了,可以不加别戏。”慧生无所可否。忙子一定要加。墨香也在座间向着松龄道:“王头儿,加一出为妙,你莫找瞒怨。”松龄明白过来,道是“晓得晓得”,即多加了一出《樊江关》的海报。次夜演唱,座儿上的也还不错,只是不曾满。松龄笑道:“其实呢,一出也能卖这么多人,不过不加一出我一定被爷台们骂肿了,说卖不了满堂是戏太单的毛病。”慧生彼时用的打鼓人极为棒槌,一出《樊江关》满不清头,抓了个希哩花啦。慧生气急,明天把打鼓人辞退。这位忙子自远方来,却是毁打鼓人来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真叫作活该,没什么说的。然而这个打鼓人本领也平常,自脱离荀氏以后,一干同业都说他肚子里本来窄,又不虚心求学,无怪不行。从此只好改行,九龙口再也不能去坐。四大名且唯给慧生打鼓最易。若伺候不了慧生,此人也就真不能用。这位忙子也算应天顺人哪!
  忙子见解,都把自己捧的这个角色当作从前帝王时代的皇帝。这是由情感生出,不能说他不对,只把别的好角当作贼寇却未免好笑。二十年以来,酿成名角各不相上下,门户之争日甚一日,都是这个原故。慧生的忙子,在风气正盛时节自然也跳不出这个圈子去。一日,有别派朋友送了慧生一大盘红枣黄米年糕,荀派忙翁们便起了戒心,对慧生道:“食自外来不可轻尝。”墨香在座大笑道:“岂有鸩人之羊叔子乎。”便先取糕来吃。慧生也含笑吃了。大家还在摇头送目不敢下口。慧生不甚喜吃甜物,吃过两片便不再用。墨香放开肚皮把一盘真正乡间风味的一种食品,大吃了一顿,差不多封了扫盘将军、净碗明王尊神的徽号,然而一点祸患也没有。实在那一头儿也是爱惜慧生,是个有用之材,并不一定是有什么反意。只是既挂了别派招牌,营业竞争替他那一面文字吹嘘,也是势理当然,何必把他当做洪水猛兽!门罗主义误人不浅。一天不打破门罗,戏剧决不会往前进,恐怕还要向后退的。
  慧生不喜欢回戏。第一次在开明,演全本《花田八错》,正值热天。第一舞台有白玉昆,中和园也有人演唱,好象是徐碧云,记不清楚了。刚刚日落,忽然打了几个闪,霹雳一声狂风大作,那雨点好似乱箭一般横飞乱舞。大家都说:“唱不成不如不开锣方为上策。”慧生道:“暴雨焉能长久。”即电告管事作速开演,自己也下了馆子。那一夜各园都停,只剩一家。凡到别处扑空的观客都奔了过来,少刻雨住,上座更多,倒卖了八百多人。王松龄笑道:“这真叫做歪打正着,不但不赔还有赚头。”
  这个年月新戏盛行,逢到一个独当一面的角色,无论是生是旦,无论是男伶女伶,没有几出个人独有的新排全本准演十六刻的新戏是不行的。于是乎,一般编戏家乘时崛起,弄得后台的人材天天念单头,多年老宿变了科班。前台座客十中有九,非新戏不看。却也另一班人专挑新戏毛病,那旧戏不通之处,他也极力回护。新戏不论是如何,总是一言以蔽之曰不见佳。这宗论调似乎甚高,却不道旧戏也是由新的慢慢地变新成旧,几经梨园打磨,才成了现在的戏样。新戏原有旧戏规,稍一修整便成得一件东西,比旧戏事半功倍。各角色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从前程长庚、徐小香排全部《三国志》,也是要展自己的才能。难道后出名伶就该被一切旧戏给捆住不成?这和讲学家除掉高头讲章,不许人寓目,你要敢从注疏中间得一个旧义,对他去说,他也认做是你新创,算作非圣无法。不用说是真正新说了。自己所不知,自己所不能,即极力扑灭,好保全自己一个学无不通的地位,恨不能把孔子庙南庭“学贯天人”的匾额,抬往他家悬挂方才称意,是一种的居心。总而言之,只准有我,不准有人,我比世人都高;我还守旧,谁敢维新?旧的好处你没梦见,然而我也没梦见,不过总觉着我的眼光比你高就结了。近来有位评戏名家道:“一干顽固,拥护唱剩下的酱汁中段,不知酱汁中段也是从全本大总讲中摘出。”这句话,并翦哀梨,无比痛快。妙在此君不但不作新戏,而且不看新戏。他这议论,天然是主持公道。新戏有好有坏,不能一笔抹倒。只曾作新戏之人要避嫌疑,不敢这等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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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56 | 只看该作者
墨香幼而失学,念书太少,只有涉猎功夫,没下过心。刻苦研究的就是戏曲,也只是个听的多,比起包丹亭真正实地练习差到那一国!究竟他的那位柳二郎胜强十倍。墨香编戏也是个敷演。不想李释戡将军,人称李十三爷,看了墨香给荀慧生作的胡诌瞎扯一切戏本,十分中选。李将军本是诗家,便赠给墨香一首七绝云:“曲意争矜玉茗堂,拗折人嗓不思量。凤城日日添新管,协律谁如陈墨香!”哎呀!墨香历年我骂,这一次可挨上骂了。这种奖掖之词,谅墨香哪里够得上!今日写入素描里面,是自愧不是自炫。写到此间,心中还十分不得劲。他捧的未免太高,说了出来见得我不敢承当,不是告诉人说连李某都把我如此佩服,自己给自己做商标。况且李将军佳句可以助素描的兴趣,因此载入,望诸君莫因此诗,说墨香的制作可观,便是深知墨香了。须知是他的诗好,我的一切著述都不见怎的。
  程玉霜的《金锁记》最为出名,大街小巷都唱“忽听得唤窦娥”,实是玉霜播扬的。元朝关汉卿撰的《窦娥冤》,蔡家门户不堪,窦娥含冤而死,情节太惨。明人《金锁记》传奇给他改了,蔡家居然读书种子,窦娥法场遇救。玉霜这一本又是一种关目,姓蔡的更觉风光,窦娥是位已成婚的少奶奶,不是小户团圆媳妇。门第越高,法场一段越觉凄凉。罗瘿公有些见解,他这个添头添尾不是率意下笔。只墨香曾听了一段荒唐话,说窦娥是汉朝人。墨香曾采入拙作《三国志弹词》。申屠蟠道是解县下冯村,合村都是冯姓,只一家姓关,如今老汉先说那冯家:一家良莠本难齐,有个书生住在西。蔡姓曾将他过继,冯村不住别村栖。归宗仍复回村里,娶媳妇芳年正及笄。姓窦名娥容貌美,娇如花朵嫩如荑。冯家坏蛋生闲气,酸子何来此艳妻!鼠辈正然怀妒忌,冯生造化又偏低。被人谋害丢井底,一命呜呼甚惨(圭刂)。少妇出官来告理,县官偏是色中迷。官司不问来调戏,恼了娇娃盛气诋。责备一番申大义,昏官一怒要屠(圭刂)。不由分诉加刑具,谋死亲夫任意批。披发裸身绑出去,市曹里面断蝤蛴。时当六月二十四,薄命红颜委土泥。怀孕未生遭屈死,佳人首落小儿啼。关翁抱去来抚育,侠义之人今见兮。五月十三曾大喜,关家先产一孩提。两儿相貌无差异,长大英才不可跻。我在乡村闻此语,看来未必尽无稽。这一段是拙作弹词第一回借曹操耳中听来,不是正书,仿佛戏台暗场,所以不甚详细。后文关家这位出了家,即普静禅师,冯家孩儿冒他姓名,即汉寿亭侯。窦娥这个老太太当着了。听《金锁记》的诸君,大约还多半不晓得这段笑话。本来《三国演义》关云长杀势豪,刚见着刘玄德公然说出,太嫌目无法纪,不能不算罗贯中败笔。关西故事指关为姓较为妥当。这些离奇公案是从关西故事脱化,也可存作话料。窦娥虽然斩首,子孙却真不弱。这是因《窦娥冤》、《单刀会》都出自关汉卿之手,才造出这般瞒天大谎。
  潘净源见墨香作小说,取用史书材料,便来说道:“这些话前人说的不少了,你是立定主意,史册难凭,褒贬无定,但总逃不出贾凫西的路子。梨园尽有人材,何不给他们表扬一番!你久于听戏,大概有些阅历。”墨香依言,两人合笔编撰《梨园外史》。吴霜崖、李释戡都给作序。书已印行,却只半部。净源皈心净土,断笔受戒,拜了兴慈和尚为师,一日总要念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拜华严经,五百字磕一个头。净源曾到普陀山,那山上篷里和尚戒律极严,见着净源一切举动,老和尚便对小和尚说:“我们出家人不许不如潘居士的戒律。”净源回了苏州常有信来,不久去世。吴圣常来函道:“净源亡日,家人们亲眼看见大势至菩萨接引。净源总算在佛教一边做成了功。”自净源南下,《外史》便搁下了,至今还未完全,一切事迹都还在墨香肚子里装着,等改日补撰。要知《外史》是写人家,《观剧生活素描》是说自己。不但体裁不同,立意也是两样。
  净源亡年五十三。那一年,墨香到吉祥园看戏,走进门只见陈喜兴高方巾蓝(左“礻”右上“羽”右下“白”)子正唱《伯牙摔琴》。哎呀!这出戏有些感动。想墨香没有伯牙的绝技,只和净源情投意合,恩若兄弟,也不亚于伯牙、子期的交情,两行眼泪勉强忍住,躲在别处不敢细听他唱。少刻再来时,场上换上一出,谁知也是听不下去的,原来是刘先生哭关张,又打着墨香心事,只好又走开。总有我一个好朋友潘净源在心目之中,这后台派戏的人是跟我干上了。
  墨香从民国十三年给荀慧生编造新戏,有人撰了潘金莲的一生事迹,要墨香编撰。净源闻知,便道:“潘六儿事迹太亵,怕不好着笔。况且荀慧生宜于闺门一派,不是泼辣旦。披头散发挨武二一刀,固然演得好,忍心害理谋死亲夫,荀慧生恐怕不是那一种狠货。这材料不取为佳。”慧生本身也觉潘金莲太万难,不愿演唱。怕招听戏人恨,自己不犯替古来子虚乌有的淫妇当骂挡子。墨香见二人议论一般,便不曾动手,把这一段所谓惊天动地必能压倒《玉堂春》的上等戏文,不言不语给耽误了,闹得选材之人大失所望。然而净源议论十分正大,真说得个墨香不能和他反复驳辩,只能依着他的。好在那边也是素常要好的朋友,决不因此发生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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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44 | 只看该作者
荀慧生在上海差不多七八年,他是和杨小楼、尚小云、谭小培一齐去的。三人回后,慧生独留。癸亥年冬天北来,先和小楼搭一处。那时小云占中和园。小云赴沪,有瑶卿随后南下,慧生才辞小楼在中和园独立成班。又往申江。甲子回来,仍搭小楼班内在开明演唱。两人合演《战宛城》的《刺婶》,或是《翠屏山》的《杀山》,都能叫满座。冬间加入余叔岩更是锦上添花。慧生又从曹心泉研究昆曲,十分用功,每天八钟到南下洼子喊嗓,一日也不懈怠。人缘日见其好。乙丑,挪入新明戏院。王瑶卿自上海北归,给慧生排《悦来店》、《能仁寺》。慧生又往上海排全部《玉堂春》。回了北平,丙寅入三庆园演唱。头一天《大英杰烈》,人来的甚多,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秋间山东堂会。回平入开明,声望益隆。从今以后,四大名旦局面已成,北平菊部又是一番气象。慧生在三庆园出台的那一夜,有位名流是位公子,就是那有才有望的袁寒云,亲手写了“无双”二字给他送去。字体甚大,作成一块大匾,慧生托朋友带往园中。那朋友双手举定坐在洋车上,神气颇是有趣。这块匾挂在戏台中间好不威武。
  民国十二年,上海名旦黄玉麟曾到北平拜王瑶卿为师,在新民戏院演戏。墨香去看过四次。一次《翠屏山》带杀山,翻工都减去,并且知他很好的(足乔)工,然而那一夜却是天足,也不可解。第二次《三堂会审》,扮相嗓音都算很好。第三次,一出《乌龙院》也没踩(足乔),一出《长坂坡》的麋夫人,广告写的王瑶卿亲授,却不是王瑶卿的路子。有个票友旦角吴碧涵也是好扮相,正同墨香在一处研究戏曲。墨香这三次都是同碧涵去的。十三年正月又和两石同去看过一次,玉麟演的是《女起解》。末场缺少藏状纸,跟慧生先前唱法一样,不与三旦相同。慧生后来才添上。久未见玉麟了,添也不添却不得而知。玉麟不久南还未曾再来,这个人若不走,倒有些意思。
  民十三年,王瑶卿从子幼卿是凤卿之子,由老生改青衣,搭在高庆奎班。乙字调的《探母回令》是真听得过。上海又来一个金碧艳,也拜在瑶卿门下,搭入庆奎班内,同在中和园。幼卿正工青衣,碧艳纯粹花旦,戏码倒也整齐。慧生彼时很爱看戏,曾屡请墨香同去。金碧艳打炮是《凤阳花鼓》,墨香在座。那日北平戏界和票友唱旦的,到了不少。瑶卿、慧生都在里面。
  这十几年间,北平旦角贾璧云南下,在上海久住不回。上海旦角冯子和、小杨月楼、赵君玉都曾北来,不过未曾久占便回去了。君玉曾在第一舞台演“左维明审痴妇人头、绞荀含春”那件希奇公案。君玉扮荀含春,赵桐珊扮痴妇冤魂,有反二黄。赵桐栅居然正工青衣,无怪人称多才多艺。这是《天雨花弹词》的事迹。《天雨花》共三十回,推翻《再生缘》、《安邦定国志》、《笔生花》女扮男妆窠臼,在弹词里面是上等制作。替明季忠良杨大洪等诸位先生出气,也算大快人心。比《来生福》写刘春晖福禄神仙题目正大。虽不及《凤双飞》写男女夫妇用意深刻,也不似《凤双飞》稍带污秽。当日北方《红楼梦》是儒林异宝,《天雨花》在南方可称闺阁奇珍,有“南《花》北《梦》”之说。梨园老板选的材料总算不差。据人说,上海《天雨花》是连台全部,跟周信芳排的《再生缘》一样。只《天雨花》是否周老板排演,墨香还未调查明白,恐怕也是信芳首创。《再生缘》男是皇甫少华,女是孟丽君,取名《华丽缘》,十分雅切脱俗。《天雨花》是清顺治年间梁溪陶贞杯女士作的,距编戏之日已经二百余年了。还有个宋蕙风也是位名媛,作过一部《精忠传》弹词,根据正史。若用来编制戏本,倒比钱采《说岳传》平话好些。可惜书传不广,梨园多半未见。至于《梦影缘》也是替古来正人打抱不平,只嫌布局不甚紧凑,没有出奇的戏目,编戏是不行的。反不及冗弱的《十粒金丹》、《干枯再造天》搁在戏台上合适。只这《天雨花》里的董兰卿、左孝贞受婆婆虐待,红云害秀贞,凤楼害德贞,左居垣救黄静英,左仪贞刺郑国泰,拆做单段戏文,各写一种主义也是有声有色,决不会温。方从哲杀贾秀鸾害左公,贾秀鸾哭妹,虽不及那几段,也够一出。《来生福》只有巫线娘和被大伯谋害吃药生乳汁的寡妇有点戏趣。《凤双飞》羼上一个白双庆,闹的处处碍手,都不及《天雨花》。因此,现在还无人排那两利弹词, 来唱西皮二黄。有部《金闺杰》是改订《再生缘》,情节大同小异,实比《再生缘》近理,写孟小姐身分也高。《再生缘》已有《丽华缘》了,再有人想唱孟家的故事,大可采用这里面的话头。《笔生花》姜九华虽不是书胆,她的遭遇编在戏中反比德华讨俏。《安邦定国志》的后部叫做《凤凰山》,月香公主赚朱温,虽与正史大相背谬,也是戏上可采取的。赵匡胤、郑恩不和《飞龙传》一般,各造各的老谣,却各有各的戏样儿。现在旦角专政,似乎不如月香公主。《千秋恨》演张献忠造反,事迹多半有来历,是弹词上品,里面旦角苦戏是有的。《庚子国变弹词》也很有可编戏之处。只清代衣冠,做工不甚合乎庄重戏派,这不比《马思远》可以开搅,又不象《铁公鸡》只一开打便算交代。关目虽佳编戏不易,演唱更得另想新法,不能率由旧章。墨香自撰《三国志弹词》,不准失粘走韵, 只许转韵,事迹采正史、别史各家小说,不主演义,尚未脱稿。有日告成,只怕戏台上常见的刘、关、张、诸葛、曹操、周瑜都要换个耳目,陈到名亚赵云,也该有人请他到台上走一走了。墨香颇能辨驳演义的荒唐虚假,这部弹词却荒唐更甚。即如《金锁记》的窦娥,都拉到《关家传》里来了;关索改成女子了,其余也就可想。不过演义真假混乱,弹词每逢谣言都给戳破,这是大不同之处。弹词材料有好些是从观剧所得,有些是听梨园说的,也是墨香戏场成绩,只不过是笔墨平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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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32 | 只看该作者

第九部

上两篇谈的《水浒》戏甚多,都是观剧得来。戏中总说一百单八将是依《水浒》编的,《宋史·张叔夜传》只说三十六人,除掉宋江都无姓名。龚圣与《三十六人赞》载的名姓绰号和《水浒》天罡差不多,无公孙胜和林冲,多出晁盖、孙立。晁盖绰号是铁天王,刘唐是尺八腿,董平是一直撞。《宣和遗事》宋江是贼帅,另有三十六副贼,有林冲。朱诚斋《豹子和尚》杂剧列的三十六弟兄也有林冲,却无阮小七、解珍、解宝,那两个是公孙胜、杜千。刘唐绰号依施耐庵,董平绰号依龚圣与。玉麒麟叫李进,混江龙叫李海,石秀是拼命二郎,差一笔,升一级,种种不一。大约龚圣与略为近实,即不全真也是得之传闻,决非任意捏造。但《水浒》行世较远,玉麒麟卢俊义是人所共知,谁也不依着龚圣与叫他李进义。朱诚斋少个义字,音声更不对,更无人遵照。虽然诚斋是剧本,《水浒》是平话,如今编戏,诚斋倒不适用了。从前小唱本,阎婆惜有写作颜婆惜的。有段笑话道是:一人姓颜,一人姓宋,十分交好。这日同到文庙,姓颜的不拜孔夫子,只拜颜渊。姓宋的问其原因,答道:“颜夫子是小弟一家,孔仲尼却没相干”。又一日到武庙里去,姓颜的忽然怒发冲冠跳上供案把神象打了几个嘴巴,骂道:“红脸的,你在白马坡前做的好事!”姓宋的听了回头就跑,姓颜的道:“我打这红脸痴汉,与兄有什么关系?”姓宋的道:“我想起你我也有世仇,怕你报复。”姓颜的道:“我们仇在何处?”姓宋的道:“你老姑太太颜雪姣是不是嫁在我们宋门,闹得不得其死?颜良只挨一刀,你还恨恨不忘;颜婆惜还被先公明府君如此这般对待后才杀掉,我们冤仇更深。我所以害怕。”这样一看,婆惜姓颜之说一定是很流传的,只现在却是姓阎准了,也是《水浒》的力量。足见施耐庵的魄力是真不小。潘文恭贴过一副门联是:“尚书门弟,秀才家风。”轻薄人给改作:“紫石街前门第,翠屏山上家风。”文恭付之一笑。潘家唱堂会,照样派武松、石秀的戏。这个度量比颜姓何如?腹有诗书,决不去吹毛求疵、无过中求有过,总想和人寻衅。文恭的见解,觉得他不写出潘世恩,便有不敢不忍之意,即令写出,也认他是同名同姓,不一定是我,又何必惹得荆棘满眼,自己不快活。只不懂《水浒》怎么专和潘家起哄,才闹得凡是花旦,在台上没有不姓过潘的。想必潘姓得罪过耐庵。
  说到潘文恭,想起墨香自己来了。只因看戏多了,性之所近,不免作些评戏文章。有一次谈《混元盒》,说了句《混元盒》曲本。有人批驳道:“元以前是曲本,明以后是传奇。《混元盒》是二黄创造,莫说曲本,连传奇都没有。”墨香答道:“《混元盒》昆曲,清宫盛行,商务印书馆有藏本。传奇也是南北曲。除了唐人是文言小说,其余都是一例,古人叫《单刀会》是传奇,足见元人作的,也可叫作传奇,不专属明人。明人传奇称曲本更是通行大路。”墨香说的本是实话,不想对方十分坚持,墨香只得不理。又一次谈《战长沙》把子,用刀纂扎马眼,又有人挑剔,还带着讥骂。墨香因他全不懂武戏,只好闭口。墨香一生笔墨官司只此两回。墨香没有潘文恭的肚量,不免忿忿,总算读书养气的功夫太差欠了,此后不敢不勉。但墨香自遇着这两番指摘以来,说话格外小心,此二君实是墨香益友。墨香谈《战长沙》,是由王凤卿给李鑫甫在后台说戏偷会,又问过刘春喜、李成林,还惹人挑眼,你道评戏难也不难?真不是好吃馍馍,莫当做小道。本来墨香在那时节是个干什么的人物,硬要越出界限去研究武老生,实是自家错了。幸亏那一边的主儿也不是老生靠背专家。评戏场好比江湖之上,大家专家名家不计其数,能人甚多,墨香总要仔细些,莫惹他们的笔锋。然而墨香名望不高,也没有多少人来找寻我。要知道,凡是有人挑斥的,那被挑斥之人决不是无名之辈。人若有人肯挑斥,应当自喜,不应当生气。应相认挑斥的一面是佩服,不是藐视。人家挑的毛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狄云鸾说得好:“这才是治国安邦君子之志。”话虽如此,墨香却未做到这个境界。说得容易,难得做到这般的凝静,,总是“我”相太甚。自古道:愚人也愿别人智。墨香自己没有这个涵养,却希望当世的戏剧大家名家专家能取这个态度。说到此间,一般大家名家专家少不得谦逊几句,说这个头衔非所敢当。但总有一两位本自当之无愧,不必这样蘧伯玉带笼头——谦让君子,已是实至名归,不用别人标榜。孔子云:求仁得仁。这叫作求名得名,不象墨香找骂挨不上骂,想是没摸着门道。
  诸位大家名家专家一番谦让,墨香想起谭鑫培、梅畹华二位。一位大王,一位博士,都是别人替上的徽号,口服心服。畹华经外国论定,居然同作《元史》的柯凤孙一般,更为荣幸。不想近来风气,后生新进,头一次演戏,叫座力量也只平常,公然自己大书特书“名角”、“名伶”和梅氏齐名的花衫,敢为三大名旦所不肯为。真叫人一身都肉麻。记得某班有一个老生,在后台自称了一句“我们好角”,招出许多老前辈如周长山、李五等人都说他的闲话。那个时节可算直道犹存。看到这个地方,无怪大家名家专家谦逊不遑。读书人的气象决非不学无术后进可比,动不动自做广告,和梅博士双题并论。吾谁欺?欺天乎?鑫培、畹华无论如何是别人在那里恭维,四大名旦也是有口皆碑,自己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但自命太高,有些麻的慌,连名人名宿赞美你和推奖你的话头,自己转述,也要立言得体。墨香过河南见知府某君,他自言民人比他是包孝肃。荣仲华相国听得此事,笑道:“此君把来宾的词儿给刨啦,真叫来宾无可再说。”自吹的朋友正和这位太守一般。火迫(赞阝)侯,屎汁诸葛,干什么的都有这一类人材。正然说得高兴,有人驳道:“陈墨香你错了,这些后生的比方畹华,是戏园招徕座客的手段,也不是本人自己说的。你不要诬赖好人哦。”墨香一想果真不错,急向列位道一个歉,算是我的不是。那戏园中诸常事,不但招徕生意,而且奖掖后进,可算十分忠厚,问他的居心更无可讥议。墨香吃了早酒,说话颠三倒四,难道您哪还恕不过我去吗?道歉已毕,并向名家们一并致意,求他证明是我不对。
  大凡一个人处事最难。墨香拿定主意不得罪朋友,然而无心之中也免不了伤事。评戏文章各抒己见,尤其不能无冲突之处。却有时不在评戏上出毛病,反从古人一边出岔。有一某报曾约墨香在尾屁股上捧场,墨香谈三国戏文不合遵依正史,写了个张益德。有人挑眼说道:“三岁孩子都知道张翼德的威名,怎么陈某人是念书子弟,会把羽翼之翼写作损益之益,连《三国演义》都没看过,真算胸无点墨。”墨香笑道:“我倒看过《三国演义》,只这是按照正史写的。”那人道:“《纲鉴易知录》、《纲鉴补》、《纲鉴正史约》、《纲鉴汇纂》都和演义一样,你说的正史是哪一国的正史?”墨香道:“纪传体,是陈承祚《三国志》;编年体,是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那人道:“你错了。《三国志》就是演义,只有《纲鉴》,没有什么《通鉴》。司马懿号仲达,不号温恭,他那个人既不温和也不恭敬。你不要胡扯。”墨香道:“我说的是司马君实。”那人越发捧腹大笑道:“一个司马都督,改做军师了!孔明才是军师呢!你本是不通的仇跨子弟,还是听你的王瑶卿去吧! 谈论《纲鉴》你是不行的。”两人闹得十分不得劲。墨香再不给某报送稿,某报也就不久歇业。他骂的仇跨大约是纨(衤夸)之误,这也是墨香评戏惹气的笑柄,因此写在素描篇内。后来虽也遇见几个意见不和的,却都是读书种子高尚名流,无论如何《三国志》是翻过的。对于戏曲一道,也有人家的一番阅历,各有主张,不能说人家全不懂戏。墨香也不能尽不佩服,所以闹不到这样的热闹田地。墨香谈论别位,弄得有人误会,退有后言,并且是自己同类之人。墨香深抱不安,只无有痕迹,不能学戏曲家沈桐威因《讨猫檄》之故,给朱文正上书谢过而已。好在至交决当原有。咳,你说这不得罪人四字是容易呀,还是不容易?毕竟是墨香之错,不怪人家多疑。谁叫你素日轻薄,待人不分垅儿来着哇!人家不肯当面揭发,真是十足不含糊。
  四大名旦,畹华最先得名,绮霞、玉霜乘时崛起。辛酉、壬戌年间,闹成一个汉、魏、吴三方鼎峙的局面。畹华天生美质,又起在老生衰落的年月,得的是天时;绮霞出身科班,得的是地利;玉霜的腔调新颖大人爱听,得的是人和。然而畹华也占地利人和,绮霞、玉霜亦是三者全占,这不过说的多数的去处。即如刘玄德得蜀何尝不是地利。毛序始说他得人和,也是说的蜀汉人和居首,不是说他全不靠天地。那时另有两旦,都在独当一面,幕中朋友造成四大名旦空气,三旦已有定评,这两个互相争夺,不想都没有叫座能力。等到慧生出头,白给他争了一个地位,真叫作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有人说畹华资格稍老不如添配一人凑成五大名且。只选来选去后起无人,若定要凑成五旦,只好找在前的王瑶卿倒可众望威服,况且瑶卿是四且的先锋队。鲁子敬道,“帝王之起必有驱除”,正是这宗情形。太史公《史记》立《项羽本纪》;陈承祚《蜀志》首二牧,有例可援,不算不对。不过梅程尚荀、梅尚程荀、梅苟程尚、梅尚荀程、梅程荀尚,已经成了前台口吻,一倡百和牢不可破,不必再拉个退院和尚,到方丈里面坐头一位,改成王梅程尚荀、王梅荀程尚、王梅尚荀程,倒不顺嘴。在下一向拥护王老板,这一次却不替他出大力,要知舆论是扭不过去的。看到那两个旦角的失败,便知四大名旦的招牌都不是侥幸得来,比那下场考试不差上下。士子只此四人,考官可就有几千万,关节不到贿赂不行,抢替不成夹带不可,好难成的名!戏饭是真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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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8:07 | 只看该作者
后台人,正且不唱《因果报》的孟瑞云,花旦不唱《阴阳河》的李桂莲,说她能压人的运气,要是唱了必要倒霉。只吴霭仙是唱过《因果报》的,也不见得怎么不好。他久不登台是年龄关系,不是太黑。路玉珊也唱过《阴阳河》,何尝走过背字儿!但是薄春秀唱《因果报》,晚年跑了宫女丫环。那唱《阴阳河》的,前有吴燕芳,后有高秋萍,都没活到三十岁。这又象后台的话有些可信。总而言之,他二人不唱这一出,也不见得庆八十;不过既已唱了,难免有人引他为证。这两出悬为厉禁,不料女伶碧云霞倒肯演唱。碧云霞的《因果报》改名《墓中生太子》,加上多少《狸猫换太子》的花样,对的水足够一车了,不敢恭维。她那出《李桂莲挑水》倒是不错,是火炽一派,手眼身法步都有地方,一点不蒙事,似乎比《因果报》强些。碧云霞享了盛名嫁,人而去,也没有走坏运。这句迷信之谈又不灵了。碧云霞姓谢,是已故老生龙长胜的外孙女儿,曾拜王瑶卿门下。只这两出戏都不是王家传授。若说到《阴阳河》,王瑶卿自己还不会呢,怎么能教徒弟?
  慢表碧云霞,且谈龙长胜。这龙长胜字友云,是个旗下人,曾经作官。因登台演戏被本旗都统参了一本,照例革职。龙长胜索性改业为伶。一条云遮月脑后摘筋的高嗓子,煞是好听。张嘴就是乙字调。刀枪不及谭鑫培、李五、王四一干人们,却比孙菊仙玲珑。高大的身材,雄伟的相貌,最不宜唱衰派玩艺。屡搭小丹桂、承庆、四喜各班,人缘很好。光绪庚子年病故,才三十多岁。等到外孙女碧云霞出台,他已死去二十余载了。他是老生行朋友,也天寿而亡,这却和《因果报》、《阴阳河》无关。
  唱戏装鬼,太邪火了,固然讨厌,若足演杀人太象真的,更觉不堪入目。嫂子我戏评曾有一段谈《武松杀嫂》别派,简直糟到一百二十分,只怕还要过去些儿。这一出《武松杀嫂》,大闹狮子楼,供双人头祭奠亡兄,本是通大路没什么各别另样,无奈这位嫂子我遇见的这个小叔子另是一工。他杀西门庆,割下头来是个纸壳,画了眉眼喷上血彩,已经不如红门旗包纱帽瞧着受用;此刻旦角在后台卸下大头,换个新式头套,不挽髻,只用白头绳束住发根盘在头上,用白孝布遮盖。武松回家,嫂子我孝衣斜披,武松举刀闯进,挑掉孝巾,抓下孝衣,嫂子我披散头发,身穿小袄红面红里,敞着怀,褪出双手,脖领却是非扣不可,露出抹肚却要白色。武松追赶,嫂子我衔发抱刀。武松归右,嫂子我归左;武松揪住嫂子我右臂,嫂子我跪了,左手托住衣底襟。武松刀落,嫂子我散发向后一洒,衣襟一翻,把肩膀以上遮住,首级不见,满抹肚鲜血。武松把手一松,死尸跌倒。武松用脚一踢,尸身一滚爬伏在地,首级被衣襟裹在腔子边,露着乱发一丛。这个当口中间起一阵阴锣,那些邻居走过来一挡,检场人赶紧解了旦角束发白绳,再把小袄脖领儿改扣右肩,却把肩头并颏下给都贴上红色湿面,且脚脸上喷了红糖苏木水,嘴里也含着一口,检场人手越麻利越妙,倘一迟延,戏便显着瘟。武松用口把刀一衔,左手提着西门庆脑袋,右手却把嫂子我散发揪起。诸人抬尸转身,齐退到下场门,尸身脚向内屁股朝天,武松和众人脸向外,嫂子我从大众夹缝中露出面目。好可怜呀,只见嫂子我满头青丝披散,一半被武松紧紧揪住,一半垂到颏下,双眉倒插,两眼微睁,满脸血迹,颏下露出刀伤。武松的右手一摇,女的顺着刀伤去处鲜血直往下流。尸身无头,小袄脖领依然扣着,露着鲜血红腔子,大家急忙一拥而入。这个闹法比装鬼更凶,加上一百倍要不得,非但不祥,简直侮辱。
  这一篇是从《武松杀嫂》说起,说了半天又绕到《杀嫂》上来了,正好做收科,倒是首尾照应的文章。极力写这别派《杀嫂》,是禹鼎铸奸勿逢不若之意,好在他不通大路。八部至此暂停,容日再叙九部。这正是:几人滴泪赋盲词,若个临风舞柘枝。身在戏中还看戏,自家面貌哪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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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公毛稚云先生年七十,在故乡做寿,墨香、两石和太谷温朋三同往历城庆贺。那时正是壬戌年七月二十三日,毛府在八旗会馆招优演剧,有瑞德宝的《定军山》,陈瑞麟久改小生不唱青衣旦了,演了一出《黄鹤楼》的周郎。那扮张翼德的叫做王永寿。此人本领很好,比已故李连仲还强些,夜间还由茶役用长方木盘托着蜡烛插在倒挂的烛台之上。这宗举动,北京城自有保险灯以来,便没看见,慢说后来换了电灯。不料山东省会地方仍是三十年前的办法,十二钟便打住,也和北京唱到三四点钟的新例不同。墨香兄弟在历城住一星期才回。过了两个年头,先生去世了。先生素好戏曲,自己能唱,不过别的学问都还讲究,不是整个戏迷。山东人重修《通志》,先生用力最勤。修成未刻,只用铅字印刷,墨香看见过的。昆明萧绍庭是光绪癸巳北闱中举,那一科父亲典试,绍庭是父亲门人。稚云先生和绍庭最好,绍庭之父质斋在山东做官,子孙未回故里。绍庭也极喜听戏,陈瑞麟是他最赏识的角色。庚子以后,瑞麟到山东便投奔的绍庭门下。郭际香到山东时节曾与瑞麟合演《能仁寺》。际香一句不会,说一点唱一点。毕竟际香学有根底。这一出的十三妹,虽不通经儿,手眼身法步是不差的。又加瑞麟的张金凤是熟活,倒蒙了个很圆。这都是绍庭的主意,他提倡戏曲的热心也就可想。绍庭六十多岁就病故了。稚云七十寿诞,前任左都御史张文贞公年已八旬,还在座间看戏饮酒,却没有绍庭了。绍庭晚年到北平数次,少不得到戏园走走。那时梅畹华声名最盛,绍庭总说他不行,向不捧场。这和昆文达不喜谭鑫培是一样奇怪,不能和他抬杠。历城戏癖还有位何某,忘记他的名字了,排行第七,人称为何七爷。藏着不少的旧戏总讲,曾给一个童伶花旦排头二本《双铃记》。这个人也是常和稚云先生、萧绍庭在一处的,是一个听戏行家,一点不戾笨。
  稚云先生和绍庭有一次同到北京,在粮食店中和园看过王瑶卿的《雁门关》、《五彩舆》等剧。墨香在侧,因而想起当年老谭在这园子时候要排《五彩舆》,王瑶卿道:“自己不是真正花旦一工,只能扮女阎王冯莲芳,不能扮鄢懋卿的夫人秦阿苏。”某花旦说道:“自己年龄稍大,扮上阿苏怕不漂亮,不如瑶卿年轻,最好是我扮女阎王,把秦阿苏派给瑶卿才合身份。”瑶卿说是:“不行,我稍嫌庄重,扮上秦阿苏那样一个风骚妇人是不会象的。”两个越说越岔,某花旦忽然从衣襟下掣出一把钢刀来指着瑶卿道:“你要怎么样?”老谭见二人弄僵,摇了摇头取出本子在烟灯上烧掉,这一出没有演唱。后来瑶卿在东安市场丹桂园独当一面,《五彩舆》才排成功。没有想到毕竟要在中和园登台的,王瑶卿倒底扮了冯莲芳。那个某花旦得了精神病在家静养,两个角色都不与他相干。想到此间,觉得世间大小事都有机缘,可以不必强奔强曳,白得罪一片人,毫无益处。某花旦本领甚佳,比瑶卿长了七岁,文武不挡,能和路玉珊齐肩。只王瑶卿的那八本《儿女英雄传》,什么《红柳村》、《悦来店》、《能仁寺》,这位某花旦却是一句不会,若要派他演唱,必得随说随唱,他才办得了啊。
  这几年,北京女伶十分时兴。鲜灵芝、刘喜奎、碧云霞、富氏三友、金少梅、琴雪芳等,都很有人捧的。有那梁巨川、易实甫、樊云门和墨香的从兄介白,一干风流人物,常到戏园去看这般女郎本来面目仍现女人身,散布想思;然而梅程尚荀诸位名旦竟能易弁而钗,和这些真妇女打对台。其结果,一般娘子军弃甲曳兵,纷纷逃遁。竟闹不过这些弄假妇人的朋友。足见戏场全凭技艺,别的都是其次。真女不如假妇,实是输在技艺上面了。富竹友《教子》、《祭塔》都足唱一气,真不含糊。还有白素忱虽不出名,这些戏也还不错。只畹华、玉霜、绮霞,哪一个这几出又不好来着?不过不常演罢了。这是他们深知座客多数心理,不是只给一两个人听,才把这些受累不讨俏的笨玩意挂了,并不是不行。富竹友也学《樊江关》,也是顺潮流的。梁巨川给鲜灵芝大排新剧,什么《十五贯》、《妒妇奇观》、《家庭祸水》,唱得花团锦簇。女伶新发展盛极一时,富竹友也接过樊云门《盘龙剑》的本子。不久巨川掉在积水潭成了水仙,谥了贞端,鲜灵芝班散如云烟。
  旧日正旦有不擦粉的,光绪以来就少见了。王瑶卿演《庚娘》,替夫报仇一场,瑶卿披散头发,洗净脸上脂粉,袅娜的神情现出一团杀气,越觉着戏的关目哀艳绝伦。瑶卿真有捉摸劲儿。碧云霞虽是一个女伶,颇舍得扫尽铅华。《因果报》的孟瑞云显魂买糕一段,不照老例扮那披发满头、吐舌数寸、缢死女鬼的恶模样,却也淡扫娥眉把脂粉洗掉,用散发遮住面目,很有一种凄惨可怜的神态。只差念韵白不受听。反二黄减去太多,不够成色,未免可惜。碧云霞演《春阿氏》也是粗头乱服顶戴铁练,丑扮不俊扮,妆束得真象个犯了谋害亲夫嫌疑、收入监牢的一个女囚犯。戏的编制不算精良,他这思想却不甚错。同时金少梅排《活捉王魁》,却是披发吐舌不似人形。不过也不十分象鬼,一般女座客都不害怕。洗粉旦角断了多年,没想到古瑁轩和这些女角们倒肯如此。只装鬼还是不象的为妙,太邪火了,吓着太太小姐小哥儿于买卖有碍,不是闹着玩的。记得有个戏班演《十万金》,满场鬼卒,黑白皂隶,牛头马面,堂客看不惯都纷纷散去。琴雪芳在游艺园演《乌金砖》。女鬼托梦,鲜血淋漓,座儿也吓跑大半。这和正旦洗粉不同。一是不求美观,一是招出恶感。那不求美观之中另有一种美,这招出恶感的扮相只剩了一个恶。谁得谁失不消细讲。况且《燕兰小谱》把清且、粉旦并列,那清旦一门就指的是这不擦粉一派;然而没有鬼旦的名称,可见扮鬼不宜太凶。况且古人道得好:“画鬼容易画人难。”因为鬼是可以臆造的,任你怎么扮鬼,也不如装人值钱。扮女鬼更不如装女人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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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3 20:17:37 | 只看该作者
余叔岩是湖北罗田人,小时叫做余小云。变嗓以后二次出演,戏报子上面有余叔岩三字。他的祖父三胜是著名老生。同治年间父亲在北京做官,三胜每年封台总留一个包厢,请翰林院安陆陈老爷。三胜唱了一辈子戏,他的儿子紫云又接上了。紫云之子叔岩又是名伶,真正梨园老世家。叔岩肚子极宽,会的极多,什么《打登州》、《十道本》,都是叔岩唱剩下的。还有《太平桥》、《汜水关》,没有武功简直不行。昆曲的《别母乱箭》,老谭既亡,也只有让叔岩了。叔岩嘴里很讲究,决没有京腔大字,一百单八条大腿,比起老谭,虽说不足,只怕连贾洪林、李鑫甫一干角色倘若仍在人世也不能把叔岩看低。叔岩先和畹华做伙伴,其次绮霞,又其次玉霜,最末后还和留香凑了一年。梅尚程荀四大名且他都算捧过了。
  此刻旦角最盛。老生自余叔岩以外,高庆奎还能独当一面。庆奎是宛平人氏,文武不挡,凡老谭、刘鸿升等一干已故名伶,庆奎都能摹仿,外带会造新腔。若论老一辈的规矩,庆奎知道得比哪一个都清楚明白;若论上台变化不拘旧格,庆奎也比哪一个都来得敏捷。他和叔岩比较,叔岩好比程不识,用兵必依古法,安营扎寨,壁垒森严,号令是一些儿不错的。高老庆好比飞将军李广,不讲究营垒,不整齐队伍, 凭着自己胸中定见临时制宜,也能够打胜仗立奇功。史家说李广是不可学的,一个学不到佳处便有流弊。这话不差,但谈起名将总不能把李将军挂起来。高庆奎也是这般。庆奎的上辈叫做士杰,是个小花脸,少运不亨老运甚旺。士杰的哥哥是个说平话的,一部《英烈传》最说得有声有色,事迹多半采自《云合奇踪》,不和寻常平话册子一般。《云合奇踪》虽不一定是徐文长的手笔,确是明人编造。还远在清人修的《明史》以前,明人记明朝开国皇帝功德不敢过于捏造,大半是可信的。高某找的材料不错,况且《云合奇踪》亦有《英烈传》之名,更不算溢出题外。庆奎有弟联奎也能唱戏,万季六的老太太生日请票彩唱,联奎演过一出《定军山》的黄忠。没有乃兄精采,也还下得去。庆奎诸子都在科班。
  程玉霜曾和庆奎搭过一班,在华乐园演唱。玉霜初次排演《金光阵斩子哭尸》,是庆奎的薛丁山。《女斩子》久通大路,前半白家庄招亲,后半哭尸打阵却是冷活。王瑶卿在宫里唱过。玉霜这一出是由王家出来的。旦角头场大引子局格甚新。“哭尸”一场生旦对唱快板,对起哭头,对抡洒发,是真火炽。玉霜演过之后,尚绮霞也找这一出的总本。恰好墨香手里有一份儿,交给老伶薄春秀转送给芳信斋了。自尚、程前后演唱,后来男女伶工才有跟着排的。这一出也走了几天的好运。不过近十年唱的人又很稀少,实是怕它累赞,掉一句文说话叫做畏难。当初演者不多也是这个原因。戏中有个龙女是个二路旦角,荣蝶仙、吴富琴、诸如香都是扮演过的。这一出正盛的时节,票房里面的青衣有好几个王门弟子,那个能扮小可怜、抵不住诸如香、很不出名的票旦,恐怕有人要排,赶紧把龙女念熟,预备给人做配搭。岂知个个都不愿意演这樊夫人,票上始终没人动这一出热闹戏文。
  隆福寺印过一大批活字版的书籍。贾凫西《史略鼓词》,石玉昆《三侠五义》,文铁仙《儿女英雄传》都曾付印。他那贾凫西的鼓词字句与后来各家刻本全不一样,后附《哀江南》是各本所无,叙三国有“先不说关张义气卧龙品,就是那风流的常山何等英豪”;尤有趣的是叙煤山之祸,说庄烈皇帝披发赤足而崩,是明朝崇祀真武之报。这和王船山说玄武之祀当毁,又说真武是龟蛇之灵是一个论调。他这本子比别本强些,其中有一种《极乐世界传奇》是二黄体,同春、福寿两班都曾唱过。郑盼仙、陈瑞麟、王瑶卿先后扮那洞庭君之女,罗瘿公又把龙珠的事摘出给程玉霜排演。戏名儿三班都用的是《龙马姻缘》,不过关目不同。那同春、福寿,演的是前部,玉霜演的是中段,只差末段徐商借兵还没人唱。只那夜叉国王妃一枝花,必得于连泉才合身份,四大名且都是不合适的。那个角色虽是王妃,倒有一点嫂子我的派头,不能端庄淑静,总得又淫又狠才能够胜任的。《极乐世界》的原文穿插太松,有好些过不了门的场子非改不可。照着原样是决定不行的。说到此处又想起一段过去的老话来。宣统末年盛兴《杀子报》,王瑶卿正在文明园演唱,班主想排《杀子报》,指名要王瑶卿扮王徐氏。瑶卿道:“这是泼辣一派,我办不了。”班主再三请求,情愿给瑶卿增长戏份,瑶卿被他逼急了竟自辞班不干。这和四大名且不能扮那个一枝花是一样的事。票友只因都唱才闹得都不象。譬如墨香拿着一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一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一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部张之洞《书目答问》,便要谈经说史,品子论文,只好说些不相干的皮毛废话,比那专门学者差得多了。
  《儿女英雄传》的戏,全本久没人唱,王瑶卿常演《悦来店》、《能仁寺》,玉霜、缔霞都扮过《能仁寺》的张金凤。罗瘿公又把安公子娶十三妹的那一段重加润色,给玉霜排演。好在近水楼台有个贯串全剧的王瑶卿在那里帮助,真个事半功倍。玉霜这一出扮十三妹不扮张金凤了。玉霜新娶亲的时节在三庆园演唱,那扮张金凤的是荣蝶仙。洞房一场,蝶仙道:“我姐姐不但象个新娘子,并且象个新郎官。”本地风光的趣话自然满堂发笑叫好。这一出的戏名写做《弓砚缘》是瘿公定的,也还雅切。有一班人硬说戏名见着缘字便俗,也不尽然。昆曲似李笠翁的《意中缘》,平话似《镜花缘》又何曾伤雅。
  癸亥年,荀慧生从上海北返,曾在曹心泉座中见着墨香,又同了老伶薄春秀到过墨香的寓所。那时墨香正住在珠巢街。慧生又到上海。甲子夏间,由杨怀白写信请墨香和心泉在棉花二条胡同荀宅吃饭。此刻墨香已移居棉花五条胡同,与慧生相离最近,于是两个人常常见面。六月,张子威在长巷胡同庆丰堂给他老太太做生日,请票演戏。有一出《马上缘》,是墨香到慧生那里借的樊梨花的全付行头,道姑巾、道姑衣、额子、翎尾、女靠、女靴,不少的东西。慧生因字眼不深文理有限,请墨香每月给他讲些《红楼》之类的小说。墨香同荀慧生熟识是从这一年起的,叫做开宗明义第一章。虽然比不得罗瘿公、程玉霜师生之谊,却也常常来往,少不了见面的。
  罗瘿公是顺德人氏,工诗能文,很讲清朝掌故。光绪庚子年拳匪之乱,五月二十八日,父亲到吏部衙门验看月官。路过大清门,那是皇帝的禁城,不想竟有乱民堵截,父亲受惊,家丁王斌被杀。当日报纸颇多伪传。《新民丛报》云:“吏部侍郎陈某到部验看,中枪遇害。”《西巡大事记》采入书中。《拳匪纪事》先载尚书陈某潼关病逝,全录褒恤谕旨,后又另叙被害的谣言。《拳匪纪略》、《庚子传信录》所载稍为近实。瘿公作《清外史》采用《庚子传信录》的材料,叙父亲事迹虽不甚详悉,却不诬罔,便知瘿公是有检择的。瘿公作的剧本其多,十分总有九分归程玉霜排演。玉霜拜在瘿公门墙,定了师生之名,随着瘿公读书习字。瘿公好读白乐天、陆放翁两家诗集。玉霜给朋友写扇,也是爱写白、陆诗句,足见学问的渊源。瘿公剧本不全合戏台上体例,却另有一种巧妙文思。本来文士是不会唱戏的。孔云亭《桃花扇》千古绝妙好词,穿场就不好,在纸上看得明白,摆在台上就不免糊涂。人各有能有不能。这不足为瘿公之累。诸葛孔明一生用兵,陈承祚还评了他一个将略非其所长。瘿公可以算编剧的一位武乡侯。马超、赵云虽是久战沙场的宿将,身价比起诸葛公来就差一百倍。鲍超、陈国瑞也远不及曾涤生、胡润之。瘿公在戏曲一道已经是占第一流的地位了,他的创格便可压倒一切,何必再谈旧戏熟套。况且瘿公自己知道不十分圆满,向无愎谏之病,他的度量总算不含糊。瘿公后半世精力都用在玉霜(上“竹”下“移”)的剧本上面,不但编词句、定穿插,甚至连排戏的提纲都是他老先生一手包办,亲自书写。墨香曾在古瑁轩看见《梨花记》提纲一份,就是瘿公大笔。王瑶卿把来裱成挂轴,金仲荪、程玉霜都有跋语,瑶卿当作宝具收藏甚密,真叫作什袭珍藏。本来戏班里焉有这样的提纲呀!瘿公性情刚直,好说大实话,时常给这些后台伙计钉子碰,一干老板们都有些怕罗先生,荣蝶仙给他起个绰号叫做“罗爸爸”。瘿公病中,程玉霜十分招呼,俨然师也徒也。瘿公身亡,玉霜很用了一大项银钱把他埋在西山。玉霜每年必去上坟,当时名流才有“弥天风义一伶人”的诗句。
  瘿公曾在新闻纸里叙了一段旧闻,说小生德珺如是穆鹤舫相国之孙。这是众口一词,所以瘿公这般说,然而郭小芬是穆相孙辈,珺王如叫他老叔,足见珺如还要晚一辈的,是穆相曾孙了。众人说的不清楚,瘿公也没纠正。昆公又道:“珺如在昆文达府中演戏,自称是世交子弟。昆文达大怒,骂了珺如一顿。”昆府堂会墨香没一次不到,这一件事却不晓得。那些旗下官员们个个喜欢戏剧,穆相多年军机,汉满大员和他有世谊的甚多,不止一位大学士文达昆公。恐怕是别家的故事伪传为昆文达也未可知。瘿公到北京日,昆文达已经告病,府中不常唱戏了。瘿公是得自传闻无疑。瘿公是长沙张文达门人。张文达是昆文达取中的士子。当时有人说昆中堂取的都不是佳士,昆文达笑道:“张冶秋佳也不佳?我取一个佳士就算不错。”众人都无言可驳。瘿公算是昆相国的小门生。张文达是四月五日生辰,有一年在灯市口愚园演剧庆贺。丹徒丁传福替墨香、两石作了一副寿联云:“先浴佛三日而介寿,本司徒五典以敷文。”那时张文达官居户部尚书,因此用这样一个对句。张文达见了大喜,吩咐挂在迎门。这日是玉成班,没有外串戏,不甚好,没可纪述。张文达对于优孟衣冠一道,没多少兴趣,不十分讲究,比他那位昆小峰老夫子和这得意门生罗瘿公差的不可以道里计了。文达这个谥号,从工部尚书新建袭文达,直到长沙张文达,中间河间纪文达,仪征阮文达,武陟毛文达,同时的南皮张文达,据一般老翰林们说,他们都有师生关系。或是座主或是阅卷,或是房官,或是学政,其为师生的原因不得一样,考其渊源却是一脉传下来的。墨香看的讲科目的书籍甚是寥寥,不知确否。若果如此,也是个盛典。可惜瘿公生不逢时,功名蹭蹬,掉回头成了戏曲大家,不然也未必不谥文达。但瘿公负了诗名又负了戏名,也可以算得既文且达,对得住他这位老师张长沙尚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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