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像
王羲之(303—361年),字逸少,原籍琅琊临沂(今属山东),后随晋室南迁,长居山阴(今浙江绍兴),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辞官后居金庭(今浙江嵊州金庭乡)终老。他是中国文人书法史上早期的大书法家之一,被后人誉为“书圣”。除尺牍外,行书《兰亭集序》最为著名,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
浙江嵊州金庭乡,是王羲之晚年辞官闲居之所,也是王羲之墓葬所在。据说金庭乡今天还生活着万余王氏后代。2008年冬天,我专程前往拜谒。在绵密的冬雨中,独自徘徊在日本人出钱重新打理的王羲之墓前。没有游人。但回望沿阶而上的墓道,很长……
为什么是王羲之独享“书圣”盛名?是因为他写得最好?是因为他的事迹最突出?这些显然是不重要不对路的答案。因为书法没有确定的审美标准,所以不存在最好一说,而王羲之的大部分事迹,都是后人捏造或者揣测的,是在他成为“书圣”之后。
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和搞清楚,可以帮助梳理中国书法的千年谱系,对书法史上一些关节点进行考量。
笔者认为王羲之成为“书圣”的原因至少有以下几条:
1、王羲之处在书法艺术独立的早期重要阶段,他技术层面过关,深刻地融入了时代潮流,也突出地代表了未来方向。晋室南迁,文人聚江左苟安,文化发展摆脱了北方多民族冲突的复杂背景,出其不意地浓缩化单纯化,为酝酿王羲之创造了大环境。王羲之在诸体皆备、尚不稳定规范的格局下,把楷书、行书和草书写到位了,成为后人的楷模和继续前行的起点。
2、书法的伦理教化功能以及以帝王为代表的主流社会力量的推崇。王羲之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地位、言行没有明显的值得诟病之处,甚至有许多地方值得统治阶级褒扬礼赞,也值得文人引为楷模,这样的品格,深得帝王乃至其官僚队伍——当朝知识分子的认同。武力夺取政权,是中国历史改朝换代的不二法门,太多的血雨腥风需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来冲和。当王羲之被聚焦以后,他的墨迹就有了规模效应,也得到了较好的保存。规模化的墨迹,是名家成立的基本物质前提。
3、其他书家的创造性贡献始终未能或无法覆盖王羲之。书体的演变、笔法的演变、工具的演变至东晋基本结束,后来的演变都是风格、个性、形制上的演变,不是大变、突变。所以一代又一代的书法人上溯源头之时,总是要找到王羲之这里。即使有些书家(颜真卿)的影响力超过王羲之,但也无法撼动其早期经典的位置。
一、酝酿王羲之 ——诸体皆备的突变,晋室南迁的奇境
书写汉字作为一个文人必备的工具,发展到东晋,已经是诸体皆备。除篆、隶之外,早在两汉,即有草意草法(附图,居延汉简、武威礼仪木牍),至于杜度、崔瑗、张芝的笔迹(传)等,已经有意识提炼的草书了,且出现了自觉的书法行为,否则不会有东汉赵壹的《非草书》(该文可证明,当时草书乃是新生事物,因其时髦,故有人追逐,自然也有人看不惯)。出土资料显示,东汉,即使在民间,也有较为成熟的行书楷书写法了。到了三国的魏、吴,民间书写的活力已经渗透到朝廷中,曹氏父子门下的蔡邕(传其书写《熹平石经》)、钟繇都是高级写手,后者擅于正书,妙于行书。三国吴黄象的《急就篇》目的就是编一部习字教材。至于西晋的卫瓘、索靖、陆机等均有率性而写的流传墨迹。这一切,可能没有全部成为东晋文人的书法艺术养分,却理应成为他们固有的文化基因。
与此同时,正因为诸体皆备,且演变发展迅速,造成同一时代不同书体杂陈之格局,钟繇就擅三体:一曰“铭石书”,二曰“章程书”,三曰“行狎书”(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这种状况实际上自有文字书写活动以来一直如此,只是在汉魏六朝表现得更为突出,呈现出突变的格局。它不仅表现为一种结体风格文字的草写(如汉隶的草写汉简),而且是不同结体风格文字的同时并用,这正是中国文字写法最复杂、也是最具备创造力的时代,这是王羲之那种时尚写法的背景因素。王羲之的成立,就是时尚新书体、新书风的成立与巩固的缩影,而且,成立以后,就变化不大了。所以王羲之是早期文人书法的杰出代表,以至于被后人奉为“书圣”。
草书创作在东汉就已经成为一件自觉的事情。赵壹在《非草书》中说:
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纸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腮出血,犹不休辍。
正是因为东汉文人已经具备了草书创作的自觉意识,才可能出现王羲之的草书高峰。世所公认,王羲之草书所具有的结体的规范性、技巧的法则性,都为后世的师承与创新创立了典范。
纸张、毛笔等文房工具的成熟也是文人练字、传播、炫耀的重要前提。从先秦的丝絮纸到东汉的蔡侯纸、左伯纸,一直到王羲之时代的剡溪纸,造纸工艺日新月异,在纸上涂上黄蘖可以防虫,据说,王羲之当时就是在这种纸上写字。史载王羲之曾应桓温之求以库中五十万“发笺”与之,曾一次送给谢安黄纸九万张。这些史料一方面说明王羲之确实是当时知名的超级专业书家,另一方面则说明,造纸业已经成熟壮大。东汉韦诞有《笔经》,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有《笔法》,都说明毛笔制造技艺在东晋已经非常成熟。从记载看,大部分是兼毫,主要取材于兔、黄鼠狼、松鼠、羊等动物。从墨迹的分析以及史料记载看,晋人所用毛笔应以硬(兼)毫为主。至于米芾《笔史》载晋人喜用竹丝笔,逻辑上成立,但未见实物。工具的精到称手有利于练习、书写,能更充分地传达审美感受,有利于抒情。这种文化享受当然地成为高门大姓值得炫耀的噱头。
晋室南迁,偏安江左,善书者四大门户王、庾、谢、郗均出于北方士族,这次精英阶层的大规模、大跨度的整体搬迁实在值得注意。我们至今无法完美解释为何历史上北方与南方有如此大的风格差别,为什么北方的简洁质朴刚劲到了南方就可以复杂精致柔软起来。可以想见,如果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北方精英群体仍旧停留在北方,与北方的其他势力特别是北方少数民族势力的征伐是必然的,他们没有可能享受江南的水土、富庶和苟安却祥和的生活状态。
晋室南迁,出其不意地将汉民族文化渗透波及的广阔地域迅速压缩至淮水、长江以南一带(版图仅为两汉的三分之一不到),这里交通相对便利,文人之间的交流变得频密和深入,这就是浓缩化、纯粹化的过程。设想以前的格局,南北精英交流极少,而且各种文化模式杂陈,特别是北方,伴随着反复的战乱、民族冲突和政治动荡,在这种情况下,书法基本上不可能作为精英文化的突出表征,也就是说,人们不会拿书法当回事,因为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散落在辽阔地域的汉民族文化经过极速的压缩与高强度的整合,其结果就是东晋以书法为主要特色的独特文化现象。一颗北方苍凉的种子,播在南方温润的土地,竟长成一朵奇葩。
当然,上述场景建立在更为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上。当中央集权下降,门阀士族阶层成为政治核心,私欲的重新萌发,也就对抗了其时的主流思想,汉儒承载的两汉经学被魏晋玄学所取代。“人生苦短”成为人生观的核心。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直接影响了他争霸天下、一统山河的野心,“竹林七贤”反倒成为理想人格的化身。对于人的品评,不关注其外在的道德节操,而是关注其内在的精神品质。这种从外到内,由公转私的文化思想潮流,深刻影响了从建安开始的四百年。书法艺术,是众多标榜内在精神品质的项目之一。
没有晋室南迁,就没有晋人尚韵,不仅是书法,更是生活方式。西晋时的南方,不是政治与文化中心,不可能独立发育成后来这样的风范。东晋文化的发育,是中原文化在南方水土的嫁接。后代帝王,无不崛起于北方。他们之所以尊王,与他们的内心对江南风物和生活方式的憧憬不无关联。至少,在他们眼中,书法活动是调和“杀气”的抒情与娱乐方式。
至此,一个北方搬迁过来的王朝,尽管难掩它的软弱和暮气,但它的书风开始发酵或者叫“窑变”,烧制最成功的就是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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