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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秦始皇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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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8 09:58: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落魄王孙


  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墙角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一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的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是老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成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走。”
  “姬喜怎么敢,还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拱手谦让。
  那边不知道是因为风大,听不清他的话,还是因为满腹怨气,赵升将车更驾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车马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车,想超越,无法过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单马小车,乃是秦王孙的座车,而燕太子的座车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有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骑马的人本来可以超越过去,但宗室大臣的车都跟在后面,他们也只有跟着行列走。
  逐渐邯郸北门大街挤满了车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众好奇的围观,异人的安车一车当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壮观。
  最后,赵升似乎对这种情形还不满意,他干脆停下车子,向异人禀告说:
  “启禀公子,车轴润滑不够,需要上点油。”
  异人心知他在捣鬼,但不想说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车后的车马,心里有着种欣慰。不管怎样,秦国是天下之最强,而他是秦国派在战败国赵国的代表,你们恨我也好,轻视我穷也好,你们却不能不对我畏惧,因为我此时此地是代表秦国。
  不知什么时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车外面,他的御者正帮着赵升在车轴上加油。
  “我能上来坐坐吗?"世子喜行礼问。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结交,世子喜三个月前才到赵国,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时,各国质子为欢迎他举行的宴会上见过一面,只交谈了几句话,但他喜欢他那股严肃中带着敦厚的气质,虽然目前同样是质子,但他很快将成为燕国国君,而他虽然是强国的代表,却永远没有成为国君的希望,以将来而言,他能结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语带讥诮地说:“不嫌车内窄小的话,当然欢迎。”
  世子喜笑了,他开朗地说:
  “车虽小,却是第一部车,姬喜愿承骥尾。”



  他们上了车,赵升挥动鞭子,单马小安车开始缓缓走动,后面的车马也跟着移动,整条北门大街,流动着车水马龙,再加上看热闹的民众,围在两旁七嘴八舌的评论,哪部车内坐的是谁?哪部车最豪华美丽?人声、车马声的喧哗,使人忘了刚才还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车虽小,但更温暖。
  刚上车时,两人相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说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是年轻人,不习惯那种虚伪。
  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对方的内心。
  “秦燕不是敌国,说起来我们还应该算是表兄弟!"世子喜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显然在这段沉默时间里,他已想了很多事。
  “哦?"异人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这段时间,他只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意要和他结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单马安车。
  “你应该记得秦惠王公主嫁给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上这么一句:“我们都是她的嫡系子孙。”
  异人当然知道秦公主下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事。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虽然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国却始终站在合纵的阵容里和秦国作对。可见婚姻血缘虽然亲密,但一遇到政治权力,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
  “的确,我们应该算是表兄弟。"异人顺口答应。"那我们应该彼此照应。"世子喜诚恳的说。
  “尤其在这个做人质的异国,"异人亦恳切地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同样是做客的各国质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纯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说:“公子有时候亦应该和我一样,主动和别人结交,秦国是天下至强,像我这样主动来结交公子,有的人是会怕被别人误会的。”
  “世子就不怕别误会?”
  “我们是表兄弟啊!再说燕秦也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世子喜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别人也许还是要说我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说出内心的话。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问。
  “是啊,世子不久就会成为燕国的国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将来不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而且以秦国历代国君的雄心看来,也许你会成为天下霸主!"世子喜说到这里,似乎发觉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就此打住。
  而异人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车内的气氛显得很僵。
  为了打破沉寂,异人试着转变话题:
  “吕不韦下请帖给我,其实我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人,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阂了,"世子喜叹了口气说:“提起此人,在赵国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阳翟人,以贩卖海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货殖范围除在齐国的盐田铁矿外,还兼营巴蜀和楚国的木料、药材,以及赵、魏的大宗粮食生意,控制着赵国粮食市场和大批田地,赵王凡事都还要听他三分意见。”
  “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异人随着也叹了口气:“但是,一个商人在赵国真的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么?”
  “这点公子就不懂了,不过也难怪,山东诸国的国情和贵国完全不一样,世子喜摇摇头说:“贵国是以军功封爵,以斩敌人首级数计算军功,商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赵、齐等国却是靠着货殖强国,商人当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点了点头说:“敝国自从商君变法以后,即使是宗室人员,没有军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斩敌首一具则得爵一级,而衣冠服饰、田园住宅、仆婢数目,全都按照爵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着逐什一之利,当然不能参加作战,没有爵位,有钱也不能任意穿着吃用,何况经商失败,以致贫困无以为生的,妻子都有收为宫奴的危险。因此在敝国,大都平时努力于耕织,战时人人争相杀敌,以获取军功爵位。经商的人少,当然更出不了像吕不韦这样的大商人。”
  “这也许是贵国军队骁勇善战,力图向外发展的主要原因。”
  他的话未说完,异人就接下去说:
  “但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国军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视着他。
  “希望世子将来做了国君以后,能为天下和气努力。"异人又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燕国地贫国小,不受诸大国——尤其是齐赵——的欺凌就够了,还有什么力量来过问天下事?秦国可不一样,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的动乱和太平。”
  “但我没有希望主政。"异人沮丧地说。
  “公子是王孙,总是有希望的,再说在赵国的各国质子,大多数是各国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为赵国首都邯郸为最繁华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当质子,都愿选择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赵之间,连年交战,赵人对秦留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这里,满眼都是敌人。”
  “贵国的将军们有时做得也太过份,常坑杀降卒和平民,为的是要首级立功。"世子喜叹口气说:“这样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这里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异人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得到被派到赵国来的消息时,我就在心中盘算,如何安抚赵国上下,让他们淡化掉对秦国的仇恨,其中包括结交各国在赵国的质子,等他们将来一时主政时,以我们今日结交的感情,共谋诸国间的和气。就我的处境而言,这都只是一点希望,因为我自计将来没有主政的可能,但千万都未想到,众人对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本身的处境不好,根本就谈不上交游。”
  “公子的处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会意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简单。结交各国质子,为未来天下谋和气,我更赞成。”
  “你明白我的处境?"异人惊奇地问。
  “单为安车,以你在秦国的身份,不用问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时语塞,谈话也就此停止下来。
  车外风雪依旧,天已全黑,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赵升撩开前车帘,问是否要点上车厢中的灯。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有点后悔来参加吕不韦的宴会,众人对他充满敌意和排拒,而他本身又显得如此寒酸。他原以为吕不韦是个普通商人,也许因为是在秦国有点买卖,所以请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重要人物,又请了这多各国的质子和赵国政要。
  车转弯行向东门,风势小了很多,他捲汽车厢前帘,车内立刻充满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见后面的车子都已亮上灯,像条火龙似的随着他的车子缓缓摆动。
  “快到了,那边就是吕不韦的府第。"世子喜说。
  离东门城门不远的地方,一漆黑压压的建筑,无数的灯笼和烛光闪耀,远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吕不韦宏伟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条东正街,庭院星罗棋布,亭台楼榭争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数百人之多。
  在异人车子抵达时,门前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沸腾,有如闹市,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和周围的寒冷死寂相比,形成另一个世界。
  整个大宅院到处张灯结彩,进门处更是搭了一座数丈高的大牌楼,显得气势雄伟。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车来,早有迎宾上来接待,得知是秦国王孙和燕国世子后,赶快带向大厅。
  丝竹乐队吹弹出悠扬的迎宾曲,吕不韦也亲自到大厅门前迎接。吕不韦不断上下打量着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将世子喜冷落在一边。迎着吕不韦逼视的目光,异人不自禁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显得陈旧,忍不住低了低头。
  他也打量了一下吕不韦。今天是他卅五岁的寿辰,但似乎是因保养得法,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白里透红的脸,带着几分俊秀,虽然留着三绺清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头戴黑色貂皮暖帽,飘逸潇洒,有如玉树临风,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贾形象,一点都沾不上边,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礼拜寿,吕不韦连忙阻止,口里连声说道:
  “小人贱辰,本不敢劳动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会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颜,并欢聚一下,里面请!”
  宾主分往东西阶而上,异人要让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是两人携手而行。
  吕不韦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小客厅,只见厅内设有八个席位,分成东西向,中间没有主位,这是吕不韦表示不敢僭越,因为这处小厅的客人包括赵国太子和其他六国质子,他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厅和外面大客厅相连,不过要登阶而上,而将前面的锦绣帷幕一拉,则完全隔绝。
  小厅布置精巧,周围都是各种姿态的玉石美女雕像,手中执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室内照亮得和白昼一样,四壁都嵌着多宝格,上面各色各样的珍奇珠宝,在烛光下晶莹夺目,闪闪发亮。
  今晚来向吕不韦拜寿的客人可分为三等:第一等的是赵国太子和六国质子,虽然赵王未亲自驾临,却要太子带了贺书来。这少数顶类贵宾是在小客厅内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约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也有各国驻赵国使节和有大生意来往的商人。这批贵客是在大客厅中招待。
  大客厅设有寿堂,寿桌上堆满宾客们送来的寿礼。
  席位是成圆形摆设,中庭有丝竹乐队演奏,歌舞杂技正在进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请自来,他们送了厚礼,可能只能远远看着吕不韦拱拱手,连寒暄一下都没有机会。这种客人数目逾千,分别在好几处大厅设筵款待,当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兴节目招待。
  至于这些客人带来的仆从,也由下人分别供给食酒和休息之处。
  数千人的宴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异人看了,不觉暗暗在心中佩服,吕不韦不但有经商才能,在御众的事上,更显出超人的本领。
  吕不韦在门客的拥卫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设筵处,敬了一杯酒,接受了无数声恭贺欢呼,接着又到大厅内一一敬酒,接受寒暄道贺。这时他已饮下数十杯酒,可是脸色反而由红转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额上发际、平时看不太出的青筋,此时微微凸起,不断跳动。
  最后他独自回到小客厅,要两名俏丽婢女将帷幕拉上,厚厚的锦绣帷幕缓缓向中间相合,将外面的嘈杂和歌舞丝竹乐声全关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觉的视线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点可惜看不到大厅内的精彩节目。
  “各位公子,"吕不韦笑着说道:“外面的粗俗音乐,庸脂俗粉,不配各位欣赏,为了表示对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韦将把最好的呈献出来。”
  果然,八个席位,分由十六名绝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贴入微。更难得的是,十六名美女高矮纤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刻意选出来的。面目虽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个性美,审美观再强的人也难分出高低。
  异人不时打量四周,目光总是被这些美女所吸引,厅内的匠心设计和那些奇珍异宝摆设,在这些美女的艳丽光辉映照下,全都显得暗然失色,银爵玉盘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风后面的暗间里,传出轻柔的乐音,声音不大,但异人听得出乐器众多,是个大编制的乐队,而且奏的正是秦国宫廷用餐时的膳乐。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宫乐,这是抄家灭门之罪,但再一想,这是赵国而不是秦国,他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逐渐,逐渐,他整个心灵都溶化在这故国音乐里,尤其是乐声中时时出现的击瓮叩缶与呜呜的人声和声,更勾其他浓浓的乡愁。
  十多年了,他远离故国,辗转各国当质子,去的都是秦国刚入侵过,充满悲愤怨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君臣民众对秦国本身无力报复,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全报复在他这个质子身上。
  仇视,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着的北风还要凛洌,还要刺骨!
  为什么各国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秦国必须向外发展?经过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民间男耕女织,百工巧匠,各尽其业,已经是丰衣足食,百用具备,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自从收了巴蜀以后,更是盐铁木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之富有,超过山东各国。
  为什么还是要连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战,战了又和,进攻别国的土地,占了又还,还了又占,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秦国多少年的征战,苦了天下各国,更苦了秦国民众。
  他当了十多年的质子,所到国家都是新战之余,亲眼见过无数精壮横尸沙场,老弱死于沟渠的惨状,也听过无数寡妇夜哭的凄惨啼声。秦国国内的景况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天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妇哭夫的声音都应该是一样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吗?
  他只是个棋子,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缅于乡愁和回忆中时,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停止,吕不韦从席位上站起来宣布:
  “各位公子请努力加餐,现在我要呈献我所有宝藏中最珍贵的一件!"他对侍立在屏风口的侍女拍手点头暗示。
  异人从回忆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吕不韦的相对,他总有着直觉,吕不韦今晚的视线,大部份时间都在射向他,而且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他在吕不韦的注视中,看到怜悯,也看到渴望,似乎想对他有所施予,却有着更多对他的要求。多复杂的神情!
  但他对他能抱着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着他打通秦国的关系,将秦国也容纳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版图?那他就计算错误了,秦国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影响政治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个棋子,对他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乐声停止,室内一片沉静,众人的视线都转向屏风口,过得片刻,两名俊妾抬着一张雕镂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来。
  众人在失望之余,一阵哄笑声起,目光全都转到吕不韦的身上,似乎都在问,这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许是价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吕不韦最珍贵的宝藏?
  据传说,吕不韦有次为了和一个齐国盐商斗富,五尺高、完美无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树,都像敲糖人一样,三下两下敲得粉碎,脸上连一点惜意都没有,这张几案会有什么奥妙?
  吕不韦对众人怀疑的眼光视而不见,他仍然微笑的看着异人,眼神中仿佛在问:
  “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性急无知,不等最后结果出来,先就大惊小怪?”
  异人镇定地注视着他,心里在告诉他: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到最后不加评论!”
  接着,又有两名艳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张古琴,其中一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镜的案面,然后再轻巧地放好。
  众人中赵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识货,他又是坐在西席首位,看得也最为清楚,他忍不住大声惊呼:
  “焦尾琴!”
  在场都是王孙公子,当然都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恍然大悟,焦尾琴的确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相传,焦尾琴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叶参天的古老梧桐树下弹琴,招来凤鸟停泊在此梧桐树上,而百鸟朝凤,也都围绕着梧桐鸣唱。虽然这种景象不到半个时辰,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却缭绕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这棵梧桐就遭到雷击,文王命人选它的残干制成琴,而尾部还留有雷击的焦痕,所以名之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东迁时就已在战乱中失踪,想不到又在此处出现。
  “的确,这项绝世珍宝当得吕先生宝藏之最了!"赵太子极口称赞,带头站起来到中央几案前,抚摸审视名琴。
  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观看,七嘴八舌批评赞赏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动。
  吕不韦稍露惊诧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装着没看见,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赞叹声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吕不韦轻描淡写地问世子喜和异人说:
  “难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观吗?”
  “神气只宜远看,不宜亵玩。"世子喜微笑着说。他坐在西向首位上,当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吕不韦不放松的紧迫着异人问。
  “我的看法是这琴还谈不上是吕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着说。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头而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断,吕先生最宝贵的应该是能使此琴发挥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说道。
  吕不韦先是一怔,随即仰首放声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国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吕不韦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正在纷纷议论的各国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吕不韦和异人的对答,但经他这一阵大笑,全都转头注视。
  吕不韦站起来,拍拍手宣布说:
  “秦公子的话不错,要是没有绝世弄琴高手,绝世名琴也只是一段死木头,但高手没有知音,也是绝大恨事,好在今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们的赵太子。”
  “不敢,不敢。"赵太子得意地向众人拱手。
  此时吕不韦向身后侍妾点点头。
  侍妾奔向屏风后暗间。另外数名侍妾忙着点亮厅内周围的水晶灯,室内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对面看人纤毫可见。现在,在下要将宝藏中最珍爱的珍藏呈献在各位眼前,她不但是弹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这时,众人都屏息以待,室内只听得见烛心的轻微爆炸声。
  突然屏风后响起一阵轻盈脚步,还有玉珮的叮当声。
  众人都转首凝视屏风出口,只有异人摇摇头,和坐在他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对微笑。
  他们都在想:难怪吕不韦这样年轻就富可敌国,他真有他先声夺人的一套。



  但是,异人很快就改变了他刚才的想法。
  一位丽人在两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风,室内仿佛又突然一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她身材硕长,体态丰盈,却有着一束只能盈握的细腰。她脸上未施一点脂粉,肤色在灯光下却比玉还光润白皙。除了挺鼻、殷红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两道长眉直插入鬓,未经描尽,自然漆黑闪亮。
  她丰满,却长着一副瓜子脸;她硕长,却步履轻盈得像猫一样;她神情严肃,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会勾起男人最基本的欲念。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却比满头发饰更引人注目。
  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显得如此调合,转变成更进一层的美。
  众家公子望呆了,吕不韦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错综复杂,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别人看不出的更多东西。
  异人也为她的美艳所震慑,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阵想占有她的欲念,纯粹的,赤裸裸的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对自己这种欲念有着罪恶感,但按捺不住。
  “这是玉姬,她现在要为各位呈献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礼,她明媚的大眼流光四射地转动,像箭一样刺透了这些年轻公子的心,他们不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虚扶的动作,嘴中连声说着不敢。
  她的美震慑住他们,他们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贵公子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来,先是挑捻几下,调整了一下琴弦,就只这几声,精通音律的赵太子就不自觉地惊叹了一声:“好!”
  接着她不急不缓的弹奏起来。抑扬起伏,琴声铿锵,将整个客厅笼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对音乐一向只是直觉欣赏。在秦国,王孙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讲求的是如何治国旗天下以及穷研兵法,学习行军布阵,以备异日统兵作战。
  秦国宗室没有特权,不立军功,就会在宗室簿上除籍,因此,音乐只是他们酒酣耳热助兴发泄的工具,连带乐工歌女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乐的时候,他们耳中根本就没有音乐,更别说用音乐来调剂心灵了。
  开始时,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赵太子闭目击节,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不禁有点好笑,但逐渐,玉姬那双在琴弦上轻挑慢捻或急促移动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软似若无骨,润滑晶莹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但抚在琴弦上时,却是那样有力,每一个琴音似乎都扣动着他的心弦。
  又逐渐,他不知不觉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虽然她灵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个人,但他发觉到,大半的时间,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带着妩媚,也含着几许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对琴音的反应,仿佛也发觉到他根本不懂音乐,她对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声。
  不错,她对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着看她弹琴,可以无所顾忌的直瞪着她看。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国的寂寞和苦闷,他是秦孝公的子孙,虽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以将秦国从一个边疆小国,变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为什么要一直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说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秦国国君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时不敢做的,想清醒时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时时注意着他的那双妩媚大眼,突然闪起异样光彩,他自己也发觉到,他的精神振奋,外表也一定变得不再畏缩颓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乱遐思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击案喝采,只有他茫然未动。
  吕不韦微笑的看着他,他才觉察到自己失态,随便鼓了几下掌。玉姬在此时开口说:
  “秦公子也许对贱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现在我弹一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这套曲和辞,据说在秦国很受欢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声音更美,莺啭似的声音听得异人失神,不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话,调紧琴弦,一开始即作兵戈杀伐之声,琴音高亢繁复,前后错综,表现出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冲突情景。
  忽的,她轻破朱唇,引吭高歌——
  ~~*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接着声音一转低沉——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输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琴音缓慢,歌声变得感伤——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平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琴音又复急促,歌声却转高昂曼长——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琴弹到此,琴弦忽断,歌唱完时,声也呜咽,玉姬忍不住以袖遮脸拭泪。
  异人感动得满脸泪痕而不自觉。
  世子喜则在一旁带点解围的口气说:
  “按照赵国的风俗,歌者指明为某人献歌,受歌者理当给点采头,公子却连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一样珍贵物品,给钱未免太俗气,唐突了这样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带上的那块玉珮,这是他父亲安国君送给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在他首次出外当质子时,夏姬将这块玉珮郑重地为他挂在腰带上,叮嘱着说:
  “儿子,历代秦国出外当质子的,不是被杀,就是长年滞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国内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当中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礼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言犹在耳,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他却越来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来一只玉盘,盛着玉珮送给玉姬:
  “这是秦公子赏的。”
  玉姬来到他席前下跪,叩头道谢,异人连忙扶起,手触及到她的柔荑时,不禁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凑趣,纷纷摸出珠宝要身旁侍妾拿到玉盘里。
  玉姬一一叩谢,最后告辞入内。
  接下去另有歌舞节目上场,吕不韦也一再劝酒,但歌者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场内在进行些什么。
  他只不时将双手轮流放在鼻前深深地闻着,因为手指还留下玉姬的余香。



  绣被罗帐,金盆红炭,楼外依然刮风飘雪,室内却温暖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炉,燃着南荒献来的异香,香烟飘渺,香味清淡,若有若无,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觉。
  玉姬半裸地躺在吕不韦的怀里,抚弄着他的胡须,敞露的酥胸高挺结实,浑圆滑腻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闭着星眼,不断在挑逗着吕不韦。
  他则半躺靠在床栏杆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对她的抚弄吻吮,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的拨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点奇怪起来。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闭着眼睛,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翻身背对他而睡,嘴里却说着:
  “现在你不理我,等下别来烦人!”
  吕不韦一把抱住她,强将她转身过来,玉姬闭上眼睛等着他雨点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吕不韦的一声长叹。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睁大眼,气愤地问。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他们都可能是未来各国甚至是天下的统治者,前日自命尊贵,看不起我吕不韦是市井商人,可是一见到你,却都像见到天鹅的癞蛤蟆,一个个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兴,你嫉妒?
  “怎么会?我只是骄傲高兴,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财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将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们中间有人向你要我,你给还是不给?”
  “那怎么会!"吕不韦不在意地笑着说。
  “很难说,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你似乎也对他有意,抚琴时,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我说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来,紧往他怀中钻: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有哪一个比得上你?英俊、潇洒、多金,还多一份他们所没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吕不韦轻淡地说。
  “你这个人真坏!"她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
  吕不韦仍然没有反应,只是抚弄着她黑如漆墨的秀发出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认为异人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你刚才单独送他出去的时候,他向你说了什么?”玉姬惊吓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对他存着一份怜惜,一个天下至强秦国的公子,却落魄畏缩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样泰然而带自信。”
  “我同样对他存着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着一项雄图大计。”
  “你想将我送给他,拉拢他,发展对秦的贸易?"玉姬哀怨地说:“不韦,说真的,我对你是忠心不贰的。”
  吕不韦对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说:
  “耕田之利能赚几倍?”
  “大约十倍吧。"她不解地看着他,迟疑的回答。
  “像我这样贩有于无,垄断赵齐珠玉盐铁,能得利几倍?”
  “应该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词。
  “那立主定国能赚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诉我!这能够赚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摇摇头说:“也许可以赚到列土封侯,子孙世代南面称孤,但也许会亏到家灭人亡,身首异处。”
  “做生意本来就是风险越大利润越高,最没有风险的是市井贩卖豆浆早点,逐什一之利,但你满足于我这样吗?”
  “但目前你已经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一时无法向你说清楚,而且女人应该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赚来的成就,不必知道他们的成就是如何得来。”
  “但我关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进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时真的说不清楚。"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我只能告诉你,开始时,我的确想藉由他打开秦国的市场。你也许不会懂得这些,秦国连年对外征战,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国炼铁术远落于山东各国之后,还是以铜兵器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强将勇,兵器连韩魏等弱国都不如,更别说强大的赵和气了。秦国有识之士一直以此为忧。于是我想到目前暂时贩卖韩魏的兵器到秦国,一旦争取到秦王的信任后,为秦国开采巴蜀的铁矿和地下自来火,再将炼铁术传过去。”
  “现在呢?你改变了主意?"玉姬插口问。
  “不错,今晚见到异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她摇头表示不解。
  “那样做,再大的发展,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国立君?但看异人的样子,不像个英明有为的君主,"她轻蔑地摇摇头:“看他那副想亲近我却又畏缩的神态。”
  “哈哈,"吕不韦又笑出惯有的开朗笑声:“就是看到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才起了这个念头。英明通常无情,优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将来他一定不会负我。”
  “你的计划呢?”
  “一时对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也得郑重考虑。”
  吕不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紧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挺的胸前,含住鲜红粉嫩的乳头,轻吸起来。
  “我说过不要烦我!"玉姬娇嗔着,却反身将他的头抱得更紧。
  窗外朔风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内燥热有如暮春。



  三个月来,异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状态。
  他耳畔始终萦绕着那晚的琴声,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断出现玉姬那双白皙春笋般的手,日间、夜间、梦中、清醒,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会在他面前摇动,还有那对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带着鼓励,这是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明白他处境的各国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敌意中含着轻视;当质所在国的民众,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会在眼中喷火。
  同为质子的各国公子王孙,表面对他奉承巴结,或是公开仇视,眼神中总掩盖不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和讥刺。
  只有一对眼睛曾带着这种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神情注视过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带着这种眼神。
  但肯用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他也一直认为,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却想不到它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一个绝世佳人的脸上。
  他多希望这种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光耀着他,鼓励着他,在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吕不韦是什么关系。她只是一名歌伎,他却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假若他厚起脸皮向他要,他能割爱吗?
  显然,吕不韦邀他与宴,对他比其他任何质子都好,这表示对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这段时间里也造访过他几次,他们年龄相当,意气相投,很快就结为好友。
  他告诉他,外面传说,吕不韦特意拉拢他,是为了想开辟秦国这块处女市场,因为秦国一切大规模产销都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国君这一关,将来不但有做不完的生意,而且是可以垄断。
  但他也苦笑着告诉燕世子,他这个王孙,在国君祖父和太子父亲眼中都没有一点地位,不帮忙说话还好,说了只有误事。要是生母得宠,也许可以在后宫帮吕不韦介绍点珠宝玉石生意,现在连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说了。
  吕不韦目前也许不清楚他的处境,不过日后总会知道,他能开口要他最珍贵的"宝藏"吗?他有什么可以作偿?商人讲究将本求利,他付不出这笔代价。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环视室内陈旧的家具,简陋的摆设,再看看挂在墙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脱了毛。
  他在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户,为了贪图气派大,租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个僮仆,连打扫都打扫不过来,别说保养维护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显得落寞。
  这不正是他处境最好的写照?架势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从齐国来此的妾姬,因为不习惯这种冷落,来了赵国没几个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来使她快乐?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温暖着他,鼓励着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奋,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维持这种心情,他说不定真有一天会成为秦国的统治者,天下和气的维护人。
  在和世子喜数次倾谈中,他们谈到战乱中民众的疾苦,也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说,一旦他接位,将轻刑减赋,与民休养,在易水以东建立一片乐土,让燕国成为一个富而知礼的国家,绝不再想在中原称雄争霸,除了抵御外来的侵略,绝不轻动干戈。
  他的理想是:燕国国小地贫,以易水为带,和中原各国利害关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设,息战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定可将燕国变成一个安和乐利的国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励和要求下,他勉强说出他的抱负:假若他能登上秦国国君的位置,他不会像他的祖先那样对外侵略。自从秦国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说是民丰物足,等待开发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国内开发建设,而强大的武力则用来维护天下和气,谁要先期战端,他就率领其他各国加以讨伐。
  “我要成为天下和气的维护者!”
  说这番话时,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现在想想,有点痴人说梦。
  不过,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眼神,他又觉得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动地鼓励他,有需要时,他会帮他的忙,燕国虽小,但对赵齐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同时他又提醒他,吕不韦想利用他,他何不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吕不韦的财富和人际关系。
  但吕不韦是好利用的吗?他时下连利用吕不韦的本钱都没有。也许吕不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三个多月没再找他。而他想去拜访,却又不敢。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一面摇头苦笑。不经意的看看窗外,才惊觉到已是草木盛绿的暮春时节了。
  “赵升!"他对着门外喊,想要他进来加茶。
  赵升却同时叩门进来,跪着禀告:
  “吕不韦先生求见。”



  吕不韦盘膝坐在客厅,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夹衫,更显出他的飘逸潇洒。
  异人走进客厅,吕不韦起身想行平民见贵族的跪拜之礼,却一把为异人拉住,最后行宾主之礼,吕不韦坐在上位。
  赵升献茶后退出,两人寒暄后,一时找不出话说,沉默了很久。异人想问他今天的来意,也想顺便问候一下玉姬,却开不了口。最后吕不韦抚弄了一下他的三绺青须,毅然地说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僮仆,这么大的宅第,是否嫌冷落了一点?”
  异人苦笑不语。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话,在下想开门见山直言。"吕不韦一面观察异人的脸色试探着说。
  “先生尽管道明来意,直说无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对在下也许了解不多,但在下对公子的处境却是打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虽早已料到,但听到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激动得全身一震。
  “这次造府拜访,一来是感谢上次贱辰能得到公子移玉亲临,再则是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视着吕不韦,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不知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温馨,而出现在吕不韦眼中,却令他觉得是无比的侮辱。
  他语气僵硬的问: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门。"吕不韦微笑着说。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带点微怒的说:
  “我祖父身为国君,父亲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门楣?”
  吕不韦一时微笑不语,似乎在等他息怒。过一会他才又说:
  “公子生气了吗?事先讲好你不会嫌我唐突的。”
  “请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责自己气度太小,别人一句话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为天下之最强,公子令祖、令父又为秦国之至尊,当然在下无能为力再增加点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门,并不等于公子之门!”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问:先生能帮我些什么?”
  吕不韦笑着说:
  “三天以后,这里将僮仆成群,不再这样冷清;三个月以后,这里将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成为各国贵宾云集之处!”
  吕不韦显得有点兴奋,他长跪了起来,声音提高许多:
  “三年以后,你将成为秦国的顺位继承者,不再是秦国的弃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墙有耳。”
  这次轮到吕不韦有点尴尬,他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云,就此默默无语。
  异人的话提醒了他,"立主定国"乃是牵涉政治的大事,稍一泄漏,引起战争不说,说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杀身之祸。
  异人对他是心存感激,但贵族惯有的骄傲,受不了他眼中怜惜的侮辱。他反过来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为什么不将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门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绝不做没有利润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门,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门。在下财富已足,就等着门楣了。”
  “我原先还以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盐、铁、铜、矿和秦国的兵器市场,"异人仍带讥讽地说:“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这还大。”
  “也许在下是越界了,"吕不韦又回复冷静地说:“但平时思富,富后思贵,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这件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异人心中虽然一万个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吕不韦的眼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这样也好,"吕不韦起身告辞说:“此事虽然得郑重考虑,但也是事不宜迟。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来年老体弱,在病榻上时间居多,一旦……"底下的话吕不韦没有说下去。
  不过,异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旦有所缓急,安国君顺理成章继承大位。接下来就是要册立太子,他人远在赵国,宫内又没有奥援,当然没法和其他弟兄们争!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消息吕不韦都已得到,而本国派驻赵国的使节却一点都未向他提起过,他一直以为祖父还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转,表面却装得不动声色,他告诉自己,和吕不韦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否则就会落入他设好的圈套。
  吕不韦看他不说话,自作结论,语气坚决地说:
  “这样好了,明天酉时在下派车来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谈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语。
  “哦,这也是玉姬贤妹的意思,自贱辰那晚分别以后,玉姬时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访,临行她还一再交代,务必将公子请到。”
  “玉姬?贤妹?我还认为称'姬'应该是……"异人虽然力作镇定,但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激动的语气早将他内心的狂喜泄漏无遗。
  “玉姬是楚人,从小父母双亡,卖到寒舍,五岁习歌舞,今年也廿岁了,十五岁那年在下才发现她的琴艺,欣赏她的才华,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应该和大诗人屈原大夫有点家族关系。”
  “难怪唱〈国殇〉唱得那样动人。”
  他们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大门口,吕不韦临上车还盯了一句:
  “明天酉时,考虑的时间够吗?”
  “一天一夜的考虑时间我想是应该够了!"异人喃喃地说。



  “不要老是转来转去,转得人家心烦。"玉姬发着娇嗔。
  她今晚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常便服,脸上仍然未施脂粉,在灯光下显得清丽无比。
  晚宴设在一间密室里,吕不韦每逢有重大事情难决,就会独自在这间密室内长思,除了玉姬送茶饭外,其他童仆婢女者不知道有这间密室的存在。
  室内陈设简单,看不到一样珠玉宝器,三面墙上都是上抵天花板的书架。正面的书架放的是在各国生意上的秘密资料,东西两面墙上的书架,则是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竹简,包罗了天文地理、经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学。
  吕不韦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国旗天下之学,做生意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将这些学问应用在商场上而已,想不到十余年间驰骋商场,所向无敌,将那些所谓贸易世家和商场老将杀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但他绝不会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将相之学经商,三致富,三散尽,最后还是天下首富。
  不过,陶朱公是先为将相,改而经商,而他吕不韦是先将治平之学在商业上获得印证,再转而从政,成就一定在陶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会已久,但将相转为商人易,而商人想转为将相,在阶级分明的轻商社会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现,这样简直不可能的事终于有了变成可能的机会,他必须紧抓住不放,否则稍纵即逝,何况这中间有事去齐国,又延误了三个月。
  室内仅设有三个席位,主客东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席位,上放着焦尾琴。
  经过玉姬娇嗔,吕不韦顺从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问:
  “接秦公子的车,发出没有?”
  “你问几次了!妾身早告诉你申时末即已发车,你约的不是酉时接他吗?现在才刚到酉时。”
  “哦!"吕不韦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会这样浮躁?”
  “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买卖亏了,还有赚回来的时候,这次的机会一放掉,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应该满足。"玉姬叹口气说。
  “大丈夫应成功立业,名留青史,赚点钱算什么!人一死,财散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玉姬哀怨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冒倾家荡产,甚至是杀身灭门的危险!”
  “这是你们妇人所无法懂的,说了也无益。"吕不韦两手握拳重击席案,坚决地说:“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牺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内?"玉姬试探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不韦一时会不过意来。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给?”
  “他怎么会?”
  “不韦,不必骗我,昨天你告诉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身就有这个意思了。"玉姬不满地说。
  “……"他不禁为之语塞。
  “我是不想离开你的。虽然你比我老了许多,而秦公子比你年轻,我只喜欢你,你明白吗?”
  “再说,这个月我的月事没来,YS说照脉象看是有了身孕,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将我和你的孩子送给别人?”
  “真的?"吕不韦高兴得站了起来,一把将玉姬紧紧抱在怀里:“有了我的孩子为何不早说?”
  “女人的事,不想麻烦你,"玉姬紧靠着他怀里,脸上现出初为人母的骄傲:“而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温存,吕不韦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不只是高兴,而且是双倍的高兴。他富可敌国,广蓄姬妾,年届中年,却没有一个孩子,现在总算有了消息。而双倍高兴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个儿子,他将来可能是秦国国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实在的,开始发觉到异人对玉姬有非份之想的时候,他是有点愤怒和嫉妒,后来他只想用玉姬这块香饵来钓异人这条潜龙,却绝不会让他真正吃到口。
  但现在,他不只是要钓这条潜龙,利用自己的财富送他上天,而且要诱使他吞下这块饵,让饵在他体内化成小龙、飞龙。飞龙在天的飞龙,君临天下的飞龙!
  想到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样高兴?"正在温存中陶醉的玉姬,为他的笑声惊醒,嗔怪地问。
  “你教我能不高兴吗?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吕不韦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投入那股温存之中。
  “秦公子到!"声音从大门、院子,一层层的由远而近,由轻微模糊越来越清晰大声,男声女声,像层层波浪逐渐转递过来。
  “贤妹,你出去迎接公子进来。记住,贤妹,这就是今后我们之间的称呼。"他推着怀抱中的玉姬说。
  “是,兄长。"玉姬摇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声悠扬,香烟袅袅。
  玉姬那双令他神荡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动,挑动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个乐音,都会引其他心灵深处的共鸣,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神奇的手?
  偶尔,他将视线移转到烟雾围绕中她的秀脸时,他总会有种迷幻的感觉,他眼前坐的是人还是神仙?
  她聚精会神的抚琴,偶尔也会有意无意的看他一眼,每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会一震,似乎遭到电殛,而且是屡试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只茫然的注视着她的双手。
  吕不韦举杯向他敬酒,他浑然不知,向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当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正事刚才已经谈完,现在应该是陶醉在这半人间、半仙境的时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乐似的琴艺,这只应天上才有!
  刚才,吕不韦和他推心置腹的畅谈秦国内部政情:秦王年迈体弱,性情逐渐变得乖张,积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临死前看到更广大的秦国疆域。目前秦赵两国百万大军在长期对峙,迟早会突发战争。
  这种情形对异人的影响是:他在赵国的处境会越来越恶劣,事先得有应变的计划。
  太子安国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宠,眼下等于打入冷宫,一年只在全家团拜祭祖时,才见得到安国君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宠,人又身处异国,安国君一就王位,即要册立太子,他绝对争不过生母蒙爱、而本身时时侍候在父亲身边的弟兄。
  正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而且过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国君敬爱。虽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为人雍容大度,待下宽严得宜,颇受宫内及朝内大臣尊敬。连秦王有时也会向安国君开玩笑说,立他为太子,一半是为了华阳夫人的关系,因为他有母仪天下的仪表和气度。
  她因为是楚人,又无子女,秦楚关系长期恶劣,所以难受众人尊敬爱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之感。孤独寂寞的人,最容易受温情感动。
  秦王后弟阳泉君,甚受秦王夫妇宠爱,经常随侍在秦王身边,善于言词,秦王对他可说言听计从,但为人贪财喜货,可以动之以利。
  他们讨论的结果,得出一个概要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赵国造成声势,在吕不韦及燕太子的协助下,广结赵国政要及各国质子使节,形成他在赵国及秦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纳门客,周贫济急,让这些江湖清客将异人的贤名,由民间自然而然的传到秦王和安国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吕不韦买通华阳夫人左右,设法见到华阳夫人,动之以温情,使她能求安国君立异人为嫡嗣,能够立为嫡嗣,则未来当太子的大势已定。另外以财货及恐吓双管齐下的方式,说动阳泉君在秦王夫妇面前说异人的好话,因为太子立嫡,还得征求父王的核备。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紧急的一步——有鉴于秦赵两国的紧张情势,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应变的准备。虽然因为他要发动交际攻势,必须留在邯郸,但同时也要在邻近乡间营造一处紧急避难所,一旦秦赵发生战争,赵国想杀质子时,可以到那里隐匿。
  一番深谈后,异人对吕不韦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设想周到,处处进逼,却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论的时候,不像一个卑躬屈膝、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像一个气吞山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吕不韦将是他的贤相能将,辅助他称霸天下,达成他维护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定国立君、治国旗天下的事,对他似乎那样飘渺遥远,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双让人心跳的手,以及偶尔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妩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孙应有的矜持,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站起来,蹒跚的走到吕不韦席位前,他举杯干了说:
  “吕先生,这杯敬你!”
  吕不韦赶快站起举杯回敬。
  异人自己将酒斟满,又举杯说:
  “这杯对先生有所求,答应后我再干!”
  “公子尽管说,不韦已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公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吕不韦微笑地说。
  “请将先生弱妹赐给异人!"他很困难地挣扎出这句话。
  “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还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吕不韦装出拂然不悦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铿"的一声,琴声突然停止,琴弦断了两、三根。玉姬怒冲冲的走向屏风后门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口里不断喃喃说: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吕不韦反过来安慰他说:
  “她虽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将她宠坏了,公子请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态失言。"异人懊恼地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件坏事,我去问问。"吕不韦将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门外。
  很久,他才带着微笑回来,在异人身旁坐下说:
  “没事了,玉姬刚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将她视如夫人。"异人嗫嚅地说。
  “她说她对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应尊重也,不应有今晚这样轻率表示。”
  “不错,不错,应该明媒正娶,按照规矩来,可是……"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亲批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绝无希望。
  “玉姬说,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难重重,但她也不愿对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个平民,过着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绝不委身为妾,所以算是和公子没有缘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吕先生,你说没事了,竟是这样的没事了?"异人急得站了起来。
  “公子别慌,还有下文,经过我一番劝说,她同意为了助公子图大业,不要因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应对外你以纳姬的名义接她过去,但对内要行正娶之礼,而且一生儿子,就要将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当然,当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能扶正。"异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会答应。
  “那好,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看出她与众不同,却未想到她将来要母仪天下,哈哈!"吕不韦得意的笑出惯有的爽朗笑声:“在下将以长兄为父的身份,陪一副丰富的嫁妆。”
  “长兄为父,请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将吕不韦推坐在席位,真的纳头要拜。
  “公子,这个玩笑开不得,虽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礼不可失。"吕不韦说着拦住异人,自己反而纳头拜了下去:“今后玉姬还需公子多照顾,生长在商人家,不识大体,公子得海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连忙扶其他来,只见他真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这使得他无限感动,暗暗发誓,他绝不负玉姬,更要善待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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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10:10:3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立嗣之争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吕不韦以嫁妹的名义,广撒喜贴,商人女能作王孙妾,乃是一件高攀光荣的事,何况是唯一的姬妾,终有一天会扶正,所以接到喜贴的人也视同明媒正娶一样隆重,只是少了一些文定迎娶等繁文缛节。
  赵国大臣宗室、各国使节,以及邯郸富绅大商全都到齐。
  最尊贵的客人群,当然还是以赵太子为首的公子团,他并且带来一份赵王的贺书,算是所有礼物中最贵重的。
  也许是由于秦赵两国百万大军正在长平对峙,赵王在贺书中还特别提及这次的秦赵联婚,应该是两国和气的象征,言下暗示异人应为这方面努力。
  吕不韦买下异人原来的住宅,加以装修一新,并送了童仆女婢数十名,作为玉姬的陪嫁。
  他并暗中在离城卅里的地方买下一处农庄,作为狡兔的第二窟。原来这处名为赵庄的地方,住着一位赵国地下势力领袖赵悦,他和吕不韦是生死之交。
  赵悦交游广阔,上至朝中显要,下至市井英雄,他都一律同等看待。他为人重然诺,轻钱财,急人之急,奋不顾己,受到赵国上上下下的尊敬。
  在吕不韦的安排要求下,他收了玉姬为义女,承诺异人和她有难时,他会全力帮助。
  同时,吕不韦以异人的名义到处送礼,结纳显贵、市井英雄和名流隐士。并且以大量钱财周老济贫,特别是各国因战祸逃到邯郸而生活无依的难民,他设粥厂,送棺木,请名医施诊送药,活人无数,可说惠及生死。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异人虽是暴秦王孙,本人却是仁德才智兼备、一诺千金的英雄,假若能由他在秦国执政,绝对会消弭战祸,天下太平。
  另外,吕不韦也为他招纳了一些门客谋士,养在宅邸之中,专为他出计策,作宣传。如此一来,异人变得交游广阔,每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他不再是昔日的落魄王孙,俨然是住在赵地的秦国小孟尝君。
  传言没有翅膀,却飞得比有翅膀的更快。他的贤名逐渐传到各国,当然也传到了秦国,时间一久,辗转传到秦昭王和安国君的耳中。他们才猛然想起还有一个这样的孙子和儿子丢在赵国,而且是如此贤德,连敌国上下都尊敬。
  更可笑的是,秦昭王还下令查异人是哪个公子的儿子;而安国君才查到执事者所拨的用度根本不够质子基本开销,他能如此仗义疏财是因为新纳了一个姬妾,乃是巨贾吕不韦的弱妹和赵国地下领袖赵悦的义女。
  安国君想了很久,才想起十年前异人初次到楚国当质子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上车的时候只敢偷泣,拉着他生母夏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是他叱喝才肯驱车而去。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孩子如今竟会变得贤名满天下,而且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
  安国君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做父亲的特有的愧疚。
  另外,最使安国君和华阳夫人感动的一项传言是:异人每天都会在庭院中设立香案,向西哭泣,祈祷上天保祐秦王、王后、安国君、华阳夫人身体健康,而生母夏姬则排在最后。他并祈祷能早日结束质子生活,回到秦国承欢膝下,尤其是感念华阳夫人无子,空虚寂寞,每一提及就泪下不止,恨不能飞回秦国侍奉。
  华阳夫人听到这个传言,更是欢喜得泪流满面地向安国君说:
  “夫君,难得这孩子这样真心,虽然他能干,全靠自己就创下如此贤名,但我们终要为他做点什么。”
  “不错,孤也作如此想法。”
  但在安国君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爆发了。



  秦昭王四十七年,赵成王七年。
  秦赵军在长平对峙,秦军由长胜名将白起率领,赵军则由老将廉颇指挥,兵力共约百万以上。中间发生数次小规模接战,赵军连败,固守壁垒不出,无论秦军如何辱骂挑战,廉颇就是不应战。
  于是秦派间谍在邯郸散布谣言,说是廉颇已老,已不复当年英勇,秦军最希望他统率赵军,而最怕的是故赵名将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为将,只要他一出,秦军一定会遭到歼灭。
  赵王听信了这项谣言,派赵括替代廉颇为将。
  赵括为名将之子,自幼研习兵法,谈论行军作战之道,连其父赵奢都辩不过他,因此他自以为用兵天下第一,初领大军,当然想表现一番。
  在他奉命领军后,因他父亲赵奢数次大破秦军的威望,赵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认为必破秦军无疑。
  只有两个人持有异议,一个是名相蔺相如,当时他已重病在床,他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会变也。”
  赵王没听这项批评。
  另一个是他的母亲,也就是赵奢的遗妾。在赵括要动身接替统帅职务前,她上书给赵王,力谏不可以赵括为将。赵王问理由,赵母说,先夫为将时,亲手端饭菜侍奉的贤者有十多个,而所交的益友更以百计,大王及宗室所赏赐的金银珠宝,他都拿来赏赐给属下。奉命出征之日,毫不担心及过问家事。但现在赵括一接到担任统帅的命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属下见到他,都畏惧得不得了。大王所赐金银财物,他全收藏在家,每天都忙着找好房子田地来买,大王将他们父子对比一下,就知道该不该命他为将了。
  赵王仍然不听他的劝谏,最后赵母只有说——大王既然决定要派他去,以后有所差错,希望不要连累到妾身。赵王也答应了。
  八月,赵括接掌指挥权后,立即下令攻击,秦军采用口袋战术,正面佯败撤退,赵军猛烈追击,等到赵军追击到秦壁垒,久攻不下,而秦一支奇兵两万五千人断绝赵军的退路,另一支奇兵五千骑兵断绝赵军粮道,赵军部队被切割为二,而粮道断绝。赵军只有重筑壁垒,固守等待救兵。
  秦昭王得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到河内视察,并征召国内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增援长平,阻止赵国援军及粮食运输。
  九月,赵军已粮尽援绝四十六天,内部自相残杀,以人肉充饥。不得已,赵括自带精锐部队出击,为秦军所射杀。粮尽援绝,又失去指挥者,赵军四十万人全部投降。
  秦将白起与左右商议,认为赵人反复无常,而四十万俘虏无论就管理或给养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弄不好一旦哗变,后果不可收拾,于是用计骗至绝地,四十万降卒全部坑杀活埋,只遣返了二百四十名俘虏归赵。
  此次战役,秦军先后歼灭赵军四十五万人。消息传回赵国,举国上下都为之震慑。



  在长平战役发生以后,异人的生活泼了很大的变化,周围仇恨的目光增多,府第外面充满了赵国派来的监视密探。当然,门客散了,宾客也裹足不前,又恢复到以前门可罗雀的冷清局面。
  赵王几次想采取行动,杀他泄恨,都为赵太子劝阻下来,当然期间得力于燕太子的帮助不少。
  赵太子听了燕太子的劝告,谏阻赵王说:
  “长平一战,赵国几乎精壮皆失,秦国虽打了胜仗,但也元气大伤,议和是免不掉的,而议和,秦质子乃是我方的一个大好筹码,何必自毁筹码,又给秦国一个谈判占上风的藉口?”
  “长平之战"结束,两国议和使者络绎于道,异人就更没有人来干扰他了。
  以异人自己来说,虽然在这段时间里,眼看到的是邯郸城内挤满了难民和后送的伤残兵卒,耳朵听到的是满城妻哭夫、母哭儿的悲嚎声,开始时,他还有着自责和愧疚,因为这都是他祖父一手造成,同时可以想像,秦国国内的情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自从赵王派人监视他,使得他完全与外隔绝,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一来是眼不见心不烦,二来是他也想通了,除非他将来能登上王位,才有能力阻止战祸,维护和气,否则一切愧疚和自责都是白费。
  何况,秦赵间的关系,变化莫测,也许下个月秦军就会包围邯郸,议和不成,赵王真的会杀他泄恨。
  在目前尚称安全的情形下,他已无暇也无力去管别的事,他要丢开一切,享受他还能抓得住的时间和美好事物。
  说实在的,在他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中,这段时间是他感到最幸福美好的,因为有一个美丽的玉姬在旁边。
  在这段时间里,他俩可以日夜相守,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这多的人插进来,将他们相处的时间分割成零零碎碎。
  玉姬是美妙的,不但外在的形体美百看不厌,床第之间的内在美,更使他留恋不舍,回味无穷,他经过不少的女人,但比起玉姬来,都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
  玉姬怀孕的象征越来越明显了,奇怪的是不像别的女人,怀孕时会变得皮肤粗糙,面黄肌瘦。她依然脸色红润,容光焕发,而且眼神中多了一种孕妇所特有的喜悦光辉。怀孕是女人失去男人欢心的危险时期,但异人却缠得她更紧。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儿子将来会如何如何。
  看到异人这种情有独钟的忠厚,她很多次都想告诉他,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吕不韦,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吕不韦的,但她开不了口。
  她现在依然单恋着吕不韦,多次都想找吕不韦私下聚聚,但吕不韦都藉故推辞,最后他竟然坦然地告诉她,要以大事为重。
  吕不韦不爱她,她却深恋着他,异人对她死心塌地的痴爱,她却毫不领情,有时甚至感到厌烦。难道说女人真的不能忘记第一个男人,而床第之间的重要性超过一切?还是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但不管怎样,异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过得幸福而平静,等待着秦国那边的反应,因为长平之战后,两国使者又复往还,秦国应该会有消息带来。再有就是他岂不及待的等着做父亲,虽然照算孩子出生应该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十一月,邯郸又开始下雪,秦国使者来到邯郸,带来安国君的一封信。信很简单,只说听到异人的贤名在外,做父亲的很高兴,同时他已下令执事者增加他的用度,不够用,可以先向吕不韦借,以后一起归还,但使者本身就带来不少黄金,再加上华阳夫人赏赐的很多礼物,生母夏姬反而没带信来,信上也完全未提到她。
  当他将这封信拿给吕不韦时,吕不韦看了以后,兴奋得离座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冷静地向异人说:
  “时机成熟了,我们应该实行计划的第二步。”
  异人不解的问:
  “安国君的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有关增加用度而已,先生为什么高兴?”
  “不是安国君的信,而是华阳夫人的赏赐;可见你每日西向流涕思念她的传言,已经发生了效果。”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赵国有关方面希望我以商人的身份去秦国,一半是观察秦国的情势,一半也是要我乘机游说,看是否能说动一些大臣,对将来的和议有所帮助。刚才我还在担心,安国君那方面这样久还没有动静,现在已开始动了,我们就得因势利导,照计划做。”
  “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得准备一下,当然越快越好,"吕不韦沉吟一下说:等我走后再告诉玉姬,不想行前麻烦她。”
  异人只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吕不韦老谋深算,凡事都有他的用意,他一切信任他。



  吕不韦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侍仆,乘了一辆双驾马车,匆匆忙忙赶向秦都咸阳,一路上见到不少战后惨况,新战后未及收尸的战场,哀鸿遍野,蝗虫般遮道抢食的难民,看得他心酸不已。
  好在他交游满天下,有生意来往的商人也遍布各地,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为他打点和带路,他很顺利地抵达咸阳。
  在咸阳他借住在白翟家。白翟乃是秦国名将白起的兄弟,虽然他是将门之后,但对打仗和政治都没有兴趣,包揽了巴蜀的药材和楚国木料的生意,和朝中宗室显要都关系很好。
  吕不韦在各国首都和通商大道,除了本身的分号和连络站外,都交有这类的朋友,他们不只是有生意上的来往,财务上的转拨借贷,互通有无,而且互相交换各国重大政情和商情,必要时代为向当地政府活动。
  异人的事,在秦国的宣传攻势就是白翟一手策动,而且活动没因长平战事稍停。因此,在吕不韦抵达秦国以前,他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那天晚上的洗尘宴没有请外客,除了白翟家人外,就只有几个参与其事的门客。
  饭后,白翟更是摒除所有的人,单独和吕不韦在密室内长谈。白翟首先报告安排活动情形,他说:
  “你上午到时,我就已派人通知阳泉君,说你已到咸阳求见,他立刻答覆明天在他府中设宴为你接风。”
  “阳泉君为人真爽快,"吕不韦惊诧地说,随即接口称赞:当然这也是二哥的关系好。”
  “这也不能全然归功于我,"白翟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代贤弟花费了不少金子,全都列了清单,贤弟看了不要心痛才好。”
  “这是哪里话?在商言商,不下大本钱,哪来的大利润?”吕不韦爽朗地笑着说。
  “还有,我想到,安国君及夫人虽然因我们的宣传攻势,对异人公子已有了好感,但直接由您游说,恐怕太明显,效果也许适得其反,所以愚兄也买通了一位得力的人,她的话,华阳夫人一定听得进去。”
  “什么人?"吕不韦惊喜的问。
  “华阳夫人的令姊,她寡居已久,独子前几年又在攻楚战争中死亡,家境非常不好,前些日子派人到我这里买木料修缮房屋,我不但价钱算得便宜,而且还奉送了不少珍贵材料,作为她装饰品居室之用。她表示非常感激,不过她为人精明,知道我示好必有所图,曾暗示我好几次,将来有她能办得到的事,她会尽力帮忙。”
  “精明人办起事来更为得力,"吕不韦点点头,紧接又问:她对华阳夫人的影响力如何?”
  “她是华阳夫人唯一在秦的亲人,恐怕也是唯一在世的亲人,她居住在安国君府第的时候较多,和华阳夫人可说是形影不离,而安国君对这位大姨也是既怜且惜,差不多的话,他都会听得进去。”
  “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她一下?"吕不韦问。
  “愚兄的意思,你不必去见她,这会将事情弄得太明显。引起别人的注意。贤弟要知道,争取当安国君嫡嗣和想钻华阳夫人门路的,可不只是我们这一方面,安国君不但姬妾成群,而且公子有廿多个,女儿更不知有多少。不过,由于我们攻心战术奏效,目前我们是暂居上风,假若能说动阳泉君在主上那里先垫个底,事情不难成功。只是众多竞争者当中,有一个人我们不能不防备。”
  “谁?"吕不韦急忙问。
  “子傒公子!”
  “他是何许人?”
  “安国君的爱子,他生母吴姬是安国君众多姬其中最美也最年轻的,可说是独擅宠爱,她一直在逼安国君立子傒,爱屋及乌,安国君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华阳夫人还没有松口,女人心理微妙,虽然安国君对她尊敬,言听计从,但吴姬年轻貌美,安国君对她才是真正的宠爱,女人一般渴望的是爱而不是尊敬,对不对?”
  “我有此同感!"吕不韦点点头。
  两人相对,发出会心的微笑。
  “但吴姬善解人意,在华阳夫人面前,不但不恃宠而骄,反而低声下气,像女婢对待主母一样,美丽的女人本来就惹人怜,再加上她如此温顺,华阳夫人对她也很爱怜。她最厉害的是在华阳夫人面前,绝口不提要立子为嫡嗣的事,而是暗中向安国君加压,由安国君向华阳夫人提出,据说华阳夫人也曾心动过,只是说子傒还小,过几年再说,如今子傒已十六岁,受完了各种嗣子教育,安国君再提出,华阳夫人就无话可说,好在我们已攻心为上,先要异人在华阳夫人心中占了相当地位,否则我们斗不过子傒。”
  “这是个劲敌!"吕不韦叹了一口气:“我们得加快行动,否则怕来不及。”
  “明晚见了阳泉君后,我要华阳夫人令姊尽快安排贤弟直接去见华阳夫人。”
  “这样最好。"吕不韦说。
  “贤弟这次来带了什么特别礼物给这两方面?一般金玉珠宝只怕打不动他们。”
  “哦,除了一般珠宝外,我带了盈尺白璧一双,价值连城,这样大而质好的璧,我敢担保秦王后宫也找不出多少,这是准备送给阳泉君的。"吕不韦胸有成竹地说:“至于华阳夫人那边,我带了一袭白狐裘,毛质纯美,没有一根杂色毛,原是匈奴国王赠给赵王的礼品,如今在我手上,据行家说,天下能和此裘相比的,只有秦王后宫幸姬身上的那一袭。”
  “华阳夫人一定会喜欢,那华阳夫人令姊呢?”
  “幸亏我想到意外赠出,我还带了一袭紫貂裘,虽比不上白狐裘,但也非常难得了。”
  “贤弟设想周到,不愧是定国立君之才!"白翟赞叹地说。
  “其实,白狐裘虽然珍贵,却不见得能完全得到华阳夫人的欢心,我另带了一件礼物,一定会使她感动!"吕不韦神秘地说。
  “啊,贤弟原来还另外藏有法宝,快告诉愚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异人新纳姬妾是楚国人,你是知道的。”
  “当然,我还知道是你的弱妹,那又怎样?”
  “临行前,玉姬花了数月功夫绣成了一幅百鸟朝凤的湘绣献给华阳夫人,楚人楚绣,华阳夫人身处异乡,看到故国刺绣,思及同为楚人的玉姬的孝心,还能不感动吗?”
  “果然是一项秘密法宝!哪怕华阳夫人不感动!"白翟拍手哈哈大笑。
  吕不韦也跟着豪放大笑。
  “拿来!"白翟笑着信口向吕不韦说。
  “什么拿来,那幅湘绣?"吕不韦不解的问:“放在行囊之中,命人拿来就是。”
  “不是湘绣,是我的礼物。"白翟半开玩笑地说。
  “哦,我早就为大哥准备好厚重礼物,只是要等事成以后才拿得到。"吕不韦语带玄机。
  “当然,愚兄也知道一切要等事成以后,但能不能先告诉我,好让我更有精神办事?"白翟也话中有话。
  “异人公子曾向我承诺,假若我们大事能成,请得分秦国与我共之,我能分到的,亦请大哥随意取之。”
  “只要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就好了!”白翟喟然一叹:“善始者众,好成者少!”
  “大哥怎么这样说!"吕不韦正色地说道:“你我推心置腹,愿上天见证今天我对大哥所许下的诺言!”
  “我是开玩笑,贤弟不必认真。”
  两人谈了一些行事细节后,东方已见曙光,天都快亮了。
  吕不韦告辞回到卧室,解衣上床,立即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独自在野外登山,登至山顶,四周眺望,风景绝美,尤其眼观脚下,群山重叠,白云飘涌,更有着不可一世的感觉。但忽然间天空满布乌云,雷电交加,倾盆大雨倒了下来,也正是因为独立山顶,连想找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他着急徬惶,不知所措。
  闪电更亮,雷声更紧。
  他惊醒过来,心头余悸仍在,心跳得很厉害……。



  “贤弟醒醒,贤弟醒醒,怎么白天也会做恶梦?"他耳边有人说话,并且在用手推他。
  他惺忪地睁开眼睛,只见阳光已从南窗照射进来,白翟满脸惊惶地站在床前。他有点歉意地说:
  “刚才我敲了很久的门,贤弟只是惊叫而不醒,只有自己推门进来。”
  这时吕不韦才完全清醒过来,看到白翟着慌的样子,心头浮岂不祥的感觉,他连忙问:
  “大哥如此慌张,有什么急事吗?”
  “事情有变!事情有变!”
  “大哥请坐,有事慢慢商量应付,"吕不韦看到白翟张惶,他反而镇静起来:“大哥请稍待,让我先梳洗一下。”
  白翟发现自己的失态,沉默的坐了下来。
  这时侍仆端水进来,吕不韦一边慢条斯理的梳洗,心里却也非常紧张,一定出了紧急情况,否则一向沉着的白翟不会张惶到如此程度。
  果然,没等他梳洗完毕,白翟就开始说话了:
  “一早阳泉君就派人来通知,因为他有紧要政事,所以今晚的约会要取消!”
  “据我所知,他只是秦王的弄臣,也会有紧急要事需要处理?"吕不韦有条不紊地打散头发梳理,然后拘成髻,侍仆要上前帮忙,他作手势要他退到一边去。他对着铜镜问:“他说过约会改在什么时间?”
  “就是取消,再要约,得等他的通知,"白翟悻悻然地说:约会无限期延期。”
  “啊!"吕不韦一失神,手上的玉梳掉在地上跌成粉碎。
  “这个食言而肥的家伙!"白翟又继续恨恨地说:“他根本没事。据我自他身边亲信得到的消息,昨天吴姬派人送了大批礼物到他府中,请他在主上面前美言,据说,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为嫡嗣,这几天就会将立嫡书上呈,听候主上批准。”
  “哦!"吕不韦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看样子是迟了一步,功亏一篑,几个月来的心血,去了将近一半的家产,全都白费了!
  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在事情未完全绝望以前,他要继续奋斗。
  白翟在说些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他在心中很快评估出,事情还有挽救余地,首先他梳洗完毕,外表装得若无其事,在白翟对面坐下,突然发问说:
  “今天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阳泉君?”
  “我刚才说话,贤弟一点都未听进去?他今天根本无事可做,而是要到上林猎鹿。”
  “行猎应该是春秋的事,冬天也能猎鹿?"吕不韦似乎并不着急,还问着这类的闲话。
  “按秦国律令:春天为百兽交配怀孕之期,禁猎;夏秋为幼兽出生哺乳之期,禁猎;到了冬天,幼兽已可脱离生母自立,才准行猎。”
  吕不韦暗暗赞佩,秦国所以强盛,有它的道理。他又盘算了一会,毅然地对白翟说:
  “今天我必须见到阳泉君和华阳夫人两者,我认为事情不是不可以挽回,只要安国君未正式宣布立嫡以前,我们都要努力争取。”
  “阳泉君取消了约会,我们如何去见他?”
  “大哥不必管这个,你只要连络华阳夫人令姊,最好能安排在今晚见到华阳夫人。还有,前日代大哥到阳泉君处连络的是谁?”
  “一个老仆白顺,你为什么不先见华阳夫人,她才是主解,何必去找阳泉君碰钉子?”
  “大哥,事情紧急,华阳夫人要见,但先找到阳泉君仍是釜底抽薪根本之计,只要王后反对,安国君即使已将立嫡书上呈,还是可以驳回的。”
  “你要怎样说动阳泉君?"白翟担忧的问。
  “现在我还不知道,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该说的话就会像活泉似的涌出来。”
  “我相信你办得到!"白翟紧握住他的手。
  “还有,大哥,你要白顺准备两匹最好的行猎健马和全副行猎装具。”
  “你要做什么?"白翟惊诧地注视着他。
  “陪阳泉君行猎!"吕不韦微笑着说。
  “行猎?"白翟先是瞪大眼睛问,随后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我会要人立刻准备好。”



  朔风凛冽,草木枯黄,虽然只是仲冬,但疾风吹在脸上,就已像刀割一样。
  吕不韦和白顺全副猎装,肩挂箭囊,手执强弓,策马急驰。吕不韦骑的是白翟最心爱的大宛汗血马,通身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白顺骑的则是一漆黑马,也是神骏非凡。
  白顺策马在前带路,吕不韦在后紧紧跟随。到达上林边缘,白顺勒马,跟随到吕不韦后面。
  只见上林占基广,一片幽深,虽然大部份草木都已凋枯,但松柏等类长青树相杂期间,依然显得苍郁,行猎小径曲折通幽,两旁修理得甚为整齐。
  上林未设围墙,但设有入口及通车大道,贯穿整个上林范围。
  入口处立有一块石碑,上刻着拳大的篆文: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
    自行闯入者按律刑!
  “进去就是上林了,吕先生,我们一身猎装,进去按律就是处死,先生是否要再思一下?”
  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只听得林中人声、马嘶声沸腾,草木摇动,到处发出枯叶的沙沙声,不知有多少小兽正在逃躲。
  吕不韦只作了短暂的考虑,这是唯一能见到阳泉君的机会,良机不能放过。于是他转头对白顺说:
  “你已带我到了地头,阳泉君行猎队伍庞大,不怕找不到他,你先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说我申时以前一定会赶回来,要他将那方面的事积极作安排。”
  “但是……"白顺想说点什么。
  吕不韦没等他将话说完,就已策马进入上林,往号角声响处狂驰。
  白顺只得掉转马头,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吕不韦在上林车道上策马急驰,号角声越来越近,远远看到一处高地站着一群骑者。
  一具黄色华盖下,一个头戴高冠、身穿红袍的人,正在指手划脚说着些什么。高地周围树林中,无数兵卒,有的带着猎犬,有的拿着木棍,在草丛中拍打追赶,将一些獐兔之类的小动物赶到高地脚下,那群在高地上的骑者就纷纷用箭射,再由猎犬衔拾回来。
  “这种猎法倒也新鲜,只是有什么乐趣?”
  他虽然没见过阳泉君,但直觉判断高地上穿红袍的那个人一定是。
  他转过马头驰上一条行猎小径,直对高地奔去,没驰出多远,只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叫:
  “来人是谁?敢在上林驰马!”
  也有人喊道:
  “赶快退回去还来得及,擅入上林的平民有罪!。
  “你们看他一身行猎打扮,分明是想偷猎!赶快抓住他!"也有人在如此喊。
  “下马!下马!”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这个人好大的狗胆!”
  “看他衣装华丽,像是有来头的人!"有人这样喊。
  “不错,看他的服装打扮,不像是秦地人!”
  “对了,他骑的是白大掌柜的汗血宝马,一定跟白家有关系。"有人说。
  “马跑得好快,用箭射!”
  “不要乱来,我认得出那是白家的宝马!"先前那个声音在大声阻止。
  在树林草丛中追寻野兽的众兵卒,纷纷转移目标,围向他来,还有几个人上马来追捕他。
  不愧是宝马,脚程之快有如掣电,吕不韦骑在马上,只听风声呼呼,人声、树影就像在倒退一样,他忘掉一切,眼中只有高地上那个穿红袍的人,心中只想着要如何说动他。
  “飕"的一声,一支响箭在耳边擦过,发出呼呼之声,这不是开玩笑,听响声就知道是秦军特有的战争利品——秦弩所发出的。
  吕不韦想停马,但看看高地就在眼前,红袍人的脸都看得清轮廓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放弃,正在犹豫,白马冲刺得更快。
  “飕!飕!飕!"后面的弩箭像飞蝗一样连续发射,不过前前后后擦身而过,距离射中他总差那么一点。
  吕不韦早听说秦国禁卫部队虎贲军训练精良,尤其是在弩弓上,显然他们是在将他作为猎物围捕戏弄,否则早就把他射成刺猬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是加紧催马冲向山坡。
  忽然白马一个人立嘶叫,将他摔下马背,原来宝马性灵,虽然在疾驰中,仍然发现路中两树间出现了一人多高的绊马索,它紧急人立刹住下来,可将吕不韦摔得鼻青脸肿。
  路两边草丛里跑出来十多名兵卒,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推着向高地上走,有人还大声骂着:
  “看你人长得精明相,怎么无事往上林闯,还想惊动君侯的虎驾。”
  摔得头昏眼花的吕不韦听到"君侯"两个字,忘了身上疼痛,只顾连串地问:
  “是不是阳泉君殿下?”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上林摆这种阵势行猎!"一个兵卒笑骂着。
  “老小子,算你命大,今天要是大王行狩猎,你早就变成了箭靶,哪还能活着讲话!"另一名兵卒推着他走。
  吕不韦正被众兵卒推拉着上山坡,忽然山上冲下一名传骑,口里大声喊道:
  “不得对吕先生无礼,快松绑!”
  众兵卒又手忙脚乱地为吕不韦松绑,带过来他的白马让他骑上。传骑向他拱拱手说:
  “我家君侯有请,请跟我来。”
  “阳泉君知道我是谁?"吕不韦忍不住问。
  “阁下是吕不韦先生吧?我家主上就是请你!"传骑笑着说。
  吕不韦策马跟着他上坡,心里却在纳闷,阳泉君不认识他,怎么老远就知道是他?



  阳泉君远比他想象中年轻,廿多岁卅不到。他身穿红色锦袍,腰系玉带,身佩长剑,不像是行猎,倒像是出巡。他生得非常英俊,面白而未留须,远看像是个刚行冠礼不久的少年。
  吕不韦赶快下马,急走到他面前,正想下跪行礼,阳泉君早就跳下马来将他拦住。
  “吕先生不必多礼,远来是客,我们以宾主之礼相待吧。”
  两人行过宾主之礼后,阳泉君向一名侍臣说:
  “我和吕先生到那边坐坐谈话,你们继续行猎,至少也得打头水鹿或是山猪什么的回去,不然回去真没面子。”
  “是。"侍臣连声答应。
  他慢慢踱向山坡一棵大松树下,吕不韦在身后跟着。两人在松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阳泉君先开口笑着说:
  “吕先生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还未看清你的人,就知道是你?”
  “君侯聪明,非常人所及。"吕不韦顺势奉承一句。
  “倒不是孤家聪明,而是认识那匹白马,白老儿平时碰都不让别人碰一下,今天他倒舍得让你骑来,还险些作了箭靶。”阳泉君促狭地笑了起来。
  吕不韦发现他笑声甜美,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同时诱发出一种近乎女性的妩媚,难怪秦王宠得他竟敢在上林大张旗鼓地行猎。
  “此人自小在深宫长大,不知天高地厚,虽然贪货,但只以利诱,尚嫌不够,还得加以威胁。"吕不韦暗暗在心中找到了主意。
  “这匹大宛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据说急奔力竭,会出红汗,汗干体力立即恢复。连产地大宛,万骑马中也难找到一匹。”
  阳泉君侃侃而谈马经,吕不韦却在心中接连叫苦,但又不敢打断他的话头,他只得顺势讨好地说:
  “君侯博学,臣今天算是一长见闻。”
  “这种马杂色马尚偶尔见到,纯白色更是十年难得一见,”经吕不韦一奉承,他谈马谈得更有劲:“此马本来是西域献给大王的,因为性情刚烈,主上年事已高,不适合骑乘这种马,要是用来驾乘,却又找不出同样的四匹,同时用这种宝马驾车,也未免暴殄天物,是不是?”
  阳泉君又是一笑,吕不韦心头跟着一震。
  “孤曾向大王要过这匹马,大王论这骑马既然不适合他骑,就更不适合我,大王爱惜孤家,怕我出事,"阳泉君继续说:“他说,烈马应该配勇将,所以就赐给了武安君白起,武安君舍不得让它上战场,就转给了他兄弟白翟饲养。”
  阳泉君似乎口说干了,用舌头润了润他殷红得像涂了胭脂的嘴唇,又说下去:
  “这样一来,孤家可倒楣了,本来年年赛马,孤的那匹乌骓,三年都连得冠军,为我赢得不少彩头和面子。这匹汗血马去年一上场,竟将孤那匹乌骓丢在后面三十多丈,吕先生懂不懂赛马?”
  “齐赵之地,也有赛马胜事,臣倒是没参加过。"好不容易轮到吕不韦说话,但仍然拉不上正题。
  安国君以手上马鞭一拍脚上皮靴,带点恼怒地说:
  “吕先生,三十丈!平日赛马相差距离都是以马头和马身计算!明年三月赛马盛会,真希望吕先生能参加。”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到吕不韦在等他将话纳入正题,他不耐烦地站起来,皱了皱眉头说:
  “假若吕先生是为安国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闯上林,孤认为不值得,因为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立嗣书几天后就会上呈大王。”
  “这件事虽然重要,但还不值得臣冒死闯上林。"吕不韦微笑着说。
  “什么?"这下轮到阳泉君惊诧了。他直视着吕不韦,满脸怀疑地问:“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的,一来是奉白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猎,特来献马为大王助兴。”
  “什么?你说白老儿将马送给孤家?"阳泉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刚才见到阳泉君如此渴望得到这骑马,吕不韦就在心中盘算好了,这样嗜马若狂的人,送他一匹好马,比送他什么稀世珍宝都来得对味,等他高兴领情,再以他本身的利害关系来说动他,不怕他不就范。至于白翟那边,回去再说吧!看样子白翟不是个爱马若痴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骑马和他翻脸,尽管这是匹汗血宝马。
  “是的,臣的来意正是如此。"吕不韦仍然坐着未动。
  阳泉君转了几步,又在石头上坐下来,比刚才靠近了许多。吕不韦暗暗在心中高兴,看情形大宛马已开始产生效应。
  “还有第二件事呢?"阳泉君微笑着问:“假若是安国君立嗣的事,孤只能说不是绝无办法,但想挽回很困难!”
  吕不韦听到他已改口,内心雀跃不已,但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他摇摇头说:
  “臣不是为异人公子,而是为了君侯的安危!"吕不韦特别加重"危"这个字的语气。
  “孤的安危?"阳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听到什么笑话的孩子:“孤会有什么危险?尤其是安国君立嗣是他家的事,跟孤有什么关系?”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几个问题?”
  “请讲,请讲。"阳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王今年高寿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岁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来应该是六十六岁了,而且近来也体弱多病。"阳泉君脸上出现了忧色。
  吕不韦心想,看样子他对秦王倒是有点真感情,他又继续明知而故问:
  “不知王后生了几位公子?”
  “哦,不说公子,连公主也未生一个。”
  “所以君侯名义上虽然是王后的幼弟,实际上大王和王后将君侯视同爱子。”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将我抚养成*的。”
  “因此大王对君侯不时行赏,据自各国及匈奴戎狄的奇珍异宝,先要君侯挑选自取,而且对君侯的建言也是言听计从,很少拒绝的。”
  “这是主上和王后的错爱。"阳泉君益发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骏马盈外厩,美女立后庭,朝中尊贵,多出君侯门下。”
  “不错。”
  “君侯知道吗?这就是君侯的危险所在!"吕不韦加重语气说。
  “什么?"阳泉君惊诧得跳了起来,直瞪着吕不韦:“你说什么?”
  吕不韦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你——"阳泉君叹了一口气:“说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脏腑之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臣是不忍见君侯执迷自误。吕不韦义正词严地说:“君侯不怪,不韦才敢说下去。”
  “说都说了,干脆说完,免得令人烦闷,说下去吧。"阳泉君笑了,天真无邪孩子似的微笑。
  “反观太子安国君,门下无贵者,声色齐用,也一切都不如君侯。”
  阳泉君想了一会,沉吟的说:
  “不错,事实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吕不韦叹口气说:“太子用事,君侯就危险了!”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自言自语。
  “所以君侯应早谋对策。”
  “对策?如何谋法?"阳泉君显得有点徬徨:“先生有何妙计,请直言无讳,用以教我。”
  吕不韦见他已上钩,心中暗自高兴,但表面仍装出慷慨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模样。他语气恳切地说:
  “立子傒,对君侯有害;立异人,对君侯则利大无比!”
  “什么理由,分析给孤听听。"阳泉君认真地说。
  “子傒年幼,生母得宠,一旦安国君当国,子傒为太子,理所当然,与君侯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宠,一旦继位后,反而会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阳泉君不断点头。
  “立异人情形则完全不同,异人生母不得宠,人且远质赵国,自知立嗣无望,假若君侯说动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将感恩图报,一旦他得国,王后无子等于有子,君侯家也就高枕无忧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国君已作决定,要如何挽回?立嗣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不过是一项程序。”
  “在立嗣书犹未呈递批准以前,想阻止并不难。"吕不韦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么高策?说来听听!"阳泉君好奇地想听下文。
  “异人贤名满天下,这早已传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的耳中了。”
  “不错,孤就曾亲自听到主上有次对王后说,此子年纪轻轻,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的赞扬,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吕不韦问。
  “王后当时说,真可惜,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欢。”
  “那就对了!"吕不韦惊喜地说:“王后早有意立异人了,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事,她不便参加意见而已,君侯只要将臣今天这番话提醒王后,她就不会不说话了。”
  “但安国君那方面怎么办?"阳泉君摇摇头说:“这是安国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插手。”
  “安国君那儿,臣自有对策,"吕不韦以右拳击左掌说:
  “华阳夫人无子,对子傒及生母得宠不会没有怨怼,假若让王后召华阳夫人入宫,赞夸异人贤名,再暗示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华阳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该怎么办?”阳泉君脸上竟充满了忧色。
  “那怎么会?王后和华阳夫人是同病相怜啊!只要王后一暗示,涉及自己利害,华阳夫人向安国君争取收异人为子,乃是必然的事。只要异人为华阳夫人收认,那名正言顺,他就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先生果然高明!"阳泉君高兴得跳站起来,想想他也应该主动点:“这样好了,华阳夫人由先生再去说动一番,王后这方面由孤进行。”
  “敬领钧命,君侯请放心。"吕不韦也站起来行礼说。
  “事情谈完了,我们该打猎了,看看他们猎到些什么?”
  阳泉君一举手,近侍就将他和吕不韦的坐起牵了过来。
  阳泉君跨上白马,笑着向吕不韦说:
  “你全身猎装,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猎,现在我们就将马换过来,你骑孤的马,我们比赛一下行猎,也正好让孤试一试宝马脚力!”
  话未说完,他已扬鞭驰马,绝尘而去,吕不韦飞身上马追赶,很久才追上,那是阳泉君勒马含笑在等着他。
  经过这场行猎后,他们更由盟友进步成朋友。
  吕不韦告辞回去时,太阳已半沉在西山顶,射出彩霞万道,东方的暮霭逐渐聚合。
  但在吕不韦眼中,这不是近黄昏的夕阳,而是希望无限、刚刚升起的旭日。



  华阳夫人要侍女将那幅"百鸟朝凤"湘绣挂在卧室里,她越看越喜欢。
  图中绣的是一位著王后装的美妇人在*琴,面目像极了她自己。对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着一只凤凰,树周围飞满了各式各样的鸟,在朝拜凤凰,也是在朝拜这位美妇。美妇人背后侍立一个年轻公子——异人,孺慕神情跃然布上。
  绣像相当大,美妇像有真人大小,绣得面目栩栩如生,衣裙的棱角褶痕都显示了出来。
  图中是采用了文王*琴引来凤鸟的故事,只不过将图中的文王换成了她。
  “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这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的模样神情,连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他都记得,可见传言说他每日哭泣思念我,这不会是假的了。"她在想。
  难得绣这幅画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样可怜,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到异国为歌伎,因为色艺受到贵人的欣赏纳为姬妾。
  她已经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为夫人,如今又成为太子妃,将来更会成为母仪全国的王后,玉姬会怎样呢?是否她们前半段的路相同,后半段也会抵达同一目标呢?
  听吕不韦说她人长得极美,而且面目也有点像她,看这幅绣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手。
  巧手和慧心应该是相连的,她在少女时代也是刺绣巧手,设计绣出的湘绣,人见人夸。后来学琴学歌也是如此,真的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巧。
  也许玉姬目前还不如她,但有一件却远胜过她,她怀孕了,而她自十五岁受幸,二十多年都无法有孕,如今更是绝望了。
  她本来不愿管立嗣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其是公子就多达二十多个,按照秦律和家规,这也都是她的儿女,她不想偏心哪个。至于那些姬妾争宠,千方百计争宿夜权,她更觉得好笑,为了男人一个关爱眼神,或是说一句:今晚留在你那里吧!间反目成仇,这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从不为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现在如此,年轻时更是如此。她端庄冷漠,不假丈夫以辞色,丈夫反过来尊敬她、体贴她,处处在讨她的好,这也许就是男人犯贱的天性吧!
  当然她明白,尊敬讨好并不等于爱,男女之间热烈疯狂的爱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理性的疏远,而刻意的讨好,更是理性的虚伪,这和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丈夫也常说,她像个玉石雕成的神像,美虽然美,却只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亵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话没说出来:“你无法引发男人对你痴狂的爱!”
  她需要那样痴狂专一的爱吗?当然她需要!不仅是男女间的,而是任何关系间的关怀和专注。她自小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姊姊相依为命,她专心一意地真爱她姊姊,但她感觉得出来,姊姊对她并不是真爱,否则不会同意舅父在她十岁时就卖掉她,而这些年来每逢表现一点亲情以后,接着很明显地就有所要求。
  异人不一样,以前只是因为她可怜他生母不受重视,稍微多照顾偏袒他一点,想不到离开十年,他会日夜思念她,为她祝祷,却又不让她知道,这孩子多使人感动!
  还有玉姬,和她有同样凄凉身世遭遇的楚国同乡,竟舍得花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刺出这幅湘绣,真难为她了!
  这才是真正爱她、关怀她的人,只是爱恋她而对她一无所求的人。
  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为她祝祷,却不让她知道,以及吕不韦今天见到她,出乎她的意料,竟只字未提立嗣的事就看得出来。今天吕不韦见到她,只说了异人的一些近况,最后隐约透露出异人思念故国,更渴望能回咸阳承欢在她和父亲膝下。
  本来她有心理上的准备,在吕不韦为异人游说时,委婉的告诉他,她不想管这件事,而且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力。以子傒生母吴姬受专宠的现况,以及安国君下了决心就绝不改变的性格,她说了无益,反而会自取其辱,因为安国君会告诉她,所有的儿子在名义上都是她的儿子,生母只不过是代她生他们而已,她用不着偏袒谁。同时,他在和她讨论立嗣的时候,她表示过她没意见,而吕不韦来了以后,她又说想立异人,这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只有使他立子傒的决心更坚定,因为他会怕其中有什么阴谋。
  但吕不韦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吕不韦呈上这幅湘绣,侍女展开让她观赏时,泪弥漫了她两眼,当吕不韦轻语解释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时,她的热泪竟盈眶而出,滴湿了绣布,她在内心狂呼:
  “我一定要为这对可爱复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
  她在室内转了几步,回身时,目光又被那幅湘绣所吸引,她细细地赏玩着异人绣像脸上的孺慕神情,心中涌起一阵温馨,两眼在不知不觉中又润湿了,她口中喃喃着:
  “这对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接着,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宫的事。



  在用过中膳后,王后要她单独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那些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话要和她谈。
  她轻扶着王后,看到她出现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盖不住的眼角纹,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还只五十岁出头吧?竟就老成这样!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会和她一样,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心的本钱。”
  她不禁有点伤感起来。
  身旁王后在轻声说话:
  “听说太子要立子傒为世子。”
  “是的,立嫡书这几天就会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会提这件事,却想不到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她只有如此不经考虑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过没有?”
  又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只有实话实说地回答:
  “曾经商量过,臣媳只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五年前立太子时,老妇却是在主上面前力争过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完,因为这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大事。”
  “老妇并不希望你们感激,说实话,老妇看中安国君,一半是为了看中你端庄贤淑,可以母仪全国,所以紧岂不舍,力争不放。”
  “臣媳知道当时主上意不在安国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都反对,全靠母后坚持。"华阳夫人由衷感激地说。
  “那这次立世子的事,你为什么不力争坚持?"王后瞪视着她,两目如电,逼使华阳夫人低下头来:“主上年事已高,安国君年纪也不小了,有五十岁了吧?”
  “才四十六。"华阳夫人细声回答。
  “这主要是他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体虚弱得哪像四十多岁的人!你也得管管他。”
  “臣媳劝过,但是没有多大效果。"华阳夫人语其中充满委屈。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王后叹了一口气,厉声地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华阳夫人插不上口,只得将头低得更低一点,表示对她的话有反应。
  “你我同病相怜,色衰无子,空有一个正室的名份,但你就应用这个名份为自己的晚年作打算。"王后语气转柔:“我力争立安国君为太子,刚才说过一半是为你的端庄贤淑,还有一半是为了老妇自己。安国君早年丧母,由老妇一手带大,就跟我亲生的一样,我虽无子,安国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谁?立别人生的儿子,一旦成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贵,也会尊奉为太后,而且是有实权的太后,你这个无权而又和她争过丈夫宠爱、甚至是责骂过她的太后,际遇之惨,不用想象也会知道!”
  “……"华阳夫人仍然无话可对。
  “你为自己打算过没有?"王后用怜惜的口吻问:“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生育的希望没有?”
  “臣媳已经绝望了。"华阳夫人细声地说。
  “而且安国君只是尊敬你,但总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话像利箭一样刺在她心上,她脸发红,头更低。
  王后停止了说话,华阳夫人也沉默地扶着她走回室内,要进门时王后突然转脸向她说:
  “听说在赵质子异人有信使回来了。”
  “是的,不过因安国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还没有接见过他,这个人名叫吕不韦。”
  “吕不韦?赵国的巨贾,他肯为异人当信使,真不简单,其实异人这个孩子也真是异乎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主上和老妇也有所耳闻。你和安国君应早日接见他,问问异人在赵国的景况。”
  “是,臣媳遵命。"华阳夫人柔顺地答应。
  “异人这孩子也真可怜,辗转各国当质子,一去就是十年,母宠子爱,生母不受宠,他就流落一至于此!"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有所深意地看了华阳夫人一眼,继续说:“你该好好照顾他一下。”
  “是的。"华阳夫人仍然柔声而应。
  告辞临行,王后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了她一句: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10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王后这句话,暮鼓晨钟似地在空气中回荡,震动她的耳膜,也激震了她的心灵。是该为自己作打算的时候了,色衰无子,女人有什么比这更悲哀!
    ~~……
    ~~日月忽岂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
  当年散发结辫的小女孩,如今已变成迟暮的美人,同伴的歌声却依然萦绕耳畔,而且是那样清晰。
  歌声让她魂游故国,让她重温昔日情景。虽然其中满是坎坷和不幸,但年轻总是好的,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发斗志,不幸引来希望。
  清越凄厉的歌声也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到自己站在那幅湘绣前,不知站了多久。
  绣像中她仍青春美丽,异人则是满脸的孺慕之情,片刻间她作了决定:
  “我一定要为这两个孩子作点什么!”
  “太子驾到!"卧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着。
  等她听到喊声时,安国君已笑嘻嘻地进到屋内。
  他穿着一件黄袍,头戴黄金束发冠,瘦削的身体似乎承受不起厚袍的重量,干枯憔悴的脸,依稀残留着过去俊美的痕迹,只是蒙罩着一股晦暗之气,一看就是酒色过度,夜生活过得太多的人。
  “贱妾未能远迎,太子恕罪!"华阳夫人连忙转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安国君微笑着将她扶起,端详她很一会,惊讶地问道:“夫人哭了,什么事值得你流泪?”
  话未说完,他就发现到墙上的湘绣,他偏着头看了一会,没有多大感觉地问:
  “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画中王后的脸好像你,那侍立身后的公子看来看去好像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华阳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夫人,你破涕为笑的神态真是美,有如朝阳中带露的芙蓉!”
  “这把年纪了,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华阳夫人偷偷地擦掉眼泪,装着生气地说。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我真的一时想不起。"安国君一边嘟哝一边自行在几案前坐下。
  华阳夫人暂时不回答他的问题,要他费点神好好想想,她也在他对面坐下。
  “儿女多了也是麻烦,过年过节全来问安时,常会张冠李戴弄错名字。夫人,我们儿女是三十八个,还是三十九个?”
  “四十一个!"华阳夫人没好平地说:“儿子是二十八个。”
  “二十八个儿子,很多年龄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让我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安国君语带委屈地说。
  “只有那一个儿子,恐怕你连头发都数得出来!"她讽刺地说。
  但说完话,她立即后悔起来,往日她从未用过如此语气说话。
  “今天你怎么了?"安国君惊诧地注视着她:“又是流泪又是生气的,谁得罪了你?告诉我,让我严惩。”
  她沉默,看到他纵欲过度的瘦弱身体,王后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泉似地涌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安国君怜惜中带点不耐地说:“这几个月我到哪里去睡,总是有人为立嗣的事哭着嘀咕我到天亮,只有到你这里来才勉强找个耳根清净,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啼的,"说完话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来,坐到我身边来,好谈话些。”
  她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在脸上抚摸,轻轻吻着她的耳垂说:
  “今天怎么了?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是不是触画生情,想起了什么?”
  她擦干眼泪,娓娓道出今天吕不韦来访的经过,以及异人和玉姬在赵国的景况。
  “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确亏待了他,"安国君感动的说:我要想办法调他回国,只是都是我的儿子,换哪个他的生母都会吵翻天。"他只感动片刻,接着又想到换质子的事,不但生母会吵,而且和父王及赵国全都有关连,换质程序更是繁复得不得了……算了!还是留他在那里好了。
  他心里想到这些,嘴里却未说出来。
  “异人送出去的时候,他生母夏姬就没吵?”
  “……"安国君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母宠子爱,异人十年前送出去的时候,夏姬根本连你的面都见不到,想吵也无从吵起!"她哀怨地说。
  “母宠子爱,色衰见弃……"她喃喃自语,说到最后声音哽塞,再也说不下去。
  她长跪起来,又再俯伏于地,哽咽着说:
  “贱妾十五岁得侍枕席,已二十八个年头了,如今年老色衰,无能再侍奉殿下,只求太子赐妾别馆一处,茅屋三间,容妾养老,于愿已足。”
  “你怎么了?"安国君一把将她由地上抱进怀里,轻抚着她依然乌亮的秀发,也声带感伤地喊着她的小名说:“湘妃,你心里想什么,我真的弄不懂。你十五岁将初夜交给我,我那年也只十八岁,什么也不懂,交给你的也是我初次。这多年来,我广置姬妾,那只是随俗,只是享乐,能在我心中真正占地位的只有你!”
  “但你纵欲过度,连母后都说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怜惜地拍拍他憔悴的脸。
  “母后,她什么时候召见你了?"安国君心头一阵凛然: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昨天召见我,我们谈了很多有关异人的事,她说异人这孩子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真是异乎常人,她还说……"她有意停住不说下去。
  “说什么?快告诉我!”
  “是你自己要听的,听了别难过。母后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像个娼妓,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哦,我全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国君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但他不敢发作出来,因为他从不敢在华阳夫人面前发脾气,何况是母后说的话。
  “怎么,真生气了?"她钻进他的怀里揉弄着,使他又仿佛回到他十八岁她十五岁那年。
  “你要什么,求求你直说,要立子傒是经你同意的,现在你又想立谁?"他假装生气地说:“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我想……我想要自己的儿子。"她以袖掩面,低头细语。
  “那今夜孤家不走,帮你生一个。"他戏谑地说。
  这是他们在年轻时常玩的闺房游戏,如今重玩,使他觉得时空倒流,他又年轻起来。
  他按照游戏常规,强拉下她掩脸的衣袖,不禁愕然,这次不是游戏,她真的是泪流满面。
  安国君沉默很久,最后冒出一句话来:
  “明天召见吕不韦,我要为你立嫡!”
  她扑进他的怀里,真心地笑了。


11

  吕不韦这次来秦国,可说是大获全胜,无往不利。
  首先是他和白翟达成协议,由白翟负责将秦和巴蜀的煤铁原料和木材、药材运往赵国,吕不韦则负责向秦国提供炼好的铁和制成的武器,最终目标是提供冶铁技术及大量冶铁匠人给秦国,使秦国能建立自己的冶铁工业,制造铁兵器,逐渐淘汰较不锐利的铜兵器。
  白翟介绍白起和他认识,并由白起将这项秘密协定向秦王报告。秦昭王大悦,除了赏赐他不少黄金外,还特地由白起转交一道"天下通行符",手持此符,不论是秦国全境,或是秦军在各国的占领地区,只要见到此符,就知道是大王的贵宾,应由当地地方或是军事首长负责接待,维护安全,并护送到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秦王本来要亲自召见吕不韦,但因吕不韦不便公开露面,以免被各国在秦使节或间谍发现他这项身份,所以作罢。
  白起虽然在秦王面前极力夸赞他推荐他,但在见面时却明显表示出他对吕不韦、甚至是所有商人的轻视。他半开玩笑半讽刺地对他说:
  “有人说,商人无祖国,以前孤不太相信,因为秦国商人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见到吕不韦先生后,才知道武人的胸襟太狭窄了,只要有利可图,管他什么国家不国家。”
  吕不韦听了,只淡淡地微笑着回答:
  “天下本来是统一的,只因周朝王室积弱,控制不住诸侯,才落得今天各国割据的局面。商人通有于无,眼中只有生民需要,没有国界,而不韦更自许为天下人。”
  武安君白起当时因长平之战坑俘,大受各国非议,秦昭王也责备他太过份,他告病在咸阳休养。听了吕不韦的反驳,他默默不语,态度改变了很多。
  其实,吕不韦在心中暗语:
  “我这样不是为秦国,更不是为利润,而是为了我自己。有一天,我将到秦国来主政,而我的亲生儿子将到秦国为王,子孙世代为秦王,还有,谁敢说他有朝一日不会成为天下的共主!”
  在生意上,由于白翟的安排,他和咸阳的大商人及负责商务的官员常相往来应酬,他和这些大商人也达成协议,今后货物交易不用付现,记帐抵销,每年再结算一次,多退少补,这样可以减少黄金和铜钱来往运送辛劳,并避免路途风险,各地目前都处于交战状态,军队、盗贼和难民都构成威胁。
  这种办法他在齐赵行之多年,非常方便。
  这些官员和大商人并答应协助他在咸阳及其他大邑开设分号,他在秦国的贸易网有了初步规划。
  同时,他利用在秦停留时间,会晤了散居秦地的老朋友和昔日门下客,他要他们互相连络,秦地有事,立即用最快方法转告他,这些人有的在朝中或地方为官吏,有的属于市井,要通报的消息不只限于商情,也包括了朝中大事和重大人事调动。
  这样一来,他等于组织一个严密的情报网,秦国重大举动,他都会比别人先知道。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达成了他来秦的主要目的。
  安国君及夫人召见了他,当面一再感谢他对异人的照顾。同时三人品玉为符,立异人为华阳夫人的嫡子。华阳夫人并亲口赐名给异人,要他从此改名为子楚。
  至于玉姬,安国君及夫人承认这项婚姻,无论生男生女,子楚都必须将她扶为正室。本来这不符合秦国宗室的惯例,一般都是姬平生公子后才扶正。但华阳夫人苦苦地恳求,并以她自身为例,安国君当然无话可说。
  安国君要他带封书信给子楚,信中强调将他交给吕不韦管教,他已正式聘请吕不韦为他的师傅。
  华阳夫人特别在信上附话,谢谢玉姬给她的湘绣,并交代子楚善待她,安国君和她都已正式承认他们的婚姻,安国君会设法换他们回国。
  一切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他开始怀念起邯郸和玉姬,还有她腹中的儿子。它虽然还不能知道性别,奇怪的是吕不韦在潜意识中却一口咬定是儿子。
  他本来想在年前返赵,但却抵不过安国君及夫人的盛意,留在咸阳过年,初五才告辞。
  安国君及夫人本想为他扩大祖道(送行仪式),但怕过于招摇,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对他不利,仅在府中设宴送行。
  初五清晨,他仍是来时的双马安车,但所载回的收获,却是再大的骑马高车也容纳不下的。
  他出得咸阳雄伟的城门,忍不住打开车后窗凭轼而视,巨龙盘捲似的城垣,猛虎雄踞般的城楼,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金黄灿烂,光芒四射。他忍不住对天暗呼:
  “多伟大的国家!多恢宏的气宇!我的儿子将君临你,领导你征服天下!”
  接着他又在心中喃喃的说:
  “儿子,看你的父亲在你未世前,就为你做了多少事情!”
  到达魏都大梁,他就在当地分号遇到子楚派往秦国报喜的信使。玉姬生了个公子,子楚并在信中要求父亲承认他们的婚姻,准许他将玉姬置为正室。
  吕不韦要信使继续前往咸阳,他则急急赶返邯郸,一路上,只见秦军又在向东方集结,看情形赵国又将发生战事。
  有了"天下通行符",在秦军占领区通行无阻,赶路中,他已无心留意军队的调动和难民的疾苦,他只时时在心中喊着: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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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10:25:01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赵政出世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子楚看了抱在奶妈手上的初生婴儿一眼,在心内狂呼。但再看第二眼时,他不禁有点感觉失望。
  这个皮肤打皱,头发湿湿,浑身上下通红,像一只开水烫过的老鼠的东西,会是他的儿子?会是秦国可能的统治者?
  他出生时是否如此?目前横行天下,东征南讨,每天都忙着侵占别国土地,攻城掠地的他的祖父秦昭王,出生时是否也是这种模样?
  两眼紧闭,紧绑在襁褓里,一副软弱无助的样子。
  婴儿没有哭,他也没有听到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哭声,那是为邯郸城内喧天的锣鼓声和爆竹声所掩盖。依赵国特有的风俗,迎新年时,会以竹筒丢在火里,烧出劈劈啦啦的声音,以象征来年的兴旺。
  这孩子出生时,正好是正月正(朔)日正(子)时正(初)。
  普天下这时候都在热烈庆祝,迎接一个新的年、新的希望,连带也是庆祝他这个儿子的诞生。
  “看上去好小。"他顺口说了一句。
  “不足月生的,已经算是很大了。"奶妈也顺口答。
  “不足月?"他对生孩子养孩子这类女人的事是从不过问的,也就是说对这方面的事一窃不通。
  “一般孩子都是十个月生,小公子只有八个月,他恐怕是要抢这个好时辰。”
  “哦!"他没有再问下去,正月正日正时正,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和时辰,儿子是抢对了。
  他信步往产房里走,口中还问着:
  “夫人怎么样?”
  分站在门口的两名片妇却将他拦了下来。
  “公子,产房不洁,尤其是新年,进去恐怕对公子不好。”左面的仆妇恭敬地回答。
  “公子有什么吩咐,奴婢可以转告,恭喜公子,添了一位小公子,而且母子平安。”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得到里面很忙,也听到仆妇们轻言细语的说话,和玉姬软弱的呻吟声。生孩子一定很累,他应该进去安慰她一下,可是平日恭顺的两名仆妇,现在却是硬挡住门,大有两妇当关,主人也不行的架势。
  “夫人辛苦了,我想进来,她们却不让我进来。"他的口气倒有点像孩子向妈妈告状。
  “你等了半夜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玉姬软弱地在室内回答。
  “公子请回房休息,"奶妈抱着婴儿要进门时,微笑着对他说:“三天后夫人就会移回寝内,公子一天到晚都见得到。”
  “嗯!"他想再隔着房门说几句体贴话,但看到室内室外满屋子的仆妇婢女,他将话忍了下去。
  他不想回卧室,转了几转,习惯性地转到了小楼南端的书房。跟在后面来的一名小婢,忙着为他生好火炉,沏上热茶,还怯生生地问道:
  “公子是否要用点心消夜?”
  “不要了,辛苦了大半夜,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他挥挥手遣走小婢,感到一阵轻松,儿子生下来了,母子平安,感谢上苍和祖宗保佑。
  但随即心上又升起一阵茫然无助的感觉。平日他习惯了大事找吕不韦商量——与其说商量不如说全权委托他——小事要赵升去办。生儿子是大事,但该怎么做,他一点头绪都没有,而吕不韦到秦国去,不知为什么耽误了,连过年都不回来。
  他推开南窗,只见满天星斗,大地却是盖满厚雪,一片的白,天空星星闪闪,映着白雪,显得特别的亮。
  窗下花园里传来阵阵腊梅香味,小径旁一堆堆的龙柏,在星光朦胧中,像一些站在路边聊天的白发白衣老人。
  今天是正月初一,一早就会有宾客来拜年,他该准备些什么,却因忙着生儿子的事,全都给忘记了。
  往年过年,他根本不要作何准备,除了朝贺赵王这件大事去一去外,他很少赴人邀宴,也很少有人来向他拜年。
  今年初次不一样,可是吕不韦又不在身边。
  忽然他想起了赵升,今天晚上似乎还未见过赵升,当然这是因为自傍晚玉姬阵痛开始,他就一直待在小楼上。这里是男仆的禁地,但现在他急欲找他来,问问明天该做些什么。
  “来人!"他喊了一声。
  “请问公子有何吩咐?"出现的仍然是负责书房的小婢。
  “要人找赵升来。”
  “但是这里……”
  “不要紧的,要他到书房来见我,"他回头一看:“噫?刚才我不是要你回去休息,你怎么还没走?”
  “公子不睡,奴婢职责所在,怎么敢走。”
  “哦,"他心上掠过一丝怜惜,轻柔地说道:“以后不要这样,我要你去休息,就不必管我,现在你交代别人去找赵升来这里,你就回房休息去吧。”
  “是。"小平静悄悄地退出书房。
  他站到窗前欣赏雪景,发现邯郸城内,每家每户都是灯光辉煌。他在想象中浮起一幅家人团聚的温馨画,却也连带想起因战乱而失去父兄子弟的家庭,孤儿寡妇,这个年要怎么过?尤其是长期一战,赵国精壮几乎去了一半,秦国虽然战胜,伤亡要少得多,但也制造了多少孤儿寡妇?多少赵秦人家,此时却在痛哭暗泣?
  “假若我能就秦王位,我一定要设法阻止战争,让天下百姓过太平的日子,过家人团聚、只有欢笑没有眼泪的年。我子楚对天发誓,我一定要做到!"子楚捏紧双拳,默默祝祷。
  同时,他又想其他这个出生时辰特异的儿子,但愿他能为天下带来太平。
  “儿子,看!无论是秦赵、楚魏、齐燕韩,全都在庆祝你的诞生,假若有那一天,你应该善待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再有征战刀兵之苦!”
  忽然他想起该给儿子取个名字,他生于赵地应姓赵,正月正日正时生,加上他未来要主国,就为他取名赵政吧!这个名字真是再恰当再响亮不过的了。
  在他这样胡思乱想时,时间过得飞快,他突然警觉,怎么要找的赵升还没找来。看看计时的沙漏,都已丑时了。
  “来人!"他有点愤怒地喊。
  “来了。"出现的又是那名小婢,但这次她头发零乱,两眼惺忪,衣衫未整好,显然刚从睡梦中爬起来。
  “又是你,叫你休息为什么不休息去?”
  “奴婢睡处就在隔壁。"小婢委屈地说。
  “赵升怎么还没来?”
  “他们说赵升不在府中,他们到他家找去了。”
  “那怎么这久还没有来?你再要人去找找看。”
  说话间,赵升已进得书房,跪在地上叩头,上岂不接下气地说:
  “公子有什么事找我?”
  “怎么要我等你这样久?"他一面责备,一面挥手要小婢离去。
  “恭喜公子得子!"赵升伏在地上不动,口中却先恭喜让他息怒。
  “赵升,你什么事耽误了?”
  “小人的妻子今晚也生了个儿子,因为是难产,小人不敢离开,刚生下来,小人就赶来了。”
  “你妻子可平安?你来了有什么人照顾她?”
  “托公子的福,她母子均安,现在有她母亲和接生气照顾。"赵升还是跪伏在地,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感激他的关怀,还是怕迟到的受罚。
  “起来吧!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明天有宾客来,要招待的事准备得怎样了?"他说着话,转身到书案前坐下。
  赵升起来,垂手侍立在书案前,茫然地看着他不作回答。他才想起这根本不是赵升的事,接待宾客气时有一个门客专门负责,这人过年回家去了,而他府中又没设总管。
  “坐下,比较好谈话,恭喜你得子,"他和言悦色地说:
  “什么时辰生的?”
  “子时尾。"赵升仍然不敢坐。
  “这样巧,小公子是子时头生,你的儿子生在子时尾,将来一定大富大贵。”
  “谢公子的金口,但愿公子照顾,小人粉身难报,"赵升福至心灵,又跪倒在地:“求公子为小犬取个名字吧。”
  “你名赵升,他……就叫赵高好了,升高,高升。”
  “多谢公子。"赵升又再叩头。他站起来后,侃侃说明该如何接待宾客,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子楚注视着他,心中有些许愧疚,赵升跟了他这久,他今天才发现他是个人才。
  “府中还缺个总管,就是你吧!明天大家来拜年时,我会当众宣布。”
  “谢公子。"赵升又复跪下,两眼闪着泪光。





  吕不韦日夜兼程赶回邯郸,正月已经过去。
  在赵升的策划下,赵政的满月酒办得盛大风光,所有邯郸宗室大臣、达官显要、富绅大贾,全都涌到子楚府中道贺,热闹场面自不在话下。
  子楚和玉姬感到遗憾的是吕不韦未能及时赶到,总感到像缺少了点什么,而玉姬心中更是惆怅,她思念的是吕不韦——孩子真正的父亲。
  当她抱着孩子,和子楚一起接受宾客的道贺时,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充满女性魅力的微笑,心头却在隐隐作痛,她明白这只是在演戏,没有带给她真的快乐和幸福的感觉。
  同时,孩子一满月以后,脸的轮郭逐渐明显,神情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像谁隐约可见。婴儿除了眉毛修长,像她自己以外,大而灵活的眼,高挺的鼻子,处处都是吕不韦的翻版,尤其是瞪着眼睛出神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吕不韦。
  当然,在别人眼中,目前还看不出来,婴儿的长相都差不多,你认为他像谁,他就像谁。
  但孩子会长大,长相神情,举止行动,像谁是绝对瞒不过的。婴儿的模糊面目,最多只能维持到六个月。
  六个月后又怎么办?她感到惶恐和后悔,她不应该附和吕不韦的"大计",而应该坚持自己原有的立场。做一个商人妇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像吕不韦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人,要什么就有什么,而且不必涉及政治风险和宫廷斗争。
  她如今只能盼望吕不韦早点回来,谋求对策,在她心目中,吕不韦始终似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他既然决定这样做,一定有他应付的办法。
  吕不韦回来了,带来立嫡和扶正的好消息,又掀起府中一阵热闹高潮。
  在吕不韦的主持下,大宴宾客连续了好几天,这次除了富贵阶层外,还多了些三山五岳的市井英雄人物,由此显示出吕不韦在赵国潜在势力之大,以及影响层面之深,上至宗室贵族,下至贩浆屠狗之辈,几乎被他一网打尽。
  赵王虽然没亲自驾临,却除了颁发贺书外,还亲自召见了子楚,几乎带点请求的口吻,要他协助达成秦赵两国的和平。
  当此时,秦赵两国关系微妙,两国和谈使者,分别在邯郸和咸阳集会,为了割地赔款的事谈不拢,而赵国上下恨死了秦国,主战派更是高唱倾全国之力,将秦军赶出赵国的土地。但长平之战,伤了整个国家元气,想反击已力不从心,只有加强谈判,希望少割点地和少赔点款。
  子楚现在的地位虽然仍是个质子,但份量已和往昔完全不同,他以前只是个庶子,就像其中的死子,随时都可放弃,但如今不同了,他是秦太子的嫡嗣子,换句话说也就是第二顺位的王位继承人,他的祖父国君年已老迈,而太子父亲年龄不轻,身体衰弱,他可能很快就会登上秦王宝座,赵王及朝中大臣不得不笼络他、讨好他。
  子楚的地位加上吕不韦多年的关系经营,此刻他和吕不韦在赵国的声势,达到日正当中的地步。
  但他和吕不韦都不快乐,再加上玉姬,三个人各自怀着鬼胎。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所顾忌,他们尽可能互相回避,不得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言行小心,避免刺激对方,最使玉姬——现在应该称楚玉夫人了——难过的是,她接连几次秘密派人通知吕不韦,想和他单独见面,吕不韦都加以严词拒绝。他表面上答覆派去的亲信女仆,他太忙没有时间,以后有空再说,但要来人回话,夫人有什么事可以要公子转达给他,这表示毫无见她的意思。
  当然,三个人的不快乐和疑惧总归于一个原因:赵政越来越神似吕不韦!
  自吕不韦从秦国回来,就听到亲友和下人之间的各种神话和传言。
  有人说,正月正日正时正生的人的确难见,知道的只有八百年前的周文王,此子看样子和文王一样,乃是将来要统一天下的真命天子。
  也有下人绘声绘影地说,他们亲眼看见赵政出生时,一条黑龙腾云驾雾进入产室屋顶。
  但议论最多的还是赵政像谁的问题。
  当然,这些话同样也会传到子楚耳朵里。
  开始时他愤怒,认为自己受了气,但再冷静的仔细想一想,这个圈套乃是自己想钻的,甚至可说恳求别人让他去钻的。
  他身为贵族,应该知道歌伎与主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吕不韦口口声声说一直以弱妹看待玉姬。
  另外,他目前得以立为嫡嗣,全靠吕不韦一手促成,欲成大事,不拘小节,何况吕不韦如今很明显是在避着玉姬,并没有继续来往,而且今后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多。
  因此,他按下心中这股愤怒,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对外界的传言,也是一笑置之。
  只是,每逢看到神似吕不韦的赵政,潜意识中总有一股厌恶,连带对玉姬的热情也冷却了。他怕见到她,但对别的女人又提不起兴趣,他藉故独自宿眠在书房里。





  秦昭王四十九年,赵成王九年。
  和议终于达成,赵割六城予秦,秦在正月退兵。
  赵国经过一年多的休养和收抚流亡,逐渐恢复元气,邯郸城又回复了以前的热闹繁华,入夜以后,大户人家的亭台楼榭又是笙歌处处。
  燕孝王新立,召世子喜返国立为太子,他力邀子楚前往燕国游历。子楚正心中苦闷,也就应邀而去。
  在子楚随太子喜去燕后的有一天,吕不韦从外应酬回来,已带几分酒意,回府以后,经由侍仆扶进后堂,再由侍女扶回内室。
  一路上碰到的侍女都是以袖掩唇偷笑,一个个都是鬼鬼祟祟的,他满怀狐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懒得去问,也许是他待这些女孩太过宽厚,在细小事情上,她们并不怕他。
  两名侍女扶持他睡下以后,他忽然感到男人的需要急切。他醉眼惺忪的看看这两名侍女,年纪都太小,在这方面不懂得怎样伺候男人,这是他多次的经验,所以他喜欢成熟、懂得如何激起然后满足男人的女人。
  “要蔡姬来侍寝!"他口词含糊地吩咐。
  蔡姬是蔡地人,生得白皙修长,穿上衣服看上去飘遥轻灵,脱了衣服却丰肌腴肤,珠圆玉润。吕不韦将女人分成三等:穿衣脱衣时都美的女人是第一等;穿衣时期通,而脱衣时美的是第二等;穿衣时美,脱衣不美的是第三等。当然,穿脱衣都不美的女人是等而下之,在吕不韦府中是找不到的。
  他自元配无子早逝,众姬妾争立,他就立下一个游戏规则,谁先生儿子,就立谁为正室。但这多年来,不但没有生儿子,连女儿都未生一个。
  他另外一个游戏规则是:绝不和女人过夜,也不轮值,而是由他高兴,想到谁就传谁,事完即遣走。
  据他向知友说,他订这项规则,是鉴于古来多少英明君主、英雄豪杰断送在女人怀抱的温柔乡里,他吕不韦对女人要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玉姬在的时候,他召她的次数居多,自她走后,他忙着定国立君的大事,就很少召姬妾到内寝。
  令他感到讽刺的是,多年来的努力,炼丹炼功,想生出个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想不到只有玉姬生了个儿子,而他却把她送给了别人,亲生的儿子见面都不能相认。
  醉意朦胧中他闻到一阵衣香,他迷糊的感觉,这不是蔡姬。他共有七名姬妾,每个人用来薰衣的香料都不同,他不但分得出这些姬岂不同的衣香,在她们脱掉衣服后,还分辨得出她们的肌肤香味。
  女人没作一声,吹熄了床边本是光线黯淡的灯,帮他宽衣解带,动作温柔细腻,然后自己脱光,紧紧拥住他,由她胴体的温度,他明白这女人正处于性饥渴状态。
  “这不是蔡姬,"他意识不清地想:“但管他的,有奶就是娘,管她是谁?能喂饱我就行!”
  女人开始主动挑逗他,刺激他每一处性感的地方,使得他心痒难抓,欲仙欲死,但刺激却是恰到好处,适可而止,每当他想说够了的时候,她就转移了刺激点。
  女人用的方式无所不包,吻、咬、捏、抓、吸、舔,再加上轻轻拍打,使他感到全身舒畅,却欲罢不能。
  她用的工具也包括她全身上下每处敏感的地方,她在挑逗他,也在刺激自己,让她自己情欲升高到最高点。
  她在最适当的时候停止前戏,进入正场,她不断换姿势换方式,却不惊动他,也不让他费点力气。
  “要是蔡姬的话,她的确进步大了!"他醉意朦胧地想。
  但到最后他要进入高潮时,她突然脱身转体,含住他男性的象征,让所有的排泄物都进入肚中。
  有这种吞食习惯的,众多姬妾和女人中只有一个人,他也只准她一个人如此,因为这种排泄物是制造孩子的宝贝,不能这样浪费。但她坚持十次中八次如此,他也容忍了,因为据说这样能使女人驻颜养容,所以她能不施脂粉,始终保持肌肤光滑细腻。
  这个人就是玉姬!
  但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要是这样的话,传出去还得了!会破坏了他定国立君的大事。
  高潮后的倦怠吓走了,酒意也吓走了。
  “会是你?”
  女人还是不作声的紧拥住他。
  “来人,掌灯!"他像遇到鬼似的大喊。





  他要侍女点亮了室内每一盏灯,往日他喜欢亮着灯行事,越亮越好,今天喝酒懒得吩咐,却中了道。
  “真是你。"他摇摇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我,你的女人当中,还有这样能使您满意的吗?”女人骄傲地说。
  “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是楚玉夫人,秦国嫡世子的夫人,很快就会成为王后!事情传出去怎么得了,会坏了大事!”
  “大事!大事!却拿我当牺牲品!”
  “你应该满足了,子楚年轻英俊又是未来秦国的国君,以秦国之强,未来统一天下是必然的事,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王后。"吕不韦尽量语气委婉。
  “王后又怎么样?独守冷宫的王后还不如一夫一妻的贫妇。年轻英俊有什么用?银枪蜡烛头!"楚玉夫人恨恨的说。
  “他自娶了你以后,似乎没有再纳姬妾,这样还不够满足你?"他惊诧地问。
  “他不纳别的姬妾,可是在赵政生下来以后,一直到现在也没碰过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注视着她还沁着汗珠的白皙宽广额头和挂着泪珠的美腮,他心上有说不出的歉意。但事到如今,只有坚持下去。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只要你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任性,对他温柔体贴一点,他会再对你好的。”
  “那就要我永远这样守活寡下去?"她仰着沾满泪水的脸,依然显得那样稚气。
  “怎么会?只要你不乱来,不让他抓住把柄,赵政名义上是他的儿子,他无法否认,何况这个孩子的确活泼可爱,人见人喜。"吕不韦口中安慰着她,心中却在想:“真的没办法,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我!”
  “那我怎么办?”
  “什么事怎么办?”
  “你要我不乱来,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楚玉夫人编贝似的牙齿轻咬着殷红的嘴唇,娇憨的神态让他看呆了。他在想:
  “这样绝世美女送给别人享受,的确太可惜。”
  “你听见没有?答应我一个条件!"她像以前一样,发脾气拉他的耳朵。
  “什么条件?"他无奈地说。
  “不要逃避我,在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能见到你!”
  “见是可以,但不能像今天这样。”
  “那见你有什么意思!"她银铃似的轻笑,包含着多少哀怨和凄凉。
  “真的,见不如不见,这样会误了大事。"他恳求地说。
  “那我该怎么办?"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站在高处,就得忍受寒冷,历来的王侯将相哪个不寂寞,后妇贵妇哪个不受这方面的煎熬!”
  “你寂寞吗?"楚玉夫人轻抚着他的脸颊,爱怜地问:“我比你更寂寞,你还有'大事'可忙,我却得独守空房,从天亮等天黑,再从天黑等天亮。”
  “多费点精神照顾我们的孩子,这个前途远大异于常人的孩子,你应该将所有精力和希望放在他身上。”
  “我现在就在这样做,但对这方面一点帮助都没有,亲子间的爱取代不了男女的爱,爱也无法满足情欲的需要,有时更像用风熄火,越吹越旺!”
  “见面的事以后再说,"吕不韦知道跟她缠下去会没完没了,他转变了话题:“你该穿衣服走了,虽然子楚不在家,你也应该注意到下人耳目众多。”
  “求你也没有用,"她开始气鼓鼓的穿衣:“不过,我警告你,要是我找你,你逃避,小心我坏了你的大事!”
  吕不韦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在她走后,吕不韦召集了内寝的女仆,声色俱厉地告诫:
  “夫人到这里来的事,只要外面有任何风声,我就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有些女仆吓得浑身颤抖,平日和言悦色的主人,今天怎么变得凶神恶煞一样?





  子楚站在南书房的窗前,思绪像团乱麻,越想整理越乱。
  时值暮春三月,园中一片翠绿,各色各样的花,姹紫嫣红,争芳斗艳,那丛龙柏更是青郁宜人。
  赵政正跟着奶娘在荷池边的假石山旁玩耍,蹒跚着胖胖的小腿,追赶着她大叫,欢欣的童稚呼声,充满了整个花园。
  四个多月不见,赵政已能走能跑了。
  他这次到燕国参加了世子喜的立太子大典,并在后宫作客,受到燕王及朝中上下的热烈款待,与往日在各国受到的冷落漠视,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他还是他,什么都和以前一样,可是由异人改名子楚,由弃子变成嫡子以后,周遭的一切人和物,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他不得不兴起"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的感慨。
  在燕王的鼓励下,他和太子喜结成了兄弟,他要他们同心协力为天下谋太平。
  燕王虽然才只中年,但身体状况很糟,子楚当时一直在想,看情形太子喜很快就会成为燕王,但他离前往秦王宝座的路却还隔了一层,谁知道将来会起什么变化?
  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忽听到赵政的大哭声,使得他的思潮中断,他注意看赵政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他想到荷花池边去,奶娘怕危险将他抱起来,他就在奶娘怀里大哭大叫,拳打脚踢,一定要下来。
  子楚皱了皱眉,心想:
  “这个小家伙越长越像他父亲,连性格都一样倔强,决定了的事,非做到不可!”
  人总是在别人孩子身上找缺点,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优点,子楚对赵政则更为复杂。
  他喜欢他的相貌俊秀中带着英武,聪明和健壮都超过一般常儿,因为他是他的儿子,在家人的夸赞声中,他也有份成就感。
  但在内心深处,赵政越聪明越健壮,家人夸赞得越多,他越感到痛楚,因为他明知道他不是他的儿子,一切荣耀都是归于吕不韦的,与他全不相干。
  别人对赵政缺点的指责,他得公开承受;对他优点的赞叹,他却得在内心在受嫉妒煎熬的痛苦,天下没有比这再矛盾再不公平的事。
  赵政在哭叫踢打无效以后安静下来,他轻吻着奶娘的脸,口齿不清的咿呀着些什么,他在讨好奶娘将他放下来?硬的不成再用软的?
  果然,奶娘似乎是为他说动了,将他放下地,他一鼓劲地又向荷花池边跑,最后是奶娘让步,带着他在池边玩起来。他白胖的小腿在水面上击打,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发亮,他高兴地大声唱,听不清他在唱些什么。
  “活生生的一个小吕不韦!"子楚感到深埋在内心的那股痛楚又在蠢动,重重地咬啮着。
  他突然浮起一个恶毒的念头——假若找个机会将他丢下荷花池里,就说是失足落水,应该没有人怀疑。
  不,他再一转念,至少有两个人会怀疑——吕不韦和楚玉夫人,表面上他们也许不敢说什么,但这对他大不利!不只会变生肘腋,而且会破坏他的大事,他今后登上秦王宝座的路上,仰仗吕不韦的还太多。
  看样子,他只有硬吞下这苦果,让它在腹中绞痛!
  赵政转身时发现到他,他跳起来,赤着脚向他奔来,奶娘提着小靴在后面追赶,一边喊着:
  “慢点跑,小心摔跤!”
  赵政跑到小楼下,举起肥嫩的小手挥动:
  “爹,抱抱,爹,抱抱。”
  “爹有事,没法抱你,跟着奶娘去玩,乖!"他惊诧自己怎么说得出这样温柔的话,在刚动过那种恶毒念头以后!
  奶娘将赵政抱走了,他又在挣扎,可是这次没有哭闹踢打。
  望着奶娘丰盈的背影和浑圆转动的臀,他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和吕不韦一样都喜欢白、胖、高,臀部特大的女人,只是喜欢,与爱无关,因为她们会激发他的男性欲望,就像火点燃油一样。
  太子喜不知道这一点,按照他自己的审美观点,安排一些瘦长轻盈的女人,用歌舞欢娱他,服伺他,他连碰都懒得碰她们一下。曾经沧海难为水,对玉姬现在都能压制住自己的情欲,对这些女人更是不屑一顾了。
  太子喜先是惊诧他对玉姬的忠贞,然后正色告诉他,为国君的必需广施雨露,多生儿女。儿女多,才可以固植国本,就像老榕树布根一样。
  现在他又想起太子喜这番话,是啊,为什么一年多来他不想碰玉姬,就连其他的女人都不碰?为什么尽是在赵政一个人身上转念头?他现在已有能力养众多的女人,也有需要生更多的儿女,为将来固国本。像他父亲生二十多个儿子,甚至像文王那样一百个儿子!
  至于赵政,何必打害他的主意,不立他为太子就行了,这个心结总算解开了!
  在情欲冲动加上解结兴奋的恍惚中,回坐到书案前时,一不注意竟将茶杯打翻了。
  应声进来的是那个专负责书房的小侍女,她先跪下行礼,然后清理书案,也不敢要他让开,就在他脚边身旁擦来擦去。他清晰的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处女特有香味,看着她刚足盈握细腰的扭动,微微突出的胸部,使他正炽的欲念有如火上加油。
  他在想,往日为什么只注意熊掌的鲜美,完全忽略这些清淡可口的小菜。
  “这样可以了。"他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奴婢叫兰儿,今年十五岁。"兰儿畏缩在他怀里,浑身激烈颤抖。
  他这才发现到兰儿不但脸蛋清秀,还有一双大而妩媚的眼睛,眼睛闭上时,长而浓的睫毛就像两把羽扇,覆盖下眼睑。
  他轻柔地解开她的胸衣,两个衣外看来细小的乳峰突然跳起,粉嫩雪白,像新剥的春笋,挺拔微翘。
  他吮吸着她粉红色的乳头,她嘤了一声,眼睛闭得更紧,眼角渗现两行晶莹的泪水。
  他没有去管那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眼泪……。





  秦赵虽然在秦昭王四十九年正月达成和议休战,但在该年九月,秦又撕破和约,再度派五大夫王陵率兵攻赵。五十年正月,王陵攻邯郸,久久围攻不下,伤亡惨重,秦军由国内及各地调兵增援,损失高级将领五员,仍攻不下。
  秦昭王此时想起了告病在家的武安君白起。他希望能派白起去替换王陵,将邯郸攻下来。
  可是白起覆呈意见是:
  “邯郸城高池深,防守坚固,实在是很难攻。而且诸侯纷纷来救,救兵都已在途中,这些诸侯各国对秦的怨恨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抓到这个群攻的机会,必然不会放松。目前秦国虽然已歼灭赵国的长期军,但秦军本身也已伤亡过半,国内已成空虚状态,却还要越山渡河,千里迢迢地去争别人的国都,一旦赵从内冲,诸侯军由外攻,来个里应外合的夹攻,秦军就会遭到被歼的命运,这场仗是不能打的。”
  秦王自己请不动,又派宰相应侯去请,白起始终不肯,干脆又再请病假。
  秦王于是命王齮替换王陵为将,八、九月间又再围邯郸,但仍是久攻不下。
  这时候,楚国派春申君率领的援军,以及魏公子无忌率领的大军全都已到,数十万大军合攻秦军外围部队,秦军颇有伤亡。
  白起这时候又说话了:“秦王不听我的话,现在看怎么样了!”
  这话传到秦王耳中,秦王大怒,下令白片刻日赴前线指挥作战。白起自称病重无法领兵,应侯又再亲自到家里去请,白起仍然不奉命。
  秦王大怒,削革白起的一切官位爵位,贬为普通兵卒,并谪放到阴密去。这时白起却真的病得很重,不能赴谪居地。
  又过了三个月,诸侯军围攻秦军更为猛烈,秦军支持不住,接连撤退,每天都有军中使者到咸阳来告急。秦王越想越气,派人赶白起出咸阳。白起抱病而行,才出咸阳西门十里,抵达杜邮时,秦昭王又与群臣商议说:“白起受到谪放,看起来是不心服的,将来一定还会乱发牢骚。”
  于是,秦王又派使者赐剑白起,令他自裁。
  白起在自杀前,仰天长呼:“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天,竟落到这种地步?”
  过了很大一会,他才省悟地说道:“我是该死的,这种凄惨下场是罪有应得!长期之战,我欺骗赵国降卒,坑杀了四十万,这就已经足够死罪了。"于是自刎而死。
  当时是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白起在秦国人心目中是大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秦南定鄢、郑及汉中各地,北歼赵长期军,为秦辟地七十余城。今死而非其罪,秦国百姓都为他哀悼,每城每乡都建祠祭祀他。
  但在赵和其他诸侯各国,他却是个残杀降卒的大恶,死者家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妻,听到他得罪自杀的死讯,莫不欢欣鼓舞。
  秦军听到这个消息,将领人人自危,士气为之低落不振。





  秦昭王五十年正月,赵成王十年正月。
  秦将王陵率大军二十万围攻邯郸。
  赵国军民对秦国的反复无常甚感痛恨。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固守邯郸,虽然赵军兵少力弱,但由于民心士气高昂,战斗意志坚决,秦军发动多次攻城,全都遭到击退。
  开始时,赵王还想利用子楚这个质子作谋和的棋子,尤其是他现在的身份与前不同,不再是庶子,而是秦国太子的嫡世子,第二顺位王位继承人。
  但秦昭王攻城略地,从不考虑质子的安危,因为他儿子众多,孙子更是多得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安国君也跟父亲一样,无可无不可,这个嫡世子死了,再立一个就是。
  急的人除了生母夏姬以外,就只有华阳夫人了。夏姬得闲就到华阳夫人那里哭诉——现在由于子楚的关系,她们已是好朋友了——因为她根本见不到安国君。而华阳夫人也是日夜在安国君面前哭泣,要他到父王那里设法谋救,譬如是交换质子,或者是暂停攻击等等。
  安国君表面安抚她,说是向父王禀告想办法,但实际上这些日子他连见父王的面都不敢。
  秦军失利的消息每天都从前线传来,父王请白起又请不动,更是丢尽了脸,请不动不说,还要听他的风凉话。
  秦昭王一生派兵出征,扩张疆土,真可说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但这次攻击失利,邯郸久攻不下,他变得烦躁不安,动不动就打人杀人出气,安国君这个时候实在不敢逆披龙鳞,拿自己儿子的事去烦他。
  再说,各国在开战以前,就已将在敌国质子的命运决定好了——能逃出就活,不能则死,全看他自己的能耐和造化。
  后来,安国君实在拗不过华阳夫人的纠缠,只得托人经由秦国在赵的间谍系统营救子楚,并公开在军中悬赏,凡能在邯郸城破前后,将嫡世子营救回国的,赏黄金千斤。
  重赏之下虽然必有勇夫,但秦军个个只有望着攻不下的邯郸城墙叹气。
  这项重赏当然也包括间谍系统的人。秦国旗时就派了间谍在各国,有利用商人身份往返报告的生间;有买通当地人担任的因间;有在敌人间谍系统内的反间;也有就在国君身边亲信的内间。
  秦国间谍系统发动赵王身边的内间建议交换质子,但赵国为质在秦国的质子,也只是赵王并不喜欢的儿子。同时,为了秦国的一再反复无定,他不能相信,他放了子楚,自己的儿子就会放回来。
  另外,秦军坑杀降卒四十万,这个仇恨已深植在每个赵国人的心里,再加上围城攻防的死伤以及缺粮的惨状,军民都喊叫着要杀秦国质子泄恨。
  按照惯例,无论是与国、盟国或敌国的质子,平常都是行动受到监视的,只能在住地的城内活动,出城都得经过有关当局的批准。
  在秦国一开始违约,再度进军赵国时,子楚的行动就受到限制,好在赵王还想利用他,并不太严格,尤其是未限制他的家人。
  因此,吕不韦的狡兔三窟计谋,开始看出效果。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奶娘,以及赵升的妻子、儿子赵高和其他一些女仆仆妇,前往赵庄,对外说是探望义父赵悦。
  和赵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不过是生在子时尾的赵高,已经成为赵政的最佳玩伴,赵政睡觉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吵着要赵高。他们同吃同玩,有时候还同睡在一起。
  带他和他娘去,就是为了赵政离不开他。
  楚玉夫人走了以后不久,秦军就军临邯郸城下,赵王严令派人看守子楚府第,美其名是保护。白天只准进不准出,米粮蔬菜和日常所需用品,全由邯郸地方当局派人送,进去的人还要经过严密搜身检查。入夜则完全不准有人接近,凡经发现,格杀勿论。
  子楚根本也不敢外出,以邯郸军民的气愤,他出去不横尸街头才怪。开始吕不韦还利用关系,买通负责看守的官员,偶尔来探视他,最后吕不韦本人也受到警告,他再去接近子楚,自己也会有同样遭遇。
  于是,他和外界整个隔绝。





  那天晚上,子楚正坐在书房发呆。
  偌大的一座府第,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他、兰儿,还有赵升。
  到了晚上,梧桐树影婆娑,就好像鬼魂起舞。这所古老宅第,每处院子天井,全都种有这种阔叶乔木,夏季枝干参天,茂密的树叶荫盖庭院房舍,排拒了阳光,但也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国本籍的僮婢女仆全都解散,有的自由之身是自动离开,不愿再侍候敌人;那些卖身府中的,则由邯郸地方当局一道命令,全部还了他们的自由。
  兰儿是自小卖到吕不韦府中,由玉姬带来的陪嫁女仆,但她恋着子楚,没有随玉姬去赵庄,遣散时她也不愿走。她说,除非她死,这辈子是跟定他了。
  赵升是自由人,是子楚到邯郸后雇用的,但因感激子楚的知遇,他也不愿离开。
  眼看着残月光照下的花园,一切变得惨淡死寂,鼻闻阵阵随风飘来的花香,使他觉得不像是人间,而是进了虚无缥缈的鬼世界。
  兰儿在楼下,正忙着为他弄晚餐。
  忽然,穿戴青衣小帽、一副仆佣打扮的吕不韦,匆匆地走上楼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同样打扮的下人。
  兰儿也端着子楚的晚餐,紧接着上来,她关心子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吕不韦一见到子楚,开口就说:
  “刚才我得到消息,赵王下令逮捕你,现在来逮捕你的人马可能已在途中,我已买通了西城的门监,他已准备好放你出城,现在我们要赶快走。”
  “让我去为公子准备一下。"兰儿在一旁说,俨然是女主人口吻。
  子楚感激地看看她一眼,还来不及说话,吕不韦就急忙说:
  “不要准备什么了,紧急时候,人能出去最要紧,人在什么都会在,人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赶快跟我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子楚反而平静我问。
  “这时候你还问这干什么?"吕不韦惊诧地反问:“我是以吕不韦的名义买通了门口的警卫,说我们是你的老家人,还有工钱跟你没算清,我们是来要帐的。”
  “那你来看,我们要怎样出去?"子楚苦笑着说。
  吕不韦随着子楚来到窗前,往外一看也暗暗叫苦。
  只见院内院外,火光明亮,进出口都有人把守,不说是人,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怎么会来得这样快!现在是酉时,我得到的消息,是在戌时赵王使者持诏书来此,距离现在应该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吕不韦懊恼地说。
  “看样子,赵王的使者还未到,这些人还是负责监视这里的那批人,他们知道今夜要逮捕我,当然要提前戒备,不然不会没有行动。”
  “那我们该怎么办?"足智多谋的吕不韦如今也慌张起来。
  “小人有办法!"跟着声音进来的是赵升,他跪下向子楚和吕不韦行礼。
  “免礼,起来说,你有什么办法?”
  “刚才我上楼,发现花园的阴暗处都有暗哨监视,花园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持着火把,而且所有地方的灯都点亮了,连飞只苍蝇,他们也会发现……”
  “这些我们都看到了,"吕不韦不耐烦地说:“现在最主要的是我们怎么出去。”
  “只有行险侥幸,用李代桃僵之计了!"赵升微笑着说。谁是李,谁是桃,要如何代法?
  吕不韦点点头,若有所思。
  “平日大家都说小人长得有点像公子,"赵升仍然面带笑容:“如今小人愿代公子逃过此难。”
  “这怎么可以!再说,使者会辨认不出来吗?"子楚说。
  一直在旁默默观察赵升的吕不韦这时开口说:
  “不只是有点像,而是非常神似。使者没见过公子,他也想不到我们会用这招,大概可以矇混过去,现在这种情形,也只有试一试了。”
  “那公子赶快和小人对换衣服吧。”
  “这怎么可以!"子楚连连说。
  “如今事情紧急,只有这样了。兰儿,你去服伺公子更衣,并将赵升打扮一下。"吕不韦抢着说。
  赵升穿上子楚的衣冠,头发式样一改,脸上再经过化妆,连吕不韦都分辨不出来了。
  “果然像,但凡事只怕货比货,公子要找地方藏起来,不然两相对照,万一露出破绽就不好了。"吕不韦端详着两个人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子楚不断重复这句话。
  这时候赵升突然跪倒在地,两眼含泪地说:
  “赵升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公子,有一半也是为自己打算。小人在,公子不在,小人等于不在,只要公子在……”
  “你怎么这样说呢?赶快起来!"子楚感激地要扶他。
  赵升仍然跪伏在地,哽塞地说:
  “公子身系未来秦国及天下的安危,小人能代公子死,也是小人的光荣,何况不一定会死,只是……”
  “有什么事要交代,我一定会照办!"子楚插口说。
  “就是小人的儿子赵高,希望公子能栽培他成*……"说到此,他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全包在我身上,我绝不会亏待他!我将视他和赵政一样!”
  “至于公子对小人的知遇之恩,也许只有来生再报了。"赵升又啜泣起来。
  “应该是我报你的恩,"子楚也感动得泪如泉涌:“多少受我恩惠的人,此刻都已离我而去,我对你没做什么,你却愿意为我死,请受子楚一拜!”
  子楚也跪倒在地,要兰儿按住赵升,他整整叩了三个头。
  这时候只见园中火把攒动,人声、脚步声,沸腾杂乱,一名持刀兵卒到楼前大声喊叫:
  “赵王诏书到,秦国质子子楚接诏!”
  吕不韦指指书房内夹壁,推子楚说:
  “快!”
  一阵纷乱的声已上得楼来。




  “人要衣装,神要金装。"此话果然不错。
  赵升一经打扮,显得飘逸潇洒,俨然真子楚一样。
  使者在客厅宣读了赵王诏书,等赵升跪接以后,他再拿出一张图形,仔细对照,没有发现出什么破绽。然后他再看看跪在赵升后面的吕不韦等人,咦了一声问侍立在旁的一名军官说:
  “按照清册,赵质子府中只留下了两个人,现在多出来一个是怎么一回 事?”
  这名军官正是负责监视此地的城尉,他拿过吕不韦的钱,准许这两个老仆人来向子楚讨帐。
  他一时慌张,很久答不出话。
  使者怀疑地看了吕不韦一眼,向他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赵升跪接赵王逮捕诏书以后,从容地站起来,对使者行了主人之礼,插口说道:
  “使者请上座,兰儿倒茶来。”
  大概使者也心知肚明,虽然子楚已由国宾变成阶下囚,但上国公子威风仍在,使者也不敢太过得罪,因为国际间情况旦夕数变,现在的阶下囚,说不定明天又是赵王座前贵宾,甚至是将来回国以后变成秦王,指明要他的人头议和,那就太不划算了。所以他赶快行了臣之礼说:
  “公子请上座,下官也是奉主上旨意,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两个最后还是分宾主坐下了,而使者仍不解疑地看着吕不韦,又问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来此作什么?”
  吕不韦暗中捏把冷汗,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跟着躲进夹壁,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了,要是使者认得他,那该怎么办?他虽然不认识这位使者,但在邯郸城内,认识他的人比他认识的人多得太多了。他只得装着下人害怕大官的样子,低下头盘算该如何回答。
  却听到赵升不急不徐地代为解释说:
  “哦,上使是指这个人?他是今天下午到寒舍来讨债的,我正在和他结算,上使就到了。”
  “讨债?公子真是说笑了,上国公子会欠这种人的债?”
  “话很难说,大债小债总都是债,再有钱的人也会欠人,再穷的人也有人欠,"赵升侃侃而论,真有上国公子的风度:他是邯郸人,在寒舍受雇,上次解散,工钱未清,他真是来要债的。”
  吕不韦暗在心中赞佩,难怪子楚一直夸他是人才,这份临危不乱的沉着,连他吕不韦也办不到。
  “其实这也没多大要紧,主上临行交代,说是要请的只是公子一个人,府上佣人要是秦国带来的,由官府代为处理,是赵人就解约回家,只是诏书没明言罢了。”
  “正好这三个人都是赵人,应该没有问题了。"赵升笑着说。
  使者向三个一一问话,问的不外是家住赵国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其实他是想听听他们的口音,正巧他们不但都是赵人,而且都是邯郸本地人。
  问完话以后,使者向赵升拱拱手说:
  “公子临事不慌的风范令下官佩服,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请!”
  “不知上使要带我去哪里?"赵升问。
  很明显的,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乃是要想让吕不韦他们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一个特别安置的地方,下官一时也说不清楚,公子请!”使者站起来,转身向吕不韦他们说:“限你们一早离开,明天早晨这里就会查封。
  使者带头走在前面,十多个兵卒押着赵升下楼而去。
  赵升临行,留恋地看了屋内一眼。



10
  吕不韦一行四人,全是青衣小帽仆僮打扮,兰儿装扮成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吕不韦带来的那个仆人在前面带路,他对邯郸城的小街小巷了若指掌,更清楚哪里站有岗哨。为了防止秦间谍活动,邯郸城内已戒严,入夜后禁止民众外出,因为在秦军围城这段时间里,已发生好多起秦间纵火,目的是扰乱军民心理及指示秦军攻城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西门,城监已被吕不韦买通,放他们出城。
  他们快到西城的时候,在一个城墙一间破屋停留下来,吕不韦要那名仆人去联络门监,看如何让他们出城。
  子楚看到城墙站满兵卒,稍有一点空隙的地方,都有执戈带刀的兵卒来往巡逻,子楚暗暗在心内叫苦,但他对吕不韦有信心,相信他会有他的办法。
  不过他在心里总有一个疑团,不问清楚不舒服。于是他细声向正在沉思的吕不韦说:
  “吕先生,到现在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始终闷在心里。”
  “什么事,请说。"吕不韦也轻声回答。
  “赵王怎么会派一个不认识我的使者来?”
  “认识你的侍中本就不多,而且他们认为你的住处一直有人看守,只要你不外逃就好,再也想不到我们会用李代桃僵之计。”
  “不错,尤其是这种要命的情形下,愿意冒充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子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赵升。”
  “这个答案很简单,"吕不韦苦笑着说:“今晚出得去,你什么报答都做得到,今晚出不去,就一切免谈了。”
  “不知道楚玉夫人和赵政那边怎么样了?"久不说话的兰儿这时插嘴。
  一提凄楚玉夫人和赵政,两个男人的尴尬心结就出现了。这是他们共同的女人和儿子,谁都不愿先提起。子楚是真的不在乎,而吕不韦极其关心,却无法形诸言语。
  “噫,算时间,吕福应该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吕不韦扯开了话题。
  “是啊,怎么这久还没回来?"子楚更是着急:“要是门监那里出了事,我们是否有其他对策?”
  “应该不会出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通他?黄金千两,先付了五百两,事成以后再付五百两,看在还未付的这五百两黄金份上,我想他不会出卖我们,再等会看。"吕不韦信心十足地说。
  “不必等了,"这时候空屋另一角黑暗处走出几个人来,全都一式的黑衣服,是带头的一个人在说话:“千两黄金和一个未来秦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子楚紧张得站起,拔出佩剑准备抗拒,吕不韦按住他,却高兴地回答说:
  “原来是赵老!你怎么也来了?”
  “一来是要告诉你们,楚玉夫人和赵政在我那里住得很好,二来是通知你们,事情有变,赶快离开这里,"赵悦带笑地说:“不韦在黑暗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不简单!”
  “赵老低沉圆厚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无法忘记,何况不韦和赵老相交,也非一朝一夕了。但不知事情为何有变?”吕不韦开头客套几句,内心却是着急得不得了。
  “李代桃僵之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久;瞒得了一人,瞒不过众人。赵升一押回廷尉大牢,就被廷尉认出了。"赵悦在子楚身边坐下,其余的黑衣人分赴屋外警戒。
  “那个侍中岂不是要倒楣?"子楚接口问。
  “侍中早就跑了,"赵悦低沉的嘿笑:“公子当他真不认识你?赵王也不会马虎到这种地步!”
  “这么说,那位侍中也是赵老买通好了的?"吕不韦问。
  “不是买通,他也是我们自己人,"赵悦压低声音说:“这次援救公子的计划庞大,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组织和关系,而且秦军方面也有配合行动,亥时要发动攻城,让公子得以在混乱中出城。所以刚才老朽说,不韦花了五百两黄金算得什么?安国君出的赏金是黄金千斤。”
  “难得父亲这样关心我。"子楚心上浮起一阵酸楚。
  “不全然是安国君,部份是华阳夫人日夜祈求的结果。”
  子楚感到愧疚,他和吕不韦只是在利用她,欺骗她,想不到她却是一片真情!
  “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廷尉一发现公子是假的,立即派人控制了八个城门的门监,吕福这久不回来,恐怕已出了事。”
  “什么事仿佛都在赵老的控制之中,不韦真的佩服。"吕不韦发自内心地说。
  “没有什么,这只是赵某平日待人诚恳,蒙大家也以诚相待,禁声!"他倾耳听了一会,细声说道:“戒备,有人向这里接近!”
  子楚和吕不韦此时也听到脚步声整齐中带着凌乱,大约有十多人之多。
  “是赵军的巡逻队!"吕不韦压低声音说。
  “刚才我听到屋里有声音,要不要搜一搜!"有人问。
  子楚和吕不韦抓紧佩剑,赵悦按住他们:
  “拔剑会有响声,暴露位置。他们要是闯进来,我那几个护卫会解决。”
  接着听到赵军中又有人说:
  “这一带都是空屋,只要风吹草动就搜,哪有这大的精力?”
  “这两天战事沉寂,秦间反而活动得厉害,放火、杀官、谣言满天飞,为了妥当票见,我们还是搜一搜。"似乎是带队军官在说话。
  这个人话还未说完,就丢了一块石头进来,正好击中兰儿的腿,女人不经痛,竟然哎唷一声叫出了口。
  “真的有人!弟兄们散开搜!"带队军官下达命令。
  “啊,这下可发财了,不知道有多少,一个秦间赏钱十贯,兄弟们,上!"有人在高兴地叫喊。
  子楚和吕不韦站起拔剑,兰儿紧偎在子楚身后,全身颤抖。
  “都是我不好。"兰儿颤声自责。
  “不能怪你,谁挨这一下都会叫痛。"子楚轻声安慰。
  只有赵悦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忽然,那几个黑衣人不声不响地发动攻势。只见他们时分时合,有时一人阻挡数人,有时数人围攻一人,跳伏挪腾,片刻工夫,已将十多名赵军杀得一个不剩。
  乒乓的刀剑戈矛厮杀声以及死者临死时的惨嗥,虽然为时短暂,却已惊动了城墙上的守军。
  有人发出警讯,不一会执着火把的大队人马,从好几处围向这里来。
  “走,离开这里。"赵悦首先带头,灵猫似的起出了这处空屋,吕不韦执剑紧紧相随,子楚拉着全身已发软的兰儿极力追赶,几名黑衣人散开压后。
  突然,城外响起了秦军的呐喊声,强弩射出的火箭、发石机发出的石块,像飞蝗一样纷纷落下。
  云梯、飞索、云台上爬满了秦军,就像附在糖块上面的蚂蚁。破门车撞城门的沉重响声,数里外可闻。
  呐喊声、厮杀声,在整个邯郸城四周和城墙上下响起,使人听了不寒而慄。
  要来搜查的赵军,急忙赶回城上防守,已没有时间再顾这边了。
  他们顺着城墙边的空屋墙角檐边,曲折地来到这一处城墙下面,城上的守军正忙着厮杀,根本顾不到下面。
  “到了,跟着我来。"赵悦和黑衣人搬开几块伪装的草皮,下面有一条隧道,看样是老隧道,而不久前才加宽。
  子楚跟着钻了进去,先是黑闷狭窄,走过大约一半时,变得越来越宽广。
  等出得隧道时,只见一名秦军都尉已率兵等在隧道口迎接。
  “庆贺公子脱险。"他拱手行军礼。
  “将军免礼。"子楚等还礼后环视左右,却已不见赵悦等一行人。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耳边只有吕不韦在赞叹。
  子楚的手中又塞进了兰儿滑腻却仍颤抖不停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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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11:19:55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化龙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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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05:02: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兄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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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隐老人抵达咸阳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吕不韦正在府中议事。虽然安国君继位为秦王,正式册封子楚为太子,但秦王公子众多,太子可立当然还可废,有些人还是不死心地在争取。尤其是子傒公子凭恃生母得宠,唆使母亲日夜在秦王面前撒娇哭闹,说尽子楚的坏话,一方面结交宗室大臣,找机会在秦王面前极力鼓吹子傒贤能,同时再效法子楚故技,广招门客,由这些人将他的贤名由国外再传进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国日久,国内没有党羽,全靠吕不韦周旋于华阳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为他建立了护卫太子名份的防线,不过保卫战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为什么,秦王一见子楚生母夏夫人就有气,连带也讨厌子楚这个太子,不时透露口风,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吕不韦虽然和子楚双双各怀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得不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吕不韦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亲生骨肉铺路,让他开创万世基业,眼前任何辛苦劳累,他都忍了,子楚偶尔摆摆脸色,他都装作看不见。
  他除了积极在朝中拉拢关系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业王国。秦人重法尚武,讲求的是男耕女织,全国人民丰衣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平日视打斗杀人为羞耻,上战场时却能奋勇争先。但商业人才甚少,空拥有巴蜀的丰富矿产及木材资源,除了公家征用以外,没有完全开发,更谈不上输出国外换取财富和国内所需的物品了。
  吕不韦注意到这一点,他大事收买巴蜀和秦地的矿产山林,以招收门客和蓄养僮仆的名义,广为招揽和训练商业及工业人才,最盛时这些所谓僮仆人数超过一万。
  他的目标是一旦他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
  子楚在心里所想的计划是:现在尽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财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体状况,这不会太久了——情势稳固以后,你听话,就再利用下去,不听话,一脚踢掉,连你从赵国及各地带来的老本都没收掉。至于赵政,只要我另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说废也随时可废。
  所以吕不韦如今努力建立的无论是经济或政治势力,将来都会为他所有。
  他明白,吕不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他,而为自己的儿子。但吕不韦到底是外国人,他在秦国建立的任何势力,就如同小孩子建在沙滩上的沙石城堡,看起来像模像样,却经不其他踢一脚,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当天,他们正在讨论子傒发动的最近一波攻势时,忽然一名侍中来报,咸阳城尉带着长安县尉来见,说是有紧急要事。
  “要他们回去,城尉和长安县尉有什么事值得见孤,你没有看到孤正在和吕先生议事?子楚不耐烦地说。
  侍中附着耳边向子楚细语几句,只见子楚脸色大变,转向吕不韦说:
  “吕先生,我们改日再谈,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也许要到长安去一趟,过几天才会回来。”
  吕不韦看看他,想问他什么事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假若能告诉他的话,早就告诉他了。


  子楚换上便服,坐着一辆单马安车来到长安城。长安县尉骑马相随,他是个相貌平凡,面白却未留须的中年人,和一般秦国的执法人员一样,沉默严肃,对子楚这位太子虽然恭敬,但有意见却相当坚持。秦国执法人员紧守着一项信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子楚单马小车,不带随从,也是他的建议,他告诉子楚说:
  “此事不可张扬!”
  入夜,子楚在长安城内一家小客栈停车,长安县尉找来店主带路,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样子并不知道子楚的身份,他只顾对着县尉嘀咕:
  “大人,小人开店几十年,还未遇见过女客在店中自杀的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齐国通行证。登记时说是要到咸阳投亲,神情虽然有点不对,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上吊,是不是?你这番话对我说几遍啦?我全会背了!"县尉制止他再说下去。
  子楚走在最后,一语不发。县尉刚才只告诉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面目较好,皮肤皙嫩,可以确定是大家出身,不像一般*劳家事的小家妇女。她自杀身死后,留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遗书,说是要由男孩亲自向子楚面告一切。
  县尉说,他本想带男孩到咸阳去谒见的,但一再问男孩和他的母亲跟太子有什么关系,男孩一口咬定要见太子当面说,他弄不清底细,又怕不是好事,泄漏出去对太子有所不利,只有找到咸阳城尉代为求见,希望让太子自己来处理。同时他已做好一切封锁消息的措施,长安城内,除了店主以外,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子楚向他致谢,心中却一直在纳闷,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这会是谁?他细数在齐国亲近过的女人,要是有人怀孕,应该早找上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和来找他,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他,还带着别人的儿子?他这半生亲近过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要是带来的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谁呢?最后他想得头都痛了,干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偻的店主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时序已进入深秋,这家古老客栈的重重院子都种着梧桐,枯叶满地,随着秋风翻腾打滚,发出恼人的沙沙声。
  “为什么让她住在这么后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问,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众多客人同住,有所动静会被人及时发现。
  “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小孩,小老儿的意思,让她住在后面,清静也比较方便。”
  店主推开房门,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女尸,一个孩子跪在床前啜泣着。听到开门声,孩子回头来观看,整个脸展示在灯光下。
  一见到这张脸,子楚心头感到一震!五官长相及脸上超乎年龄的忧郁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不错,这是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但这个女人又会是谁?”
  子楚走到床前,长安县尉为他掌灯,店主人识相的退出门外,在临带上门时,他还说了一句:
  “大人,小老儿在外面柜台等着,有什么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齐,脸上还化好了盛妆,要不是笼罩着那股死人特有的冰凉阴森之气,一看之下,还是个海棠春睡的睡美人。看来,她对死已早有周详准备,而不是一时的冲动。
  她的颈上还清楚的留着自缢的绳索痕迹,舌尖微吐,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尸的脸以后,子楚忍不住大声喊出来。
  “公子,卑职到柜台上问店主几句话,有事请传唤。"长安县尉也知趣地退出门外。


  自他们一进房以后,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长跪在床前,一声不作。
  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
    ~~无颜见君,
    ~~近君情怯;
    ~~岂不足惜,
    ~~愿怜余孽!
      ~~~~——齐姬绝笔
  -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忽灭,屋中阴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活的美妙和温馨?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


  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阳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秃的古树上。
  一钩下弦残月挂在天边,使得深秋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凉。
  子楚带着孩子赶路,他想尽快回到咸阳,要安排这孩子的前途,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成蟜紧紧地依偎着他,他将他抱得更紧,这和抱着嬴政时的厌恶,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处没多久,就变得快乐活泼起来,似乎忘了刚丧母的悲痛。上车以后,一直在絮絮不停说着他和母亲生活在齐国的事。
  母亲带着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脚下,有瀑布、山溪,还有小河,外婆织布,母亲帮她浣纱。每天总是带着他到河边,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动的河水中浣纱,他就和一些孩子在河边玩水、摸鱼捉虾、打水仗。晚上,母亲一面帮着外婆织布,一面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他说到有次他滑足河里,母亲哭喊着连衣带鞋地跳下水来,紧抓住他的袍领,可是她不会游泳,河边那些阿姨也不会游泳,只会在岸上鼓噪,还有的忙着回去找男人,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好在母亲衣衫宽大,一时还沉不下去,就这样在河水中载浮载沉地漂流。说来也是幸运,他们最后都漂到河中间水浅的沙洲上。别人都说他和母亲的福气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孩子笑着说出这段故事,他却紧张得握住他的手,他差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儿子!现在他已回到他身边,他发誓不能让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在他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更感痛楚。原先,他还一直怨恨齐姬不耐清贫离他而去,每当想到她时,总会想象到她又是正躺在哪个王孙公子或大富巨贾的怀里,他会又嫉又恨,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洗净铅华,回到齐国乡下老家去了。
  但她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发觉怀孕,竟不肯回来找他?为什么找到了秦国,却要先自杀?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许她这样是要表明,当年她离开他并不是耐不了清贫;如今来找他,更不是贪图他的富贵,而完全是为了他们儿子的前途。
  但为什么要这样傻?不死不行吗?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冢,空对山风残月。
  甚至为了不泄漏风声,他都不能眼看着她下葬,只交代县尉择地安葬,立一块石碑,上刻"爱姬齐夫人之墓,"暂时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杀的事连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宠姬爱子正在作最后努力,想夺取太子这个位置。父王最讨厌的是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门告状或是自杀抗议的事。因为他认为这是男人没有能力的象征,连个女人的事都摆不平,还谈什么治理国家平定天下。
  不过,他再扪心自问,她的死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假若她真的是活着带孩子来找他,也许他真的会轻视她,认为她是为了贪慕他的权势地位,连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所反感和怀疑。
  ——多伟大的母爱!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赵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无法否认;这孩子无论从长相、从他们心灵的交融感应,他明确地知道他是他的儿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确认,他还得费一番心机。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认,再来是宗室府的认证登籍,然后是众大臣甚至是全国民众的认定。
  最要紧也最困难的,也许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虽然她还在赵国,他也并不想她回国,但迟早她是要回来的,她是正室,名义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认可。而且,朝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议论,批评他为什么这样久不设法让夫人及嗣子回国。
  同时,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废嬴政,立成蟜,但这不是他个人可以做主,牵涉的人和事范围都太广,这得从长计议。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牵连到齐姬的死,而能将这孩子推出到父王母后及大众面前。
  躺在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鼻息均匀地睡着了。他感到抱着他的手有点酸麻,可是怕惊醒他,他动都不敢稍动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来,以及两者混杂在一起,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边村庄有只雄鸡在啼叫,背后东方天上已出现鱼肚色的曙光。
  他亲吻着孩子的头发,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滋味这样复杂——拥有希望的喜悦,负担沉重的忧惧,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中隐老人盘膝而坐,两目如电地注视着子楚。子楚则带着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里说着:
  “大师傅有以教我!”
  天亮时他回到东宫,就接到侍中的报告,大王昔日的老师昨天住进了宫中。
  他在邯郸见过老人,也知道他的来历,当然更知道他对赵政的感情和教导,但他和父王的关系,则是首次由侍中口中听到,而且由父王指定住入东宫,很明显的,父王的意思是很快要让赵政母子回国,老人可以就近教导赵政,说不定连他一起交给老人管教。
  他稍作考虑就作成决定,他要主动带成蟜去见老人,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因此,他和成蟜没作休息,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派侍女打听到老人已起床,他就带着成蟜求见。在回咸阳的路上,他就已教好成蟜,对任何人都不要谈其他母亲的事,只说有人将他由齐国送到此,送他的人已经回去。
  依照老人和父王的关系,他应该是最好的说客,能很轻易说服父王母后接受成蟜。但以老人和赵政的关系,假若他再知道他与吕不韦和赵政之间的纠缠,老人也许会站在赵政这一边。
  不过,这已经是日后的事,目前他最紧要的是争取老人的支持,让成蟜顺利地认祖归宗。所以他一进门见到老人就行大礼。
  老人打量两个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太子请起,老朽有什么能帮助太子,尽管直言。而且我和你父王的关系,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我是你儿子的师傅,我们是站在平等地位的。请起来,坐下说话,不然老朽也只有跪下了。”
  老人真的站立作要跪下的姿势,子楚只有起来坐好。
  他接着照想好的话,说是齐国有人送这个孩子来,前天去长安就是为了接他。
  “真像,真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谁都一眼看得出是你的儿子。"老人点点头说:“老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认祖归宗,按秦律手续非常繁杂,尤其这孩子是由齐国送来,还要请太师傅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你自己都承认这个儿子,你父王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顺水人情老朽做得到,也乐意做。等等,你说此子是由齐国送来?”
  “不错,由齐国送来,不过送的人没到咸阳,昨天就直接由长安回齐国去了。”
  “真的是这样巧?"老人说完这句话,接着掀须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太师傅为何如此大笑?"子楚心虚,深怕老人是识破了他的谎言,他惶恐地问。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老人仍然笑个不停:“我要赵悦在邯郸造谣,说是齐国发现了你的儿子,已准备护送回秦,没想到齐国真有你的儿子送回来。”
  “在邯郸造谣?"子楚还是一头雾水。
  老人笑着将三道锦囊计的事说了,子楚这才明白,不禁也连声称奇,真是巧合!但一面也在想,看情形,赵政母子回国已成定局,他得先采取主动,以免落入话柄。
  老人突然转脸问犹跪在地上的成蟜说: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哪里,这次没有送你来?”
  成蟜迟疑了一下,望着子楚,子楚连忙代为回答说:
  “他母亲戚姬已在齐国老家去世,所以才托人带来找我。”
  接着子楚简要地谈了一些齐姬的事,当然隐瞒掉死在长安的这段事。
  听父亲谈母亲的事,中间还夹杂着谎言,大人的世界竟是这样的虚伪复杂,成蟜忍不住悲从中来,开始啜泣。
  “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怜!"老人看着子楚说:“今后太子还得在这个孩子身上多*点心,你父王那里,应该是没有问题,不过你需要在华阳王后那里多下点功夫,认祖归宗的事,女人的话比较着力些。”
  “多谢太师傅,子楚还有项请求。”
  “哦,说说看。"老人微笑着说。
  “希望太师傅能收下成蟜,与赵政同时受教。"子楚诚恳地说。
  “太子是想累死老朽,赵政一个人已经够我烦的,如今我早就在后悔,不该听赵悦的话卷入这场漩涡。"老人笑着拒绝。
  “望太师傅成全。"子楚也跪下来,并要成蟜叩头。
  “老朽不答应,看情形太子是不会放过我了,"老人皱着眉头说:“好吧,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既然鞋子已经湿了,何不连袜子都脱掉来淌这滩浑水!都起来吧,老朽答应收成蟜为徒,不过收徒的规矩与收赵政相同,不得因你是太子而有所例外。”
  接着老人将收徒规则一一说了,子楚当然是衷心欢喜,满口应承。老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意,他最后正色地说:
  “为人师和为人父一样,对孩子不能有所偏爱,重要的是要因材施教,使他们能发挥天份,各自成器,尤其是王室子弟,成器与否更关系到国家乃至于天下的安危,"说着话时,老人目光如箭,直穿子楚心头:“因此,虽然赵政先入我门,但老朽不会因先后而分厚薄,希望太子未来对他们兄弟也是如此。因材施教,以器而用,为国家为天下作最好的选择,那老朽的辛苦就不算白费了。”
  子楚明白老人话中的暗示,他是要他在未来择立的时候,不要有所偏心,正如他教兄弟俩没有偏私一样,谁适合就立谁。
  老人不偏向赵政,子楚放下一半心,因为他清楚老人在父王前面的影响力。


  秦孝文王元年十月己亥,孝文王除丧,正式即位。
  赵国得知齐国真有秦太子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秘密送回秦国,并得到秦王的承认而认祖归宗,这下紧张起来,决定立即主动送楚玉夫人母子回国,作为对秦王至太子正式立位的贺礼。
  楚玉夫人回国,正好赶上孝文王登基大典,自有一番热闹。秦王夫妇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很满意,特别是华阳夫人,既是故国同乡,小时的悲惨遭遇又复相似,再加上楚玉夫人善解人意,每逢朝见王后,都是着楚装*楚语,使得王后对她更是怜爱交加。
  但是,表面上她是阖家团圆,脱离了在赵国当人质当逃犯的苦楚,而且得到公平的喜爱,实际上她感觉得出,她又陷入孤立无助的困境。
  以女性的直觉,她憎恨成蟜,意识到他是未来争太子位、争王位的劲敌,虽然她是正室,眼前占着优势。
  她一再要求子楚正式立嗣,子楚总是藉口推辞,说什么他这么年轻,将来登王位时立太子还来得及,现在着什么急。很明显的,他是不想立赵政——归秦以后他已改名为嬴政——只是目前找不出理由立成蟜。
  她转向吕不韦求助,也想和他叙叙旧情,但吕不韦为未来大局着想,就是不应她的召。无论她用尽软求硬逼和威胁的方法,他就是避不见面。
  她也求过中隐老人,老人的回答更妙。
  “我只管教育他们,一视同仁地教,将来谁成太子成王,要看他们自己的材料。假若我要偏心的话,也当票向成蟜,因为他没有像你这样能干的母亲。”
  听了老人的话,她差点气得吐血。
  当然她不敢在秦王面前透露什么,可是在王后跟前,她就像个宠骄了的女儿一样,她任何娇都敢撒,任何话也敢讲。她每次见面都提到这个问题,华阳王后也总是笑着说同样的话:
  “哀家不明白你*个什么心?你是正室,嬴政是长子,只要不犯重大错误,他就是嫡嗣,也就是未来的当然太子。子楚当年立嫡,乃是因为他是庶出,嬴政立嗣,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是多注意嬴政的教育言行,相信子楚不会怎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也许他悼念亡妻,比较多关怀成蟜一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在未来立太子这类的大事上,他是不会这样糊涂的。”
  王后这些话只有使她暗暗在心中叫苦,再怎样亲密,她总不能向王后说出自己的心结。
  最使她伤心的是嬴政并不了解她这番苦心,他和成蟜好得出奇。他们同师受教,日夜都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像同母兄弟一样。
  老人还是坚持他的教育原则,虽然就住在太子宫内,弟兄俩还是和他同住在一个收拾干净的别院里,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都是自行处理。没事的时候,老人就带着两个孩子逛街,实施机会教育,完全和在邯郸时一样,只是老人不再卖瓜而已。
  嬴政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一个月仍然只有三个,但孩子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恋母亲,何况按照秦宗室律规,庶出子生母死,由嫡母扶养,嬴政每月回家省亲,成蟜一定是跟着的,他们只早晚请个安,就双双出游去了。
  看着两人这种亲热的样子,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益发感到孤立无助。
  在有限的母子私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楚玉夫人也曾试着挑拨嬴政和成蟜之间的感情。她向他暗示,父亲是偏心成蟜的,他要特别注意检点言行,加强学习,但也要提防成蟜,因为他是他走向王位的对手。但嬴政听了只是笑笑,反而告诉她老人教他们的话:
  “你们兄弟俩要相亲相爱,不要因为生母不同就有所隔阂。嬴政为长,应该爱弟弟,成蟜为幼,就当敬重兄长。王室子弟本来就要多,才能互相护持,巩固国基,但要是兄弟相残,反而动摇国本,你们只有兄弟两个,要是不相爱而相互猜忌,未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楚玉夫人听了,只得在心中叹息,表面上还不能不点头说对。
  最使她心惊的是她发觉到齐姬的事。
  子楚每个月一定会轻车简从前往长安一次,也就是每个月齐姬的忌辰当天,有时他甚至带着成蟜去。
  她当然从成蟜口中问不到什么话。她找到那个御者,在威胁利诱下,他从头到尾吐露了实情。
  但她就是知道了实情,又能怎样?她无法用这来要胁或是打击子楚,闹出去,要是将子楚的太子闹掉,那他们母子更是全完了,那只是断绝嬴政通往王位的路。
  在所有的求助之门都向她关闭以后,她只有靠自己了。齐姬自杀而成全儿子的事,带给她一个错误的启示,使她作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既然成蟜是她儿子通往王位的障碍,她就得除掉他,至于所会引起的后果,她全不在乎。就像一头保护幼兽的母豹,在认为外界敌人要伤害到它们时,它会不顾一切的疯狂攻击,不管那是真正的敌人,或者只是它自己的幻觉。


  那天晚上,算好明天是嬴政兄弟休假省亲的日子,她无法安睡,不断在室内走来走去,想着如何除掉成蟜这个障碍。这件事不能假外人之手,否则事未成恐怕就已泄漏出去。她想出十几种办法,也考虑到十几个不妥当。
  最后,她决定明晚用餐时,以毒酒毒死成蟜。她喃喃自语说:
  “这样最好,成蟜死了,可以说他是急病身亡。子楚知道,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他也不敢声张,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的死,总不能和太子位置来比,他不但不会揭发追究,而且还得帮我掩饰。”
  想到得意处,她忍不住格格的笑出声。
  她打开一处壁柜,取出王后赐给她的一瓶葡萄酒,另外找出一把玉酒壶,这酒壶是她在邯郸的一家玉器店买来,据说是古时国君专用来毒杀大臣的。酒壶设有夹层,内中可藏毒酒,只要一转动壶盖,就可随心所欲的倒毒酒或美酒出来。国君让大臣喝下毒酒而不自知,因为看到国君也是喝同壶倒出来的酒,等到回家后毒发身亡,才知上了对方的当。
  她当时买这把酒壶,是为了好玩,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她在壁柜的隐密处拿出一包鹤顶红,这种药的药性至毒,只要少许份量就可以毒死一条牛。在秦国的重刑制度下,宗室人员、文武大臣,莫不人人自危,全都在上朝时身带此药,一有得罪就舌药自杀,死得痛快,免得下廷尉,受尽屈辱苦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将酒和药都调制好了,随同一套夜光玉杯放在壁柜的外层,以备明天方便使用。
  一切都准备好,她反而感到轻松了。苦恼来自矛盾,她现在克服了矛盾和恐惧,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除去成蟜,她就完全放心了。
  紧张的心情一放松,她别方面的欲望又兴起了。她拉动叫人铃,绣儿随着铃声而至。自从在邯郸那次开始以后,这多日子来,她已成了她的性伴侣,也就是发泄性欲的工具。
  她发觉到,两个女人在一起,比和男人做爱更好,互相都明白对方的敏感处,不像男人那样粗心大意只顾自己享受。也许是她到目前为止,经过的男人还太少。
  她只有过两个男人,吕不韦能满足她,可是太懒,只希望女人服侍他,和他做一次爱下来,虽然是淋淳尽致,但会累得半死。而子楚则是大笨牛一个,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需要,上来就横冲直撞,片刻就完事,一转身就睡着了。
  她搜集到不少古籍,类似《素女经》的房中秘笈,有竹简的,也有羊皮卷的,全都是图文并茂文字形容真切,图形生动灵巧。她在邯郸还带来一些欢喜神像,全都是精工雕琢的碧玉制品,各式各样的交合姿势,各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尊尊都是栩栩如生。
  她带领着绣儿按图寻骥,照文深研,时间一久,绣儿成了床上高手,她更成为此中的艺术家。
  她发现,床上的事不只是要满足欲望,而是一种寻求人间极乐的技巧,也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就像她绣的湘绣一样,精巧细致,别出心裁,这只有女人和女人才办得到。粗鲁愚蠢的男人没有这个耐心,也很少有这股耐力。
  经过她的浇灌培养和特制药物的调理,绣儿不再是昔日瘦巴巴的女孩,变成了丰盈白皙、三围凸显的床头美女。她精通按摩术,经过她的按摩以后,楚玉夫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筋不舒服,似乎全身都进入一种饥渴等待的状态,等待着她进一步的服务。
  可是今天绣儿似乎一反常态,她的手不再灵活,而是在发抖,回答她的问话时,也是结结巴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病了?"她怜惜的问。
  “是的,奴婢今天的确有点不舒服。"绣儿可怜兮兮地回答。
  楚玉夫人虽然现在全身都在冒火,等待她来冷却,但这种两人合作的事,只要一方面勉强,就会做得索然无味。她用嘴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的确是冰凉得吓人,却忘了她自己正在发热,嘴唇更烫。
  “你在发冷?抖得这样厉害!"她叹了口气:“去喊湘儿来。”
  “是。"绣儿退出房门,说也奇怪,她身上不再发冷发抖,临出房门,她还听到楚玉夫人呓语似地在说:
  “应该训练一个预备的了,免得临时有个急事或病痛什么的,急死人却无人可用!”
  绣儿眼看着湘儿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楚玉夫人的卧室里,心上有点妒意。又是一个从前的自己!今后她会取自己而代之,还是和她分享这份宠爱?
  但她有着更多的欣慰,她先前在窗外阴暗处,看清了楚玉夫人在房中一切的举动,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调毒酒要毒谁?看刚才她对她的态度,目标不像是对着她来,但到底她要毒谁?
  她又回忆到刚卖到吕不韦府中,总管交代她的那番话:
  “大户人家稀奇古怪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尽量少听少看。要是实在避免不掉,看到了或是听到了,就尽量忘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样可以免祸。”
  她要尽量忘掉刚才所看的,尽管她晚上会做恶梦!


  又是三天休假省亲的日子,嬴政和成蟜向老人行礼告退后,前后追逐跑出别院,像两头脱离母虎视线的乳虎,戏弄打斗,将这个月才学到的拳技擒拿,全拿出来运用上了。他们不再有忌讳,尽情地吼叫大笑,犹带童音的笑闹声,传遍了整个东宫后花园。
  赵高早已在别院门口等候,在兄弟俩跑出来的时候,本来他要向他们禀报,楚玉夫人等着要见他们,并且今晚要召宴他们。可是嬴政一出别院门,就重重打了他一下头,一溜烟的跑掉了。他要去追成蟜,他们约好出城赛马,要是先见母亲,她啰哩啰嗦拉着不放,脱不了身,今天的马就赛不成了。所以他跑出很远才转身向赵高大喊说:
  “告诉我娘,晚上我会带弟弟回来晚餐!”
  他情愿晚上回来挨母亲的嘀咕,也不愿放弃一天的自由。
  赵高站在原地,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个和嬴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赵高,虽然只有十岁,但看上去似乎和同是十岁的嬴政和成蟜,乃是不同年龄的两代。
  他瘦削的脸成熟得不像孩子,突出的下巴显示出个性的顽强,淡淡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对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鹰勾鼻配着高颧骨,显得两腮更凹。
  他善于察言观色,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嬴政脸上有任何表情,他就猜透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反应灵敏,说话却是慢条斯理,似乎每句话都是经过周详考虑才说出来的。
  嬴政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常骂他,说他不像八岁,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子。
  子楚没有食言,回到秦国以后,他看待他就像嬴政和成蟜一样。他原本也要老人收入赵高,但老人见过赵高以后,表示两个已经够他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教第三个。不过,在一次两人私下的谈话里,老人着重地告诉子楚,赵高这个孩子,智力远超过他的年龄,一脸阴沉之气,乃是心高气傲,不甘属于人下的人。他长得鹰鼻鼠眼,表示他刻薄寡恩,更多猜忌,为人上则凶残,为人下则犯上。
  老人还半真半假地说,假若让他跟着嬴政,将来一定妨主,不如早早杀掉,以绝后患。
  当然子楚不会听他的,他只认为老人喜欢俊秀的孩子,厌恶赵高长得丑罢了。其实他在心里也感到奇怪,赵升模样和他相似,虽然缺乏那股王孙公子天生雍容高贵的气质,却也算得上挺拨秀气,怎么会生出这样猥琐的儿子?
  他受赵升的恩惠太大,没有赵升的李代桃僵,他早就死于赵王的盛怒之下,无论如何,他要善待赵高。
  老人既不肯收,子楚只得另外为他请老师,教他学书学剑,学诗、画、礼、乐、数、御,完全是以王孙公子的教育来培养。在受基础教育时,老师对子楚的反应是:赵高聪慧过人,真可说是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思想之深刻与条理,不像个孩子。稍后在养成教育开始时,那位饱学老儒就自请辞职。子楚惊问原因,老儒的回答是赵高只喜刑名之学,对其他学问都不感兴趣,而刑名正为儒家之短,他教不下去了。
  子楚一想,老人说赵高天性忌刻凶残,刑名狱政也许正适合他,于是另聘了些法家之士专教他刑名、狱政、法令之学。
  老人对子楚说的这番话,日久也逐渐传到赵高耳中。因此他恨老人入骨,他常握紧拳头在心里骂:
  “你这个背后伤人的死老头,只要你活得够久,等老子长大掌权,看我怎么折磨你!”
  另方面,无论子楚待他怎么好,他对他最不感激,他的父亲替代他而死,这个恩怎么报都是报不完的。他只想到丧父给他带来的不便和心灵上的痛苦,却从未想过假若赵升不死,他赵高现在只不过是个家奴之子,生杀之权都*在主人手里,就像主人家母狗生的小狗一样。他父亲的死为他全家带来幸福,以及他个人可盼的辉煌前途。
  但这些他只存放在心里,从不表露于形色,更不说透露在言语之中。
  他对待子楚夫妇和嬴政兄弟,还是以恭敬戒慎的奴起态度。楚玉夫人最喜欢他,说他这样小就如此懂事;嬴政喜欢他,因为他能预先逢迎他的心思;只有成蟜不知为什么,他对他感到害怕,一看到他阴沉的脸上居然还能挂上微笑,他就心惊肉跳。


  晚餐设在宽敞豪华的起居室里,白天这里是三面有窗,明窗净几,晚间则是周围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和烛台,全部点亮,光明有如白昼。
  喜欢光亮,欣赏灯烛辉煌,以及其所衬托出的珠宝玉石的晶莹,是楚玉夫人在吕不韦府中就培养出的习惯。
  室内设有三个席位,楚玉夫人自己坐在正中上席,等候她两个儿子的到来。
  她的席位上摆有一把碧玉酒壶外加三个玉杯,这是另外两个席位上没有的。
  每个席有两名侍女侍候,站在楚玉夫人背后的是绣儿和湘儿。绣儿不敢看那把玉壶,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斜着看,但只要目光触及那把玉壶,她就不禁两腿发软。
  “湘儿,去看两位公子怎么还没到,沐浴更衣要这么久?”
  正说话间,门外已传来嬴政和成蟜的嬉笑声,他们手牵手正跨上门前的石阶。
  他俩穿着同样的黄色绣袍,头顶束发金冠,长长的余发散披在背后。
  楚玉夫人刚才还在犹豫,内心中天人交战激烈,但一见到成蟜像极了子楚的脸和走路神情,她的妒火上烧,掩盖了理智。
  她刚才还想到子楚回来后,看到成蟜已死,会是个什么表情,但一想到子楚此去是去长安祭齐姬的坟,她的决心更坚定了,放着活的不闻不问守活寡,却远巴巴的去悼念死人!她恨!她情愿死,只要嬴政通往王位的路不再有阻碍!
  嬴政兄弟跪下行过参拜之礼,分在左右席坐下。在用过一点菜肴以后,楚玉夫人坐着说:
  “你们兄弟都已十岁,嬴政已完成了基础教育,成蟜也有福跟着老人学习,希望你们兄弟能相亲相爱,他日更要互相扶持。今天为娘心情很好,十岁的男孩也可以尝尝酒的滋味了,为娘这里有一瓶华阳王后赐的葡萄酒,性质不烈,适于小孩喝,你们到跟前来,陪为娘喝一杯。”
  两兄弟跑到楚玉夫人席前。
  “绣儿倒酒!"楚玉夫人微笑着向绣儿说。
  “是!"绣儿小声答应,楚玉夫人的微笑,在她眼中有如利刃的闪光。
  她跪倒下来,拿啤酒壶,神色立即大变,颤抖的手将酒大半都倒在酒杯外面。
  嬴政诧异地看着她,楚玉夫人仍是带笑地说:
  “她昨晚病了,身体还未复元,你去休息吧。”
  “是!"绣儿答应了一声,很快退到屏风后面。楚玉夫人自己拿起玉壶,有意无意地旋转了一下壶盖,将自己和嬴政的酒杯倒满。
  成蟜对这些情形仍懵懂一无所知,可是全看在嬴政的眼里。就在夫人举杯说道:
  “祝你们兄弟学业进步!”
  他很快将成蟜的酒换了过来,两人也举杯说道:
  “祝母亲身体安康!”
  成蟜将酒一口喝了下去,他却装着不小心将酒倒翻在桌几上。他看到母亲先是惊慌接着含怒的表情,他装着没见到。成蟜仍然不知眼前的情况。
  “三杯为满。"楚玉夫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要湘儿换来一只玉杯。她亲自将酒倒满,嬴政注意到这次她是先为自己和他倒酒,最后为成蟜倒酒的时候又转动了壶盖一下。他又想换酒,却为夫人用手挡住了,她依然脸带笑容说:
  “嬴政,不要调皮,刚才换酒打翻了酒杯,现在各喝各的。”
  成蟜端起面前的酒要喝,嬴政却一手打掉。
  “嬴政,怎么在为娘面前如此无礼!"楚玉夫人满脸涨红地怒喝,她再也无法保持那股雍容。
  “禀告母亲,孩儿刚才想起,师傅今天特别交代,我们正在练一种功夫,严禁饮酒,否则会闭气吐血而死。”
  “有这种功夫?"楚玉夫人装着怒气平息而转向成蟜问。好像是吧!
  “好在你只喝下一杯,尚无大碍,母亲,我们实在是不能喝酒。”
  不待吩咐,他就拉着成蟜回到各人的席位上,装着无事地吃喝起来,但他还是不时看着成蟜,看到他无事地大吃大喝,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场晚餐表面上非常愉快,成蟜是浑然无知,楚玉夫人母子也都装成什么都未发生一样。
10

  “师傅老爹,你说我该怎么办?"嬴政跪伏在地,伤心地说完三天前晚餐的事,请求老人设法。
  老人闭目良久,才沉吟地问:
  “你和成蟜都没喝,怎么知道那是杯毒酒?何况成蟜喝下一杯,不是没事么?”
  “母亲每次倒酒给她自己和我时,都会旋动一下壶盖。而且据侍女事后告诉我,那只我们从邯郸带回来的小黄狗,舔了一下酒溅过的桌上残骨,就全身抽搐而死!”
  “这么毒的药,不是牵机,就是鹤顶红!"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是牵机?什么是鹤顶红?"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老人装着生气。
  “您不是说随事都可发问,随时都有机会教育么?”
  “鹤顶红是用鹤顶那颗红丹提炼而成,因鹤喜食毒蛇,所有剧毒全逼聚在头顶红丹里,所以鹤顶红乃天下最毒的毒药。牵机药亦至毒。两者舌食以后,立即身亡,但不像一般毒药毒死会七孔流血那种惨状,只是心脏麻痹致死,外表看来就像急病身亡。只不过牵机中毒,人会抽筋,死后四肢卷缩在一起。”
  “小黄只抽搐,没有卷缩在一起,那一定是鹤顶红。"嬴政肯定地说。
  “也许,"老人仍闭着眼睛问:“小黄呢?”
  “侍女们偷偷埋掉了,她们一个个都吓得想哭。"嬴政想想好笑,竟笑出声来。
  “这样严重的事,你还笑得出来?"老人责备说。
  “是,老爹,请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三天,吃喝睡觉,甚至是上厕所更衣,我都跟着成蟜。我全是带他到街上买吃的,母亲送宵夜点心来,我都要侍女先尝过,然后我再和成蟜分着吃。”
  “这样防备不是办法,她一心想害成蟜的话,真是防不胜防!”
  “老爹,那我们该怎么办,禀告我父亲?”
  “嬴政,不要忘了,她是你的母亲!”
  “……"嬴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意味深长地问。
  “也许是因为成蟜不是她生的,也许是因为齐姨的事。”
  “齐姨?齐姨是谁?"老人惊奇地问。
  “成蟜的生母啊,老爹你都不知道?"嬴政诧异地反问。
  “她不是死了,在齐国死了吗?”
  “她是死了,可是不是死在齐国。"嬴政摇摇头。
  “那死在哪里?”
  “死在长安,也就是父亲那天接成蟜来的地方。而且父亲在那里筑了一座坟,每个月忌辰他都会去,也带成蟜去过。”
  “你怎么知道的?你母亲怎么知道的?"老人说:“连我都不知道!”
  “母亲是自己打听出来的,而我是成蟜自己告诉我的。"嬴政语其中带着骄傲。
  “唉,"老人似感叹似欣慰地叹了口气,又问:“成蟜和你很好?”
  “当然,他是我的弟弟。”
  “你没想到有一天也许他会和你抢王位?”
  “抢王位?才不会呢!"嬴政笑了,天真又有点邪门:“我们对天发过誓,他绝不会想当国君,只是全心全力地辅助我。而我也答应他,不管当不当国君,这辈子我都会爱护他,不会欺侮他。”
  老人叹叹气又闭上眼睛,看来这件大人觉得复杂的事,小孩已经自己简单解决了。
  “说了半天,老爹,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我母亲要害成蟜,我们要如何设法防止?"嬴政不满地说。
  “谁惹的事情还需要谁去解决,你们之间的事也需要你们去解决。"老人睁开眼睛,注视着嬴政,正色地说。
  “我们?"嬴政也注视着老人,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就是望日了,是不是?"老人自顾自地问。
  “不错。"嬴政想了想回答。
  “按宗室成规,朔望,也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国君和太子都要宿在正宫和东宫正室……”
  “为什么?老爹您又怎么知道的?"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当然明白,按照古老生理推算法,女人月信每月来一次,初一十五的怀孕机率最高,所以这个优先机会要让给正宫正室,但他无法向嬴政解释:“你明天去告诉你母亲,说是望日太子来时,我要去拜访,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还有,现在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和成蟜那天该如何作法。”
  他们师徒之间开惯了玩笑,明明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老人有时也会故作神秘地要他附耳过去,但嬴政知道师傅今天不会开玩笑。
  他跪行到老人旁边,果然老人在他身边讲了很久的话,嬴政不时微笑,不时连连点头。
11

  招待老人的晚宴依然设在起居室里,这样显得更温馨,更像家庭团聚。
  老人坐在中间的客席上,子楚夫妇在西侧席位相陪。楚玉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同席,一边坐一个。在子楚面前,她总是表现得对成蟜特别的好,她为他整理头发,拉直压在身下的衣服,处处都像一位慈母。她不断为成蟜夹菜,剔骨去刺,将成蟜看成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老人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不语。
  子楚看了却非常感动,她人真的不坏,这几年来自己的确委屈了她,她却毫无怨言,雍容大度。
  成蟜今晚也和她特别亲热,真的像两、三岁的孩子,有时还会依偎在她怀里撒娇。
  嬴政则是靠在母亲怀里,时而和成蟜小声低语或取笑,但每逢母亲夹菜给成蟜吃的时候,他总会抢去一半,似乎不愿让成蟜独享母亲的宠爱。
  看到这副景象,子楚又想起齐姬,不禁眼睛有点发热。他装着叱喝两个孩子坐好,十岁的孩子已是半个大人,应该学点餐饮仪节,实际上他是在按捺自己激动的情绪。
  “太子不必责怪他们,他们两个都是老朽教出来的,"老人笑着说:“要怪就怪我。”
  “太师傅,子楚怎么敢,我只是提醒他们一下。"子楚陪笑说。
  “其实,这是家宴,这两个孩子和老朽相处的时间,比和太子及夫人的时间来得长,不必将老朽看成是客,否则我也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平日很少享受母爱,就让他们尽情享受一下。”
  “是,太师傅,子楚敬您一杯。"子楚举杯喝了,想藉此转变话题。
  老人只虚举了一下酒杯,放下杯子,又再继续讲下去:
  “的确,人的情绪有如琴弦,弹奏的时候调紧,不弹的时候就该放松,否则会失去弹性,也容易断,夫人是弄琴高手,老朽的话对否?”
  “正是如此,"楚玉夫人微笑着说:“想必太师傅也是此道中大师,还望有闲时指教一二。”
  “老朽老矣,不弹此调久矣,"老人叹口气说:“看到他们兄弟如此相爱,我倒想起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子楚夫妇异口同声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两个孩子同时拍手欢笑,老爹刚才压住父亲的话,给了他们发挥天真本性的极大鼓励。
  老人喝了一口茶,徐徐的讲出一段吴国往事——
  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名叫诸樊,次子名余祭,三子名余眛,最小的儿子叫季札,他也最为贤德,寿梦一直想立他继承王位,季札始终不肯,只得立了长子诸樊。王诸樊元年,诸樊除丧要正式即位时,坚持要让位季札。吴国人也都拥护他,季札不得不逃到深山隐居,耕田而食,诸樊和吴人才勉强放过他。
  诸樊在位十三年,临死时遗命传弟不传子,就传给了二弟余祭。余祭在位十七年卒,又传位给三弟余眛。他们兄弟的意思是,这样传下去总会传到季札的身上。这表现出这些兄弟的孝心,一心一意完成父亲的心意,同时也显出他们是多友爱。
  余眛在位四年卒,要传位给季札,季札却逃到国外去了,吴人不得已立了余眛的儿子僚。
  但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则大为不满,他认为,要是传弟的话应该传给季札,既然季札不肯受国,那传子就应该传给他。结果他用伍子胥之计,趁吴王僚两个同母兄弟烛庸、盖余率大军伐楚,遭到楚军包围而国内空虚之际,使刺客专诸以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夺位成为吴王阖闾。
  所造成的结果是:烛庸和盖余听说王僚被杀,乃投降楚国,吴国国力因之大受损害。再加上伍子胥投吴,目的是在借兵伐楚,以报父兄无辜遭到楚平王诛杀之仇。因此在他受到阖闾重用以后,一再唆使吴国攻楚,接着又是兴兵攻越,遭到秦越联军的夹击,阖闾在这次战役中伤重身亡,吴国元气大伤。虽然阖闾的儿子吴王夫差,三年后报了越国杀父之仇,但接连的国内争位之战和国外讨伐之战,兵连祸结,国力浪费殆尽最后吴国是亡在越国之手。
  老人说完这段故事,睁大眼睛,两目似电地来回看着室内的四个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子楚脸上问道:
  “太子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
  子楚沉默不语,低头若有所思。
  “夫人你呢?"老人又转向楚玉夫人问。
  “贱妾乃女流之辈,对军国大事没有插口的余地。"楚玉夫人微笑着说。
  老人抚须哈哈大笑,转向两个小的问:
  “大人都没有意见,你们两个说出听了这这段故事后的感想。”
  嬴政起坐长跪回答说:
  “吴国之乱是乱在吴王寿梦没有定见,假若他认为季札贤德,就应该明确立他,相信诸兄长不会反对,季札孝顺,亦不敢违背父命。吴国在季札治理之下,定会日益强盛,不会闹出日后兄弟相残以致亡国的惨痛结局。”
  “你呢?"老人又问成蟜。
  成蟜亦起坐长跪回答说:
  “自周公订礼,历来王位和爵位世袭都是传嫡传长,寿梦以自己的偏爱,意图破坏宗法,众兄弟又只顾愚孝,想完成父亲遗愿,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太子,你对你两个儿子的看法,有何批评?"老人语带双关地问。
  “这都是太师傅教导有方,他们的议论非常中肯。"子楚亦言外有意地回答。他是说凭两个十岁的孩子,天资再聪颖,必不会回答得如此一针见血。
  “好了,我将季札的一番话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果。他得知公子光刺杀王僚而夺位的消息后,由国外赶回国,哭祭王僚的墓说:'吾敢谁怨?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由这番话也就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了。”
  室内一平安静,很久,老人才叹口气说:
  “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历史上重蹈覆辙的人会这么多?”
  嬴政这时突然插口说:
  “我和成蟜才不会蹈这种覆辙……”
  “是啊,我和嬴政曾撮土为香对天发誓,绝不会为争王位,兄弟自相残杀。嬴政是嫡又为长,他要是得立,我终身都会辅助他。"成蟜插口说。
  “成蟜是我的兄弟,我也终身都会爱护地!"嬴政抢着说。
  “住口!"子楚轻轻喝叱,他转向楚玉夫人问:“成蟜无母,按宗法,你不但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要抚养他的养母。”
  “楚玉谨奉教。"楚玉夫人低下头,两眼满含泪水,是感激,也是愧疚。
  “来吧!故事完了,我们喝酒。"老人饮了一口,突然将酒杯放下:“糟了,一时高兴,数十年戒酒,今日破戒了!"接着举杯干了,哈哈大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喝就喝,当做则做,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简单!”
  正在老人放怀痛饮,大人小孩欢笑不断之际,突然有名侍女自外匆匆而来,跪倒在子楚席前轻声报道:
  “宫内有急事!大王宣太子晋见,得知师傅在此,也一并传见。”
  老人和子楚面面相觑很久,老人才说:
  “太子更衣去吧!老朽在外面车上等候,大王近来身体不好,你心里得有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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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05:03:37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嬴政嗣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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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和子楚乘车直赶秦王寝宫,只见宫内灯光明亮,服勤侍中内侍进进出出,全是脸有忧色。但人员虽多,却无人大声说话,除了急促的脚步外,整座宫殿仍是一平静穆,不过警卫显然是增加不少,更加重了森严之气。
  在内侍的引导下,老人和子楚进入秦王内寝,太医正好提着药箱由内寝出来。
  “大夫,大王玉体欠安?"子楚迎上去问。
  太医一边行礼一边回答道:
  “大王肝疾复发,这次病势来得凶猛……”
  “大夫必须尽力医治!"子楚不愿听底下的恶讯,用话阻止他。
  “微臣自当尽力,刚才已开了药方,看看服下几剂后,是否有所转机。"太医带着几分无奈地说。
  “大王病根在哪里?"子楚抱有希望地问。
  “大王性喜修仙之道,平日所服丹石药物太多,伤到肝脏。"太医低下头说:“微臣常加谏阻,可是大王不听。”
  “太师傅深通医理,是否有解救之方?"子楚转向老人问,太医藉此机会告辞了。
  “沉疴已深,药只医能医之人,进去看看病情再说吧。"老人说这话也是为太医解围。
  正在说话,一名宫女来报,华阳王后要他们进去。
  秦王躺在病床上,脸色焦黄,华阳王后坐在床边服侍。看到子楚和老人进来,她挥挥手,要室内宫女和内侍全部出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人,还有卧病的秦王。
  子楚向华阳夫人行过礼后,跪伏在病榻前面起奏:
  “臣儿拜见父王,愿父王早占勿药。”
  秦王睁开眼睛转脸问:
  “师傅来了没有?”
  老人上前欲行大礼,却为秦王连声阻止,老人只得作了一个揖。
  “太师傅精通医理,让他为父王看看。"子楚禀告说。
  老人还未来得及说话,秦王就摇摇头,苦笑着用微弱声音说:
  “药只能治不死之人,寡人的病寡人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是不会再好了。”
  他看到老人还是站在床前,连忙道:
  “师傅坐下说话,嬴柱死后,还望师傅多指导子楚。”
  “老臣不敢,"这时华阳王后亲自拿来锦垫请老人坐下:但尽心力而已。”
  “现在朕有几件事,趁我神智尚清时要交代你。"秦王转向子楚说。
  老人品立行礼要作回避,但为秦王用手势制止。他说:
  “虽然是嬴柱的家事,但也是有关秦国兴衰的国事,假若师傅有心指导子楚的话,也请留下。”
  “老臣恭敬不如从命。"老人又复坐下。
  “朕此次病因在平日服用丹药太多,妄想不老所致。如今临死才知道师傅的话是对的,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有生,一切顺其自然才是长生之道,"秦王对跪在床前的子楚说:“听闻你也甚好此道,希望以朕为鉴!”
  “父王玉体会好起来的。"子楚含悲连连地说。
  “这个朕自己知道,"说到此他闭目养了一会神,又睁眼向子楚说:“你立位后,逢有重大疑难国事,可向师傅请教,但师傅年事已高,平日不要烦他。"说着他又转向老人说:师傅一直以未能遇文王为憾,嬴柱本来想做文王,可惜登位太晚,寿也太短,愿师傅能以姜公望辅助武王之心指导子楚。但只怕他的才干和国力,都无法和武王相比。”
  “老臣不敢,但尽心力而已。"老人又再谦让。
  “军国大事,蒙骜值得信托,其先虽为仆人,但事先王一直忠心耿耿,为人深思远虑,朕在这一年来受他辅佐极多。武将方面,自白起囚罪赐死后,秦国就一直缺乏将才,亟须培养。朕目前阅兵,发现虎贲军中一年轻裨将王翦,的确是个人才,但经验不够,阅历尚浅,今后你自己多加注意,加以培植。”
  说到这里,他说话已显吃力,华阳夫人过来阻止他再说下去,他强撑着说:
  “至于吕不韦,他本为你师傅,名为商人,却是个文武治国全材,可惜商人重利忘义的本性还在,他志不在秦国,而是想在普天下建立他自己的商业帝国,秦国人民利益放在其次,这点你得多加注意和防范。总之,你要使他才干用于利秦,而不能用于利己。你生性忠厚,斗智绝不是他对手,有事可向老师傅请教,再不然趁早杀掉。”
  秦王说到此,看了看老人,老人点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你继位后,想立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个为太子?”
  对这个问题,子楚一时无法作答。
  “这本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但要是能知道你所立得人,朕也走得安心些。听说你偏爱成蟜,有立他的意思?”
  “……”
  “废嫡立庶,废长立幼……”
  “不,父王,臣儿受到太师傅的感悟,已决定立嬴政!”
  秦王和老人都同时舒了一口气。秦王微笑着说:
  “嬴政天生奇材,师傅和朕都对他抱有厚望,光大秦国,甚至是统一天下,可能都会在他手上完成,至于你……"秦王又闭上眼睛用极富感情的语气说:“儿子,你和我一样,生性过于仁厚,再加上生不逢时,先王多年的征战,国内十五岁以上男丁几乎伤亡过半。国库空虚,要不是靠着巴蜀的财富来支持,早就维持不下去了。儿子,你继位后,最重要的是与民休养,生聚教训,利用吕不韦的经济才能,厚植国力,不要妄想向外扩张,懂吗?”
  “儿臣明白。"子楚忍不住有点哽咽。
  “与民休养,厚植国力,等到嬴政上来,就差不多了,"秦王面带笑容自言自语:“从明天气,你代摄国政。你去吧,我累了!师傅,请多照顾子楚和嬴政!”
  老人带着子楚向秦王与华阳王后告辞退出。


  秦孝文王于元年十月除丧,正式即位,翌年三月即卒,在位一年。子庄王立,年三十二岁。
  明年改为庄王元年,尊华阳王后为太后,生母为夏太后,楚玉夫人为王后,立嬴政为太子。大赦罪人,对先王功臣大加厚赏,并施行仁政,布惠于民。
  庄王在赵为质子时,就抱定谋求天下和气为己志的决心,先王临终前也交代他,与民休养,厚植国力,但等到登位以后,才明白形势比人强,秦国已成天下之敌,你不谋人,人却会谋你。
  他刚登位,东周君就与诸侯秘密协商,准备联合攻秦。庄王派相国吕不韦率兵诛之,将东周领土尽收入秦国版图,只留下阳人一地赐继位周君作祭祀封邑。
  秦国祖先原只是为周养马的边疆民族,当时的周孝王特别欣赏秦族内一名养马能手非子,周孝王召他来为王室养马,并称赞他说:“昔日你的祖先大费为舜帝调训鸟兽,技术高超,所以舜帝赐姓嬴氏,意思是说,他养鸟兽,繁殖得很快,生息滋多谓之嬴。而你现在为朕养马,亦养得如此之好,现在我要分封一块土地,让你的族人成为周的附庸。”
  于是封了秦邑给他的族人,教他恢复嬴氏祖先的祭祀,并号为秦嬴。
  但经过几百年来,周朝日衰,已控制不住诸侯,秦也日渐强大,最后于秦惠王四十四年,秦自称王,各国诸侯亦随着称王。
  到周赧王时,周更一分为二,赧王西徙王城,只管得到西周那部份,东周则另有东周公治理。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西周君背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精兵出伊阙攻秦,战略目标是堵塞秦到阳城的通路。于是秦昭襄王派将军摎率军攻西周。西周君自行到秦国请降领罪,并尽献城邑三十六城及宗室王族三万口。秦王受献,仍让他回国,五十二年,西周民众大批向东迁移,王朝九鼎全部入秦,西周灭亡。
  这次东周再亡,周朝因此宣告灭绝。
  秦庄王初次尝到胜利的滋味后,已忘记自己以天下和平为己任的志向,更不顾先王与民休养的遗命,在当年就接着攻击韩国。韩国战败,献出成皋、巩城之地,秦将这块土地置为三川郡,秦国的边界也就扩张到大梁。
  秦庄王二年,再派蒙骜攻赵,平定太原。
  三年,蒙骜再攻魏国高都、汲城,攻下以后继续进攻赵国的榆次、新城、狼孟,连占三十七城。另方面,王齮的分遣军亦攻下上党,于是,合置为太原郡。
  这三年中,秦军攻城略地,势若破竹,秦庄王也才知道祖先为什么喜欢征战。征服别人的感觉有如醉酒,越喝越上瘾,到了后来,明知有害,亦欲罢不能。
  但在三年三月,他开始尝到战败的滋味。
  魏将信陵君无忌率燕、赵、韩、楚、魏五国兵击秦,秦军遭到致命打击,节节败退,所征服的河内之地尽失,又复退兵到河外陕、华二地。
  在这几个月中,军中使者每日来报,全都是战败的消息,蒙骜带来的战报不再是某月某日攻占某处,某人应请封赏,而是紧急请兵多少,某月某日已退至某处,伤亡若干急待补之等等。
  秦庄王日夜*劳失眠,好在相国吕不韦善于调度,军费粮秣不缺,但要增援,却发现到正如长期之战当时一样,全国十五岁以上丁壮几乎全在前线,在后方*作农事的大部份为女人,其余全是由不堪服兵役的老弱残废勉强从事春耕,真的是无力再支援前方了。
  他这时才又想起自己曾以天下和气为己任,以及父王要他与民休养的遗命。
  秦国自秦孝公以来,一直到秦昭襄王和他父亲孝文王,秦国政略是纵横捭阖,无往不利,秦军作战,更是战无不胜,如汤泼雪。但在他手上,秦军不败的神话被信陵君打破了,而且是败得如此之惨,要不是蒙骜见机果断行事,不等诏命就自动撤退到河外,也许秦军会遭到全部受歼的命运。
  因此蒙骜虽自请处份,他只是将他免职,要他居家养晦一段时间。
  他将一切过失都担在自己的身上,军队战败的惨象,咸阳及附近城市出现的残兵败将、缺手断臂的伤兵、夜哭的寡妇,在在都使他回忆到长期之战后的邯郸。
  他焦急、后悔、愧疚、自责无能,对不平地下的列祖列宗。
  心火上焚,再加上体质原本就不好,他很快就病倒了,没多久就变得奄奄一息,太医的诊断是急火攻心,肝疾复发,和他父亲孝文王病症一样。


  秦庄王躺在病床上,那张他父亲临终躺的同一张床上,他自知离死岂不远,但他的确死得不太甘心。祖父活了七十五岁,父亲在位虽短,只有一年,却也活了五十四,只有他,才三十五岁,富于春秋,很多事都等着他去做,尤其是秦军新败之战,尚未雪耻复仇,就此走了,他实在是死不瞑目。
  三年前同一间室内,他在此接受遗命,现在他要趁还清醒的时候将遗命交代别人。
  华阳王后仍在,她和生母夏太后坐在屋中央的几案前,沉默着,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中隐老人也来了,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他比三年前老得多,人一进入老年,老得更快起来。
  嬴政和成蟜双双跪在床前,哽咽着不敢哭出声。
  楚玉王后坐在床边服侍着他,不时偷偷看一下吕不韦的表情。
  吕不韦在远处正襟危坐,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蒙骜、王齮、麃公都跪在嬴政和成蟜的后面。
  庄王用怜爱的眼神看了看成蟜,心想天下的事为什么这么阴错阳差,如此的不公平?
  照道理,成蟜才是真正的嫡长子。就算嬴政是他的亲子,但成蟜出生只比嬴政晚几天,而且在母亲腹中还多待了两个月,为什么依常人的算法,他就变成了次子?假若齐姬不走呢?但她不走又怎么样?没有吕不韦他登不上王位,他到如今可能还是个落迫异国的质子,但他登上王位了又怎么样?眼看着王位就要传到别人儿子的手上,他还不能拆破这个骗局!
  问题真是太复杂太离奇,不适合这种时候来想,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命。
  他强振作精神,要王后扶他坐起,厌恶地抚摸了一下嬴政的头说:
  “在屋子里的人,都是朕留给你的宝贵遗产,也都是你的师傅之辈,你要好好听他们的话。在未冠以前,跟老师傅的学习不能间断,宫内的事多听你母后的话,不要自作主张,国事让吕相国多为你*心。军事方面,王齮、麃公都是不世出的将材,并且一心为国,值得交托。"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又再转向蒙骜说:
  “蒙将军,上次战败,罪不在你,而是朕错估了国力。今后你要尽心辅佐新王,他年事太轻,军国大事还望你和吕相国多负点责任。”
  “臣遵命!"蒙骜叩首回应。
  “都请起来坐!"秦庄王无力地说。
  他转脸看看成蟜,心里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却说不出口,将他交给王后——也就是未来的王太后,他实在不放心,他摸着他的头迟疑了很久一会,最后才说:
  “成蟜封长安君,交夏太后抚养,仍旧跟着老师傅完成未竟学业。至于军功方面,异日有机会让他再补罢!”
  夏太后起立,将成蟜拉到身边坐下,表示成蟜已在她的监护之下。
  王后偷觑了一下华阳太后和吕不韦的表情,她心感愤怒,明白秦王在想些什么,但她依然轻捶着庄王的背说:
  “大王,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了。”
  “蒙将军,按秦律,虽宗室公子无军功不得封,朕这是权宜之计,有机会可让长安君补立军功,请你记住了。”
  “遵命。"蒙骜回答。
  “好吧,你们可以退下了。"秦王疲惫地又躺了下去。
  临众人退出时,秦王忽然又对嬴政说:
  “先王交代一个虎贲军的小将王翦可用,你们都要记住此人。还有,赵高先父对朕恩德深重,你要他进宫长留在你身边。”
  这句好意的话却毁了赵高一生,这表示他要去势,在宫中任职。


  几天后,秦王卒,谥号庄襄王,时为庄襄王三年五月丙午。
  嫡长子嬴政立,尊王后为楚玉太后,封王弟成蟜为长安君,暂不赴封地,在夏太后宫中抚养。
  拜吕不韦为相国,封文信侯,食户十万,称仲父而不名。
  蒙骜为右丞相,处理军国大事。
  麃公为大将军,统帅全国兵马。
  当此时,秦已吞并巴、蜀、汉中等地,南方则多年蚕食楚国,已侵占楚国原国都郢城以西地区,改置为南郡。
  在北方,连年攻击赵、魏,占有上郡以东土地,置河东、太原、上党等三个郡。
  东边领土到达荥阳,灭掉东西二周,改置三川郡。
  嬴政即位,年方十三岁,一切政事全委托这些顾命大臣处理。
  吕不韦相国如今是宿志得偿,大权在握,他也就按照一向的计划,逐步推动统一天下的行动,他的希望是建立他自己的商业帝国和为秦统一天下双管齐下。
  在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方面:
  首先,他廉价收购秦军新占土地。这些土地的居民多半精壮从军,老弱逃亡,土地荒废得根本没人管。等到战事停止,少部份原主归来,大部份地主都流离或死在外面,这些田地就变成无主土地。他只需付出些微规费给新设立的地方政府,取得土地所有权,然后抚辑回乡难民或轻残伤兵,佃田给他们种,并利用公家抚亡计划,盖房子给这些人住,供给他们农具和种子。
  这样一来可说是一举多得,既安抚了还乡难民和退役兵卒,也安置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田地不会闲置荒废,很快就能复耕及有收成,最重要的是吕不韦控制了大量土地和粮食。
  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财,这是吕不韦信奉的古训,掌握土地不但掌握了财富,而且控制了大家的衣食住行和日常生活。
  很多其他富人也随着效法,土地渐渐集中在少数地主手中,贫穷者只有终身累世为这些地主耕种,沦为佃农。
  秦国自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当时因地广人稀,任民尽量辟地,按收成取赋,粮食产量大增,因而民富兵强。但经过商人的兼并,平民连年服兵役在外作战,田地荒废,赋税仍重,农人只有卖田缴税,最后沦为农奴。再加上军功封赏,将军们纷纷求田问舍,更形成土地大量集中,造成富者家财万贯,而贫者食糟糠之饥。
  其次,吕不韦利用权势和资本,大量控制巴蜀的矿产,利用这些铜铁制成兵器,除了壮大秦国军队外,也间接控制了秦国的兵器工业。
  另外,他原有的珠宝、木材、食盐等生意并未停歇,随着秦国的扩张,他这方面的生意也日益扩大。
  为秦统一天下方面:
  首先,他广招门客,加以笼络,到时候再高车骑马重金,送这些人回到自己国内为秦游说,宣扬秦国的政治修明,武力强大,各国要是抵抗无异以卵击石,造成秦军未到军威已到的声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些人是秦国最好的心理战、宣传战工具。
  其次,他加强原有的间谍网,用重金收买各国的权贵显要,不从,则以暗杀、陷害等手法除去,在这种威胁利诱之下,各国大臣中不少是秦国的内间。
  另外,他除了改善军队的赏罚制度外,也建立了阵亡伤残的抚恤制度。壮男在外作战,家属无力耕作者,由里社共同代为耕种,阵亡者荫赏后人,伤残者国家养其终身,于是军队士气大振。斩敌一首,得爵一级,本人阵亡,得由后人袭功。因此,作战时无后顾之忧,斩敌首子孙可以享受,人人争先杀敌,个个想立战功。
  同时,他也改善了国内的税赋制度。往常宗室大臣、公侯将相这些拥有大批土地者,常不纳赋,或是只象征性纳少许田赋,托词是收成不好。他改成以田的等级和面积收赋,除了王田以外,任何田地都得缴赋。
  另外,他在国内及秦军占领区广设关卡,来往货物按值抽税,税赋收入因之大增。
  除此,他更从各国引进技艺工匠,教导人民学习各种手工制品。原先秦国是偏远小国,手工业一直不发达,富贵人家要用精致产品,全都得由国外引进,每年用掉不少钱,经过吕不韦的提倡促进,秦国手工业一日千里,几年以后就能集各国之长,反过来外销各国,换取了不少收入。
  除了这些以外,吕不韦还认为,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这些人因为礼贤下士,门客常达数千人,相互标榜,著书立言,使得这几位公子贤名传遍天下。而以秦国之强,他吕不韦之富,岂能落在这些人的后面?这是他和秦国莫大的耻辱。
  于是除了那些间谍门客是随来随送以外,他另外广招天下名士异人,予以美衣美食,以及特别的礼遇,闻声而来的高达三千人。
  当时各国多辩之士,如荀卿、公孙龙这般人著书立说,传遍天下。吕不韦也用重金聘请门客中的饱学善辩之士,人人著其所见闻,然后再请高士编辑成八览、六论、十二纪,总共二十余万言,内中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莫不具论。他将这本书命名为《吕氏春秋》,并高挂在咸阳闹市街口门上,大宴各国来的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秦赠黄金千两。
  所谓"八览"者为:有始、孝行、慎大、先识、审分、审应、离俗、时君。
  “六论"为: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以顺、士容。
  “十二纪"为纪十二月,有孟春等十二篇。
  在公事上,吕不韦可说志得意满,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他亲生儿子嬴政统一天下。
  但在私事上他的烦恼却大,因为自庄襄王去世,年轻守寡的楚玉王太后就不肯放过他。


  那晚和往常一样,吕不韦在甘泉宫王太后住处和秦王政讨论国事。
  按照惯例,吕不韦已将各部大臣的奏章批好,让秦王政用玺即可,他也会大致解说一下批覆的理由,以使秦王政学习处理政事之道。第二天早朝时,发还奏章,准不准的理由,简单的由秦王政说几句,复杂的则由他指定吕不韦说明。
  召开御前会议,通常是秦王政坐在主位,会议的进行则全由吕不韦主持,获得结论时,吕不韦点头,他就说可,吕不韦摇头,他就说再议。
  秦王政对这种傀儡的滋味非常厌恶,但又无可奈何,吕不韦也看得出他的感受,藉此鼓励他多用心学习,以使早日亲政。
  吕不韦不怕政事忙,反而是怕到甘泉宫。照说,在甘泉宫的起居室内教秦王政处理政事,就有如家人团聚,有着灯下课子的温馨。
  但王太后在一旁的亲手殷勤服侍,以及她不时投来的诱惑和哀怨眼神,却使得他不寒而慄。他禁不起这种诱惑,但又怕伤害到儿子,假若他和太后旧情复发,严重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但太后似乎不管这么多。
  他为了避嫌,一再建议到秦王住处蕲年宫议事,全都为太后所否决。她的理由是,秦王年幼,国事她不能不*心,而到秦王处,她来去不方便。
  今晚议事已毕,秦王政向母亲行礼告退,太后却转脸向吕不韦说:
  “吕相国暂时留下来,哀家对刚才所议的事还有数点疑问。”
  “臣遵命。"吕不韦知道留下没有好事,但他无法推辞。
  吕不韦在恭送秦王政上车后,又回到起居室,只见有一名宫女等在那里,她恭身行礼说:
  “相国,太后有请,请随奴婢来。”
  吕不韦一眼就认出这是绣儿,当年他将她买来作为玉姬的陪嫁妾女。十年之中,玉姬由一个质子的姬妾变成太子妃,再由太子妃变成王后,三年后却又变成了太后,照年龄算,她只不过卅出头,叫太后是否真的太沉重了点?
  眼前的绣儿也是从瘦小的女孩,变成丰盈亭亭玉立的妇人,由女仆变成了甘泉宫女总管。
  十年沧桑,十年变化真大!
  “总管,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吕不韦明知故问。
  “相国不必着急,跟着我来就是。"绣儿以袖掩口而笑,神情显得非常神秘。
  她带着他通过层层庭院,经由多道回廊,最后来到一处花园。只见园子不大,却布置得非常精致奇巧。
  一道人工河流环绕整个园子,所到处几座小木桥横架河上,半现半掩的出现在两岸的灌木丛中。河是按照地形挖掘,由高往低,水流甚速,值此夜深人静,还听得流水的淙淙声,几艘无人画舫,在系缆处自横,随着水流上下。
  小河汇集成一个小人工湖,湖面美满了绿荷,多枝红莲伸头水面,吐出阵阵清香。
  绣儿带着他在两旁枝叶扶疏的幽径及回廊上穿来穿去,时时还上下木桥,园子一眼看上去不大,可是要转完却得花很久一段时间。
  “相国政事烦忙,很明显的清瘦了。"绣儿在前面带路,回过头来引他说话。
  “天气热,出汗多,人当然会瘦。"吕不韦随意回答。
  “这是相国*劳国事的结果,"绣儿笑着说:“你看夫人,天气越热,她却越白皙丰满!"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他的玉姬,正如嬴政虽然已登王位,他仍看作是自己的儿子,他在想:
  “玉姬是发福了,卅岁的女人,终日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想不胖也难!还好,她没胖到令人讨厌的地步,而是变得更有女人魅力。”
  吕不韦喜欢白胖高的女人,但他将胖女人分成三种类型:胖得可爱,胖得讨厌,胖得吓人。
  还好,玉姬现在是在胖得可爱的阶段。
  初闻要他到寝宫,他确实有点在道德和实际上的双重顾忌。不过,如今越接近她的住处,他却觉得心上那股遐思绮念越燃越旺。
  子楚已去世,何况玉姬本来就是他的,如今只不过是收回旧物而已。更何况嬴政本来应该姓吕,他是他的儿子,这在道德上不应该有什么遗憾。
  就实际来说,他到甘泉宫和太后、秦王议事,乃是众所周知的,他没有任何顾忌。
  再说寝宫内的女官,几乎全是知道他和太后关系的旧人,玉姬没有把握,不会明目张胆的要绣儿带他前去。
  一想到这些,他的胆子更大,相对的那股绮念更为炽热。他眼看着月光下绣儿扭动的浑圆臀部,以调笑的口气问:
  “太后一向作何消遣?”
  “赏花啊,游园啊,下棋抚琴啊,还有无聊时骂骂人消磨时间啊!"绣儿一连串几个啊字,说得她自己也觉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是说太后用什么来打发悠悠长夜?”
  此情此景,他不再想到自己是相国,而回复到昔日和侍女们打情骂俏的吕不韦。
  “哦,"绣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神秘地放低声音说:“用你送她的礼物,拿我和湘儿来消遣!”
  吕不韦先是一呆,接着哈哈笑起来。
  “相国,小声点,前面就到太后的寝宫了。”
  参天的阔叶树荫中,露出黑色小楼的一角,树的枝叶在夜风中起舞,影子在月光下跳动,不到近前,这栋雕栏玉砌的小石楼,真还不容易发现到。
  “相国请自己上楼,奴岂不再带路了。"绣儿指着一排玉石台阶说。


  吕不韦上得楼来,却见不到一人,他顺着楼四周的回廊转了一圈,发觉到整个楼都是用黑绿相间的大理石所起成,配着白色的大理石柱,黑白相间。银白色的月光,由树的枝叶间隙中穿进来,在黑色的壁上洒上美丽的图案,枝叶因夜风跳动,图案也随着翩翩起舞,使人有种进入虚幻仙境的感觉。
  回廊地板是用一块块的紫檀木拼凑而成,下面垫衬着厚薄不等的铜片,人走在上面,随着脚步的轻重,会发出叮噹悦耳的音乐。
  耳中的乐音,眼前的幻境,吕不韦不再觉得自己仍在人间。
  他四周巡视,找不到任何人影,他信手推开一扇雕刻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门,只觉一阵昏眩,室内竟是这样亮,室外却一点看不出来。
  “不韦,我在这里。"是玉姬的声音,依然那样甜腻,引动男人欲望的那种甜腻。
  他和玉姬都喜欢光亮,看样子虽然她已变成了太后,这个旧习仍然未变。
  室内和室外恰是两个相反的天地和气氛,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壁和隔间,全都是厚实的桃心红木,无数盏的水晶灯台,悬挂、嵌镶在天花板和墙上,所发射出来的光曲折反映,室内一片?彩色的光明。
  室中间围着两片屏风,玉姬的声音就由屏风中发出。
  “你怎么知道是我?"吕不韦接近屏风,扑鼻而来的是那股玉兰香花味,她惯于将这种花阴干后再用来洗澡,用这种花制成的香料熏衣,这种香味以前是他最熟悉的。
  “听回廊上的脚步声就知道了,侍女们没有谁敢走得发出乐音的。”
  “哦,这种设置还有防盗作用?"吕不韦调侃地说,他仿佛回到从前,自觉又年轻了十几岁。
  “防盗?太后宫中还要防什么盗?绣儿、湘儿和我,可以在上面跳出乐曲来,哪天有机会我可以跳一曲'百鸟朝凤',给你听。”
  “怎么在楼上我没有见一个人?"吕不韦怀疑地问。
  “这楼只有湘儿和绣儿可以上来,而今晚我将她们都打发走了。"她暧昧地笑着。
  “都打发走了,谁来服侍你?"他随口问。
  “当然是你啊?”
  “我,伺候你?"吕不韦声音中有点愤怒。
  “你,当然是你,别忘了我是太后!”
  “太后?那臣告退了,这里不太方便议事。"吕不韦半真半假地说。
  “砰"的一声,一面屏风倒了,太后从玉砌成的浴池中跳出来,全身赤裸裸的,身上还冒着热气。
  浴池中是温泉,硫磺水是从后山引来。
  她柳眉倒竖地瞪着眼睛,但在吕不韦眼中,只有更增加她的妩媚。她的脸虽胖了些,身材却依然那样结实,看不到一点赘肉,两乳挺拔,大腿浑圆,小腿修长均匀,肥瘦恰到好处。
  “你敢走?"她带点恶毒意味地笑了:“不要忘记我是太后,违背我的旨意,你会有什么后果?”
  “太后和相国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的。"他少许无奈地说。
  “我要不是太后,能喊得动你来么?"她讽刺地说。
  “……”
  “来,伺候我,先帮我擦背!"'
  “是,微臣遵命。”
  他先将屏风扶起,正想再围好时,玉姬又将另一扇屏风推倒了。她媚笑着说: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要这东西干嘛!围起来反觉气闷。”
  说到气闷,他发觉这幢石楼除了雕刻精致,设计得更为巧妙。这间大浴室,四周看不见窗户,六月三伏天,却清凉沁人,一点都不闷热,跟外面的是完全两个世界。
  他从来只有女人帮他擦背,今天帮女人擦背,虽然感到有点委屈,但也别有一番滋味。他胡乱地帮她擦了几下,然后她站出浴池来,他又用大块浴巾帮她全身擦干,有点气喘地说:
  “该好了吧?”
  “你还没服侍够,想想以前我是怎样服侍你的。”
  她俯躺上浴池边一张软榻,娇声喊着:
  “相国,来帮我按摩,松松筋骨。”
  他实在有点忍不住,但仍带笑地说:
  “假若我现在就走呢?”
  “别看楼上无人,只要我一拉叫人铃,就有好几个侍女会上来。”
  “她们拦不住我的!"他真生气了。
  “我一拉警钟,我亲手训练的女侍卫就会包围住这座石楼,你一出门就变成刺猬。"她笑着说。
  “还有一个假若,你要不要试试?"他两手放上她雪白长短适宜的颈子。
  她闭上睛眼,格格地笑起来:
  “相信你不敢,也舍不得!”
  “唉,"他不得不认输:“太后,要臣怎么帮你按?”
  “照以前我帮你按的按法即可!"她的语气真还带着威严,随即她又转过脸来笑了。
  他这辈子从未帮人按摩过,尤其是女人,但他惊奇地发现到,用力按捏女人,比轻柔抚摸女人的味道更好。他带点报复意味地使出手力来按,她反而闭着眼睛,呻吟着要再重一些。
  “这间屋子不错,我累了这半天才有点感到热。"他想用转变话题来按捺自己的怒火。
  “整栋楼都有夹层和通风设备,夹层中放置有冰块,当然室外盛夏,室内却有如深秋了。”
  大夫以上的伐冰之家,冬天采冰埋在地窖,夏天用来冰冻死人,一般只作防腐臭之用,想不到设计这栋楼的人却想却到用在这上面,值得仿效。
  “这座楼的设计真是巧夺天工!"吕不韦赞叹:“不知是谁?”
  “赵国的一名巧匠,在作战时被俘来秦,可惜前几年去世了。不要说这些,既然已经流汗,为什么不将衣服脱下来?”
  “脱衣服?有人上来怎么办?"他口里如此问着,手上习惯性地在脱着,哪一次两人单独相处,他最后不都是脱光了衣服。
  “来,相国,服侍哀家!"她翻过身来仰躺着。他看着她仍然紧绷、曲线玲珑的胴体,欲火上焚,头脑一平空白。
  他正想爬上软榻时,她用手阻止了他。
  他惊疑地看着她,她诡异地笑着说:
  “相国,用玉姬服侍你的方式服侍太后。”
  “臣该怎么服侍?臣和玉姬到底是不同类,她是女,臣是男!”
  “用手,用嘴,用鼻,用你凡是可以使我兴奋的地方……”


  秦王政立位后,因为年幼,一切国事尽委托几个顾命大臣处理,其中尤以位居中枢的吕不韦相国独揽大权,蒙骜等人则在外统兵作战。
  吕不韦的战略构想是:秦国一向采扩张政策,已被诸侯各国视为公敌。若不对各国加紧攻伐,各个击破,等到它们生聚教训,国力恢复,再联合一致对秦,秦国绝对难以抵挡。所以应该趁各国全都疲惫,对秦军事力量感到恐惧之时,一鼓作品,向统一天下的战略目标迈进。
  因此,除了加强情报战、宣传战,收买各国权贵大臣,实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理战、统战以外,在解决兵源、军费和后勤补给方面,他也采取了几项重要措施。
  第一是他的难民俘虏政策。以往秦国攻占城市或一个地区后,采取的政策是抚辑流亡,俘虏还乡,让占领区民众尽快安顿下来,种植粮食,部份供应军队需要。但后来发现到占领区民众敌意太深,常常是今天归顺,明天就起来造反,造成秦军后方的威胁,往往不得不分军旗乱,使得军队顾前又要顾后,疲于奔命。
  吕不韦的新政策是:尽量将老弱伤残赶向敌国,造成它的经济负担和社会混乱,而将精壮编入秦军部队,在秦国士兵的监督下作攻坚等伤亡较大的作战。顽固分子藉作战消灭,敌人杀一个敌人,等于秦军杀两个。真正归顺的人,照秦人待遇,论功行赏。
  到后来,秦军里出现大量的客军部队,这些客军除了重要干部是秦人外,大部份的组成分子是占领区本地人或该国的战俘所组成。为了安全起见,秦军统帅常是用赵人客军攻楚,楚人客军攻韩等等方式,使得客军深入敌境异国,不再有贰志,成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骁勇部队。
  吕不韦得意地向众大臣说,他这个政策是以天下之兵取天下,而不再是以秦一国之力敌天下。
  第二是他的屯田和粮食政策。最初,秦军补给线短的时候,军队所需粮食和后勤补给,全由国内供应。但随着秦军的占领区扩张,补给线也逐渐拉长,于是采用"因粮于敌"的策略,在战区内就地征发。
  可是到了后来,各国对秦军采取"坚壁清野"策略,撤退时,开放粮仓,鼓励逃难民众自带,带不完的则一把火烧光,常弄得秦军临时无粮可以搜刮,造成军粮不继的危机。
  吕不韦的新政策是:将敌国伤残老弱尽量赶向敌国,节省粮食消费;秦军轻度伤残老弱,不堪再作战者则分田令其耕种,依收成缴赋;敌国原有贵族、地主及思想顽固分子,不能纳入秦军作战部队者,组织农耕队,在地方官员的鞭策下耕种,除食用所需外,全部缴公;占领区整补或休养备战的秦军部队,除必要的*练外,余暇一律参加耕种,收成除自给外,余粮由公家收买,有功者按功行赏,与战功同,懈怠者受罚,与作战不力者同。
  这样一来,占领区粮食产量大增,而又少了老弱伤残的消耗,形成食之者寡,生之者众的丰裕现象。
  另外,吕不韦也下令在各兵要地点设置谷仓及军需站,大量囤积粮食和军需品,以备民间不时之需及日常军用补给,并修筑粮道,加强军需补给的安全和便利。
  他就此也常对众大臣夸口,后勤补给问题解决,秦军可行长期作战,就如鱼可在水中常游,不像以往,为了补给线拉长受到敌军扰乱,秦军常需停战后撤。
  第三是他的地方组织政策。在以往,秦军每攻占一个地方,常是笼络原有的分封贵族或地方势力,就本来的行政体系治理占领区民众。
  但后来发现,这样虽然可以达到很快恢复占领区社会秩序的效果,可是过不久,带领占领区民众造反的还是这些人。他们率领民间武力,骚扰秦军后方,攻击秦军的补给线,甚至公然打起反秦的旗帜,和本国军队里应外合,攻击秦军,常使得秦军陷入进退不得、前后受敌的困境。
  吕不韦的新策略是:秦军每占领一处城市或地区,首先打散地方原有的行政组织,而彻底以秦的行政制度取代,原有统治阶层全部收作俘虏。将官吏职位分开,行政官员由占领军临时派人兼任,情势稳定后即由秦中央派员接替。吏则由原来地方人士担任,尽量保持职位不变。吏做事,官掌权,职权划分得非常清楚。
  占领区小则设县,占有数县后则设郡,县设县令或县长,及掌管军事、缉盗等的县尉。郡则置郡守、郡尉,及监督政务,直接向中央报告地方情况的郡监。
  开始时,派出去的官员多半是秦人,后来占领地区日渐扩大,秦官已不够分配,同时地方敌意太深,容易遇到民众的反抗。于是吕不韦想到用客卿的策略。
  秦军在准备攻某国某地之前,秦国先训练好一批该地区邻近国或邻地区的亲秦人士,等到该城或该地区攻下以后,这批人就派往该地接收政权。这些人和当地人的语言相近,风俗习惯相似,比较容易为占领区人民接受。但又因非本地人,没有人情阻力,可以铁面无私,严格执行秦中央法令。同时,他们完全是靠秦军支持,所以绝不会带领民众背叛秦国。
  这样一来,占领区遂渐秦化,最后完全与祖国脱离,安心成为秦民。
  吕不韦称之为"逐步彻底消化"政策。
  在这三种策略联合实施之下,以往占领区反来反去的情形逐渐减少,秦军少了后顾之忧,专心一意征伐,竭力扩张疆土。


  秦王政元年,晋阳反,将军蒙骜率兵器定。
  二年,麃公率军攻魏之卷城,斩首三万。
  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将军王齮老死。十月,将军蒙骜攻魏畤城、有诡,岁闹大饥荒。
  四年,秦军攻占畤城、有诡。该年三月,秦军撤军。十月,蝗虫从东方来,遮天蔽日,天下瘟疫流行。秦王下令,百姓献粟千斤者,拜爵一级。
  按秦制,非战功不能得爵,战时杀敌,以首级论功,斩敌一首,赐爵一级,欲为官者加俸五十石。其爵名为第一级公士,第二级上造,第三级簪袅,第四级不更,第五级大夫,第六级官大夫,第七级公大夫,第八级公乘,第九级五大夫,第十级左庶长,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上造,第十六级上造,第十七级汽车庶长,第十八级大庶长,第十九级关内侯,第廿级彻侯。
  但因饥荒,秦首开以爵买粮之先例。
  五年,蒙骜攻魏,占领酸枣、燕城、虚城、长期、雍丘、山阳等二十余城,设为东郡。该年冬天有雷,不祥,主有刀兵。
  六年,韩、魏、赵、卫、楚五国联军击秦,攻占寿陵,秦出兵,五国联军不战退,攻灭卫国。卫国国君率众人逃至野王,防守山区要点,以保卫魏国的河内地区。
  七年,彗星先出现在东方,紧接又出现在北方,五月西方又见彗星。将军蒙骜死军中。裨将率军回国,转攻龙城、孤城、庆都及汲城等地。彗星复出西方。
  这几年中,秦军在外攻城略地,重要将领王齮、蒙骜接连去世,在国内,更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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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05:33:26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欲海政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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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哪!天哪!我赵高做了什么得罪你,竟要我落得如此下场!"每逢无人,他气愤填膺时,就会手捏双拳,咬牙切齿,悲苦地仰首向苍天问。
  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他赵高的父亲李代桃僵为他的父亲死了,他嬴政却将他下蚕室去势,要他成为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只为了他父亲临死前一句乱命——要他长久留在宫中嬴政身边。
  长留宫中,除了王室有血统关系的未成年公子以外,全都得割掉男人的象征,成年的公子都得出宫自立门户。
  这是周公订的哪门子怪"礼"?为了怕淫秽后宫,凡是男人都要阉了,那为什么不都用女人?
  每逢他想起下蚕室的那段日子,到现在背脊还发凉出冷汗。
  几个彪形大汉让他成大字形地躺在木架上,手脚都绑得紧紧的,然后灌了点什么东西给他喝,喝完以后,他就像醉酒似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呈半昏迷状态。有人用薄得像木片的刀,割弄他的下面,刀上不知放了什么药物,割到哪里,就麻到哪里,但刚割下去的头一刀,好痛!他额头上、脸上、背上都疼得流冷汗,最后终于支持不下去,他昏厥过去。
  等到他醒来时,发觉到自己已松绑,躺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房间里,连门窗的隙缝都塞得紧紧的,只留下屋顶的透气孔,有点光线透进来。他们说去势的人怕风,风一吹到就会死。
  他在这间黑屋子整整待了四十天,伤口才算完全愈合,只有全身仍是软绵绵的。但是,肉体上的伤口虽然是愈合了,他心灵的伤口却仍在流血,始终在流着愤恨、羞辱的鲜血,永远也不会结疤!
  嬴政和成蟜这段时间内一起来看过他两次,成蟜脸上还带着些许怜悯,嬴政却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一定是在心中如此想:
  “一个奴仆的儿子,能长留在宫中陪寡人,乃是你的荣幸,多少大臣想单独见寡人一面都不可能!”
  但他可知道,一个没有男人象征的男人,其他的一切荣华富贵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他恨嬴政,表面却不能表示出来,他还得俯伏叩首谢恩,感谢给他这个机会,能长久得侍主上,可以日日得瞻龙颜!
  他知道,这不能全怪嬴政,他只不过是个傀儡,决定这一切的还是吕不韦和楚玉太后那对奸夫淫妇。
  也许真的是祸从口出,吕不韦和太后私通的事,早已沸腾在后宫,只有嬴政和成蟜兄弟俩不知道。
  这对奸夫淫妇先是夜间偷偷来往,后来看见没有人敢说话,越来越大胆,公然白天在甘泉宫宣淫取乐。
  这件事后来终于传到嬴政的耳中,他先问成蟜,成蟜说不知道,接着是严厉的问他,他不得已含糊地回答,好像是听到这种传言。
  想不到嬴政就指派他监视吕不韦的行动,一得知他到太后处就向他回报。
  他也听过另外的传言,吕不韦和太后原本就是夫妇,嬴政就是他们生的,他不愿管他们父子夫期间的事,所以一直没有回报过。
  但有一天深夜,嬴政从别处得到相国还在太后寝宫的消息,他一个人去了,亲眼看到玉石楼上灯光辉煌,亲耳听到吕不韦和太后的淫声亵语,他已拔剑在手,准备冲上楼去,却临时克制了自己,他只解下腰上的玉带,交给跪伏在地上全身发抖的湘儿,要她转告太后,他刚才来过。
  就这样,吕不韦怀疑是成蟜或他打的小报告,于是在庄襄王已去世五年后,又重提他临终前的那句话——他希望赵高留在宫中长陪嬴政。
  要长留在宫中,当然就得去势,于是楚玉太后找到这个藉口,就将他变成个不再是男人的男人!


  当然,兰姨比他更惨!
  兰姨也就是秦庄襄王的宠姬兰儿。秦庄襄王在世时虽然是广纳姬妾,能专擅宠爱的却只有兰姨一个。
  庄襄王当时常召见他,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召见的时候,通常都在兰姨的宫中。他有时会当着他的面向兰姨说:这个孩子的禀资超乎常人,假若你能生个儿子,朕就会立他为太子,而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是辅佐你儿子的能臣。”
  也许是为了这番话,兰姨特别疼他,就像自己的儿子,在庄襄王死了以后,还常召他去。
  这同时也给了恨她入骨的楚玉太后一个藉口,重提庄襄王弥留时的一句呓语:“兰儿,我好孤单寂寞,快来陪陪寡人!”
  楚玉太后五年后重提这句话,说是庄襄王前些日子托梦给她,原先殉葬的那些姬妾,他都不满意,在地下仍然孤单寂寞,希望兰姬到黄泉之下去陪他。
  谁都知道这是鬼话,要是庄襄王真感寂寞孤单,真的要托梦的话,也应该是才死不久以后,绝不会等到五年以后才想到要兰姨去陪他。
  华阳太后开始时反对,可是楚玉太后对她说,庄襄王死后,兰姬还常召赵高到她那里去,而赵高如今已不再是小孩子……底下的话不需要说了。
  为什么自己后宫公开宣淫,却要将他和兰姨纯洁的关系带上一层暧昧,还要藉此来陷害他们两个?
  当天兰姨入陵的情景,如今他还历历在目,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在他面前重演。
  那天,由嬴政主持送行大典,他和成蟜分站在嬴政后面。临走前,嬴政还赠封她为兰太后。
  一个卅岁不到的女人,竟然成了去陪已死五年丈夫的太后!
  那天大典的场面极为壮观,兰太后坐在黄盖汽车上,两旁侍立着也要去殉葬的宫女。她脸上表情肃穆,看不出有丝毫恐惧,也许她内心真的希望早点陪爱她的庄襄王于地下,后面是廿四名陪葬宫女,手上捧着各种日常用具。
  行列最前面是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巫,带着六名同样服色的女弟子,一边走一边唱着祝歌,时而欢悦,时而悲泣。
  前后都有甲鲜盔明的虎贲军开道和护卫,黑色旌旗蔽空。
  咸阳城万人空巷,全部挤到了街道两边,沿路上都有路祭桌,上面点着香烛,摆满了祖道的酒菜,车队一到,民众全家都跪在地上哀号。
  可是兰太后美丽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像一座玉雕神像。
  只有在入圹和封圹之前,赵高才看到她转头一瞧,视线是对准着他来的。他在她眼神中看到了哀怨和恐惧。
  花样年华的一位美人,带着廿四名比她更年轻的女人,就此活生生地走向黑暗和死亡。
  他满怀愤怒,两手捏拳,指甲都将手心挖出了血。
  但他当时还未想到,没几天后生不如死的遭遇会降临到他自己头上。
  那天楚玉太后没来送行,也许她怕兰太后会当场发作,骂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
  他赵高一定要报这两件恨事。他们也许会作如此想,兰太后已埋入地底,他赵高已成了废人,但只要留在嬴政身边,他就能够将嬴政家和秦国弄得天翻地覆!


  “老爹教我,嬴政到底该怎么办?"秦王政跪伏在中隐老人面前痛苦地说。
  老人刚听完他有关发现母后和吕不韦私通的事,两眼微闭,似乎正在思考。
  老人显得更老了,发须都由白而转黄,脸上皱纹也加深多了,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仍然像电光一样眩人。
  “其实这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说。
  “那就这样算了,要我不闻不问?"秦王政愤恨地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任何人都制止不住的事。”
  “但她不是嫁人,她是偷人!她不是一般的娘,她是母仪秦国的王太后!"秦王政恨恨地说。
  “把她杀掉!你可以立刻下令将她和吕不韦杀掉!”
  “……"秦王政瞪大眼睛,呆住了。
  “你能杀她吗?她是太后,也是你亲生的母亲。”
  “但是……""而且,"老人没让他说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还未亲政,乃是她在摄理政事,宫中更是她在掌管,你平时还可以指挥得动人,一遇到她的事,你谁也使唤不动,不相信,你可以试试。”
  秦王政默不作声。
  “同时在外面,吕不韦一手掌握大权,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蒙骜和麃公都在外作战,你下令回军,兵符在太后手中,再说,你能为这点私事弄得整个国家不安?再说……”
  老人说到这个"再说",将下面的话硬吞了下去。他不知道秦王政是否听到过自己是吕不韦亲生儿子的传闻,但这句话不应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老爹,再说什么?"秦王政不放松地追问。
  “没什么。"老人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老爹的意思是要我忍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嬴政厉声地说,可是眼睛却汩汩流出了眼泪。
  老人慈祥地看着他很久,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嬴政,你今年几岁了?”
  秦王政楞了一下,不明白问话的意思,但仍然回答说:
  “十八了,嬴政已登基五年,却未掌握到一点实权!”
  “廿而冠,好好地忍这两年,等你成*后,太后和吕不韦没有藉口再不让你亲政。”
  “两年?两天我都忍不下去!"秦王政哭出声来。
  “但你必须忍这两年。”
  “两年以后我又能怎样?她到底是我的亲生母亲!"秦王政哽咽着。
  “所以,这种事你只能暗中警告吕不韦,一方面想办法劝谏太后。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秦王政语其中充满无奈。
  “现在你连这都不能做,"老人警告说:“无论是太后或吕相国,你若刺激他们老羞成怒,后果都是很可怕的!”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秦王政痛苦地又重复这个问题。
  “忍,目前你只能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亲耳听到他们的嬉笑淫乱声,还将玉带交给了侍女,告诉他们我来过。”
  “你这样做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你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假若知道检点,你的这项警告即已足够,假若他们不愿检点,你再进逼,只有自招其祸,他们废掉你,甚至是杀掉你,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能忍,的确忍不下去,这样好了,老爹,我不要当什么秦王了,我侍奉着你,走得远远的,找一个地方隐居去!"秦王政用衣袖擦干眼泪,坚决地说。
  “傻孩子!"老人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说:“都十八岁的国王了,还跟八岁时候一样。你能忍的,你绝对可以忍的!宇宙间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没有不能忍的事。事情能不能忍,全在你的看法。你肯忍,再大的事你也能忍,你不肯忍,一只蚊子叮你,也能使你发狂,对不对?”
  “回去吧,从现在起,你想到这个问题难过时,你就笑着告诉自己,你能忍的!你能忍的!因为还有秦国等着你去治理,还有天下等待你去平定统一,你要忙的事情太多,不能让这样无关大局的事,扰乱了你的心智,一切等你自己亲政时再说!”


  夜深人静,壁上沙漏显示出丑时已过。
  吕不韦坐在几案前,批阅堆得比他头还高的奏简,偶尔他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继续又埋首在奏简中。
  忽然他觉得身旁有人悄悄接近,他回头看见太后就站在他身后。
  她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将整个身子都包得紧紧的,还用一块黑色绸绢将半个脸蒙了起来。
  “不知太后驾到,微臣有失远迎。"吕不韦改坐为跪就要行礼。
  太后一把拉住他,哀怨地说:
  “不韦,在私室里,你也要如此做作?”
  “你今晚怎么会有空,而且是来到这里,我不是说过,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么?"吕不韦恢复私人间谈话的口气。
  “还说暂时,都两个多月了!"太后怒冲冲地说:“你不敢去我那里,只有我到你这里来了。”
  “玉姬,我们要忍耐一下,儿子现在已大了,越来越懂事,再过两年他就要亲政,我们不能这样自私,为了贪一时的欢愉而弄出祸事来,他已经交玉带表示警告!"吕不韦委婉地说。
  “你本来就是他父亲,我们原来就是夫妻,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太后说着话,坐下来依在吕不韦的怀里。
  “话不能这样说,"吕不韦耐心地用哄小女孩的口吻说:人事和环境完全变了,我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干脆告诉他,你是他父亲……”
  吕不韦摇摇头,回头看看门口。
  “除了绣儿以外,门外没有人,警卫也站得很远,他们都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太后明白他的意思,因此说。
  “绝不能告诉他,这会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目前朝中正有一股反对势力在逐渐形成。”
  “反对势力?蒙骜和麃公不是都正在外面作战吗?”
  “一些宗室大臣正酝酿着排斥我,他们说我是从赵国来的,而且在赵国还有商业利益,怕对秦国不利。”
  “他们谈到嬴政的事没有?”
  “大致上没提到,但也有少部份人赞成拥立成蟜,认为他才是嬴家骨肉,不过这班人不受他们大多数的重视。重要的宗室大臣却提出另一个更具威胁的要求——要嬴政早日亲政。他们的理由是,嬴政已经十八岁,而且天资聪颖,性格英明果断,有足够的执政能力。像秦孝公十六岁立,昭襄王十九岁立,都没有人摄政,但全都是英明君主。”
  “那你就将大权交还给嬴政吧,"楚玉太后说:“横直他是你自己的儿子。”
  “暂时还不行,要等政局安定以后,否则嬴政一掌握大权就会受到那些宗室大臣的包围,将目前我建立的一点基础全部连根拔掉!"吕不韦摇摇头说。
  “那就是说将宗室势力完全瓦解以后?”
  “不错。”
  “那你用什么藉口?”
  “等嬴政行冠礼成*以后。”
  “那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他是正月生的,后年正月他就是廿岁。你来得及瓦解宗室大臣的这股势力吗?而且到现在,他们的带头人我们还没找出来。”
  “按照周礼,男子廿而冠,但未说明是及廿而冠还是满廿而冠,我可以解释为满廿而冠,这样我们又可以多争取一年的时间。他刚亲政,一切都不熟,必须要我指导,至少要过半年的时间,有三年时间来消除旧派势力,应该是足够了。”吕不韦充满自信地说。
  “你准备如何进行呢?"太后也听得有兴趣起来。
  “先向成蟜下手,让他们没有集中着力之处。”
  “嬴政很爱成蟜,经过这几年我的观察,成蟜本人也没有什么野心,说实在的,我也慢慢的喜欢起这孩子来了。"楚玉太后表示反对。
  “行大事不拘小节,成大爱就得割弃小爱,你不能有妇人之仁,为了我们儿子的千秋万世大计,只有牺牲掉成蟜!"吕不韦不以为然地侃侃而论。
  “但成蟜受夏太后和华阳太后保护,投鼠忌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楚玉太后忧形于色。
  “三年中间总会有机会的,我会看情形把握!"吕不韦陷入了沉思,似乎现在就在考虑可乘之机。
  楚玉太后在一旁可忍耐不住,她轻扶着他的脸颊说:我今晚来不是为了要说这些,我相信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哦,"吕不韦从沉思中醒过来:“你想说些什么?”
  “为什么这样久不到我那里去?"太后又挤进他怀里:“人家好寂寞。”
  “你可以用湘儿和绣儿排遣寂寞,"吕不韦兴味索然地将她身子扶正:“我们不能再见面,免得给对方抓住把柄。”
  “那我要怎么办?自从和你再续前好以后,绣儿和湘儿对我已成鸡肋,食之不能充饥,总觉缺乏男人的那份充实感觉。”
  “你只是需要男人?”
  “不只是男人,要像你这样能满足我的'好'男人!"她将"好"字说得特别重。
  “你先回去,我会帮你物色,物色到就通知你。”
  “那今夜……"太后忸怩着不想走。
  “今夜不行!"吕不韦正色地拒绝,但怕伤她的心,随即语气又变得极其柔和:“你需要的只是男人,我会帮你找到最'好'的男人。"他也将"好"字加重语气。
  说完话,他大声对门外喊:
  “女总管,送太后回宫!”
  他恭送太后出门以后,再回到书房,思绪已被打乱,奏简再也批阅不下去,他索性考虑起要为太后物色的"好男人"来。
  忽然,他想到上个月才从赵国邯郸投奔他门下的嫪毐!


  “嫪毐!嫪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吕不韦相国府"共乐厅"的大厅中,数百位高级门客正在饮酒取乐,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在前面的舞台上。
  大厅中几百盏琉璃灯全部点亮,照得厅内光亮有如白昼,对面看人,纤毫可见。
  几十个席案绕场而设,三五成群、十个八个的门客据案大嚼,侍女男岂不断地送酒送菜,川流不息将整缸整缸的酒倒在铜酒壶内,由客人再倒向酒爵,但有些客人不满意,干脆夺下酒缸自己来。
  客人豪放,上的菜更结实,一头头的烤乳猪、焖羊羔,连头带尾,整个端上来,有的人根本不用准备好的象牙著和陶调羹,解下佩刀就切割起来往口中塞,挥着手撵,要上前服侍的侍女男仆走开。
  “嫪毐!嫪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吕不韦陪着楚玉太后坐在特设的"观赏阁"内,席案上也摆设酒和菜,加上焚香袅袅,和底下喧嚷嘈杂的场中相比,别是一个天地。
  “观赏阁"是建筑这座"共乐厅"的赵国巧匠的精心杰作。它从场外的回廊越空而架,由阁首直接通到舞台前面,居高临下,连舞台上人物的须眉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对面看人一样。
  整个四面开着琉璃落地窗,用珠玉绣帘遮住,帘内看台上及场中非常清晰,台上和场中看帘内,则是隐隐约约,一片朦胧。
  往日,吕不韦会带着众姬妾到阁中欣赏舞台表演,他将四周的珠玉帘拉开,"观赏阁"就整个成为透明,他环行四周,举手接受场内观众和台上演员的欢呼,然后再放下垂帘,这时观众和演员只看得到珠玉帘的彩绣和珠玉的闪亮,根本不知道吕不韦是否还在里面观赏,但相国与下同乐的气氛,却因此而维持到终场。
  这在秦国、在天下都是个创举,本来,聆听金石丝竹之声,目览美色歌舞之娱,只是少数王侯将相的特权,这个平民出身的相国却和家人分享,因此也抓住更多豪侠死士之心。
  “嫪毐!摎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人大叫。
  太后贴近落地窗,从珠玉间隙中看出去,全身起了一阵轻微颤抖。
  吕不韦站在她身后,抚着颔须微笑。
  湘儿、绣儿分站两边,不时转脸向外窥视,然后以袖掩唇,相视偷笑。
  只见舞台上的嫪毐身高九尺(约一百九十公分左右),全身肌肉成块状,稍用力运作,块状肌肉都像在流动一样。
  最妙的是,他的身材魁梧,粗壮得像雄狮,像犀牛,脸却俊秀得处子一般,白皙得有如冠玉,嘴唇红得像涂过胭脂一样,眉清目秀,挺直高隆的悬胆鼻,更是他面部美的焦点。他全身赤裸,腰间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正做着运动肌肉的动作。
  “老天,天下竟有这种俊男!"楚玉太后忍不住轻呼出来:
  “男神身材,仙女脸!”
  “这不是他最精彩之处。"吕不韦笑着说。
  忽然,舞台幕后传出丝竹八音之声,一阵轻柔的音乐奏起,幕后一位身着薄纱舞衣的丽人,轻歌曼舞地舞了出来。
  她跳的是一种西戎人求偶之舞,举手投足,全是挑逗男人情欲的动作。她围着嫪毐起舞,由远而近,先是贴身作眉目传情,紧接着用手及肢体触摸,最后紧拥着他全身上下扭动起来。
  场中这时都屏息观赏,听不到一点人声。
  嫪毐先是站立不动,任凭舞伎挑逗,后来,他脸色泛红,两眼射出情欲火焰。
  “他真能禁得起挑逗!"楚玉太后自言自语地赞叹。
  “禁得起挑逗的男人才耐得住久战。"吕不韦意有所指地说。
  “你看,他终于有反应要发作了!"楚玉太后轻声欢呼。
  只见嫪毐的犊鼻裤前面逐渐隆起,就像有条巨蛇昂首欲出。
  嫪毐一声怒喝,将紧抱着他作扭动状的舞伎,用一只手就举了起来,另一只手撕掉她身上的舞纱,露出全身羊脂般的赤裸胴体。
  场中突然一阵暴喝,全场人都站了起来,等着看下面进一步的动作。
  “嫪毐!嫪毐!"众多声音喊着。
  “开始做!开始做!"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楚玉太后也眼中露出异彩,她回头看看吕不韦,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谁知嫪毐将裸女一丢就丢到台下人堆里,自己却转身幕后去了。场中一片混乱,久久不息,接着是另外的歌舞节目上场。
  “你不是说还有最精彩之处?"太后有点失望地问。
  “你没有看见他犊鼻裤隆起的程度?难道还要他当众脱下来?"吕不韦笑着就席位。
  “怎么知道不是虚有其表?"太后兴致未减,继续这个话题。
  “我知道他很深,他在邯郸我门下很久,有次我和我最亲近的几个门客集会,他曾表演过以男人象征推车轮而行的特技,绝不是虚有其表。”
  “啊!"太后以袖掩口,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舒口气说:
  “今夜送他到甘泉宫!”
  “不行。"吕不韦摇摇头。
  “为什么?"她脸上出现怒色。
  “稍安勿躁,很快会送去,不过得先经过一番手术。”
  “手术?”
  “不错,先将他变成宦者进宫。"吕不韦神秘地说。
  “变成宦者,那我要他何用?"这次她真生气了。
  “这就看太后对负责去势的主事者如何交代了。"吕不韦微笑。
  “啊,我明白了,"太后高兴地拍手说道:“这个主意甚妙,我得好好谢谢你!”
  “只要免臣再服劳役,臣就感激不尽了。"吕不韦一揖到底,轻笑出来。
  “早日办好,现在哀家要回宫了。"太后显得神采飞扬。
  吕不韦连忙派人吩咐准备太后车驾。


  一间密室里,几盏油灯灯心如豆,微弱的光影在室内集会的人脸上跳动,气氛显得神秘阴森。
  室内共有仆人,全都为宗室或旧朝大臣,以国尉桓齮和长吏蒙武为首,围集在一张长几案上讨论国事。
  桓齮身高九尺,长相威猛,狮鼻环眼,满脸的络腮胡。他是秦宗室,国尉本应掌握兵马大权,可是如今将军在外作战,一切直接向相国文信侯吕不韦报告,日常军务又由吕不韦所任命的右国尉所包揽,他只落素食尸位,大权旁落。
  蒙武则是大将军蒙骜的儿子,蒙骜本亦为庄襄王临终托孤顾命大臣,但他对吕不韦的擅权和久不交还政权深为不满,因为他连年在外领兵作战,照应不到朝内,所以命蒙武与反对吕不韦的势力连络。
  蒙武三十岁不到,面目俊秀,长身玉立,乃秦国有名的文武全才,自小就被国人视为神童。
  这些人谈论当前情势已毕,等着共同拟定出结论和行动方案。
  此时有一位个子短小精悍的宗室大臣说:
  “本来我们想利用吕不韦和太后之间的丑事,抓到真其实据后,一举将他推倒,逼他将权力交还主上。另方面再召开宗室会议,取消太后的摄政权,让她退居深宫养老。但据最近的宫中眼线报告,他们已中止私下来往,他们商议政事,都有主上在场,我们连一点把柄也抓不到了。各位是否有另外扳倒他们的方法?”
  “我倒想出一个办法,"一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说:“主上是吕不韦的儿子,这个传言久已传遍天下,近来主上年已十八,应该能亲政了,吕不韦却仍紧抓住大权不放。虽然近年政令已由主上用王玺发出,不再用太后玺副署,但凡是奏简均先由吕不韦拟几个批覆,再由主上在其中选择一个,吕不韦所以能如此做,不能说和这项传闻没有关系。所以在下建议,是否可以扩大这项传言的流传,再加上太后本是吕不韦姬妾和主上是八个月早产的事实,鼓动民间风潮,要求认证主上不是亲生。这方面我们如开宗室会议,提出历年来所搜集的太后和吕不韦淫乱的人证物证,干脆废掉嬴政,改立成蟜。”
  “各位对这个建议有什么看法?"桓齮环视众人:“事关重大,各位请慎重考虑。”
  众人沉默着互看,有的为了怕暴露脸上表情,索性将脸隐入阴暗处。
  “蒙大人有何高见?"桓齮见久久没有人说话,他点名蒙武要他发言。
  “这着棋下得太险,而胜算很小。"蒙武徐徐地说。"你的意思……"刚才提出建议的宗室大臣想争辩。
  “第一,宗室会议不见得一定会通过。第二,全国主要军力目前都在前方作战,回军不易,而咸阳城尉和附近几个县的县尉都是吕不韦的人,城卒、县卒我们根本调不动。再加上虎贲军都尉是太后亲信,兵将和卫卒的指挥权全*在太后手中。更别忘了,吕不韦家僮逾万,其中不乏英勇善战之士。在这种情形下,只怕日出时宗室会议通过这项决议,日暮时有关的宗室大臣都已遭到灭族的命运。第三,军队在外作战正吃紧,国内大乱,正好给山东各国有可乘之机,他们要是齐心协力,秦国就危险了。”
  “蒙大人的话有见地。"桓齮连连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吕不韦将秦国变成客卿的天下?等待着他将我们这些宗室和旧臣,一个一个地收拾掉?"那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不以为然地说。
  “所以目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尤岂不能让他看出我们是在做有组织的反抗。吕不韦目前虽然是一手遮天,但到底是外国人,所掌握的权力全是依附在主上这条根上,并没有深植到民间基层,所以只要逼他离开相国这个位置,他所有的势力都会像没有根的花一样,没多久就会凋谢枯萎。主上这条根,不管传闻怎么说,我们只有善加保护,绝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免得动摇国本。”
  “蒙大人言之有理。"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我们实际上应采取何种行动呢?"那位宗室大臣犹不服气。
  “这很简单,一方面目前我们只有忍,等着主上行冠礼成*,他和太后再没有独揽大权的藉口,再看情形。另方面我们买通他亲近的人,随时侦伺他的行动,一有动静我们立刻可做防备。”
  “各位可有这种人选?"桓齮又环顾了一下众人间。接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宫中旧人本来就多,不露痕迹的收买几个人非常容易,但吕不韦亲信是他的死士,想打入和买通都很困难。”
  “在下却有一个人可推荐。"蒙武微笑着说。
  “是谁?"众人争相发问。
  “李斯,原是吕不韦的舍人,前不久由吕不韦推荐为长吏,现主管间谍系统——这是他的秘密身份,希望各位大人不要说出去——专司游说各国、收买或刺杀各国权要之事。”
  “啊!"众人一致表现出失望:“这怎么行!”
  “与虎谋皮!与虎谋皮!"那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更是接连着说:“得不到他的真消息,反而让吕不韦知道了我们的底细,这怎么成!”
  “稍安勿躁,"桓齮以主席的身份制止了众人的鼓躁:“请听蒙大人将话说完。”
  然后他皱着眉问蒙武:“这个人可靠吗?是何来历?”
  蒙武简要的介绍了李斯——
  李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为县中小吏。他看到厕所里吃大便的老鼠,遇人或狗到厕所来,它们都赶快逃走;但在米仓看到的老鼠,一只只吃得又大又肥,悠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戏交配,没有人或狗带来的威胁和惊恐。他因此有了感叹,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来就差不多,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
  他看楚国虽大,历代君主都没有出息,不像能有所作为。而其他的国家都太弱,灭亡只在旦夕!只有秦国最强大,历代君主也企图心旺盛,个个英明奋发,于是他向老师名儒荀卿告辞说:
  “为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而最可悲的事乃是穷困,长期处于卑贱地位而忍受穷困。藉口避世,自认清静无为,这并非读书人真正的意愿,只是求不到富贵的托词罢了!现在学生决心游说秦国去了。”
  他来得不巧,正碰上庄襄王去世,只得投在吕不韦的门下。
  “李斯此人见识远大,看出吕不韦虽然权倾一时,但就像养在花其中没根的鲜花,经不起多少时日。所以他刻意和我结交,希望藉由宗室和旧臣的力量,在主上亲政、吕不韦倒下以后,能受到重用,发挥他治国旗天下的才能。”
  “这人可靠吗?"桓齮带着怀疑地问。
  “可不可靠都不要紧,我只是单线和他来往,保证他在吕不韦倒后,可以藉由重臣和宗室与主上直接发生关系,受到更大的重用。目前要求他回报,只是供给一点吕不韦计划及行动的消息,大将领兵在外,儿子帮他观察当政者的意志和动静,这是人之常情,就是吕不韦知道了,也不会见怪。何况李斯是有求于我,而且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有了组织。”
  “这倒是可行的,只要不泄漏我们众人的身份。"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绝对不会,有事只有在下和家父承担。不过在下要各位保证的是,异日要在主上面前力保他。”
  “当然,当然!"桓齮和众人都这样承诺了。
  会议在相当满意的气氛中结束。


  秦王政和成蟜刚从中隐老人处听训出来,和往日一样,他们不急着回宫,而是带四名力士随从打猎去了。
  现在他们已完成帝王学教育,只是每逢朔望早晨去向老人请安,顺便请教点问题,听老人教训几句。
  老人岁数增加越多,话反而越来越少,很多次在他们问安行礼以后,老人就会照例说:
  “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
  嬴政如今已为秦王,日夜都忙着政事,每项政事吕不韦都要他参与并批覆,只是提早为他准备好答案而已。他每个月难得和成蟜见面两次,更是不能放松机会,要和成蟜痛痛快快地玩两天。
  今天和往日一样,他和成蟜都是短衣劲装,身背弓箭,足登船头长靴,手执马鞭。秦王政骑的是一匹纯白汗血马,乃是阳泉君所献,他用白翟赠给他的汗皿马配其他纯种母马,十几匹良驹中,只有这一匹是纯白汗血宝马。成蟜骑的则是全身通黑、没有一根杂毛的乌骑马。
  两人同年,而十八岁是男人之间差异最大的年龄。
  秦王政越长越英挺,面部的早熟加上他的龙行虎步,举止安泰,使他看上去像是二十好几的成*,但脸上那股原有的稚气,却逐渐为一种阴鸷之气所取代。
  他说话迟缓,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自口中吐出,配上他的狼音豺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自带一种威严。
  成蟜却依然童子般的俊秀,称得上是唇红齿白,长身玉立,有如玉树临风的倜傥,只是举手投足之间,仍然带着一股稚气。
  他们出得宫门,就将原有的四名力士随从打发走了。因为有人跟着,就会受到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人都会向吕不韦相国和太后提出报告。怀着这种受监视的感觉,怎么能玩得痛快!
  “兄长,今天我们上哪里?"成蟜勒马问。
  “上林!"秦王政口中回答,手中马鞭虚挥作响,白马已冲了出去,他回头高喊着:“成蟜,今天我不再等你,真正比赛一下马的脚力!”
  “等下我到哪里找你?"成蟜自知马慢,绝对追赶不上,他连忙大声问。
  “上林那边的出口处!”
  话还未完,白马已运足如飞,大跑起来。没一会工夫,秦王政再回头看时,已看不到成蟜人马的身影。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索性再两足加紧催马,在进入上林直道后也未放慢,白马跑得性起,竟脱离直道,跑上树林间的小径。他开始时尚未注意,只当马认识路,在找捷径,但过了很大一会,才知道自己在林中迷了路,转了好几次,就是回复不到直道上去。
  他下得马来,牵着白马缓慢地在林间走着,心中浮起一种难得独处的愉悦。他想:
  “这下真是难得,将成蟜都摆脱掉了。”
  当君王真的没有意思,时时刻刻都有人跟着,连睡觉门外都有人守着,只要他翻身重了点,或者是说了一句梦话,立刻有宫女来察看,日日夜夜,不管做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这和囚犯有什么分别?只是少了副锁链而已。
  现在可好了,他再也没有人跟着,就是在路上遇着人,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可以在这里随便说什么做什么,也不会有吕不韦、太后来唠叨,或是什么御史又上一道奏简,说什么有失君王仪态。
  想到唱,他真的就大声唱出来;想到要随着高兴做点什么,他就放开马的缰绳,让白马自己去吃草,他就在草地上打起滚来,滚得满身都是泥土和草屑。滚累了,他就躺在一棵大树脚下的盘根上面,仰视着参天枝桠间的蓝天白云,又大声地唱起来。
  这种味道真好!难怪中隐老人说,天下最愚蠢的莫过于想当君王的人。君王日夜形神忙碌,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担心受怕都是为了别人的事,而且是永远有担心不完的事。哪像一介平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家衣食温饱,就没有什么可*心的了,要是单身一个,更是一个人饱,全家人都饱了。
  想着唱着,他有点倦了,迷糊之中,他想起了成蟜还在等他。
  “嗯,让他去等吧,好不容易,多少次赛马,他总算有一次先到!”
  他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工夫,可是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直到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在附近树枝上对着他噪叫,将他吵醒了。
  看看太阳,已快近午,让成蟜等得太久不好。
  他吹口哨召来白马,按着太阳的方位,牵着马向上林出口走去。


  时值暮春,上林桃花开得正盛。秦王政牵着马,踏着小径的缤纷落花而行,很快他头上身上也洒满各种颜色的桃花,使他不禁想起了邯郸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她应该是已嫁作人妇,也许都已儿女成群了。
  想到那座为桃花半遮的小楼,以及和桃花相映红的女孩美丽的脸,他心中浮起一份惆怅,但也有着更多的神秘甜蜜。她常出现在他梦中,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连成蟜他都不和他分享。
  他牵马信步走出上林,只见离和成蟜约定的出口,还间隔一段距离,却发现到前面有一大片桃树林,沿着树林有道小河,一道拱形石桥直通进一处村庄。村庄不大,看上去只有十多户人家,半隐半现地位于桃花林中。
  秦王政看到茅屋顶冒出的阵阵炊烟,才发现时已近午。他有点饿,口渴得更凶,他要吃干粮,才想起干粮和水都由随从力士带着,他将他们撵走,却未想到将水和干粮留下。好在他这身打扮,进村庄去讨点水喝,别人绝不会想到他是拥有秦国一切的秦王。
  他骑着马走过石桥,在转弯树林深处又看到一户人家,这家比较平静,不会因围观陌生人而有人认出他来。
  他在这家门口下马,只见竹篱里面又是一片桃林,茅屋三间,石板平地,院子里收拾得非常清爽,四周点缀着一些花坪,上面开放着五色缤纷的各种应季节的花。
  他敲敲竹篱笆的门,应声出来的是位绝色少妇。他摇摇头,擦擦眼睛,怀疑自己又走入了梦境,邯郸小红楼上的故人竟又在眼前出现!她的脸和身材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更为娇艳、成熟和丰满。看样子是已经嫁人了,因为她全身洋溢着少妇特有的韵味。
  她穿着一身长袖拖地裙装,秀发卷高成髻,插着两根鸟形玉笄,看样子不像*作农事的村妇,但她怎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
  “莲姊,是你?"秦王政欣喜地喊出来。
  “你是……?"她打量他很久,才惊喜的叫出来:“你是小柱子!”
  “你现在已长成大人了,不要怪我认不出你,十多年了,那时候你才这样高。"她还用手比划一下:“到里面坐!”
  屋内摆设简单,但收拾得纤尘不染,布置也十分雅致,看不到耕田用具,供祖宗牌位的神桌前面,却挂着一把镂金镶玉的宝剑,像是武人世家。
  她奉上香茶,陪着他聊了一会邯郸往事,当他热情地告诉她,她常会在他梦中出现,而刚才见到她,竟以为又是另一个梦境时,她忍不住以袖掩唇,轻笑出声。她又开着往日常开的玩笑:
  “早知道你这样喜欢我,我应该嫁给你的!”
  “你已经嫁了?"秦王政装着吃惊地问:“怎么会从邯郸那么远的地方嫁到秦国来?真的,那时候我们只顾着玩,连你真正的姓名和家世都不知道。”
  “我对你还不是一样!我姓公孙,单名一个玉字,莲儿是我的小名。我原本就是咸阳人,到邯郸只不过是住在姑妈家,姑父是在赵国朝中为官的。我的丈夫姓嬴,名字叫得,是宗室也是世代官宦门第。公公多年前退隐,爱上这里的风景,于是迁居到这里。我丈夫是独子,公平在我未嫁过来以前就去世了。”
  “尊夫现在做什么?对你好不好?"秦王政关心地问。
  “哦,他在咸阳宫中任郎中之职,今天正好轮值,不在家。哪天我为你们介绍认识,我常在他面前提起你,他也觉得当时的我们很好玩,说很希望哪天能见到你。”
  “也许我可以常常见到他。"想到嬴得宫中任郎中,他的确是想见就随时可以见到。
  “他家和我家是世代通家之好,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当然对我很好。"她提到丈夫的好,脸上依然浮起少女的娇羞。
  “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这里?”
  秦王政很快在心中下了决定——不能告诉她真话。于是他顺口编了一个故事。
  “我姓赵,名字叫贾,自小父母双亡,在邯郸街上卖瓜的是我祖父,现在我们住在咸阳城外。”
  “他应该年纪很大了吧?现在还种得动瓜?"她问话的天真神情,依然是十多年来他梦中的那个小女孩。
  “他已经做不动了,现在是由我在当家。"秦王政说着谎,内心多少有点愧疚:“我只是打打猎卖点钱,勉强够我们祖孙度日。”
  公孙玉用爱怜的眼神看着他,站起来走到他前面,就像在邯郸时一样,帮他拍打着刚才在地上打滚所留下的尘土,一面诚恳地劝告他:
  “在上林偷猎,抓到是要处死刑的,你不怕?”
  “为了祖孙二人的生活,只得冒这个险了。"他装着无奈地说。
  “哪天我要赢得帮你找点别的事情做,但是我怎么找得到你?”
  她依然如此善良,他真不忍心再抛弃她,但为了日后还能和她见面,这个谎还是得说下去。他说:
  “我住的周围很乱,不容易找,还是我来这里好了。”
  “你可以常来玩,方便的话,将令祖父也一起带来,也许
  是因为我常提起你们两个,赢得也常说希望见到你们祖孙。”
  “我会的。"他这次说的是真心话。
  接着他们又不知不觉谈到邯郸那段日子,他们同时发现,那些日子中所发现的一些事,在他们记忆中保存得竟是如此完整,连有些小细节都历历在目。
  他毫不忌讳地告诉她,他在心中对她所存的那份初恋的感觉;她也略带羞涩地向他暗示,她当时感觉和他差不多。
  谈到中途,他空腹中的咕噜声音被她听到了,她真是心细如发,连忙说:
  “只顾着说话,竟连吃饭都忘记了,饭菜我都已准备好,拿出来就可以用了。”
  她从厨房里端出中餐,很普通的二菜一汤,但秦王政吃得津津有味,觉得比起日宫中的山珍海味可口多了。这一半是因为肚子实在饿了,另一半原因则是她秀色可餐,殷勤布菜劝饭,他越吃越有味。
  饭后他自告奋勇,帮她到厨房里洗碗,使他又回想到在邯郸老人处受教,自行处理日常生活的情景。
  快乐的时间易过,忙着、谈着,才发现日头已快起西,这时他才想起成蟜还在上林出口处等他。
  他依依不舍地向她告辞。在他要上马时,她要他等一下,匆匆进入房中取出一小块碎金塞进他手里:
  “天色不早了,你还是两手空空,这点金子拿去,买点吃的给你老爹。”
  秦王政没有推辞就收下了,他感动得想哭,但也掺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在她连连"一定要常来玩"的叮嘱声中,他上马急驰而去。他也在心中喊着:
  “我一定会常来!”
  在上林出口处找到成蟜时,他已饿得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


  在太后的寝宫里,灯光辉煌有如白昼,这是楚玉太后最大的爱好,她要求在晚上,所有的灯都要点上,卧室内不能有一点阴暗。
  她另一个爱好是照镜子。卧室内的四壁都嵌着一人高的大铜镜。她喜欢站在室中央,在镜影重叠、一影动百影随之而动的幻境中,欣赏自己美好的胴体。
  自从嫪毐假冒阉者进宫,随时伺候在她身边后,她又多了一种嗜好:她喜欢挨皮鞭。
  她——有时还加上湘儿绣儿两个——常在内寝将衣服脱光,要嫪毐也脱去衣服,只剩下一条犊鼻裤,然后用皮鞭抽她们。湘儿和绣儿常被抽得一条条的血痕,有时更痛得哭出声来,但她一旁观赏,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内心的情欲之火燃烧得更为旺盛。
  至于抽到她身上时,那股又痛又辣的感觉,常使她流出眼泪,但所带来的快感,却是任何感觉都比不上的。
  她喜欢看到嫪毐为她驾车的那副雄姿,天神般的刚猛,却配上一张俊秀的脸,风吹动他额前散发的那股飘逸,常使得她有股想吻他的冲动。
  但她更喜欢他只穿一条犊鼻裤遮住私处,手执皮鞭,全身块状肌肉一块块凸出的粗犷样。此时他脸带专横,不再是穿上衣服时那样恭顺,而变成一个凶神恶煞。但他此时越折磨她,她越感到痛快。
  她常在他挥动鞭子的时候,尖叫呻吟着说: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你是我的牧人,我是你的羔羊!请命令我,我一切都属于你。”
  他鞭打她,折磨她,真的也从不手软,就像一个横暴的奴隶主。
  可是穿上衣服后,他却恭顺卑屈,伺候她无微不至。譬如说,每次上下车,他都不用脚凳,而是用背部让她踩着。每逢下雨后,路上有积水的地方,他都会脱下外衣,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当作踏脚石,让她走过去。
  床上,床下,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时,他是矛盾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奴隶主人,另一个却是彻底卑顺忠心的奴隶。
  她对他这两种极端相反角色,全都爱得不得了,可说是到了上瘾的地步,她已经非他不欢。
  今晚,正当她赤裸裸地站在铜镜前,舞动、旋转、欣赏着自己胴体的时候,她看到嫪毐又赤裸着全身,手拿鞭子在她身后出现。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如母兽一样,跪伏在地上让他鞭打,而娇媚地向他笑着说:
  “毐郎,今天不行,今后我们都不能再玩这种鞭打的游戏了。”
  “为什么?"嫪毐丢掉手上的鞭子,脸上凶狠的神情一下变成沮丧:“是否对我生厌了?吕相国要我进宫时,我就不愿意,早就知道当别人的玩物,总会有玩厌的一天。我更明白,宫中的女人在被玩厌以后,最多是丢在冷宫不管,让她们自生自灭,而冒充阉者入宫当玩物的,厌了以后,却会尸骨无存!”
  楚玉太后只微笑地看着他,默不作声,似乎是鼓励他的牢骚再发下去,她也喜欢看他沮丧和惶恐的表情。
  “被私带进宫的男人是什么呢?他们还不如一条狗!狗死了,主人对它还有份怜惜,还会怀念它曾为她带来过欢笑或是慰藉,而这些男性玩物呢?主人会怕他们泄漏秘密,让他们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消失!”
  太后怜惜地看着这个身高九尺的魁梧男人,摇摇头,温柔地拉他坐下来,主动靠进他的怀里说:
  “毐郎,我承认你所说的有事实根据,偶尔在宫中,乃至各国宫中都发生过,但那不是我。在先王去世后,我没有任何男人,只有你一个,而且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厌倦你,反而是怕过不了多久,你会厌倦我,所以我要湘儿和绣儿都参加了我们的游戏。”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轻轻吻吻着他孩子般的脸,幽幽地说道:
  “你看,你还这样年轻,二十岁才出头,我的头上偶尔已会出现几根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虽然要在阳光下才能看得到。只怕再过几年,我变成老太婆时,你就会讨厌我。”
  “臣怎么敢!"嫪毐一着急,奴隶的本性又显露出来了:臣只想终身服侍太后。”
  太后摇摇头,笑着说:
  “闺房之中,不要来什么臣啊,太后的这一套,将整个情调都弄没了。”
  嫪毐无语很久,太后附在他身边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玩这种鞭打游戏了吗?”
  嫪毐点点头。
  “我有了。”
  “有了什么?”
  “有了孩子!怪不得人家说个儿大没头脑,你怎么连女人说'有了'都听不懂。”
  “是我的孩子?"嫪毐索性装得更傻。
  “蠢驴,不是你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太后假装生气。
  “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嫪毐又加了一句。
  “不错,我们的孩子,却是见不得天日的孩子!"太后语其中带着悲哀。
  “拿掉它!"摎毐说:“这样会将事情闹大,寡居太后生子,怎么向国人交代?”
  “不!"太后站起来,对着铜镜,看了看稍微突出的小腹:不!绝不能拿掉,自从生了嬴政以后,多年来我都没再尝过做母亲的喜悦,再说,打胎太危险,说不定命都会送掉。”
  “那该怎么办呢?"嫪毐一副焦急的可怜相。
  “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忘记我是掌握全国大权的太后!”
  她对着铜镜,挺了挺高耸美丽的胸部,自言自语地说:
  “我是太后,生的孩子不是王就是侯,我不能让这个孩子的父亲只是一个假冒阉者的宦人!”
10

  尽管吕不韦极力反对,但拗不过太后的坚持,由太后以秦王的名义封嫪毐为长信侯,封国为山阳地区。
  这个消息传出,全国大哗,宗室大臣纷纷上奏反对,御史大夫更提出,按秦律宗室非军功不得封爵,何况是一个伺候太后的寺人。
  但嫪毐封侯的事根本没经过讨论,诏封书已下达和公布,谁也不敢说要秦王收回成命,全国所有的土地都是王土,所有的秦人都是王臣,君王要分点土地给什么人,要什么人做什么官封什么爵,那是君王自己的事,从来也没有讨论过的先例。何况秦律并未规定,阉者不能封侯。
  吕不韦以成事不谏的道理,分别将那些反对的大臣一一安抚说服,说服的工作他做得好辛苦。
  他也没有想到太后竟是这样敢作敢为,而且一出手就是这样大手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也只有感叹:
  “在恋爱中的女人真是疯狂!”
  太后不顾一切反对和舆论,为嫪毐在山阳大兴土木,宫殿规模、车马、服具、林苑,全与咸阳宫同,起内部的奢侈豪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方面,太后有天晚上突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立一处山顶,周围乌云密布,突然间雷电交加,将她惊醒过来。
  次日召太卜来问,太卜解梦说,山顶表示太后所居的甘泉宫,乌云密布表示有忧心病患之事,所以应暂时移离咸阳。
  于是太后将整个甘泉宫人员全迁移到雍地的大郑宫。
  嫪毐当然随侍在侧,大郑宫的事,不管大小也完全交由嫪毐决定。
  嫪毐初尝权力滋味,一心一意学吕不韦的榜样,吕不韦是文信侯,他是长信侯,学吕不韦的样,谁能说不恰当?谁敢说他学不像?
  于是他广招门客,人数也达千余人。不过吕不韦门客中多博学多才之士,而他的门客中,十之八九都是游侠博徒之流。吕不韦无事是和门客谈论天下大事,或者是清谈天文地理修身养性;嫪毐的门客则是斗鸡走狗,赛马赌博,日夜歌舞荒淫,更是不在话下。
  他另养有家僮数千人,并且加以军阵训练,按军队编制*演,俨然是一支小私人军队。
  他和太后都专心等着孩子出世,在两情最热的时候,太后甚至会喃喃道出:
  “毐郎,嬴政不听我的话,常违背我的心意,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后,我们想法将嬴政废掉,改立我们的孩子!”
  嫪毐也积极往这方面作准备。
11

  至于被假借名义封嫪毐的秦王政,在得知嫪毐封侯的事情,先是跳脚大怒,口口声声说是要向大臣否认这项封命,但随即他就想到老人的话,他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
  “你能忍受的!你能忍受的!”
  结果是他真的觉得,这种事并不像最初他所感到的那样不能忍受,太后是他母亲,父亲不在,她就是一家之主,拿点家里的东西赏给家奴,她有什么作不得主的?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在谈恋爱,在恋爱中的人,除了恋爱的对象外,其他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重要。
  他召见了公孙玉的丈夫嬴得。
  一个相当俊秀的年轻宗室子弟,看上去和公孙玉很配。秦王政给了他不少赏赐,并升他为郎中右令,掌管秦王内宿警卫。意外的赏赐和晋升,使得这位年轻郎官感激得流出眼泪来。
  其实秦王政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方便他去看公孙玉。他交代郎中令,嬴得专负责白昼警卫,晚上不必留宿当值。这样一来,他去看公孙玉,永远不会和嬴得碰面,而晚间公孙玉也不会寂寞。
  于是,几乎是每天早朝一完,他就劲身猎装,单人品马前往公孙玉家,他不告诉任何人,连成蟜都不知道,他要独享这个秘密。
  每次他去,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织布,偶尔交谈几句。看到她谈起丈夫近日升官,得到秦王赏识时的兴奋模样,满脸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辉,他也就分享了她的快乐。
  “这下可好了,"她一边投着机梭,一边说:“嬴得每晚都可以回家吃晚饭,不然,说老实话,有时他要轮值留宿,晚上一个人真的有点害怕。只是秦王为什么这样赏识他?”
  “君王的事情很难说,"秦王政装得若无其事地说:“也许是因为嬴哥平日工作努力,表现得好;也许是秦王认为他有才华而欣赏他;也许什么都不是,那天他心情好,随便抓个人来赏赐一下。”
  “你哪来这么多的'也许'?"她望着他轻笑:“你的嬴哥的确是个人才,不但外表过得去,而且书也读得很多,除了执行公务以外,他总是册不离手的。”
  “哦!"他为她高兴,却又为自己难过,老人的话真的不错,做个普通平民,有个爱你的妻子,比生在帝王家,为了权力,父子不和,手足相残,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快乐!真的,次都未见到过嬴得,哪天你来吃晚饭,他一定会在家的。”不行,老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晚上不敢外出。王政支支吾吾地连忙推辞。
  “我常和他提到你,他也很想见见你。"她又说。
  “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他不禁冒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她先是惊诧,接着似乎明白了,她坦然微笑地说道:“他人很好,心胸没有那么狭窄。”
  “男人的事很难说,"秦王摇摇头:“总之,你想我常来看你就少在他面前提到我!”
  她不解地注视他很久,没说什么又回到织布上去。
  和往常一样,他留下吃中饭,饭后帮她洗好碗,就告辞回去,不到半日的相处,滋味比什么都好,他感到无上的满足。
  这样比什么都好!他常想,他大可以公开身份,甚至召公孙玉入宫任职,他就能天天时时看得到她,但那样他就会失去这样平等交往和等待不可知的乐趣。
  临走的时候,和经常的那样,她会塞点钱在他口袋里——老爹老了,身体不好,需要吃好点,秦王最近常有赏赐,他们的经济状况宽裕得太多。
  他默默接受,回宫以后再找藉口,百倍甚至千倍的偿还给嬴得。
  这是他自认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插曲,每天都有期待,每天都有满足,却没有强烈占有的欲望,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痛苦。
  世俗的人是否都和他一样的看呢?这就很难说了,但他决定,他不管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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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05:35:06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手足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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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七年正月,彗星先出东方,再现北方。
  太史启奏:彗星在日旁,主子杀父,弟犯兄;现在北方则主刀兵。
  秦王政置之一笑,他既无父可杀,相信成蟜也不会犯他。
  五月,彗星见西方,军中使者来报,将军蒙骜急病死于军中,相国吕不韦建议暂时退兵河内,秦王准奏。秦军还师,顺道攻下汲城。
  五月十六日,彗星复现西方。
  庄襄王生母夏太后死。
  夏太后因非正室,不得与孝文王会葬,单独葬在杜原东方,庄襄王则早死,葬在蹵E阳。故夏太后生前指定及建筑陵墓时就曾说过:
  “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吾墓旁将有万家城市出现。”
  几十年后,杜原果成大城。


  夏太后盛大的葬礼过去以后,秦王政又开始享受他那份独有的秘密快乐。他往桃源庄去得更勤了。
  祖母的死,再加上朝中的政争,使得他非常忧郁,只有在公孙玉处才能完全摆脱烦恼,过几个时辰普通人的生活。
  等夏太后下葬,守丧三月期满以后,时间已值冬季腊月(十二月),掌管礼仪的奉常和掌宗室事务的宗正联合上奏,秦王政和公子成蟜都将年届二十,应该准备行冠礼了,他们并选定明年正月正日(初一)午时为举行冠礼最佳吉日良时。
  但奏简呈到相国吕不韦那里就打了回票,他批驳的理由是:周礼男子二十而冠,乃是按照实足年龄满二十计算。他更找出那些当过他门客而经他引荐入朝当博士的官员,纷纷引经据典力争,这次行冠礼的事就此打消。有些宗室大臣直接上奏秦王政,他内心虽充满愤怨,表面却微笑着说:
  “先前多少年来,也许大家都错了,照相国所议好了。”
  朝中有些耿直却不明利害的大臣又纷纷上奏,要求秦王亲政,相国吕不韦将这些人找来责备了一顿,他说:
  “各位这个请求是什么意思?主上现在不是凡事都亲自批答吗?丞相总领百官,就各位上奏拟定批答建议,让主上选择,或是作另外批覆,这也是我的职责,各位为什么要怀疑是我独揽大权呢?”
  这些大臣明知道他是强辞夺理,但一时还找不出话来驳他,只落得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最后吕不韦自己又打圆场说:
  “也许等到主上行冠礼以后,我就不会再替他拟批答,一切政务交由他自己去办了。”
  大家一想,再等一年是没有关系的,只不过临时他又要玩什么花样,就没人知道了。
  有人向秦王政秘密启奏,他只笑了笑说:
  “吕相国能者多劳,就让他多辛苦点,不要去烦他!”
  秦王政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有人认为他懦弱,有人判断他是属于"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君王类型。但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忍,尤其是桃源庄这样一个找得到慰藉的地方,目前再大的烦恼和痛苦,他都能忍受得了。
  于是,只要他感到心中烦躁,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往公孙玉处跑,只要听到她柔和而清脆的声音,他的一切烦恼都丢开了;只要看到她欲语还笑的娇靥,他就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除此以外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杂音和干扰,不值得去在意,只要不在意,还有什么要忍不忍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利用别人的家当作阻止烦恼的城堡,利用别人的妻子来做慰藉的工具,虽然也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别人是否能忍受得了呢?
  时间久了,成蟜也发现他的异状,尤其是夏太后去世,成蟜在自居的宫中待不住,下朝后又常找不到他,为了好奇,他跟踪过他几次,发现到这个秘密。但他从未问过秦王政,也没去过桃源庄里面,王兄有个什么情妇类的女人养在那里,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他常会在秦王政走后,带着四个力士护卫在上林中等候,看到秦王政安全回来,进入上林回宫,他再打发走四个力士。他对他们所下的禁令是:
  “全力保护主上的安全,但不要让主上知道你们在跟随护驾,违者死!”


  那天,时值岁尾,前几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整个大地万物全是一片白皑皑的。上林直道两旁的参天古木,枝桠全压满了雪,沉重地下垂,就像站立在路旁的白发白须、弯腰驼背的老人。上林直道一直有专人整理,雪刚停,就已将雪铲推到路两边去了。
  久雪放晴,正中稍偏西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高空气照,天空是带着金色的蓝,地面白得发光,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清新。
  秦王政刚从桃源庄回来,心情特别的好。他穿着一套貂皮短猎装,外面却套着破旧的夹衣裤,他需要保暖,却又不能让公孙玉看出他的底细。头上的小獭皮也弄得脏兮兮的,猛看上去好像是狗皮做的。
  她还真被瞒过去了,整整瞒瞒了近两年!他不能不佩服自己装假得到家。
  他告诉她过年要照顾老爹,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她。其实是过年前后,他要祭天拜地、祀祖、大臣朝贺、春宴群臣等等,不过了正月,他真的抽不出身来。
  他喜欢看到她眼中那股依恋和失望的神情。
  临行前,她又塞了一点金子在他口袋里,还取出一件新裁制的羊羔皮袍,她说:
  “将你这套又旧又脏的衣服脱掉,现在就穿上去!”
  他怕露出里面的貂皮猎装,只得装着舍不得穿的样子,用脸偎着柔软的袍毛说:
  “等回去弄干净身子以后再穿,我从来没穿过这样暖的袍子。”
  的确,这件皮袍给他的温暖,是他从来未享受过的。
  “还是试试的好,我没给量身做的,回去又没有人给你修改。"她坚持要他试穿。
  他却笑着将皮袍塞在猎物袋里,上马急驰而去。
  “过年后我再来看你!"他回过头来喊。
  现在他让马在直道上走步而行,马蹄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跪的踢踏声,他心中那股温馨犹存。虽然要过年后才能再见到她,但等得越久,希望不是越浓么?
  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强弩箭由他耳边穿过,接着是嗖!嗖!嗖!
  他拔出猎刀舞动,挥下几支箭去,两腿一夹,白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向前飞奔。他冷静下判断,弩箭是从前后两面射来,白马在直道上奔驰,目标太明显,他应该转到道边树林中去。正当他刚起此念,只见白马长嘶人立,原来道中间拉有一条绊马索,宝马性灵,紧急刹住,不再往前冲。但在白马人立的顷刻间,又是几支弩箭,分别射进马腹和马颈,有一支箭正穿透马颈的大动脉,马惨叫一声,斜倒下去,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还冒着热气,好在他跳得快,才未被压在马身下;但右脚已扭了筋,行动大为不便。马则是悲鸣几声,用哀伤的眼神瞪着他,激烈的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他跛瘸的躲进一处雪堆后面,只见左右各有三个身上反穿皮衣,手执利剑的蒙面人,包抄搜索过来,原来他们就躲在路的雪堆后面,皮毛向外,与雪地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秦王政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老人的话——君王即使是死,也要死得像个君主。他执着猎刀站立,凝神气息以待,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他在那边!"左边有一个蒙面人说:“我们上!”
  “看他那么沉着的样子,好像是有埋伏,他出门不会不带护卫!"另一个蒙面人说。
  “我早四周侦察过,没看到什么人。"右面一个蒙面人接话。
  两组人已合围,缩小了包围圈,彼此间说话都已听得见。
  “上,不管那么多,上!"右边另一个看上去像是指挥者的蒙面人大叫。
  两面六个人快奔冲了过来,手上利剑在阳光下发出慑人的光亮。
  正在此时,背后树林中冲出五骑快马,也是一色白色劲装,手执骑兵专用的短戟,全都以白绢蒙着脸。这些人马分从前批蒙面人的背后发动攻击,来回几个冲杀,六个蒙面人全部倒卧在血泊中。
  这些蒙面骑者在杀完人后,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其中一个留下乘马,跳上另一个人马上,顷刻间又消失在树林中。
  秦王政很想知道这些袭击他的人是谁,他没有去牵马,反而是用猎刀挑开一个个蒙面人面纱察看,前五个,他一个都不认识,他摇摇头,苦笑着想:
  “当然都是些不认识的,他们不会傻得找熟人来行刺君王!但他们为了什么要杀我?”


  “是你!"他挑开第六个蒙面人的面纱,发现到他身上有几处创伤,竟然还活着,而且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嬴得,是你!”
  “嬴政,不要多话,补我一刀!"他说话吃力,眼睛里却充满了怒火。"嬴得,你为什么想杀我?”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且平日我对你不错。"嬴政口口声声称"我"而不称"寡人,表示眼前他是以同等地位在和嬴得说话。
  “我承认你对我很好,但你可知道,你对我的赏赐越多,我内心的屈辱越重?”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男人靠妻子去巴结君主,他内心会有什么感受!"嬴得喘着气说,他肺部中戟,血沫由嘴角渗了出来。
  “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嬴政讽刺地笑着说。
  “那不是我!"嬴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只有你的……”
  “我的什么?"秦王政好奇的问。
  “我不像你这样阴险恶毒,我不说。"嬴得摇摇头。
  “说!我的什么?"嬴政顽强的脾气又发了:“嬴得,你应该知道,行刺主上,乃是灭三族之罪,不是你可以一死了之的!”
  嬴得先是脸上露出些微惶恐,但紧接着他闭上眼睛,一副坦然无惧的样子:
  “事情已经做了,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为什么?嬴得,为什么你要这样愚蠢?真的,我和玉姊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只是像姊弟一样!”
  “我相信我的妻子,相信你们没做下什么苟且之事,但你们之间决不只是姊弟之情!”
  “你怎么知道?"嬴政对他的话感到莫大兴趣,能知道公孙玉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总是有兴趣的。
  “一个爱自己妻子的丈夫,总是最能明白妻子心意的人,由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出来她在想些什么。你们之间不但逾越了姊弟之情,而且连我和她之间的夫妻之情都超过了。”
  “你由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只要你隔几天没去,她就会变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几次我还听到她在梦中喊你的名字,当然我知道那个假名字就是你!”
  “这从何说起?"嬴政半无奈半欣慰地说。
  “假若你用君王的权势和荣华威逼她、引诱她做下些什么,我不会这样恨你!”
  “为什么?”
  “羡慕富贵是一般女人的天性,但她不是,你在她面前装得如此穷困,她依然将心完全放在你身上,这比和你做下苟且之事,更教我觉得屈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唉!"嬴政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我认为这样纯洁的事,还是会伤害到别人!”
  “纯不纯洁,要别人来做评论。"嬴得说话已显得断断续续,显然是活不久了。
  “不谈这些了,"嬴政俯下身体就听到他肺部的嘶嘶声:告诉我,临死前你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你……不灭……我……的三族?”
  “怎么会?看在玉姊的面上也不会!"嬴政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会……感激……你的!"一听他提到他妻子,他脸上又显出愤恨。
  “我们是弟兄,都是秦孝公的子孙,只是我的运气好一点。"嬴政愧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地走吧。”
  “你不是,我……恨……"底下的"你"字还未说完,嬴得头一偏,随即断了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我不是秦孝公的子孙?"嬴政笑笑又摇摇头。看着周围几具尸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让咸阳城尉来处理吧!”
  他带着那块沾了血的蒙面布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嬴得的事处理得非常顺利。咸阳城尉的判决为他上林遇盗被杀,而另外找不出身份的蒙面人尸体,则当作盗匪处理掉了。这些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全是嬴得找来的游侠少年,也许是他们的亲人不敢出面相认,因为按照秦律连坐法,窝藏盗匪或知情不报,与盗匪同罪。
  秦王政下诏厚葬嬴得,除按因公殉职宽加抚恤外,并追赠郎中令,但嬴得年少无子,这项追赠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另外,秦王更恩赐不少财物,以褒奖嬴得注意王宫内外安全的功劳。
  秦王政对嬴得的死,一则以喜,一则多少有点愧疚。喜的是今后他看玉岂不再有阻碍;愧疚的是,为了一己的自私,却让她这样年轻就守寡。
  想到守寡,他心里猛然一惊,才想公孙玉如此年轻,又无子女,恐怕短期内嫁人是免不了的,以后再想见她,可能性更小了。为了他想见她,已经丧失了六条人命,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了。
  他一再的考虑,终于作了决定——
  将她纳入后宫,或是帮她择配,以荫顾遗孀的名义,将她嫁到他随时都可见到的地方,嫁给不像嬴得这样顽强愚蠢的人。
  在忙完过年前后的政务和私务后,有一天他召见公孙玉。
  召见的地点选在内宫便殿,在她行完朝见礼后,还特准她上殿赐座对话。
  当他见到她上殿坐下来以后,首次抬头看清他时,眼中所流露的惊诧神情,他不禁暗笑,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得意。
  “公孙玉,"他语气严肃地问:“你见了寡人,为什么露出惊诧的表情?”
  “臣岂不敢说。"公孙玉低着头回答。
  “但说无妨。”
  “大王看来很面熟,很像臣妾的一位故人。"她脸仍低着。
  “哦,天下人相像的很多,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微笑着说。
  接着他问了一些有关嬴得丧葬的事,公孙玉都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最后他拉上了正题。
  “公孙玉,你今年几岁了?""廿五了。”
  “那还年轻得很,又无子女,不应守节,让寡人在群臣或宗室优秀子弟中,为你选一个人嫁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时只见公孙玉避席俯身在地,声音哽咽地说:
  “先夫嬴得尸骨未寒,不忍言此!”
  “那以后再说吧。"见到她泪流满脸的凄楚相,他心中有着无限怜惜,不忍再逼她。
  “臣妾以后也不愿再谈此事。"公孙玉似乎已认定他就是赵贾,语气强硬而充满暗示:“嬴得生前和臣妾感情极好,生既不能白首偕老,死亦愿同坟同穴!”
  秦王政不敢再说下去,不然要是来个自杀殉夫的,他爱她反而害了她。
  “人各有志,"他叹了口气说:“寡人就不提这件事了。”
  “谢大王成全。"她又再行礼。
  “请起回座说话,"秦王政等她坐好,又想了很大一会,才开口说:“嬴得深谙兵法,并且好学不倦,寡人正期待他日能加重用,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寡人也痛惜失去了一个人才。”
  “谢大王谬赞。”
  “对了,"他乘机又说:“听闻你出身书香世家,本人又饱读诗书,通晓百家,再加上一双巧手,织出的绢布人人称赞。”
  “大王是听谁说的?"她用的是诘问口气,暗示她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哦,听闻就是听闻,也就不要管是谁说的了。"他微笑着说。
  他对她的顶撞不怒反笑,引起侍立一旁的史官和侍中的震惊,这不像平日动则暴怒的秦王。但这些近侍更怕的是,乌云透出阳光后,接着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秦王政就有在微笑中处死犯过内侍的记录。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是嬴得生前的私交,他们为他这位遗孀着急,可是无法施以援手。
  “这样好了,你一个人既不再嫁,"秦王政沉吟了一会说:婆家又没有人,再加上你不愿回娘家住,那就进宫来,教导宫人诗书,并督促她们纺织。”
  “……"公孙玉垂头沉默。
  秦王政一直在注意她的反应,却看不出她是否愿意,他心一横——既然你不表示意见,干脆以王命来命你进宫,先叹口气说:
  “寡人有鉴于全国百姓男耕女织,终年辛劳不休,荒年仍有患饥受冻之苦;而宫中这样多的男女,众多人服侍少数几个人,平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奸邪由此而生。寡人的一个想法是,宫中郎中、侍中除了服份内勤务外,应多加*练军阵武事,宫人则应规定日织多少布,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行伍中兵卒和民间妇女的辛苦,寡人亦将带头耕织!”
  “大王这个想法极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治国大道。"公孙玉忍不住赞美他几句。
  “公孙玉,既然你赞成寡人的想法,你又有一双纺织巧手,就进宫来在这方面帮寡人的忙吧!”
  他还不等公孙玉回话,就沉喝道:
  “左史。”
  侍立在一旁的左史向前行礼。
  “将寡人刚才的话记下来,作为宫中今后的制度。”
  “是。"左史退到一旁。
  “侍中。"秦王政又喊。
  “臣在。"侍立一旁的侍中向前行礼。
  “准备各项迎接嬴夫人进宫事宜。”
  “是,臣遵命。"侍中退下。
  “寡人封你个什么官职才恰当?"秦王政沉吟。
  “大王,臣妾……"公孙玉还想反对。
  可是秦王政没有等她将话说完,就用命令的语气说:“任何官职都不适合你,只欢迎你入宫襄助寡人,你就称为公孙大家(姑)好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只有上前谢恩。
  秦王政将这件事办好了,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不必再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受人品侮,而且今后他只要想见她,只要藉口去看宫女纺织,就可随时见到她。
  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那就是那天不知谁救了他。他必须查明,这表示他和公孙玉的事已经泄漏出去,不然不会这样凑巧,而且看那几个人的凌厉身手,很像宫中受过严格短距离搏斗护卫训练的高手。
  他怀疑是成蟜,但成蟜从不提起那天的事,他也只有放在心里。


  秦王政八年,上党郡原属赵国六城复反归赵,并杀害秦所派地方首长。
  相国吕不韦建议长安君成蟜率兵征伐,秦王政准其所议,派精兵十万由成蟜为将伐赵,原有上党前线军队,亦交由成蟜统一指挥。
  成蟜军的战斗序列编组是——
  -
    将军:长安君成蟜
    裨将:大良造嬴和
  -
    前军——
    都尉:宫大夫秦敢
    右尉:五大夫嬴准
    兵力:步卒两万,战车百乘,随伴步卒四千人,骑
  兵一万。
  -
    中军——
    都尉:右更赵成
    右尉:五大夫嬴悦
    兵力:步卒三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
  兵两万。
  -
    后军——
    都尉:少良造司马疾
    右尉:公大夫严重
    兵力:步卒一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
  兵五千。
  -
    辎粮军——
    都尉:五大夫吕直
    右尉:公乘公孙错
  -
  出发前在车城外大阅兵。
  前后三军中的中军,又细分为左、右、中三军,分别按步队、骑队、战车队和辎粮队排列。
  黑色旌旗是步卒,携带的武器是强弓劲弩、戈、戟、殳、干,身佩短刀或是利剑。步卒也是一身黑色劲装。
  红色旌旗是骑兵,这是秦国新发展的兵种,训练完全是采取胡人方式,很多教练和军官都是归化胡人。这些骑兵部队称得上神出鬼没,冲锋陷阵有如急风暴雨,使敌措手不及;可搜索敌情及追击残敌,又可远离本军,行动飘忽,使敌无从捉摸。
  战车队则是用黄色旌旗,又细分为人力输送队、船运队及兽力运输队、护运队。除中坚主力外,其余是由民间征集。
  十万部队集合在大校场中,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只见各色旗帜在风中翻飞,盔甲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成蟜带铜盔,全身甲胄,陪着秦王政阅兵,众文武大臣策马跟随,所到处响起一片万岁声。
  阅兵完毕后,秦王政亲手解下腰悬的尚方军令剑,大声向场中士卒宣布:
  “将军此去,责任重大,特赐此剑,以示托付,国以内寡人治之,国以外由将军决定一切!”
  说罢以剑连击成蟜座车三次,然后双手递交成蟜。成蟜行过军礼,双后接过,带领三军高呼万岁。
  秦王政和成蟜携手登上特制輼輬车,绝尘而去。
  部队则回营地休息用饭,按计划出发。


  正午,秦王政和吕相国设宴灞上长亭,为成蟜将军送行,由各文武大臣相陪。在饮宴中,秦王有点不放心地问吕相国说:
  “此次作战,粮秣和后勤补给上是否准备充分?”
  “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各地都设有粮仓和兵站,补给足够。虽然上党地区去年收成不好,民间闹饥荒,但军用粮仓贮藏甚丰,尤其是屯留和蒲鶮两地,赵军粮仓堆积甚丰。”
  “因粮于敌,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在敌手的敌粮,不可知的变化太大,不能列入我军本身,需要考虑。”
  “大王英明,老臣只是提醒长安君注意这点罢了,并未将这批粮食计算在作战计划之内。”
  “贤弟,你初次率领大军作战,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补给仲父虽有万全的准备,但你自己也要多加留意,尤其是上党地区几个城市,反反复复,民心并不向我。"秦王政转向成蟜说。
  “王兄请放心,你的训示,臣会铭记于心。"成蟜意气风发地说。
  多年研习兵法,如今才有实用机会,他是早就跃跃欲试了。
  “嬴将军,"秦王政又举杯嘱托大良造嬴和说:“王弟没有实战经验,一切还请将军多加照顾,将军追随蒙骜将军南征东讨,身经百战,寡人是相信得过的。”
  嬴和为宗室人员,十六岁从军,今年已四十五岁。他身材魁梧,方口隆鼻,浓眉大眼,留有一脸络腮胡,相貌极为勇猛。他追随蒙骜多年,自蒙骜死后,多不得意,也是属于反对吕不韦的宗室派。
  “臣不敢,"他连忙长跪举杯祝秦王政说:“此次攻赵,臣敢保证,必将全力辅佐长安君重定上党,只是粮秣及兵员补充有待相国的*心。”
  “嬴将军这点请放心。"吕不韦也举杯回敬。
  祖道宴毕,秦王政命群臣散去,不必侍候,他携着成蟜的手,走上高处一座凉亭内。只见远处群山翠绿,长河如带,偏西的夕阳洒照在山坡,染上一片金黄,他不觉动了依依惜别之情。他感叹地对成蟜说:
  “祖父孝文王儿子嫌多,寡人兄弟却恨太少。这次吕相国建议贤弟领军,寡人是不太赞成的,但他言道,上党赵军军力薄弱,不足为惧,只要我大军一到,必可如汤泼雪,很快平定。同时贤弟和寡人都行冠礼在即,等到贤弟建立这次功勋后,正好名正言顺加封。”
  “这是吕相国的美意,臣弟心领了。"不知为什么成蟜总感觉得到,吕不韦对他不存好意,但如何不好法,他却说不出来。
  昨晚他曾到老人处辞行,老人没说什么,只告诫他,行军作战要注意后勤补给,设法因敌而食,不能太依赖后方。他听得出老人话中有话,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但这些怀疑很快就被他强烈想建奇功的企图心排除掉了。独当一面,扬名天下,这不是他自幼就梦寐以求的吗?贤弟此次平定上党以后,是愿意封居当地,还是回国辅助寡人?"秦王政突然发问。
  “王兄问此话是什么意思?"成蟜不解反问:“王兄喜欢臣弟怎样就怎样。”
  “还是回来辅助寡人的好,吕相国太过专权,早已引起一般宗室大臣不满,寡人预料,我要亲政还得经过一番奋斗,才能真正掌有实权。”
  “臣弟这次征伐一完,必会很快回来。”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王生前授权吕不韦太多,如今他的势力遍植朝野上下,加上蒙骜、王齮这般重臣又前后凋谢,寡人未亲政,只是素食尸位,恐怕亲政后,仍只是个签押盖玺的傀儡!”
  “王兄为何悲观怀疑到这种程度?"成蟜惊问。
  “不是悲观,也不是怀疑,你可知道,这次嫪毐封侯,你的领兵伐赵,全都是他和太后商议定案,才交由寡人用玺!"秦王政恨恨地说。
  “啊!"成蟜惊呼出声,但他随即安慰秦王政说:“目前如此,王兄亲政后自当改变。”
  “贤弟注意,目前领军者多半是吕不韦的人,这十万精兵的将校则多为宗室人员,吕不韦也许是想将这股军力消耗或长驻在国外,所以你要尽量保持实力,早日班师回朝。依寡人的判断,要想确实掌握政权,还有一番曲折。”
  “王兄也许是多虑了,"成蟜叹口气说:“不过臣弟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记住你今天这句话!"秦王政也叹口气说:“争权夺利真是可怕,古来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可说是史不绝书。”
  “臣弟相信我们之间不会这样。"成蟜说。
  “回宫吧,本来在贤弟出师之际,寡人不应讲这些话,但用意在要贤弟提高警觉。”
  两人又携手下得高处,乘车回宫,临行前还有一次御前会议。


  成蟜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攻赵,以平定上党反叛。一军由前军都尉宫大夫秦敢率领攻蒲鶮,一军由成蟜本人领军攻屯留,两路进攻,互成犄角之势。
  秦敢攻蒲鶮还经过一番辛苦,而成蟜大军直入,未遭遇任何抵抗。等到进入屯留城,才发现竟是一座空城,精壮男人皆已撤走,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而粮仓也是搬运一空。赵军这次撤退,采取的是坚壁清野战术,田里的农作物能收割的收割掉,来不及收割的就放一把火;能征作军用的骡马牲口以及能食用的家畜,全都带走或收藏起来。
  成蟜及嬴和开始还想因粮于敌,但派军队搜查的结果,不但搜不出粮食,那些老弱妇孺反而伸手问秦军要吃的,而原有秦国派出的地方官吏,不是被赵军所杀,就是俘虏走了,民间行政系统整个形成真空。成蟜不得不重新建立军政府,但找不到当地人出任,只有派秦军人员兼代,民众之间纠纷因之大增,军民之间各种事件也层出不穷。
  就在此时,赵、魏、楚三国暗中又军事合作,不断派出小部队骚扰秦军的补给线,能够抵达前方的军用物资越来越减少,越来越困难。
  再加上赵国的骑兵加紧实施游击战,专事攻击秦军的小部队和后勤设施,弄得秦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加派兵力警卫,因此弄得兵力分散,处处都得设防。
  赵国旗兵自赵灵王改制,穿胡服、习胡射后,已成为诸国中第一流的骑兵部队,这次更发挥了它的奇袭和行动灵活的特长,使得秦军防左救右,疲于奔命。
  成蟜和嬴和商量的结果,认为秦军擅长攻击,不宜防守处于挨打地位,弄得军队士气低落。
  他们要求继续攻击作战,却遭到吕不韦的否决,要他们全力经营上党地区。他们提出报告,战区内军民民生物资缺乏,希望国内能有所补充,吕相国的批复是,后方尽快尽量增加补给,但将军亦应就地设法。
  就在军民食用困难之际,赵国忽然大举反攻,赵将扈辄率大军廿万,消灭了秦军前进警戒部队,一举包围了屯留和蒲鶮,切断了两城之间的联系,但他也不急着攻城,看样子是想饿死他们。
  另方面,魏、楚也加强对秦军补给的骚扰和掠夺。
  成蟜和嬴和不断派出使者到咸阳求救,吕不韦却迟迟不发救兵,只是要他们固守。
  成蟜这时真的是面临内缺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


  那晚,成蟜带着几十名从仆巡视城防。
  半钩新月,正逐渐西沉,那种似血的红色,为他心上蒙上一层不祥的忧郁。
  深秋的西风吹在身上,使他感觉到深深寒意,他猛然想起,士卒仍然身着春衣,御寒的被服还不知道在哪里?围城已经半年,军队已杀牲口而食,他们先是宰杀不堪服役的骡马,最后不得不分食心爱的战马。最近军中已传出,民众偷挖刚掩埋的尸体煮来吃,燃料就用拆下来的房屋木料,而军队也有斩杀伤重同袍,分而食之的惨剧发生。
  总之,无论军民,现在除了吃以外,其他什么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给他们一小袋粮食,比封侯赐金更能鼓励士气。
  在这半年中,敌人虽然也虚张声势的攻过几次城,但除了增加城内守军的伤亡,严重破坏秦军的士气外,他们并没有硬行攻下这个城的意图,很明显的,敌人是想饿得他们投降。
  他今夜巡视了几处地方,所见到的民众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很多瘦骨突出,似乎随时会穿破那层薄薄毫无一点血色的皮。他们挤在一起躺着,呻吟着,见到他来,眼中都流露着愤怒。这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脸上的贪婪表情,似乎是想将他们这行人的肥壮乘马宰杀来吃。
  每到一处防地哨所,所看到的士卒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他们靠着一点严格分配的口粮,多加水煮稀了来充饥,但这点口粮再过几天也将发放不出来。
  有的人当面向他发出怨言,说是秦军自征战以来,从未如此窝囊,不管战胜战败,都是像迅雷如旋风,不会久等在一地等死,言外之意是责备他这个主帅无能。
  有的看到他来,干脆装伤重装饿昏,根本就不理睬他;有的高举无力的手,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要求他率领他们冲出去突围,但这种连走路都会跌倒的军队,还能强行突围?突围后又能到哪里去?他们将遭到兵强马壮的赵军追击,还要面对魏、楚军的埋伏和截击!
  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受伤的士卒,他们没有医药治伤,创口发炎溃烂,有的都爬满蛆虫。他们不但要忍受疼痛,还得提防有人会杀了他们充饥。有的自认活不了的伤者,也会自动伤感地向同伴说:
  “我是活不成了,拖下去只有延长痛苦,你们干脆将我杀了,至少还可以让你们多活几天,等待援军来到。”
  看到和想到这些景象,成蟜现在又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个难题。
  下午嬴和来报,赵王派使者来见。为了表示守城决心,他告诉嬴和说:
  “孤不想见他,将他杀掉算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嬴和连忙阻止他:“何况殿下也可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不,秦国从来没有降将!"他坚决地说。
  嬴和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看到他这样坚持,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他知道他想什么,吕不韦似乎是有意迟迟不派出救兵,再等下去只有全军饿死这条路。
  但他答应过秦王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背叛他,尽管吕不韦在中间捣鬼。前不久,他派出私人使者去见秦王,如今还没回报,他只有等下去,他对王兄有信心,尽管他未亲政,掌握不了实权,但他到底是一国之君,他总会想办法来救他和这几万部队的,所以再苦他也得坚持下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听一处城墙边火光明亮,杀声大片。
  “敌人攻城了?"他转脸问身后一名从骑。
  “让卑职去看看。"从骑纵马过去。
  不一会,从骑气喘吁吁地回马来报:
  “有两群自己兵卒正在打斗!”
  “为什么?”
  “抢夺一具伤重致死者的尸体!”
  他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大声向从骑喊着:
  “跟我来!”
  这两股兵卒大约各有二十多个人,杀敌已无力,但自相残杀好像还是有劲得很。周围有数百人在围观,其中有几名军官在内,他们不但不阻止,反而鼓噪着喊加把劲。
  围观者听到急速的马蹄声,再看清是高级长官来到,全都一哄而散。打斗者杀红了眼睛,根本没注意成蟜一行人,他们继续打杀,还有人在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牲,连我们伤重致死的尸体都要偷?真是丧尽天良!”
  “你们不要假惺惺装好人,留着还不是自己想吃!"一名兵卒边打杀还边骂。
  “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就是自己吃,也轮不到你们!”全部拿下!
  从骑纷纷下马要想抓人,但这些地头蛇对防区的地形比他们要熟得多,纷纷逃到暗处,一下就跑光了,只留下一具瘦弱见骨的尸体,四肢张开得直挺挺躺在那里,很明显的,四肢张开乃是这些饥饿同袍拉扯的结果。
  成蟜只觉得一阵眼热,他向身后的传骑下令说:
  “请嬴将军来府议事!”
  他两腿一夹,胯下的乌骑马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奔向将军府,后面的从骑也全都跟了上来。
  一阵夜风吹来,成蟜只觉脸上发凉,他抽出手来一摸,才发现到自己竟然满面是泪!
10

  他这边命传骑召唤嬴和,谁知他回将军府议事堂时,嬴和带着几位高级将领正在等着见他。他们是中军都尉右更赵成,中军右尉五大夫嬴悦,后军都尉少良造司马疾,后军右尉公大夫严重和辎粮军都尉五大夫吕直。
  他们见到成蟜,连忙站起行了军礼。成蟜升座后摆手说:
  “各位将军请坐,我刚才命传骑请嬴将军,想不到各位先来。”
  说完话他才发现到室内的气氛不对,每个人脸色严肃,沉默不作一声。成蟜想打破这种沉寂,他转向坐在右边首位的嬴和说:
  “嬴将军带领各位都尉深夜来府,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吗?”
  嬴和看了看室内诸人,清了清喉咙,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的说:
  “我军的危困,公子大概很清楚……”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仿佛底下的话他无法明言,而要别人接下去。成蟜点点头,他满怀哀伤地说:
  “不但清楚,而且刚才孤亲眼见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接着他将刚才所见争食尸体的事情说了,然后一整脸色转向赵成说:“赵将军,那是你的防区,请你查一查。”
  赵成生得五短身材,却是中气十足,声如洪钟,他语惊四座地说道:
  “这种事全城每晚都会发生数起,真的已查不胜查,防不胜防。开始时,末将还杀了几个人以示惩戒,公子你知道结果如何?午时三刻杀的,半夜子时尸体就被别人挖走,全都吃进了肚子……”
  说到这里,这位平日以不动声色著称的铁面将军,竟也声音哽塞说不下去了。
  “各位将军,孤日前已派出私人使者觐谒王兄,孤相信他会派援军来,各位请鼓励属下,还得忍耐支持下去。"成蟜也语带忧伤地说。
  “支持?我们的确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室内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出这句话来。
  成蟜皱了皱眉头,看看嬴和这位老将,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这种时候,统帅或公子的头衔是已压不住这些沙场英雄了。
  “各位将军稍安勿躁,"嬴和咳嗽清清喉咙,向成蟜拱拱手说:“事到如今,末将也不得不道出肺腑之言,公子要是见罪,处以车裂之刑也再所不辞了。”
  “嬴将军请讲。”
  成蟜话未说完,众将领又一起大声说:
  “公子既然要你讲,你就直言吧!”
  成蟜对眼前这种情形暗暗心惊,看样子他们是商量好以后才来的。
  “公子,奸相吕不韦擅权误国,"嬴和悲愤地说:“有意延误和中断我军的补给,又不准我们进攻,也不让我们撤退,现在被围,又不派兵援救,明明是要借敌人之手,消灭我们这支忠心保卫王室的军队。”
  “不错,不错,奸相就是这个意图。"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
  “公子,今天赵国派使者来议和……"嬴和继续说,底下却为成蟜所打断。
  “他们想我们投降?"成蟜问。
  “不是投降,是议和。”
  “什么条件?"成蟜有点心动。"使者带来赵王的书信,上言天下都知道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只有公子才是真正先王的血脉……”
  “不要这样说王兄!"成蟜有点动怒。
  “这个传言秦国也人尽皆知,恐怕只有公子和主上两人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敢向你们提起。"赵成又插口说。
  “赵王信上还说些什么?"成蟜要嬴和继续说。
  “赵王说,只要公子答应两国修好,他愿意联合各国支持公子登位,除掉擅权欺上的吕不韦。”
  “那我王兄呢?"成蟜偏着头喃喃地问,廿岁不到的大孩子原形又露出来了。
  “当然到时候是听公子发落了。"嬴和微笑着说。
  “那不是谋反吗?"成蟜沉思地问。
  “差不多,不过末将们认为是反正,除掉吕不韦父子,恢复秦王室正统。”
  “那不行,传言怎可当真!即使是真的,王兄也是先王亲自立的,他当然是正统。”
  “到这种时候,公子还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忠心了点?"嬴和苦笑着说。他本来想说太傻,想想他到底是主帅,虽然还是个没行冠礼的大孩子,他应该为他留点面子。
  “不,谋反不行!各位要记得,各位的家属都还留在秦国。"成蟜语带威胁地说。
  想不到他这句话激怒了室中每个人,他们纷纷鼓噪起来。
  他们都长跪而起,抢着发言。
  “比起数万大军的生命,末将的家属算不得什么!"赵成首先发难说。
  “不错,眼前本人的生命都保不住,哪还顾得了家属!"后军都尉司马疾接着说。
  “这种人吃人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不要敌人来攻,内部互斗而溃散,乃是早晚的事!"久未说话的后军右尉公大夫严重也接口说。
  “禀告公子,城中余粮口够配给五天,再下去只有让大家人吃人了。"辎粮军都尉五大夫吕直声压众人地报告。
  “不要再等五天,眼下末将就不敢保证军队会哗变,开启城门迎敌或是投降,末将实在已统制无力,请让末将以死谢罪!"赵成拔出佩剑就要自刎。
  坐在他上首的嬴和眼快,一把夺下他的剑,厉声地说:赵成,不得胡来!”
  经赵成这一来,室中众人纷纷拔着佩剑,都往颈子上要抹,口中全嚷着:
  “请让末将一死以谢公子!”
  成蟜连忙喝住,等众人都插剑入鞘后才无奈地叹口气说:
  “各位将军到底想要孤怎么做?”
  “公子,事到如今,只有与赵议和,让赵国将粮食运来再说。”
  “先运粮,后议和,这是我最起码的条件。"成蟜为了维持主帅的面子,只有这样说一句了。
  “公子什么时候接见赵国使者?"嬴和舒了一口气问:
  “不了,请嬴将军全权代我,你就说我病重,不能见客。”
  成蟜声音虚软,手脚无力,他怀疑自己是真的病了。
11

  秦王政坐在议事大殿上,耳听着大臣纷纷接连奏事,他根本一句也未听进去,这些日常政务有吕不韦去处理,他脑子里只盘算着一件事,如何将昨晚考虑了一夜的事,快刀斩乱麻地予以解决。
  昨天,他秘密地接见了赵国前方回来的成蟜使者,才知道上党的战事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以往他每次问吕不韦,他只说,占据了屯留、蒲鶮两地的秦军,正在整顿,从事地方政府的编组,正面没有发生重大战争。
  整整被包围了半年,粮草耗尽,没有援军,敌人不攻城,当然没有战事!吕不韦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但整个加起来却是个一手遮天的大谎言,不但他被蒙在鼓里,所有朝内群臣和全国民众全都不知道实情,还认为成蟜真的将上党治理得有声有色。
  原来所有来报前方紧急的军使,全被吕不韦软禁,所有信鸽带来的告急文书全遭扣留。
  在听完军使声泪俱下的报告后,他立刻打发军使秘密回程,告诉他,怎样他都要设法进得屯留城,转告长安君援军很快会到,以激励士气,再艰苦的撑一段时间。这方面他利用军使带来的信鸽带回一块竹简,亲自用朱砂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援军即到 嬴政
  但放了信鸽,打发走使者,他内心又徬徨起来,调动大军的军令符在母后手上,他又尚未亲政,如何调动兵马?最后他只得向中隐老人请教。
  中隐老人盘坐闭目听完他说的话,只笑着告诉他:
  “你已是一国之君,不能凡事都听别人的,你想救成蟜就赶快去救,否则怕来不及了!”
  “但军令符在太后手上。"他痛苦地说。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老人也只回答这一句。
  “嬴政尚未亲政,满朝都是吕不韦的人。”
  “你太小看自己,记住你姓嬴,他姓吕,而且是外国人,我就提醒你这么多,其余自己去想,回去吧,不要拿这件事再来烦我!”
  老人的眼睛又闭上了,秦王政再怎么问,他就是置之不理。
  昨晚,他将老人的两句话思考了一夜,终于悟出了话中的玄机,决定今天早晨当着群臣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当然救援成蟜最为紧急优先。
  好不容易等到群臣奏事完毕,司仪侍中想喊"有事禀奏,无事退朝"之际,秦王政轻喝一声:
  “且慢!”
  就在群臣惊愕,诧异秦王今天突然管事的时候,秦王政转向吕不韦问:
  “上党方面情势如何?”
  吕不韦先是一惊,随即很快沉着地起奏:
  “屯留和蒲鶮分别被围,老臣正在计划救援。”
  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秦王政不觉也暗暗心惊,看情形他已知道昨晚他秘密接见军使的事,换句话说,他的宫中也有吕不韦安排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他一眼看过去,殿上卅多个文武大臣,吕不韦的心腹虽然各据要津,但职位远低于这些宗室大臣,而人数也只占有三分之一不到,这时他更体会到老人话里的意思。他提高嗓门向吕不韦说:
  “既然早知屯留和蒲鶮被围,为什么不发兵相救?”
  “屯留和蒲鶮什么时候被围,怎么连我们都不知道?"众大臣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吕不韦看到情形不对,硬着头皮说:
  “老臣也是最近才接到报告,正要和太后商量,取得军令符以便发兵。”
  “不必了,救兵如救火,争取任何一点时间都是好的。寡人现在宣布,太后居雍,令符取送不便,即予作废……”
  “按体制……"吕不韦的头号心腹廷尉吕执出班奏事。
  “吕廷尉暂时住口!"秦王政威严地说。
  他的狼音豺声今天显出它的威力,尖锐而粗糙的声音像钝锯一样,锯割着众人的耳朵,使众人胆战心惊,头启发麻。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军令符代表国君权威,国君可以制发,当然也可以收废!"秦王政微笑着说。
  这番话说得吕不韦的心腹个个垂头丧起,而众多宗室和旧臣则眉飞色舞,惊喜不止。
  “国尉!"秦王政又喊。
  “老臣在!"高大的桓齮出班领旨。
  “限你在两天内制成新玉令符,交寡人验收,并在十天内召集十万人马,交由寡人亲自出征!”
  无论吕不韦的人或是宗室重臣,全都像遭到雷击一样,面面相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老臣启奏,按照秦律,"吕不韦还想作最后挣扎:“除非国家危亡,国君不得作亲征之举,如今……”
  “仲父不必多说了,"秦王政笑着说:“成蟜是寡人唯一的兄弟,交托给别人,寡人不放心。”
  他的话中有话,说得吕不韦不敢再急,何况众多宗室和旧臣,也都瞪着眼睛看他。
  “长吏蒙武。"秦王政又传。
  “臣在!"英挺俊秀的蒙武出班。
  “令尊为先王托孤大臣之一,长期为国在外征伐,因而积劳谢世,卿虽年轻,但其有令尊厚重之风,今寡人任你为骑射,共同与相国辅助寡人,今后凡有政令施行,你要和相国共同签署,方为有效。”
  “谢大王!"蒙武不动声色地回到班列。
  众宗室及旧臣忍不住欢呼出声,秦王这项宣布是明白表示,吕不韦的相权分割了一半,与往日相国专权,左右丞相只是奉命行事,伴食而已,有了基本上的改变。
  吕不韦气得满脸发青,额上那根青筋激烈跳动,就像随时会裂开一样,但在大庭广众反对势力人数超过他甚多的情形下,他不敢发作。
  “好,寡人最后宣布一件事,"秦王政又突如其来地说:从现在起,寡人正式亲政,至于行冠礼的事,等寡人回师之时再议,无事就退朝吧!”
  散朝后,文武大臣犹聚在一起,三五成群纷纷议论,对秦王政的独断明快,包括吕不韦在内,全都惊服,他只用几句话,就成功地发动了一场不着痕迹的政变。
12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上党,一路上只遇到赵魏军象征性的抵抗,但在行军布阵上,却显示了他出众的军事天赋,连属下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发前,群臣建议以桓齮为裨将,意思是要桓齮指挥作战,秦王只是挂个名义而已。谁知秦王不用裨将,凡事亲自策划指挥却也头头是道,仿佛久历戎行一样。秦王政自己才发觉到,中隐老人多年来传授他的兵法,乃是真材实料,并非一般的纸上谈兵。
  出发前的这几天,他对国内事务也作了妥善的安排。吕相国和骑射蒙武共同掌管政事,运送粮料、后勤补给、准备增援部队等军政事务,全权交由桓齮负责;另派李斯为长吏,专事负责对敌情报的搜集,策反敌国大臣将军,并维护国家机密,随时查缉通敌谋反军民,并对大臣及地方首长进行秘密考核。
  秦王政这一项行动,奠定了政军分离,以及情报系统直属国君的基础,不像以前,凡事都要经由丞相。由此大权全掌握在国君一人之手。
  正在他连战皆捷,急着赶去救成蟜的时候,中途得到成蟜已反的消息,乍听之下,他真的不敢相信。
  最使他伤心的事是成蟜还发布了一项檄文,除了声讨吕不韦专权误国,结党营私,淫乱后宫等罪状外,连他嬴政也牵扯进去,说他乃是吕不韦的儿子,不配继承,只有他成蟜才是先王血胤,应该登秦王位。
  先前他只知道母亲原是吕不韦义妹的事,小时候听那些邯郸小儿胡乱唱歌,喊他弃儿等等,在印象中早已淡掉,回秦以后,根本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类事,成蟜这一提,将他的新仇旧恨全引发出来。
  他看到那篇檄文后,就像疯了一样的狂怒大叫,将刻着檄文的竹简劈得粉碎,还把那些捡拾檄文报功的兵卒全部斩首,罪名是为敌宣传。尔后再也没人敢在他前面提起成蟜的名字。
  他连骑在马上或坐在车上行军时,也常会仰首对天喃喃而语:
  “成蟜,成蟜,我唯一的兄弟,别人这样对我,我不会难过,为什么独独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小时候的誓言?”
  接着他又低头叹息,不断自语:
  “成蟜,成蟜,我不相信,你绝对不会,这是假的,乃是敌人的离间之计!”
  属下的将领见他这副神经错乱的模样,深怕他胡乱指挥,贻误军机,在他发号施令、调兵遣将时,全都是捏着一把冷汗。到后来才知道,他在指挥军队时,却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冷静沉着,谈笑之间,什么任务都分配得妥妥当当。
  有一天,他从李斯处得到正确情报,得知成蟜是被逼,而且如今已成了傀儡,实权完全在嬴和手里,他内心终于得到安慰,他在心里说:
  “成蟜,成蟜,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嬴和等人,他们会付出他们胁上谋反的代价!”
  秦国大军兵临屯留城下时,已见不到一个赵军。就谋略而言,赵国这次是成功的,它造成秦军自相残杀,尤其是秦王兄弟相残的悲惨局面。
  原本,赵王还打着先前的如意算盘:引诱秦军深入后,让秦王兄弟正面对敌,他联合魏国骚扰秦军后方,待秦军两败俱伤后,再行夹击,一战擒获秦王。
  想不到他这次遇到的对手是秦王政,再加上桓齮快速的后勤补给和李斯灵活的情报及反间运用,赵魏本身就联合不起来。秦军不等他们来偷袭,早就派出骑兵来围剿这些小股游击队,过去用来对付成蟜的战术,一点都不再用得上。
  赵王和他的将军们如今只剩下一个希望,就是等秦国这两只刚长成的壮虎相斗,等到一死一伤后,他们再出来收拾那只伤虎。
13

  秦王政下令围城,十万精兵除了侧翼用部份兵力警戒,防止赵魏的奇袭外,全都参加了围城行动。他的主要目的是让城内叛军看看讨伐部队的军威,最好是知难而降,自己人在敌人环伺中互相残杀,是愚蠢的悲剧,也是危险的闹剧,注定会是同归于尽的命运。
  秦王政在完成围城部署后,两度派出使者要求叛军投降,但都遭到拒绝。叛军声言,他们才是正统,要和平,首先要解除吕不韦的官职,追查这次补给支援不力的责任,同时嬴政必须退位,由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在他和成蟜中间选一个册立。
  在秦王政耳中听来,当然这都只是些笑话,但却表示出叛军宁死不降的决心。
  在要下达攻击命令的当天拂晓,他带着将领骑马巡视了一趟攻城准备。
  劲弩队俯伏在掘好的壕沟里,箭已上弦,头几批发射的都将是火箭,可燃烧敌人设施,也可指示攻击目标。飞石队则装备有飞石机,可将巨大石块投进城内。
  云梯队也已准备好,一架架长长的云梯横放在地面上,俯伏在两旁的兵卒,就像蚁附在竹枝上的蚂蚁。
  撞门队巨大的撞门机由四骑马拉着,粗壮的撞门木以四条铁链吊在木架上,要运用几十个人的力量才能推动,撞开城门。
  步兵队形成一块块的小矩阵排列,矩阵与矩阵之间,放置着高大的云台,这种云台高与城墙齐,在先头部队由云梯攻上城墙,占领一块据点后,后续部队可由云台大量运上城墙。最后是战车队等着随后进城占据要点。
  骑兵队则集结两侧,是担任侧翼警戒,也是等待步兵攻开城门,由他们冲杀进去,扩张战果。
  这些人马个个屏息以待,数万大军,除了偶尔听到传起来回部队间传令的马蹄声以外,一片寂静。
  他们都等待着天亮前的那一刻,一声号令之下,这里将是万箭启发,杀声震天,干戈齐飞,血流漂杵的人间地狱。
  还有一项秘密行动,这也是秦王政的创举——他派了数千兵卒和附近征集来的民伕,正从城外挖几条地道入城,这样可减少人员伤亡,也可攻敌不备。为了怕挖掘进行时为对方发觉,多半是夜里进行,战斗开始后,则可在战斗的掩护下日夜进行。
  秦王在巡视完攻击准备后,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他望望屯留城楼,只见也是火把处处,在火光下看得见巡逻人员来回走动不断,兵器偶尔在火光中闪亮。
  “启禀大王,攻击时刻快到,大王是否要退居指挥位置?"一位中军都尉说:“犯冒石矢乃是为臣的事。”
  “等一下,"秦王政沉吟地说:“攻击时间可以延后一点,寡人不见到成蟜劝诫他一番,实在是不甘心,这场兄弟阋墙之战,能免就应该免掉!”
  “可是攻击开始时间已通令全军……"中军都尉迟疑地说。
  “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攻击开始得听寡人亲自下令,以鼓声行事!"秦王政果断地说:“派人向城里传话,寡人要见长安君。”
  两名传骑应声而出,飞马来到城楼下放声大叫:
  “大王要长安君说话。”
  城上只是一阵嘈杂,似乎是认为秦王部队要开始攻城,接着有人喊着说:
  “要打要杀,赶快开始,不要啰嗦!”
  很多在城上的兵卒也跟着鼓噪起来。
  秦王政将马一夹,向城楼下驰去,中军都尉要想拦阻,已来不及,只得率领执盾护卫跟了上去,紧紧护着秦王。秦王要护卫燃亮火把,中军都尉连忙在一旁制止:
  “大王,这样太危险。”
  “寡人要他们看清到底是谁来了,不要紧的。"秦王政微笑着说。
  接着他大声向城楼上喊:
  “各位弟兄,嬴政要成蟜讲话!”
  城楼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喊着说:
  “真的是大王亲自到了!”
  “大王要长安君说话!"城下传骑跟着喊。
  没过一会,成蟜在城楼上出现,火光中还能辨识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虽然他全身甲胄,却显得萎靡不堪,身边跟着嬴和诸将领。
  “成蟜,你为什么负我,为什么要违背诺言?"秦王政高喊着。
  成蟜沉默,不作一声。
  “嬴和,寡人信任你,才将唯一的弱弟交托给你,你不辅助他,反而胁其他谋反,你该当何罪?"秦王政又转向成蟜身旁的嬴和说。
  “都是奸相吕不韦造成今天这样局面,不除吕不韦,我们是不会甘心的!"嬴和大声喊着回答。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你们要做的是赶快投降,免得兄弟相残,让赵魏渔翁得利!"秦王政想动之以情。
  “事到如今,有如船到江心补漏,已经嫌迟,只有决一死战了,我们和赵国订有盟约,相信他们会来相救。"嬴和硬着头皮说。
  “嬴和,这样大的人,怎么还这样天真?秦赵之间订过多少盟约,有哪件是实行过的?赶快投降,自行请罪,还可罪不及家族!"秦王政严厉大喝。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十万军队能攻下此城,算你有本事,放箭!"嬴和老羞成怒。
  “且慢!"成蟜这时才开口制止放箭,一边已拔出佩剑在手说道:“王兄,成蟜无颜再见你!"他反手往颈子上抹去。
  嬴和眼明手快,拍打剑柄,剑往下滑,插进胸部,一时血流如注,嬴和正想劝解,只见成蟜一个翻身,竟从城楼跳了下去。
  “快接!"秦王政纵马过去,四名执盾郎中护卫紧紧相随,成蟜落下时,正好落在秦王马的后臀,减少了部份冲力,摔在地上昏厥过去。
  秦王命人速将成蟜送回帐篷救治,一面下令攻城,一时之间,鼓声雷动,号角齐鸣,杀声震天,一场惊天动地的攻城战开始了。
  成蟜一走,叛军失去号召中心,有人打开城门,纷纷弃械投降。
  嬴和等将领见大势已去,也都横剑自刎,不到两个时辰,战争即告结束。
14

  成蟜几天来都处于昏迷状态,秦王政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亲自看着太医换药,着侍女为他换衣清理。太医说,他剑伤深及肺部,能活的机会很小。
  他刻意将成蟜放在屯留将军府原来的卧室,他就睡在同一个卧室里,只要成蟜一翻身或是呻吟,他就赶快过去探看。
  那天午夜,奇迹似地成蟜竟从昏迷中醒过来,吵着肚子饿,他要侍女为他拿了点汤水来,但喂他喝了几口就不想再喝。他张开眼睛,看到是秦王政亲手在喂他,他不胜惊奇,也不胜感激,他闭上眼睛虚弱地问:
  “战斗开始了?”
  “不,战斗早在几天前就结束了!”
  “王兄,我对不起你!"成蟜带点哽咽地说:“没想到你还是对我这样好!”
  “我已查明了一切原因和内情,你是受胁迫,不能怪你,回去我要好好算这笔帐!”
  “嬴和他们呢?"成蟜关心地问。
  “这些叛贼死有余辜,要不是贤弟这一跳,自相残杀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他们全自刎了,但我还是将他们的尸首处以车裂之刑,人头悬挂在城门示众。"秦王政恨声说。
  “王兄,我总觉得你有时候会变成两个人。"成蟜露出孩子气的微笑说。
  “此话作何解释?"秦王政也笑着问。
  “一个嬴政对兄弟好友爱,对情人好多情;一个秦王对内侍多严厉,对属下多残忍!"成蟜带点劝勉的口气说:“两者折衷一点也许比较好些。”
  “情人?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有情人的?"秦王政惊诧地问,随即又"哦"了一声说:“那天上林救我的是你?”
  成蟜带着神秘的笑容看着他,不说是否。在摇晃的烛光下,他因发热而显得红润的脸,看上去更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她虽然已经进宫,但我们仍然保持着以前的关系,"秦王政这时也变成一个深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孩子:“纯洁的关系,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看她就够了,你相信吗?”
  “当然相信,从小到现在,哪一次你说话我没有相信过?"成蟜眼中充满童年时对他崇信的光辉。
  “为什么我们要生在帝王家?"秦王政看不得这种眼神,他激动地握住成蟜的手:“要是生在一般百姓家,我们可以相亲相爱,有什么东西你喜欢,我一定会给你!”
  “大哥,"成蟜痛苦地说:“我并不想夺你的王位,当然,我也有责任,我应该在他们胁迫我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横剑自刎。我没有!我向他们屈服了,但是你要知道当时的情形!”
  “不要说了,事情经过我全知道,全调查清楚了,回去我要和吕不韦好好算这笔帐。"秦王政狠狠地说。
  “大哥!"成蟜想问吕不韦是他父亲的传言,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他转口说:“全体将领以自杀逼我,当时屯留城里人吃人,为抢尸体吃而群斗,我受不了!”
  “当然你会受不了,换了我也受不了,何况你还只是个大孩子。"秦王政爱怜地整理成蟜额前的散发。
  “你比我只大多少?但事情在你手上就不一样,我相信换了是你,情况绝对不会这样糟。你是天生的君主,我不是,老爹教你帝王学,你很快就会融会贯通,但我却觉得厌烦,嫌其中的机诈太多。"成蟜以崇拜的口吻说个不停。
  “来之前,我见过老爹,他说要救你得赶快,想不到最后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还要兵刃相见。"秦王政笑着打趣。
  “大哥!"成蟜难为情地喊。
  “好,不谈这些,不谈这些。"秦王政连忙摇手安抚:“你好好休养,伤好点后,我们一起回咸阳。”
  “恐怕我这次再也不会好了,"成蟜叹口气:“这几天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只有一个最清楚。我梦到我母亲,她说她是来接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烦恼痛苦,没有勾心斗角;她说我生性太善良,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我也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谈到母亲,成蟜两眼闪出了泪光。
  “难道对我也不留恋?"秦王政想打破这种悲凄的气氛,他开玩笑地说。
  谁知道听了他的话,成蟜眼泪反而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哽咽地说:
  “我留恋在老爹那里一起受业的日子,我留恋我们上林狩猎,直道驰马的日子。但现在我无颜再活下去,这么多的士卒为我丧命,这么多的将领为我受刑!”
  “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你,一点都不。"秦王政紧握住成蟜的手:“真的,你要是真要王位,我也愿意让给你。”
  “我相信你疼惜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这次我回去,还得面对很多人和事,我不能要你为难!”
  “傻蛋,"秦王政笑着说:“寡人是秦王,说你无罪就是无罪!”
  “但我不受一点惩罚,这里会终生不安。"成蟜指着心口处说:“所以我已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秦王政望着烛光下他俊秀的脸,不觉想到成蟜的母亲齐姬,她也是缺乏活下去的勇气,却有面对死亡的勇气,这对母子的性格完全一样,可是他想不透他们的想法。
  “还有……"成蟜紧皱着眉。
  “还有什么?是不是伤口又痛了?"秦王政着急地问。
  成蟜紧皱着眉,接着又咬紧嘴唇支撑着说:
  “大哥,在我临死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快说!”
  “饶恕所有叛将的罪,不要刑及他们的家人,否则你也是该死的!"成蟜笑着说。
  “什么?"秦王政一时会不过意来。
  “因为你也有一个带头谋反的弟弟!”
  成蟜脸色突变,声音逐渐嘶哑,创口迸发,鲜血大量渗了出来。
  “大哥,答应我!"他祈求地望着秦王政。
  “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要你好起来,王位你都可以拿去!"秦王政也两眼含泪地说。
  “大哥,我好痛!"成蟜的呼痛仿佛又回到儿时。
  “来人!找太医!来人!""秦王政急奔门口狂呼。
  当晚,长安君成蟜伤重去世。
  次日,秦王政要全军为他服丧,这表示他认为成蟜没有罪,成蟜仍然是派遣军主帅。
  同时,他宣布,只追究带头反叛将领,其余不究,并且罪不及家人。
  叛军全军士卒闻赦,高呼万岁。
  但他恨屯留这些百姓,要不是他们先反,秦国不会派成蟜率兵来,他就不会发生后续的一连串事故。
  他下令毁城,将屯留人口全部迁往临洮。
  秦王政处事的明快果断,很快传遍天下,诸侯各国更为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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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12:31:11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血战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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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九年三月,嬴政平定上党反叛,班师回朝,受到全秦民众英雄式的欢迎。朝中大臣对他更是衷心敬服,不再视他为一个凡事不管的懦弱君主。
  回到咸阳后,嬴政采取了一连串的主动措施。
  首先,他命太史在四月选定吉日,由奉常为他举行了冠礼,他正式戴冠佩剑变为成*,也就是他真正亲政的开始。
  其次,他发现到,按照现制,丞相的权限太大。丞相总领百官,综理政务,考核地方首长或诸侯政绩优劣,任命官吏,主持朝议,可说政由他出。同时,丞相还管到对外讨伐的结盟等外交和军政事务,形成丞相总揽一切,变为实质上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能干的丞相假若忠心,固能便宜行事,若有贰志,很容易造成君王大权旁落,谋反篡位的事也就因此发生。
  于是他一亲政,就建立了三权分立的制度——
  丞相管行政,国尉(太尉)管军政,廷尉管司法,三者全对君王个人负责,互不隶属。
  本来,所谓三公除了丞相、国尉外,还有御史太夫。他掌理监察,辅助丞相处理政务,故有副相之称,而廷尉只在九卿之列,位尊不如三公。
  但嬴政认为,君王要拥有绝对权力,就必须以法治国,因此他加重廷尉的责任和职权,下廷尉法办,以后全由君王直接下令,而不再经由丞相。
  另外,他在相国以外又设左丞相、右丞相,名义上是辅助,实际上是互相牵制监视。在近利方面而言,乃是逐渐分割吕不韦的权力。
  在宗室大臣和旧臣的拥护下,嬴政逐渐取得实权,并向吕不韦在秦的商业势力开刀。他重申"轻商重农"政策,将山川林矿之利收归国有,不准商人得到独占权,并严禁商人及富家兼并土地,严格执行壮男授田政策。
  他的步步进逼,造成吕不韦集团的恐慌,纷纷要求吕不韦采取行动,不然他们的既得利益将会完全失去,而转移到秦国——也就是嬴政——手上。
  吕不韦在左右进逼的情形下,只有去找太后商量。


  这是吕不韦第一次到雍地太后别宫。
  他发现到别宫的建筑和布置,比咸阳内宫还要精致豪华。太后喜爱的曲池流水、音乐回廊,以及她特别爱好的水晶琉璃和镶嵌金玉的赵国式壁饰,遍布各处庭园和室内。
  这是她独居的地方,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嫪毐和她都是在赵国长大的,他们怀念赵国居室庭园的雅致精巧,看不起秦国建筑布置的粗鄙不文,雍地别宫因此用的、吃的、家具器皿,全都是赵式风格。进入此宫,有如一下进入到赵国王宫。
  楚玉太后在便宫接见了吕不韦,她摒退了所有内侍和女官,只留下湘儿和绣儿伺候。
  吕不韦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忍不住在心中暗叹,女人的青春真是易逝!
  她今天穿着一件窄腰长裙宫袍,上身套着件精绣无袖小马夹,虽然仍旧是冰肌玉肤,光艳照人,但她已不得不以脂粉来掩盖眼角和嘴边的小皱纹。长期养尊处优的结果,她已逐渐发胖,虽然还不到痴肥的程度,但双下巴却隐约可见,极度纵欲的结果,眼圈发黑,下眼睑也出现浅浅的眼袋。
  到底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吕不韦感叹她,更为自己已逐渐迈入老年而伤怀。
  “不韦,今天是什么风将你吹来?"她笑吟吟地说。早就想来看看你,总感觉到不方便。地说。
  “你是指摎毐?他虽然已是南面称孤的长信侯,但在我跟前,他仍然只是条摇尾乞怜的狗。"太后皱皱鼻,俏平地笑了笑。
  这种笑法,在她年轻时是迷住吕不韦的小动作之一,但在这种年龄再做这种动作,却只有引其他的伤感。也许她日夜和年轻的嫪毐在一起,仍然保留这种俏皮,乃是很自然的事。
  “我不是指嫪毐,而是怕你的儿子!"吕不韦笑着说。
  “我们的儿子!"她纠正他说。
  “只能说是你的儿子!"他坚持。
  “为什么?”
  “哪有儿子逼老子逼得这样紧的?他快逼得我无路可走了。"吕不韦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所听到的批评都是赞美他英明,行事果断明快,乃是天纵奇才。”
  “英明是不错,但他现在是利用宗室和旧臣来对付我,禁止农田大笔买卖,地主雇用长工不能超过一定数目,佃农为地主耕种若干年后,地主就不得藉故收回田地,而要让佃农世代传下去。同时,他将山川林矿全收为国有,私人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这不等于没收了我和我下面那些人的全部财产?很快我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了!"说完话,他又叹了一大口气。
  “不韦,你真的也太贪心了,即使你相国不做,你的文信侯封地就有河南洛阳十万户,还能说一无所有吗?”
  “予取予夺,君王可以一朝之间赐你,也可以一夕之间夺回去,只有合法的私人财产,才是真正的财产,可以传给后世子孙。”
  “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还想传子孙?"太后卟哧地笑了:
  “就是将你的财产全部充公,不还是交给你的儿子嬴政和他的子孙?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话不是这样说。"吕不韦语塞,牢骚也就发不下去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闹声,太后要绣儿出去看看。


  “你的孩子?"吕不韦问。
  “不错,我和嫪毐的孩子!有他们父亲的俊秀健壮,有我的聪明和独特。"太后眼中流露出母性的骄傲。
  “他们?我只知道你为了怀孕,避居到这里,却不知道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只要女人会生,有一个,当然也会有第二个。"太后笑了,笑得如此满足和得意。
  “提到嫪毐,你必须转告他,听说他在侯府聚赌,而且还抽头。”
  “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声色犬马,博弈闹酒,乃是免不掉的,总比整天无所事事,无精打采要来得好些,你不也是过来人?所以我不想管他。”
  “但在他府中聚赌的分子太复杂,有宗室大臣,也有宫中近侍和郎中这种人,容易出事,也容易传进秦王的耳中去。要是出事,以前我还可以包庇,现在我可无能为力了,尤其是抽头,这更不像话,堂堂长信侯聚赌抽头,真是本性难改!”吕不韦长长叹了口气。
  “我会要他收敛一点,"太后笑着说:“看你着急成这个样子,嬴政不会霸道到这种程度吧?说什么还有我这个老娘在。”
  “很难说,现在我越来越发现到他有翻脸成仇,六亲不认的个性。”
  “这点倒是很像你!"太后格格地大笑起来,很久无法停止。
  这时候绣儿带进来两个孩子,一个三岁左右,由她用手牵着;抱在手上的一岁多点,手抓绣儿的头发,口中牙牙学语。
  两个孩儿都长得非常俊秀,像粉雕玉琢般可爱,他们见到太后,两个都大声叫"娘",大的抱着太后,像扭糖人儿似地纠缠不休。
  太后将小的接抱在怀,爱怜地吻着,一面问吕不韦:
  “这两个孩儿长得俊吗?”
  “那还用说,父母都是俊美人物!"吕不韦由衷地赞美。
  “你看他们中间谁可以当秦王?"太后半开玩笑地说。
  吕不韦听了她的话,心头一震,不自觉地看了看站在太后身后的湘儿和绣儿。
  “她们不要紧,我常在她们面前开玩笑,也常这样问她们。"太后毫不在意地说。
  “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吕不韦正色地说。
  “那你今天来此到底何事?"太后随即左右看了湘儿和绣儿一眼:“将孩儿抱给他们奶娘吧。”
  她们两人识相地各抱着一个孩子退出室外。
  “我们得设法阻止嬴政再进一步地对我不利。"吕不韦继续话题。
  “最根本的办法是将他废掉!"太后仍然用的是玩笑口吻。
  “别忘了他是我们的儿子。"吕不韦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他的根在这里,我们只是依附在他身上的藤萝,没有他,我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既然你是这种想法,那你为什么不辞去相位到封国养老?”
  “我还没有老到颐养天年那种程度,何况我也没有孙子可含饴而弄。"吕不韦苦笑着说。
  “看你这副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哪天嬴政在朝候我的时候,我要说他几句,要他不要逼你太紧。”
  “多谢太后。"吕不韦正经地拱手行礼。
  “这不知道是否有效,再不然,干脆告诉他你是他亲生父亲!"太后语气坚决地说。
  “不可以!不可以!"吕不韦连连摇手:“这连他的地位都会动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个传言早已传遍天下,"太后说:“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不相信,不愿承认罢了,"吕不韦惊惶地说:“假若由你这个亲生母亲来证实,在他心上会引发多不良的后果?千万做不得!”
  “唉,看你怕成这个样子!"太后轻蔑地哼了哼,叹口气说:“那我对你的帮忙,也只有这样多了。见到他我会告诫他,凡事不可*之过急,加冠亲政才不过几个月,就逼得这多人叫苦连天!不韦,你自己以后也得小心行事。”
  “告诫他,千万不能揭穿我和他的关系。"吕不韦又再叮嘱一句:“到必要时我会退让,告老就国,谁教他是我们的儿子。”
  话到此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吕不韦告辞。
  太后送他走后,站在窗前,守视着花园里和绣儿湘儿玩得正疯的两个孩儿,她不禁自言自语: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嬴政是个不听话的劣子,这两个才是我真正喜爱的乖儿子!”


  长信侯府中灯光辉煌,明如白昼。亭台楼榭,处处传来悦耳的丝竹和歌伎高亢歌声,这里每天都是宾客盈门,夜夜欢娱,通宵达旦。这种颓废、没有明日的寻欢作风,以往在秦国是见不到的。
  长信侯嫪毐不但将赵地的建筑和家园风格运用在修府,而且还带来赵式享受和宫廷音乐,他本人就是调琴弄瑟的能手。
  所谓赵式享受,就是每到天黑上灯时候,府中后进全变成了游乐场,各式各样的玩乐,任宾客自行挑选参加,玩厌了就可转别处,玩得自由痛快,没有一点拘束。
  这里设有歌舞区——里面包括能容千人的大厅,表演着数十人组成的大型歌舞剧;也有只能容纳几张席案的密室,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身穿薄纱的舞伎跳舞,看得兴起,可以搂在怀里调情,也可加入她们忘情狂舞,一扫白日的不快和胸中郁闷。另外也设有音乐欣赏室,里面有八音乐队演奏,也欢迎宾客自己上台演奏或是高歌一番,琴、瑟、笙、箫、编钟、大小鼓,任君调弄,全都有高手在旁指导。
  这里还有杂技区——分别有胡人的摔角、比刀、比力,也有中原的竞射、投石、比剑,全有专人表演。宾客技痒,也欢迎下场,赢了还有彩头可拿。
  一般说来,嫪毐门下多市井争强斗狠之徒,所以斗剑场夜夜人满为患。只见场中剑士个个蓬头垢面,脸上两条鬓脚长得和胡须平,冠帽全紧压在眉头上,紧身短剑衣几乎全没有后摆。
  他们围着圆圈,盘膝面对观众而坐,每个人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眼神充满杀气,胆小之人别说下场和他们比剑,只要听他们一个字吐半天的说话方式,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没有人下场比式,隔段时间,这些剑士就会自行的配对比试,他们会都是玩真的,因为赢的人不但有高额的奖金可拿,而且还可以升级,所享受的待遇也就不同;而输的人,生死全掌在赢者之手,比剑造成生死伤残,各安天命。
  想下场玩的宾客,可以看表演时自行选定对手。一经选定后,可以下赌金,也可只愿赢取定额彩头。生死伤残,亦是各安天命。
  在嫪毐的比剑场,每年都有数十人丧命,数百人受伤,但应征当剑士的源源不断,每天登记下场比剑的宾客,总得排队,有时还排不上。
  这里也有较浪漫雅致的游乐区——弈棋室、字谜室、吟诗室、丹青室,全都有美女伺候,美酒盛馔招待。另外在后花园里,欢迎宾客携眷或是带着临时谈好条件的歌伎舞女、侍酒陪茶的婢女,到里面谈情聊天。
  因此,比秦王宫御花园还要幽美,布置更为雅致的长信侯府后花园中,花前月下、树荫丛中,处处都是搂搂抱抱,喁喁情话的男女。在暗夜的掩盖下,这里已没有了阶级地位,谁也不认识谁。有人说,嫪毐府中是龙蛇杂处,但也有人称赞他打破阶级的藩篱,让上自公侯,下至屠狗贩浆之辈,全都融合在一起。
  当然,最受宾客欢迎的还是他开设的赌场。在一处可容数百人的大厅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赌具,也都各有各的爱好人群在围着赌,周围还有多间专供高官显要聚赌的密室,在里面赌的人数虽不多,但一场豪赌赌下来,输赢往往是中产之家百年的收入。这些密室都有专门通道进出,其他不够资格进入密室的人,连这些人的面貌和声音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除了秦王政外,朝中大部份的大臣都知道有这个好去处,很多亲贵大臣都在密室中赌过钱,喝过酒,找过女人,这些都是握在嫪毐手上的把柄。还有些人赌输了,向赌场借钱,这又是欠了嫪毐的人情,钱还不起可以不还,但一定要帮他做点事。
  于是,嫪毐就藉着这些吃喝玩乐、女色赌博,在朝中建立了广大的人际关系,也买通了不少侍中郎中做他在秦王周围的耳目,这些亲贵显要、侍中郎中,对他是又爱又怕。爱是因为他出手大方,有困难他帮你解决;怕的是来这里大部份的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抓在他手中。
  但嫪毐由于出身关系,他不喜欢那些年迈大臣的忸怩作态,不愿周旋于他们之间,反而爱和年轻的侍中及郎中在大厅里赌。


  有天晚上,大厅里赌得正热闹,灯光明亮,人声嘈杂,虽然室外已经入秋,室内仍温暖如春,送茶酒的侍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采蜜的花蝴蝶一样穿梭人群之中。赌徒们大都喝得带有酒意,不断喝么喊六,要大要小,放浪形骸,原形毕露,平日的拘谨或是官架子全都没有了。
  中间有一场是赌骰子,一个玉碗里放着三粒骨制骰子,大家用手抓起来,丢在碗里比点数多少。这种赌法最简单,输赢也最快。骰子在碗内翻滚跳动,掷的人心脏会随之跳快,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而骰子在玉碗跳动的声音,有的人听了有如财神奏的仙乐,叮叮噹噹,大批金子由天而降;有的人却如同听到丧乐,一滚之间,万贯家财随之灰飞烟灭!
  做庄的正是嫪毐,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至少有个起、八分醉,英俊白皙的脸像涂上了一层胭脂,显得格外鲜艳。
  “快下注,下多赔多,下少赔少!"他吆喝着。
  所谓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长信侯虽是锦衣绣袍,金环玉带,可是怎样看都不像一个南面称孤的君侯,他这一吆喝,却十足是个邯郸市井的破落户子弟。
  围着几案而坐的有十多个人,其中有亲贵,也有侍中,围在外面伸头看热闹的人,却多得难以计数。
  桌面上全是玉牌筹码,小则黄金一两,大则百两。要下注先换筹码,不过有人输急了,身上临时掏出传家之宝或房票地契,只要庄家承认,也能作价直接押上去。
  也许正如吕不韦所说,他市井本性难改,已经贵为君侯,享有南国封邑,赌钱取乐倒也罢了,他仍旧喜欢出老千耍花样,为的不是赢钱,而是喜欢没有人识破的那股得意和做假时的紧张刺激。
  今天他几乎赢光了桌面上这些人所有的钱,没有人相信堂堂长信侯会像无赖一样耍假,就是有人怀疑也不敢说出来。
  他的面前堆满了玉牌筹码,大大小小不下万两,另外还有一些地契房票和有价证券。
  “押好离手!"嫪毐大喊:“掷啦!四五六通吃!”
  他将骰子丢进玉碗,骰子不断翻滚,叮噹作响,果然粒粒都是"六"面向上,整整十八点。按规矩三粒骰子同点就是"豹子",庄家掷出六豹,押家就没有资格再赶,又是一把通杀。
  其实长信侯玩的并不是什么高明手法,只是预先在锦袍的袖袋里,装了三粒一模一样的骨制骰子,这些骰子都灌了水银,只要平时练习,就能随心应手,要掷几点就是几点,然后在赌的时候,找机会将原来经过大家检查过的"真骰子"换掉。
  “啊哈!"围观者大叫:“君侯真的是手气顺!”
  赌桌上的人一个个脸色铁青,一肚子的委屈,但不敢作声。哪有这么好的手气?接连着七、八次通杀!
  他们不敢也不愿怀疑堂堂的长信侯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可是就有一个年轻的郎中不解事,他已输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冒汗,在灯光下显得油光光的。他口里喃喃说着:“莫非骰子是假的!"一边用手去抓骰子,想拿来检查。说来也无可厚非,输急了的赌徒都会有这种动作,并不一定是真有怀疑。大胆!
  说着他连骰子带玉碗,抓起来向这名郎中劈头砸去,郎中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敏捷,他头一气没击中,玉碗飞出去在一根铜柱上砸得粉碎,当然骰子也飞进人丛,不见了踪影。
  “来人!"长信侯怒气未消,大声吆喝:“将这大胆小子绑起来!”
  谁知这名郎中年轻气盛,加上今夜一场豪赌已将祖业输光,他只想摸摸骰子都不可以吗?这时他已豁了出去,不怒反笑,沉着地说:
  “且慢,赌场上一律平等,不分长幼尊卑,连父子也不留情,输多了,检查一下骰子有什么打紧!”
  “这小子还敢如此嚣张!给我绑起来!”
  诸亲贵显要一看出事,深怕连累到自己,传出去有损清誉,一个个脚底抹油,偷偷溜走。只剩下一个五大夫因和这名郎中的父亲是生前好友,他不忍故友之子遭到危险,连忙上前劝解说:
  “君侯,姑念他年轻不懂事,加上输多了,一时情急,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饶恕他一次吧。”
  “不行,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竟敢说堂堂的长信侯赌假。"嫪毐依然暴跳如雷。
  “是啊!是啊!这小子真的该打!"有些生性喜爱奉承拍马、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一旁煽火。
  “本人宫中侍奉主上,王侯将相见得多了,一个小小的长信侯也不见得吓得住我!"年轻郎中宁死不屈的武士精神显出来了,他拔出佩剑,瞪大了眼睛说。
  “混帐东西!"嫪毐平日受惯谄媚,哪受得了这种话:“你们还不将他拿下!”
  众人一看年轻郎中拔剑,知道今夜有场流血的好戏可看,纷纷散到四周,中间留下一块空间。
  只见应声跳出四名短衣垂冠,嗔目不语的剑士。一名似乎是领班的秃头剑士,艰难地一个个字说道:
  “小——子,你——是弃——剑——投——降,还是——想死——在——我们——剑下?”
  “不要多话,手底见真章!"年轻郎中首先出剑,攻击那个领班。
  只是这小子骨头虽硬,剑术却不高明,只过了不到十招,剑就被剑士领班挑脱掉地,喉咙也被他的剑尖抵住了。旁边很快有人带着绳子上来,将他五花大绑捆得紧紧的。嫪毐哈哈大笑,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先给了他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在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说:
  “小子,别跟你老子瞪眼睛,你见王侯将相见得多了,可知道我这个王侯不是一般人,你老子乃是当今秦王的假父!你还服不服气?将这小子吊起来打!”
  朝野对嫪毐和太后的关系,早已传言纷纷,今天由嫪毐酒后吐真言,亲口证实,周围的旁观者不禁哗然。
  府中仆人将这名郎中吊到大厅屋梁上,用皮鞭猛抽,不到一会他就鼻青脸肿,衣服破碎,痛昏过去。
  “弄醒再打!打死丢出去!"嫪毐还意犹未尽。
  “君侯,不能再打了,"那位五大夫在一旁苦苦哀求:“再打真的会出人命,他是我故人之子,看在老臣面上饶了他吧!”
  “既然是你的世侄,那就交给你管教,今后不得如此无礼。”
  “是,老臣遵命,"五大夫转向带来的侍仆说:“将公子解下来,扶到我车上去。”
  嫪毐不断得意地大笑,大厅中众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正视。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前面,刚陈述完那名郎中哭诉的长信侯府事件。
  老人仍像以往那样闭目沉思。
  “老爹,我该怎么办?"秦王政追问:“嫪毐当着那多人面前自称是我假父!”
  “仍然是那句老话——投鼠忌器。”
  “又要我置之不理?忍下去?”
  “事情本来简单,"老人微笑着说:“将嫪毐抓来脱掉衣服检查就是,但问题是假若检查出他真的不是阉者,你要如何处置太后?你又将何以自处?”
  “……"秦王政默然无语。
  “现在,我将我所了解的你的个性,向你作一分析,然后由你自己决定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个性和这件事的处理有所关联吗?"秦王政不解地问。
  “当然有关系。"老人肯定地说。
  “那我对自己的个性非常清楚。"秦王政用的是充满自信的口吻。
  “不,孩子,"老人摇头叹息说:“你说这种话就表示你自知之明不够!”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老人,老人又闭目不语。很久,秦王政才蓦然惊觉,长揖行礼说:
  “嬴政知道错了,请老爹指点迷津。”
  “哈,总算孺子可教!"老人睁开眼睛微笑。
  “老爹现在可以说了吧?"秦王政也像孺子般撒起娇来。
  “知人难,知己更难!"老人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铜镜鉴人,是一个样子,水中照人,又是另一个样子,可见想知别人,你所见到的只是部份形象,不一定和其他人相同,也不一定是这个人的真相,所以说知人难。”
  “那自知更难呢?"秦王政提起了兴趣。
  “自知更是没有一点凭藉,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再加上别人一些批评的印证,让自己认为自己就是这样,其实人最难知的还是自己!”
  “老爹,对你的话我还是不太懂。”
  “你看得到我的睫毛吗?"老人问。
  “看见了。"秦王政答。
  “看得到你自己的鼻子吗?”
  “只见到一点鼻尖。”
  “眼睛呢?”
  “眼睛如何看得见自己的眼睛?"秦王政不禁大笑起来。
  “那你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当然知道。”
  “看不见从何知道?”
  “从铜镜里见到的,水面上也常见到,还有别人也会告诉我。”
  “所有铜镜、水面和别人告诉你的都是一样?”
  “不一样。"秦王政摇摇头。
  “那你要相信谁呢?"老人注视着他问。
  “最明亮光滑的铜镜,最平静的水面,最对我无所求的人!"秦王政迅速地回答。
  “假若你房中的铜镜都是不够光滑明亮,所有周围的人对你都有所求,那怎么办呢?”
  “换掉不够光滑明亮的,多找那些无所求的。”
  “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老人正色地问。
  “嬴政如今已明白对自己是一无所知。"秦王政惶恐地回答。
  “也许在你周围,老朽算得上是最无所求的人,也许还算得上明亮光滑,你愿意听我对你作点批评吗?”
  “嬴政谨奉教!"秦王政又拱手作揖。


  “由多年来对你的观察,以及这次你对成蟜事件的处理,我发现到你是个外表刚强,内心却非常脆弱,而且走极端的人。"老人闭目说到这里,睁开眼睛看秦王政的反应。
  果然秦王政脸上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是你走极端的个性。行事果断明快,外表看来极其刚强;但你刚愎自用,不能博采群议,这是因为你怕面对别人,不敢听到别人的反对意见,干脆闭上眼睛自行其是。”
  秦王脸上出现了自省。
  “你凡事不知节制,批阅奏简文书,彻夜不眠;恨反将,戮尸泄恨;怒屯留百姓,不惜劳民伤财,毁城迁居,这表示你克制不住自己。无欲则刚,自胜者谓之强,你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所以谓之极其脆弱。庶人不知克制情绪,最多不过免冠跣足,以头撞地,但君主不知克制情绪,则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轻则危害本身,重则亡社稷亡国,你读过的史书多有记载,商鞅、周厉都是最好的例子。”
  秦王政满脸惶恐,俯地道谢:
  “嬴政知错了,今后一定改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俗话虽然有道理,但也不一定是完全对,只要你知道个性缺陷所在,知所修正,行中庸之道就好了。就怕你以任性为刚强,以猜忌为明察,那就糟了。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吗?"老人慈祥地语带鼓励说。
  “嬴政该怎么做?”
  “多找几面明亮光滑铜镜,多让自己的心湖平静,多礼求一些对你无所求的贤臣高士!老人微笑:“多照镜子明了自己;凡事多考虑,不要任性;多博采群议,多听违拂自己心意的意见,能这样的话,虽不中不违矣!”
  “老爹哪来这么多的'多'!"秦王政也微笑着说。
  “多见不蔽,多闻不偏。"老人哈哈大笑说:“为君王者能不蔽不偏,还怕国不治,天下不太平吗?”
  “老爹已分析了嬴政的个性,能否指示我,这和处理嫪毐问题有何关联?"嬴政有点想为难老人地问。
  “你性喜走极端,嫪毐问题一经处理,你就会不知节制地追根究底,对不对?”
  秦王政想了片刻,点头称是。
  “但嫪毐问题不单只关系他一个人,牵连的也不只这一件事,对吗?”
  “不错。"秦王政回答。
  “好,由你来告诉我牵涉到哪些人和事。"老人又拿出他一贯的启发式教育。
  秦王政仰首沉思良久,没有回答。
  “好,我先问牵连的人。"老人注视着他问。
  “这会牵涉到吕相国和太后。"秦王政回答。
  “能不能只治嫪毐的罪,而不涉及他们?”
  “不可能,假若查出嫪毐是假冒阉者,他日夜侍奉太后、出入宫闱的事实,不能掩尽天下人之口,另据传闻,雍地宫中还有他和太后生的两个孽子!吕不韦是推荐他入宫的人,也就是他的保证人,按秦律,匿奸藏恶,罪与犯奸恶者同罪。”
  “你能否承受公开太后淫行的打击,并治之以淫秽宫闱的罪?"老人语带惋惜地问。
  秦王政低头沉吟,很久很久才摇着头说:
  “不能。”
  “对吕不韦呢?”
  “可以,虽然有些传闻……"秦王没有再说下去。
  “假若太后制止你对吕不韦不利呢?"老人未让他说下去。
  “她本身已难保,还想保住别人?"秦王政声音提高,显然又动了怒。
  “大王!"老人装得诚惶诚恐,带着讽刺地口气喊。
  “老爹,嬴政知错了。"秦王政平静下来。
  “吕不韦内结人心,外通各国诸侯,你想治他的罪,内有太后阻止,外有各国劝说,再说他多年来政绩斐然,虽然他谋了不少私利,但对秦国造福更多,百姓喜欢他!”
  “那嬴政该怎么做?"秦王政焦急地问。
  “齐国有一农夫,"老人不回答他问题,却说起故事来:
  “麦田撒种抽苗后,却发现其中混杂着许多稗草,他想除掉,又怕伤到麦苗,正在左右为难时,一位邻人向他说,再等些时候,等稗草长大到能单独除去的时候,就不怕伤及麦苗了。”
  秦王政听了故事,默默沉思。
  “明白这个故事的涵意吗?"老人笑着问。
  “嬴政明白了!"秦王政击案,蓦然觉悟。
  “去吧,下面是你自己的事了。”
  老人又闭上了眼睛。秦王政知道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秦王政知道要等,等稗草长大到单独除去,但他不耐久等,决定助长稗草成长的速度。
  他首先派人在咸阳散播传言,说是秦王已接到密报,长信侯嫪毐在府中聚赌,正密切注意中。
  嫪毐得到消息,再加上吕不韦的埋怨和太后的规劝,他收敛起来,府中不再聚赌,也少了每晚的欢宴。
  接着秦王又要人谣传:有人密告,嫪毐非宦者,假冒进宫,乃是想不利秦王和太后,秦王正追查中。
  嫪毐紧张起来,要宫中眼线窥伺秦王政的反应,但看不到他有什么异常的行动或言论。
  这使得嫪毐莫测高深,寝食难安,时时都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不过他的行为也愈发检点,甚至连太后都疏远了。
  最后,咸阳附近又兴起一股传言:长信侯宫室之美,车驾之华丽,服饰之精致,全都在王宫以上,同时长信侯府中的家仆舍人,全都接受军事训练,显然有谋反企图,秦王近日内即将采取行动。
  这下击中了嫪毐的致命要害。他找到吕不韦辩白,他根本没有谋反的意思,反而给吕不韦讽刺了一顿,说他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秦王不但毫无动静,反而准备到雍地别宫问候太后。
  这更使得嫪毐日夜疑惧,时时刻刻如坐在针毡之上,他和心腹亲信商议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与其坐等秦王治罪,不如乘岂不备,抢个先机。
  这些情形都落在秦王政的眼里。眼看着嫪毐这只怪兽已被骚扰刺激得失去理智,发狂地自动投向陷阱,秦王作好射杀的准备。
  他更想藉此机会将吕不韦一起除掉,免得他想做的事经过吕不韦那里以后,总是七折八扣,失掉他本来的原意。他生性不是个垂拱而治的君王,他要看到自己的意志和想法,百分之百地执行,得到预期的百分之百的效果。


  雍地太后宫中内寝,楚玉太后坐在绣榻上,绣儿湘儿分侍两旁,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孩儿分成左右倚在怀里。
  在嫪毐进入内寝后,太后要绣儿和湘儿将孩子带走,没有召唤不准进来。她们脸露暧昧的笑容带着孩子退出室外。
  等她们一走,太后就板起脸孔,声色俱厉地对嫪毐说:
  “你记得来了?怎么多次召你都敢拒绝,你好大的胆子!”
  嫪毐却一句话不说,跪俯在她脚前连声喊道:
  “太后救我!”
  太后转过头去,仍是满面怒容,不理睬他。
  嫪毐跪行向前,仰着头祈求说:
  “臣不是不来,而是不敢来,主上监视得太凶!”
  “你怕嬴政,难道就不怕我?哼,他想杀你,我就不能吗?”太后脸上似乎真的蒙上了杀气。
  嫪毐也不回答,只是像狗一样用舌头舔她露在长裙下面的赤脚,先是脚指,然后逐渐舔到脚心。太后先是皱着眉头想骂,随后是闭上眼睛享受,最后忍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看你这副贱样子!”
  “太后不是不能杀我,而是舍不得杀我!"听到她一笑,嫪毐知道风暴已经过去,他捧起太后的一只粉白娇小的脚,用力的舔着脚心,舔得太后浑身颠抖,格格笑声不停,她气喘喘地喊道:
  “快停下来,我快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答应我不再生气!"嫪毐还是不停地舔。
  “好了,好了,冤家,我不生气就是,快停下来!"太后一面笑着,一面将脚收回去。
  嫪毐上绣榻,一把将太后抱在怀里,雨点似地狂吻她的脸和嘴。太后一面挣扎,一面笑着说:
  “臭死人了,刚亲脚又来亲脸!”
  他还是不停地亲。
  太后用力推开他,正色地问道:
  “看你刚才着急的样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嫪毐将最近的情形说了,然后又跪伏在地,这次不再是嬉皮笑脸地舔脚,而是泪流满面地接连叩头。
  太后无语地凝视着他英俊的脸,看到他额上叩头留下的红印,怜惜地将他拉起来,让他坐在身边,轻声问道:
  “毐郎,要我怎样救你?”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咬紧嘴唇。
  “这是谋反,乃是灭族之罪,他和我是母子之亲,难道你不怕我告诉他?"太后笑着说。
  “母子之亲,亲不过肌肤之亲,再说,一个也当不过两个,别忘了我们还有两个儿子!他挨近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语。
  “我能帮你做什么?"太后问,语其中充满了犹豫。
  “将你的玉玺和军令符给我,我好发兵!”
  “给我点时间考虑,好不好?”
  “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秦王那里早晚就会发动。”
  “但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考虑一下!”
  “听人说,秦王已经知道我假冒阉者进宫的事情,要是揭穿,我死不足惜,太后有何面目见天下?”
  “他敢!"太后气愤地站起来。
  他又跪伏在地,拉着她的裙脚说:
  “看他处理成蟜事件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敢的?我死不足惜,可惜那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怎么样?"她有点心动了。
  “我获罪以后,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的!"他哀声地说。
  “哼!"太后不再说话,而是慢慢走近窗前。
  她真的是为难的,再怎么说,嬴政总是她的儿子,虽然她并不喜欢他。但当她听到窗外两个稚子的嘻笑声,再见到他们和绣儿湘儿玩得兴高采烈的那种娇憨神态,她又不得不重作考虑。
  的确,依嬴政凶残的个性,绝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而且事情揭穿,她又有何面目来对天下?
  她再回头看到嫪毐跪在地上的那副可怜相,这几年这个男人的确给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大快乐,她不敢想像,没有了这个男人,她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要她再回到那种深宫寂寞,以绣儿湘儿来解决欲望,排遣日子的生活,她宁愿死!
  没有这个男人的日子也许比死还难过,她这生只经过了三个男人,在吕不韦面前,前半段她只是他的奴隶,委屈承欢,没有什么快乐;后半段,他变成她的奴隶,一心想讨她的喜欢,但一个老男人做出那种刻意讨好的丑态,往往只能引起她恶心想吐,对他只是饥者易为食,不得不拿他充饥。
  至于那个短命的子楚,那更是不堪回首,她所有的寂寞凄凉,全是由他一手造成!
  只有跪在地上这个男人,他给她欢笑,给她刺激,有了他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男女间的欢娱,也才知道,有了一个自己心爱的好男人,做女人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嫪毐,不自觉地喃喃着:
  “没有这个男人,我宁愿死!”
  她不发一语走进帷幕内,在壁柜的密间里取出太后玉玺和军令虎符。
  她轻柔地喊着嫪毐说:
  “起来,毐郎,哀家的一切和两幼子的生命,全托付在你手上了。”
  嫪毐破涕为笑地跳起来,抱住太后,在她耳边轻语:
  “卿卿,我绝不会负你所托,事成以后,你是掌握实权的摄政太后,我们的儿子是秦王,吕不韦仍然是相国。”
  “你不能让吕不韦知道此事!"太后紧张地说。
  “当然,我没有那么笨!"说完话他告辞想走。
  “你今晚不能留下?"太后哀怨地说。
  “来日方长,今晚我回去还得调兵遣将!"嫪毐神气而兴奋地说。
  “几年前嬴政已另制军令玉符,虎头符还有效吗?"太后担心地问。
  “我早注意到这项嬴政的疏忽和吕不韦的抗命,军令玉符只管调动征外大军,对内久未用兵,吕不韦也就对改符之事置之不理,我手上的虎头符至少可调动县卒、官骑和戎、翟诸君的人马!”
  “你以什么名义发兵?"太后还是不放心。
  “有人在蕲年宫作乱,劫持了主上!"嫪毐得意地笑着说。
  “劫持主上?"太后不解地摇摇头。
  “攻破蕲年宫,我的家僮和舍人就会劫持主上了!"他又哈哈大笑。
  “毐郎,小心行事,最好不要伤害到嬴政,他到底是我亲生的儿子!"太后带点祈求的口吻说。
  “卿卿放心,事成以后,我会封个嬴国给他。”
  “那样也好。"太后叹了口气。
  嫪毐兴冲冲地走了。
  楚玉太后望着他消失背影的门,久久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10

  在咸阳蕲年宫中,军机殿的密室里,灯光明亮,秦王政居中而坐,主持着伐毐国捉拿嫪毐的行动。国尉桓齮一旁侍坐,忙着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吕相国没有接到通知,秦王政不想让他知道这项行动。
  密室内外布满了全副武装的郎中侍中,殿前殿后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戒严密。人数虽众,整座宫殿却是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肃穆,只有偶尔来的探骑和军使者,在殿前下马石前下马上马,然后飞奔大殿石阶前,高声报名而进。这时会响起一阵杂乱急速的脚步声和佩剑撞及腰带的"叮噹”声,很快又恢复平静。
  所有的人在殿内殿外,有事都用耳语交谈,所有到达下马石的马,全都口中衔枚,连嘶叫声都没有,来时去时,只听得见马蹄敲击着青石板的声音在夜风中震荡回响。
  琉璃灯光下,秦王政面无表情,听着桓齮报告军情:
  “据军使来报,昌平君率领的虎贲军几个时辰前已出发,预计寅时前可包围长信侯府,发动拂晓攻击,计划是在明日午时前完成消灭嫪毐叛逆的任务。”
  秦王政此时面现微笑,点点头说:
  “这次派昌平君领虎贲军,完全不经过一般的军令系统,嫪毐在朝中的耳目再多,也无法事先知道消息,赵高,你说是不是?”
  侍立在秦王政背后的赵高,一脸阴鸷之气,他听到秦王政的问话,赶快弯腰躬身,露出谄媚笑容:
  “大王所料甚是,可谓神机妙算。”
  “不过,据情报得知,因嫪毐叛逆早有谋反准备,门客舍人、家仆奴婢全都实施行军布阵训练,侯府和毐城都兴工重建,以阵势排列抵抗,不可轻视。"桓齮忧形于色地说。
  “这点寡人早就知道,他要不是有这么多谋反逆迹,寡人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你们知道吗?前日寡人召他面对议事,他竟然敢称病不奉诏!"秦王政脸上出现微怒。
  “他心虚当然不敢奉诏。"桓齮敬地说。
  “他要是来了,本人或许会死,但不会祸及三族。"秦王政惋惜地说:“看来不灭他们三族,事情不会了结,这也许是他的命。”
  “是!"桓齮点头再转头看看壁上挂着的计时沙漏,向秦王禀报说:“寅时已至,昌平君应该是完成了包围部署了。”
  秦王看看对面壁上的羊皮兵力部署图,桓齮连忙站起,指着地形图,一一向秦王政解说。
  “将军做得很好,可说是算无遗计,嫪毐逆党看来是可一网打尽了!”
  “多谢大王谬赞。"桓齮谦恭地说。
  此时忽听门外郎中禀报,有探祈求见。
  秦王政要赵高带他进来,一面怀疑地看着桓齮问:
  “难道说昌平军提早发动了攻击?”
  “不可能,"框齮恭身回答:“提早发动,叛逆很容易在暗夜中乘乱逃脱。”
  “那是怎么回事?"秦王皱了皱眉头。
  “臣虎贲军左尉王翦参见大王,参见国尉。”
  赵高带进来的不是探骑,王翦这个名字好熟,但秦王政一时想不起来。
  在灯光下,秦王政很快打量了一下王翦,三十多岁,全身铁甲,身材魁梧,神情非常威猛,却长着一张相当英俊的脸,秦王政一见他就有好感。
  “虎贲军左尉?有什么事不去禀报中尉和郎中令,直接找到寡人这里来了?"秦王政温和地问。
  桓齮在一旁想开口叱责,秦王政以手势制止住他。
  “军情紧急,不得不冒罪越级,郎中令及中尉处,臣已派人通知。"王翦俯首说。
  “何事紧急,还不快说?"桓齮是作战行动实际执行人,凡是有军情必须先经过他综合判断,然后才禀告秦王,部属越级,他当然不高兴。
  “咸阳城内已有大批人马出现,正往王城方向过来!"王翦禀告。
  “什么?桓将军,哪方面的人马?"秦王政转向桓齮问。
  “除了担任城防的卫卒部队,不应有其他部队!"桓齮也大惑不解:“臣这面立刻派人去查。”
  桓齮步出室外派人去了。
  “你的人可曾看清是何方人马?作何紧急处置?"秦王政对肃立在面前的王翦说。
  “在火光下,模糊地看到似乎是咸阳县的县卒,另外几方面据报还发现卫卒、官骑和戎翟君所属的夷军。”
  “什么?他们怎么会集合拢的?如何进得咸阳城?"秦王政怒声大叫:“领军的是谁?”
  “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末将要他们在原地等候,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大王遭人劫持,他们是来救驾的,声言我们要是阻挡,就一定是劫持主上的党羽,在他们强行冲入以前,末将就飞马来报,只怕现在他们已和虎贲军发生了战斗。”
  正说话间,只见桓齮脸色铁灰地走进室内,后面跟着郎中令。他禀告秦王政说:
  “情况紧急,不知由谁调动的大批人马,四方八面围攻王城,请大王在此稍待,臣到城楼上去探看究竟。”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据王翦说,他们是来护驾救寡人的。"秦王政不怒反笑,表现得出奇镇定。
  “恐怕是太后那边的虎头符出了毛病。"赵高在一旁插口说,同时看了看桓齮。
  秦王全身震动了一下,随即平和地向桓齮说:
  “这是寡人一时疏忽,只废掉虎头符调动大军的权力,而忘记连调动地方军的效能都废掉。”
  桓齮明白秦王政是帮他解脱责任,他感激得流出眼泪,不顾沉重的甲胄,跪在俯伏谢罪。
  “桓将军,请起,"秦王政亲手扶起桓齮:“情况紧急,我们先上城楼看看究竟。”
  “大王,城楼危险……"桓齮急忙劝阻。
  “不,"秦王政笑着说:“寡人要这些忠心爱我的士卒看看,寡人并未遭到劫持,他们只是被奸人所利用。”
  室外已传来厮杀声。
  秦王政上得城楼,天色还未大明,只见咸阳城中火光四起,烟雾冲天,他明白这是嫪毐的诡计,他要将咸阳城弄得越乱越好,这样才可以混水摸鱼。
  他后面跟着桓齮和郎中令秦德及虎贲军中尉蒙雄,王翦未奉到离开的命令,也就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城楼。另外是八名执着长剑和盾牌的护卫,紧紧跟在秦王前后左右,以备随时抵挡飞来的流矢。
  幸亏是王翦见机得快,中尉下令所有虎贲军都退入内城防守,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因为大部份的虎贲军都由昌起君带着攻击捉拿嫪毐,王城防务可说是甚为空虚。郎中令下令所有内侍宦者全加入守城,秦王政要他们平时*练军阵之事,这时发生了莫大效果。
  秦王政命秦德喊话,要下面攻击的指挥官出来答话。城下的部队清一色黑色战袍、铁盔铁甲,在火把的照明下,辨识得出正是戍守咸阳城的卫卒部队。
  这时候,其他方面的县卒、官骑和夷军,不像卫卒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节制之师,早就在火箭乱放,投石机发出飞蝗石,攻门机撞门,攻击行动早已胡乱开始。
  卫卒部队刚完成攻城准备,卫卒都尉王竭正要下令攻城,忽闻城楼上有人喊话。
  “主上在此!命卫卒都尉答话!"秦德在叫。
  王竭刚想纵马上前答话,只见黑影中一队人马赶到,带头马上的人锦袍玉带,头戴高冠,正是长信侯嫪毐到了。他不等双方对话,大喝一声说道:
  “主上被奸人所挟持,不要听他们的鬼话,赶快攻城!”
  “王竭,难道你连寡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那种狼音豺声一经扩大,显得特别尖锐,划破夜空,在王城四周回荡,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不错,是主上!"王竭向周围骑在马上的部将说。
  “不要听他的他已经被挟持,孤家奉太后命救驾,赶快攻城!"嫪毐向王竭等人大吼。接着又转命他带来的门客和家僮组成的部队:“放箭!”
  台弩劲弓纷纷发射,箭像蝗虫似的集中飞往城楼,执盾牌的护卫以盾牌形成上下左右护墙。桓齮急忙劝谏:
  “别怕,"秦王神色自若地笑着说:“不趁此机会拆穿叛贼的奸计,今天恐怕要玉石俱焚了!”
  箭势稍歇,接着他又大声喊道:
  “嫪毐,你说寡人被劫持,你说说看,是谁劫持了寡人?"他又转向卫卒方向喊:“王竭……”
  但他底下的话又被另一波箭雨所遮盖。
  嫪毐带着数十从骑冲到王竭前面,厉声问道:
  “王都尉,为什么不攻城?”
  “君侯,未弄清楚主上状况之前,不便攻城。"王竭口气也极其强硬。
  嫪毐恨恨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办法,想自行攻城,他所带的门客家僮全是轻装单骑,根本没有攻城工具。他只有命令众人一波波地放箭,不让秦王政有喊话的机会。
  桓齮想命城楼兵卒放箭,却为秦王政所制止,他说:
  “我们这方面放箭,一定会惹起一番混战,至少王竭会后退到箭的射程以外,那他就更听不到寡人的喊话了。同时要是有了伤亡,士卒恼恨攻城,更是一发不能收拾,这正中嫪毐的心意。”
  桓齮见到秦王政这种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神态,不由他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衷心悦服。
  “等天亮后,他们能看得清楚是寡人就好了。"秦王政自言自语。
  嫪毐那方面也采取拖延战术,既然秦王耗在这里,真是再好不过,省得他攻进城后,还怕找不到他的下落,当然能现场射死最好,免得王竭明白过来,阵前倒戈。
  他一边派出传骑,将各方面攻城情况回报,一边下令不停放箭,等待着任何一方突破王城,他就可带着这批亲信部队冲进去捉拿秦王。
  在多处攻城行动中,以夷军的表现最为积极,因嫪毐和他们达成了协议,只要攻进王城,宝石珠玉任他们掠夺,美女宦者任他们带回去做妾做婢,或是当奴隶。
  他们不但用撞门机撞门,用云梯爬城,他们更使出特有的绝技,以飞云索钩住女墙,就着绳索揉爬上去,轻捷有如猿猴,使防守者防不胜防。
  这些夷军全力攻击,鼓声、喊杀声,惊动天地,震慑人心,他们所攻的朝阳门岌岌可危。
  蕲年宫中则到处都是由火箭引发的火头,经过夜风一吹,火势蔓延加强,宫女奔逃号哭乱成一片。
  秦王皱皱眉头向郎中令秦德说:
  “你下去整理宫中,各就各位工作,哭号乱奔者斩!”
  秦德奉命下去,带着数十名郎中巡视各地,斩杀了十多名惊惶哭喊的宫女宦者,就再也听不到宫内哭叫,也不再见有人豕奔乱窜。所有的女官宫女安排送水送食,照护伤者,全部宦者和侍中都送上宫墙战斗。
  “谁去昌平君处请救兵?"秦王政转脸问桓齮。
  桓齮一时未回答出话来,秦王政这时才发现到站在桓齮背后的王翦,他微笑着对他说:
  “王翦,你有办法出去请救兵否?”
  “启秦大王,召昌平君回救,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王翦回答。
  “依你之见,"秦王政笑笑看着他,鼓励他说话:“大胆进言,不要怕说错。”
  “依臣之见,只要能使卫卒反正,则王城之围瞬间可解……”
  “办法虽好,只怕难以做到。"桓齮不以为然地在一旁插口。
  “让他说下去!"秦王政瞪了桓齮一眼,温和地对王翦说:
  “你有办法吗?”
  “正是,"王翦胸有成竹的说:“卫卒左尉杨端和是臣好友,卫尉王竭与臣也有数面之交。”
  “好,你去试试,如有闪失,寡人会封荫你的家人。"秦王政的口气,也是不太相信事情会成功,但情况紧急,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请大王赐臣凭证。"王翦拱手俯首行军礼。
  秦王政想了想,取过桓齮的佩刀,割下王袍的一角,咬破了中指,滴血写道:
  “如寡人亲临。”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密玺盖上,交给王翦说:
  “寡人和秦国的命运全交托将军了。”
12

  王翦将秦王政赐的大宛汗血白马牵上城墙,然后用数根粗壮绳索捆住马腹,再以数十兵卒的合力,将他连人带马从城角的阴暗处放了下去。
  他身骑白马,手执白旗,口中大喊:
  “王翦奉大王命,前来谈判!”
  嫪毐正要叫人放箭,王竭制止住他。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他只单人品马。"他转脸向一旁的左尉杨端和说:“你上去看看,接他过来!”
  杨端和听得是王翦来了,早就想迎上去,一得军令,两腿一夹,座下五花马急冲而去。
  两人在半途中停下,马上轻声交谈。王翦先将秦王政血诏给杨端和看了。
  “血诏不假,"杨端和说:“但说不动王竭,更制止不住嫪毐。”
  “为什么?"王翦催动马,和杨端和并辔而行。
  “嫪毐一心要置主上于死地,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劫持,主上现在说什么都是不能算数的。”
  “那王竭呢?”
  “他忠于太后和吕不韦,当然最后会听嫪毐的,因为嫪毐用的是太后玉玺的诏命,说是要解救主上。”
  “那依你之见呢?"王翦说:“我敢单人品马来,主要是因为你在。我死不足惜,嫪毐成王,秦国不堪设想。”
  “擒贼先擒王,我回去建议召开攻城最后协调会议,乘机制住王竭,你找机会刺杀嫪毐。卫卒将领中还是忠于主上者居多。”
  “事成主上一定有封赏。”
  “'如寡人亲临',你现在的话就是主上的话,"杨端和笑着说:“但我们是在行险招,能活命时再说吧!现在我们要快马回阵,免得嫪毐和王竭起疑。"接着他大声高呼:“跟我来!”
  杨端和一马当先,领先回阵,王翦白马紧紧跟随。
  “原来是你,王将军。"在火光下,王竭一眼认出是王翦。
  “正是末将。"王翦在马上行了军礼。
  “宫内主上情况如何?"王竭问。
  王翦还未来得及答话,杨端和已接了过去:
  “主上原来真的遭到劫持,末将建议召开最后协调会议,讨论攻城最后部署。”
  “主上真的被劫持?"王竭转向王翦问:“带头者是谁?”
  “主上情况的确危急,带头者为一阉者,末将亦不知其姓名。"王翦有意无意看了旁边的嫪毐一眼。
  这时杨端和已派出传骑召集到步、骑、车及其械队各少尉,习惯上是由副将左尉主持会议。
  杨端和首先传阅了秦王政的血诏,然后大声说:
  “主上的确被人劫持,但劫持者并非别人……"他以佩刀指指一旁的嫪毐,反手佩刀已架在王竭颈子上。他又大喝着说:“各部少尉听令,奉大王诏,卫尉王竭昏庸,着即拿下!并合力歼灭叛军,捉拿首逆嫪毐!”
  几个王竭的亲信护卫上前来救,王翦一刀一个,全都了帐,其余的也都不敢再动。各部领军少尉见过血诏,当然无话可说,杨端和随即命人将王竭捆绑在马上,王竭大呼冤枉。
  “等见到主上,你当面解释吧,"杨端和笑着说:“目前未将只有得罪了。”
  王翦再寻嫪毐时,只见他带着一伙人逃奔正阳门夷军去了,他单人品马追赶,嫪毐的门客家僮数十人回身抵挡,王翦左突右冲,刀起刀落连杀十数人,但终于让嫪毐逃脱。
  这边杨端和重新分配任务,除了留守少数车卒队外,全都分兵侧击攻城各叛军,并命一路喊话招降。
  此时天已大亮,叛军听到喊话,纷纷器械投降。夷军见大势已去,纷纷向西撤退,只见西边又出现大批虎贲军旗兵,原来是昌平君攻下长信侯府后,发现嫪毐率军先至蕲年宫,赶快率骑兵回程来救。
  秦王政在城楼上亲眼看到事情的进行,又见王翦白马白刃,在敌阵杀进杀出,有如猛虎入羊群,他忍不住对桓齮等人说:
  “王翦真是一员智勇双全的虎将!”
  这时候他才想起,父亲庄襄王临终时,曾遗命注意培植这位将才,难怪名字这样熟。
  经过卫卒部队和昌平君回师的虎贲军夹击后,各路叛军纷纷撤离王城,各自在咸阳城民屋设防,负隅抵抗,尤是县卒和官骑明白秦法严峻,没投降者在民间大事掳掠,准备搜括点逃亡的本钱,抢完了就放一把火,烧得精光,对妇人女子更是不肯放过,烧杀奸淫掳掠乃是败兵临死前的享受和报酬。
  咸阳巷战经过了两夜一天,总算平定下来,蕲年宫伤痕处处,咸阳城近乎半毁。
  经过清点,死伤两千多人,重犯卫卒领军卫尉王竭、县卒领军内史刘肆、官骑领军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等皆生俘,就是不见了嫪毐。
  秦王政下令,这些谋反重犯下廷尉治理审问,待首犯嫪毐逮捕一并判罪。
  有功者先行赐赏——
  昌平君反应灵敏,回军快速,及时救驾,加封食邑三千户,连同前二万户,共食邑两万三千户。
  国尉桓齮,秉性忠义,自始至终,与君共难,着进爵两级,由左更进至少良造,升任大将军。
  虎贲军左尉王翦智勇双全,临危不乱,挽转狂澜,着进爵三级,由不更进爵为公大夫,升任虎贲军都尉。
  卫卒左卫杨端和,生性聪慧,见机而作,反乱为正,着进爵三级,由上造进为五大夫。升任卫尉。
  侍中赵高,其志忠纯,危时护驾,只言释疑,着升车府令。
  其余参战人员,连同宦者皆进爵一级,并厚予金帛赏赐。
  同时下令全国——
  有生擒嫪毐者得赏钱百万,杀之者赐钱五十万。
  另派人马守住雍地大郑宫。
  但嫪毐却像轻烟似的消失无踪,尽管官家民间、军队百姓,人人日夜都在注意搜查。
  有些聪明人却并不盲从这股风潮,他们知道,除了雍城的某个地方,就算翻遍秦国每寸土地也找不到嫪毐。
  秦王政还是摆不脱投鼠忌器这个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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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9 12:40:2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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