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栖霞

木子金军 · 发表于 2010-3-23 07:25:58

“春牛首，秋栖霞”。许多人，都选择秋天去栖霞，陶醉于漫天红叶的美。我去栖霞却是在一个寒冬。这一天，阳光铺天盖地，却格外清冷。

“入门先濯清，天水当前净。”这是乾隆皇帝南巡到栖霞时，写的一句诗，说的是入栖霞寺门不远的明镜湖水。这湖水，曾是桃花涧水的汇聚地。因为是寒冬，眼前的湖水枯浅，水面上还结着薄冰。曲桥和六角亭，枯树枝和几片摇曳其上的败叶，在冰面上映着淡淡的倒影。没有风，没有喧嚣，只有凝固了的沉静。

然而，在这沉静的薄冰的下面，流动的，却是历史与传奇。

   A

对面二楼走廊上，一位老僧双手合十，含着笑，朝我点头施礼。

南朝刘宋泰始年间，一位隐士来到栖霞山。他叫明僧绍，“明经有儒术”，虚极静笃，执心恬静。山中野老劝他说：“山里毒蛇猛虎很多，怕是你无法居住。”明僧绍回答说：“毒中之毒，无过贪、嗔、痴三毒，忠信之人，可蹈水火，蛇虎何能为？”于是留在山中，结庐而居。20多年“抗迹人外”、“不事人世”，皇帝多次征召，想见他一面，他也不肯出山。

明僧绍就这样独处修身，直到刘宋末年——一天，高僧法度来到这里讲授《无量寿经》，“备综众经，而专以苦节成务。”明僧绍以师礼相待，躬身请教。其后不久，明僧绍舍宅为寺，取名为“栖霞精舍”。这就是栖霞寺的开端。

明僧绍去世之后，他的儿子明仲璋承继父志，于齐永明二年与法度在山岩上合力开凿成数尊菩萨石像。此后，不断有人在山崖之上凿雕佛像。转眼千年，佛像规模渐具，慢慢形成了今天这名闻遐迩的“千佛岩”。

明僧绍的六世孙明崇俨，擅于“方外之术”，设坛祈福，能“盛夏得雪，四月得瓜”，得到了唐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则天的重用。他提出为五世祖明僧绍树碑立传。唐高宗慨然应允，亲自撰写了明征君碑文，由书法家、唐襄州刺史高正臣手书。从此，载着明征君碑的龟趺骄傲的扬着头，不知疲倦地守护着一段历史的记忆。

栖霞寺院门前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在只留下了筋骨的树枝的背景下，一个不大的亭子，孤零零蜷缩在西北角。透过终年紧闭的门窗，微弱的光线中能够看到的，就是明征君碑。它不觉得自己有何非凡之处，如此谦逊却又如此挺拔地立在亭中，一如当年征君隐居山林，静看世事变幻、朝代更迭、盛衰交替，它要承载着征君精神行之于天地。这小小的亭子和小小的门锁，怎能将之禁锢？

从碑亭向右前方走，入“三解脱门”，出弥勒殿，除了看到四五个佛学院的僧人，几乎没有行人。而我却像是被一种情境簇拥着，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往前。那历史的人群中，有太多我们熟悉的面孔，李渊、朱元璋、康熙、孔尚任、袁枚——每个人都牵连着一个宏大的时代，前呼后拥而来。我目不暇接，我被一种强大的声势所震撼。

蓦然抬头，对面二楼走廊上，一位老僧双手合十，含着笑，朝我点头施礼。这笑容，立即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我还之以礼，在深深的鞠躬中，一点点找回自己。

  B

舍利塔下，他在自己精神的天空里远行，寻求那圆满的安宁与美好。

阳光依然清亮，毫无表情，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我绕过雄伟庄严的毗卢宝殿，穿过一条立着许多红色立柱的回廊，看到了在回廊的尽头，一座古塔的下面，坐着一个孤独的背影。

他是一个苦行僧。身上裹着破旧的棉袍，长长的发辫草草地盘在一起，闭目打坐在薄薄的蒲垫上。由于常年朝拜，在他的身前形成了一圈人影一样的印痕，黑黑的，像刻在了冰冷的石板之上。

日复一日，寒来暑往，在这舍利宝塔下，他永远在自己精神的天空里远行，永远在寻求，寻求那圆满的安宁与美好。

修行有着不同的方式。隋文帝杨坚的修行，是在战场上。他为结束300多年的分裂割据状态，实现自秦汉以来的又一次统一而驰骋。因为这追求，他竟在梦中得到了尼智仙赠给他数百颗佛舍利，他深信自己开创大隋是因为佛祖的保佑。于是，在601年，他颁布了《立舍利诏》，称“分道送舍利，先往蒋州栖霞寺，及三十州次五十三州等寺起塔。”诏书一下，全国开工。在抑扬的斧凿声中，听到的是工匠们对一个新时代的祈祝。

据说，隋文帝在栖霞建造的舍利塔是木质的。木质的宝塔，在数百年的风雨之后，早已剥落残破。南唐之时的高越和林仁肇，他们又将木塔改建成了今天这石塔。历经千年的石塔，像一本古老的书，每一刻的时光，就是一页一页的纸张，细细地刻写着历史的沧桑与生灵的虔诚。

站在苦行僧的身后，我久久仰视着这舍利宝塔：释迦牟尼八相成道图、四大天王、象征着千佛世界的64尊小佛像，还有莲瓣、束缨等等，每一部分都在细节中体现出至善至美。1300多年风雨流泻而过的破损，被人用石灰涂平。我倒认为，或许，斑驳沧桑才能更强烈地感受到历史的脉动。历史无法修复，只能在继承和保护中蜿蜒而行，和着它的呼吸，人类才有了根基。

   C

520尊佛像，微笑了千年，尽管残破，却像是从来不曾远离我们。

远处隐约传来脆脆的落叶碰撞声，起风了。我拜过舍利宝塔，向它所傍依的千佛崖走去。

这是一个梦境，一种感召，一次涤荡。没有华丽，没有煦暖，却静之极，美之极。沿着落叶中隐约可见的小路，我一口气跑到了接近山顶的凉亭，我要在这里去追寻那一个美丽的梦，我要投入那场历时千年的艺术创作之中。

当年，明僧绍舍宅为寺后，一天晚上，他在梦中见到栖霞山西峰石壁金光万丈，如来佛祖时隐时现。他激动万分，怔怔地站着，双手合十。不仅如此，就在白天的修习中，明僧绍也看到石壁上跃动着佛祖身影。他有所参悟，当即跪拜，发愿筑窟造像，以度天下生灵。明僧绍发愿完毕，光影瞬息消散，只留一片沉寂。

或许是想早日皈依佛祖吧，石窟还没来得及开工，明僧绍就离开了人世，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儿子去实现。明仲璋承父遗志，广为化缘，请来大德高僧僧佑设计造像，请来艺术家们精雕细琢。

那是一派感人的景象：为了一种精神的依归，所有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所有的声音融合在一起。22年后，栖霞西峰石壁上，金碧辉煌的无量寿佛、观音、势至等菩萨像再也不会如梦境般倏然消失了，他们带着永远慈爱的笑，悲悯地望着芸芸众生，启示他们远离苦难。

千佛崖上，250个佛龛中的520尊佛像，微笑了1500年，尽管残破，却像是从来不曾远离我们，他们的笑容悲悯而安详。

从凉亭望去，壁崖上的石窟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在枯叶点缀下更显庄严。头顶上，一座石窟中，佛像已不在，只留下一只蒲团。蒲团是新的，也许，刚刚还曾有人在这里打坐。让我恍惚觉得，这一千多年如同一瞬。我既是生活在当下，又是从远古走来，只是背影是孤独的。也许，人生的归依，心灵的宁静，仅仅需要一只恰到好处的蒲团吧。

栖霞山不是一座匆匆能读完的山，即便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不能完全读懂：因为在一处石窟里，偶然发现了“飞天”，人们便把这里称作“东方敦煌”；因为秦始皇曾在这里登高远眺，埋双璧，祭天地，人们就在这里建了一个亭台，叫做“始皇登临处”；因为李香君归隐此处，人们便对山中的“桃花涧”情有独钟——每一个身影，就是一部传奇。

在祥和悲悯的诵经声中，我离开栖霞寺的山门。走出很远了，回首望去：冬日的栖霞山已淹没在一片暮色当中。这半日的流连，却像是走过了悠悠千年；渐渐远去的山，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与孤独。“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此时的心境。这句诗出自《古诗十九首》，这后来被称为“五言之祖”的古诗，幸而被梁朝昭明太子收录在《昭明文选》，才得以传之后世。

昭明太子30岁便英年早逝。他的墓，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