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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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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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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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4 21:50
标题:
民国赌王
正文 第一章-第二章
第一章裕泰赌将
——赌徒的宿命,就是有输有赢;但到了最后,都是给庄家做儿做孙;所以,我从来不赌,一辈子也不赌。
——广东赌王霍芝。
一九三四年,广州。
尽管隔着一条宽阔的珠江,但手里提着那只藤箱的方怀辛,依然可以清楚的看到,在无数道霓虹灯闪耀映射之中,金光闪闪、散发出无穷魅惑的“裕泰公司银牌现钱”招牌。
身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的上船了,码头上只剩下了方怀辛一个人。在船老大有些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然后像是终于做出什么决定一般,踏上那条只能容纳七八个人的小船。
当他上船时,船身竟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无论是船老大,还是那些经常坐这种船的乘客都知道,这种摇晃的程度,绝不仅仅是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可以造成的。
船上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刹那间,把自己或是惊羡、或是贪婪、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他手里的那只藤箱。
只是,这样的船上,每一个乘客都绝对不能说话,以免冲撞了河神或者财神,这是规矩。于是,所有人都只能在暗中揣测,在那只藤箱里,究竟装着多少个大洋,两千个,还是三千个,还是更多……
方怀辛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只是紧紧的,双手攥住藤箱把手;因为用力过度,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乘客,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手背高高鼓起的青筋。
“恭喜你们旗开得胜,大吉利是,买大开大,买细开细……”当这船在十分钟后,终于在珠江南岸的码头停下时,船老大这样说着。
方怀辛静静的听着船老大的话,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像这样的小船,他已经坐过了五个来回;而每次到南岸的时候,无论是哪个船老大,都会这样说上一句。
只有在这些小船从南岸回到北岸的时候,船老大们才会一直保持沉默,他们不愿意浪费力气和口水,多说哪怕一个字;只是任由那令人窒息的静寂,在每一个输空了口袋的赌徒身上蔓延……
广东人或许是全最为迷信的一种人群,听到船老大的祝福,尽管所有乘客都知道,这只是船老大的职业术语,但大家还是眉开眼笑的一边对他拱手说着“承你吉言……”一边掏出两个、或者三个铜子,递到船老大的手里。然后匆匆跳上码头,头也不回的,隐入那一道道霓虹灯光之中。
只有方怀辛一个人,在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很远后,才慢悠悠的站起来,用右手提起那只藤箱,接着伸左手入怀,掏出一枚铜子,交给船老大。
看着他那一袭在黑夜中也亮眼无比的白色长袍,船老大狠狠的往江中吐了一口唾沫,轻声的骂了一句:“仆街仔,恭喜你买大开细,买细开大,天未大光就输掉那一箱子银钞……”
他不敢高声的骂,因为这个时候,船上已经开始陆续的上人了。而这个时候从南岸回到北岸去的那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已经输空了口袋的赌徒。要是被他们听到了这样的诅咒,挨打一顿倒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要是这话传开,以后,他可就成了这一行的公敌,再也没办法在珠江上立足了。
既然这声音被压得极低,已经走远的方怀辛也就当然没有听到船老大的咒骂;不过,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继续悠闲的向前走去,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霓虹灯光后,在那块金光闪闪的“裕泰公司银牌现钱”招牌下,方怀辛才停下了脚步。
一个门童很殷勤的走过来,对他伸出还略显稚嫩的小手;方怀辛的右手下意识的往手收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就让门童接过那只藤箱。然后,方怀辛跟在门童的身后,走进了那扇自建成后,就从未关闭过的大门。
这就是裕泰,在这里,你只需要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会把口袋里所有的银钞,在赌桌上输掉。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担心。这里,不会有小偷小摸,不会有坑蒙拐骗,也不会有乞丐来坏你的心情;在这里,你甚至可以得到比各国的租界还要安全和舒适得多的服务。因为……这里是“南天王”陈济棠亲自操办招标,又由广东赌王霍芝一手打造的“公办赌坊”。
就连站在赌坊门口的,都是穿着正规制服的巡警;更不用说那些在裕泰所处的这条南华街上,骑着高头大马来回穿梭的骑警;和赌坊里无孔不入的便衣们。当然,方怀辛也清楚,这些人只是在明面上起到一种威慑性作用;真正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自然还有广东赌王霍芝手下那数千个小弟出面处理。
当门童费力的举起藤箱,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沉闷响声的时候,柜台后一直眯着眼睛打瞌睡的那位老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而其他两个年青的收银员,也收起了自己的笑脸,变得严肃起来。
老人站起身,打开藤箱扫了一眼,然后又合上藤箱,用一种只有到了他那种年龄才能够拥有的沙哑声音,轻声问道:“这是多少?”
“六十封大洋三千块;还有一张渣打银行的七千块支票。”方怀辛淡淡的回答道,就像他所说的,不是一万块,而是两个铜子一样。
在年青的收银员开始点数的时候,他又轻声说道:“今天,我想上二楼。”
在一个年青人的手里,大洋被一封封的从红纸中拆出来,倾倒在一个托盘里,发出悦耳之极的撞击声;而另一个年青人则拿起那张支票,对着柜台后的白炽灯仔细检查了一番。
“没错,大洋三千块。”一个年青人说道。
马上,另一个年青人也说道:“七千块的支票,也是真的,后面还有英吉利国爱德蒙男爵的背书。”
在年青人们点数的时候,老人一直注视着方怀辛的脸;当他听到这两句话后,突然展颜一笑,再次用那种沙哑的声音问道:“先生,您确实有了去赌将楼的资格;不过,去了后,你是想和庄家赌,还是想要和闲家赌?”
方怀辛一边看着老人,一边微笑着反问道:“和庄家怎么赌?和闲家又怎么赌?”
老人“哈哈”一笑,耐心解释道:“我看先生有点面熟,一定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裕泰了。这么说吧,和庄家赌,就和你在一楼玩的时候差不多;只是赌将楼设有底限,像牌九,就是每把底限两百块;最高五千封顶;要是和闲家赌,就是轮流坐庄,每个轮到坐庄的,最少只需要拿出五千块,就可以坐庄了;三把之后,可以随时退庄。只是当庄时赢的钱,要交给裕泰半成的红利。”
方怀辛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我记得,霍赌王常说,赌钱赌钱,有输有赢,但最后也不过是给庄家做牛做马,当儿当女。所以,既然可以坐庄……那我看,我还是和闲家赌吧。”
在听到方怀辛的回答后,老人也微微一笑,继续问道:“先生,您也认识霍先生?”
“名动大江南北的广东赌王,谁会不认识?”方怀辛拂了拂自己的一袭白袍,淡淡的回答道,“只是,霍赌王未必认识我这种无名小卒罢了。”
“那可不一定。”老人转身从一个年青人手里接过装满了五颜六色筹码的托盘,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向方怀辛;当这托盘在方怀辛面前停下后,他再次注视着他,轻声说道,“在赌坊,当庄永远都是来钱最快的路子。只要你能在赌将楼坐上一个大庄,赢个三五万块,霍先生肯定就会认识你了。”
“是吗?”方怀辛微微一笑,对老人点一点头;然后跟在已经端起托盘的门童身后,越过一张又一张充斥着汗臭和烟草味的赌桌,向那一条充满了神秘和诱惑的楼梯走去。
赌坊里的所有喧嚣声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几乎所有的赌徒,都放下了手里的筹码,用无比嫉妒和钦羡的目光,追随着方怀辛的那一袭白袍,追随着门童手中那一块装满了筹码的托盘,追随着他们心目中的期待和……直到方怀辛踏上那条楼梯。
几乎所有赌坊里的常客都知道,那条楼梯,通往裕泰赌坊的二楼;通往传说中,一万大洋以上赌本才能涉足的——
裕泰赌将楼。
第二章挖心裂肺
——我是千王,我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把任何一张牌换成黑桃A。但是,我不是神,如果我的手上没有那张黑桃A,那么,我绝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张来。
——《千王之王重出江湖》龙四。
世界上的赌坊,除了设置的玩法不会完全一样外,其余的,基本大同小异。比如说,每一家赌坊都不会有窗子和挂钟这两种东西存在;再比如说,无论哪家赌坊,只要稍大一些,分了楼层;那么每多上一层楼,要求带入的赌金便必定会更高一些。
而在楼下,也许会引起阵阵惊叹的重注;在楼上,却很可能只会招来旁人不屑的一眼,或是轻蔑的嘲笑。
当门童把放着一万块钱筹码的托盘,轻轻摆在那张赌桌上的时候,方怀辛就很清楚的,感受到了这种不屑。而当大家看到,他只是给了那个一直殷勤备至的门童十个铜子时,这原本还稍稍隐藏着的不屑,便明明白白的浮上了各人的脸庞,化成了一种鄙视。
但方怀辛却若无其事的,坐进门童为他拉开的座位上。全然没有理会那些看向自己的,鄙夷之极的目光。
门童撇了撇嘴,脸上的委屈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当然有理由觉得委屈——
在接过那只沉重藤箱的时候,他就觉得今晚自己一定能小赚一笔;而在方怀辛兑换筹码的时候,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大洋在向自己挥手;到了端着托盘,带领方怀辛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他更是昂首挺胸,生怕其他带客的门童看不到自己接到了一名豪客……
好吧,如他所愿,几乎所有同伴都看到了他;而也许只要半天的时间,那些门童们也就都会知道,他究竟接到了怎么样的一名豪客;十个铜子的小费……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整个裕泰的笑柄,而在至少半年时间内,在对上那些同伴们的时候,他都不得不低着脑袋做人。
或许是职业素养,或许是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门童在离开这个房间前,终于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同时对方怀辛高声说上一句“恭喜发财”。
方怀辛完全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耐心的等待着,面前这把牌局的结束。
这把牌,是由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个大胖子当庄;当所有闲家翻出牌后,他才一边摇着头,一边大笑着,翻出自己面前盖着的两张骨牌;然后站起身来,用那双肥硕的大手,把桌面上其他所有人下注的筹码,都扫进自己的托盘里。
“好了,三把到了,我退庄了。”在一旁的荷官帮着胖子清点筹码的时候,他笑着说道。同时把手边刻着鲜红色“庄”字的小木牌,向右手边推去。
于是,这块小木牌,来到了方怀辛的面前。
牌九是这样玩的,不管有多少人,都只能有一个庄家,三个闲家,这三个闲家分别被称为“上门”、“天门”和“下门”,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是在自己面前压注多少;而除掉这四个人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属于散家,他们可以选择压注在任何一门,也可以选择同时压注几门。
所以,当方怀辛开始默然的,把正面朝上的骨牌翻过去,用修长的双手洗牌,再一张张把它们摞起来的时候,心急的散家们已经往赌桌上零零碎碎的、扔下了两三千块的筹码。
但三个闲家却还没有动静,直到那个大胖子的筹码整理完,荷官拿走赌坊该拿的红利后,他才笑着说道:“手风这么顺,压太少了简直对不起自己。那么……”
他伸出肥嘟嘟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在牌九赌桌上,敲一敲桌子,这叫做“敲庄”。代表着不管庄家还有多少筹码,都要一口吃掉;当然,一旦输掉,也要赔付相应的筹码。
在他这个动作之后,赌桌上的那些筹码就全部消失了——就算所有的闲家都能胜过庄家,但如果胖子的牌最大,那么在赔付完胖子之后,这位庄家也就没有多余的筹码赔付给散家们了;但要是闲家输掉,这些筹码还是会被庄家拿走……这种只亏不赚的事情,是没人会去做的。
只有其他两个坐在赌桌边的闲家,对视一眼,才不情不愿的,往赌桌中间推出两百块的筹码。
方怀辛依然不紧不慢的摞着骨牌,但手背上那高高鼓起的青筋,还是将他心底的紧张透露无疑。他轻咳一声,这才用平常的语调,淡淡的说道:“我听说,二楼的上限是五千块。”
“那是和庄家对赌的规矩。”站在一旁的荷官微微鞠躬,彬彬有礼的回答道,“和闲家赌,只有下限,没有上限。只要桌上的筹码够,压多少都可以。”
方怀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一枚枚的,拿起桌面上那三枚骰子,指着面前已经摞成四排的骨牌堆,说道:“请切牌。”
大胖子伸出手去,很难想象,他那肥短的手指会这样灵活。他迅捷无比的取掉中间两排骨牌,最上头的那一张;然后把正中间的四张骨牌分别拿出来,叠在两边的牌堆上。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扭头看向方怀辛,笑着说道:“这叫挖心裂肺,这把你肯定赢不了。”
方怀辛微微一笑,然后把手中的骰子扔了出去。
其余两个闲家都亮了牌,而胖子还在闭着眼睛,用那肥短的姆指,搓着那两块骨牌朝下的正面。
看着他龇牙咧嘴,恨不能把牌搓碎掉的样子,方怀辛微微摇头,淡淡说道:“闲家亮点。”
“我有一张人牌,还有一张……”胖子像是很沮丧的说道,然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发笑了;因为他翻开了那两张骨牌,两张一模一样的人牌,牌面上那十六个凹点,像僵尸嘴边滴落的鲜血般艳红。
方怀辛再次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香烟,在鞋底刮燃了火柴,轻轻点着这烟;在吐出一口烟雾后,他低垂着头,再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赌桌边的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一万块,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至少,一万块已经足够在广州的中心地带,买上一套很大的房子;也足够一个四口之家,在广州城这个销金窟里,富足有余的过上三十年了。
而很明显的,这一万块,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全部身家。
只是,现在的状况是,除非是一对天牌,或者一对地牌,以及传说中的丁三猴六至尊宝……这个年轻人就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万块,落入别人的口袋了。
很多赌徒都有一个共性,在开始赌的时候,他们都会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今天一定能赢;在输光了之后,又会懊悔不已,总是想着自己赢的时候为什么不起身走人,和赌局中那几把因为不走运而输掉的牌。
但在他们上了赌桌,在赌的过程中,最强烈的情绪莫过于恐惧害怕了。尤其是在骰盅将揭未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如潮水般将这些赌徒淹没。这个时候,他们会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盼望自己永远都看不到这结局。
可是,骰盅总是要开的;你不开,也会有旁人来开。一直站在旁边的荷官,在大约一分钟后,终于伸出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翻开了方怀辛面前的两张骨牌——
一张梅花,一张四六;别十,这是骨牌里最小的牌。
“庄家通赔。”荷官冷冷的宣布了结局。
但就在这个时候,方怀辛却突然把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输掉全副身家后的沮丧;而是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嘲讽般的笑容。
“你出千。”方怀辛指向大胖子,淡淡的说道;他的语调极为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年轻人,说话要有证据。”荷官和胖子同时说道。
在赌坊,尤其是裕泰赌坊,出千和指控对手出千,都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出千被抓,除了没收所有赌资之外,还会被广东赌王霍芝的人斩手,之后再由“南天王”陈济棠的法官们以罪关进监狱。而指控出千却拿不出证据的话,也是一样。
“我会有证据的。”方怀辛点了点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指了指桌面上有些散乱的骨牌,微微一笑,对荷官说道,“自始至终,我没有动过任何一张牌。其他的人……也没有动过这些牌;现在,请你一张张把它们翻开。”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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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面见赌王
——不光赌坛,而是这一整个世界就是这样,败者为寇,胜者为王。
——《胜者为王》聂万龙。
荷官看了一眼方怀辛,又看了一眼那个大胖子;但他并没有急着伸手翻牌,而是走到墙边,按下了那个连通保安室警铃的小小绿色按钮。
很快的,几个穿着短襟紧身黑衣的帮闲,冲进了这个房间。
在荷官的示意下,他们分别站在了方怀辛和那个胖子的身后。直到这个时候,荷官才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开始一张张翻开骨牌。
整个房间的气氛一时间仿似凝固起来;所有人都压低了自己呼吸的声音;而每个人,每一次呼出去的气息,都变得像是有了质感般凝重。
当荷官翻到第四张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胖子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了汗珠;而当他翻到第九张的时候,胖子的椅子,也因为他的颤抖而开始“格格”作响。
但环绕在赌桌边的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事实上,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胖子已经死了十多次有余。
在赌徒的心目中,赌,是神圣而公平的,而依靠出千这种技能,来玷污这种神圣,来破坏这种公平,是所有赌徒最为痛恨的事情。
就是最痛恨的事情,没有之一。
当荷官翻开第十三张骨牌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张鲜红得像是滴满了血液的……人牌。
“你本来可以赢的,”在帮闲们带走胖子之前,方怀辛站起身来,对他淡淡的说道,“只要一张人牌,无论另一张是什么,你都已经赢定了。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手里拿着什么牌,你担心你的牌不够大;而我,也一直在等你出手,换掉那一张人牌……”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出千,会换牌?”胖子使尽全身气力,在帮闲们紧紧抓住他的那些手掌中挣扎,一边努力回过头来,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要是我不换那张牌……”
方怀辛一直微笑着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怜悯的表情,他微微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要是’这一说的。我也不能,你一定会出千,一定会换牌;我也是在赌,赌你会换掉那张牌……而这一局,我运气不错。”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一只气球。胖子终于停止了挣扎,在最后充满怨毒的看了方怀辛一眼后,他被带走了。
而这个赌局,也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就在大家纷纷整理筹码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向方怀辛,微微弯下腰,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霍先生想要见你。”
方怀辛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他一脸淡然的站起身,理了理白色长袍的下襟,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后,走了出去。
就像他要去见的,不是那位雄踞广州的广东赌王;而是个极为普通的好友一般。
两辆黄包车在一幢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楼前,一前一后的停了下来。
中年男子从前面那辆黄包车上下来,走到另一辆黄包车前;他伸出手,拉住方怀辛的上臂,把他从黄包车上,轻轻扶了下来。
此刻的方怀辛,依然身着那一袭白袍;但一块黑布,却紧紧的蒙住了他的双眼。
中年男子的另一只手,像是为他轻拂被这夜风吹散的头发般,仿似不经意般在黑布的一侧掠过;再又满意的说道:“很好,你没有试图解开蒙眼布。”
方怀辛微微点头,淡淡回答道:“我还年轻,还不想死。”
“像你这么懂得进退的年轻人,确实已经不多见了。”中年男子展颜一笑,轻声说道,“你会活很久,也会活得很好的。不过现在,扶着我的手,我带你进去。”
整个广州城都知道,尽管一整条南华街的赌坊,都是广东赌王霍芝的产业,但从赌坊开业的那一天过后,他却从来不曾踏足南华街一步。而也许是结仇过多的缘故,他居住和办公的地点,也极为隐秘,除了贴身的几个跟班之外,绝少有人知道,他到底藏身在广州城的哪一个角落之中。
无尽的黑暗之中,夜风伴着一阵阵桂花的香气袭来,这让方怀辛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伴着桂花香气的消失而消失了;在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尽管隔着重重黑布,方怀辛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所踩的地方,变得绵软起来,这绵软让双脚舒服到了极点;而他的眼前也亮了起来,越来越亮。
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充满温暖的,橙黄色的光亮。
“你就在这里等着霍先生,不要乱走乱动。”指引着方怀辛坐进客厅的一把太师椅里,中年男子一边给他解开蒙眼布,一边说道。
方怀辛“嗯”了一声,再次点了点头。不等黑布解完,他就伸出自己的右手,轻声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方怀辛。”
在那个瞬间,方怀辛感觉到中年男子有那么一丝迟疑,但很快的,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就握住了他伸出去的手;而他也听到了中年男子说的那句话——
“我叫傅老榕,霍先生一般叫我榕仔;你比我小,叫我榕哥就好了。”
当蒙眼布被完全解开的一刹,就连沉稳如方怀辛,也忍不住有些动容。
宽敞得如赌坊大厅般的客厅;上面被一圈雕梁画栋的走廊环绕;无数盏壁灯将这客厅照耀得有如白昼。绣着各式图案的高级地毯……一时间,方怀辛竟然以为自己误闯进了神话般的宫殿。
但很快的,从客厅的侧门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这笑声,把他从失神状态中拉回了现实。
当先踏步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五十岁上下,因为长期养尊处优而显得有些发福的老人;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在裕泰赌坊给方怀辛兑换筹码的,那个声音沙哑的老人。
“我就是霍芝。”发福的老人坐在主位后,笑着说道。
方怀辛马上站起来,微微弯腰一鞠后,恭敬的说道:“晚辈方怀辛。”
站在霍芝身后的老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像是背书一般,开口说道:“方怀辛,长沙方家嫡出二少爷;因自幼便流连于赌坊之中,素为家人不喜。七年前,方家家主方震岳将其逐出家门;随后三年,离家出走至香港定居,以赌维持生计,吃住都在赌坊,未出赌坊一步;四年前,突然惊醒,奋发图强,考入燕京大学,攻读数学专业;其后……”
有些难以启齿般,老人看了眼面前正眯缝着双眼,像是快要睡着的霍芝,再次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后,与去年考入燕京大学的学妹霍茵茵……相恋。”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霍芝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尽管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一丝笑意,但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威压,和那锐利得像是可以直射人心的眼神,却如排山倒海一般,袭向坐回椅子里,带着淡淡笑意,而又不失恭敬的方怀辛。
只是,方怀辛也毫不畏惧的,回望着霍芝的双眼。
这无形的交锋,在大约三分钟后,才终于以霍芝开口说话而告终;尽管他只说了三个字——
“你不错。”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方怀辛身后的傅老榕,和一直站在霍芝身后的那个老人,在同时吐出一口气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客厅里,在广东赌王的威势之下,唯一还能保持淡定的方怀辛,终于也开口说道:“茵茵一直不愿意告诉晚辈她的身世,晚辈也一直没有追查;直到最近,晚辈才得知原来茵茵是霍赌王视之如女的亲侄女;于是不敢耽搁,特从北平赶来广州,求见霍赌王,想请霍赌王成全。”
霍芝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要是你想要在裕泰找一个职位,以你刚才的表现,和你在赌坊里表现出来的赌技,我可以让你管理一家赌坊。”
看到方怀辛没有任何意动的表示,霍芝继续说道:“我想你也知道,我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陈司令的提携,而且,我在陈司令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要是你有心在军政界发展,我也可以给陈司令修书一封。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很好的职位。”
方怀辛依然不为所动的直视着他。
“至于茵茵……”霍芝摇了摇头,扭过头去,对身后那位老人异常平静的说道,“现在学校放暑假,她应该还在家里。你现在就带人去打断她的双腿,让她再也不能离家半步!”
正文 第四章 赌王之错
——四宜八忌之第二宜:宜等,等运到,后落注。
——赌王叶汉
在通往北岸的码头上,傅老榕再次给被蒙上双眼的方怀辛,解开眼上的黑布。
一张薄薄的纸片,从他的手中,递到了方怀辛的手中。看着有些茫然的方怀辛,傅老榕说道:“这是霍先生亲手开出的五万六千块支票,在广东省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提取现钞。”
“可是,榕哥……”
“没什么可是的。”傅老榕拍了拍方怀辛的肩头,安慰般说道,“霍先生是很恩怨分明的人。你抓住的老千,他感谢你,也愿意按规矩来做;规矩就是,老千的筹码全都归你,怎么处置老千,就是我们的事情了。嗯……那个时候,除开你的那一万外,老千的手头上,还有四万六千块。”
方怀辛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榕哥,你知道我不是在说钱……”
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傅老榕仔细的看着他那张因为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的脸,轻叹一声,然后扭过头去,看向正在江心驶来的那艘小船。方怀辛只能听到,一线似有若无的声音从傅老榕所处的那个位置传来——
“我都不清楚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这些跟着霍先生的人,为什么从来都不会去赌?那是因为,霍先生平生最不喜欢的一类人……就是赌徒!”
在听到这句话后,方怀辛霍然转身,伸手抓住傅老榕的双肩,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在那一刹那间,傅老榕被方怀辛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但很快的,他就平静下来,在轻轻拨开他的手后,傅老榕继续看着江心的小船,低声说道,“我是说,年轻人,拿了这钱,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刚才说了,霍先生是很恩怨分明的人;这一次他忍你让你,是因为你帮着赌坊抓了老千的缘故;但我们都知道,你之所以去赌将楼,之所以拼掉全副身家,也要抓一个老千,就是为了求见霍先生一面……但你已经见到他了,不是吗?而且,不管哪家赌坊,都不会喜欢只赢不输的赌客的……你懂的,对吧?”
“是……我懂的。”方怀辛有些颓然的说道。
“年轻人,你还要活着,你还要活得很好……”傅老榕嘟哝着说道。但当他发现方怀辛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时候,他也自觉的闭上了嘴巴。
那艘小船已经快要靠岸了,傅老榕低声说了句“回见”,也没等方怀辛的回答,就扭头向停在码头上的那辆黄包车走去。但当他正要踏上黄包车的那一瞬,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带着些同情的,看向依然痴痴站在原地的年轻人。
在小船船头探照灯的强光照耀下,那张无论何时何地,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竟然已经泪流满面。这泪,不停的滴落,像是雨点般,打在那袭白色长袍上。而不停在这白色长袍上闪耀的,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更为这个场景增添了一份悲凉的感觉。
傅老榕长叹一声,回过头,对那个一直弯腰按住车把,等他上车的黄包车车夫问道:“你能相信,那个哭得像是小孩子的年轻人,只是六个晚上,就拿五百块,在裕泰赢到了五万六千块吗?”
听到这个问题,车夫站起身来,有些惊异的打量了方怀辛几眼;然后他摇了摇头,对傅老榕笑道:“榕哥,你是在开玩笑吧;要真赢了五万块那么多的话,我做梦都会笑出来,怎么可能还会去哭!”
傅老榕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就在车夫继续弯下腰去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一种很强烈的,想要说些什么话的冲动。
但这话是不能让任何人听到的,他只能在坐进黄包车后,对自己这样说道:“榕仔,虽然,我一直很尊敬霍先生,甚至愿意为霍先生去死。但我还是要说,这个人,霍先生只怕是看错了;这件事情,霍先生也只怕是做错了;而且,是那种没有办法挽回的……错。”
方怀辛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坐船从南岸回到北岸的;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码头回到旅馆的。当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正躺在旅馆的那张小床上,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疼痛,而自己的面前,还环蹲着一圈十二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和另一个明显比小男孩们高出一头的女孩。
“先生,我们错了,请原谅我们吧……”看着他悠悠醒来,一个年岁稍大点的男孩怯生生的说道。
“你们错了?那你说说,你错在什么地方?”尽管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方怀辛还是板起一张脸,装成很凶狠的样子问道。
“我们错在……错在……不应该偷先生的钱。”男孩吞吞吐吐的说道,在看了一眼方怀辛阴沉的脸色后,他又看了眼那个女孩子,开始抽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继续说道,“我们还不应该见财起心……找玲姐来玩仙人跳,打了先生,想要骗先生的钱……”
就像一扇闸门被打开,方怀辛突然就想起了在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霍芝拒绝了自己,转身离开后,傅老榕重新蒙上自己的双眼,把自己送到珠江南岸的码头上;自己魂不守舍的上船,下船,在付那一个铜子船费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了一把铜子在船上,引起了这几个在码头上厮混的小男孩们的注意;小男孩们装成嬉戏的样子,一会儿撞一下自己,一会儿又在自己身上蹭两下,而自己虽然明明知道这些小男孩孩是在偷钱,但却全然没有理会;直到口袋里的零钱被偷光,他们又瞄上了那张支票……
只要记起了这个,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容易回忆了。如果说裕泰所在的南华街,是整个广州治安最好的地方;那么北岸码头,就可以算得上是全广州治安最差的地方了。但就算是这些混在北岸码头的小鬼们也明白,偷一些零钱,被抓进去顶多只是挨一顿打,蹲几天监;但要是偷一张支票,没准就会惹下天大的祸事。只是,那张支票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于是他们找来那个叫玲姐的女孩子,让她在一个阴暗的街角抱住自己,索吻……然后他们以玲姐“男友”和“男友的朋友”身份,把自己暴打了一顿,还逼着自己写下一份自己的罪状,而最重要的是,在那份罪状后面,自己还给这些不识字的小孩子们,主动写下了“自愿赔付现钞五万六千元”这样一句话。
可是,他们应该早就已经拿起支票走人了;有那份罪状在,自己也完全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为什么,他们要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博取同情呢?
当然,纵使这些男孩们看上去再怎么可怜,方怀辛也是不会同情他们的。他当然知道,装可怜是这种小孩子们、被抓到现行时常用的伎俩;而只要自己说一句“没事,我原谅你们了……”
只要走出这扇门,他们就会擦干眼泪,一边欢笑着,骂自己是大**;一边继续去偷、去骗别人……
所以,他只能继续板着脸,沉声问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男孩伸出手指,在地上画圈圈。“还有”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那个被叫做“玲姐”的女孩子,突然站了起来,她指了指方怀辛床边的那张桌子,大声说道:“先生,他们偷你的钱,还有我骗你的那张支票,都放在桌子上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是霍先生的朋友,是我们有眼无珠;但我们是穷人,也没钱给你付医药费;只有这一条命在,是杀是剐,你说一句话就行……”
那个男孩马上跳了起来,想要捂住玲姐的嘴,但他的身高明显不够,只能一边徒劳的跳着,一边听着玲姐把话说完:“你是有钱人,只要抬抬手,就可以放我们过去了;但你真要不肯抬这个手,我们把这条命赔给你,也就是了……”
听到“霍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方怀辛就一下子全明白了。支票是不能直接当钱用的,这些小孩子们肯定拿这张支票去了银行;而无论他们去的是哪一家银行,当银行职员看到“霍芝”签名的时候,一定也是会通知裕泰赌坊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传来;紧接着,门外响起了一个沙哑到了极点的声音:“方先生,你醒了吗?”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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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为我做事
——一个人做事,上场就要准备结束,有时机就要大干一番,机会一过就要拉箱飞跑。
——广东赌王霍芝。
当那个老人走进房间的时候,除了依然躺在床上的方怀辛之外,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虽然在方怀辛的眼中,他不过是那个坐在赌坊柜台后的、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老人;不过是那个站在广东赌王霍芝身后的、还算混得不错的贴身跟班;但在那些男孩子们的眼中,这个老人的地位和身份,对他们而言就代表着四个字——
生杀予夺。
几乎所有男孩子都深深的弯下了自己的腰,用极低的声音叫道:“刘爷……”
被叫做“刘爷”的老人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淡漠到了极点的目光,冷冷的扫视了一圈那些小男孩们。
尽管在方怀辛看来,这种无形的威压,比之广东赌王霍芝身上的,要弱了许多;但他也知道,那些正笼罩在这威压之下的男孩子们,并不是自己。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只听到一片“扑通”、“扑通”的声音,所有的男孩都相继跪倒在地上,他们的头,也都像有千斤之重,低到不能再低。
于是,虽然双腿有些颤抖,但却依然还能站在原地的玲姐,便显得愈发的鹤立鸡群。
无论是方怀辛,还是刘爷,都向她投去了诧异的一眼;但也就是一眼而已。无论这个女孩再怎么满脸潮红的、想要努力坚持着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和骄傲,在这两个人的眼中,也丝毫没有任何意义。
正如一个人,不会去关注蝼蚁,是如何坚持自己那一份自尊和骄傲的。
刘爷把手里提着的一瓶跌打油、和两封用红纸包好的礼品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来。在这一刹那间,冰山被阳光融化,原本的冷酷,也变成了和颜悦色。他上前两步,双手握住方怀辛的双手,带着歉意般说道:“方先生,不好意思,让你受苦了。”
方怀辛一边感受着老人的手,所特有的那份干枯而粗糙;一边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刘爷,没有说话。
隔了半晌,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慢慢闭上双眼,轻声问道:“茵茵她……怎么样?”
就像在裕泰赌坊的柜台边,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刘爷仔细的看着方怀辛的脸。这张脸,即便是在直面广东赌王霍芝的时候,也曾经是那样的沉稳而自信,总能让人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总能让人感觉到,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这张脸哪怕只是稍许变色一下。但现在,这张脸却和赌坊里的大多数正等待揭开骰盅的人,没有任何分别;脸上充斥着的,是那种想要赢下这一把,但却又害怕输掉的恐惧、痛苦、彷徨和……无助。
这种变化,就连跟着广东赌王霍芝超过四十年,对上种种腥风血雨也只会哂然一笑,当成和风细雨对待的刘爷,也忍不住产生了一种“他不是他”的错觉。以至于过了有那么一会,他才从这错觉中挣脱出来,微微摇了摇头,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道:“方先生,你要知道,霍先生……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方怀辛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紧闭的双眼眼角处,也突兀的现出了两点晶莹。
从小到大,他一直就是在不断的计算中生存下来的。无论在赌桌上,还是在赌桌下;万事万物,还从没有哪一件,能够逃脱得过他的计算。就算是这一次,从北平回到广州,他也计算过了无数种可能;怎样见到霍赌王,怎样开口,霍赌王不同意的时候怎么应对……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身为广东赌王的霍芝,竟然会不喜欢赌徒到这种程度;也就没有办法计算到,霍赌王会有如此雷霆般的激烈反应。
虽然双眼紧闭,但这一刻,他的眼前却仿似出现了一幅画面,那个留着学生短发,面容姣美的女孩,正双腿齐断的倒在血泊里,疼痛让她忍不住翻来覆去的、大叫,但无论怎样努力、怎样挣扎,她都再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了……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方怀辛全身的病痛,似乎都已经消失不见。他猛的一下,从床上弹起。但刘爷似乎早有准备,他双手微微用力,又把方怀辛轻轻推倒在床上。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而方怀辛也同样的,摇了摇头。
在聪明人之间,其实有很多话,都是不用说出来的;而刘爷和方怀辛,都是聪明人。只是这两次摇头,就完全明白了对方想要对告诉自己什么。
刘爷是想要告诉方怀辛,你不要试图去带她离开,那样只会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而方怀辛则是想要告诉刘爷,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自己也一定要去。
刘爷有些爱怜的,看着方怀辛那张重又变得坚毅而沉稳的脸,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看着自己那些总是不听话要和自己作对的晚辈、又气又爱的老人。
又过了那么一会,他终于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方怀辛的手,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茵小姐虽然……但在霍公馆那种地方,她会被照顾得很好,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松开方怀辛的双手,站起身来,又冷冷扫视了一圈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的男孩子们,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的大门。
听到黄包车走远的声音,小男孩们才纷纷长出一口大气。然而,就在他们抬起低垂已久的脑袋,揉着自己已经跪得发麻的腿,想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方怀辛如冰山般的声音,仿似从天际的另一侧传来——
“我有让你们起身了吗?”
十数道敬畏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从各个角度投向那个遍体鳞伤,依然只能躺在床上的年轻人身上。
尽管,那个穿着一袭白袍的男子,在前一天的夜里还只能任由他们凌辱;尽管,他看上去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尽管,因为病痛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显得很是虚弱、中气不足……
但在这一瞬间,他们竟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再没有任何站起身来的想法。
在这一瞬间,躺在床上的那个白袍男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如果说以前,他只是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宝剑,那么现在,这把剑已经出鞘,寒光闪闪,令人不敢逼视。
房间里,一片死寂,死寂得像是深夜的坟场。
就在这死寂中,方怀辛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以他的计算能力,当然知道这个念头是根本没办法实现的;要是换在以前,他连想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但现在……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就连方怀辛自己,也终于忍受不住,想要把它说出来,想要把它做成。
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先处理好面前的事情。
所以,在艰难的扭过头,环视了一圈房间后,他缓缓的开口说道:“做为昨天得罪我的惩罚……我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你要我们帮你做事?”那个年岁稍大点的男孩很是狡黠的、故意漏掉了“一件”两个字,他那略微颤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抗拒;有的,只是无穷的欣喜,“先生,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收下我们,做你的跟班?”
“跟班?”方怀辛重复了一次,然后有些哑然的笑了笑。
不过,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在广州北岸码头混大的人,即便只是面前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也会比那些四五十岁还没有出过远门的农夫们,成熟和狡猾得多。
没错,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够活下来的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哪怕还有一丝丝单纯和天真,也早就会被人装进麻袋,扔进珠江里去了。
只是,男孩的这个要求,和方怀辛的那个念头并没有冲突。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要是你们愿意跟着我的话,等这件事做完,我就让你们跟着。但是现在……我想休息一会。你们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
“好的,先生……”男孩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玲姐。她往门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到方怀辛缓缓闭上双眼的样子,她咬了咬牙,蹑手蹑脚的走到桌前,轻轻的,拿起了十个铜子。
方怀辛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当她转身离开时,才睁开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这房间的门,被轻轻的合上为止。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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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精密计算
——我们做的是正途生意,信用第一!开赌只能在赌坊杀赌客的钱,万万不能出了赌坊洗赌客的钱袋!否则,以后还有谁胆敢来澳门赌钱?
——澳门赌王傅老榕。
刘爷带来的跌打油还是很有效的;只是刚刚敷在身上,方怀辛就感觉到,自己全身所有疼痛的地方,都泛起了一片清凉。
在这一片清凉之中,他终于能够定下心神,回忆起自己突然间产生的那个念头;尽管现在的他,依然觉得这个念头极为可笑;但还是很认真的,计算着自己应该怎样去做,才能用手头本就不多的资源,把事情做到最好。
只是,不管方怀辛怎样计算,他也清楚的知道,就算自己做到最好,赢下这一局的希望,依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渺茫。因为他要做的是——
把霍芝从广东赌王的位置上,拉下马来。
浪子回头,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张爱玲说过,浪子之所以回头,是因为累了、倦了;他们口口声声对你说的那句“浪子回头,只为有你”,就算让你再感动千百倍;也不能掩盖其实是因为在他们打瞌睡的时候,正好有你这么一个枕头存在的实质。
但她错了,她的这句话里,只有一处地方正确,就是那句“累了、倦了”;除此之外,不过都是她无病的臆想而已。
一个真正的浪子,的确会因为累、会因为倦而回头。但要他们真正回头,也必然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件事,也许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这些理由,在别人眼中也许连狗屁都不算,但对于浪子来说,这个理由一定是很强大的,强大到足以让其他以前所感受到的一切快乐,都只能成为过眼浮云。
就像炸药在爆破前,必然需要一根导火索一样,这个理由是一定存在的;不仅存在,还会成为浪子甘于平淡的一根精神支柱。无论这浪子是重情还是薄情,但在对上这根精神支柱的时候,都会显得那么痴迷而不顾一切。为了这根精神支柱,他们可以放下从前的一切,灯红酒绿、金钱美人、快意恩仇……是的,当他们真正回头后,他们可以放下一切,除了那一根精神支柱。
在没有触及到这根精神支柱的时候,浪子是很好说话的;看遍了世事百态的他们,会用一种更宽容的心对待世人;他们可以忍受旁人所不能忍受的事情,可以对旁人做出的很多事情付之一笑。但是,只要哪怕稍稍触及到这根精神支柱,浪子就会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而要是你真正的伤害到这根精神支柱……
那么,恭喜你,你从浪子心中摧毁的一切,他们只会不计时间身心的牺牲,也誓要让你更为悔恨。而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当浪子还没有累、还没有倦的时候,他们积攒的见识、培养的能力,都足以使得他们可以站在另一个高度,蔑视这世间几乎所有的其他普通人。
而方怀辛,就是一个浪子回头的典范。
只是,现在方怀辛所能凭依的,只有桌上那张五万六千块支票;以及自幼流连赌坊,所学到的一身赌术。但想要用这些钱、和这身赌术,去赢垮一家赌坊,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且不说每一家赌坊必然会高薪供养的赌术高手;也不说广东赌王霍芝手下的数千小弟;就算裕泰赌坊会放任自己一直赢下去,就算广东赌王霍芝愿赌服输;只怕那位一直依靠裕泰赌场提供军饷的“南天王”陈济棠,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只是,当陈济棠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里后,方怀辛隐隐的,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猛然间,他反应过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霍芝;而在于……陈济棠。
没错,霍芝自己从来不赌,他对赌徒也极为不喜,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但他依然是广东赌王。而他能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坐着,只是因为他拿到了广东省“公办赌坊”的赌牌,掌控着广东省大部分的赌坊,还有……垄断着广东全省的行业。
而这赌牌的颁发者,是陈济棠。换言之,裕泰的存在,完全依附于那位“南天王”陈济棠。
但是,尽管现在的陈济棠集广东省军政法三权于一身,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但在方怀辛的眼里,他也不过是个井底之蛙而已。
井底之蛙是很悲惨的,因为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但井底之蛙又是很幸福的,因为他们可以不必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在这口井里,他们就是王,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直到别人往这井里,扔下一块石头为止。
是的,陈济棠是一个井底之蛙,霍芝也是;虽然,他们所在的那口井,有一整个广东省那么大,但不管怎么说,也依然只是一口井罢了。
尽管方怀辛从来不关心政治,但在北平那种地方,又是在燕京大学里,很多事情,想要不听到都很困难。他当然知道,北洋军阀混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当初的那些老军阀们,死的死,隐退的隐退,已经再也掀不起一丝风浪。他也当然知道,中日之间的大战,已然不可避免,甚至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他还知道,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再容许像陈济棠这样的军阀存在了。无论是民心向背,还是政治需要,亦或是迫在眉睫的战争……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唤着一个完全统一的;“南天王”的头衔虽然响亮,但越是响亮的头衔,越是只会加速他的败亡。
也许,自己什么都不用去做,只用静静的等着,就可以了……是的,没错,照着这样的计算来看,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但是,自己真的能这样静静的等着吗?真的不要为茵茵再去做点什么吗?方怀辛痛苦的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然后,他又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当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方怀辛就闻到了一股浓郁到了极致、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从门外怯生生走进来的,是那个被男孩们叫成“玲姐”的女孩,而那浓郁的香味,就是从她手中的瓦罐里散发出来的。
“我……我拿你的钱,买了一只鸡煲汤……”自进门后,玲姐的目光就一直躲避着方怀辛,直到把这瓦罐放在桌上后,她才转过身来,看着方怀辛的脸,支支吾吾的说道,“这个瓦罐太小,装不下;所以,所以……我给家里留了点……”
方怀辛淡淡的笑了笑,但就在他想要强撑着爬起来的时候,久违了的剧痛感却又突然袭来;这一刹那间,他的全身上下,仿似再也没有半分气力。但好在,一直注视着他的玲姐马上就走近床边,轻轻扶他坐起,又拿起枕头,垫在他的身后;然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碗,一把调羹,从瓦罐里舀出一碗汤,端到方怀辛的面前。
整整一天都没有进食的方怀辛,只是闻到这鸡汤的香味,就已经觉得自己很饿了。只是,在这剧痛的袭扰之下,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那双手也丝毫没办法动弹。
玲姐等了一会,也没见方怀辛接过瓷碗和调羹;蓦然间,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面色变得潮红起来。又过了有那么一会,她才仿似下定决心一般,用自己的小嘴凑近瓷碗,抿了一小口。
这鸡汤在瓦罐里,依然还有一些温度,但也没有烫到喝不下去的地步。玲姐便开始一匙一匙的舀了,再一匙一匙的喂给方怀辛。
一碗鸡汤喝完,玲姐捡拭好碗羹。又从桌上拿起一把蒲扇,坐在床边,为方怀辛扇凉。这个时候,方怀辛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的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女孩。
不得不说,那些男孩们找她来玩仙人跳,还是很有一定理由的。她并不是很高,脸型是那种很普通的圆脸,五官也长得并不是特别好看,但难得的,是这张脸给人一种极为协调的感觉;不知道是没有完全发育开,还是营养不良,使得她的身材看上去瘦削无比;但惟其瘦削,更让人不经意间便会泛起一股怜爱之情;尤其是在阳光掩映之下,那只堪盈盈一握的腰身,一时之间,就连方怀辛也不敢再逼视。
“你叫什么名字?”在沉默了很久后,方怀辛问道。
玲姐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再度站起,放下蒲扇;但就在她背转身过去,给他舀第二碗汤的时候,方怀辛听到,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昨天晚上,我一直都有叫他们下手轻点;可是,他们不听……我叫赵艳玲。”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3
标题:
第七章 好坏消息
——在赌桌上,只要不带着所有的爱和恨,就已经有了九分的把握。要有十分的成功,这个人必须是……
——《胜者为王》聂万龙。
在赵艳玲的小心服侍下,方怀辛又喝了一碗鸡汤,还吃了一些鸡肉。只是,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下来了。
而赵艳玲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
她很是小心翼翼的,帮着因为鸡汤的滋补而有了些力气的方怀辛,脱下那身满是鞋印和泥污的白色长袍,又帮着他脱掉了鞋袜和长裤;再又打来一盆清水,用毛巾蘸着这水,轻轻的帮着方怀辛擦拭那些遍布全身的青肿;然后敷上跌打油,用和自己年龄完全不符,已经变得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揉搓这些药油;最后,她走到房角边,从箱子里拿出一整套干净衣衫,帮着方怀辛穿上。
这一切,赵艳玲做得极为自然,完全像是一个正在为主人服务的丫环一样。而在她做这一切的过程中,方怀辛也一直没有阻止。
直到她把那些脏衣服扔进盆里,再又端着盆准备出门洗衣的时候,方怀辛才轻声问道:“你今年多大?”
赵艳玲的脚步在一刹那间急停下来,因为用力过猛,她打了一个踉跄,幸好及时扶住了墙,才没有跌倒。
过了有那么一会,她才抿了一下嘴,然后低声说道:“十四。”
“家里还有什么人?”方怀辛继续问道。
赵艳玲很简洁的答道:“老妈和弟弟。”
“平常都做些什么?”
“洗衣服、卖烟、帮别人守店……”赵艳玲在沉默了一会之后,终于把这个答案补充完全,“还有就是昨天晚上……帮着他们玩仙人跳。”
有的话,就像是一道闸门落下,可以把正在进行的谈话拦腰斩断;而赵艳玲的这句话,就是这样。方怀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赵艳玲似乎也觉得,他不会再问出什么问题了;于是她轻轻的走了出去;不一会,院子里就传来到了洗刷的声音。
等到赵艳玲晾完衣服,再次走进房间的时候;方怀辛却已经不在了;桌上的支票,也不见了;就连那一堆铜子,也少了很多;只是,在剩下的那些铜子旁边,却多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条。
尽管完全看不懂这纸条上到底写着什么,但赵艳玲凭着少女的直觉,还是意识到,这张纸条和那些铜子,是方怀辛留给自己的;而至少这个夜晚,他对自己是没有需求的。于是,她一枚枚的收好铜子,又把纸条叠好,珍而重之的放进口袋里;收起碗羹,拎着瓦罐,准备回家。
但就在她仔细的,把房间大门合上那一瞬间,一种在这十四年间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情感,突然袭上心头。她不知道这种情感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她是应该高兴的,应该很高兴才对。
没错,按照规矩,玩仙人跳被抓住现行,是要做奴做仆、服侍主人一生一世的;而在这一天的时间里,方怀辛对她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就算是她最担心的夜晚,也可以平安的在家中度过;她现在确实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她却实在没有办法高兴起来,她只是觉得深埋在自己胸膛下的那颗心,突然变得异常的空虚;空虚得就像手中那空荡荡的瓦罐一样……
她就在这门外,驻足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一弦弯月挂上天际,赵艳玲才狠狠的一跺脚,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方怀辛已经站在了那块金光闪闪的“裕泰公司银牌现钱”招牌下;只是他的手里,没有了那只藤箱。
好几个门童都在看到他的同时,把脸转了过去。尽管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之间传疯了的、赌将楼神秘白袍男勇抓老千故事的男主角;但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这位年轻人代表着……十个铜子。
那是门童界的耻辱;无论是谁,都不想再尝试一回。
而方怀辛也丝毫没有进去玩几把的想法;他只是一直在街边漫不经心的遛达着,偶尔抬眼瞟一下大街上、被霓虹灯光闪耀得五颜六色的那些车、和那些人。
他这样遛达了很久,就连门童们都已经开始打赌,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离开。但让那些压注在半小时后、一小时后……的门童们都大失所望的是,他竟然在这种时候,伸手招停了一辆黄包车,钻了进去。
“先生,去哪?”黄包车车夫殷勤的问道。
方怀辛揉了揉走得发痛的双腿,淡淡回答道:“你先往前走,到要拐弯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可是这样子……”
车夫很快就闭上了嘴,拉起车把向前跑去。因为他听到,车上传来了一阵阵微弱而又沉闷的响声——那是许多铜子撞击时,才能发出的声音。
“左转……对,这里直走……”
“嗯,这里你先停一下,我想想……对,右拐……”
“前面没有岔路?对了,你的速度慢了一点,往前再走走,看到岔路了没?嗯,那就好,是,这里走左边那一条道……”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夫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等到方怀辛下了车,他便开始抱怨道:“先生,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来中华北路呢?你只要在刚才那里坐了轮渡,马上就可以到的;坐黄包车要绕珠江桥,远了许多……”
方怀辛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他微微仰首,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边掏出一把铜子,在手里一掂一掂的;而车夫也很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两道怎么也掩饰不住的贪婪目光,随着这些铜子的起伏一上一下。
看了大约有几分钟的样子,方怀辛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他重又上车,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作弄”那个车夫了,而是直接说道:“去十三行街。”
看着他把铜子收回口袋,车夫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迟疑着说道:“先生,那是英租界,我们这些没的车,是不能进去的……”
躺在黄包车上方怀辛笑了笑,轻声说道:“在租界外面把我放下来就好了。”
租界,在界外的那些普通人眼中,大致和香格里拉或是桃花源类似。是一个只有洋人和有钱人才有权入住的、神秘而又安全、令人向往的好地方。但只有真正在租界生活过的人才会知道,这里,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有多少富人,就会有多少穷人。
就好像方怀辛现在正要去找的那个人,生活的困窘,甚至比界外的穷人们还要悲惨得多;而最悲惨的是,他竟然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英吉利男爵。
所以,当那位爱德蒙男爵在燠热无比的地下室里,看到方怀辛的突然出现时,心情有多么激动,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方,我的朋友,我的爱人……今天你又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吗?”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不着痕迹的闪避掉这位热情男爵的拥抱后,方怀辛淡淡的说道。
“哦……不管什么样的消息都可以,反正你也看到了,再坏的消息也不会让我的生活更糟糕了;不过,在你说消息之前,让我先为你冲一杯咖啡吧。你看,这是正宗的古巴咖啡,哦,棒极了……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是用那天你让我在那张支票后背书的报酬买的;不是淘来的地摊货,真的不是……”
“好了,我也相信不是。”方怀辛呼出一口热气,开始动手脱掉长衫;就这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的衣服就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湿润。
“我的朋友,你来尝尝这咖啡……”爱德蒙男爵端着两杯咖啡走到他的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惊叹般叫道:“哇呜,你怎么被谁打成这样?这是谁干的?我的朋友,你是来寻求大不列颠保护的吗?好吧,虽然我现在的处境不怎么样,但我身为一个男爵,一名贵族,一定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的……”
尽管他的语调极为愤慨,但只是看到那两杯咖啡连一滴也没洒出来,方怀辛就知道,这位男爵的愤慨,再强烈也有限。他微微一笑,从脱掉的长衫口袋里取出那张支票,对面前的男爵晃了晃,然后说道:“好消息就是,只要你点一点头,这五万六千块就是你的了。”
在这种时候,男爵却表现出了与其平时表现完全不符的精明,他并没有伸手去拿支票,而是抿了一口咖啡,再反问道:“那么,坏消息呢?”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4
标题:
第八章 支付定金
——四宜八忌之第二忌:忌经济拮据,“孤寒钱”(不可缺少的生活费)输得快。
——赌王叶汉。
“你确定,你很想听那个坏消息?”方怀辛收起支票,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悠悠问道。
爱德蒙男爵死死盯住他的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不管怎么样,一个价值五万六千块的坏消息,总还是值得一听的。”
方怀辛淡淡一笑道:“那好吧,坏消息就是,我要你带我去一趟霍公馆。”
这一次,爱德蒙男爵手里的咖啡终于泼出了一些;他惊讶的问道:“霍公馆?你是说……广东赌王霍芝?”
方怀辛挑畔般的看了他一眼,轻蔑的说道:“没错,就是他家;怎么样,你敢吗?”
“可是,霍芝的住处很隐密,整个广州城也没几个人找得到……”
“那个你不用管,我找得到。”
在方怀辛说完这句话后,地下室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能感觉得到,房间里的热气,正在侵袭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而这身体里的水分,也因着这燠热,正一股一股的,向外流淌。
也许是为了补充水分,两人都大口大口的喝着咖啡;直到两个咖啡杯都喝到见底,爱德蒙男爵才终于开口问道:“你去了后想做什么?”
“这个你不用管,我知道,凭你的身份,可以借到一辆轿车;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开着这辆轿车去拜访霍赌王;当然,不是亲自开车,我会做你的司机……至于你从霍公馆出来后,那个司机去了哪里;就更不用你担心了。他也许会去喝茶,也许会去,也许会去嫖妓,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又是一阵沉默后,爱德蒙男爵的声音再次在这逼仄的地下室里响起:“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是,你真的能够确信,这件事情伤害不到我吗?”
方怀辛斩钉截铁般回答道:“当然。”
爱德蒙男爵的脸色阴晴不定,有那么一会儿,方怀辛甚至以为他已经放弃了;但是,他没有。最后,他伸出手,对方怀辛说道:“好的,我明天就去借车,后天早上九点,你来我这里。”
方怀辛很认真的看着他的脸,然后这目光移到了他伸出的那只手上;他微微一笑,再次从长衫口袋里拿出那张支票;但就在爱德蒙男爵浑身颤抖着,想要接过这张支票的时候;却突然看到,方怀辛慢慢的、但却毫不犹豫的,把支票从中间撕成了两截。
还来不及等爱德蒙男爵叫出那声“不要”;其中的一截,就已经被方怀辛拍到了他的手中,方怀辛的嘴角上翘,像是带着戏谑和嘲讽般,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说道:“我觉得,一笔五万六千块的生意,我们还是要谨慎一点为好;这是定金,进了霍公馆后,我再付清全款;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爱德蒙男爵看着手里的半截支票,呆了半晌后,才幽幽叹息一声,轻声道:“我现在觉得,比起刚才,我更有一百倍的动力,一定要做成这件事了。”
方怀辛很爽朗的笑了起来,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有多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他一边笑着,拿起手边的长衫穿上;一边对爱德蒙男爵说道:“那就好,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有动力,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那是当然,我的朋友,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只要我认真想要去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怎么说我也是大不列颠爱德蒙家族的……”
爱德蒙男爵的声音曳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就在自己喋喋不休的时候,方怀辛已经走远,他的背影,已经隐入了那深深的夜色之中。
凌晨,依然拎着那只瓦罐的赵艳玲又来到了那家旅馆,又来到了那个房间外。
这一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睡好;不是被恶梦惊醒,就是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而无论是梦中,还是在醒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都充斥着那个男人;那个一袭白袍,仿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男人。
然而,真正出现次数最多的,不是他在和刘爷打交道时,那副平起平坐、不卑不亢的样子;尽管刘爷对赵艳玲这种人来说,已经算是天神一般存在的人物了;也不是他在面对那些男孩子们,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气;她记忆最深的,反倒是前一个晚上,他失魂落魄的在路上行走着,等到自己鼓足勇气,上前去抱住他;他却突然如野兽一般反抱住自己,还当街狂吻自己双唇和脸颊时的那一幕。
还有,当她拼命抗拒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间看到的,那无数条长长的泪痕……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伤心到这种地步;她知道,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伤,是任何人都装不出来的。于是,在那一刻,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放弃了抵抗。如果这不是一场仙人跳;如果不是那些男孩们马上就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自己应该已经被他带来旅馆,然后……
每每想到这里,赵艳玲就会感觉脸上一阵发烧。常年在广州北岸码头厮混的人,是不允许软弱的,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尤其是像赵艳玲这种姿色不错、却又家境贫寒的女人,若有半分软弱,早就已经被那些男人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但在那一刻……
悲伤到那种程度的男人,怎么能让自己不去怜爱,不去呵护;哪怕,是牺牲掉自己的一切,只要能够换来他的展颜一笑,也是好的啊!
就在她站在房间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间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那个男人,就那样站在门边;对着她微微一笑。
“来了?”方怀辛很是自然的问道。
“来了。”她有些机械般的回答道。同时低下头去,不敢直面他的那张笑脸。
方怀辛看了看她手中的瓦罐,继续问道:“还是鸡汤?”
“不,早上看到有刚杀的猪肉卖,就称了一斤排骨,炖了些排骨汤……”
方怀辛侧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嗯,我是湖南人,对吃饭这种事也不怎么挑的;以后做菜的时候,放两个辣椒进去就好。”
他以为面前的女孩一定会低垂着头,轻声回答一句“好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赵艳玲却突然抬起头来,尽管她的脸上,还是布满了红晕;尽管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但至少这一次,她敢于看着方怀辛的眼睛,坚持着说道:“先生,你的身体还没有全好;要多喝点汤滋补一下……”
像是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句话里,在说完这句话后,赵艳玲觉得一阵酸软的感觉,在自己全身上下蔓延开来。但没关系,她已经把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而且,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说了“以后”两个字,他说了,他真的说了!
赵艳玲感觉自己的心脏,正抑制不止的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她现在没有一点力气,只想要找个地方靠着,不管是床,还是椅子,还是……那个男人的怀抱。
但方怀辛只是微微侧身,从她的身边走过。隔了老远,他的声音才从风中传来——
“我一会再吃早餐,现在要出去走一下,你……一起来吗?”
尽管说是“出去走一下”,但赵艳玲很快就发现,一直走在前面的方怀辛,目标非常明确;在拐了几个弯后,他们已经站在了那条中华北路上。
“从旅馆到这里,你还能找到更近的路吗?”在停下脚步后,方怀辛抬眼看向天边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淡淡的问道。
“能。”赵艳玲很肯定的回答道。
方怀辛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那好,你带我走一次。”
这一次,他们基本上都是在那些破旧的小巷子里穿行。做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州本地人,赵艳玲对地形的熟悉度是毋庸置疑的。而当他们再一次回到旅馆的时候,用的时间还不到刚才的一半。
“谢谢。”站在房间的门外,方怀辛由衷的对赵艳玲说道。
赵艳玲嫣然一笑,圆圆的脸庞在朝阳的映射下显得红扑扑的,分外惹眼。她走前一步,推开房门,回头说道:“放了这么久的汤,我给你去热一下。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怀辛沉吟了一会,然后缓缓说道:“方怀辛。”
作者:
高原一秀
时间:
2011-3-4 21:54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4
标题:
第九章 似曾相识
——人生这场赌局,只分胜或者败,根本不分卑鄙不卑鄙。
——《胜者为王》张天鼎。
站在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边,一身西装革履的爱德蒙男爵,正一直不停的抹汗,一直不停的把左手抬起来,斜眼看向腕间的那块名牌手表。
这辆高级轿车,和那一套西装,还有腕间的名表,都是他借来的;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他租来的。
一个早上的时间,从八点到十二点;租金是十个大洋。尽管这笔钱已经足够爱德蒙男爵付清那间地下室整整三年的房租;但对能够拥有豪车名表的人来说,也不过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数字罢了。
要不是看在万里之外的爱德蒙家族的面子上,就算再加上十个大洋,爱德蒙男爵也未必能够借到这些东西。
在又一次看表之后,爱德蒙男爵终于忍不住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只雕着精美花饰的雪茄匣。他自嘲般笑了笑,这全身上下,除了袜子和内裤外,也就只有这一样东西,是他自己的了。
像所有贵族一样,他用四根手指握住雪茄匣,再又用食指轻轻一弹,这匣子便打开了。只是,在看了一眼里面仅剩的两支雪茄后,爱德蒙男爵咽了口口水,又轻轻的,把匣子关上,珍而重之的放回口袋里。
他再一次抬手,看了看那块表;现在,离九点钟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爱德蒙男爵从来没有担心过,方怀辛是在欺骗自己。这一整天里,除去东奔西跑借车的时间,他的几乎其他所有时间,都在和那半截支票共处。毫无疑问,它是真的。
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傻到拿出五万六千块,只为骗别人的十个大洋。
但在这一刻,他却突然心慌起来。他担心的,并不是方怀辛会出现什么意外,从他知道这个人的计算能力那一天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他担心的,只是方怀辛会在事到临头的时候,突然畏惧、退缩。
爱德蒙男爵当然知道,像方怀辛那种慷慨而大方的人,就算放弃了这件事情,也一定会帮他出这十个大洋,甚至还会在这十个大洋外,再给他一笔报酬。可是,见鬼,再怎么样的报酬,能给到五万六千块那么多吗?
就在这心慌已经差不多到达极限的时候,海关大楼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九点整。
悠扬的钟声就像是一记记重锤般,敲击在爱德蒙男爵的心头。但就在这钟声敲响最后一下的同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搭上了他的肩头。
他“霍”的转身过来,开口道:“我的朋友……”
但是,只说完这四个字,爱德蒙男爵就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方怀辛,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形貌凶恶、高大粗壮的中年男子。
不过,当这中年男子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和方怀辛一模一样;就连那种简洁而不容人抗拒的语调,也是一模一样:“好了,我们上车吧。”
“你是……方?”看着面前的络腮胡正娴熟的驾驶着高级轿车,快速而又平稳的行驶在大街上;爱德蒙男爵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他实在没有办法,能够把面前的这个人和那个温文尔雅、瘦瘦弱弱的年轻人联系到一起。
正在开车的络腮胡并没有说话,只是松开握住方向盘的右手,从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随意的晃了晃,又收了回去。
尽管他的这个动作,只是在短短的一秒钟内完成;但爱德蒙男爵还是看清楚了,那张纸片,就是那张支票……的另一半。
爱德蒙男爵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所有的担心、害怕、心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都已经离他而去。在他有限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受到一种叫做安全和踏实的东西。
但还是有一些问题,必须在那个人离开之前问清楚。就比方说——
“霍芝如果不肯见我,怎么办?”
“不会的,他可以拒绝所有的人;但他绝不会拒绝一个能够找到他家、而且不明身份的洋人。”
“你需要我……帮你拖住霍芝多久?”
“半个小时。你看,这很简单;你只要装出听不懂中文的样子,也许他光找翻译就需要这么久时间。”
这确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算不用装,和无数人打过交道的爱德蒙男爵,也相信自己可以拖住霍芝半个小时。除了面前的这一个之外,爱德蒙男爵所认识的其他人,似乎都特别喜欢兜圈子,一件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在他们的客套寒喧试探绕圈之下,甚至花上一整天的工夫,也未必能够正题。
他点了点头,拿出雪茄匣打开,贪婪的闻了一下匣子里雪茄的香味,然后继续问道:“你真的能够确保……我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在后视镜里,方怀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当你和他聊完半个小时后,你就可以走了,甚至你还可以找他借一个司机。而只要你进了英租界,就再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寻求领事馆的庇护;要是这样你都还感觉危险……那么,不要忘记,你的手里拿着五万六千块,我的朋友,五万六千块,足够你跑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能够让你感觉到安全的地方去。”
爱德蒙男爵再次点头,方怀辛说的这些,也都是他所考虑过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受到什么牵连;这也是他敢于答应方怀辛的一个重要因素。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否则,他也就不会这么穷困潦倒了。
这个时代的,只要稍微有些胆子的洋人,都会混得很好,很有钱。而很显然,爱德蒙男爵不属于其中。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在最后一个拐角处,方怀辛问道。
“有,有……”爱德蒙男爵张了张嘴,像是非常为难一般;但最后,他还是耸了耸肩,一摊手,问道,“坦白说吧,我很好奇,亲爱的朋友;虽然我知道不该问,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要从那里得到什么?”
方怀辛一踩刹车,把车停在了那幢看起来不起眼的小楼前。在下车叫门前,他扭过头来,轻声说道:“到了现在,我也不妨对你直说了;我要去他家偷一件珍宝,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
霍公馆的大门打开了,拿到另半截支票的爱德蒙男爵,心满意足的下了车,在一个门童的指引下,顺着那条两侧种满了桂花的小路,走向那间宽敞的客厅。而在另一个门童的指引下,那辆黑色高级轿车沿着车道,缓缓的开进了车库。
“你是下来喝杯茶,还是就在车上等着?”对上一个司机,霍公馆的门童当然不会假以辞色;只是,看在车上坐着的那个洋人份上,门童才隔着车窗,多问了一句。
“我就在车上坐着好了。”方怀辛笑了笑,只是他现在的扮相,使得这个笑,也显得那么狰狞。
门童又看了他一眼,懒懒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好,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不要到处乱跑。”
方怀辛暗暗在心中补上一句“那是不可能的”;当他看到门童的背影消失不见后,便马上用和自己扮相绝不相符的矫健,打开车门,跳下车来。
看着身边那些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场景,他的耳边,似乎不停的回响起,那柔美到了极点的声音——
“伯父的家很大,我就住在后院西侧的一个小房子里……”
方怀辛毫不犹豫的,提步向后院走去。
“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秋千上看书……”
拐过一道假山,方怀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正随风微微飘荡的秋千。
“还有,在两棵槐间搭一张吊床,日头偏点的时候,可以躺在上面,睡得很舒服……”
那两棵槐树,正静静的立在那里,方怀辛仿似还能从这槐树上,看到吊床绳系的印痕。
穿过这两棵槐树,当方怀辛终于走到西侧那一排小房子前时,映入眼帘的,是贴在其中一个窗子上的,用红纸剪成的小兔子窗花。
时空变幻,就像是回到了北平的那个小巷子里、她费尽心思才找到的剪花老师傅家里。她扬着脸,拿着自己刚刚学着剪出来的小兔子,欢笑着问道:“以后,我就把这个贴在家里的窗子上,好不好?”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5
标题:
第十章 对赌叶汉
——我大破听骰党,救了你的赌坊,救了你的全部财产,救了你的一条命;现在,我只要管理一家赌坊,只要泰兴的一点点股份;但你和我说的,竟然是让我去当荷官,把工薪从七百提到两千……傅老榕,我不是一条狗,我是叶汉,我要让你记住,认错我叶汉,是你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赌王叶汉。
躲在假山后,方怀辛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只红色的小兔子。
“不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伯父都只会在前院的客厅里接待他们;后院永远都是很安静的,除了他的四个妻妾和我,就只有两个女仆可以进来打扫。”
那两个拿着扫把的中年女仆,刚刚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从假山前走过。
“她们四个喜欢凑在一起打麻将,打通宵是经常的事情。所以她们一般不到十二点都不会起床;因此,我习惯了早起,那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占着整个院子……”
院子里一片静寂,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刷刷”声,在整个院子里回荡。方怀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现在,离见到茵茵只差最后一步了。那就是——
走过去,推开那扇门。
只是,他却一动也没动,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要犹疑什么。
只是,方怀辛很快就明白了,一种天神般威严的声音,像是蓦然间在他的脑海里炸雷般惊响:离开吧,回头是岸!
他知道,那是赌徒的直觉。因为这种直觉,他已经在赌桌上,躲过了好几次的灭顶之灾。
但这一次……
方怀辛不知道,前面到底会有什么危险等着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后退。
后退了,固然可以很安全的离开这里;后退了,固然可以再找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潜入霍公馆;就像很多人常说的那样,拳头收回去,再打出来的时候才会格外有力……但方怀辛更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一次后退了,那么以后,自己将再也没有看到茵茵的机会了。
广东赌王霍芝,是绝不会容许他在广州城逗留太久的;无论是因为茵茵,还是因为自己的赌技。事实上,如果不是挨过那一顿打的话,只怕刘爷己旅馆那一趟,就会对自己下达霍赌王的最后通碟。
而下一次……只要“南天王”陈济棠和广东赌王霍芝不倒,自己在广州城,就绝无安全可言。
这一切种种,在他脑中的计算,也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念头。最后,方怀辛还是提步走上前去,缓缓的,但却坚定的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屋角的屏风后,散发着淡淡的薰香味;和这薰香味交织的,是中药和药油夹杂在一起的味道;床单有些皱,证明这张床的主人不久之前还在这里睡过;几本书胡乱的扔在枕头边;然后,方怀辛看到,在这些书的旁边,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三个筹码。
两个红色的,一个绿色的;上面还分别写着两元和一元的字样。
方怀辛忍不住弯腰拿起这三个筹码,他认识它们,它们不属于广州裕泰,而是……北平大通赌坊的筹码。
那是他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着霍茵茵去赌坊;那一天,他手风极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赢到了几百元现钞;后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小心把这些没有兑换的零碎筹码弄丢了;但在这里,在茵茵的房间里,他却又看到了它们。
问题是,茵茵哪里去了?
毫无征兆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方怀辛警觉的直起腰;但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
六七把,同时指在了他的头上。
而傅老榕的声音,也再次轻轻在他耳边响起:“霍先生想要见你。”
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宛如冰块一般,没有任何温度。
那间宽敞得如赌坊大厅的客厅里,霍芝依然坐在主位,刘爷也依然谦卑的站在他的身后。只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了方怀辛的座位。
或许是因为上次的试探后,明白自己的威压对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管用的缘故;这一次,等到方怀辛被那几个帮闲带进客厅,霍芝就马上说道:“年轻人,你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的潜入我家;按理说,我应该留下你一条命。但是……”
他沉吟了一会,接着说道:“但是,看在你是为了茵茵的份上;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年轻人,告诉我,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方怀辛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赌。”
霍芝微微点头,然后说道:“赌有很多种,你最擅长的,又是哪一样?”
方怀辛仰起头,像是思索着什么;过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才回答道:“骰盅。”
霍芝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拍了三下手掌,对方怀辛说道:“那好,我们就赌骰盅;三局两胜。”
话音未落,从客厅的侧门处,走进了一个三十岁许的男子。他很是谦卑的,走到众人的面前,一个个躬身行礼,恭敬的称呼道:“霍先生,刘先生,傅先生。”
等他打完招呼后,霍芝指着他,对方怀辛说道:“这是澳门的一个荷官,经人介绍,准备跳到榕仔手下的赌坊里工作。据说他摇骰盅是有一手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就让他和你对赌,怎么样?”
在看到方怀辛淡淡点头后,霍芝又指着方怀辛,对那个男子说道:“这个人就算是我对你的考核;要是赢了,我替榕仔拍板,把你的工薪定到一千块;要是输了……”
“我过档广州的时候,榕哥说的是给我七百块一个月;要是输了,我自愿只要三百块。”男子没有等霍芝说完,就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方怀辛分明看到,霍芝的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但这愠色一闪即逝,很快的,他的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这笑意越聚越浓,让整个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放松起来。
然后他拍了拍男子的肩,笑着说道:“你也不错。”
在说完这句话后,霍芝又对傅老榕说道:“榕仔,去拿一个骰盅,我倒要看看,到底这两只过江龙,哪一只,要更强一些。”
骰盅很快就被拿来了,在各自检验过那三粒骰子后,男子把骰子放进骰盅;然后走到方怀辛的面前,伸出右手,有些倨傲的说道:“澳门叶汉。”
方怀辛伸出手去,和他轻轻一握;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
三颗骰子在骰盅里旋转,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紧张的注视着那只在叶汉手中,有如玩戏法般盘旋飞舞的骰盅;除了霍芝,和方怀辛。
他们只是一直在对视着,四道锐利如剑的目光,似乎想要剖开对方的身体,探寻对方内心最隐秘的世界。
叶汉似乎有意在霍赌王面前卖弄一番,整个身体,似乎都变成了那小小骰盅的舞台;指间、臂弯、后颈这些地方,无一不能把骰盅控制得得心应手……直到最后,他才“啪”的一声,把骰盅拍回赌桌。
“请落注。”他伸手指向骰盅,对方怀辛傲气十足的说道。
直到这个时候,方怀辛才收回和霍芝对视的目光。往赌桌上的骰盅随意的看了一眼后,轻声说道:“不是大,也不是小;围骰。”
只是看到叶汉脸上在刹那间凝固的笑容,大家就已经都知道了结果到底是什么。但傅老榕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揭开了那只骰盅——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三个鲜红的一点。
“我还在香港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叶先生的大名。”对着霍芝不解的眼神,方怀辛淡淡的解释道,“叶先生以能控制骰子闻名港澳;而他的成名技,就是可以随意的扔出围骰。尽管他的手法极为繁复,就连我也完全听不出点数。但不管怎么说,我赌他这第一铺,一定会扔一个围骰出来;好在,我运气不错。”
“不错不错。”霍芝率先鼓起掌来,而在一瞬间,零落的掌声便在客厅的四面八方响起。而就在霍芝停下掌声的那一瞬间,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像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过一样的寂静。
霍芝走到叶汉的身前,再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温言劝慰道:“虽然这一把输了,但你并不是输在赌技上;而是输在人心上。所以,后面两把,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叶汉感激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广东赌王,又看了一眼方怀辛;然后一言不发的,再次拿起了骰盅。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8
标题:
第十一章 赌技人心
——高估一个人,比低估一个人对自己更有利。
——《千王之王重出江湖》常昆。
这一次,叶汉并没有再玩什么花活;他只是把骰盅高高举起,狠狠的摇了几下,重重的,把这骰盅顿在了赌桌上。然后用一种挑畔的目光,瞪向一脸淡然的方怀辛。
方怀辛的目光再度从霍芝身上离开,他回望了叶汉一眼,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一铺,我猜不出。”
“但是你总归要落注的。”叶汉马上针锋相应的说道。
方怀辛淡淡一笑道:“无论我猜大还是小……应该都赢不了;那我就再猜一次围骰吧。”
猛然间,叶汉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在笑完后,他才轻轻揭开那只骰盅。
骰盅下,空无一物。
“年轻人,无论你猜大猜细还是猜围骰,这一把,你都是输。因为……”
叶汉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握住的骰盅轻轻一扬,从这个角度,无论是霍芝还是方怀辛,都可以清楚的看到,在骰盅和手指之间的间隙中,三枚骰子正静静的停在那里。
这一次,轮到方怀辛率先鼓起掌来;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说道:“我一直听说,叶先生练就了传说中的袖底收骰术,只是无缘得见,今天能够有幸一饱眼福,真是不枉此行了。”
叶汉傲然一笑,然后把三枚骰子重又放入骰盅里。
这一次,在叶汉摇骰盅的时候,方怀辛没有再去看霍芝;而是很认真的,盯住叶汉的双手;叶汉也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在哈哈大笑声中,他一边摇着骰盅,一边背转身向后走去,然后猛的一个甩头,将骰盅向空中扔去。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盘旋上升的骰盅引入半空时,叶汉猛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已经拆封的扑克牌,随手挑出两张,掷向赌桌。刚好在这扑克牌正面向上,稳稳的停在赌桌上时,那只骰盅也落了下来,扣在扑克牌上。
“前两次,我都有出千。”露过这一手的叶汉,双手叉腰,站在原地;对着那只骰盅,像是一个看着自己手下士兵的将军一般傲然说道,“但这一把,是大是小,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顿了一顿后,他转向方怀辛,继续说道:“我扔这两张扑克牌,不是因为炫技;而是我知道,真正的赌徒,只要系统的练习过一段时间,都可以听得出骰子和赌桌碰撞时的声音;我相信,你也有这个本事。但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去听过骰子和扑克牌摩擦时的声音。所以,这一把……就让我们来赌运气吧。”
“如果只论运气的话……我的运气,一向都很好。”方怀辛淡淡的说道。
然后他走到了赌桌前,弯下腰,认真的看向那只骰盅,就像是自己能够透过牛角做成的骰盅,看到里面的骰子点数一样;过了有那么一会,他才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他下注。就连广东赌王霍芝,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死寂一般的客厅里,方怀辛那像是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的声音,轻轻传来,很快的,就在这客厅里蔓延开去——
“二一一,四点,小。”
霍芝站起身,走到牌桌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缓缓伸出的那只右手上。这只手,轻轻的揭开了那只骰盅;骰盅下面,两个鲜红的一点,紧紧的,把另一个两点夹在中间。
“啪、啪、啪……”这一次,不用任何人带头,所有人都自发的鼓起掌来;除了一脸茫然的叶汉。
“你……你听骰的技术,怎么能够练到这种地步?”他一脸不敢置信的看向方怀辛,大声问道。
方怀辛没有回答,而是深深的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那位手中还拿着骰盅的广东赌王。沉声问道:“霍赌王,晚辈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霍芝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方怀辛,点点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很快的,他又摇了摇头,然后放下骰盅,一言不发的,从客厅的侧门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异常毒辣。方怀辛再一次穿行在那些破旧的小巷子里;尽管整件长衫都已经被汗湿掉,但他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
“先生……”一个街口处,一个男孩子跳了出来。
“先生……”另一个拐角处,又一个男孩子跳了出来。
当他走到旅馆的外面,第六个男孩子也跳出来,叫了那声“先生”后,方怀辛才终于开口道:“我让你们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吗?”
“是的,先生,中午一点钟去天津的三张船票,已经买到了。”那个年岁稍大点的男孩举起三张船票,递给方怀辛。
“小六刚刚发来信号,您的来路没有人跟踪……”另一个男孩也挤到方怀辛的面前,像是邀功般说道。
年岁稍大一点的男孩马上把他挤开,然后抢着说道:“先生,我准备好了衣服,也和家人说过了……您看,是不是把我带走,我虽然不会写不会算,但我很可以吃苦的……”
这句话像是捅翻了马蜂窝一般,几乎所有的男孩们都开始聒噪起来:“先生,我也准备好了衣服,也和家里说好了……您答应过我们,会从我们当中选一个人带走的……”
方怀辛无奈的笑了笑,这些埋伏在小巷子里的男孩,只是他为了从霍公馆安全带走茵茵,而留下的后手;当时只怕他们办事不力,让自己在逃出霍公馆的时候又再被抓回去。所以才颁赏许愿,谁要是做得好,就会把第三张船票给谁,带着他去北平吃香的喝辣的……
但是,现在,茵茵没有救出来,自己还能离开广州城吗?
“你必须得走,马上就走。”傅老榕的声音,从方怀辛的身后传了过来。
随着一片“傅爷”、“傅爷”的叫声,方怀辛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苦笑着说道:“我知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傅老榕根本没等到方怀辛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你必须马上就走,你要知道,道上的规矩讲究的是事不过三;第一次,霍先生忍了;第二次,他还能再给你一个机会;但要是还有第三次……”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怀辛感觉到,傅老榕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了。但他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
很快的,方怀辛就感觉到腰间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伸手摸了一下,是一个北方人常用的褡裢。
“谢谢。”没有任何矫情的推辞,方怀辛很是坦然的,转身对傅老榕说道。
傅老榕认真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声。但就在他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好奇的问道:“方先生,我想知道,第三把,你是怎么听出骰子点数的。”
“我没有听出来。”明知道叶汉是傅老榕一手提携的人,所以方怀辛也很诚恳的回答道,“我是真的没有听出来,我说过,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看着方怀辛准备提步走进旅馆大门,傅老榕急切的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大声说道:“运气再好,也不可能好到这种地步吧,如果你只是猜中大小,那我不说什么。可是,你居然连点数都能听得到……”
方怀辛转过头来,看着傅老榕那满是汗水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我记得在揭盅之前,他说过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把是大是小;这句,是假话。对吧?”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的少女一般,傅老榕有些忸怩的回答道:“嗯。”
“虽然他还有说,扔扑克牌不是为了炫技……”方怀辛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榕哥,他是你的人,按理我是不应该说什么的。但我一点也不信,像他那种能够吃苦忍受,数年如一日,只为磨炼赌技的人,能够甘于平凡。我当时就在想,他苦练这一招飞牌挡盅,也是和练习袖底收骰一样,只为有朝一日在人前露出来,能够借此上位。所以,今天他才会把所有的招术,都在霍赌王面前演示一遍。”
“所以……”不等傅老榕说话,方怀辛就接着说了下去,“他既然怀了炫技的心,就一定不仅仅只是用扑克牌挡住骰盅那么简单。像他那么骄傲的人,从一开始练习的时候,就会想要走一条和别人不同的路;至少,也会给自己增加难度。就比方说,扔出多少点,就会扔出相应点数的扑克牌……”
方怀辛头也没回的向前走去,直到他走进旅馆的院子里,才低声的、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而那两张扑克牌,是一对二。”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1:59
标题:
第十二章 海上纪事
——我们两个赌了一辈子,竟然从来没有在赌桌上真正玩过一把牌,这真是令人羞耻的事情。
——《摊牌》史蒂文斯
站在船头,清晨凛冽的海风吹得方怀辛的衣角猎猎作响;看着海平面那一线朝阳缓缓升起,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人生如鼠,不在仓,便在厕。”
“方先生,你说什么呢?”身旁的那个小男孩揉着惺松的睡眼,嘟哝着问道。
方怀辛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上船前,在那些小男孩们苦苦哀求下,方怀辛终于选择了年纪最大的、被其他男孩们称为“”的他,做自己的跟班。还专程去了一趟他家,给他瞎眼的老娘,留了一笔钱。
而那个一直苦苦守候在旅馆房间里的女孩子,拿到了另一张船票;当然,他也为她的家里,留了一笔钱。
就在红日跃出海面的那一瞬,方怀辛的肩头突然一沉,一件从北平带来的狐皮外套,被那双纤纤小手披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柔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先生,海上风大,你要小心着凉。”
方怀辛转过身来,看着这两个前一晚吵着闹着要看海上日出,但到末了,却赖在床上装死,还得他一个一个从床上提起来的孩子。他们的衣裳极其单薄,在广州那种地方,还没有什么所谓;但到了海上,被海风一激,两个人都冻得浑身发抖。
“我的箱子里,应该还有些衣服,小玲,你拿两件来,和小涛先披着吧。”方怀辛淡淡的吩咐道;然后他又转过头去,看向海天交际处,那一轮红日。
这红日越升越高,来到船舷上的旅客,也就越来越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旅客们相互攀谈着;在这茫茫大海上,说话,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仅次于……。
方怀辛不是没有听到身后两个小孩拉拉扯扯的声音,但他并没有在意。可是,当这声音消失很久之后,他的身后又传来小涛的哭泣声时,他就没办法不转身过来问一句为什么了。
赵艳玲帮他回答了方怀辛的问题,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我一开始就叫他不要去赌……现在好了,他把先生给他的钱,都输光了。”
“哦?你玩的是什么?”方怀辛点着一支烟,在吐出一口烟雾后,轻声问道。
“就是骰盅……我一开始只是在旁边看着,没打算落注;可他连着开了十二个大,我以为不会再有大了,一时头脑发热,就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小那一边……”
“结果还是开大。”方怀辛冷冷的总结道。
小涛的头都快要埋进裤裆里了,过了有那么一会,他才“嗯”了一声。
看了一眼小涛,方怀辛继续说道:“接着下一把,你拿身上的衣服又压了一把小;结果出了第十四把大。”
这一次,不光小涛,就连一旁的赵艳玲,也把头低了下去。
方怀辛又抽了一口烟,悠然的吐出烟圈后,他轻声说道:“你不用这个样子,我那件衣服是五块钱买的;以后,会从你的人工里扣掉。不过……还有另一个办法,你想听吗?”
不等小涛回答,他就接着说了下去:“我再给你借五块钱,你去把衣服赢回来。”
最开始,两个孩子都以为方怀辛是因为生气,而在说反话;但当他掏出五块大洋,放进小涛手里的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方怀辛是认真的,他既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在开玩笑。
“这五块钱,你要等到他把骰子摇停,再一次压下去;如果压大的那一边钱多,你就压小;如果压小的那一边钱多,你就压大。明白了吗?”
方怀辛很仔细的说着,而小涛也一边很仔细的听着,一边不停点头。
“好了,去吧。”方怀辛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道。
“可是先生,这样……真的一定能赢吗?”等到小涛走远,赵艳玲忍不住开口问道。
“赌这种事情,哪里有一定的?”方怀辛把手里的烟头随意弹进海里,悠然说道,“只要骰盅没开,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看着赵艳玲若有所悟的点头,方怀辛又笑了笑,接着说道:“只是,像这样的街头小赌,十有九骗;敢开摊练赌的,手里肯定会有点花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一般来说,庄家都会吃大赔小。所以,你不用为小涛担心,他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就看到小涛兴高采烈的从船舱里走出来,他的手里,还握着那五个大洋;而他的身上,也还披着那件方怀辛的衣服。
就像这衣服,从来都没有从他身上脱掉一样。
大约晚上十点左右,船到上海。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加煤和上下客后,这船便缓缓掉头,驶离码头。
但很快的,这船就不得不再停了下来。
无数探照灯强烈的光线,照射在这艘船上的每一个角落;一直站在船头的方怀辛,也不得不低下头去,把双眼隐藏在那漆黑的夜里。
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从这探照灯的间隙走了出来,他手里握着喇叭,大声说道:“我们是上海总巡捕房的,叫你们船长出来说话!”
船长很快就被请出来了,虽然表面上,他还能保持镇定,但已经变得颤抖的声音,却彻底出卖了他些:“有什么事情吗?我的船,广州海关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带!”
“行了!”总巡捕房的人不屑的摇了摇头,接着说道,“的事情,不归巡捕房管!找你来,是要用你的船,帮着搭个客人!”
比起,这只是件小事情罢了。松了一口气的船长,马上命令水手们放下轮梯;然后看到,一个年轻人顺着这轮梯,爬上了甲板。
“麻烦你再等一下,我还有一些东西。”年轻人笑着,对船长说道。
很快的,这“一些东西”就顺着轮梯,也被人送了上来。那是整整六个涨得鼓鼓的、高可齐膝的皮箱。
年轻人看着脚边的这些皮箱,叹了口气,俯在船舷上,对下面叫道:“我一个人,怎么拿这些箱子;马老大,你好人做到底,就再借给我两个小弟提一下箱子吧!”
“马老大?”听到这个名字,方怀辛不禁暗暗重复了一次;他悄悄抬眼看去,果然,在探照灯的光线后,隐隐站着一个肥胖的身影。
身为一个赌徒,方怀辛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南霍北杨中肥马,向来并称为“三大赌王”。而如果论起权势和财富,身为上海滩赌王的马元彪,更是稳稳压住南霍北杨一头。
只是,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躲在探照灯后,有些尴尬的笑着;方怀辛分明看到,那个胖子挥了挥手,原本在他身后站着的两个小弟,便走上前来,顺着轮梯爬上了这船。
船长亲自带路,把年轻人迎入了头等舱。那两个小弟则一趟一趟的,把箱子分别提了进去。
只是,在提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那个小弟却出了点状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突然脚底打滑,跌倒在甲板上;而那箱子,也脱手而出,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
一阵海风吹过,花花绿绿的钞票,突然从箱子里如潮水般喷薄而出。在这海风中翻滚、飞远……
“真好看,不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年轻人从船舱里也走了出来,他全然不顾跪在甲板上、痛哭求饶的小弟;就那么站在方怀辛的身边;看着那一张张漫天飞舞的钞票,由衷的感叹道。就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钱是自己的一样。
原本,方怀辛是不打算接这句话的;但鬼使神差般,他却点头说道:“五万块的钞票,确实很好看。”
“哦?”年轻人的目光,顿时从那些钞票中收了回来,他扭头看向方怀辛,像是要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五万块?”
方怀辛突然也笑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嘴巴张合了几下,像是在说话,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海上风大,我听不清。”年轻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走近方怀辛,把耳朵贴近了他的嘴边。
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方怀辛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猜的!”
年轻人被这句话一震,几乎是跳着离开了方怀辛的身边。两个人在这暗夜里对视着,莫名的,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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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概率算牌
——我发誓要成功,这是一种挑战,但真的没有报复的成分;发愤这种事,无论如何还是为自己好。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没有人喜欢贫穷而无能的亲友。
——澳门赌王何鸿焱。
在这样的暗夜里,没有光,没有声;有的,只是傲立在海天之中的那一双年轻人。
海风狂劲的吹拂下,两人的衣角,都不时的轻触到对方,但很快又被这风给吹走;在这黑夜里,隐藏在那两袭外套下的白袍,却又显得异常的醒目。
漫天飞舞的钞票,像是一块浮华的布景;见证着,这两个人的相识。
“每个箱子里,都装着五万块现钞;十块的两千张,五块的四千张,一块的一万张。”年轻人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我只是不愿意相信,还有人能和我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它们计算清楚罢了。”
方怀辛摇了摇头,也轻声说道:“我说过,这只是猜的;而我,一向运气都不错。”
当这钞票纷纷落入海中,一切,都又再度重归寂寥后;年轻人率先伸出手来,对方怀辛说道:“认识一下,吴长健;山东人,现住北平。”
方怀辛略一沉吟,握住了那只手,淡淡说道:“方怀辛。”
尽管方怀辛的反应略显冷淡,但吴长健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伸出手去,搭住方怀辛的肩头,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方兄,这里风急夜冷,不如,我们去餐厅里喝上一杯?”
方怀辛似有意似无意的一侧身,把他的手从自己肩头卸开。然后他扭过头,注视着吴长健的脸。在这脸上,有的只是一片热情,和真挚。
“我不是很饿。”他这样说着。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轻声问道,“不过,如果有人非要逼我请客的话,那我也躲不过去,对不对?”
“方兄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大笑着的吴长健这样说道;而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重又把手搭上方怀辛的肩头;而这一次,方怀辛并没有再躲开。
于是,刚刚相识的两个人,却像多年未见的老友那样,并肩向船上的餐厅走去。
只是,他们似乎都在故意的忽略掉一件事,那就是在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安然入睡的深夜里,餐厅……还会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有……当然是有的。
当他们两人划着火柴,走进那一片漆黑的餐厅时;方怀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蹑手蹑脚的向外走来。
突然间看到光亮,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站定。过了有那么一会,一个迟疑的声音才从黑暗里传来——
“方先生?”
吴长健点亮了桌上的一盏灯;整个餐厅,顿时被微弱的光芒所填满。小涛就像个做错了事被大人抓住的小孩一样,站在这灯下。他的手里拿着的,是半块锅巴。
“我饿得睡不着,就来厨房找点吃的……”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厨房里面被清扫过了,除了这块锅巴,什么也找不到;嗯,我吃了一半,这一半打算带给玲姐……”
看到方怀辛不置可否、但也绝没有半点怒火的样子,小涛偷偷的向后挪动脚步,想要溜出去;但就在他刚刚退出第一步的时候,吴长健却突然笑着说道:“小朋友,我出一块钱,买你手里这块锅巴;怎么样?”
“一……一块钱?”
“反正有方兄请客,如果你嫌少的话,两块钱也可以。”吴长健促狭的对方怀辛挤一挤眼,从长袍里掏出两个大洋拍在小涛的手中,再又从他手中接过那块锅巴,然后接着说道,“要是你还能找出一瓶酒来的话,我可以再给你十块钱,怎么样?”
“嗯……”在十块钱的巨大诱惑下,小涛几乎冲动到马上就要答应面前这个豪爽的年轻人,但他没有。他只是抬起头,看了方怀辛一眼。
身为一个跟班,背着主人的时候,可以做任何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但在主人的面前,跟班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主人的喜好,就是自己的喜好;主人的意愿,就是自己的意愿;而主人的面子,就是自己的……生命。
“去吧。”方怀辛对着小涛微一点头,然后转向吴长健,淡淡的说道,“正好,我也很久没有试过用锅巴下过酒了。”
“那可不对。”吴长健晃了晃手中那半块锅巴,立时就反驳道,“酒是独酌不如众饮;但这个,是你请我的下酒菜;我不嫌方兄你小气也就算了,你还好意思要和我分吗?”
方怀辛皱起眉头,像是思考什么东西一样;等到小涛走进黑暗深处,他才缓缓说道:“本来,说好是我请你的;但吴兄你既然要抢着付钱,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这番好意呢?而你既然付了钱,那自然就是你请我了;主人把所有的菜都霸着,只让客人喝闷酒……吴兄,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在这昏黄灯光的掩映下,两人对视着,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餐桌上,平放着两个小小的、满溢着美酒的杯子;隔桌而坐的两个白袍男子,目光却都投向杯子中间,那与周围环境绝不协调的半块锅巴上。
就像那不是半块在煮饭时烧得半焦的锅巴,而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佳肴一般。
良久,吴长健才呼出一口气,他展颜一笑,对方怀辛说道:“方兄,一直这样看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们想个办法,好确定它到底属于谁吧?”
“哦?什么办法?”
吴长健从长袍里拿出一副扑克牌,放在这餐桌上,轻声说道:“不如,我们来玩把牌吧。”
方怀辛摇了摇头,然后缓缓说道:“能让马赌王如此重视,不惜亲自连夜截船,也要送走的人;不是千门大将,就是赌术高手。不管是哪一种,和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说玩牌……吴兄,我听过一句话,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哦?什么话?”吴长健一边把牌从盒子里拿出来,一边很是好奇的问道。
方怀辛笑了笑,淡淡说道:“胜之不武,败则诚为天下羞。”
猛然间,吴长健又勃发出一阵大笑;在这大笑过后,他摇了摇头,很认真的看向方怀辛的双眼,对他说道:“方兄,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千门大将,也不是什么赌术高手。”
方怀辛也回望着他,过了有那么一会,他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假,但是,我信你。”
“我对赌一窍不通。”吴长健把洗好的牌背面朝上,整整齐齐的放在餐桌的正中间,接着说道,“不过,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选修的是数学系。也接触到了一些关于概率论的知识;而很多这种知识,都是用赌场的二十一点玩法来做为例题;我也因此总结了一些算牌的技巧。而我所在的那个州是禁赌的;所以,只好等到归国后,才有机会试验一下自己的这些算牌技巧。”
“二十一点的算牌技巧?”方怀辛重复了一次,像是想到什么般,轻声问道,“你说的是马修博士在去年那期《数字》刊物上,发表的二十一点策略表?”
“你也看过那篇文章?”吴长健很是讶异的问道,但很快的,他就恢复了平静,只是一脸玩味的,看向方怀辛。在过了一会后,他才不屑的撇了撇嘴,继续说道,“马修的那篇论文,只是靠着的噱头,为自己骗点名气而已;他用到的都是最基本的一些数学理论,不管是谁,要是照着那份策略表去玩牌,除了把口袋输通外,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似乎被方怀辛的一句话挠到了痒处,吴长健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后接着说道:“他说,把二到六算为加一,十点和一点算为减一,七八九算成零点。把所有出现过的牌做一个加减;结果为正数,就是出现过的牌当中,小牌居多。以后会出现大牌的机会增加,这时对闲家有利,就应该下重注。”
“但是,他忽略了庄家的手里,也会拿到大牌。事实上,每一把牌,根据庄闲明牌的不同,都要采取相应的策略。就像骰子的大小一样,除开围骰,连续三把都是大的概率都是百分之十二点五;但前面两把大开过后,单独到第三把,开大的概率却依然是百分之五十。”方怀辛马上接口说道,“我一看到那篇论文,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
“没错。”吴长健笑着,伸手按住桌上的扑克牌,轻轻推到方怀辛的面前,“方兄,现在,你还要拒绝我刚才的那个提议吗?”
方怀辛也笑了,他同样的端起杯子,喝掉了杯中的美酒。然后拿起扑克牌,轻声说道:“吴兄既然有这个雅兴,那我自然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2:01
标题:
第十四章 两把牌局
——有赌自然有输赢,你投入的精力大到某一程度,你就不得不停下来,想想这是否值得继续。过去我一共玩过两百万把的二十一点,后来我意识到,是时候停止,干些别的事情了。
——麻省理工算牌团唯一亚裔成员马凯文。
洗牌、切牌,发牌。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昏黄的灯光、破旧的餐桌,斑斓的木墙,这一切,就像一部正在银屏里播放的默片一样。
这一把,是吴长健的庄。
二十一点的胜负判定很简单;每一个闲家和庄家来比较点数;在二十一点以下的区间里,点数高者获胜。而一旦闲家超过二十一点,那就是“爆掉”,不管庄家是什么,哪怕同样“爆掉”,也是判闲家负。
扑克牌里的二到九,都是按照数字算点;A可以当做一,也可以当做十一;十和任何花牌,都算成十点。首先,给庄家发一张暗牌,再给每一个闲家按顺序发一张暗牌;然后是庄家的明牌,每一个闲家的明牌;这个时候,就由闲家按顺序决定自己是否要牌了。只要是在二十一点以下,他们可以任意要牌,或者停牌。但如果超过了二十一点,他们就会因为“爆掉”而无权再要牌。当所有的闲家都停牌之后,再轮到庄家。庄家没有自主权,他们必须遵循规矩来要牌或者停牌——十六点以下,必须要牌;十七点以上,必须停牌。
吴长健的明牌,是一张K;而方怀辛的明牌,是一张9。
两个人都低下头去,轻轻揭开暗牌的一角,迅捷的扫视一眼。而后,方怀辛马上松开手,他用两个手指按住这张暗牌,目光直直的盯在吴长健的脸上。
过了有那么一会,他的声音终于在这空寂的餐厅里轻轻响起:“我要牌。”
吴长健翻开牌堆最上方的一张牌,那是张方块2。而几乎就在同时,方怀辛翻出自己的那张暗牌J,淡淡的说道:“二十一点。”
“十九点还会选择要牌……”吴长健仿似不敢置信般喃喃说道,“除去已经翻开的三张明牌,剩下四十九张牌里,只有八张牌不会让你爆掉。这个概率只有……”
“百分之十六点三三。”方怀辛回答道。
吴长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张方块2上;就像能够从这张方块2的两个大红点中,看透方怀辛的内心世界一样。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容很是欢畅,仿似赢下这把牌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看来方兄才是真正的千门大将,或者赌术高手……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知道,下面就一定会是一张二?”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微微抿了一口后,轻声问道。
“在你翻牌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下面会是一张二。”方怀辛淡淡的说道。
“在二十一点里,十九点已经算是很大的大牌了;在美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吴长健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拿到十九点的一百个人当中,有九十九个都会选择停牌;剩下的那一个,会是看穿牌面的老千。”
方怀辛也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那张牌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再要牌的话,十九点,不够赢你。”
“哦?”
“在你看完暗牌后,你的眉头突然舒展了一下。”方怀辛耐心的解释着,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些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知识,说给一个刚刚相识的陌生人听,“虽然你马上就装成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没有拿到什么好牌;但那一瞬间,你的眉毛出卖了你的暗牌。于是我知道,你的暗牌,也是张花牌。”
吴长健缓缓点头,轻轻翻出自己的暗牌;和明牌一样,也是一张K。
“我必须得赌,赌下一张牌是张A,或者是张2……”方怀辛总结般说道,“而这一局,我的运气不错。”
第二把牌,轮到方怀辛坐庄。
方怀辛的明牌,是一张5;而吴长健的明牌,是刚才那张扭转了乾坤的方块2。
吴长健深深的看了方怀辛一眼,翻开自己的暗牌Q。然后伸出自己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
和牌九里的“敲庄”不同;二十一点里,敲桌子的动作,表示停牌。
“十二点就不要牌了?”方怀辛没有急着翻牌,而是饶有兴致的问道。
吴长健摇了摇头,像是理所当然般,笑着反问道:“方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庄家明牌是五的时候,爆掉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五十六点七四。我为什么还要冒着自己爆掉的危险要牌?”
方怀辛也笑了,他轻轻的翻出暗牌8,然后再在牌堆上翻开一张牌。
那是一张4。
“十七点,我刚刚说过,我的运气不错。”方怀辛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杯子,对吴长健说道,“吴兄,为了我的运气,干杯。”
吴长健也举起杯子,轻轻和他一碰;然后指了指桌上的那半块锅巴,笑着说道:“现在,你可以吃菜了。”
“刚才在甲板上,我就说过,自己不是很饿。”方怀辛笑着说道,然后他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完。再又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我已经不胜酒力了,吴兄,回见。”
吴长健也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回见。”
方怀辛略一点头,转身走去。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小涛,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返身回来,拿起那半块锅巴,又小跑着去追赶方怀辛的背影。
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餐桌,吴长健不禁哑然失笑。
一路上,方怀辛都不发一言。直到回到船舱的房间里后,他才开口说话;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涛,把你手里的锅巴扔掉。”
“可是,这是方先生好辛苦才赢来的……”小涛恋恋不舍的看向那半块锅巴,支吾着说道。
方怀辛淡淡一笑,对他说道:“其实,你是更怕玲姐饿着,对吧?”
没等小涛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小玲要是吃完这块锅巴;怕是就吃不下一会的大餐了。”
“什么大餐?”小涛好奇的问道。
方怀辛在桌边坐下,在那一瞬间,他的脸突然变得如冰霜般冷酷;而他的语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从上船以后,你赌、你偷、你违逆我的意思。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把你扔掉了;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让你跟着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原本小涛是坐在椅子里的;但就在方怀辛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从这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的头低垂着,双手并在大腿外侧,就连锅巴掉在地上,也不敢弯腰捡起来。
“不用装可怜,你知道这一招对我没有用的。”方怀辛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继续冷冷的说道,“我容你忍你,只是因为你去赌、去偷,都没有忘记留给小玲一份。而更重要的是,在带你上船之前,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和你说清楚,我的规矩。”
他的语调,慢慢变得平淡起来,但这平淡的声音,听在小涛的耳中,却更是不敢有半分违拗。长年混在广州北岸码头的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之前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那张稚气十足的脸所迷惑,进而被他用各种熟习的江湖手段,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有面前的方怀辛,像是可以看穿他的内心世界一样;无论自己怎样去做,都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在方先生的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全身赤裸一般,无论怎么遮掩,都会被他看个精光。
“你知道什么叫规矩吗?”隔了半晌后,方怀辛才缓缓问道。
但他并没有等小涛回答的意思,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四五六,总是比一二三大的;但你混了这么久,应该听说过一种叫‘诈金花’的赌法,在这种赌法里,一二三就比四五六要大。不服也不行,这就是规矩。”
虽然完全不明白方怀辛说这番话的意思,但小涛还是怯怯的回答道:“是。”
“我的规矩很简单,只有一条,那就是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不容许怀疑,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明白吗?”
“明……明白。”
就在小涛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突兀的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和一个男声——
“方少,吴少问您休息好了没有,如果休息好的话,要不要再去……喝上一杯?”
正文 第十五章 惺惺相惜
——我喜欢别人尊重我,现在,你尊重我,我很高兴。
——《千王之王重出江湖》龙四。
面对一桌丰盛得足以堪比任何一家大酒楼酒席的酒菜;方怀辛和吴长健却都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的,听着两个孩子吞咽的声音,默默的对视着。
“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多一点。”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扭头,对着桌边的孩子说出了同样一句话。然后都有些愕然的,回过头来。
最后还是吴长健先笑了笑,对方怀辛说道:“方兄最开始,也是打算叫醒厨子,做一顿大餐请我的吧?”
方怀辛没有说话,只是展颜一笑,默认了他的这个说法。
“最开始,有幸能看到方兄的计算能力;我就心存着招揽你为我做事的想法。”吴长健摇了摇头,毫不避讳的说道,“虽然我不是一个赌徒,但我也知道愿赌服输的道理。所以,刚才我只是想要在牌桌上折服你。不过,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的输家,会是我。”
“我倒没有招揽吴兄的想法。”方怀辛点着一支烟,淡淡的说道,“我现在无钱无权,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是,我这个人,喜欢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而且,只要坐进赌桌,我的运气就会特别的好。”
“你是一个天生的赌徒。”吴长健由衷的感叹道,然后他笑了笑,很认真的问道,“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想不明白,想要请教方兄。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深夜,吵搅方兄的清醒。”
方怀辛悠然的吐出一个烟圈后,说道:“吴兄请说。”
吴长健深深的看了方怀辛一眼,缓缓说道:“这几年间,我并不是没有研究过其他的赌法;但是,到了最后,我还是发现,只有二十一点,可以通过算牌将闲家的胜率提高到超过百分之五十。其他的,无论是骰盅,轮盘,※※,还是别的什么……都是纯粹的负收益游戏。我实在不明白,绝大多数的赌客,为什么都觉得自己一定能从赌场赢到钱。”
方怀辛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那是因为人性的贪婪;人这种动物,是很喜欢不劳而获的;而且不太长记性,他们只会记得其他人赢钱时的风光无限,但却永远记不得自己输光时的狼狈不堪。”
吴长健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很是诚恳的说道:“归国以前,我就听说‘南霍北杨中肥马’,并称三大赌王;只是,没想到,号称上海滩赌王的马老大,竟然连三十万都输不起。在我离开赌场后,居然还派了几个马仔,拿绑架来威吓我。幸好我及时报出了家祖的名字……”
他摇了摇头,似乎很不屑于马元彪的做法。但很快,他就像是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在笑过一阵后,他才突然说道:“这次归国,原本我是没什么目标、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不过,现在我已经看到新的目标了,我……打算致力于事业。”
“哦?”方怀辛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他的眉头上挑,像是有些奇怪的问道。
“既然所谓的上海滩赌王,也不过是个江湖小混混。可想而知,这个行业的鱼龙混杂程度,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知道,方兄是一个赌徒。”吴长健终于拿起筷子,夹了第一筷菜,轻轻放在方怀辛的碗里,“刚才想要招揽方兄,是我不自量力;但现在,我是很诚心诚意的,想要邀请方兄加入我的团队,和我合作。”
“合作?听起来倒是很吸引人的样子。不过,不知道吴兄打算和我进行什么样的合作?”
“我听说,北平市长袁良刚刚收回了北杨的赌牌;重新招标拍卖。到了北平后,我会给你三百万,你是去赌也好,自己开一家赌场坐庄也好;总之,只要你还在北平,我就能保住你的平安。我相信,以你的计算能力和赌术,大概只要三年时间,在北平,就不会看到除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一家赌场了。”
这番话,吴长健是带着强烈的自信说出来的。在餐厅这种密闭的环境里,那份自信更是增加了这番话的感染力度。只是在听到“三百万”这三个字的时候,赵艳玲和小涛就开始张大了嘴巴;而当他们听到后面那些话的时候,那两张嘴已经张到了极限,再也合不拢了。
只有方怀辛还是一脸淡然,他轻轻的丢掉手里的烟头,用脚踩熄后,才不置可否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做大做强了,上海、广州、香港、澳门……我们可以把赌场开遍全。”吴长健张开双臂,大笑着说道,“到时候,整个所有的赌场,你都可以有一半的股份。”
方怀辛看着自己碗里的菜,也拿起筷子,但在沉吟了一会之后,他又把筷子放了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吴兄,我感觉,我们会有合作的机会的。不过,不是现在。”
“为什么?”吴长健睁大双眼,迷惑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方怀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后说道:“我已经不胜酒力了,吴兄,回见。”
看着方怀辛的背影,再又看着他座位前那杯一滴也没有动过的酒,吴长健突然摇了摇头,大笑起来。
“北平站到了,请乘客们拿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祝您愉快。”
从上海到天津,又从天津换乘火车到北平;一路上,吴长健都没有再提起“合作”的事情。他和方怀辛讨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数学,概率论,以及……概率论在上的应用。
哪怕在火车已经在北平站停下,吴长健还在侃侃而谈着:“概率论是不会错的;在二十一点的赌桌上,小概率事件固然时常都有发生,但要想获得长期收益,就必须遵循固定的原则……”
“是的,没错。”方怀辛也点头赞同,但他马上补充道,“只是,在面对每一把牌的时候,都要当成一个单独的个体来对待。不管是哪一种策略表,都不是万能的。”
吴长健叹了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这是概率论上的悖论,现在还没有哪个数学家,能够提出解决的办法。”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车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吸引了所有乘客的目光,所有人都隔着车窗向外看去,车窗外,一队穿着土黄色军装、身背步枪的士兵,正队列整齐的冲进站台。
方怀辛也看到了这些士兵,但他很快就把视线从他们身上收回,转到了吴长健的身上。
吴长健有些无奈的吹了声口哨,耸耸肩,回望着方怀辛,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我只是在上海多玩了几天而已,爷爷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然后他有些歉意的,对方怀辛点了点头;继而头也没回的,走出了车门。
那一刹那间,所有的士兵都立正敬礼;一个肩上佩着大校军衔的将领走上前来,把手里拿着的军用披风轻轻的披在吴长健的身上。紧接着,也是“啪”的一个立正。
“欢迎大少归国!”他这样叫道。
“欢迎大少归国!”士兵们也紧跟着喊道。
车窗里的小涛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他才艳羡不已的说道:“在船上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能让马赌王恭恭敬敬送离上海的人,来头总是不会小的。”方怀辛轻轻拍了拍小涛的头,淡淡的说道,“好了,别发呆了,我们也下车吧。”
在方怀辛带着小涛和赵艳玲走出北平车站的时候,却看到,在那一队士兵的簇拥下,吴长健披着那件军用披风,微笑着,向自己走了过来。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他重又向方怀辛伸出自己的右手,轻声说道:“不好意思,在船上,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家祖就是……”
方怀辛摇了摇头,没有让他再说下去;他只是用自己惯常的、那种淡淡的语调说道:“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吴长健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他亲热的拉起方怀辛的手,笑着说道:“我们当然是朋友,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怀辛重重的握了握吴长健的手,然后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些士兵,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轻声说道,“如果在北平呆得不怎么开心的话,可以来燕京大学找我。”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2:02
标题:
第十六章 渴盼一聚
——一个真正的赌徒,是要愿赌服输的。赌徒已经没有人相信了;如果我们再不守承诺,就更加没有人看得起。
——《千王群英会》屠一笑。
在北平,最常见的住宅,就是那种正正方方的四合院。
一溜低矮的房子,围住一个小小的院子。而无论怎样狭小的院子,院子里,也总是会种上几棵树的。
此刻,方怀辛就正站在一棵树下,怔怔的,看着树上的那些印痕。
那些印痕,都是霍茵茵来这里玩的时候,留下来的。
他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她总是很羞涩的,怕院子里的其他人会说闲话。所以,她从来不肯去方怀辛的房间,只是和他在这棵大树下,离着一段距离,窃窃说着情话。
而每一次,只要有人这个院子,或是情话说到羞处,她就会脸红的背转身去,轻轻的,用自己柔嫩的手指,去抠这棵树的树皮。久而久之,就连方怀辛都觉得,这棵树,就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
看着这些印痕,方怀辛的眼前,仿似又出现了那个留着短发,穿着一身学生装,美丽温柔,有如一朵睡莲般,静静绽放的女孩。
她款款走来,像是以前一样,用那柔美到了极点的声音,对自己说:“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只是,那不过是幻影而已;转眼间,女孩又消失了;除了那一些印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隔壁的大妈,掀开布帘出门,“哗”的一声,往院子里泼了一盆脏水;她看了看方怀辛,叹了口气,又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几个顽皮的小孩在这院子里嬉戏着、追逐着,但不管怎样疯跑,他们始终离方怀辛远远的。他们的目光,不时畏惧的从这边扫过。
一个手上提着鸟笼的老头,一边抽着烟筒,一边踱进院子里。但当他看到方怀辛后,摇了摇头,用和他年龄明显不符的矫健,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整个院子里,似乎只有赵艳玲一个人,才敢于走到他的身边,跟他说上一句“先生,吃饭了。”
“怎么,又吃饭了吗?”方怀辛喃喃的重复道,然后机械的跟在她身后,走回自己的房间。
方怀辛从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可以到这样的地步;这是一种他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感情。尤其是,当他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却发现,一切熟悉的东西都还存在,只是那一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
无论是在广州,还是在船上、火车上,方怀辛都以为,自己可以在回到北平后,静静等待。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计算能力,他清楚的知道,以如今的局势,等到陈济棠垮台,顶多就是三年间的事情;而一旦陈济棠垮掉了,那位广东赌王霍芝,也不过只是片无根的浮萍罢了。
到了那个时候,以他的能力,有一百种办法,可以重又和茵茵在一起。只是,就算是方怀辛,也完全没有计算到,时间的魔力会是如此强大。三年?仅仅只是三天,他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先生,外面起风了,你要不要加件衣衫?”
看着方怀辛一筷菜也没夹,只是麻木的扒完碗里的米饭;再又站起身,赵艳玲看了一眼小涛,赶紧也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小涛很有眼色的,翻出方怀辛的一件长衫递给赵艳玲;赵艳玲踮起脚尖,把这长衫披在方怀辛的身上。看着方怀辛走向那棵大树的背影,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玲姐,这样真的不行的。”小涛一边大口大口的吃着饭,一边模糊不清的说道,“玲姐,方先生现在整个人都像是着了魔一样,我们得想个法子,让他……让他……”
“让他振作起来?”赵艳玲急切的问道。
小涛咽下一口菜,点头说道:“嗯,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让他振作起来?”
“我们……”小涛一时语塞,那个晚上方怀辛对他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他可不敢在这种时候去触门外那个男人的霉头。但只是眼珠一转,他就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是没有办法,但我觉得,那个吴少,肯定是有办法的。”
“吴少?”赵艳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很快,她就又再摇了摇头,沮丧无比的说道,“不行的,我们根本连那个吴少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还有,你看那天他下车时的样子,肯定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我们,我们哪有那么容易见得到他?”
“我们当然见不到他。可是,方先生一定见得到他啊?”
赵艳玲被小涛这句像是理所当然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她提起小涛的耳朵,大声说道:“要是先生还有去找吴少的心思,那我们还担心个什么劲?”
突然间,她的心念像是电光一闪,整个人也陷入了深思的状态;不理会一旁小涛的叫痛声,她自言自语的说道:“好像,也并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呵……”
“大少,这是今天的《北平日报》。”
那个肩上佩着大校军衔的将领,迈着标准的正步,恭恭敬敬的、把一叠报纸放在书桌上。完全无视于吴长健那双挺在书桌上的腿,再又转身出去。
就在他堪堪要退出房门的时候,吴长健懒洋洋的问道:“爷爷的气还没有消吗,我都回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什么时候才会见我啊?”
大校又转过身来,用一种军人特有的语调说道:“大帅说了,他最近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到处理完了,自然会通知您。”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好像……好像……”
大校那有些为难的样子,反而勾起了吴长健的好奇心;他放下双腿,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大校身前,拉着他军装的袖扣,像是撒娇般说道:“刘叔,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和我有关的?”
“可是,大帅吩咐了,不能告诉你……”
“那没关系啊!”吴长健挥了挥另一只手臂,大声说道,“还是像以前那样嘛,我来猜,没猜中你就摇摇头,猜中了你就不做声……不就行了?”
没等大校反应过来,他就开始猜道:“上海马元彪那里,还有手尾?”
大校看了他一眼,微微摇摇头。
“我奶奶又和那几个姨娘打起来了,他出去躲一段时间?”
大校继续摇头。
“要和日本人开仗,他去拉队伍去了?”
大校还是摇头。
毕竟在国外呆了太长时间,对家族里的事情,吴长健已经陌生了太多。在又胡乱猜了几个问题,都看到大校摇头的样子后,吴长健终于猜不下去了。他又懒洋洋的坐回书桌后面,把腿翘在了书桌上,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算了,我不猜了,反正又不是给我讨老婆,我瞎操什么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离不定,全然没有放在大校身上;但当他把这目光移向大校身上的时候,却看到,大校笔直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会吧……”吴长健一下子从椅子里弹起,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问道,“爷爷……真去给我找老婆了?”
大校依然如标枪般直立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女的……是哪一家的?张家?黎家?段家?总不可能是……冯家吧?”
他每说一个姓氏,就看到大校一阵摇头;到最后,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没有可能联姻的家族也念过一遍后,得到的答案,依然还是摇头。
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事情,也会变得心情不好起来;吴长健也不例外,他大声叫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爷爷打算在路边给我捡一个老婆不成?”
大校依然摇头。
“好吧好吧,你去吧。”吴长健挥挥手,让大校离开,但很快,他又叫住了大校。
大校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情,他看着吴长健,就像是长辈看着自己宠溺的孩子一样,轻声问道:“大少,还有什么吩咐?”
“刘叔,拜托你帮我跟爷爷说一下,一定要说;要是那个女的不漂亮,我可不要……”吴长健有气无力的说道。
这一次,刘叔倒是眨了眨眼,回答道:“听说,虽然她的家世不怎么好,但人倒是个大美女。”
在说完这一句后,他再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开。
等到大校走远后,吴长健随手拿起手边的《北平日报》,懒懒的翻着。突然,他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引一般,盯住几行小字,再也挪动不开——
“寻人启事:海上吴兄,自分别以来,夙夜想念,渴盼一聚,友方。”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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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桥开花
——四宜八忌之第一宜:宜忍,手风不顺,先要忍忍手。
——赌王叶汉。
天桥,向来是整个北平最繁华、最嘈杂、也最混乱的地方。
吴长健和方怀辛,就正在这天桥上,把臂同游。
在吴长健出现的那一刹那,方怀辛就神奇般的恢复了平静。就连他自己也很奇怪,前几天像是丢掉了的魂魄,怎么就会在那一瞬间,回到自己身上。
而当吴长健提出去天桥走走的建议时,他也毫不犹豫的,就点头同意。
或许,尽管已经没有了争胜之心;但方怀辛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还是不容许自己在吴长健的面前失态吧!
许是在国外呆得太久的缘故,吴长健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他时而驻足在相声摊前,听一个段子,哈哈大笑一番;时而停步在杂耍摊前,看几个银枪刺喉之类的功夫,啧啧惊叹不已。
小涛也在这人流中钻来钻去,不时在一个摊子前大声叫好;然后又紧走几步,跟在他们两人的身后。
而赵艳玲,则像是完全无视那些卖艺人的表演;她只是跟在方怀辛的身侧,看着他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着的、那淡淡的微笑。
当然,在他们几人的身前身后,也一直很有几个神情严肃的人游走着。他们像是互不认识,但又时刻保持着对这边的关注。
一个身材娇小、容貌尚可的卖艺女,高举双臂,在原地不停的转圈;她的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但身上的衣服,却极其怪异的、一件一件的往下掉去;外衣、短衫、衬裙……直到剩下一件薄薄的肚兜;她才缓缓停下,立在原地。
几乎旁边所有的摊位,都变得空荡荡的;大家都不停的向这个摊位挤来,很多挤不进去的人,只能踮着脚,或是跳起来;只为把卖艺女看得更清楚一些。
还有一些人高叫着:“把肚兜也脱了;把肚兜也脱了!”
但是,这终究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卖艺女再没有任何动作,而坐在一旁的老人,也端着铜盘向人群走来。
观众们很扫兴的“嘁”一声,纷纷做鸟兽散。常年在天桥上游玩的人,没有几个,会愿意为了看一个没脱光的女人付钱的。只有吴长健,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放进铜盘里。然后,不顾老人和卖艺女又惊又喜的眼神;吴长健又拉着方怀辛向前走去。
“方兄,归国以后,我一直听说这一任的北平市长袁良,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先是市政令,禁止男女在同一泳池游泳;再又以‘有伤风化’的罪名,把评剧名家白玉霜逐出北平。不过,今天在天桥走这一趟,我倒觉得这话不怎么真实啊。”
方怀辛淡淡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着,没有说话。
这一路来,吴长健也习惯了方怀辛的沉默,他自顾自的说道:“原本,我还以为他是个多难打交道的人;不过现在,我对于自己能够拿到北平的赌牌,更有信心了。方兄,你真的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来帮我一把吗?”
方怀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吴兄,我知道你的计算能力极其惊人;也相信你可以在赌坛一展身手;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花费巨资去抢一块用不了多久的赌牌。”
吴长健猛的转身过来,似有所悟的问道:“你是说……”
没有等方怀辛回答,他就猛的一拍脑门,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确实,我在国外那种和平的环境里呆得太久了;根本没有看清楚现今的局势。中日一旦开战,北平必然会首当其冲。守不守得住暂且不说,在这个时候,说赌牌的事,确实没什么意思……”
“所以袁市长才会在这个时候,收回杨赌王的赌牌;想要重新卖个好价钱。”方怀辛淡淡的说道,就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两人全然无关的事情,“不过,我觉得,最后杨赌王,还是会拿到这块赌牌的;只是,会被市政府逼着,多出点血罢了。”
吴长健也含笑点头;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慢慢向前走去;各自想着心事。
又拐过一道弯后,方怀辛突然停下了脚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走了这么久,他一直都是跟在吴长健的身后的。吴长健停,他也停;吴长健走,他也走。
吴长健也停了下来,他有些迷惑的,看向周边的摊位;评书、相声、杂耍、功夫、唱曲、卖药、残棋……一切的一切,都和前面路过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除了用木料临时搭建而成的那幢高楼,以及高楼前那一列长长的队伍外。
“又要开花了吗?”方怀辛看着那高楼,喃喃说道。
“开花?”吴长健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
北平的天桥,也算得上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为了一个摊位而闹得头破血流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在这里,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乐子;但是,在这种地方,你是看不到任何花花草草的;因为那种东西,不仅占地方;而且,不管是对挣钱,还是对花钱,都毫无意义。
“嗯,开花……”方怀辛微微一笑,指了指那行队伍,对身后的小涛说道,“你,去帮我排个队。”
然后他才转过身来,对吴长健解释道:“开花是北平的一种赌法;一共有四十六种花,你可以把银钱现钞,投在任何一个花色上,买中的话,一注赔四十倍;通常,买花期都会有三天,但只有开花的那一天,才会搭起高楼,买花的人也才会像今天这样多。”
“四十六种花,一赔四十倍……”吴长健习惯性的开始计算,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就算出了结果,“这和轮盘差不多,是个负收益百分之十三点零四的游戏。”
“没错。”方怀辛点点头,抽了一口烟,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随着队伍、不断往前移动的小涛身上。就连吴长健也能感觉得出来,这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
他当然知道,这种眼神,不可能是因为小涛而出现的;那是一种只有情人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温柔……
在又吐出一口烟雾后,方怀辛才收回这迷离的目光;淡淡对吴长健说道:“不过,比起轮盘,北平的开花,还有三个特别不同的地方。”
“愿闻其详。”
“第一个,就是所有的花色,都由扬州的瘦马来扮演;那些瘦马们,无一不是万中选一的上上之品。更重要的是,除了绑满所扮花色的花枝之外,她们总是全身上下不着寸缕。等到开花之时,夕阳掩映,**若隐若现,不绝于耳;所以,每每开花之际,这里必定都会人山人海。”
“扬州瘦马……那确实比起钢珠有吸引力得多了。”吴长健点点头,笑着说道,“不过,刚才在那脱衣舞女的摊前,方兄虽然也看了几眼,但目光里没有一丝邪念,倒不像是个贪恋美色的人呵。”
方怀辛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说道:“吴兄不也是一样吗?大家彼此彼此罢了。”
在两人哈哈大笑之后,方怀辛才继续说:“第二个,就是爆花了。为了标榜公平公正公开,每次开花,庄家都要重新把这高楼的地板重铺一次;瘦马们按之前的抽签顺序,一个一个沿阶梯而上,直到楼板坍塌,掉下高楼的花色,就是这一期开花中出的花色;而当楼板坍塌的时候,也可能会有另一个、或者更多的花色正站在这块楼板上……这就叫爆花。”
“也就是说,开一次花,可能同时中出好几朵花?”
“是的。”方怀辛再又抽了一口烟后,笑着说道,“只要爆花,不管买中的是哪一朵,都可以得到四十倍赌金的赔付。不过,这种事情在一年里,也就出现个两三回罢了。”
吴长健奇怪的挤了挤眉头,然后附在方怀辛的耳边,轻声问道,“一般爆花,都是庄家看清楚哪几朵花买的钱少,事先安排好的吧?”
方怀辛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这第三个嘛,就是属于传说中的事情了。据说,投注两千五百块、或者更多的赌金在某朵花身上,一旦中出,赌客除了可以拿到十万块钱之外,还可以要求庄家帮忙,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
“一个愿望?”吴长健不以为然的晒笑一声,摇头说道,“十万块已经足够做很多的事情了;而十万块做不成的事情……这个庄家也未必能够做到吧?”
方怀辛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吴兄,如果你知道开花的庄家到底是谁,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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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北赌南千
——学习尊敬敌人,如果人家不是比你强,你就不会被骗到。
——《千王群英会》仇大千。
开花的庄家是谁,方怀辛没有说,吴长健也没有问。
他们只是静静的,驻足站在原地,看着小涛在那长长的队伍里,挪到前面,再前面……
方怀辛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眼神重又迷茫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一次,自己带着茵茵去过大通赌坊后;她会执意的,要来天桥赌花。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奢侈的花费;也是第一次,那么任性而执拗。
为了凑齐两千五百块这笔巨款,她不惜当掉母亲留给她的所有首饰;卖掉父亲唯一的遗物;还强硬的以分手为威胁,逼着自己拿钱出来……
那个时候,她也是在那长长的队伍里,一步步的向前挪动。自己就站在她的身侧,和她说着话;那个时候,自己虽然不满到了极点,但还是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吓退那些“挤神仙”的色狼;那个时候,因为紧张、她的鼻翼微微沁出汗珠;但她全然不顾,一直和自己说着、笑着;她的笑,娇艳不可方物,令人不敢逼视……
直到她买的那朵“槐花”走上高楼,又在楼上走了几步;楼板却依然稳固,人群也发出阵阵叹息的时候;那笑,才凝固在了她的脸上……方怀辛至今都还记得,在那一瞬间,她的脸变得惨白,整个人像是脱力般摇摇欲坠。幸亏自己扶住了她,她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上。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的身体接触,也是唯一的一次。
在那之后,笑容就似乎永远在她的脸上消失了。她总是心事重重,就算自己赢回了那些首饰、和她父亲的那件遗物时,她也再没有笑过。当时,方怀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绝望;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一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方怀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扭头看向吴长健。这一刻,吴长健并没有看他,但他的脸上,却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洞察了方怀辛心底的一切隐密。
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再长的队伍,也会有排到最前方的时候。
小涛已经走到了那张登记赌金的桌子前,他并没有听到方怀辛和吴长健的,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当他茫然的扭过头,想要用目光找寻方怀辛的时候,却听到方怀辛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
“槐花,两千五百块。”
两千五百块的赌金,被方怀辛轻轻的摆在了桌上。两摞整整齐齐的钞票,让队伍中的所有人都惊叹起来;就连一直埋头填单的两个年轻人,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方怀辛一眼。
但也仅仅就只是一眼而已。
两千五百块,是个不小的数字;若是中出花色,更会有整整十万块的回报;但这只不过是四十六分之一的机会罢了。事实上,每隔那么几期,都会有带着各种愿望,不惜砸下一笔巨资来碰碰运气的豪客出现。这两个年轻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惊了。
“对不起,先生,我们的规矩是,两千五百块以上的注码,需要填写客人的姓名、住址等详细资料。”年轻人中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张表格,递到方怀辛手里。
方怀辛当然很清楚这个规矩,上次自己陪着茵茵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也正是因为从旁看到茵茵填写的家住址和直系亲属,自己才知道,她是广东赌王霍芝的侄女。
他淡淡一笑,接过水笔,清楚的填下了自己的名字。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后面的,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填了。
“我看方兄似乎有些为难,不如,就填我的名字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吴长健也走了过来,他从方怀辛的手里接过水笔,先是圈掉了方怀辛的名字,再又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是——
“家住址——孚威上将军府、吴公馆。”
“直系亲属——家祖吴佩孚。”
年轻人从吴长健的手里,接过这份表格;再又从桌上拿起印章,轻轻盖了下去。然后,他把表格交到方怀辛的手里,轻声说道:“先生请保存好这份表格,另外,提前预祝先生大富大贵,开花中花。”
方怀辛淡淡一笑,就在他轻轻叠起这表格的时候,吴长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入眼处红闪闪的、是龙飞凤舞的两个草字——
“侯六”。
“若是几年以前,搬出家祖的名字,或许还可以帮得上方兄一点忙。但现在,大浪淘尽英雄,他也不过是北平的一个寓公而已……”远离人群之后,吴长健似乎有些带着歉意般对方怀辛说道。
看着吴长健无限感慨的样子,方怀辛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吴兄不必介怀;令祖英雄一世,如今局势错综复杂,他选择急流勇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急流勇退……无非是个败军之将。只是好在,张大帅和冯大帅没有赶尽杀绝,才能带着一些余部,寄居异乡,苟且偷生罢了。”吴长健自嘲般笑笑,接着说道,“当年铁肩辣手邵飘萍,在《京报》上评论家祖‘除通电外一事无成’,真是一针见血。”
方怀辛没有说话。在别人贬低自己长辈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闭上嘴巴。吴长健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强笑了一声,重又转移话题,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刚才说这个庄家……似乎很了不起?”
“不是很了不起……”方怀辛缓缓点头,一字一字的说道,“在赌坛,他就是神。”
“神?赌神?”
方怀辛淡淡一笑,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才压低了声音,对吴长健说道:“吴兄,你听说过‘南霍北杨中肥马’;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北赌南千’这个说法?”
吴长健有些迷惘的,摇了摇头。
“吴兄不是赌坛中人,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也是正常的。”方怀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那三个人,虽然并称‘三大赌王’,但在赌术上的造诣,根本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分别垄断了广州、北平和上海的赌坊生意,大家才这样称呼他们而已。真正在赌术上,能够称得上‘赌王’两个字的,只有北赌王侯六爷、南千王丁三爷两个人。”
不等吴长健说话,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在二十年前,我们都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赌坛就已经开始流传‘北赌南千’的传说了。传说他们结伴同游,从北到南,自东而西,会遍全国赌术高手,未尝一败;继又飘洋出海,在英、法、德、美、俄各国赌坊大杀四方;以至于到了后来,无论他们去哪个国家的哪一家赌坊,经理都会恭恭敬敬的奉上一笔银钞,只为请他们不要进门……”
尽管吴长健并不是赌徒,但像这样的故事,也听得他悠然神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感叹道:“大丈夫自当如是。”
方怀辛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北赌王姓侯,南千王姓丁;有好事者给他们照着牌九里的至尊宝,起了外号叫做‘侯六’、‘丁三’;后来,又在他们的名字后,分别加上一个‘爷’字。久而久之,他们的真名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赌的领域里,是没有人能胜过他们两个人的。他们自西而东,环绕地球一圈,无论玩什么样的赌戏,都是有胜无败;每到一处,都被无数新闻记者和支持者追捧。在闯下了莫大的名头后,终于决定归国。”
“那么,侯六爷和丁三爷之间,到底谁强一些呢?”看着方怀辛沉默下来,吴长健终于忍不住插话问道。
“这个问题,当时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想知道答案。所以,在好事者们的不断挑拨和怂恿下,两个多年的好友终于反目成仇,十年前的一天,他们决定在上海皇宫酒店的入云阁进行决战。这场决战由三大赌王联手主办、另有海外五十家赌坊业主前来观礼;一时之间,上海震动,全国震动,世界震动,无数人不远万里奔赴上海,只求一观这场赌局;观礼的请柬在黑市上已经卖到了十万块,依然有价无市。”方怀辛淡淡的说道。
在他再一次停下来后,吴长健下意识的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突然间,他看到方怀辛那张一直古井不波的脸,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虽然,这扭曲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但已经足以把吴长健的追问堵回肚子里了。
好在,方怀辛这一次没有让他再等多久,他摇了摇头,背转身看向那幢高楼,淡淡的说道:“他们连续赌了三天三夜,而最后的赢家是……侯六爷。”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4 22:05
标题:
第十九章 花开时分
——我这个人很贪心,我觉得做正行很难赚到钱,所以想找点偏门生意试试;比如……赌馆。
——《千王之王》卓一夫。
阳光慢慢的变得斜了起来;把方怀辛、吴长健和赵艳玲的影子,越拉越长;而这影子越是长一分;高楼前的人,也就越发的显得拥挤一分。
每一个开花的下午,都是所有天桥艺人的休息日。在这种时候来天桥的人,大多都是目不斜视的直奔高楼。除了一些毫无经验的外乡人,还在卖力的吆喝着之外;绝大多数卖艺人,都已经开始收摊了。
而在收摊后,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朝着高楼的方向走来。对这些卖艺人来说,每天的工作也许仅仅只能养家糊口。但无论如何,从牙缝里挤出一些钱来买花,哪怕只是一个或者两个铜子,总还是可以的。天知道,万一哪天,四十倍的大馅饼,就能砸正自己的脑门呢?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那一份希望,和期待吗?
“小玲,你先去天桥下等我们。”
方怀辛这样吩咐道,而吴长健也点了点头。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想让如赵艳玲般的一个纤弱女子,呆在这数千即将兽欲勃发的男子中间的。
“对了,为什么那些想要实现愿望的人,不把所有的花色都买上呢?那样的话,他们等于只需要拿一万五千块,就可以买到北赌王侯六爷的一次帮助……”等赵艳玲走远后,突然间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的吴长健,在这愈发拥挤的人流中,艰难的转过头去,对方怀辛大声问道。
尽管一直没有被这人流挤开;但方怀辛也不得不对着身边的吴长健大声喊叫着,哪怕只要声音轻上一点,就会被这巨大的喧嚣声给掩盖——
“因为……他是侯六爷。”
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解释任何问题了。
北平赌王杨洪涛,手握赌牌;控制着北平以及周边的所有赌坊;但却不得不一直装着不知道这幢高楼的存在;因为这幢高楼的主人,是侯六爷。
北平市长袁良,可以肆意的颁布禁赌令,可以派军警扫荡任何一家非法赌坊,但却从来不敢动这幢高楼的一块木板;因为这幢高楼的主人,是侯六爷。
日本在华北的驻军部队,向来横行无忌;北平的天桥,也常常是他们惹事生非的地点,但不管他们再怎么嚣张,在那幢高楼前,也不敢略有放肆;因为这幢高楼的主人,是侯六爷。
……
侯六爷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一种象征;在赌坛,他就是神。
他可以之间,赢垮杨赌王的所有赌坊,所以杨赌王不敢动他;他可以号令全所有赌坊业主,向政府施压,所以袁市长不敢动他;而日本方面,他根本不用亲自出手,被他打败过的那些日本赌坊,自然会警告驻军部队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任何人都不希望、惹上这样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尤其是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因为所有人都坚信,北赌王侯六爷,有着让任何一个人在之间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能力。
因为,他是侯六爷,北赌王侯六爷。
无数股浓郁的花香气息,突然从高楼的正下方,朝着人群散发开来。原本还在不断推攘着的人群,突然像是所有人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再也没有一个人胡乱动弹一下。而整个天桥,也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安静,就像是这数千人,都只是木像泥偶一般。
终于,到了开花的一刻了。
“唱花名……”一个刚才还在填单的年轻人,此刻高举着一个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木箱,大声说道。
而另一个年轻人,手里则捧着一副新扑克牌,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拿出四张二和四张三,在给众人演示后撕掉。然后又反反复复的把这扑克牌洗过几遍后,才扔进木箱。
接着,他拿出一块蒙眼布,把举着木箱的同伴仔仔细细的蒙上眼睛。再接过木箱,很用力的摇晃了几下。然后把这木箱放在桌上,再把同伴牵引过来。
被蒙上眼睛的同伴每从箱子里抽出一张牌,他就会把这牌向大家演示,报上花名;每一张牌,都代表着一种特定的花色,像大鬼代表牡丹,小鬼代表梅花……而代表槐花的那张牌,是红心J。
“草花5,李花……”
“方块A,菊花……”
“红心Q,桃花……”
扑克牌被一张一张的抽出来,花色的上场顺序也一个一个被确定……至少在吴长健看来,眼前的这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
而所有人的情绪,也都随着这花色的上场顺序,而起伏不定。人群中,不时响起一阵阵的哀叹声;和大口大口的呼气声。
来这里的,很多人都是老花客了;他们当然知道,一般来说,从第二十五个开始,直到第三十个;是最容易开出的花色。
靠前出场的花色,除了等待爆花的机会之外,一般来说,是没有希望开出的;身为庄家的侯六爷,怎么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无数人在这里翘首以待,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被挤得汗流浃背,甚至还可能被混入人群的扒手偷掉钱包……然后看到一个瘦马上场,垮楼完事。
那并非没有可能;但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不叫开花,那叫砸招牌。
而靠后的,甚至连出场的机会都不会有。这也很容易理解;赌客们的***总是有限度的,等到二十多朵花色出场的时候,已经可以差不多确定一半的人已经输掉了,他们等待的,只是那极为渺茫的爆花的可能性;而他们的不耐和焦燥,会传递给另一半注定要输掉的人;在这样的情绪累积下,赌客们会烦燥,会不安;而这份烦燥和不安,很有可能,就会引发真正的大骚乱。
更重要的是,人越多,大爆花的可能性就越大。而爆花,是庄家绝不希望看到的一幕。
当第二十五张扑克牌翻出来后,所有人都听到了年轻人的叫声:“方块6,荷花……”
压注在荷花上的那些赌客们顿时兴奋的欢呼起来,就像是他们已经赢下了这场赌局一样;而压注在依然没有出场的花色上的赌客们,则更为紧张的,注视着那只木箱,和那个蒙上双眼的年轻人的手。
“黑桃9,兰花……”
人群里,蓦的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在这欢呼声中,方怀辛凑到吴长健的耳边,轻声说道:“下一张,会是红心J。”
还没等吴长健反应过来,蒙上双眼的年轻人已经从木箱里抽出了扑克牌,而他旁边的年轻人在接过扑克牌后,似有意似无意的向方怀辛和吴长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高声叫道:“红心J,槐花……”
“你怎么知道的?”在又一阵欢呼过后,吴长健这样问道。
“我猜的。”方怀辛耸耸肩,用自己惯常的语调,淡淡的说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吴长健仔细的看着方怀辛的脸,像是想要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但最后,他终于放弃了这徒劳的举动,只是耸了耸肩,有些无力的问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的运气……能让那朵槐花开放吗?”
方怀辛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重又把头扭向那高楼的方向。
“四十六朵花色的上场顺序已定;现在,开始上花……”
第一朵李花,在夕阳的掩映下,慢慢的,一步步踏上通往高楼的阶梯;和所有的上品扬州瘦马一样,她的容貌极美,身材也极其瘦削;但即便如此,遍布全身上下那星星点点的李花,也依然完全不足以掩盖她的那些重要部位。每走一步,胸前的蓓蕾,和下身的芳草,都会在那花枝的颤动下,若隐若现。
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呆呆的看着她走上高楼;直到她在高楼里走了几步,再又斜倚在一根木柱后站立不动;人群中,才突然传出一阵阵的粗重喘气声。
人群中,只有方怀辛、吴长健、小涛三个人,还能泰然自若的站在原地。小涛是因为个头矮,什么也看不到;而方怀辛和吴长健……
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吴长健一拍方怀辛的肩头,大笑着问道:“方兄,竟然连这样的美人,也不入你法眼么?”
“吴兄不也是么?大家彼此彼此。”方怀辛也笑着说道,“而且,我还有十万块在那位槐花姑娘身上;没错,我是觉得这位李花姑娘很漂亮,不过,还没有漂亮到能够让我忘记十万块的份上。”
作者:
京城晓苏
时间:
2011-3-4 22:11
很精彩,期盼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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