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炒股记

狄青

中国的股市的格局，是和别处大体相同的：都是当中一个大屏幕，两旁几排交易机，可以随时下单。退了休的人抑或没有工可干的，清晨傍午开了市，每每提着水瓶，坐了凳上来看盘，——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看盘是要抢位的，——靠中央站着，痴痴的盯了大盘；倘肯早起一刻钟，便可占上一个座位，坐着看盘了，如果起到再早点，那就能占上一台交易机了，但这些顾客，多是散户，大抵不怎样阔绰，赚不了多少钱。只有穿西装座庄的，才埋进装了好多微机的房子里，要买要卖，诡诡地操盘。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上海的交易大厅里当操盘手，做庄的说，样子太傻，怕对付不了机构的主顾，就在外面蒙蒙散户罢。外面的散户，虽然容易蒙骗，但赔了钱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股票一手一手的下单，然后认真的核对下单的价格，又亲看着成交的单子，然后放心：即便在这严正情况下，赚钱却也很难。所以过了几天，做庄的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股市的行情好，交易厅里有的活干，便改为保洁员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不至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做庄是一副凶脸孔，赔了的散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赔了钱而不沮丧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某某定律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炒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账户里又添上百万了吧！”他不回答，对交易员说，“万科a，100股。”便排出一摞子的新钞来。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借了人家的高利贷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借了何家的贷，画了押。”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借贷又不是偷……借贷！……炒股人的事，能总赚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二八定律”，什么“马太效应”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厅内外的空气也轻活了许多。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做过工，但终于没有讨到工资，又不会别的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拉得一手二胡，便到天桥显显手，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二胡，饭碗，一齐失踪。如是几次，舍他碎钱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做起炒股的打算。但他在我们交易所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抱怨；虽然间或被套住了，也是毫不含糊，定然加仓，孔乙己说对中国的a股有信心。
　　5.30渐渐的过去，孔乙己似乎也要慢慢平了仓，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赚过钱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张廷也没捞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二八定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厅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做庄的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做庄的见了孔乙己，也每每喜欢与孔乙己探讨。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从他们嘴里得到真话，便只好向其他的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炒过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股，……我便问你一问。St金泰的股票，怎样的？”我想，赚不了钱的人，也配问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看不透罢？……我给你说吧，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要拉第43个涨停，大胆买入。”我暗想你和做庄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做庄的也悄悄从金泰撤资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要买你买，将来赚了钱你就可以买房娶妻了？”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还能拉10个涨停，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从口袋里掏了钱，买了st金泰的股，见我没有买，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近的几个散户听得风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孔乙己便给他们讲st金泰的股，一人一遍。这几个散户听了，竟也跟买了，眼睛都望着大盘。跌停了，孔乙己着了慌，伸开遮住脸，弯腰下去说道，“会涨的，肯定会涨的。”直起身又看一看盘，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还好买的不多。”⑹于是这一群散户的埋怨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散户被套，可是没有他，别的散户也是依然会被套。
　　有一天，大约是教师节前的两三天，做庄正在慢慢的数钱，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的st金泰还跌停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散户的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做庄说，“哦！”“他总仍旧是借贷炒股。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借到黑窑主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逼着换钱，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炒股了。”做庄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数他的钱。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打扫完了大厅，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卖100手。”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卖一百手。”做庄的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的还跌停呢，卖不了的！”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卖罢。这一回是要涨的，要涨的。”做庄的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借了贷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贷，怎么会有钱炒股？”孔乙己低声说道，“跌停，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做庄的，不要再跌。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散户，做庄的就笑了。我扫完地，跟过去，站在他跟前。他像要说些什么，却终没说出来。我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看完盘，便又在旁人的愤愤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做庄的数着钱说，“孔乙己的st金泰还没出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的st金泰还没出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不再炒股了。

zhy88

唉~~~~~~

fengwei1

中国小股民不都就是孔乙己吗？被无耻的玩弄，不知真奸会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