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有艳遇

沈阳老张

我说的题字，专指在墙壁等载体上题诗、题文，不是指题写，如毛***《为××同志题照》“天生一个仙人洞”，也不是指书画上的署名题款和评介书籍的题辞。《词源》无“题字”一词，只有题壁。北宋词人周邦彦《浣溪沙》云：“下马先寻题壁字。”证明古代文人看见洁白的墙壁就手痒，心中总有一股在上面涂鸦的冲动，如同小孩子看见新刷的白墙壁总要印上一两只黑黑的鞋印才肯走一样。
　　题字始于何时不可考，但从《太平御览•地•桥》引晋常璩《华阳国志》载述，司马相如初西去长安，过升仙桥题柱曰“大丈夫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来看，起码西汉时文人就有题字的习惯了，只不过先是在桥柱上题而非墙壁。五代前蜀韦庄《浣花集•东阳赠别诗》云：“去时此地题桥去，归日何年佩印归。”
　　古人题壁的佳话甚多，撷取二、三以飨读者。
　　唐李贺《题赵生壁》诗：“大妇然竹根，中妇舂玉屑。冬暖拾松枝，日烟生蒙灭。木藓青桐老，石泉水声发。曝背卧东亭，桃花满肌骨。”赵生乃一农户也，李贺先生不嫌人家农舍的墙壁黑，照样题字，可见当时李先生心情好极了。
　　据《该闻录》载述，崔颢写了《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之后，李白老师惊为绝唱，自愧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老师也太太谦虚了，观景名楼的楼壁何时又少得了名人的题字？多一副又能怎么样呢？害得我们少看到了李白的一篇佳作。
　　《白香词谱笺》载有《湘山野录》的一段话：“此词（指李白的《菩萨蛮•闺情》）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风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李白老师题字的瘾够大的了，就是在驿楼休息也不肯停手，是不是想把在黄鹤楼的损失补回来？白居易老师的瘾也不小，他在《蓝桥驿见元九题诗》中说：“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可见许多人都觉得驿馆的墙壁是个题字的好地方。
　　唐韦肇初及第，偶于慈恩寺塔壁题名，后进慕效之，遂成故事，于是就有了后世所谓的“雁塔题名”一说。韦肇初刚考上进士，手就痒得憋不住了，一时半会儿诗句对联想不出来，进士的名也应该有些份量吧，于是题个名也行。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古人为了能留芳千古，简直是逮住什么题什么，除题与于墙壁之上外,包括石壁、石上、雪地、门、户、扉、窗、轩、楹、柱、梁、袱、屏风、诗皮、榜子、扇子等等，都可以题。
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载述，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酒渴求饮”，遇一女，“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及来岁清明日，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宋刘斧《青琐高议•流红记》载述：唐朝唐僖宗时，有于佑在帝王宫墙下小溪流出的水沟处,觅见流出一片红叶，拾起一看红叶上有秀字题写一诗，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得诗后，佩服文才，思慕不已，随后又用红叶题写一诗，寻致宫墙上游小溪，放入水中，诗云：“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后于从事某人门下，有宫女犯事，帝怒，谴送宫女三十余人与于主人，于主人见于单身，遂赏婚韩氏与于，婚配喜日，韩氏见书中红叶，大惊，此吾所做也，妾亦于水中得一红叶题诗，取出一见，乃于所投，双方抱头大哭，此乃天作姻缘。
　　关于题诗红叶，还有一说，唐天宝年间，诗人顾况在洛阳时暇日与一二诗友游于苑中，流水上得大梧叶，上题诗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起叶，寄与有情人。”顾况于上游也题诗叶上，泛于波中，诗曰：“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后十余日，有客来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一诗，因以示顾况，其诗曰：“一叶啼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不过此说远没有前一说浪漫。
　　苏轼大官人当年初游庐山，见庐山云雾缭绕，千姿百态，很有感触，那就是身在此山中，难以看清庐山的真面目。他弄清了这个原因，就如同攻克了一个学术难题，激动得不得了，正好住在西林寺中，寺中有刚刷的墙，赶紧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写成有名的绝句《题西林壁》题写在墙壁上。他在西湖边上的宝成寺游玩，性致又来了，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墙，就逮住一块大石头题写了《宝成院赏牡丹诗》：“春风小院初来时，壁间唯见使君诗。”后人将他题诗的那块石壁取名为“感花岩”。
　　题壁成瘾的人最后还题到女人的大腿上去了，唐孙棨《北里志》有载：“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已为假母，有女数人，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藉藉者。小天崔垂休变化年溺惑之，所费甚广，尝题记于小润髀上，为山所见，赠诗曰：‘慈恩塔下亲泥壁，滑腻光滑玉不如。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
　　中唐以后，有的地方专门设置了一种“诗板”，专供诗人题诗。宋龙袤《全唐诗话》有所记载，晚唐咸通年间，诗人薛能经过蜀地飞过泉亭，曾看见“亭中有诗板百余”。当时的题诗有点类似于今天累禁不止的小牛皮鲜广告，官府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来规范市容管理。
　　爱题字有名人有大官，也有默默无闻的小民，只要有点文化，情趣所致，附庸风雅，都可题字。魏野是北宋时的一个布衣，有些诗才，据《青箱杂记》等书记载，魏野、寇准早年曾同游某寺，都在壁上题了诗，后来寇准入相，魏野仍是老百姓一个，两人又同到这家寺院，发现寇准的诗已经用碧纱笼护起来，而魏野的诗则尘昏满壁。与寇、魏同游的一位官妓还比较聪明，善解人意，她悄悄用自己漂亮的衣袖拂去了魏野题诗上的积尘。魏野看在眼里，遂在壁上新题一首诗：“谁人把我狂诗句，写向添苏绣户中。 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过碧纱笼。”诗随人贵，魏野明白自己身份只有那么高，要想提到与寇宰相一般的地位是不可能的。高下不论，同样是题诗，待遇却大不相同，作为男人，面子上总不大好过。美人的一拂，多少给了魏野一丝安慰。我要是魏野一定把那位官妓娶回家，哪怕是做rn也好。
　　清钱泳《 履园丛话》里记载了一个题壁人更是默默无闻，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康熙十八年，三藩为乱，调兵四出。有卒过横泾，宿关帝庙，题二绝句云：“昔为典兵使，今反在兵列。十载从军行，太阿混凡铁”；“四海男儿志，沙场得得行。深闺今夜月，同此照凄清”。钱泳大加赞赏：“此人亦奇士也。”这样的无名题壁诗他记录了好几首。
　　古人题字，除了得意之时题，其他时候也要题。
　　伤心之时，宋周密《齐东野语》载：陆游的前妻为唐氏，被休后，改嫁同郡宗室赵士程；还说陆游与唐琬“尝以春日出游，相当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而赋《钗头凤》一伤心断肠词题园壁间：‘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相思之时，《太平广记•朱泽》引《云溪友议》云：唐王轩少为诗，颇有才思。游西小江，泊舟苎萝川，题西施石曰：“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沙石，不见浣沙人。”俄见一女子，振璚珰，扶石笋，低回而谢曰：“妾自吴宫还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与君坚不得。”既欢会，复有恨别之辞。后萧山郭凝素，闻王轩之遇，每过浣沙溪，日夕长吟，屡题歌诗于石，寂尔无人，乃郁怏而返。进士朱泽嘲之，闻之莫不嗤笑。凝素内耻，无复斯游。那诗写道：“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拟王轩。” 郭凝素也算是天下第一情种了，居然为数百年前的西施动情，被人耻笑。
　　失意之时。宋朝卢秉，原是县文书小吏，题壁客舍：“青衫白发病参军，旋粜黄粱置酒樽。但得有钱留客醉，也胜骑马傍人门。”算他命好，无意中给王安石大官人读到，大为赞赏，立荐于朝，不到几年，卢秉升至侍郎。
　　酒醉之时，《水浒》第三十八回，宋江上浔阳楼喝酒，喝得二五二五，忘乎所以，自以为才华不输古人，于是叫小二笔砚伺候，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雠，血染浔阳江口！”写罢，还不过瘾，又起笔来，再写下四句著名的反诗，道是：“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结果宋老三不想上梁山都没得法了。
　　杀人之时。《水浒》第三十回 ，说武松杀死陷害他的仇人张都监全家十九人以至于刀口卷刃，血溅鸳鸯楼！杀人之后他用尸衣和着鲜血在白色粉墙上写下了著名的句子：“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杀人就杀人，还不忘自己是识不得几个字的打虎英雄武松，够狂的了，可见当时题字之风有多盛。
　　无奈之时。清初赵吉士《寄园寄所寄》载：有一位姓霍的尚书，想圈占寺庙土地，建自己豪宅，找县官将僧人赶走。僧人不得不走，却在壁上题诗道：“学士家移和尚寺，会元妻卧老僧房。”尚书读后，“愧而止”。
　　激愤之时。太平天国石达开转战川南宜宾筠连县，穷途末路，自感心中怒气难消，题诗于腾达陈家寨古堡墙壁：“踏遍河山胆气豪，编师入蜀斩蓬嵩，何当痛饮黄龙酒，不灭乌珠恨不消。”
　　有时题字题多了，和狗到处拉屎差不多，有些讨人嫌。明李开先《一笑散》云：“乃汴之行省掾一参知政事，厅后作一粉壁，雪中升厅，见有题诗于壁上者：‘六出飘飘降九霄，街前街后尽琼瑶。有朝一日天睛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参政大怒曰：‘何人大胆，敢污吾壁？’左右以张打油对……”唐代南阳张打油，念过几天书，算是个流氓诗人，不当官没人请，想出去玩又没有钱，只好在人家墙上发表作品展示自己的才华了，如此一来，乡邻的墙壁只怕是没有一面是干净的了。
　　字是题了不少，要保留下来可不容易，有时你刚题上，一转背人家就给你抹了也不知道。能保留下来，是需要一些有心之人的。五代王定保《唐摭言•王播》载述说：王播少年时孤苦贫穷，曾寄居扬州木兰院，天天跟着僧人们一起吃斋饭。僧人们嘴里不说，心下却逐渐厌烦。当时供斋以敲钟为号，终于有一天，等王播听到钟声赶去趁斋时，发现斋堂里已空空如也，原来和尚故意捉弄他，吃完了斋才敲钟。王播又饿又羞又气，决意离寺而去，奋发图强另谋出路。 二十多年后，他果然出息了，做了唐穆宗的宰相，并出镇淮南节度使，得以重游旧地。他特意跑到木兰院去看旧居。寺里还有老僧记得这位当年的蹭饭者，告知住持，住持下令把王播当年题在墙上的诗句都用碧纱罩起来。王播看着这些得到重点保护的题诗，又是得意，又是感慨，遂在原处又题写了两首绝句，一首说：“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上堂未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钱泳《履园丛话•杂事下》就载述了这么一件事情：嘉庆庚年秋，他偶过燕子矶山亭，蔓草侵阶，颓垣欲倒，见粉墙上有七绝一首云：“垂垂杨柳碧山嵌，风卷杨花上客帆。燕子无家飞不起，半江丝雨湿春衫。”后无姓名，不知谁作。隔三四年复过其处，则修葺一新，这首诗尚未抹去。看来诗是好诗，刷墙的人更是一个好人！
　　后来，苏东坡说王播“何为二十年，记忆作此讪？”还说寺僧不定另有深意，乃是巧用激将法，有意督促王播上进。似乎也有些道理，和尚们不来这一手，说不定他会赖在寺中吃一辈子闲饭。不管怎么样，王播最该感谢的还是这些和尚。
　　到今天，君不见风景名胜“到此一游”四处可见，可见祖宗遗风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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