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盏灯

东哥

四十九盏灯

     

    幸福常常被称作花朵、雨露、阳光，甚至山、水、道路。可是，当命运逆转，花朵凋零，雨散露枯，阳光被乌云阻隔，山重水复疑无路，关于幸福的零散愿望如何重聚？

    幸福是缥缈的话题，而人向来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动物。当生活发生改变，身心疲惫，难以承受“生命”的“轻”或者“重”的时候，往往感叹从前多么幸福。问题是，以后，会不会感叹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呢。所以，我们总觉得幸福“瞻之在前”，猛然又“忽焉在后”。

    于人而言，最大的问题莫过于生死，人莫不好生畏死，解决好生死的问题，也许“幸福”的问题不再是问题。

    佛教称和尚的死为“涅槃”，即进入无生无死的状态。也称圆寂，“圆”是功德智慧一切圆满，“寂”是寂灭一切惑业。我不知道那是否也体现一种幸福观，“月圆天心、通体澄澈”或者“蔚蓝天空、光照琉璃”的感受，我等凡俗之辈尚难体验。道家倒是认为人可以不死，修身得道就可以成仙，长生不死，不过，神仙仅存传说之中，与现实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关系。而儒家则更看重死的价值，所谓“重生敬死”，迩“人道”，尊“天道”，后来，就形成了“修、齐、治、平”的人生追求和价值理想。

    有位经济学家说，人生的意义在于享受生活。能够享受生活，自然是幸福的。可是，“享受”原本只是一种情感体验，个人感受各各不同。因而，“享受”可以是佛家的修行，可以是道家的“修炼”，自然也可以是儒家的“修、齐、治、平”。

    父亲的墓碑上刻着我手书的一幅对联：“处事以修齐治平，为人能生乐死安”。典出《礼记》，语出古时蒙学教材，对句并不工整，读来却颇多感慨。父亲生逢乱世，亦农亦医，克己齐家，一生贫苦，并无世俗的享乐可言，然而他对生的种种压力并无怨言，对死的迅即到来也不慌乱。因而他五十年的生命，于他而言，难以用长或者短评价；他的生活，难以用幸福与否界定。

    近来同窗偶聚，回忆当年更多同窗，才发现昔日同室受业者已有六人不在人世。六人中两人病逝，四人死于事故。一人仅过弱冠，五人堪堪而立。随着时光的流逝，必将有更多的人死去，这是规律，只能顺其自然。可是，早逝者是否就不幸福？他们有的有过轰轰烈烈的现实爱情，有的有过令人侧目的个人财产，最不济的，也有一份让时人艳羡不已的工作。如果说那些是幸福的一部分，那么他们的生命是在幸福的日子里嘎然而止的。我没有去想象那些事故现场的恐怖场面，却常常看见他们，在阳光下的花丛边翩然飘过。

    对于死去的人而言，一切物化的拥有将不再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他得到的思念。如果有无尽的思念相伴，那无疑是幸福的。对逝者的思念往往是纯净的，不再有“惑业”干扰，因而得到思念就是“功德”，以“思念”的方式存在于生者的世界，就是“大智慧到彼岸”。而于生者言，给予“思念”是对逝者的“超度”，远胜于自怨自艾的叹息和悲痛欲绝的泪水。

    人生多艰难，表现形式各不相同。以人为本体，佛经中把人自身的问题称“病”，把来自外部的遭际称为“劫”，“病”无可免，在“劫”难逃。“病”又分为“身病”和“心病”，“身病”为老、病、死，“心病”为贪、嗔、痴，物药治“身病”，佛法治“心病”。

    常常想起一则佛教故事。一日普贤菩萨命善财童子入山采药，凡能为药之草木，都可采来。而善财踏遍山岩，空手而归。问他，则言满山皆药，无从采起。普贤又命入山，将非药者采来。善财依然空手而归。再问，则言满山皆非药，无从采起。

    佛学家讲解说：物药，即世间治身病之药，广义而言，万物皆为药。饥、寒、困、倦等，无非是病，而衣、食、住、行等，无非是药。总之，人生之有需要，无非是病；所需要的，无非是药。故众生充满诸病，宇宙万物莫非是药。是药、非药，全在医者用之得当与否。

    所以让对幸福的理解回归生活的共性是极其重要的。儒家讲究“慎终追远”，强调的就是对过往的思考和对现实的珍惜。逝者已矣，但要认真思考种种得失；来日方长，却必须倍加珍惜现实的生活，过好每一天，对自己的结局有圆满的交代。尽管遭际不同，却不必纠缠于“别人怎么样、我怎么样”的命题。苏轼说“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不去想他的寂寞与失落，我以为将其理解为“隐于众生、我即众生、众生即我”比较好。

    如果创造了这样的人生语境，万物皆为药，自己就是自己的医生。

    我的一位老师笃信佛教，对佛医治众生之病的能力更加深信不疑。我的儿子身体不好，他告诉我，要去药师佛前点四十九盏明灯。读了《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才知道“四十九盏明灯”是供养药师佛以求拯救的方法。佛经中说：“若有病人及有灾难之人，要想脱离危难、病苦，亲属朋友或相识，应当代替他……恭敬供养药师琉璃光七佛如来……燃四十九盏灯，造药师七佛形象七尊，在每尊宝像前，各都供置七盏灯……从第一天直到四十九天，务使光明不绝……病人及灾难之人得以脱离危厄灾难……”

    我不怀疑这样做的理由和效果，因为人是有神性的，四十九盏灯足以照亮人的内心，足以与佛交流甚至融合。

    所以再回到“幸福”的话题的时候，我会想起这样的片段：

    独自一人在某个早晨踩着霜花到园子里采一束青菜，园子一边先辈的坟茔前未燃尽的纸钱黑蝴蝶般地振翅欲飞，另一边的山坡背后升起了袅袅炊烟。

    在喧嚣的马路边没有听见汽车的啸叫，却发现树上长出了细碎的新叶，恰似一双因为期待而清澈的眼睛；而树下的流浪者正在酣睡，表情温暖庄严。

    在艳丽的阳光里点燃香烛，安放在众佛围坐的院子里。孩子一脸汗水一脸虔诚，我告诉他抓紧我的手，而我的手指上，有燃香时烧出的水疱。

    落叶金黄，阳光金黄。在一个旧梦里醒来，发现一切如此美好。而一羽不知名的鸟飞向淡蓝的天空，明明扩大壮丽，却悄无声息。

    那些季节的片断，只要明亮，就是明灯。

    那些生死的纠缠，只要安宁，就是明灯。

    那些神性的日子，只要思念，就是明灯。

    而“幸福”的问题，早已经不是问题。



     

    幸福常常被称作花朵、雨露、阳光，甚至山、水、道路。可是，当命运逆转，花朵凋零，雨散露枯，阳光被乌云阻隔，山重水复疑无路，关于幸福的零散愿望如何重聚？

    幸福是缥缈的话题，而人向来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动物。当生活发生改变，身心疲惫，难以承受“生命”的“轻”或者“重”的时候，往往感叹从前多么幸福。问题是，以后，会不会感叹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呢。所以，我们总觉得幸福“瞻之在前”，猛然又“忽焉在后”。

    于人而言，最大的问题莫过于生死，人莫不好生畏死，解决好生死的问题，也许“幸福”的问题不再是问题。

    佛教称和尚的死为“涅槃”，即进入无生无死的状态。也称圆寂，“圆”是功德智慧一切圆满，“寂”是寂灭一切惑业。我不知道那是否也体现一种幸福观，“月圆天心、通体澄澈”或者“蔚蓝天空、光照琉璃”的感受，我等凡俗之辈尚难体验。道家倒是认为人可以不死，修身得道就可以成仙，长生不死，不过，神仙仅存传说之中，与现实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关系。而儒家则更看重死的价值，所谓“重生敬死”，迩“人道”，尊“天道”，后来，就形成了“修、齐、治、平”的人生追求和价值理想。

    有位经济学家说，人生的意义在于享受生活。能够享受生活，自然是幸福的。可是，“享受”原本只是一种情感体验，个人感受各各不同。因而，“享受”可以是佛家的修行，可以是道家的“修炼”，自然也可以是儒家的“修、齐、治、平”。

    父亲的墓碑上刻着我手书的一幅对联：“处事以修齐治平，为人能生乐死安”。典出《礼记》，语出古时蒙学教材，对句并不工整，读来却颇多感慨。父亲生逢乱世，亦农亦医，克己齐家，一生贫苦，并无世俗的享乐可言，然而他对生的种种压力并无怨言，对死的迅即到来也不慌乱。因而他五十年的生命，于他而言，难以用长或者短评价；他的生活，难以用幸福与否界定。

    近来同窗偶聚，回忆当年更多同窗，才发现昔日同室受业者已有六人不在人世。六人中两人病逝，四人死于事故。一人仅过弱冠，五人堪堪而立。随着时光的流逝，必将有更多的人死去，这是规律，只能顺其自然。可是，早逝者是否就不幸福？他们有的有过轰轰烈烈的现实爱情，有的有过令人侧目的个人财产，最不济的，也有一份让时人艳羡不已的工作。如果说那些是幸福的一部分，那么他们的生命是在幸福的日子里嘎然而止的。我没有去想象那些事故现场的恐怖场面，却常常看见他们，在阳光下的花丛边翩然飘过。

    对于死去的人而言，一切物化的拥有将不再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他得到的思念。如果有无尽的思念相伴，那无疑是幸福的。对逝者的思念往往是纯净的，不再有“惑业”干扰，因而得到思念就是“功德”，以“思念”的方式存在于生者的世界，就是“大智慧到彼岸”。而于生者言，给予“思念”是对逝者的“超度”，远胜于自怨自艾的叹息和悲痛欲绝的泪水。

    人生多艰难，表现形式各不相同。以人为本体，佛经中把人自身的问题称“病”，把来自外部的遭际称为“劫”，“病”无可免，在“劫”难逃。“病”又分为“身病”和“心病”，“身病”为老、病、死，“心病”为贪、嗔、痴，物药治“身病”，佛法治“心病”。

    常常想起一则佛教故事。一日普贤菩萨命善财童子入山采药，凡能为药之草木，都可采来。而善财踏遍山岩，空手而归。问他，则言满山皆药，无从采起。普贤又命入山，将非药者采来。善财依然空手而归。再问，则言满山皆非药，无从采起。

    佛学家讲解说：物药，即世间治身病之药，广义而言，万物皆为药。饥、寒、困、倦等，无非是病，而衣、食、住、行等，无非是药。总之，人生之有需要，无非是病；所需要的，无非是药。故众生充满诸病，宇宙万物莫非是药。是药、非药，全在医者用之得当与否。

    所以让对幸福的理解回归生活的共性是极其重要的。儒家讲究“慎终追远”，强调的就是对过往的思考和对现实的珍惜。逝者已矣，但要认真思考种种得失；来日方长，却必须倍加珍惜现实的生活，过好每一天，对自己的结局有圆满的交代。尽管遭际不同，却不必纠缠于“别人怎么样、我怎么样”的命题。苏轼说“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不去想他的寂寞与失落，我以为将其理解为“隐于众生、我即众生、众生即我”比较好。

    如果创造了这样的人生语境，万物皆为药，自己就是自己的医生。

    我的一位老师笃信佛教，对佛医治众生之病的能力更加深信不疑。我的儿子身体不好，他告诉我，要去药师佛前点四十九盏明灯。读了《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才知道“四十九盏明灯”是供养药师佛以求拯救的方法。佛经中说：“若有病人及有灾难之人，要想脱离危难、病苦，亲属朋友或相识，应当代替他……恭敬供养药师琉璃光七佛如来……燃四十九盏灯，造药师七佛形象七尊，在每尊宝像前，各都供置七盏灯……从第一天直到四十九天，务使光明不绝……病人及灾难之人得以脱离危厄灾难……”

    我不怀疑这样做的理由和效果，因为人是有神性的，四十九盏灯足以照亮人的内心，足以与佛交流甚至融合。

    所以再回到“幸福”的话题的时候，我会想起这样的片段：

    独自一人在某个早晨踩着霜花到园子里采一束青菜，园子一边先辈的坟茔前未燃尽的纸钱黑蝴蝶般地振翅欲飞，另一边的山坡背后升起了袅袅炊烟。

    在喧嚣的马路边没有听见汽车的啸叫，却发现树上长出了细碎的新叶，恰似一双因为期待而清澈的眼睛；而树下的流浪者正在酣睡，表情温暖庄严。

    在艳丽的阳光里点燃香烛，安放在众佛围坐的院子里。孩子一脸汗水一脸虔诚，我告诉他抓紧我的手，而我的手指上，有燃香时烧出的水疱。

    落叶金黄，阳光金黄。在一个旧梦里醒来，发现一切如此美好。而一羽不知名的鸟飞向淡蓝的天空，明明扩大壮丽，却悄无声息。

    那些季节的片断，只要明亮，就是明灯。

    那些生死的纠缠，只要安宁，就是明灯。

    那些神性的日子，只要思念，就是明灯。

    而“幸福”的问题，早已经不是问题。

大红袍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