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家具浅谈

高天流云

始祖几、俎

　　在今天，“文化”是个时髦的词，似乎什么都能跟“文化”扯上，那么作为人们生活起居的实用品，家具的文化内涵体现在哪里呢？古往今来，可说它集中反映了某一民族某一时期的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文化艺术、宗教信仰、工艺水平和风俗习惯等。从其留下的历史痕迹中，我们可以推断出古人当时的价值取向、伦理观念、行为模式和审美情趣。古代家具所以称为文物，正是因为它本身包含了丰富的文化信息。对中国汉族的家具文化，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奴隶制的周朝。从古书《周礼》、《仪礼》、《礼记》三部著作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周朝的社会政治制度，就是以周王为天子，以诸侯、卿大夫、士等有血亲关系的宗族为依托构成的严密的宗法制度，其核心是等级制度，体现宗法制度的具体法律法规就是礼。“礼乐制度”就是为维系奴隶社会的宗法制度定的。因此中国古代，家具不仅仅是简单的生活用品，它还被赋予道器一体的功能——作为礼法的礼器体现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用中体现出奴隶社会的等级、名分、地位和权力，繁琐的规定正是对周礼详尽的诠释，任何人不得违反逾越。中国古家具始祖大致分几、俎、席、斧依、禁五类。供人依靠为几，供人载牲和承放食物为俎，坐具为席，屏风为斧依，箱柜为禁。
　　“几”传说在黄帝轩辕时即已出现，据《器物丛谈》载：“几，案属，长五尺，高尺二寸，广一寸，两端赤，中央黑。”“古者坐必设几，所以依凭之具。然非尊者不之设，所以示优宠也。其来古矣。”由此可知，今天看来十分简陋的条案，在古代却是家中为贵宾而设的，以示尊敬。据《周礼•春官》载：“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五几”乃指左右玉几、雕几、彤几、漆几、素几五种。对它们的使用有严格规定。在周朝贵族礼仪中，“左右玉几唯王所凭，雕几以下非王所凭。”说明玉几只能是至尊的天子专用，也是最高权力的象征。雕几以下才为诸侯和卿大夫所用。具体来说，诸侯用雕几，孤用彤几，卿大夫用漆几，丧事用素几，等级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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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俎”，《说文解字》释为：“俎，礼俎也，从半肉在且上。”说明是荐牲(祭祀)之具，又是“案”的前身。何以见得？宋《事物纪原》载：“有虞三代有俎而无案，战国始有其称，燕太子丹与荆轲等案而食是也，案，盖俎之遗也。”说明它是今天桌案的雏形。成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比喻别人掌握生杀大权，自己处于被宰割的地位。“刀俎”即指宰割工具剁肉的刀和砧板。“俎”的最早形制为虞时的“木完俎”，据《三礼图》绘，“长二尺四寸，广一尺二寸，高一尺”，样子像今天四条腿的长方形桌。古时祭祀和飨请宾客，俎上放哪种牲肉是依客人身份而定的。周时牛比较珍贵，“君无故不杀牛”，只有帝王和诸侯祭祀时，才牛、羊、豕(猪)三牲具备，此称“太牢”；一般祭祀或飨客只用羊和豕，此称“少牢”。牲肉部位也分贵贱，食用时依客人身份高低分配；甚至对俎的使用数量和陈设也依尊卑做出严格规定，可见奴隶等级制度已深深渗透到当时的社会生活中。

　　始祖席、斧依、禁

　　说到席，当是人们最熟悉的了。“男女七岁不同席”，是中国传统的习俗。“割席断交”的成语人们也耳熟能详。“(管宁、华歆)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世说新语•德行》意思是说管宁、华歆二人同席面坐读书。门外有卿大夫的车马经过，管宁不为所动一心读书，而华歆却扔下书看热闹去了。管宁用刀把坐席从中间割开，说：你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

　　至今夏季人们仍要铺凉席、枕席，不过没人把它当家具。其实它是我国最古老的坐具之一。《礼记•礼运》中记载：“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木曾巢。”这是根据神农传说的记载。起初是作为防虫防潮日夜坐卧的用具。周朝时，天子、诸侯朝觐、飨射、封国、命侯、祭天、祭祖的重大政治活动以及士庶婚丧、讲学、日常起居等都要在席上进行；可见席在人们心目中位置十分重要，被赋予强烈的政治色彩；因此在周朝的礼乐制度中，对席的使用有严格规定。席的材质、形制、花饰及边饰，都要视身份地位的贵贱高低制作，使用范围亦同。

　　周朝时司筵执掌五席，按不同场合、身份、地位设几敷席，五席即“莞、缫、次、蒲、熊”。最低等的是莞席，是用一种俗称水葱的莞草制作的草席；缫席以蒲草染色编成花纹，或以五彩丝线夹于蒲草之中编成五彩花纹席，似汉合欢席；次席同篾席，用桃枝竹编成竹席；蒲席由一种生于池塘的水草编成；熊席则是天子四时狩猎或出征时专用，除熊皮外也可用其它兽皮。除五席外还有其它种席。布席、登席及对席的使用都有严格规定。

高天流云

         《礼记•春官》：“凡敷席之法，初在地者一重即为之筵，重在上者即谓之席。”登席必须由下而上，后入室者不得踏先入者之履，也不得践踏坐席，否则就违法了礼制。使用上并有单席连席、对席专席之分。两国君相见或天子时祭为最高等级三重席，诸侯二重。亲丧者有专席，丧礼用席也有尊卑之别。国君用簟席(一种较细的竹席)，大夫用蒲席，士则用较粗的苇席了。历史流传曾子换席的故事，颇具典型意义。曾子认为自己不是大夫，临去世前坚持要求换掉不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华美竹席，并批评儿子和弟子不让换席是见识短浅的“细人”。这种严守礼制的做法，今天听来有些迂腐，但作为一生追求以“礼”治天下的孔子的得意弟子，他的这种做法也就可以理解了。

　　斧依，即今天的屏风。在周朝它可是天子专用的家具，是周天子拥有至高无上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周礼•春官•司几筵》：“凡大朝觐、大飨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斧依……”斧依只为周天子设，天子立而不坐，负斧依。斧依为绛质，绣以白刃黑斧纹，以示其尊严和威慑力。
　　禁与木于，二者都是陈馔之器具。“禁”长方形，同台案，有足。木于形如方盘，下有两杠，无足。二者均属于较低等的礼器，天子和诸侯是不用的，是大夫和士喝酒的用具。从对俎、几、席、斧依、禁、木于的使用，我们可以看出周朝时家具依附的政治属性和文化内涵。这也是家具脱离纯实用性的开始。
　　佛教对中国家具文化的影响
　　也许人们想不到，今天使用的许多家具，是随着佛教传播到中国来的。佛教自天竺国(印度)传入中国，约在东汉永平十年(公元67年)。佛教对中国的思想观念、社会生活及文学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并形成两次高潮。一是从东汉到南北朝，四百年间大兴凿窟建寺，塑造佛像绘制壁画，大量天竺国高型家具也进入汉地，华夏民族席地而坐的起居方式受到严重冲击；二是从南北朝后期到唐初“贞观之治”，这四百年里国家开放，在统治阶级倡导下，佛教文化渗透到人们生活中，高型家具普遍被接受，下面介绍几种今天家具的雏形。
　　绳床，即椅子。随佛教一同进入汉地。椅子名称最早见于唐代，其实早在南北朝时它已出现，有搭脑、扶手、靠背、脚踏；椅座用绳编成网状，现在看来造型十分简陋。唐代画家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是说萧翼奉唐太宗之命访辩才和尚，用哄骗方法得到王羲之真迹的故事。辩才和尚所坐禅椅由树根制成，圆形的高靠背为草编，这当是今天椅子的雏形。而唐代女画家周日方的《挥扇仕女图》中贵族妇女所坐圈椅，是迄今发现的最早圈椅，也是唐的新兴家具。这种被印度僧侣称作“绳床”或“禅床”的高型坐具，名称和样式无大变化，夏天凉爽透气，十分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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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即佛座，也就是菩萨的坐具。它传入中国后入乡随俗，造型被极大地丰富了。有方形、圆形、腰鼓形的；有三重、五重、七重的；有实材也有中空的。笔者也曾买过两个人造革面坐墩。王世襄先生所著《锦灰二堆》中介绍过一种酒坛式坐墩，依传统四周开透光。王老相信木匠本人或定制者必然贪杯，告诉人们他的生活与酒密不可分，平常坐也要坐在酒坛上，颇有意趣。装饰则有壶门、有开光、有莲花图案，形式多样，但仍属印度犍陀罗风格。

　　胡床，一种便携式坐具，顾名思义即知来自西北游牧民族。它由八根板条构成，两根横撑在上，用绳穿成座面；两根下撑为足，中间各两根相交叉支撑，相交处以卯钉穿心为轴。胡床造型简洁，开合自如，使用起来极其方便，其原理类似我们常坐的马扎。据《后汉书•五行志》记载：“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可见汉灵帝是个思想开放、很善于吸收外来文化的人。上行下效，既有皇帝带头，又有实用价值，胡床等家具怎能不流行呢？

　　方凳，即脚踏。现在谁家没几只小凳子？可在汉时它可不是坐具，而是登上床榻的脚垫。汉代刘熙《释名》称：“登，登床也。”可以证明当时凳的用途。敦煌莫高窟的北魏壁画中就有方凳，也是我们见到最早的方凳形象，须知它也是从古天竺国传过来的。当初直腿无撑的四足方凳在唐代得到迅速发展，被聪明智慧的中国人改变为形式多样的方凳、长凳、月牙凳。月牙凳又称腰凳，被缀以雕花和穗饰，造型之丰富、装饰之华美，成为大唐家具富丽华贵的代表。唐代著名画家张萱、周日方作品中就绘有四种月牙凳，造型奇巧，端庄浑厚，精美绝伦。

　　家具与民俗

　　我国民族众多，民俗文化节日也多。别小看家具中的桌和床，四时节气、纪念先贤、祭奠祖宗、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它；它寄托着中华民族子孙的文化心理和情感，在作为举行各类民俗活动的载体中起着重要作用，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其意义早已超越了自身的功能和价值。

　　案桌——祭灶、祭祖、祭诗、家宴、赏月、花轿。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最为隆重。自腊八至二月二，两个月不消停。待到腊月二十三，桌子就成了家家的祭灶桌。供案上两支红烛一炉香，上放两碟糖(糖瓜和南糖)。风俗源于传说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要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的善恶；家人则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用糖瓜封住灶王的嘴，以便报喜不报忧，为来年带来好运。旧时童谣“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即指此。到了除夕，桌子又用来祭祖。将祖宗牌位请上供案，挂家谱，全家在家长带领下布供焚香化纸叩头，迎接新年。除夕夜又成为团圆饭桌，即使有家人未归也要象征性地为他布上一副碗筷。而祭诗桌知道的人可能不多。《唐才子传》载，以苦吟着称的诗人贾岛，每年除夕都将所做诗置于案桌上，摆上酒肉焚香下拜，祈望自己来年有更多佳作。而每年元宵、清明、端午等节日，举行家宴和祭祀桌子更是必不可少的。

高天流云

         八月十五中秋祭月是中华民族雅俗。北京谚语“八仙桌，镶金边，小小月饼往上端”；苏州则是“家家置供桌于月下”。夜晚金风送爽，玉露生凉，丹桂飘香，银蟾光满，最是赏月好时节。临轩观月，酌酒高歌，琴瑟绕耳，此乐何极！宋时欧阳修与王君玉中秋赏月饮酒赋诗，遇大雨不为所动，留下一段佳话。九月九日又称重阳节、菊花节，它源于秋游和祛灾的风俗。《齐人月令》载：“重阳之日，必以糕酒登高眺远，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明代重阳节时，北京人带上酒具、茶具到香山等高处置案饮酒作乐。桌子又可做寿宴。《红楼梦》第63回丫头为宝玉过生日，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就把那张花梨圆桌放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在陕西农村贫困地区农民结婚雇不起花轿，便以方桌代轿，将桌放翻，横向两边绑竹竿，纵向绑扁担；妇女们用红布把桌腿围起来，再扎个红轿顶，铺上麦秸垫上被褥当真就成了“花轿”呢！

　　床——婚俗中的重要家具。床在婚俗中居首要位置。婚礼仪式中，有铺床、暖床、撒床、坐床、鲜花布床等。唐代始有“铺床”习俗。即迎亲前男到女方催嫁妆，女到男方布置新房。铺床要选多子的夫妻一块去铺，床帐要朝房西南向。苏州民俗中，婚前十余日，新郎邀友朋或亲戚中没结婚的男子联床，为将生儿子的预兆，称为暖床。新床四周系刺绣的床围子，上挂红色绣帐，绣“和合二仙”、“百子图”等吉祥图案。新床挂“发禄带”、“吉庆有余”等挂件。床中央放红纸包的甘蔗、秤杆、如意，寓节节高升称心如意。唐除夕夜，灶里点灯叫“照虚耗”，而宋腊月二十三祭灶后，夜里在床下点灯叫“照虚耗”。除夕夜守岁儿孙向长辈拜年，长辈以彩线拴钱压在儿孙床脚，称为压岁钱。二月开春“龙抬头”，北京用面摊煎饼祭床、熏床，令百虫不生，床上平安。二月初二前，亲友持纸糊小红灯至婚后多年未育夫妇和老年无子者宅，悬于床中，称“麒麟送子”；受者则以酒筵款待，他日得子更须重酬。
　　家具与文人
　　中国的木匠，古称“梓人”，虽聪明智慧过人，技艺巧夺天工，然像鲁班那样闻名于世者极少，绝大多数人只留下传世之作，姓名早被历史湮灭；而历代文人对中国家具发展的贡献，知道的人恐怕就更少了。
　　比如南宋《燕几图》的作者黄伯思就是位文人，堪称现代组合家具的鼻祖，他绘出中国家具史上第一部组合家具图。公元1194年成书的《燕几图》，以方形为基础，按比例制成大、中、小三种可组合的桌具，并能变化为25种体、76种格局。每种格局均有名称，如“屏山”、“回文”、“瑶池”等，在布局中空处摆上烛台、香几，边品茗边欣赏玩味，雅兴无穷。400多年后的明万历年间，江苏常州有位能书善画的文人叫戈汕，在《燕几图》影响下设计出另一部组合家具图，名《蝶几图》。图以斜角形为基础，家具可“随意增损、聚散咸宜”为8大类、130多种格局；可说设计理念更进了一步，两图有异曲同工之妙。能与上两图比肩的是无名氏作的《匡几图》，且无年代。设计家具形如今多宝格，衔接自然卯榫牢固。著名学者朱启钤认为：“燕几用方体以平直胜，纵之横之，宜于大厦深堂；蝶几用三角形以折叠胜，犄之角之，宜于曲栏斗室；匡几以委宛胜，小之可入巾箱，广之可庋万卷，若置于燕几之上，蝶几之旁，又可罗古器供博览，卷之舒之无不如意，三者合而功用益宏。”三图可谓各有千秋。

高天流云

由明代官方组织学者编汇的《鲁班经》，是我国家具设计的伟大著作?熏不过并非鲁班本人作品，而是对中国历代建筑与家具设计精华的总结，系统辑录了自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等历代工匠大师和文人的家具设计。书中介绍了30余种家具形制，如椅凳类有：杌凳、交椅、学士灯椅、板凳、禅椅、琴凳、脚凳。桌案类有：桌、一字桌、圆桌、折桌、案桌、方桌、琴桌、棋盘桌、八仙桌。床榻类有：大床、凉床、藤床、禅床。杂件如橱、柜、箱、屏、香几、镜架、花架等；对每类家具的尺寸、卯榫结构、线脚、装饰等都有详细记载和附图，蔚为大观；这是文人对家具的重要贡献。明戏曲家、文学家屠隆，曾任过知县和礼部郎中。他作官余暇爱动脑筋，设计出多种便捷郊游的家具，如叠桌、叠几、衣匣、提盒等。明《考盘余事》中记录的具有保健功能的家具滚凳，不知为何人发明，极似今日按摩脚底的塑料滚凳。凳为乌木制作，“凳中凿窍活装，以脚揣轴，滚动往来，盖涌泉穴精气所生之地，故必以运动为妙。”

　　明戏曲家、诗人高濂，曾任鸿胪寺官。他设计的两宜床，颇具实用价值。“方柱四立，覆顶当做成一扇阔板，不令有缝。三面矮屏。夏日内张无漏帐，四通凉风。冬月三面并前两头作木格七扇，糊以布。更以冬帐闭之。”床四柱留插花葫芦，冬夏香气四溢，芬芳盈室，令人气爽神清，构思奇巧。清美学家李渔，认为家具设计不必拘泥古法，而应创新。在《闲情偶寄》中，他介绍了两件由他设计极具特色的家具——凉杌和暖椅。所谓凉杌，即是矮小的凳子。他将杌面做成空匣，将匣底及四周以油灰封死，蓄水后上覆方瓦，瓦应着水，座凉如冰，水热后再换。而暖椅则是脚踏、扶手等处为空匣，槽底内嵌薄砖并四周镶铜，将火炭置其中取暖；因扶手板为极薄端砚，故可保持较长时间。这大概是今天多功能电椅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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