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高峰与他们身后的山谷——阿克巴与康熙

沈阳老张 · 发表于 2009-12-28 14:07:07

当人生的事业达到顶峰的时候，除了“世间无敌手”的寂寞，便是“后继无人”的担心，后人的肩膀能否承受得住自己创造的重负么？那炫目的辉煌注定要在自己人生结束的时候也一起暗淡下去么?这一点，在古时的帝王身上，表现的最为突出，唐宗宋祖、秦皇汉武，哪个不是为了继承人弄得焦头烂额？到最后，也往往是一蹋糊涂，高耸的山峰之后，就迅速的滑入了幽暗的谷底。

　　亚洲的两个大国，中国和印度，在最后一个皇朝中出现了两个几乎完美的的帝王，不但文治武功建树非常，在个人修养上，也趋于化境，与他们前辈和后辈相比，人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成就罕有其匹。

　　虽然他们相差112岁，但他们的经历经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当政的时候，两个大国都显现出勃勃生机，国家空前富强。而在他们之后，保守而奢靡而残暴而庸碌，成为他们后继者的共性，两个帝国也成为了耻辱的象征。他们的皇朝，都是本国的末代皇朝。仰之弥高的山峰的后面，那山谷就更显得阴暗。

　　他们是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第三任皇帝阿克巴和中国清王朝的第三任皇帝爱新觉罗.玄烨，通称为康熙。

　　莫卧儿帝国和清帝国对于印度和中国来说，都是异族入侵所产生的，而这两个王朝都长时间的为征服地区所接受，并成为正统王朝。阿克巴和康熙的作用至关重要。

　　 1526年，莫卧儿帝国的开国大帝巴布尔率领25000名突厥骑兵，在距德里70英里的旁遮普巴尼帕特战役中，击败了德里苏丹国苏丹所率领的10万大军，之后经过3年征战，彻底消灭了苏丹的残余势力，统一了北印度，于1529年建立了莫卧儿帝国。以印度教为国教的印度，再次受到了伊斯兰教徒的统治。他们的统治将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和德里苏丹国的苏丹们一样，残酷迫害印度教徒，摧毁印度教寺庙？他们会不会也和其他外来政权一样昙花一现，迅速的沦为只有名义统治权的软弱家族？种种问题，都等着莫卧儿皇帝们来回答，可开国皇帝巴布尔没有时间来解决了，他于1530年去世。他的儿子胡马雍没能继承起父亲留给他的基业，1540年，被一个将军赶出了印度。辗转流亡了15年，重新找回了家族雄风的胡马雍率领军队夺回了父亲创立的国家，可与父亲一样，仅一年后，他就因鸦片中毒而去世。把这个需要巩固的国家留给了自己年幼的儿子阿克巴。

　　这时的阿克巴只有13岁，但在父亲留给自己的摄政的辅佐下，一次次击败了印度教徒驱逐异教徒的起义，当他20岁收回全部权力时。他已经不用再为连年的战争而苦恼了，摆在他面前的，是如何建立一个稳固的王朝，一个众多宗教和平共处的王朝，一个从征服者王朝彻底转变为本土王朝的问题。

　　康熙在阿克巴出生112年后来到人世，他的太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天命汗努尔哈赤，祖父皇太极奠定了满洲人入主中国的基础，父亲顺治在多尔衮的辅佐下成为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位皇帝，庙号“世祖”。但与中国历史上的其他“世祖”不同，顺治不但武功没什么建树，文治上也乏善可陈，当他24岁去世时，民间盛传他是厌恶朝政，痛悼爱妃之死而落发为僧。江山留给了年仅8岁的康熙，帮助他治国的是鳌拜为首的四大摄政大臣，与阿克巴一样，早年的康熙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国家，他得在隐忍和学习中等待机会。14岁的时候，亲政的康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铲除了身边的威胁——鳌拜集团，成为清帝国唯一的统治者。

　　摆在康熙面前的，也是一个外来王朝如何让本土人接受的问题，这关系到王朝的长治久安，他不希望清朝走元朝的老路“不足百年而亡”。入关时的屠杀，后来的圈地，特别是信奉儒家学说的汉人对“夷狄”的天然排斥，都是阻碍自己达到目标的大敌。当然，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必须要铲除自己身边最大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威胁——拥兵自重的三藩。经过八年血战，三藩灰飞烟灭，祖上留下的隐患被干净彻底的割除了。

　　阿克巴与康熙一样，在其正式被所有印度人承认之前，也要独立的面对自己的反对者，印度的拉杰普特人骁勇善战，而且叛附不定，历代统治者都头疼不已。阿克巴来了软得一手和硬得一手，他娶了拉杰普特的公主，并对宣誓效忠于自己的拉杰普特人委以重任，担当军队中的重要官职，给予他们完全的信任。而对于反对自己的人则率兵洗劫了他们的首府并进行了无情的屠杀，几乎没有任何幸存者。

　　对于两位帝王来说，这些都只是热身，或者是在进行大手笔的创作之前，把桌子清理一下，之后的所作所为才真正向着高峰攀登了。

　　三藩之乱还没有结束，康熙便下令开“博学鸿词科”，招揽全国“学文兼优，文词卓越”的汉族士子为朝廷所用。大部分汉族精英知识分子都不应召，有的甚至激烈的反抗，但康熙一律不予追究，反而全都礼敬有加，表现出对汉文化的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下令编纂《明史》，编纂《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韵府》、《大清会典》，这些汉人学者们忍不住要参与其中的皇皇巨著。在他晚年的时候，很难说汉人的知识阶层还会把他当作不知礼仪的异族征服者，他已经是被中华文化所认可的，可以继承文化命脉的正统帝王了。中国人数众多，读书人是他们灵魂，当黄宗羲这样的读书人对于康熙已经找不出多少敌视的理由的时候，普通人就更不消说了。何况，他花大力气治理黄河、淮河，疏通漕运，使得普通百姓的生活也有了保障，还有多少人会反对他呢？

　　由于宗教的原因，阿克巴无法如康熙做的那样彻底，但在可能的范围内，他也吸收和尊重着各种文化，体现着宽容、融合的气质。他废除了从10世纪穆斯林首度入侵印度时便向印度教徒征收的两种税：前往圣地朝觐的朝觐税和印度教徒的异教徒税，并废除了将战俘及其家属卖为奴隶和强迫改信伊斯兰教的法令。他娶了两个印度教妻子，一个基督教妻子，一个伊斯兰教妻子，表示在自己的帝国里，各个宗教都受到他的庇护，而印度教徒更是他所重点保护的。印度教徒的学者被频繁的请进宫廷，阿克巴作为皇帝谦恭的听取他们的意见，各地的总督以下官员，也大量的委任给印度教徒。他出资赞助波斯语和乌尔都语（巴基斯坦官方语言）的文学和艺术，也任命了印第语的宫廷诗人，更普遍的鼓励印度教文学和艺术。他的宫廷有大量印度教画家和雕塑家，到处装饰着美丽的肖像画、彩饰画和自然风光画，这是违反伊斯兰教戒律的，但阿克巴不以为然。

　　对于文化的重视，康熙和阿克巴被汉人和印度教徒所接受，摆脱了人们安在他们头上的“外来暴君”的帽子，而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他们必须还要用赫赫武功来表明自己不但是文化上的强者更是实力上的强者。阿克巴在1576年征服孟加拉，1581年将阿富汗纳入帝国版图。康熙于1684年攻占台湾，消灭了汉人朱明王朝最后一股势力，并在1690、1696和1697年三次亲征蒙古准噶尔汗噶尔丹，将喀尔喀蒙古即现在的外蒙古纳入自己直接统治之下。文治武功的并重，他们都当之无愧的可以享受“大帝”的称号。

　　完成这样的丰功伟业，没有健康的体魄健全的精神是做不到的，阿克巴和康熙都令人吃惊的有着非凡的个人修养。阿克巴从小喜欢打猎，这个爱好他保持了一生，使他拥有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在处理国政之余，阿克巴每天让指定的朝臣为自己读书数个小时，他的藏书超过24000部手抄本，包括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的各种典籍。他修建了一座礼拜堂，不时地邀请各个宗教的哲学家和神学家来进行讨论交流，无论是独自修行的圣人、禁欲主义者、神秘主义者、印度教萨图、穆斯林苏菲派、耶稣会教士还是伊朗索罗亚斯德教徒（即拜火教）都是来者不拒，平等相待。与他讨论过的学者，都惊讶的发现这位皇帝比自己更为博学。对于学问的热爱并没有妨碍他的其它爱好，他还是优秀的马球手、金属制造工和美术家，甚至亲自*刀制造了一种可以在夜间发光的马球和可以连发的手枪。

　　康熙与阿克巴一样也喜欢打猎，1719年他曾总结自己的成绩“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153只，熊12只，猞20只，麋鹿14只，狼96只，野猪133只，哨获之鹿已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之内射兔318只，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身体的强健之余，头脑的武装也不可或缺，康熙一生“经筵日讲”从未间断，即使是在战争时期。对于中国国学的经史子集诗书音律，康熙无不深为钻研，尤其是对朱熹的哲学更是达到了国学学者的水平。除此之外，康熙还对西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学习研究了欧几里德几何学，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几何学》，然后以数学为基础，又进而学习了西方的天文、历法、物理、医学，《验气图说》、《仪象志》、《赤道南北星图》、《穷理学》、《坤舆图说》等西方自然科学图书在康熙的主持下被一一翻译成汉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人生四部曲都能够演奏好的帝王凤毛麟角，即使是阿克巴和康熙这两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也没能达成圆满。他们修身无可挑剔，治国平天下留下了丰功伟绩，可齐家却失败透顶。阿克巴晚年被儿子的反叛弄得心力交瘁，最后竟没有得到善终——1605年被亲生儿子毒死。康熙更是被自己一大群儿子的争位搞得心神俱疲，沉稳练达的他甚至因为伤心到了“扑地痛哭”的地步。1722年，他的死也笼罩着团团迷雾。

　　两座高峰崩塌了，他们的后继者是什么样的？

　　阿克巴的儿子贾汗季是弑父者，并且讲究奢华，但却继承了父亲对待印度教徒的宽容，这使得帝国保持了安定。可当伊朗的阿拔斯国王侵略阿富汗时，贾汗季却贪恋宫廷享乐不愿意率兵出击，这给莫卧儿帝国带来了一抹阴影。相对而言，康熙的继承者雍正要好得多，对于治国尽心竭力，注意节俭，边疆战争虽然败多胜少，但并没有丧城失地。可保守之风刮了起来，文字狱的数量以惊人的数量攀升，康熙在位61年，仅有不到10起文字狱，而且如《明史》案、《甲申大难录》案等实际*作者是鳌拜等四大摄政大臣，并不是康熙本人，可雍正在位13年间就有文字狱近20起，而且镇压的极为严酷。

　　到了孙子这一辈，阿克巴孙子沙贾汗在位的30年中，是莫卧儿帝国历史上最挥霍浪费的时期，他为自己登基进行了3个星期的豪华庆典，花费金银无数。因为自己的爱好，他四处建筑镶嵌珍贵石头的宏伟建筑，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泰姬陵，在修建这个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的时候，印度正在遭遇严重的饥荒。为了夺回帝国对于中亚的统治，沙贾汗又连年发动战争。国库因为奢侈和战争的双重打击变得空空如也，为此沙贾汗加重赋税，帝国的百姓在重税下生计举步维艰。沙贾汗的儿子奥朗则布是莫卧儿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改变祖上对于各种宗教的宽容政策，对印度教徒进行残酷的迫害，拆毁印度教寺院，焚毁印度教经典，并禁止伊斯兰教外所有宗教的传播。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更是无休止的对外进行战争，他在位的50年内，国家几乎都处于战争状态，平均每年要损失10万人和30万头牲口。阿克巴时代的开放自信扫荡无余，充斥在奥朗则布身边的再没有学者，而都是一些只知道迎合的谄媚者，他们从不提出任何有益于国家的建议，而只是不停的向奥朗则布恭维，使他相信自己是全世界的统治者，对于西方的一切，奥朗则布都没有兴趣。科学、技术、学术在他这里完全停滞，经济和政治也濒于崩溃，仅仅因为奥朗则布强大的军队才勉强维持着帝国的统治。曾经被西方羡慕的莫卧儿帝国日薄西山了。奥朗则布死后，内战、盗匪、集团纷争充斥着帝国，莫卧儿的皇帝们再没有力量重现祖上的功业了，一直在帝国外围觊觎的英国人开始渗透。

　　康熙的孙子乾隆具有沙贾汗和奥朗则布的双重特征，喜好奢靡、盲目自大而又好大喜功。虽然在统治前期尚能够宽容谨慎，但很快就陷入自满而不能自拔。“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在他手里修建完成，为了体现国力雄厚和自己的威仪，他六次下江南巡视，并完成了引以自豪的“十全武功”。这些，都需要花钱如流水，在他去世时，国库也已经将要耗尽了。同时，文化的保守更趋严重，乾隆年间文字狱发生130余起，连精神病人的呓语都可成为罪证，在编纂《四库全书》的过程中，禁毁图书3100多种，151000余部，对于中国古典文化进行了空前破坏。康熙时原本对西方开放的4个口岸被关闭了3个，只留广州一处，还对外国人进行各种莫名其妙的限制。康熙时在中国兴盛的天主教被乾隆下令禁绝，通往西方的窗户关闭的严严实实。玛噶尔尼访华使团的所有要求都被拒绝。与奥朗则布一样，虽然国家已经千疮百孔，但因为本身是个强者，帝国的并没有在他手里陷入全面危机。可在他死后，帝国一连串的庸君只能眼见着国家的沉沦而无能为力，道光时，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炮火奏响了清帝国彻底划向破败序曲。

　　很难想象，阿克巴和康熙这样的帝王所代表的，却是两个沦落的如此彻底的皇朝，看到他们的辉煌，再看到他们身后的黯淡。反差之大不能不让人们思考，两个伟人为什么没有能够带给自己国家长久的希望？与阿克巴同时代的欧洲著名君主有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和法国的亨利四世，从能力和修养来说，他们不如阿克巴，那时的英法的国力也并不超过莫卧儿，然而，远渡重洋的英国人最终在阿克巴去世253年后流放了最后一个莫卧儿皇帝，结束了这个帝国的生命。而在这之前的1739年莫卧儿皇权就只是名义上的了。

　　于康熙同时代的欧洲著名君主有法国的路易十四、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一世、俄国的彼得一世，这些都是一代雄主。而若论雄才伟略，康熙决不逊色，某些方面还有过之，可这些君王的后人们却谁都可以对康熙的后人任意欺辱而不怕有什么反击。

　　莫非这是早年太辉煌了所以注定日后落魄的宿命论可以解释得了的么？后代们的保守落后，仅仅是后代的不肖么？

　　阿克巴和康熙都对西方的科学技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科技造诣也让见过他们的西方人吃惊，然而，这些都只是个人兴趣。他们没有也不想把这些完全和彻底的普及到自己帝国当中去。他们对待西方人和他们的文明心态是自信和平和的，但这不是建立在真正意义了解的基础之上，通过传教士一鳞半爪的介绍，在他们心目中的西方只是遥远的，且远不如自己开化的异邦。没有广泛深入的接触，更不要说激烈的碰撞了，他们与西方国家官方的信件，看起来都如驴唇不对马嘴，典型的各说各话。

　　当西方的商业文明再政府的支持下突飞猛进的时候，印度和中国即使在阿克巴和康熙时代对于商业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限制，因为两国都是农业大国，而阿克巴和康熙赖以存在的皇权政府就要建立在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经济体制之内，因为农业的发展需要强有力的组织者来组织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来进行，在这样的体制下，人们才会不得不依附于皇权。而过于发达的商业，过于强大的商人团体，会消减皇权的力量。阿克巴与康熙用自己的高超政治手腕、过人的人格魅力、宽阔的胸怀可以使得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小心翼翼的相得益彰。而他们的子孙则不可能都如他们有着非凡的才能和人格，只能将商业文明远远的推出自己的帝国。

　　阿克巴时代，西方人已经扬帆远航，开辟新航路，发现新大陆；康熙时代，西方人更是已经出现了牛顿、瓦特这样的科学家，开始了工业革命。商业文明衍生出了工业文明，也衍生出了宪政制度，这样的制度所产生的国家领导者，虽不可能都是天才，但却可以保证每一代都是杰出的。一个天才的领导者，可以率领着落后制度的国家傲视杰出领导者所率领的制度先进的国家，但天才百年难逢，而且天才不可能生出天才，面对着对手层出不穷的杰出领导人，失败只能是注定的。

　　阿克巴和康熙，这两座高峰确实高不可攀，但他们的根基只是一根擎天支柱，这根支柱倒下后，山体滑坡无法避免。他们有着令人瞠目的成功和令人浩叹的失败。他们留给后人的思索仍将继续，当历史的阳光照耀到德里的红色城堡和北京的故宫时，就会投射出两位伟大的帝王的背影——他们那没能伟大到底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