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花
标题:
梨园外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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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2
标题:
梨园外史 上
梨园外史 上 民国初年 潘镜芙 陈墨香著
第一回 吃清茶放怀谈戏剧 游胜地无意得奇书
第二回 米喜子初隶四喜 方松龄重噪和春
第三回 赛松龄一曲擅清歌 刘赶三片言兴大狱
第四回 头角峥嵘小叫天出世 衣冠倾倒大老板登场
第五回 有酒学仙名伶机智 借花献佛豪侠心肠
第六回 遇同心灯下听书 杼孤愤狱中编戏
第七回 错里错刘赶三蒙赏 侠中侠徐小香焚券
第八回 论果报尘世泄天机 发慈悲活人饶鬼命
第九回 李按察虎帐论功 王千总军营谈戏
第十回 王小玉拼命成功 孙大个报丧被打
第十一回 孙大个立志做优人 沈芷秋热心荐票友
第十二回 郝德宝畅谈戏曲 胡喜禄尽扫铅华
第十三回 福兴居酒余谈往事 安义堂灯下听清歌
第十四回 用机谋毓四赚脚本 施毒计德海杀伶人
第十五回 敬子斋片言解讼 侯老儿决意罢婚
第十六回 酒店主有心寻衅隙 花媒婆无意泄机关
第十七回 逞雄心劫妻成婚 施谲计拐友偕遁
第十八回 郝兰田舍短用长 余三胜能文善武
第十九回 延树楠畅谈《因果报》 李香萍情赋《采菱篇》
第二十回 膺寄托美优伶仗义 严禁例老中堂敬神
第二十一回 梅巧玲筵上献新词 李香萍庙中闻后果
第二十二回 显色相美伶裸 体 争戏曲文士挥拳
第二十三回 评花选名士风流 说戏文枢臣寡陋
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轻财全戚谊 梅巧玲焚券见交情
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议翻旧曲 明侍郎讲说佚闻
第二十六回 李州牧义释谭金福 惇亲王怒打刘赶三
第二十七回 沈天喜发心皈净土 杨月楼避难入京都
第二十八回 悟真空脱离苦海 感孽果堕落冥途
第二十九回 大臣展才评戏曲 名将发怒哄歌楼
第三十回 延尚书讲论周德清 芦台子称扬祁舄藻
关于《梨园外史》和陈墨香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3
序一
人情变幻,世态离奇,递嬗转迁,久而弗泯。大凡可以表现一种组织者,即可形成一种社会。士商工农,在在如是。推之梨园,奚独不然?!溯自唐明皇选曲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子弟”。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斯为梨园发轫之始。千百年来,日新月异。道光而后,事迹愈繁。其能久经不敝,当有自来。欲知梨园真况与社会实情者,悉宜记载。盖事必有史,史以纪事。梨园虽小道,安得不谋载籍而听其湮没弗传耶!兹从友人获阅《梨园外史》,云系合作。所以,叙述事实者至详且尽。彼西哲谓戏剧小说为开通社会之利器。梨园则戏剧所从出,“外史”乃梨园所由传。斯编一出,当知其不胫而走,梨园后起览之亦不至数典忘祖矣。乙丑正月(左“耳”右上“宀”右下“幸”)公序。
序二
剧曲可以自娱,士大夫逢场作戏,固无不可。第自谭鑫培、梅兰芳以技艺姿容博得流俗之欢,积金钱至巨万;而世之青年,稍谙宫商,因之即欲置身优孟。得者固不乏,失者则比比矣。噫,彼亦未悉梨园之隐秘耳!使其早知此辈奸黠巧滑,曾牛鬼蛇神之不若,将引避不暇,孰肯陷溺其中耶!今《梨园外史》专叙伶人故事,虽语多褒扬,然对于奸黠巧滑者,秉笔直书,不稍宽假。则凡热心优伶者,取而熟读,当自觉悟,而深悔其立意之谬。此与禹鼎象物,何以异哉!仆于斯道,沉酣有年,展玩斯编,有不能不动于衷者。因志数语,以当弁言。包丹庭序。
序三
戏剧之道至于今日,可以谓之极盛,然其衰弱之机,即于此中伏焉。盖缘怜人举动大都以意为之,而于先正典型,不求甚解,遂至技艺有退无进,不亦大可悲乎!仆家世业伶,于前言往行,曾稍稍识之。每欲取其可为劝戒者撰辑成书,以为吾曹之座右箴铭,而使后生晚进有所则效。因年老才庸,又方从事于律吕之学,兼以制作曲谱,无暇及此。不意竟有先我而为者,则此《梨园外史》一编是矣。是书作于文人学士之手,纪事精详,出言典雅,非吾斐可以赞一词。中间叙清代朝野士夫之事,而以伶人经纬其间,则是书作小说读可也,作清史读亦无不可也。顾有清一代风俗转移,均与伶人大有关系,是知我辈责任重大,自待不宜菲薄。至叙伶人事实,褒多于贬,颇寓隐恶扬善之意。凡属我曹更可以忽之哉?作是书者,与吾友人墨香相善,因来索序,草此以应。不文之讥,当不免云。曹沄心泉氏识于知足知不足斋。
序四
《梨园外史》小说家言也,纪道咸以来伶官故实。其间事迹,询之老伶未尽符合,然其描摹优人之状态,讨论戏曲之源流,至为详细,诚非老于斯事者不能道其只字。纪事小有牴牾,奚足为病!昔太史公传优孟,世且摘其谬误,况此固以稗野自命者乎?施耐庵、曹雪芹之小说,摹绘得神,亦但能得盗贼、儿女之性情耳;至事迹之有无,直同镜花水月。而此书所纪,尚不尽蹈空,欲考梨园掌故者岂可忽诸?方今之世,风俗淫靡,梨园以旦为第一流,读此编“胡喜禄扫尽铅华”一章,知作者盖有隐痛焉!余出入伶官之家将三十年,于若辈之情伪,知之甚深,只以赋性疏懒,未克独力撰作。是书之成,实为先获我心,故援笔乐为之叙。墨香氏题。
序五
《梨园外史》是一部小说,但叙的事迹可不全是捏造,不过也不能全是真实。这是作小说的老例,不算毛病。要是同它专讲考据,那便是个笨伯。只看它谈起戏来,前台后台都说的十分透彻,就是事迹不实,那情理可不虚。《三国志通俗演义》是旧小说里最称写实的,然而说到热闹之处,往往不近人情,反不如《红楼梦》、《儒林外史》叙的入理。读书的就不必在真假二字内多加批评了。何况他讲的梨园家世,多半可靠,又焉能说它是假呢?从前人挑剔《品花宝鉴》,不该把些伶人换了假名假姓,弄的他一生技艺都成了虚话。这部书的用心,总算比《品花宝鉴》忠厚的多。那梨园中的古人自此可以多传个千百年,也该含笑九泉了。至于说的唱戏人的脾气,戏的套子,全是些内行话,那作《品花宝鉴》的,梦也梦不见。爱听戏的先生们,岂可不细细的看一遍呢?里面还夹着些先朝掌故,颇有一点孔云亭《桃花扇》的意思,又不止可以考究梨园了。大凡这一路的书,下笔容易写出不干净的话,《品花宝鉴》就是个明证。这部外史,却一句淫邪也没有,并且处处有戒淫之意,实是高的多了。
这书是两位先生合作的,与施耐庵、罗贯中的《水浒》相似,不似毛声山的删《三国》,高兰墅的补《红楼》。可是他两位的笔墨竟能一律,不似施罗的大相悬殊,也不是件易事。我同这两位先生都很熟识。他们的书要出版,少不得我在书的前面写它几句。他们的书传多远,我也可以传多远了。拉杂的错,我自知不免;可是品评这书,自己觉得不大离格。这一篇也只好算是序了。
乙丑孟春陈两石题。
序六
《梨园外史》多叙数十年来优伶先达故事,笔墨点染,足为吾曹生色。慧生后学晚进,何敢妄参末议!然于研究技艺,周知情伪,不无小补。正如儒者读史,亦取其可为鉴戒而已。明镜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则是书之有益于吾曹者距浅鲜耶!作者与墨香师为友,嘱作序文,慧生不敢以固陋辞。爰志数语,尚待就正于墨香师云。时乙丑春正月十一日,荀慧生谨识于小留香馆。
序七
往余客京师,在丁巳戊午间。时逊国未久,故家遗老犹余承平旧习。酒酣起舞,辄述伶工中可喜之事,余为神往。又读友人陈万里五伶六扇图,则兰芳、蕙瑶、蕙芳诸作,咸粲然可观。因叹优孟之中大有人在。彼傅粉墨、饰巾褶、登场顾盼,不过外著者耳;而其性情行谊,有转出士大夫之上者。斯亦奇矣。南归三载,养疴白门。陈墨香、潘镜芙以新著《梨园外史》示余,自咸同以及近岁,伶人佚事,靡弗纪录。又出以稗官体裁,排次联缀,一若身亲见之者。谲而正,微而显,非近代文人所能为也。夫声华纷靡之场,士君子易溺也。当其奔走快意之时,固无所用其感慨,及事过境迁,追思昔日之遇,即一草一木,一楼阁,一裙屐,凄然若不胜其依恋者,恋则思,思则悲,悲则彷徨终日,亟谋所以表暴之者。而文亦汨汨乎其来矣。昔人录东京之梦华,记武林之旧事,非独有慨夫鼎革之际也,亦以情动于中而莫能自止焉!虽然,逊清一代中,康雍乾嘉四朝,内廷诸法部,大抵皆梁、魏遗音。今所传者,如《劝善金科》、《月令承应》诸书,其音节犹可想见。自宣宗暨孝钦后好武剧,悦乱弹,于是刀槊刺击之风,遍行字内,一时乐部皆习黄冈黄梅谱,而云韶供奉归曲悉归删汰。戏剧之盛衰,即天下治乱之消息也。二君于六十年事,述之详矣。咸丰以上,犹有缺憾。他日能赓续成之,如《录鬼薄》、《尤语录》例,不更为谈艺者大快耶!因书此以奉二君,且为异日券云。瞿庵吴梅识。
序八
《梨园外史》为吴县潘镜芙、安陆陈墨香合撰,专纪有清一代伶官佚事。详于乱弹,略于昆曲。清代乱弹之盛,始自道光。同光两朝士大夫,尤与伶人相习;其不学者,且奉戏剧为经典,腾笑通人。作者所以偏重晚季,盖有山榛隰苓之思焉。然前乎此之有关掌故者,亦多借书中人之口补出,非竟删之。唯若紫稼云郎,昭昭在人耳目者,则不复赘。闲尝考章回小说,传述优伶,以常州陈少逸《品花宝鉴》为最著。然其中改易姓名,往往有削趾适履之弊。此则人名地名大半征实,故不务为深刻。《宝鉴》脱胎《红楼》,此书脱胎《金瓶》、《水浒》,蹊径各别。至叙梨园规矩,《宝鉴》犹多门外汉语;而是编作者,精究剧曲,粉墨登场以外,尤善创制剧本。今之所谓编剧家,当首推墨香。潘君前年已归道山,墨香以独力足成之。故全书潘作十之三,陈作十之七。二人皆奉佛,故不作亵语,亦较《宝鉴》命意正大。墨香熟于晚清政局,书中颠倒宾主,借彼伶官,传兹朝士,用孔云亭《桃花扇》旧例,细为寻绎,微旨自见。又其事迹,多得诸曹心泉口述。心泉为昆曲家老宿,流传有绪,固自可信。昔《简兮》之诗,伤贤者隐于伶官,比兴揣称由来久矣!书将付印,属为弁言,辄述所感。庚午午日阿迦居士李释戡。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3
《读梨园外史》漫笔
壶园主人
《梨园外史》始于道光之世,所记多乱弹人材。或疑清初之王紫稼、陈紫云辈,其事迹皆彰彰在人耳目,何以略而不书?岂以其昆曲遂削之耶!不知书中表彰昆曲甚力,并极写一笛工曹心泉,则非不重昆曲者矣。其起自米喜子者,殆正以紫稼之徒,诸家载述已详,不欲作此陈陈相因之文耳。为此说者,似未晓作者之意也。
或曰,有正史然后有外史。若梨园,固无所谓正史也。今名其书曰“外史”,可乎?曰:旧传之外,史二十四家,皆记帝王事迹;乃小说家竟有《女仙外史》之作。岂女仙亦有正史耶?唐赛儿本末虽见明史,然他日清史告成,未必不略记晚季朝野沉迷戏曲之故实。则署名外史,奚为不可!且外史者,谓其体裁异于本纪列传表志耳,岂曰正史之附庸哉!刘氏《史通》叙古之作家凡十类,其七为别传。而汉季邴原、赵云于陈承祚《三国志》未成之前,已有别传流布于世矣。外史、别传相去未大远,不妨先正史而行之。
《外史》所记伶官,无虑千百,而皆实有其人,无一子虚乌有,非特不类他说部之诡托姓名,即罗贯中之《三国演义》,尚不免真伪杂陈,不能与《外史》同日语也。唯事迹不无点染之处,要亦未甚失其本来面目。左氏依经作传,犹有人议其浮夸,况小说乎?
《外史》多记燕京风土,与孟元老之《东京梦华录》、周密之《武林旧事》,用意略同,而偏于民俗,则可以补朱彝尊《日下旧闻》、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诸书之缺也。
说部记佛氏,多失其真。盖不阅释典,但信村巫之说耳。作《外史》者,则深于佛教,故其所述均无背谬。视纪晓岚《阅微草堂》五种笔记之似佛非佛,相去远矣。而不侈陈灵异,益见其气象之庄严。昔杨仁山先生日:佛教之理,平实而已。《外史》殆能得此意者欤!
《外史》事皆琐细,故多用顺手插叙之法,读之似不经意,实则落笔时极难措手也。《石头记》之文章,固妙绝千古,而语皆虚构,可以任我挥洒,不似《外史》之多系实录,布局更为不易云。
《外史》中,姚四、谭金福、杨月楼,皆避难入京。而姚用实写,杨用虚写,谭则虚实参半。三篇文字,各不相犯,非熟读《水浒》不能措手。然《水浒》事迹离奇,不似《外史》之专写凡庸,更难出色,此等处,又成积薪之势矣。
《品花宝鉴》记杜琴言、苏蕙芳,性情举动,迥异恒流,犹是施耐庵、罗贯中描写英雄旧例。《外史》中之王瑶卿,几成后半部之主人翁,而述其生平,除技艺超群外,若无所长。《宝鉴》之言虚而不实,《外史》之言实而不虚,于斯见之矣。然瑶卿之出色,亦正在此等处。宋人谓仁宗无所能,但能作皇帝;徽宗无所不能,但不能作皇帝。作者写瑶卿,殆师此意耳。
《外史》仅十之三四出于潘镜芙,其余大抵陈墨香之笔耳。陈生平好作院本,其所撰述,凡百余种。李阿迦最赏其《钗头凤》一折,曾赠以诗曰:“曲意争矜玉茗堂,喉咙拗折不思量。凤城日日添歌管,协律谁如陈墨香。”而夫已氏肆其私见,乃妄诋陈为不甚佳,且并李讥之。是非颠倒,竟至于斯乎!但陈久已皈心佛氏,犹不舍此游戏小道。视潘之晚年,绝迹歌场,不无逊色。即谓攻之者,为当头棒喝,亦奚不可哉!调达害佛,于佛固未尝无利益,悻悻与争,恐不免贡高我慢之咎也。异时《外史》盛行,尤易腾人口说。昔仲尼日月,尚有问孔之王充,况虞初之支流,盖不能杜万世之评论矣。愿陈生勿诃汉斯言。
清代禁演关帝戏。吴朔尝作小引云:“忠孝有传,亵渎是戒,况侑觞原属陶情,何演剧不思顾义,如今日酒筵妄演关圣之戏者。唯帝正气既已赞成,遐方更多钦仰,岂必往牒相传,不著声名而赫奕。试观今日崇祀,聿昭广貌以辉煌,未知何物伧父传奇,浸缀声容于剞劂,遂令从来俗子宴会,箕踞玩赏于俳优。观者竟以逢场何妨游戏,演者猥为当局,愈入迷离。令亘古英雄,作当筵优孟,于理不顺,于心不安。伏愿贤主,移奉客之诚心,以奉忠义,讵使殢欢投辖,并乞佳客推敬主之雅志,以敬神明,安可取媚称觞!肃此遍告,揆凛同心。”当日之尊关如此,《外史》所载周祖培事,盖实有之,非出附会也。
近人多作剧谈,其勒为一书者则颇不多见。若演作评话,益难着手。倘非久与伶官周旋,安能述其起居,肖其口吻;何读者如躬亲其事,目见其人耶!而老于斯道者,类不能文,亦徒望洋兴叹而已。不意陈则兼而有之,此其所以能成一部奇观也,夫岂易言哉!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4
晚近清客,羡伶人之多金,动思鬻技。作者盖深惜之。故凡值出身客串者,辄加贬绝,意在示戒。非不悦于前人也。读者于此等处,不可囫囵吞枣,致负其苦口婆心。
《品花宝鉴》有袁瑶卿、苏蕙芳,皆假设也。若《外史》之王瑶卿、王蕙芳,则实有其人矣。王瑶卿后更名瑶青,李阿迦赠以联云:“瑶琴宝瑟天然好,青女素娥不老身。”既而谓人曰:“鹤顶格虽俗,幸语尚韵耳!”事在清亡后十余年,故《外史》不载。蕙芳曾坠水不死,易哭庵有句云:“可惜如花王紫稼,竟同捉月李青莲。”亦极工切。
《外史》第三十一回目云:“弱老伶渐失旧规模,生名旦将开新气象。”盖谓异日旦色之盛,自王瑶卿始也。特瑶卿之局面,犹未及后来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旦之宏远。说者以为瑶卿为项羽,四旦如刘季,比拟极当。《品花宝鉴》“花选”,本以袁氏为冠,后竟以杜琴言为第一人,不啻为王作一预兆。岂命名偶合,即不免同一遭际也。斯亦不可解矣。
《外史》叙旦色,不讦其阴私,想见其存心忠厚之至。且小说一涉淫邪,即为大雅所摈。作者不写此类事,亦见文格之高。沈景倩不刊《金瓶梅》,世称其有识。镜芙、墨香盖习闻之矣。况美男破老,更甚于闺房之亵秽乎!
《外史》记善恶因果,亦偶作果敬叔《劝戒十录》口吻,与佛典儒书均不合,乃当时议论如此,非作者意也。
墨香之尊人子韬先生,好学而不著书,尝叙高慎庵诗云:“士君子读书谈道数十年,思出其所学,以弥纶天下之缺憾,使人人皆适其意,而无不平之鸣。其始志也。及遭逢不偶,目击时艰,而忠爱愤激之忱,固结盘郁于胸中,卒无以自解。于是不得已而寄之于言,其用心亦良苦矣。乃不忍不言,又不忍尽言。委曲其言,言人所不能言;慷慨其言,言人所不敢言。人之佩其言者,各符乎意中所欲言,谓不可以无是言;而言之者,方切切私虑,以为徒托空言,言之不如其勿言,其用心之苦,更何如哉!高慎庵封翁,天资卓荦,壮岁游京师,不能得其志,凡所游历,托诸诗以寄梗概。一腔热血,流溢于言表。自壬子迄庚申,作“碧云天远”七律八十首,敷陈时事,闻之足戒。此外,或即景抒怀,或詠史讽世,其言悱恻缠绵,皆有关于人心世道。读其诗者,当因其言以求其所以为言,然后可以知其不忍不言,且不欲徒托空言,而可与之言。封翁自序云:‘诗之外有事在,诗之内有人在。’盖已自言其立言之意矣。其哲嗣熙廷太史,近出封翁旧作,属赘数言,以言封翁之言。余不敏,何足以知封翁!但冀熙廷他日得出其所学,以弥纶天下之缺憾,措率土之民于升平之域,使封翁忠爱愤嫉之忱,为之大慰。则封翁之言传以人,而不仅传以言,其言不愈传乎?明王文成公有羽翼圣道之功,后世遂并海日翁而推崇之。其明效矣。熙廷勉旃。”先生盖深知生于古人之后,不能以词章与之争衡,故持论如此;晚年欲效纪晓岚作说部,亦未脱稿。今墨香之成《外史》,殆亦不背先人遗意者欤!
《外史》之成,凡十历寒暑。而墨香且贾其余勇,为诸名旦作《秦良玉》、《戚姬》诸院本,其弄笔可谓勤矣。《外史》付印,墨香从弟蔗公赞成之力为多,当表而出之。
作者:
zizi
时间:
2011-3-3 18:55
不错学习了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6
标题:
第一回 吃清茶放怀谈戏剧 游胜地无意得奇书
第一回 吃清茶放怀谈戏剧 游胜地无意得奇书
天地是一个大梨园,梨园是一个小天地。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男女贤愚悲欢离合,哪一个人,哪一件事,能逃得出梨园内扮演的光景?虽说有久暂之分,但从有识的眼光看来,富贵功名不过石火电光,酒色财气也如梦幻泡影,比那梨园子弟优孟衣冠又相去几何!?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既有史册记那过去的陈迹,梨园这一部分也有些奇奇怪怪的话柄,岂可就任其湮没!这就是观剧道人和作剧先生写这部梨园外史,不能不费一番笔墨的原因了。
观剧道人久住北京,是汉朝太丘长的后裔。他父亲位至公卿,遇着国家大乱,勤劳王事,竟以瘁疾身亡。道人自此便抱了个不愿为官的主义,每日只在家闭户读书。但他父亲存日,曾说看戏这件事虽是小道,却能增长人的知识,所以道人对于吃喝嫖赌一概不为,闲来只到戏园中走走。有一天,看了一出新剧,觉得穿插紧凑,情节新鲜,问起朋友,方知是作剧先生的手笔。道人便去拜访这位先生。见面之后,方知这位先生是东吴名家,和晋代河阳令是千百年前的同族。这先生满腹文章,一身仙骨,也是喜欢看剧,认识了许多梨园人物,才给他们编了些新奇剧本。两人谈了一日,甚是投机,便订了交。从此以后,时常会面。
这日闲暇无事,二人同往南下洼子窑台品茶。这南下洼子,在宣武门外迤西往南,一片旷野,荒冢垒垒,多半是JN埋香之所。这个地方,除了吊古的幽人和调嗓的伶界之外,人迹轻易不到。这窑台先前原是烧窑的所在,后来荒废,改了一座小小的茶坊,后面盖了几间茅屋,就是茶主人老王的住家。他带着妻儿,卖茶度日,儿子小王帮着他忙,沏沏茶水;两个女儿也还不大。那时节生活简单,倒也无忧无虑。当日,道人和先生走了进去,老王见是主顾,少不得过来周旋,见道人是白净长脸儿,带着一副茶力克眼镜,真如玉树临风,庄严华贵。先生是黄白净长方脸儿,目光炯炯,须黑且清,好象天马行空,卓荦不群,衣裳虽不华丽,气象极其清高。老王知道决非俗客,连忙让坐,沏了一壶上好的香片,小心伺候。只听先生说道:“这儿倒还清雅,比着新新世界、城南游艺园强得多。”道人道:“是的,那种地方,原是士女的媒合所,我向来不愿意去的。”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北京的风俗,本是极淳朴的,想不到如今竟会沾染上海的淫风。就拿梨园说吧,旧日注重听戏,后来改了捧角。二三十年前还捧的是老生,如今专捧旦角,还不是一个凭据么?”道人点了点头,说道:“谁说不是呢!我以为伶界一门,不但关系于社会,并且影响于政治。前清公伯王侯,往往粉墨登场,以须眉而装巾帼。就是民国的达官贵人,很有几位与旦角呼兄唤弟。久而久之,他们耳濡目染,也尽量作阉然之媚与龋齿之笑,好象都带着几分女性。人材如此,天下安得不乱!”老王虽然是个粗人,听了这番议论,也觉得津津有味。
老王正在出神之际,忽地背后有人把他衣服扯了一下,不由得吓了一跳。回身一瞧,原来是他八岁的大女儿,手里拿着一支桃花,笑嘻嘻的说道:“爹呀,你瞧这花儿好不好?”老王道:“好。是哪儿来的?”女孩儿道:“我到南边花园去玩儿,三大爷送给我的。”老王知道是岳云别业的门房李三给的,也就不言语了。屋子里面嚷道:“麻丫头,快来吃饭吧!”女孩子听见他妈呼唤,连忙答应飞跑进去。道人和先生见此光景,知道天色不早,付过茶钞,起身待走,忽的回头看见台上供着一尊火神,却没有胡须。先生问道:“这明是火神爷,怎么没有胡须?”老头抢着说道:“先生们不晓得,这内中有个原故。当初同治年间,宫内失火,这位火神到宫中护驾。主子见他相貌狰狞,用手一揪,就把胡子揪了去了。二位不要笑这地方窄狭,这位神道实在显应的很。”二人听了哈哈大笑。道人道:“这真是齐东野人之语,不足为凭。我记得《江西通志》载着景德有个姓童的窑户,烧窑不成,下在狱里。他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叫作童宾,跳火而死,窑才烧得,把他父亲救出狱来。后人敬他是个孝子,塑像供奉,作为窑里的火神。所以大凡窑里的火神,是没有须的。”二人一路说着,就扬长去了。
从此之后,窑台一带,时常有这两位的踪迹。老王见他们和蔼可亲,伺候得越发殷勤。有一天,老王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二位先生领教。”先生道:“什么事?”老王道:“近来的物价,样样昂贵,我一家大小五口,单靠着卖几碗清茶,实在有些支持不住。我这儿的茶座,每天早起,不是梨园行的老板们吗?我的男孩子小王,天生一副哑嗓,这碗饭是吃不上的;我想叫我两个女孩子学戏,不知道可办不可办?”先生道:“这件事我绝端不赞成。为什么呢?女孩子靠着唱戏发财,固然是有的事,但是引起社会上一般人的贪欲,固此有拐卖女孩的,有戕贼女孩的。出了一两个刘喜奎、鲜灵芝,遂使平白无辜的女孩子受罪的何止千万!道兄,你说是不是呢?”道人道:“从人道主义这方面说,无怪你要反对;但是依我说,这件事也未尝不可办。老王的女儿,是他自己亲生的,拐骗一层当然提不到。至于学戏不成,加以毒打,把女孩子糟塌死的果然也有,但是如果教师的性格温和,或是老师来家就教的,断不会发生这种惨史。我还有一层思想,中国女子往往倚赖男人的多,自食其力的少,实在是一宗大病。唱戏也是一种艺术,如果女子专门注重艺术,不以色相惑人,何尝不是自立之道?”先生连连鼓掌,说道:“你这番议论高明得很!”便对老王说道:“王掌柜,你一准叫你女儿学戏去吧,只是教师一层,你得要仔细选择不可大意。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脾气好,第三要能耐好。三样并起来说,总是老年人为宜。若拜少年人为师,就算他是个红角儿,能耐未必真好;就算他能耐好,肚子宽,但他既是个红角儿,断没工夫细心教授。再者少年人好色的多,万一那个人品行不佳,把你的女儿祸害啦,拐跑啦,这不是害苦了你吗!新近有个二十多岁唱花且的,是杠头的女婿,只为教坤角教出肚子来,弄得自家女人同他离婚。你总该晓得?”老王连声称是。
过了几天,老王便同茶座儿里的梨园商议。有那老成的答道:“你这麻丫头,只可学个花脸,那个小的,倒可以本来面目学个旦角。”老王遂由他介绍了两个教师。那个教花脸的,叫做屈兆奎,小名儿叫狗和尚,是戏班里多年的碎催,能力颇看得过,年纪在五十以上。这教旦角的,实在一时请不着有年岁的人来,只好找了一个二路青衣,叫做唐秀亭。虽只二十七八岁,为人却甚老成。二人与老王见面之后,听了听两个女孩子的嗓子。大的声音宏亮,小的声音娇细,知道都能够得上学戏的材料,自然一口允许。当时议定每天多少钟点,几年出师,上台后如何酬师。双方同意,立了一张字据,就请岳云别业管门的李三签字作证。从此这两个教师常到窑台尽心教导,不必细表。
掉过笔来再说作剧先生,他是某部里的一个闲曹,浮沉冷署,十年未迁一官。平常人处了他的境地,少不得要搔首问天,牢骚满腹。他却处之泰然,绝无怨天尤人之意。他常说:“凡关于世界物质上的事情,全是虚幻,只有个人的精魂,必须修养。”又说:“天心仁爱,人必当以仁爱为心,各以能力救济社会,方合上天生人的本意。若徒为个人身家利益计,便是虚度此生,辜负天意。”持论如此,他的胸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住家在西华门的南面租着三间屋子,净几明窗,大可容膝。门外一片空场,场的西面,排列着七八棵的老树,虬枝攫人。空气清洁,倒象中央公园的缩影。那天清早,先生正在场上散步,忽然西边来了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的,正是他同衙门的吴劲侯。即忙迎上前去,劲侯早已下车,说道:“你的地方真不好找!车夫又是生路,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此地。如今见着了你,我就不怕啦!”先生笑道:“我袖里的阴阳有准,知道你銮舆下降,所以特地在门外亲迎。”劲侯道:“胡说!”二人说说笑笑,进了大门就在客堂中坐下。
先生道:“今天你来找我,有什么好事?”劲侯道:“一来贺你乔迁之喜,二则王琴在中和园头天上台,还有一出新编的《缇萦救父》。你既是剧本制造家,正该去领略领略。恰巧今天又是星期,所以我想约你出去,先到致美斋吃饭,回头就到中和园听戏。你说好不好?”先生平素不大爱听坤戏,但见劲侯十分高兴,不便驳他,答应了一声“好”。当时就一同出来,雇了两辆洋车,出正阳门,奔煤市街,不多一刻,早到了致美斋。店里的伙计见是熟客,即忙笑脸相迎,让进雅座。劲侯料定开戏尚早,叫伙计沏上一壶龙井,品茗清谈。先生道:“方才你说的王琴,我从没见过这个名字,难道说就是王克琴的简称吗?”劲侯摇手道:“不是。就是喜彩琴,她也姓王。”先生道:“此人色艺如何?”劲侯道:“艺,我是外行,不敢赞一词;色,各人有各人的眼光,我也不加褒贬。回头你瞧着,再说吧!”先生道:“你这个人真滑透啦!分明是你的意中人,却说得落落大方,不着边际。”正说到这里,伙计上来,问要什么菜,二人随便点了几样,不过是烩鸭条、腰丁腐皮、烧鱼头、冬菜川鸭肝之类。
饭罢后,日光晌午。二人步出饭馆,慢慢的走到粮食店来,只见中和园的门首,车水马龙十分拥挤。走进里面一瞧,池子里的前几排,早已坐满,勉强在后排找了两个座位。那时节八月中旬,天气本来炎热,加以人气熏蒸,还有看座的同一班作小买卖的, 挤出挤进,先生甚不舒泰。可是碍于朋友情面,不便走去。台上唱到第三出戏《三疑计》,扮李月英的上场,池座里面突起了一声怪响,把先生吓了一大跳。停睛细瞧,原来前三排上,坐着三五个少年,又是拍掌,又是喝彩。李月英唱一句,他们就喝一声。内中有一两个人早已声嘶力竭,还要一面喝茶,一面提起破竹似的嗓音,拚命嘶喊。有一个,人茶还没咽下去,他要紧喝彩,声音却为茶水所压,一时发不出来,倒把隔座人喷了一头一脸,看来真正可笑。等到李月英下场,这班捧角大家,立刻匆匆散去。先生眼尖,就招呼劲侯,一同挪到前面。先生道:“刚才扮李月英的色艺平庸得很,为什么那班人要竭力的捧他呢?”劲侯道:“红角儿捧的人多,效验甚薄。惟有不红的角儿,你把他捧起来,他自然感激涕零,铭心刻骨。这有个名目,叫作‘冷灶’。我从前也抱这种政策,只是手段不同罢了。”先生道,“你说的话,确是阅历之谈。但有一节,假使已经捧红的角儿,又有大力的去捧他,只怕早先所捧的人,就要前功尽弃。”劲侯道:“那可说不定。拿对手方面说,今日捧甲,安知其不明日捧乙呢!所以只有深情重义之人,才能始终如一,金石不渝。”先生连连称是。二人谈得高兴,无心听戏,直到台上开演《缇萦救父》,先生方才凝神移志,观察全剧的套子。这出戏演完后,检场人把簇新的桌围椅披一齐换上。大家知道喜彩琴快要上场了,那天唱的是《嫦娥奔月》,总算是应时戏。绣帘启处,月姐姗姗而来,由不得春雷似的大家喝了一声彩。先生一看,喜彩琴的样子,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绮年玉貌,楚楚动人,无怪劲侯心醉。先是彩声还不甚多,后来众人被她的魔力吸引,发起狂热来,彩声越来越多。独劲侯微笑不言。说也奇怪,偏偏喜彩琴的眼波,接二连三的流向劲侯处来,方知二人的交情着实不浅。戏场散时,已是万家灯火。先生邀劲侯去吃饭,劲侯心中有事,没有答应,说了一声:“明天见!”头也不回的去了。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7
又隔了二十多天,早到凉秋九月,秋风瑟瑟,黄叶乱飞。先生想起久不与观剧道人见面,那天一早,就直奔他的寓所里来。相见茶毕,道人道:“这几天听过戏吗?”先生道:“老没有听戏啦,还是上月陪劲侯到中和园,听了一回坤戏。他是去捧喜彩琴的。”道人道:“吴劲侯是何等样人,我不认识。”先生道:“是我们衙门里的同事。他原籍浙江,久在北方,为人聪明绝顶,刻图章,填词,写字,可称三绝。平生有一种嗜好,爱捧坤角。前天我到他家见他收藏坤伶的照片,足有二三百张。内中有几十张,是他得意的,旁边都填着极香艳的词,写着极工细的小楷。精致得很。”道人道:“照你这么说,吴劲侯可算是个风雅人,但不知他最赏识的是哪一个?”先生道:“这个我却不能回答。大概他跟刘喜奎是很熟识的,因为喜奎从前在沈阳唱戏,很不得意,甚至于旅费川资一无所有,全是劲侯独力帮助,所以喜奎当他是个知己。据劲侯说,喜奎是壬辰年中秋生的。上月中秋的那一天,她还留劲侯在寓中饮酒赏月哩。”道人道:“那天听的什么戏,好不好?”先生道:“就有一出《缇萦救父》,编制得颇为完善。大意我还记得,说是淳于意善医,但他性情高傲,不肯替齐王宠姬治病。后来宠姬死了,齐王怀恨,命家将暗地放火烧去太仓粮米一 千石,即逮捕太仓令淳于意,欲置之死地。后来百姓念太仓令清廉,大家凑钱照数赔补,替淳于意求情,齐王无可如何,方把淳于意解往长安。这几层意思,想得非常周密,参用《史记·仓公传》亦有所本。全本从太仓令训女起,直到汉文帝废肉刑为止。”道人道:“这出戏旧本子就叫《废肉刑》,我在王瑶卿家曾经见过,却没有这样曲折。但是有了好本子,还得要有好角儿唱。那天的演员怎么样?”先生道:“李桂芬的淳于意,王金奎的齐王,王馨兰的缇萦,都还过得去。”道人道:“你知道王金奎是谁?”先生道:“我不知道。”道人道:“王金奎你是认识的,不但王金奎,就是王馨兰你也认识。”先生道:“哪有此事,我向来不与坤角来往。”道人道:“你不必发急。我告诉你吧,王金奎不是别人,就是窑台上的麻丫头,王馨兰便是她的妹妹。你我在八年前,就见过的。”先生方才恍然大悟,说道:“这八年如同一瞥,似水流年,令人可怕。”道人也频频叹息。二人相对无言,默坐了一会,道人道:“提起窑台旧事,我们不如再到那里去走一趟吧!”先生道:“也好。”道人的寓所离着南下洼子,不过一里多地,二人安步当车,慢慢的走去。
刚走到官菜园上街的口儿上,忽见迎面来了两个巡警,用法绳拴着一个鹑衣鹄面的人。后面跟的正是窑台的老王。道人连忙问道:“王掌柜,你有什么事?”老王指那人道。“这是个小偷儿,被我两个丫头拿住的。现在我到区里去对一句话就回来。二位请到我那里喝茶去吧!”其时押贼的警察已走过了几家门面,老王顾不得再说话,便匆匆的赶去。道人道:“想不到王家姐妹,倒有拿贼的手段,可惜她们埋没窑台了。要是一朝有了际遇,出兵打仗,安见得他们不是洗夫人、秦良玉一流人物!”先生道,“我对于那个小偷儿,低头觳觫(恐惧得发抖)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忍。人决没有生而为盗贼的,谁使之为盗贼?饥寒使之。究竟饥寒又谁使之呢?现在官家拿住了贼,无非罚到教养局里去充当苦工。官家既知道教养二字,为什么当初不思患预防,实实在在的教之养之呢?太史公说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真使人感慨不尽!”
说话之间,已到了南下洼子。路上三三两两的伶人,也有提着鸟笼的,也有坐着洋车的,大概是调嗓之后,要回家去。偌大一片矿野,并无人迹,只有此一对悲秋之士踽踽而行。道人指着窑台道:“我们去也不去?”先生道:“此刻老王不在家,不如先到陶然亭吧!”道人道,“我也有此意。重阳节近,正好登高。”于是,沿着苇塘直向西南角走去,须臾到了。那亭本是在一座庙内,这庙叫作慈悲禅林,十分高峻。二人拾级而登,走将进去一看,觉得门户暗淡,彩色久经剥落,虽有清雅的景致,却不甚庄严。道人道:“这亭原是清代郎中江藻所建,你看四面芦花,虽没有真山真水,也要算是个名胜了。光绪年间,险些倾塌,幸亏安陆陈文恪公学(上“芬”下“木”)捐资重建,方能保存至今。那大士殿前碑阴上,第一行就列的是文恪姓名。”先生道:“保存古迹,也是一件大功德事。”道人道:“这亭是从前士大夫招呼司坊之处,优伶的踪迹是常常有的。庙内有个瞎和尚,很会下围棋,陈文恪当日也颇负善奕之名,也十分赏识他。只可惜他不通佛法,竟枉做了释迦的弟子。”先生道:“出家不肯修行,反不如我这在家的,倒肯信心。我总有一日,削去这几根烦恼丝,跳出尘网。道兄,你看塘里的芦花,一色白头,经秋风一吹,飘摇不定,好似老年人的样子。我已经五十岁了,况且身体多病,再不及早出家修行,只怕过不到二十年就要同这芦花一样。”道人道:“这又何必呢!我向来崇信佛法,却不甚劝人出家。莲池大师云,出第一家容易,出第二家甚难。和尚不息贪嗔,便是出不了第二家;但出得第二家 也不是叫你做自了汉。大概佛教的普渡群生,与儒教的博施济众,并无歧异,所以说个福慧双修。你看此处东北角上的龙泉寺,自从道兴和尚设立孤儿院以来,救人无算。这和尚虽不十分修慧,这福缘却是不小。可见出世之人,也得要行救世之事。如果当登和尚,世事一概不问,不过自家焚修,充其量只可证个阿罗汉果,决到不了佛菩萨地位。并且,我知道你对于社会,素抱热心,如今虽没有救人的力量,却常负救人的志愿。你又能淡于荣利,虽形式是个俗家,从精神上看起来,岂非你就是一位有道高僧吧,犯不着五十岁再去挨那七日七夜的藤子棍。”先生道:“我僧还不能做,更何能说是高呢!再者我这作剧的事业,也恐不十分合于佛法。”道人道:“作剧虽不是佛教的事,却可以做佛家轮回之说一个大证据。你看他将扮此角,又扮彼角,富贵贫贱,顷刻改移,佛说轮回,未必不如是。”先生道:“你用戏剧证佛法,我却要用戏剧证天地。造化之大,无所不备,既有君子,又有小人,非如此则不成世界。比如唱戏,必得生旦净丑,样样俱全,方可成为戏剧。世界是一大剧场,岂非戏剧之理与造化相通吗?”道人尚未答言,忽然亭子旁边闪出一个人来,连声说道:“妙论,妙论!”二人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僧,貌如古柏,形似长松,不象庸俗模样。二人急忙上前施礼,那僧口称“稽首”。三人在亭上坐定。老僧道:“方才二位谈论,我在亭子外面听了半天,觉得语语悉合元机。用戏场来证天地轮回,尤其确切。大概二位都是戏迷吧?”二人笑了一笑,点头道:“我们不敢认这迷字,却是有些好看戏。”老僧道:“我未出家时,也极讲究这件事,不但爱听戏,并且能自己登台。后来阅历多了,才知道戏界有许多黑幕,比起宦途,有过之无不及。真是强的便忌,弱的便欺,说不尽的可恨可悲!我因此觉悟尘世的苦恼,才身人空门。”先生道:“上人既久在戏场出入,其中大略,何妨指示一二。”老僧道:“戏界中的怪怪奇奇的事,一时焉能说尽!我这里有本记载,送给二位一看便明白了。”说罢,就从袖里取出一本册子来付与先生道:“二位不嫌陋拙,尽可奉赠。”二人即忙道谢。老僧道:“你我有缘,改日再见。”说罢飘然而去。
二人得了此书,无心再到窑台去喝茶,一同回到道人的寓所,把这册子细览一遍。觉得其中所说的,虽是优孟衣冠之事,但与国家之治乱,政治之消长,风俗之厚薄,人事之得失,息息相关。二人大喜,如获至宝。先生道:“这册子可惜是些文话,不能通俗,莫若改作平话公之于世。”道人道:“最好,最好!”于是二人不分昼夜编改起来。间有传闻异辞,苦于年湮代远,无从证实,只得听其自然。少不得费几管秃笔,用一番精神,不知几历寒暑,方才脱稿。只是梨园事迹日新月异,那册子有昔无今,他两位又将自家的见闻续将入去,才成一部奇观。
要知端的,请看下文。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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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米喜子初隶四喜 方松龄重噪和春
誉 却说安徽太湖县有一个唱戏的,叫作米喜子。他的母亲陈氏,据说生产他的那一天,清晨早起有一个蟢子落在身上,因此取名儿叫喜子。亦有人说,喜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他父母已经上了年纪,老来得子是一件可喜事,这才叫作喜子。喜子的上辈本是江西人,世代唱戏,后来在安徽落户。他父亲得了喜子之后,便教他自幼学艺。到了十五六岁,居然昆乱不挡,文武并擅,大江南北,薄负时名。可惜他父亲就在那时病故了。喜子丧父以后,对于他的老母,格外尽孝,就在安徽芜湖一带唱戏,不肯出外。至多不过一两个月,总得回家一次,探望母亲。
光阴倏忽,又过了几年。有一天,喜子在家,陈氏对他说道:“喜子,你今年是二十二岁了。我早想替你定一房媳妇,娶过来,抱个孙子,方遂我的心愿。只是一来没有合适的人家,二来我家也没有多大的积蓄,所以耽误下来。直到如今,实在是我的一宗心病。前天是你姨妈生日,我去酬应。席上遇见了一位杨大妈,据她说,我的侄儿凤林,就是你的表兄,他在北京四喜班里唱得很红。我想你在本地唱戏,虽然事情不错,到底挣得有限,发不了大财。不如上京找你表兄去,托他搭班子,可以多开一条活路。”喜子道:“妈说的话也是。但是妈的年纪大了,儿子实在抛撇不下。”陈氏道:“不妨,前天在你姨妈那里吃了不少 酒菜,临后还吃了两碗饭,大家都说我身体好,你尽管放心。”喜子心里还是舍不得他母亲,变法儿说道:“儿子听说京城里的戏是很不易唱的,稍微差一点儿,前台便说是外江派。况且儿子的能耐本不甚佳,设或唱砸啦,回来反不好混啦。”陈氏道:“胡说!好道儿不走,你想当一辈子穷光棍吗?我叫你走,你就得走!”喜子知道他母亲有气,在一旁站着,不敢发言。陈氏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就是怕我死。其实我六十多岁的人,一口牙齿嚼得铁蚕豆爆爆的响,一时还死不了呢!”喜子无可奈何,这才答应。临走的那一天,陈氏再三嘱咐,无非是一路小心,保重身体,到京之后托人寄个口信到家,也可以放心等话。喜子一一领受,叩别老母,直奔北京。
那时轮船火车尚未通行,从安徽到北京,至少也得走一个来月。喜子腰里,只有四两盘费,离家不到十日已是罄尽。喜子正在发慌,忽见许多男女,打扮整齐,拿着香烛,往一个村落中走去,远远又听得金鼓丝弦之声。喜子料是有人酬神演剧,便跟将来。等待到了那里,抬头一看原来是座真武庙,对面台上唱得好不热闹。一班儿香客拜过神明,都挤在台下仰着面观望。也有些乡下财主搭了看棚,拥着妻妾子女正在那里坐着。喜子是见惯的,不去睬他,只到大殿内对了真武老爷磕了几个头,站起来瞻仰圣像。只见旁边塑的马赵温关四大天君,那关爷持刀侧立,威风凛凛;猛回头看那台上,正在演唱关公《挑袍》,脸谱扮相,比那神道差得多了。喜子摇了摇头,不说什么。《挑袍》演毕,台上停止锣鼓。喜子知道演过三出了,即转入后台,将身上背的铺盖卷儿放过一旁,到衣箱边,按着本行的部位坐了。
早有班中老生这一门的人走了过来,向他施礼,问道:“朋友,敢是要消遣吗?”喜子欠身道:“不敢,在下是末学新进,特来借台学戏。”班中人道:“你可能唱靠把戏?”喜子道:“我也是门内出身,怎的不能唱靠把戏?”班中人道:“既然如此,就烦串一出《武昭关》,何如?”喜子允了。班中人问:“你可要与正旦对一对?”喜子道:“这是大路活,不消对了。”班中人道:“此时我们歇锣吃饭,少时开锣就是这一出。你扮戏吧!”喜子点头,登时扮得好了,走上台去,施展本领,把一出演毕。正卸靠呢,班中人来问他姓名籍贯,喜子一一说了;又问他到哪里去,喜子道:“我是往京里去的。”班中人即送了他些盘缠。喜子道声:“多谢!”仍复登程。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00
话休烦絮。不日到了北京,寻到了韩家潭一家门首,见有“藕香堂”的小牌儿,知道是了,遂将门环拍了一下。早有一个人从门房中出来,问道:“是找谁的?”喜子对他说了。那人忙请了一个安道:“原来是米老板。我们大爷在家,待我给你回一声。”喜子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小李,是这里的跟包的。”喜子即将带来的蒲包交给了他。小李接过,走将进去,回明了凤林。凤林知道有这门亲戚,小时节还见过喜子,说道:“请到客厅里坐,我就出来。”小李答应一声“是”,放下蒲包,转身向外,把喜子领进客厅,说声:“请坐!”就匆匆的预备茶水去了。喜子举目细瞧,这个客厅乃是三间南房,极其宽敞,条案桌椅,一律紫檀硬木。条案上正中间摆着一柄白玉如意,左边是一扇大理石屏风,右边摆着康熙瓷的五彩大花瓶。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大瓷盆,盆中堆着几个柿子。西面靠窗有一个书案,文房四宝件件俱精,一束花笺全印着“藕香堂”小字,旁边有一个书架,排列着十几套曲本。东面堆着一座七层的菊花山,足有好几十种菊花,高高下下,秋色宜人。四壁全是名人字画,西北墙角上还挂着一张古琴。米喜子从未见过这种境界,心中暗暗纳罕。实则除了菊花山是应时品以外,司坊里的陈设,差不多全是各家一样。
等了一会儿,小李挑起帘子,一个服饰华美的人随后进来。喜子见他眉目英秀,料是凤林,叫声:“鸾仙兄!”倒身下拜。凤林慌忙回答。二人见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凤林先问喜子的母亲好,随后又问了问路上的情形,有伴无伴,现在住在哪里的话。喜子一一回答,便说独自到京,现寓在某客店。恰巧小李进来送茶,凤林便吩咐小李道:“到客店去,把米老板的铺盖取来,安置在厢房里面。”小李答应一声走了。喜子道:“我住在府上,未免添烦。”凤林道:“自家至亲,何必客气!”提到唱戏的事,喜子便说:本人是唱文武老生,此番奉母命到京,要托凤林帮忙,搭班唱戏。凤林一口应允,说:“我今天到馆子去见了管事,回来定有好音。”喜子连声道谢。凤林又让喜子在上房吃饭,并且唤家人出来见了一见。午饭方毕,小李来回道:“米老板的卧室安置好了。”凤林点头。喜子退到厢房一瞧,只见窗明几净大可安身,心里倒也舒泰。
少时,小李进来拿衣包靴包并盔头、圆笼。喜子看见,问:“这是什么?”小李道:“这是我们大爷扮戏用的东西。”喜子道:“难道后台没有?”小李道:“后台箱上的乏货,只可是官中先生们穿,我们大爷是当小老板出身的,不穿那样东西。”喜子道:“什么叫做官中先生?”小李道:“就是唱戏的。”喜子道:“什么又是小老板?”小李道:“就是堂号里的徒弟,官名叫做司坊,俗名叫作像姑。这堂号里的主人,唤作老板。他花钱买的徒弟在外边应条子陪人吃酒,往家里弄钱,便唤作小老板。若是自己的儿子,便唤作少老板。这个营生,总是旦角才吃香。我们这位大爷,起先也唱旦的,演那《玉玲珑》的梁红玉,《得意缘》的狄云鸾,谁看见也受不了,少说总得十天睡不着。那个劲儿味儿,真亏他琢摹,连陈中堂那样人物都迷上了他。后来年纪大了,自家觉得肉麻,才改了小生。反正他的行头有人报效,为什么不穿私的呢?”说着,听得脚步响,知是凤林来了,忙打住话头走了。凤林吩咐套了车,对喜子道声:“怠慢。”跳上车迳奔戏园。
到晚回来,对喜子道:“我已经向管事先生说了,你就在本班,打三天炮,再定去留。明天是忌辰不开戏,你可到五道庙大下处,拜拜同行,后天登台。你还是唱工?还是衰派?还是靠把?”喜子道:“我曾说过,我是文武老生。随便派吧!”凤林笑道:“京里唱戏比外边不同,第一讲究名贵。你那乡里狗血是洒不得的。”喜子低头不答,二人又说了些闲话。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05
可巧这一夜,有凤林徒弟相识的客人,在他家里摆酒。内有一人出席散步,一眼看见喜子,叫声“米先生”。喜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位江苏朋友,久在安徽的,姓丁行四,称他丁四爷,是个秀才,却专喜唱戏,所以认得喜子。喜子忙向前招呼,说了几句来京的原由。丁老四道:“我也来京不久,住在长元吴会馆。你闲时到延寿寺街去访问,便可找得着。”喜子应了。丁老四仍去上席吃酒。那日的主人姓梁号敬叔,福建人,是位观察。请的客,一位万学士号藕舲,是江西人;一位杨掌生,一位桂林倪鸿,俱是孝廉;还有一位,便是丁老四。这梁观察极讲究昆曲。凤林自家出去吹着笛子,唱了几支,果然腔真板正。喜子站在院里都听呆了。酒罢各散,凤林、喜子等也各自安歇。
次日,喜子同了小李到大下处去了一遭。那些老古董唱老生的,听说他是新来搭班的,便摆出许多架子,神气格外难看。有几个圆通的,知道他是陈老板的亲戚,颇颇的套了些拉拢。喜子周旋一回,仍回到凤林家里。第二日催戏人来,呈上黄纸单,凤林派的倒第二的《群英会》,喜子派了个鲁肃。凤林道:“这是资格戏,向来新角色是派不着的。管事人因你是我的亲戚,格外用情了。”喜子道:“这戏我不对路,改一出吧。”凤林道:“第一天派戏,你就拿乔,往后还怎么混?”喜子才不言语。饭毕,随了凤林往戏园 而来。那天《群英会》里的诸葛亮, 派的是张三元。他是著名一个会咬人的,嗓子极其响亮,使劲的把喜子一咬。喜子到京不久,一路上受了些劳累,精神还未复原,嗓音自然便出不来。前台听戏人们,对于新来的角儿,便是格外的求全责备。喜子一出戏,如同在冷水盆儿里一般,一个彩声也没有;倒把张三元足捧一气。头炮不响,第二天便不催他了。凤林也无法想,碍着亲情,仍留他在家内。喜子甚觉无趣。倒是小李过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当晚喜子睡到床上,心里烦恼,眼中掉泪,用手拍着枕头,叹口气道:“京里戏班子如此难搭,明天一早扛着被套滚蛋。不,不好,我临出门的时节,老母吩咐我的话何等郑重,这样回去,怎么对的住我娘!况且坏了名头,人都说米某人是京里不要的乏货,本地戏饭也吃不成了!”思来想去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亮,便爬起来,到街上散步。信着脚步走去,到了一个所在,抬头一看,正是长元吴会馆。想起丁老四住在此处,何妨同他谈谈。便向管门长班一问,果然有位丁四爷。喜子遂把自己姓名说了,托他转达。长班进去,不多时出来道声“请”,喜子跟到丁四爷屋前。听得老四在屋里同人说话。喜子掀帘走入,忽的叫声“哎呀”,惊得遍身冷汗,毛骨耸然,跪在地下磕了好些头。丁四同那客人都笑起来。喜子惊魂方定,站起来道:“好笔法!丁四爷,这张老爷像画得妙极了,我几乎被他吓死!”那长班先见他这宗行径,莫名其妙,此时方知他是看见屋里墙上关圣画像的缘故,也觉好笑,慢慢退去。
喜子看那客人,是前日在凤林家和丁老四同席的,问其姓名方知是杨掌生。三人在屋中坐定。丁四道:“我这轴圣像是诸暨陈老莲的笔墨,本来是个名手。据说老莲从四岁上就会画关壮缪。他同乡有个富翁修造花园,老莲跑将去在他静室中爬到桌子上,用木匠的笔画了一尊壮缪,身后还配了一尊周将军扛着大刀。那富翁回来观见神采威猛,惊得只管下拜,大约也就是米先生方才的情形了。”掌生道:“我前两日遇着方梦园,他谈陈老莲的佚事格外新奇,说这富翁把女儿给了老莲。老莲嫌他丑陋,画了一张美人图挂在屋里。他妻子早晚揣摹,竟变得同那美人一样,岂不是件奇事!”喜子听了,心中一动。大家说些闲话,掌生告辞。喜子向丁四说到唱戏不红的苦况,不觉流下泪来。丁四劝了他一番,他也不答话,只望着那关老爷出神。
到晚回去,明日又来。每来便细看那张画像,看看一月有余。一天,喜子忽地拍手笑道:“有了有 了!”丁四道:“什么有了?”喜子道:“我在路上真武庙里看见一尊泥塑的老爷,那时台上正唱老爷《挑袍》,我看那扮相脸谱比那神像差的太多。等到见了这张画像,比那泥胎又强些。我这一月来,也学陈老莲的媳妇儿揣摹美人的法子,来揣摹这老爷。如今却是大有心得。我想当初陈家这女人,必是中常相貌,姿质不佳,后来得了画上美人的神趣,便哄得动丈夫。我既把这老爷吃透了,我这唱戏,未必不仗着他翻梢。”丁四道:“这话有理,你就这样做去。”喜子道:“只有一层难处,北京老爷戏犯禁,怎么许我唱!”丁四道:“你既不唱,又揣摹他做甚?”喜子道:“这事我同凤林的跟包小李谈过,小李给我出个主意,说只要堂会戏里有都老爷点过,便可在馆子里唱的。”丁四道:“这一些不难,我托杨掌生便可办理。这巡城的几位御史,他都认得的。”喜子道:“这就好极了!”再三托付而去。喜子私自到盔头作坊,另出花样,做了一顶扎巾盔带后兜;又到把子局造了一把青龙偃月刀,也不叫凤林知道。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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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06
这日,凤林应了陈中堂的堂会,回来只拧眉毛。小李问是何故,凤林道:“奇吧?北京的老爷戏是久已禁断,怎么老中堂家这位戏提调派起老爷戏来?这是位都老爷,我不敢驳回;只是我们班中哪有会唱老爷戏的?”小李道:“咱家这位米爷同我谈过,老爷戏他倒应行。”凤林道:“他久走外江,这也是有的;只是这番派的是《破壁观书》,我连戏名都不晓得,不知他会也不会?”随即走过喜子屋中,同他一说,喜子满口应承。凤林问他还有什么配角,喜子道:“二位皇娘,一个马童,许褚,张辽,还有个驿官,都是要紧的。”凤林忙将管事人请来,命他到大下处一问,凑巧这些角色齐全,还有一两个从外路来的有些不清楚,喜子又给他们说了一遍。打鼓佬毫不通经,也是喜子指拨。凤林见了十分兴头,便去应复了陈府的提调。
到了唱戏的这一日,喜子不用银朱香油勾脸,只抹了些胭脂,用墨笔略画了一画眉子。妆扮停当,后台看了已是喝彩不置;等他揭幕登场,前台愈发赞美,看得入神,连老中堂向不懂戏的人都击节道好。只有梁敬叔道:“这未免亵渎神明。”不看走了。喜子唱完也甚得意。
过了数日,凤林请他在戏园演唱,果是叫齐叫满。听戏人看到他描摹得势之处,觉得圣帝临凡不过如是。人人肃然起敬,也有人合掌诵那关帝宝诰太上神威的一篇法语,反倒淹没了喝彩声。
喜子从此成名,便另去租了房子把老母接来。凤林仗他叫座,待他自然格外恭敬。喜子重谢了丁、杨二人,安心在京唱戏。
光阴似箭,转瞬已是十来个寒暑。喜子声价一年一年的高起来,就再唱《群英会》也有人捧了,不过总不及老爷戏叫座。喜子对于关爷,比别人分外敬礼。家里中堂供了神像,早晚烧香,初一十五,必到正阳门关庙去走走。唱老爷戏的前数日,斋戒沐浴,到了后台,勾好了脸,怀中揣了关爷神马,绝不与人讲话。唱毕之后,焚香送神。他那虔诚真叫作一言难尽。京中一班读书稽古的老先生知道此等情形,少不得纷纷议论道:“伶人演唱帝王圣贤名臣,通不会这般做作。关壮缪不过名臣之一,何以定要如此呢!”又有人道:“据孔氏衍璜新论里说,北宋时演影戏祭关云长,可见这个风气,不自今日始了。”梁敬叔听得这些话,便道:“关夫子浩然正气,塞乎两间,归神之后,曾从天台智者大师受过五戒,成了佛门护法善神,出天门,入地府,执掌文衡,岂可同别的古人去比较!往年沈文悫公每见宾筵有关帝戏即便避去, 那才是老成举动。依我看,伶人的做作倒合乎先正典型。”杨掌生所知,便去告诉了喜子。喜子道:“我这碗饭全是关老爷赏的,不然,凭什么一季挣人家八百吊的包银?我敬重老爷,只算知恩报恩。但是老爷的戏,到底不该唱。我自从扮演他老人家以来,总是害病,简直背了药罐子。大概是亵渎神明之故。老爷在天之灵虽不计较这些,他手下的张飞老爷、周仓老爷,都是火性的,难免不降点灾。”掌生道:“这也是你恭敬神明,才说这些话。那些不信鬼神的,就是另一种想头了。”米喜子点了点头。掌生道:“老板若无事时,我们到饭馆子坐一坐?”喜子道:“不行,我同何景愚早有约会了。”掌生道:“莫非和春的老板何景愚吗?”喜子道:“是。”当下二人一齐出门,掌生自回,喜子竟到景愚家中。
景愚这日,因小孩满月才备酒请客,又怕人送礼,所以先不说明。众宾客吃罢酒饭,各自散去。喜子走的最后,景愚方把他送至门外,只见一位蓝翎白顶官儿,骑马而来。景愚认得是怡王府的人,慌忙让他下马进屋,问:“王爷唤我吗?”那官儿道:“王爷不曾唤你,是肃六大人烦我来的。月内他那里要唱一本堂会,订你的班子,指名点方松龄的《双盒印》,要你去办理。”景愚道:“方松龄是我们戏班里第一大花旦,现在五十多岁,留了胡子不唱戏了。我怎办得他来?”那官儿怒道:“我不管这些。到那日若没有方松龄的戏,肃六大人发了脾气,我看你北京的戏饭吃得成吃不成!”景愚慌得做声不得,那官儿出门上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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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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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06
景愚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原来他有一个把弟,叫作小赵,本是个理发匠,改行跟官,才作了某御史的长随。那御史同方松龄的交情很好,景愚心想莫若去求他。无论用硬也罢用软也罢,只要他肯点头,方松龄就得乖乖儿的出台。主意已定,一直去找小赵。见面之后,把来意说了一遍。小赵思忖了一回,随后竖着一个指头说道:“只要前途肯出此数,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准能办到。”景愚知道是一百两银子,说道:“价目也还不多;但不知是谁使?”小赵道:“是我们姨太太使。你不花这个钱时,莫想成功。”景愚道:“兄弟,你到底有这拿手没有?”小赵咬着景愚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愚听了大喜,即辞了小赵出去。不多一会儿,果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双手奉上。小赵点过银票,揣在怀里进去见他主人。就在姨太太屋里,悄悄地商议了一回,出来回复景愚,叫他回家静候好音。这里主仆们磨拳擦掌,准备依计而行。
过了几天,御史借请客为名,备了一桌酒席,叫小赵把方松龄约到寓里。他一见松龄,殷勤款待,十分亲密。一面又给松龄引进了合座的朋友,说他是鼎鼎大名的方老板,拳高量雅,大家可以畅叙一番。松龄一看,也有素来认识的,也有初次见面的,少不得与众人寒喧了几句。在座的人,一大半是爱热闹的。先与主人豁了几拳,后来松龄出手,连得了几个胜仗。大家不服气,公打他一个人。松龄的性格又是极好胜的,索性独摆将台,以寡敌众。于是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夜阑席散,众人谢过主人自去。松龄却早已烂醉如泥,人事不知。那御史见了大喜,即叫几个家人把松龄抬到外书房里的炕上,轻轻放下,脸儿向外。御史又叫了几声“松龄”,松龄丝毫没有知觉,只有酣睡的声音替他回答。那时小赵蹑足潜踪,刚进屋内。御史道:“来得正好,你快动手吧!”小赵就拿出一把剃刀来,运动手腕,象风一般快,不消三五分钟,早把方松龄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御史赞了一声“好”,小赵道:“我还要到外面去,敷衍了他的车夫。已经催走了好几次了。”说着出去。
松龄一觉醒来,睁开醉眼一看,不象自己屋里的样子,霍的跳起身来,只见那位御史坐在一旁,松龄甚觉惶愧,说道:“该死该死!我真糊涂极了,贪吃了几杯酒,糟踏你的地方,还要累你熬夜,实在对不住!”御史道:“咱们是熟人,不用客套。此时还不算晚,你可以多歇一会,养养神。”松龄哪肯再睡,定要就走。御史道:“不忙,我还有一句话给你商议。”说着,按住了松龄,重新坐下。松龄忙问何事,御史道:“肃六大人,你可知道?”松龄道:“莫非户部正堂军机大臣肃六爷吗?”御史道:“他并不是军机,是御前大臣。只不过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就是了。这人的脾气你可晓得?”松龄吐着舌头道:“厉害厉害!”御史道:“他不日要在宅内唱和春班的戏,指名要你登台。何景愚急了,托我同你商量,千万帮景愚一回忙。你看我的面子,不可推辞!”松龄道:“承他抬爱,又有你的情面;再说景愚也不是外人,很该帮他。可惜我有了须了。”御史道:“照你这么说,除非是把须剃掉才能唱戏?”松龄未及答言,御史拿过一面镜子来道:“人家说你长得少,你还不信,何妨自己照一照呢?”松龄接过镜子一照,只见胡须剃得干净,不是于思于思的样子,倒变了个冠玉的少年。不由得自己发楞,好象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上心来。那面镜子立刻落地,跌得粉碎。御史连连作揖道:“你饶了我吧!”松龄呆了半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依你便了。”御史大喜,即将何景愚唤来,与松龄接洽,去应了肃六那本堂会。
小赵天天到何景愚家,表他剃须的功劳。景愚送了他十两银子,才算罢休。景愚又请松龄在戏园子里帮忙,松龄应了。
松龄本是个老名角,声价远在陈凤林以上。京城里向来捧他的人,不知多少。此番听说他二次上台,当时哄动了九城。那天,和春班的转儿在庆和园。松龄头天便唱《翠屏山》,不到午正,早已满座。等到松龄出场,将念引子,忽然池子中间,有个少年人狂叫一声,跌倒在地。众人正在喝彩,倒被他吓了一跳。
要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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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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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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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赛松龄一曲擅清歌 刘赶三片言兴大狱
上回书说到方松龄刚一登场,忽然有个少年人狂叫一声,跌倒在地。那是什么缘故呢?只为他瞧见了松龄的样子,大声喝彩,一时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觉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赶紧过来把他扶起,问他可曾跌坏,他说没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听戏。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他叫作平龄,乃是汉军镶白旗人。父母在堂,并无兄弟。因为是个独子,自幼娇生惯养,父母便把他十分溺爱。到了十八九岁,长得粉妆玉琢一般,真乃是卫玠复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资亦极其聪明。他却不好读书,偏爱演戏,父母约束不住,只得任其所为。起先,他还到学房里去应个名儿,后来绝迹不去,索性请了曲师,研究戏剧,一天到晚的弹丝品竹,调弄脂粉;不唱别的,单演花旦。那天,听了松龄的戏,觉得他姿态活泼,做工细腻,实在有比众不同的地方。出了戏园,一路上还想:我白请了许多教戏的先生,原来没真传。若能请得松龄时,将来定可接受他的衣钵。况且我名字叫作平龄,安知不是与松龄平等的预兆呢!但要请松龄,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请来,要他引进松龄。
景愚道:“平爷,不是我拦你的高兴,你一个念书人家的后代,总应该伏案攻书,求取个一官半职,叫你们老太爷、老太太欢喜欢喜,才是正办。怎的一天到黑,总是在戏里讨生活,莫非看这条路上有饭?我的小爷,那就拧了!我们这里头,实在不能个个有饭。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单看方松龄、陈凤林一班儿,请看那些跑宫女丫环的够多可怜哪!”平龄红了脸,半晌,才说道:“没相干!我不过混着玩,谁真想吃戏饭不成!你只与我引得方老板来,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说这些废话!”景愚听说不白效劳,即答应了。
过了数日,景愚来到方家, 见过松龄,寒暄已毕,即把平龄这番意思说了一遍。松龄道:“我哪有工夫陪着外行胡闹,你给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来,你只略略给他说一说,他就欢喜得了不得,用不着给他下细工。谁不知他家里大有钱财,难道亏负得了咱们不成!”松龄道:“既是这样说,我应了就是。我也不讲月规,也不和他论出儿,只要他不把我当下三烂就结了。”景愚道:“谅他怎敢!”松龄道:“你叫他定个日子,我们找个地方见一面儿。”景愚道:“这个自然。”遂别过松龄,回转自己家中。走至门前,只见门关的甚紧,用手拍了几拍,没有人答应。景愚大怒,便嚷起来。一个小徒弟慌来开门,景愚跨了进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边。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来,又是一顿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号。景愚的老婆是听惯了的,由他闹得怎样,只作看不见。景愚从下午打到掌灯时候,方才住手。
一宵无话。次日起来,吃过早饭,径奔平龄宅内而来。看门人回了进去,平龄把他请人里面坐定。平龄道:“何先生见着方爷吗?”景愚道:“见过的了。他说交朋友不论钱财,挑个日子,请他吃顿饭,就算成功。”平龄大喜,说道:“后日我没事,咱们就在天福堂吧!这几日和春的转儿是广和楼,为的图个近便。”景愚道:“是,好极了!只是我今天有个穷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张罗五六十两银子的盘费,不知爷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龄道:“有,有!”即取了一大包银子交给景愚拿着走了。
过了两日,已是他们的定期。平龄出城,到肉市广和楼听完了戏,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会儿,景愚同着松龄进来。平龄殷勤接待,大家入座吃饭。自然松龄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龄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饮了一会儿才吃饭。饭毕散坐。松龄便问平龄学过什么戏,平龄一一说了。松龄还叫他试试嗓子,当时景愚就从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来,平龄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龄一听觉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还欠讲究,看着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却着实夸奖了几句,说:“你既喜好这个,不妨到我家里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匀出点工夫来给你说说戏,饭后你再到馆子里去听我的戏。照这么办,玩艺儿才能长的了呢!”平龄连声称是,说:“我明天准来。”松龄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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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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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08
景愚对平龄道:“明日你到方家,空着手进门,怕不好看。”平龄道:“我早预备下了。”当下各自回家。
平龄一夜何曾睡着。第二天一早,带了四色礼物去拜松龄,还送了五十两银子的贽敬。从此就在松龄家中学艺。松龄虽不是日日见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会面。松龄有时向平龄借钱,一张嘴总是二三十两,平龄从不驳回。看看半年,平龄的技艺也不见十分长进;不过舍得花钱,各票房里都愿意请他。又因脸子漂亮,前台的请家也都欢喜看他的戏,一月内总接几份请帖。平龄走了两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给他送了个绰号,叫作“赛松龄”,平龄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戏馆子里露一回。景愚道:“这几天方老板告假,我们班子应了阜成园的转儿,正少个花旦。你能去抵挡一阵,未为不可。只是,后台有些花销,约计一百多吊钱,那是一个也省不下的。”平龄道:“花钱怕什么!我们票友,原就是耗财买脸的。”景愚道:“既然如此,这唱戏二字,就应在我的头上。三日后静听好音。”说罢辞去。
转瞬三日。这日平龄用过早膳,靠在书房的栏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树上折取桂花,细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这若移在演剧上,姿势美观得很。正在出神之际,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哥 儿”,回过脸来见是小使顺儿,笑嘻嘻地手里拿着一张戏单,说是何老板送来的。平龄接过一看,原来是阜成园的事,订了八月初九日,平龄派了一出《探亲》,是倒第二。前面还有一出《三英记》。顺儿指着问道:“这是一出什么戏?奴才不曾见过。”平龄道:“这是出唐朝的戏。有员小将王士英,被女寇高兰英杀败,逃在一家子,遇着一位姑娘叫作窦桂英,用计将兰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兰英醒来,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给办理了,三人成了夫妇。这本是不常唱的戏,莫怪你不知道。”顺儿道:“听说哥儿这出《探亲》还带《顶嘴》呢!”平龄道:“带《顶嘴》得用个好桂姐,比平常《探亲》不同。大约连这桂姐并那《三英记》的旦角,总跑不掉是那司坊里的人。”顺儿道:“哥儿这一讲说,我才明白。不然,我还当《三英记》是三国里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呢!”平龄道:“今年不唱张三爷的戏。有人扶乩说,今科这番乡试是他老人家下凡监场,所以他的戏唱不得。”顺儿道:“我也听得人说,张爷性如烈火,他来监场,只怕要出乱子。”平龄道:“那却与我没甚相干。你去对来人说,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爷知晓。”顺儿道:“老爷不会知道。他还在外面会客呢!”这时小翠拿着一枝桂花对平龄道:“哥儿,唱戏的事,老爷向来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瞒他?”平龄道:“这一回是到戏园子里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闹越不象!我偏去告诉老爷。”平龄扯住小翠的袖子,说道:“好妹妹,你千万不要说!”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儿全要掉了下来!我说的是玩话,你放心,我决不对老爷说。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龄这才放手,眼看小翠执着花枝,慢慢地转过屏风去了。
且说平龄的父亲会的那位宾客,叫作喇谦,也是镶白旗人,与平龄的父亲沾些世谊,能言善辩,专在官场里面拉纤。家有两房媳妇儿,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节关实在过不去了,他就想到这位老世交,前来拜访。二人见面之后,平龄的父亲说到平龄,不觉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是不走正经路。兄弟,你看怎么办?”喇谦道:“侄儿既不读书,大哥,你何妨替他弄个举人呢?”平父道:“难道说举人也可以用钱买的吗?”喇谦道:“自然。近几年来,哪一次乡会试没有弊端呢?现在主考已经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书朱凤标、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两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贿买吧?”喇谦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虽是清廉,但他最宠爱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个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总管。这次,他想在科场上面多赚些钱,四面托人,招揽主顾。不瞒老哥说,前天他还当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条好路,可惜我这孩子,笔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举人,也是空的。”喇谦道:“老哥,你不要这么说。孩子中了举人,因此发愤读书,明年就中进士、点翰林也说不定的。即便不能,将来得个一官半职有了个举人底子,总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着哪!”平父听了,意思有些活动,说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吗?”喇谦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侄儿的八字是哪几个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岁,闰四月初十寅时生的。我记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谦屈指算了一算,说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时上有庆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谓之身强官旺。有官有印,定为栋梁之才。命有天乙贵人,读书上进,仕出正途。月上透杀,有印化吉,所谓身强杀浅,假杀为权。每逢官杀运,定有升迁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杀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说罢连连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吴铁口算得一样。既他还有这个造化,我就花几个钱也使得!”喇谦道:“不消许多,两千银足够。只是侄儿年轻不懂事,万一口齿不严惹出祸来,反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齐瞒过。”平父点头,当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办妥,先付银子若干,余款事后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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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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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08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嘱咐平龄道:“孩子,这十天之内,你千万不要出门一步。”平龄问:“为什么?”他父亲顿了一顿,说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说十天之内不出门有喜事,出了门就有灾晦。”平龄道:“我不出门就是。”次日初九,平龄早起盥漱已毕,正在书房里闲坐,顺儿进来说道:“哥儿,今天该准备什么行头?”平龄愣了一愣,说道:“可不是吗,今天正是阜成园唱戏的日子。只是老爷子不许我出门,怎么办呢?”顺儿道:“不怕不怕,老爷子今天南城外有应酬,一早出去,要吃过晚饭才得回来。那是赶车的赵四对我说的,这会儿就在那里套车了。”平龄方要再说,顺儿摇手道:“老爷子来了!”平龄赶紧站起,只听他父亲说道:“你千万不要出门,也不要与外人见面,我出去一趟,就回来的。”平龄唯唯,他才出去。平龄见他父亲走了,笑对顺儿道:“活该咱们造化。”吃过午膳,他就叫顺儿带着箱笼,同向阜成门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赛松龄那天初次在戏园上台,少不得要来趁个热闹。一路上香车宝马,络绎不断,把阜成门附近一带极荒凉的地方,却变作花团锦簇。平龄看在眼里,异常高兴。到了阜成园门首,下车进了后台,自有管事人殷勤招待。那时场上正演《三英记》,那扮窦桂英、高兰英的两个旦角,都是松龄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条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听戏人十分好笑。那两个旦角,却都不错。平龄扮戏尚早,隐在场门帘内看了他们一出。暗想这两个孩子,倒不枉方老板栽培他一场,真不含糊。不多时,这两个且角唱毕,卸了妆,到官坐儿里去找他的斗翁。那个斗翁颇请了几个客,看客中认得的,却只有一个桂林倪鸿。又唱了两出,便是《探亲》登场。
那乡下亲家母将出场门,早听得有人叫好。倪鸿身旁一个南方口音人道:“这不过是个丑角,怎的也有人喝彩?”倪鸿道:“这个丑角非同寻常,他叫刘赶三,是保身堂的老板。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戏?”那边一个旗人道:“他是没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来陪松龄。”那南方人道:“他既没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鸿道:“这不是一句话说得完的,老兄请看戏吧。说话之间,《探亲》已演到备驴的那一节,赶三儿竟把自家平时骑的一匹驴牵上台来。说也奇怪,那驴在台上十分驯熟,观戏人无不喝彩。只听得赶三儿道:“这孽畜虽不是唱戏的儿子,上台可真不含糊!”众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龄,又是一片彩声,那旗人笑着对倪鸿道:“赶三儿戏虽没什根底,口却刻薄到极处了。他的红,也就红在这张嘴上。”倪鸿点头。少时,桂姐出来,看他打扮是个花旦的样子,年纪也很轻,比平时唱《探亲》弄个一嘴胡子碴儿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顺眼多了。那旗人道:“这孩子叫张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赛松龄今儿要唱《顶嘴》,所以用他登台。这孩子虽是个无名之辈,究竟是内行,赛松龄恐怕要受大敌。就是那匹驴,也是赶三连夜排出来蹶赛松龄的。你道他们毒不毒!”倪鸿道:“这《探亲》带《顶嘴》,倒是不常演的戏,难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时,平龄出场,果然不见十分精彩。这出唱完,倪鸿走至后台闲步,只见许多人围着平龄解劝。平龄满面怒容,指着赶三儿痛骂,赶三儿也不干不净的回嘴。倪鸿料是方才的戏仇,远远躲开。平龄、赶三,也叫众人劝走了。
过了几天,顺天乡试出榜,平龄高高的中了第九名举人。他父亲方对平龄说道:“孩子,你这举人是我花了好些银子买来的。前几天考试的时节,我老是提心吊胆的,只怕你出门去被人家瞧见。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迹也还写得清清楚楚,若能从此认真练习八股,明年会试,再点上一名翰林,岂不是荣宗耀祖!”正说到这里,顺儿来回道:“喇二爷来了!”喇谦进得屋子,忙给他们父子道喜。平龄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么老没有见?”喇谦道:“天津有点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儿才回来的。”平父道:“你侄儿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说罢一拱到地。喇谦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侄儿的命好。话可又要说回来啦,我听见人家说,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儿子,没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饭馆里说有什么姓李的姓熊的许多人,全是他递的条子。现在榜上一个也没有中,可见得还是姓靳的这条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谦又道:“侄儿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抢的。他说卷子里面写错了一两个字,只怕落第。现在侄儿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运气!”又从袖里取出几张纸条来,说道:“这是三场的原稿,将来可以印成试卷送人。”平父接过,谢了又谢,又把银子余数付清,喇谦这才辞去。
又过了几天,平龄出去拜老师、会同年,紧接着悬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却遇了空闲,仍是同一班梨园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郑亲王端华的寿诞,演戏招宾。那日朝中亲贵以及大小官员,谁不去捧场上寿!平龄父子也在其内,将从礼堂退出时节,赶三儿正在台上演戏,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见平龄,忙提着极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儿,只有新举人平龄会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戏,又是下场去考,真是个活神仙。”平龄羞的面红过耳;再看那出戏是新排的《钧天乐》,是用尤西堂昆曲旧本改的乱弹,恰是讥骂科场的戏。平龄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亲也就走去。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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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09
那端华胞弟、御前大臣户部尚书肃顺,听了赶三这句话,即把御史孟传金的衣服轻轻的扯了一下,孟传金会意,同他到一个小书房坐定。肃顺便道:“方才赶三儿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孟传金道:“听明白啦。”肃顺道:“科场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们竟敢作弊!我耳朵里早有闲话,不过不便说话。你们当都老爷的,就该上本。”孟传金嗫嗫着道:“柏中堂是敝老师,这本怕不便上。”肃顺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决没有什么处分,我可以担保。我听得平龄这本卷子,出在编修邹应麟房内,老邹给他改过错字。你以此为由,把柏中堂轻轻儿捎带几句,主子谅不深究。大约只把平龄革去举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从前奏撤芦沟桥的厘卡,是个极有骨头的好老都。你们衙门里从毛寄云放出去之后,就是你最有胆子。那年寄云参文中堂好几万句话的长折,主子也搁着不问。你替贵老师担什么心?”孟传金道:“这话也是。我就预备折子。”当日辞了肃顺,回到家中,具折要参奏科场。他家有位西席劝道:“肃六胸无点墨,柏听涛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参。”传金想想也说得是,便把折子搁起。岂知自那一日起,传金夜间总睡不着。传金恼了,仍复依了肃顺,把折子递进。皇上见折中有中式举人平龄朱墨不符等语,即传旨着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尚书全庆、陈孚恩,悉心磨勘试卷,不准稍涉回护。此旨一下,满朝震恐。
且说平龄被赶三儿抓了几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亲也觉得赶三儿的话奇怪,问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园唱戏的事说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么吩咐你不许出门,你偏偏出去唱戏!要是闹出事来,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龄道:“我也不知道谁害谁!要是老爷子告诉我,我怎么敢去唱戏呢”平龄的母亲道:“谁也不必埋怨谁,但愿无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唉!我只知道机事不密则成害,不知道机事太密也会成害的”
隔不多几天,喇谦果然派人来关照说,他自己出京去了,听说科场案已经发作,以后平龄上堂审讯,千万不可说出有人顶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着此信,十分惊慌,只得取出枪替人的原稿来,叫平龄连夜熟读,以为能够默写出来,就是给自己做了凭据。平龄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非同小可,即把原稿当作戏词一般念了又念,记了又记,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几行默写得一字不错。他们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复试之期,谁知王大臣等依着老例,另外出了一个题目。可怜平龄连个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黄昏,没奈何写了一个履历,硬着头皮交卷。王大臣等见是白卷,立刻翻脸,喝一声:“拿下!”两旁闪出一班公差,好象鹰拿燕雀似的把平龄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过了两日,即奉旨将平龄革去举人,命法司严讯。肃顺乘此机会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将他革职拿问。此时肃顺与端华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头上,倒把平龄这件事看得轻淡,和他当初对孟传金说的话,全然相反。
平龄在监一连几天,也没有过堂审讯。那些禁子使用过他家的银子,把他异常优待,手铐一概不上。但到底是个公子哥儿,怎么受得惯铁窗风味呢!顺儿天天送饭进去,主仆相见,无非是痛哭一场。有一天,他主仆又会着面,正在发愁之际,忽地看见两个衙役扶着带了一个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发白,两眼紧闭,中衣上带着胭脂似的血迹,一步一拐的转到别间屋里去了。平龄私问牢役是谁,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爷,叫作靳祥,也为这次科场案打官司。这个小子,经不起一夹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来。还有朱尚书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尽了种种的刑罚,咬定他主人没有受过人家半文钱。那才是真正的铁汉!如今人家倒出去了,这小子只好常在这里一世。”平龄所了这一番话,呆了半晌,才说道:“好厉害的刑法。反是死了干净!”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样!”平龄便不言语,即叫顺儿买些好酒来劝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顺儿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龄已是自缢死了。牢役惊得手足无措,忙去报了官。那官儿走去毫不惊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尸首解下,放在一边。他却往平龄家中去找他父亲。平父听得刑部官,知是为儿子来的,连忙出见。那官儿一见平父便道:“令郎在监身故了!”平父大吃一惊,放声大哭。官儿道:“老先生,这不是你哭的时候。他虽身死,只是犯着欺君的重罪,难免有戮尸的刑罚。老先生,快具个儿子在监病故情愿领尸埋葬的甘结,弄出尸首,方保无事。我们衙门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尸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误。”平父一时也顾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个结,随了这官儿前去领尸。到得牢中,平龄的尸首已用棺木盛殓,连棺盖都打严了。平父向那官儿说了些道谢的话,由着他把棺抬出。他们自有别的计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连忙把儿子抬出彰仪门,在祖茔埋葬。一路上就听得人说柏中堂科场舞弊,毕竟问斩了。平父想到他儿子落个全尸而死,还算便宜。埋葬已毕,走进城来,将走到虎坊桥,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匹驴儿从西往东。那驴刚要上桥,桥下有一个人大喝一声赶上去,把那人从驴上直擒下来,按倒在地,挥拳便打,举足便踢。那人杀猪似叫起来。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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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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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头角峥嵘小叫天出世 衣冠倾倒大老板登场
却说那人把骑驴人按倒在地,跨在他身上,举拳便打,口中直嚷道:“肃六,你冤得我好苦!”骑驴人道:“我是唱戏的赶三儿,不是肃六。”那人道:“我认得你是肃六,今天打死你这奸贼,替老师报仇!”说时拳如雨下。赶三儿只把两只手护着脑袋,挣扎不得。正在危急,霍的旋风似的跳过一个人来,走到那打人的身边,只轻轻的一掌,那人便从赶三身上跌将下来。这个蹿进一步去,正要动手,只听赶三说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孟传金孟都老爷。”那人赶紧缩手。这时节,孟府的家人赶到,说道:“二位不要给家老爷一般见识。他是因错参柏中堂急疯了。”赶三也道:“咱们走吧!”牵了驴儿,同那人一起往东而行。孟家主仆也自去了。
早先有许多人围着看热闹,见那人身躯伟壮,英气逼人。穿的是平民服色,眉宇的神情却象是梨园中人。不免大家交头接耳,互相议论,追问他的出身来历。看官们看到此处,也少不得要向作者盘问。不用慌,等我慢慢的讲来。
且说这人唤作姚四,乃湖北黄陂人氏,是戏班中一个文武老生。他的文戏虽不过是假玩艺儿,他的武技却有些真传。因他七八岁的时节,在著名大侠艾春和家中学过拳棒,不比别人只会后台的把子。十一岁上人班学戏,唱了一二十年,在湖北地方颇有声名。生平好看《水浒》,最推重鲁达、武松的为人,喜欢管那不相干的闲事。那时德安府有些财主起了一个桂林班,姚四也在其中。这桂林班一来角色齐整,二来行头新鲜,湖北各府有了大典,不怕路隔千里,都来写他们的戏。这些年荆州有了兵事,幸得一位吴都司把贼杀退。众人赞美他的功绩,他道:“这胜仗不是我打的。”众人道:“明明是都司奋勇当先,怎么忽然谦逊起来。”吴都司道:“列位不知,我那日清清楚楚看见关夫子把我拍了一掌,上起阵来,借了他老人家的神力,所以才能杀贼立功。这胜仗实在是关夫子打的,我不过替神圣官劳罢了。”众人道:“不错,那一日关帝庙的大刀果然往下滴血。神功浩大,不可不报。”因此大家凑了钱,到德安约桂林班全部去唱关庙神戏。谁知戏班将将约来,忽朝廷下诏,关圣帝君列入中祀,不许人民在庙庭演戏做会。众人没法,把戏移到城隍庙演唱三日。唱过两日,第三日早间,姚四起来,独自一人到城外闲步。走到一座小小茶肆门前,向内张时,已有本班一个人在那里吃茶。
这人是江夏人氏,叫作谭志道,唱戏的名字叫作“叫天儿”,是个老旦角色。姚四跨了进去,同他坐在一处。叫天道:“你怎的今日起的比我迟了?” 姚四道:“昨日那出《打洞》派的太靠后了,夜来又睡不着,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所以起的迟。”二人正说话呢,只听得茶博士嘟嘟念念道:“是太岁来了!”二人举目一看,只见外面一人走来,面目凶恶,衣服古怪,敞着大襟,胸前露出一丛护心毛;往对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不住的大呼小叫。茶博士战战兢兢,小心服侍。姚四悄对叫天说:“我在荆湖一带走老了,此人却不认识。他这奸恶样子,若弄到班里去,倒可以派个净角。”叫天瞟了那人一眼,微笑不答。那人见此情景,知道姚四等人在议论他,拍桌嚷道:“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咱老子走惯江湖,向来不怕人说的。”姚四道:“我们说话,与你什么相干!”那人闻言,五官乱动,便要来抓姚四。姚四也攘臂相迎。茶博士和叫天死命的劝住。姚四和那人气忿忿的坐在那里,怒目相视。叫天道:“天不早了,我们走吧!”姚四道:“我若走了,他必笑我惧怯。”那人听姚四这等说,便也坐着不肯动身。不多时,从外面走进个小孩来,提着一篮烧饼,高声叫卖。那人即将他唤至身边问道:“你这烧饼是给人吃的吗?”孩子道:“是!”那人将篮子接过,放在桌上拿起烧饼就吃,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方才住口。孩子道:“你再吃不吃哇?”那人道:“不吃啦,你走吧!”孩子道:“你给钱哇!”那人瞪了一瞪眼睛,说道:“钱,我早给你咧!”孩子道:“没有。我簸箩里一共四十个烧饼,先卖去二十个,收了二十文钱。不信,你把簸箩里的钱数一数。”一言方毕,只听“叭”的一声,孩子脸上早着了一个嘴巴,那人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敢蒙人!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孩子一手捧着脸,哭着说道:“你不给我钱,还要打我。你不知我是新学徒的,若没有钱,回去师傅定要打我。说我把烧饼偷吃了。先生,你可怜可怜我这苦孩子吧!”那人听了越发动怒,冷笑道:“你好不知趣。再不走,我打死你这小杂种!”
这时节,姚四看得早就不耐烦了,便往这边走来。叫天拦挡不住。姚四走至那人面前,说道:“朋友,你白吃了烧饼,还要欺侮他小孩子,到底讲理不讲理哇?”那人道:“老子是有名的小太岁,向来惯吃白食,你管不着!”姚四道:“今天我管定啦!你若不服,我们到外面去较量较量!”小太岁道:“好,好,你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一个箭步,早蹿到茶馆外面。姚四岂肯放松,脚尖儿略略使劲,身子好象燕子掠水一般,已经越在那人前面。茶伙急得直嚷道:“客人惹他不得,他是盐船帮的豪杰,不要打出祸来!”叫天也慌了,跟出去一瞧,只见二人打在一处,真个打得花团锦簇,难分难解。打够多时,忽地姚四回身便跑,小太岁哈哈大笑。那姚四跑不数步,仿佛绊了一下,俯伏在地,小太岁直扑上去。姚四把左腿向他面上虚晃一晃,跟着一个鲤鱼翻身,全身力量都用在一条右腿上,往小太岁便踢。小太岁闪不及,正中心窝,“哎呀”一声,跌出一丈来远,口中鲜血直冒,眼见得小太岁归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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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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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1
姚四这一腿,叫作子母鸳鸯连环腿,专能败中取胜。这次,除去了地方上一个恶霸。姚四起来看着小太岁尸首,笑道:“这厮的护心毛原来毫无用处,倒添了个窟窿。”茶博士道:“怎么好,怎么好,出了人命了!”姚四道:“不妨,我就要投案去打官司!”说着拔步要走,叫天把他拖住道:“不用忙,我还有个见识。”回头看看茶博士又道:“人不曾死在你的茶馆里,你还不装没事人去,难道要尝衙门的滋味吗?”茶博士猛的醒悟,转身走了。叫天又发遣了那个小孩,把姚四拉出一里多路,低声说道:“天幸今日茶馆无人,你不快快逃走,等待何时?”姚四道:“我是好汉,打死了人,一世也不走!”叫天道:“你太迂了!难道这样人,你还想替他偿命不成!你,老哥是熟读《水浒传》的,那梁山上一百单八个好汉,倒有好几个打死人逃走的,你怎不学他?”说到此处,从袖中摸出几百钱递给姚四道:“小弟帮你几个路费。”姚四长叹一声,道声“多谢”,遂与叫天分了手,逃出荆州。
姚四暗想,湖南唱戏之风最盛,不如到那里躲一躲。即取路往湖南省城而来。一路上遇着城镇热闹所在,便卖把式作为路费。不一日渡过洞庭,到了长沙。去寻同业人时,谁知一个也寻不着。问起居民,方知前任抚军翟公因招优演戏,吃御史参了;后任毛公,出示禁止优伶,因此唱戏的全都溜了。姚四无奈,只得离了湖南,奔往安徽。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入了皖境。偏遇那里兵事紧急,唱戏的也没甚买卖。
姚四一路上听得人言,安徽潜山县有个名伶程长庚,待同业极有义气,便一直前去寻他。走至门首,只见一座小小门楼,门框上钉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小木牌,写着“四箴堂程”四个字。姚四拍动门环,内里有人走出来,问是作什么的,姚四道:“我是戏班里的人,来拜访这里老板。”那人道:“老板又往北京去了,不在家中。”姚四听说,只得同他道个歉,走离此地。正在无精打采之际,忽然背后有人叫声:“姚四 哥!”姚四回头看时,却是从前桂林班唱十杂花面的夏大发。姚四不觉笑逐颜开道:“兄弟,不想此处与你相会,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只是我闻你久已改了行,今日缘何在此?”夏大发道:“我的事说来话长。你且到我住的那庙里去,我慢慢的同你讲。”姚四即同大发走入那庙,抬头一看,供的是泗州大圣。姚四叩了头,到大发住的房内坐下。大发道:“我们德安府被毛子破了两次,城内的财东跑的精光;桂林班已经散了。好在我早就看出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改了保镖为业。这戏班成败,已是与我无干了。”姚四道:“保镖是要有师傅的,你一个梨园,怎能搭起跳板?”大发道:“保镖虽要师傅,但真有本领的也可以不拘资格。”姚四笑道:“我与你作了多年弟兄,并不曾见你有什么本领。”大发道:“真人不露相。大凡开口夸张之人,都是没用的。你道不知我的本领,岂知这便是我真正的本领。我幼年曾拜陈伯韬为师,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只怕南北各路的镖师傅,没有几个人能及得我。”姚四道:“陈伯韬好象是孝感人,他是艾春和老师的受业老师。江湖上绰号鸿钧老祖,是湖广第一条好汉,没了有几十年了,你如何赶得上他?你这话便有些欺人。”大发道:“不然。陈伯韬是德安陈硕臣老爷的儿子,新举人陈四先生的胞弟,你如何晓得?”姚四听了,笑了一笑,不再言语。大发道:“我保了一年多的镖,生意倒也兴旺。如今程长庚老板二次入京,自己先走了,留我在后看押行李,明日就起身北上。四哥,你是怎生到的此处?”姚四道:“我因生意不佳,闻得程长庚待人极有义气,特来寻他。不料如此缘悭,幸亏这安徽的米喜子和我认识。前年闻他因老母死了,回了老家,不在北京,我还要到太湖去找他呢!”大发道:“你还不知道,米喜子已是死了,梨园人因他一生正直,都供他为神。连北京司坊里,也有几家有他的香火。我听得程老板说,他本来多病,戏园子派了他的戏十天总有九天是票友姓丁的替他唱。现在京里老生,要数咱们同乡罗田余三胜和程老板出名。还有个张二奎,一嘴京字,只有一条大喉咙,也吃饱饭。依我看四哥的戏料实在不弱,何妨也进京去,撞个机会。”姚四道:“京师路远,我哪有这些盘缠!”大发道:“四哥就跟我同行,一来省了多少盘费,二来凭了夏某跨下马手中刀,一路之上不怕有强盗,也保得你平稳无事。”姚四道:“我不同你客气。你既愿同我走路,我同你搭伴就是。”大发道:“好啊,这才象自家兄弟。”姚四道:“但有一件,你以后不可再说大话。江湖上好汉甚多,惹出祸来不是耍的!”大发闻言,暴跳如雷道:“你休长他人志气,任凭那些毛贼千军万马,也不在夏某心上。”正谈得高兴,忽见两个僧人立在窗外,笑了一声走了。姚四道:“果然弄出事来了。两个和尚这声笑,只怕要大费一番气力。”大发道:“偏你这宗无用之人,偏要假充在行,这和尚偶然发笑,有什么厉害!”姚四也不回答,当夜就在庙中住了。
次日同到程家,行李车辆已经齐备。姚四看了一看,道:“兄弟,你怎的不点信香?”大发道:“我说你不在行,果是不在行。几时见镖车上用什么信香?”姚四道:“你是哪一家镖行的人?”大发道:“是我陈伯韬老师的门下弟子,凭着师傅本领,替人家护镖,并不是镖行的伙计。”姚四道:“却又来!你既是陈门弟子,怎的点香都不懂得?当初伯韬老师打遍绿林,留下七支信香,逢是他的弟子,都照样点在车上,江湖豪杰,自然躲避。你快取香来,我替你点。”大发即讨得香来,递与姚四。姚四把香按着式样插好,催动车子赶路。
出城走了几十里地,忽然草地里窜出两个人来,说道:“留下车辆,放尔等过去!”姚四停睛一瞧,正是昨天在庙里的两个和尚,手提扑刀,挡住车路。姚四转向大发道:“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大发早惊得抖衣而颤,口中不住念佛。姚四取口腰刀悬了,迎上去也不搭话,将腰刀背在身后,刀柄朝着天,用左手按住刀鞘,飞起右脚,只一脚踢在鞘上,那口刀便从鞘中跃出,姚四的右手接个正着。那两个和尚都吃一惊。一个道:“我去年看过一出《斩黄袍》的戏,那高怀德拔宝剑杀韩龙,正是这个身段。我还赞他有真本领,怎么这人也是这一套!”一个道:“你看车子上点着信香,这人定是陈艾两家的门人,你我不可惹他。”一个道:“正是,正是!”当下二僧回身便走。姚四也不追赶,保着车辆并那夏大发的正身,顺着大路前进。大发把姚四奉如神明,再不敢同他驳辩,一路上或行或止,都听姚四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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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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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1
不一日,到了京城,大发要姚四一同去见程长庚。姚四道:“不必,你先押着车子去,交纳公事,我还有些琐务呢!”大发只得依他,押着车儿自去。姚四正要去寻宿店,忽见路旁有一家主人送客,奴仆高叫:“余老爷的车在哪里?”姚四料是官员彼此拜会,不去理他。只是看那客人衣服辉煌,好生面善。那客人坐在车上,也不住的把姚四上下打量。那车走不几步,忽的停住,车上人跳下来,走至姚四面前,问道:“足下莫非是姚四先生吗?”姚四定睛细认,叫声“哎呀”,原来这人,正是罗田余三胜。三胜便与姚四同坐了车,回到家中,在客堂中坐定。
三胜道:“四哥,你我本是同乡,昔年常在一处,虽是多年分手,交情却是不能因此而疏。你是几时到的京师?”姚四道:“我是刚才到京,还不曾寻着客店呢!我因在家乡犯一点小口舌,跑到安徽,同着夏大发护着程长庚的行李车到的京。”三胜笑道:“大发唱戏倒有本领,没来由保的什么镖 !去年给我护了一次车子,自不小心,说大话,惹出强盗来,痛打一顿。虽留了性命,我的东西一件不存。怎的程玉山要上他这宗当?现在戏班正少人,四哥来了,总得帮我几天忙。”姚四应了。又坐了半响,别过三胜,仍去找店。
找了几家都是满的,又找到赵锥子胡同一个小店,将要进去,忽见那店门首有两个小孩在那里翻筋斗。内中一个见了姚四,忽然跑到面前叫声“爸爸”。姚四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不觉“哎呀”一声道:“你是山儿,怎的到此?”话还未了,店中走出个人来,正是谭叫天。姚四摸不着头脑。叫天把他让进店去,在一间小屋中坐了。叫天的老婆早同姚四的老婆,迎将出来。姚四越发如做梦一般,拉着叫天盘问。叫天道:“自四哥走后,本地遭了水灾,同乡到京的很多。我同四嫂侄儿结伴来的。到京才三日。四哥从何而来?”姚四道:“我是同夏大发刚从安徽到此,正没店住呢,不想她母子倒给我占了窝了。感谢兄弟,患难中提携我一家,真不愧是个朋友!”叫天把他小孩呼来,叫他叩拜姚四。姚四道:“这是何人?”叫天道:“这是我的儿子,叫作望重儿,今年十岁了。”姚四看那孩子,骨格甚小,似个猿猴一般,两目有光,声音清亮。点头叹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父亲是老叫天,你就是小叫天了。将来强宗胜祖,只怕比我们这些人就要高出百倍!”望重儿看着姚四只是笑,姚四打量了他半响,觉得比自己那个儿子齐山聪秀多了。
当夜住在店中。过了几日,姚四由三胜拉入春台部;叫天由夏大发引进程长庚,搭入三庆部。那时京中的乱弹和徽汉不甚分家,所以外来角色一入京师,便可搭班。
且说这程大老板,单名一个椿字,号长庚,字玉山,乃安徽潜山县人也。家世务农,也曾出过几个念书人,不然如何晓得程夫子的四箴,竟会用它作堂名儿呢?长庚幼年多病,父母把他舍在庙里作了道士。十岁上病体痊愈,还俗归家。父母相继死了,家里实在精穷,长庚没法只得人了戏班,学了梨园营生。他那左邻右舍的人都道“娼优隶卒是最贱的”,便不和他往来。连他同族姓程的也不理他。长庚置之度外,只专心学戏。不数年,学得技艺精通。二十左右,即成了徽上名优。论他那相貌,长面高颧,剑眉凤目,身材伟大,举止端严,绝好一个正生的妆样。论他那嗓音,穿云裂帛,低亢随心,一曲清歌足可绕梁三日;雄浑之气,如读汉魏古文一般,绝好一条正生喉咙。更兼生性好义,待同业极厚,不似旁人只晓得自家弄钱。那时自米喜子以后,京中极重徽伶,便到安徽把程长庚约入京师。长庚原是真有本领,京师又多有善于听戏的座客,长庚登台未久,遂即名震都下。
其时,余三胜领的是春台班,长庚领的是三庆班。两个各无低昂,如同泰华对峙一般。长庚性气刚正,后台里歹人极多,说话行事不免犯着他们忌讳,便有人首告长庚吸食鸦片。那个当儿,烟禁极严,便把长庚捉将宫里去,险些问了死罪。幸亏大学士穆彰阿,素来爱听长庚的戏,向刑名官儿疏通了几句,才得无事。长庚经了这场风波,说京中戏饭难吃,仍旧回了安徽。
长庚走后,那三庆班真如刘玄德没了诸葛孔明一般,少了擎天玉柱,座儿日见稀少。班中人无法,只得命管事人赵德禄复往安徽省,搬请长庚。德禄见着长庚,再三恳请,长庚方应了北来,长庚未动身的前三日,夏大发走来告帮,长庚讲到进京之事,大发踊跃讨差,要给他护镖。长庚便同赵德禄先行,留下大发护着笨重货物在后,都是些不甚值钱的盆罐被褥之类。德禄私对长庚道:“夏大发满口混吹,没有多大本事,不必叫他护镖。”长庚道:“他究竟是个苦同行,现在没处唱戏,落得保这一路不上台面的私镖。我是看在祖师爷的份上,不能不稍加携带。好在托给他的,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丢了也是有限的事。”德禄听了,十分佩服长庚义气。
长庚到京数日,大发也至。倒亏他良心不昧,把姚四这节说了,长庚自去致谢,因而见着叫天。回来,夏大发极荐这两个唱戏的能耐。长庚同德禄商量,德禄说:“本班武老生现有殷德瑞殷先生,不算缺乏,我们延聘谭老旦吧!”长庚点头道:“这话有理。凡我们梨园,不论大小角色,只要是同这一门,便生妒忌。将来弄得殷先生和姚四闹起戏醋来,反不是爱人之道。况且姚四已经对我说过,三胜要拉他进春台呢!我们不犯抢他的人;就聘谭老旦吧!”于是,姚谭二人便分入了这两个班。他们在粉房琉璃街找了一所小房子,两家住在一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姚四到馆子里去唱戏,时常从虎坊桥经过,所以无意中倒救了赶三儿。此是前话不提。
再说程长庚二次进京,歇了数日,要登台演戏。恰好是广德楼的转儿,赵德禄便给他定三日的戏码。第一日《樊城长亭》,第二日《昭关》,第三日《鱼肠剑》。那《昭关》的东皋公派的是许八十,德禄来向长庚说知。长庚沉吟一会道:“你把他改个皇甫讷,于我这出戏生色不少。”德禄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老板这个调度,真是干这个的就结了。”
这日,《昭关》快要登场,许八十正想去扮东皋公,德禄把他拉住道:“许爷,你同崇天云对调过来,不用扮这一个了。”八十莫名其妙,管事人的分派谁敢有违!只得扮了皇甫讷。比及出台,园中便有彩声。你道为何?原来这许八十也生得长面高颧,两道剑眉,与长庚一般面貌,只差眼睛小些,嗓音细些,身躯短些。恰好一个伍子胥,一个皇甫讷,演到东皋公对伍员说“皇甫讷与将军面貌相似”的一句话,前台益发彩声如雷。最后演到“过关”,关吏问东皋公“此人怎见得不是伍员,”东皋公说“伍员目光如电,此人眼小无神;伍员声若洪钟,此人音细如蝇”时,台下又齐声喝彩,比前更加热闹。看官,天生异人,必给他一个出奇辅佐。这许八十分明是专捧长庚的。从此,程长庚声誉益隆,遂掌北京戏剧界三十年的坛坫,非偶然也。
后事如何,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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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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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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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有酒学仙名伶机智 借花献佛豪侠心肠
却说程长庚演毕《昭关》之后,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大家都说,他这出戏比从前米喜子还强。长庚自己也甚得意。
过了一些时,便有翰林院侍讲延煦延四爷写信给长庚,烦演《昭关》。长庚看了信,即同管事人商量道:“别人烦戏可以驳回,唯有延四爷是驳不得的。一来四爷待我真有恩典,二来四爷也实在是个行家,难得他给我这个脸面。”赵德禄道:“不错。四爷实在是我们这里的事。年轻的时候也曾登台,连《探母》的公主他都演过,真不象个外行。我们班里的老生卢胜奎是外行下海,那道行似乎还比不上延四爷。”长庚道:“卢台子也就难为他。他本在宅门里当门稿,天分甚好,字迹也还端整,只有一件毛病,最喜欢逛窑子。后来被他主人撵啦,索性改行,一气下海。我因他虽不是本行出身,唱的却不坏,肚子里也很宽绰,所以把他当个人用。只可惜他不改那好逛的旧习,恐怕塌的快。”德禄道:“我们也劝过他,无奈总是不改。”长庚道:“他是没家眷的人,就叫他搬到我家来住。他素常倒肯受我的约束,我自然拘得住他。”德禄等几个管事,都说:“老板这样待人,真正少有。”长庚同他们议定,后日演《昭关》,就派台子的东皋公。众人答应辞去。过了两日,长庚果重把《昭关》演唱一番。延四爷包楼请客,不在话下。
演过之后,长庚即将台子移入自己家中。先去的几天,卢台子颇能安分,陪着长庚谈谈书情戏理,轻易不出大门一步。长庚不觉高兴。不料过了一个月,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时常托故住在外面。长庚恼了,着实训饬一番。台子口虽答应,心里如何抛撇得下?不过少去几趟罢咧。有一天清早,卢台子躺在炕上,手拿着一本《肉蒲团》小说,正在揣摩未央生的故事,看得出神。忽听脚步声响,只见长庚走了进来,叫声“台子”。卢台子大吃一惊,忙把半个身子同两只手掩住了书。长庚向道:“台子,你看的什么书?”台子脸上涨得绯红,一时答不出,随口说道:“家谱家谱。”长庚笑道:“你们卢姓的家谱,向来没有见过,我倒要瞧瞧。”台子越发着急,连说:“瞧不得!瞧不得!上面是我们卢家现眼的事。头一代就是忘八强盗的那个卢俊义家里的笑话。”长庚道:“你原来是梁山泊天罡星的后人。你不要笑他是忘八强盗,须晓得他是个不贪女色的好汉,所以才能在江湖上留个名儿姓儿。我看你正在年轻的时候,你怎么不要强?!我累次的好话,你不肯听。你这书大约不是家谱,想必是什么《灯草和尚》一路的混帐淫词。你不用遮掩,只与我拿来烧掉,我便不恼。”台子没奈何,只得当着长庚,把几本淫书烧了。长庚方才欢喜。
从此,长庚只在台子身上留心,看他外面虽装老成,内里却实信不得,十分有气,忽然转念道:是我错了,这样事岂是空话禁得住的!我不免替他如此如此办理,自然他就收心了。长庚这里替台子打算;不想,另有人也在那里替长庚打算。
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延四爷。这日长庚在戏园里唱完了戏,将将回来,见个管家打扮的人走将来。长庚认得是延四爷的亲随,连忙施礼让茶。那人道:“我们四爷找老板,有要紧话说。我不喝茶了,请老板快去!”说着走了。长庚换了件整齐衣服,随即上车,往狼家胡同延宅而来。
不一时,到了,跳下车,走入门房,向看门仆人恭恭敬敬道:“程长庚来听四爷训示,求二爷代禀。”那仆人进去,片刻出来,道声“请”,长庚低头垂手,跟着他走进书房,见延四爷一人在那里坐着。长庚慌向前请安,延四爷也欠身让坐。长庚执意不肯,道:“四爷天上星宿,优人怎敢对坐,还是站着说话的是。”延四爷笑道:“我向来不论这些,玉山何必拘泥!”长庚道:“现在梨园规矩日坏,一个个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优人蒙他们不弃,推做一班之主,不敢不自己守些道理,给他们个样子。就是四爷,也是万民瞻仰的人,也要自家尊贵些,不要惯坏了他们。当年文中堂作军机的时候,只为待戏子太宽了,被毛都老爷参过。四爷难道不记得吗?”延四爷叹道:“玉山每次来,总同我们客气。谁知你胸中竟有这种见识,我倒不敢妄自尊大了。”长庚道:“四爷有何指示,请即吩咐。”延四爷道:“我找你也无他事,只因前天我偶然想起,你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尚未娶妻生子。论理呢,你很该娶一房家眷,只是我们官中人哪里替你去物色门户相对的女子!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替你买一个丫头,你可领了回去。”长庚道:“四爷恩典,优人是感激的,只是万万不能遵命。一,优人是个道士,早已断了女色;二,老夫少妇,家里万不能安静,怕闹笑话。四爷这番好意,优人只好心领。”延四爷微笑道:“玉山,你不必这样固执。我人已买了,你的话我倒得驳你一驳。你说你是道士,我知你是正乙法门,连正乙真人都有夫人公子,辈辈世袭,不象那些丘祖的龙门派,定要屏绝妇女。至于笑话不笑话,那看本人的处置。你这样一个人,难道还拿不住一个女子!你莫若领回去,若是好,你就收房;不好,你可以当作婢女使用。何必推托!”长庚听了这番言语,再要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只得答应道:“四爷恩典到十分,优人怎敢不识抬举,只是万无今天领走的道理。过几日,优人自己来接吧!”延四爷点头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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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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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回到家下,跟包的上来说:“早起上街,碰见余老板家里的老王,他说余老板抱了个孩子,一半天要请客。老板似该去贺他一贺。”长庚道:“知道了。”跟包的正要退出,长庚叫住,问道:“卢先生这几天逛不逛?”跟包的道:“他近来不大在外面住夜,整日整夜的瞧书,好很多咧。昨儿我问他瞧什么书,他说他原来的几部坏书吃老板烧了,这是新买的什么老实人坐蒲团,出家修行,还是一部好书呢!”长庚微笑不语。
次日,延四爷差仆人来订日期,催长庚接人。长庚道:“四爷格外恩典,我自感激;不知四爷赏的是怎样一位姑娘?”仆人道:“这话甚长,我说不清楚。还是叫说书的说来,大家听吧!”说书的无可推辞,只得替他细表一番。
原来延四爷一日看戏,回到家中,叫小使立刻去找媒婆子来。他也不到上房,就在外书房里等候。不多一刻,媒婆子沈大脚来了,见了延四爷,笑容满面,请了个双腿安。叫他坐下,他又福了一福,才侧身坐下。延四爷道:“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南城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并无家眷。现在要娶一房姨奶奶,你给我留心。不拘是小家的姑娘,大家的婢女,总得要没有坏过的;还要好脾气,好模样。若有这样合适的人,你领来我瞧,再议身价。”沈大脚道:“我有一个街坊,还是上月搬来的。他家本来是很有钱的,只为去年闹了科场案子,倾家荡产,儿子死在监里。今月三月,老头子又死咧。现在他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带着一个丫头,一同过活。境况艰难得很,他想把丫头卖给人家。托过我好几次咧。讲到这个丫头,今年不过十 八岁,极其规矩,我从没听她说过半句玩笑话,并且长得十二分人材。模样也好,性情也好,简直象大家姑娘似的。四大人不信,我明天可以领她来,给您瞧瞧。” 延四爷带笑说道:“你们媒婆子的嘴,向来有名的,叫作甜蜜嘴。说得好听,就怕靠不住。”沈大脚道:“我就不是这等人。黄侍郎娶姨奶奶,陈中堂娶姨奶奶,全是我作的媒。逢年逢节我进去磕头,一赏就是两个元宝,压得我手腕子酸痛了好几天。他们看得起我,只因为我是老实人,向来不会说谎。况且四大人是玻璃人儿似的,心里何等透亮,我媒婆子哪里瞒得过呢!”延四爷道:“不用提了,我说的原是玩话。明天你一准领那个人来,让我瞧瞧。”沈大脚答应走了。
一天无事,次日清早,延四爷起来,有几个门生来拜会。延四爷同他们谈了半晌,那门生中有几位好讲理学的,说了些周程张朱,并那《大学衍义》里的话。延四爷只好把那些不相干的腐论敷衍了过去。众人告退,延四爷送到屏门,便不送了。回到书房,只见一个素日得用的小使,上来回道:“沈媒婆子来了。”延四爷吩咐唤进,只见沈大脚的后面跟着一个女子,身材袅娜,好似风摆杨柳;走近一瞧,她眉蹙春山,目含秋水,虽非绝色,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穿一件半旧的湖色罗衫,外套一件青纱坎肩儿,系着一条鹦哥绿的汗巾,雪青纺绸中衣,下面是一双四蝴品月镶心鞋,越显得干净俏丽。沈大脚叫她给四爷叩头。延四爷倒还中意,便道:“她叫什么名儿?”沈大脚道:“她叫小翠。”延四爷问她要多少身价?沈大脚道:“她是人家的使女。他主人光景很艰难,定要三百两银子。”延四爷嫌太贵了,磋商了半天,才落到二百两。写过卖身契,延四爷叫领入上房。沈大脚道:“这我可不敢!上次给穆中堂的侄少爷弄人,不料侄少奶奶扭住我,接连几个嘴巴,打得劈拍劈拍的响,嘴里还嚷道:‘你这贼婆好大胆,竟敢替这老兔崽子买小老婆!’说着索性把我按倒,痛打了一顿,才带了几个丫头回房去了。把我的衣服也扯绉咧,马尾冠也打歪咧,花儿落在地上,踏得稀烂。可怜我这两只尺二金莲,原来却跑不动,那时候更是寸步难行。我作了十多年的媒婆子,从没受过人家半句骂。那番挨了这顿打,真正倒霉。四大人,不是我说笑话,你们四太太性子也不好。你不要连累我再挨打。”延四爷道:“岂有此理!我们四太太几时打过人!况且这人儿不是我收用,是要转送朋友的。你不许胡谈!”沈大脚笑着,领了小翠进去了。须臾出来,笑道:“四大人真好家风,四太太果然不打我,还赏钱呢!”说着去了。
延四爷十分得意,次日即把长庚唤来,对他说了。第三日,又差仆人催促接人
当下长庚问明小翠的来历,知道是个闺女,正撞在自己心坎上,恰好去作那件事,即订了五月初二日。仆人自去回复延四爷。
长庚这里,又接了安徽族人寄来的节礼。长庚叹口气道:“我这些本家,因我唱戏都瞧我不起;如今见我发财,又送起礼来,却也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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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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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不觉已是五月初二。延四爷把这件事办得清清楚楚,除去身价外,又用了些银子买了衣服首饰,及新房里的摆设盆景等物,等不及长庚来接,就派了几个得力家人,送小翠到长庚寓所里去。长庚与延宅家人见面,应酬了几句,便往戏园去了。这些家人将新房收拾妥当,然后回去。到了上灯时候,延四爷又差了家人王禄,拿了几件礼物来贺喜。王禄进去,走到上房外面望了望,只见烛影摇红,炉香晕碧,妆台绣榻,安排得十分整齐。洞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小翠一个人,打扮得珠围翠绕,在那里面壁而坐。王禄退到客堂问道:“大老板怎么不见?”跟包道:“大老板早上馆子去了。听见门房里人说,晚上余三胜余老板那里还有饭局,怕一时不得回来。”王禄只得将礼物放下,回宅复命不提。
却说这小翠,本是平龄家婢女,原有几分姿色。平龄未死的时节,他心里眼里自然只有他少主人一个。后来得着凶信,背地里不知洒了多少的伤心眼泪。这次听沈大脚说,娶他的人年纪四十来岁,没有正妻,也没有儿女,心里早有几分愿意。并且延四爷替他置了许多的衣裳首饰,洞房里面摆设得整整齐齐,又添了几分高兴。只是那人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剪了好几次烛花,照了好几回镜子,由不得伤心起来,扑簌簌的掉下几点眼泪。好容易等到三更光景,听得门房里一片声嚷“大老板回来了”,慢慢的站起身来,只见两个下人模样,搀扶了一个人走入洞房。下人说道:“新姨奶奶,这就是我家的大老板。”小翠上前福了一福,那人似睬不睬的,点了点头,挥手叫下人出去,躺在湘妃榻上,就呼呼的睡着了。小翠关上房门,仔细一瞧,只见那人虽不是美貌郎君,却也面目威武,鼻正口方,说他四十岁,也还不见老苍,只看三十光景。皮肤也到甚黑,多吃了酒,两颊露出绯红颜色,倒象画儿上的关老爷。身上穿一件蓝纺绸大褂儿,外罩着直隶纱的马褂,派头甚是大方。心想,我是个丫头,得配此人也不算委屈。只是那人烂醉如泥,鼾声大作,想要唤醒他,又不好意思,只在湘妃榻的旁边来回走了十几次,心头象小鹿似的跳个不住。最后一想,还是等他自己醒来,也就钩起罗帐,斜倚妆台,一手托腮,坐在炕上打盹儿。
街上打了四更,长庚一觉醒来,抬开倦眼,觉得房子里面花团锦簇的不象自己家里。赶紧坐起来,向四围瞧了,一遍,只见炕上坐了个年轻女子,云鬟贴翠,杏眼含情,向着他微微的笑。长庚诧异道:“这是什么地方?”小翠噗哧一笑道:“怎么说?你自己的地方都不认得吗?”长庚正色道:“你是哪里来的?”小翠道:“我是延四大人送我来的。”长庚想了一想,不觉哈哈大笑,这才明白过来。一瞧那对龙凤花烛,点剩不过三寸光景,索性闭了双眼,盘膝而坐。小翠道:“程爷,人都称你大老板,你是在票号里发财吗?”长庚道:“不是,我是唱戏的。”小翠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既而想到《红楼梦》上花袭人也嫁蒋玉菡的,我就认了命吧!这才慢慢的抬起身来,走到长庚面前,低声说道:“天色不早咧,请安眠吧!”长庚道:“你睡你的,我是睡够了。”小翠抿着嘴笑道:“你不睡,我如何敢睡呢?!”长庚道:“定要我睡了你才敢睡吗?”小翠道:“是的。”长庚道:“这又何难!”说罢,掀起了湘妃榻上一条薄被,翻身躺倒,仍旧和衣而卧。不多一会工夫,又呼呼的睡着了。小翠目瞪口呆,出了一会神,没奈何回到炕上。直到蜡烛成灰,她的泪也哭干,也就慢慢的睡着了。
次日,天色黎明,长庚起来,开了房门,直到厢房里,叫醒了卢台子,说了几句切实的话。回到客堂,盥洗毕,吩咐跟包的道:“今天五月初三是忌辰,又是靠箱会,馆里不唱戏,大概来道喜的人必多。你到饭庄上去,多定几桌酒席。”跟包的答应去了。又派几个手下人安排了个喜堂,然后到韩家潭大下处去敬神。回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果然湖北帮的余三胜、姚四、谭叫天,并那个夏大发,安徽同乡的陈凤林、黄联桂、王长贵,还有方松龄、张二奎、罗巧福、刘赶三,并春台老板胡喜禄、龚翠兰、沈小庆及三庆班各执事人,梨园行中陆陆续续来的不少。,过了一会,又来了陈凤林、余三胜、姚四、谭叫天四家的内眷,全到上房去陪伴新人。又过了一会,城里的延四爷又派家人来贺喜。还有许多街坊也都走来。长庚笑脸相迎,一一周旋,接了这位又接那位,忙得转灯儿一般,恨不能有分身的法术。客人来了四五十位,还有跟随的车夫,跟包的,丫环,仆妇,小幺儿,马夫,把一所四合房子,黑压压的差不多挤满了。
卢台子又是账房,又是知客,又要办理杂务,忙得发昏章第十一。喜堂里面,挂着十二盏的霞影纱灯,桌围椅披一律是平金绣花大红缎子。上面供着和合二神仙的立轴,一对仙鹤式的古铜蜡台,上面插着龙凤呈祥的长烛,中间摆着一个宣德炉,炉内■(ruo,本义烧)着檀香。大红地毯上摆着四盆石榴树,取“榴开百子”的意思。桌子上面,各家送的锦盒,满摆着鸾钗凤珥、宫粉胭脂。滴水檐前,挂着双幅红绸,还结了好几个五色绸的彩球。余三胜悄悄的对陈凤林道:“这个场面,竟象是个大婚呢!”凤林点头称是。说话间,早有延宅家丁悄对长庚道:“这女人卖契,我们四爷昨日忘了,老板怎么也不说要?”遂从身边取出那张卖身文契,暗地交付。只见卢台子来说“酒席摆齐了”,长庚忙请众人入席。喜堂上摆了两席,上首一桌坐的是外来的宾客,下首一席是张二奎、余三胜等。其余都在别间屋里。真是筵开玳瑁,褥设芙蓉。长庚同卢台子轮流敬酒。
酒过三巡,长庚站在喜堂中间,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众位可能俯允?”众人一齐站起,忙问何事,长庚道:“昨天蒙延四爷恩典,赏我一位姑娘。我是十分感激。但是我生平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不愿意纳妾。”说到此,大家愕然,有几位就想发言。余三胜道:“不忙,且听他说下去。”长庚又说道:“因为这个缘故,我在余老板家中故意吃得酩酊大醉,回家以后,就在湘妃榻上和衣睡了一夜。中间虽曾和新人讲过几句话,却没有半句轻薄的言语。倘有一字不真,神明殛之。”说到这句,板起面孔,露出一脸的正气。大家看他,好象演关公秉烛的一般,不觉肃然起敬。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那么,这位新人作何安置呢?我想慷他人之慨,把这位新人配给卢台子,一夫一妻各得其所。况且延四爷也极喜欢台子,谅不至问我这专擅之罪。”余三胜拍掌道:“这是老弟的义举,我等无不乐从!”众人也随声道好,真是一唱百和。延宅家人也没有别的话说。
这个消息传到上房,众女客给小翠道喜。小翠心中欢喜,眉梢上平添了几分春色。
酒席散后整备结婚。卢台子居然靴帽袍套,小翠也是披风红裙,由四位女客伴上堂来。长庚道:“今日是个忌辰,不便奏乐,就请哪一位赞礼吧!”刘赶三道:“我来!”有一个人说道:“刘老板嗓子清脆,赞礼最好。”小翠轻轻问道:“这是谁?”陈凤林的媳妇道:“是刘赶三。”小翠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声说道:“我家少主人这条性命,就送在刘老板手里的。这个,不敢相烦!”众人方知这位新娘原是平龄家里的人。方松龄向赶三儿也着实瞪了两眼。赶三儿自觉无趣,一溜烟的跑啦。姚四想起孟都老爷打他的那宗情形,由不得暗笑,私对余三胜道:“看到此处,真叫人不敢结仇。”三胜点头,长庚见无人赞礼,便道:“还是我来吧!”众人齐声说好。
当日婚礼告成之后,卢台子同小翠向长庚磕了四个头,其余诸人都向新夫妇贺喜,各行了个平等相见的礼。洞房移在厢房里面,一切首饰匣子,衣箱,以及新房里的陈设品,凡是延四爷送的,长庚悉数转赠与卢台子。长庚又叫台子替自己写柬,交与延宅家丁去禀复延四爷,又对台子道:“从此你算有了家了,再不许出去胡闹。”台子唯唯答应。
众人因为长庚这件事做得痛快,晚间人席欢呼畅饮。正在兴高彩烈之际,忽地闯进两个公差,把唱武生的沈小庆一手揪住,用一条铁练套在颈子上,扯了就走。
不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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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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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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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遇同心灯下听书 杼孤愤狱中编戏
却说程长庚家里,大家正吃着喜酒,忽的两个公差把沈小庆锁拿了去。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众人面面相觑。长庚道:“哪位去打听打听,再想法子搭救沈老板。”唱武生的任七和沈小庆最有交情,站起来道:“我去。”便匆匆的去了。任七去不多时,就有坊上的差人来唤长庚问话,长庚只得跟着走了。大家越发不知头脑,胆小怕事的,都慢慢的溜了。
少时长庚转来,这里只剩了几个靠近心腹的人,一齐动问。长庚道:“没相干。只因今日是个忌辰,坊里听说我家里办喜事,叫去质问。我说事是昨天办的,客是昨天来的,今日是几个熟人吃剩菜。坊里就将我放了。”众人问小庆的事,长庚道:“这却不知,我们还听任七的信吧!”又议论了一回,大家各散。
且说沈小庆是绍兴人氏,他父亲本是刑部衙门里的书办,爱交朋友,素无积蓄。病故之后,家境越发不好,他家里才把小庆送入了梨园,习学武生。后来搭入春台,颇负时誉。他有个把弟,姓金行四,是个刑部的经承。二人互相往来,交谊颇笃。一日,金四听完了小庆的戏,约他去吃馆子。这时飞鸟归林,夕阳西坠,二人慢慢的步行。正走到樱桃斜街,只见一家门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两道弯弯的眉儿,一双水汪汪的眼儿,高高的鼻梁儿,小小的嘴儿;穿一件藕丝衫子,衬着西湖色绉纱的中衣,一手扶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一手还在那里嗑瓜子儿。沈小庆一见,连忙侧过头去,倒把金四看得呆了,两只脚好象钉在地上一般,休想挪动一步。那个少妇也对着他似笑非笑,神情十分难看。小庆有些瞧不上,赶紧拉着金四便走。到了饭馆坐定,金四道:“刚才那个雌儿,模样儿真好!”小庆道:“女人模样的好坏,岂是你我男子该说的话!况且这个妇人,非常命硬,白长了个好样儿。”金四道:“大哥认识她吗?”小庆道:“早先我和她做过街坊。她娘家姓李,绰号叫小白鞋,本是陈中堂的姨奶奶。咸丰五年中堂故后,才把她打发出来的。哪样的贵人都压她不住!”金四笑嘻嘻的道:“大哥既知道这么详细,可以替我做一个媒吗?”小庆正色道:“什么话!你有妻有子,何必弄这些事!再说这个女人也不是好货,她从前常听堂会戏,最羡慕安义堂胡喜禄胡二老板。她从陈家出来,便叫个丫头到胡二老板那里去,说要跟二老板过日子。胡二老板是旦角里的谨慎人,始终不要她。我还听见人家说,她在相府的时候,早跟人家有私情,陈中堂还是她毒死的。这话虽说靠不住,但是陈中堂实在只有半天工夫的暴病,那么也很有可疑。归堆一句话,这块料是千万要不得的!”金四听了,不便再往下说,草草吃完了饭,与小庆分手各回。金四坐上车子,叫车夫绕道樱桃斜街,心想再见那人一面。岂知走到门前,只见双扉紧闭,哪里有一些影子?这才怅怅而归。
话中单表小庆出了饭馆,走不多几步,只听后面有人叫“沈哥”,停住脚步回身一瞧,原来是同行的任七,鼻孔上抹了许多的闻药,手里弄着两个铁丸,很高兴的说道:“沈哥,咱们到一条龙听书去吧?”小庆吃了几杯酒,有些口渴,正想喝茶,就答应了。二人一路闲谈,走了一两条胡同,只见一家茶馆门首挂着一个纸灯,灯上写着“特请高智兰先生开演《施公案》”,窗户外面站着好些人在那里听蹭。任七道:“不好,开书啦!”大踏步跨进书馆,黑压压的早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伙计见是熟客,连忙端了一条长凳过来。任七拿出一包茶叶,交付伙计沏茶,二人这才坐下静心听书。只听台上正讲黄天霸辞差,后来路过恶虎村,搭救施公一段。说得眉飞色舞,形容尽致。沈小庆心里想,倒是很好的一出戏料。忽地有个听书的走过来,向任七打招呼,附耳说了几句话,任七点头叹息,那人走了。任七对小庆说道:“你知道何景愚被刑部拿去了吗?”小庆道:“不知道,为什么事?”任七道:“刚才那人就是他的跟包,他说何景愚打死了个徒弟,被尸亲告发的。”小庆道:“待人总是宽容的好。近来龚翠兰打骂徒弟,手段狠辣,号称龚剥皮,只怕将来要做第二个何景愚。倒是你我不教徒弟的好,虽没有什么好处,也决不至于遭这种横祸。”任七道:“听说你的二元儿就被龚翠兰糟塌死的,到底有这回事没有?”小庆道:“那倒未必。”又听了一会,书馆散了。
小庆与任七作别,赶紧回家。他儿子三元提着蜡台,大元儿出来开了门。小庆问道:“奶奶睡着了吗?”大元道:“睡着了。上灯的时候,奶奶肝气痛,妈叫我到药铺里去,买了一副王府舒肝丸,吃了才好一点儿。后来只吃了半碗小米子粥,就睡下了。”小庆点点头,自去歇息。
过了两三日,老太太病不见好,有他个本家侄媳前来探病。这个人看官是认得的,便是那做媒的沈大脚。当时,沈大脚偶然谈起小白鞋已经嫁人,还是自己作的媒,又说听得一位汪老爷说,陈中堂死后,皇上封了他一个字眼,象个忘八壳子,就是小白鞋给他挣的。大家笑了一回,大脚自去。小庆暗想小白鞋已经嫁人,倒可以绝了金四的妄想。不期小庆这遭牢狱星照命,只因交了这个金四,却惹出一桩事来。
那金四自从见了小白鞋之后,神魂颠倒,一心一意的在他身上,又听得沈小庆说是陈中堂的下堂妾,料想手中有些财宝,既醉她的色,又利她的财,巴不得立时娶过来拜堂成亲,才算称意。瞧瞧自己的老婆,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挺尸一般躺在炕上,打起呼来正象牛叫似的。越瞧越生气,恨不得一脚踢下炕去。辗转思量,一夜何曾合眼。次日到了衙门,恰巧有一件紧要档案缠住身子,过了七八天,方才办理清楚。那一天换了一身华美衣裳,遍体薰香,顾影自怜了一回;天色傍晚,慢慢的踱到樱桃斜街来,想饱看春色。谁知两扇门牢牢紧闭,墙上贴了个招租帖子。他想若是分租,倒是个很好的机会,仔细瞧了一瞧,却是全所出租的,旁边又没有移寓的字条儿。顿时目瞪口呆,好象哑巴吃了黄连,说不出的苦。定了定神,回到家中,立刻嘱咐一个心腹家人去探听一切。好容易等到打过三更,那家人才来回复道:“小的打听得明明白白,那个小娘儿们由沈大脚做媒,嫁给了个口外商人。前儿过的门,昨儿就出京啦。”金四听了,脑门上好象雷打似的,半晌不能言语。停了一回儿,才有气无力的说道:“谁是沈大脚呢?”家人道:“沈大脚就是沈小庆沈老板的堂房嫂子,三十多岁年纪,长条身材,白净脸皮,两颊上带着几点雀斑,是个有说有笑的人儿。去年沈老太太生日,大爷你也瞧见过她,怎么忘了?”金四听了这几句话,眉梢皱了几皱,三角眼珠子滴溜乱转,自言自语的道:“好啊,你在我面前,编派了一番大道理的话来阻挡我,暗中却勾出嫂子来替别人拉皮条,这才是好朋友呢!”从此,把一口毒气全化在沈小庆一人身上,面子上却不露一些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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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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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5
五月初三那一天,金四去看沈小庆,刚到门前,恰巧沈小庆送沈大脚出来。金四见了,以为料事无差, 越发恨上加恨。小庆将金四让进客堂,闲谈了几句,金四道:“怎么不见老太太?”小庆道:“这几天家母肝气疼,病得厉害,起不来炕。先前发病时节,吃几副王府舒肝丸就好,这次请了大夫,连吃了好几剂汤药,一点效验也没有。要是有个长短,简直是要我的命!”说时很透出惶急的样子。金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治肝疼的灵丹妙药就是洋烟,大哥何不弄点洋烟来吸?”小庆道:“这个,我可不敢。不说别人,单把我们同行的人来说吧,胡法庆是为了洋烟发配的。程长庚是为了洋烟看押过的,幸亏穆中堂的人情,才得释放。我怎么敢办!”金四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务。从前是什么年月,现在是什么年月!自从道光二十二年鸦片条约订定以后,洋烟这宗东西简直是官卖官吸,你尽管办去吧,没有错儿!况且老太太的身体要紧。”正说着,大元儿跑来说道:“爹,快进去瞧瞧,奶奶疼得脸色都发白咧!”小庆此时方寸已乱,跑到上房瞧了瞧病母,一面附着大元儿耳朵说了几句话,大元儿悄悄去了。不多一会工夫,果然借到一副烟具,还带着几个烟泡。沈老太抽了几口,立时胸襟宽畅,病体好了一半。小庆走到客堂,向金四深深作了个揖,说道:“多亏兄弟出的主意,家母抽了几口烟,病体好得多了。”金四道:“临睡的时节再抽几口,明天准能痊愈。”说罢告辞。小庆道:“长庚那里,今天还有个酬应,我也不留你了。”
金四走出门来,到了胡同口,正遇见沈小庆的街坊老西儿韩祥,金四用手一招,一瞧四下无人,低声说道:“沈小庆在家吸食洋烟,你快告去。”韩祥道:“我跟沈老大是老街坊,怎么好出首告他!”金四道:“你这人真糊涂!因为你是他的贴邻,才不能不告。去年英法联军攻破大沽炮台,如今虽有桂中堂花尚书等奉旨讲和,尚未签约,所以有人吸食洋烟就要当作外国人的奸细办。你若知情不举,被人告发咧,将来沈小庆杀头,你至少也得充军。”韩祥本来是个老实人,禁不起金四危言恫吓,他就奔到巡城御史那里,把沈小庆指名告了。
御史立刻发出硃单,派了几名公差到了沈家,果然搜出烟具,单单不见烟犯。这才扑奔长庚寓所,把沈小庆锁拿。当时簇簇拥拥,直到都察院。都老爷立刻坐堂,衙役象雁翅似的排列两行。吆喝一声,沈小庆跪倒在地。都老爷问过姓名、年岁、籍贯、营业,然后说道:“沈小庆,有人告你吸食洋烟,如今在你家中搜得赃证,有何话说?”小庆一看,地上摆着烟灯烟枪烟签,还有两个烟泡,吓得呆了。一想,要是实说了吧,恐怕连累老母,还得带上朋友,不如把罪名满都搁在自己身上为是。说道:“大人台前小的不敢撒谎。小的素来有个肝气疼的毛病,发病时,偶然吃个一口两口,实在并无烟瘾。大人开恩!”说时,连叩了几个头。都老爷冷笑道:“吃烟的人,谁不是这套口供呢!我也不来难为你,解往刑部听候发落。”就在单子上批了“烟犯一名沈小庆,连同烟具口供”,派差解往刑部。
这时节,任七早在都察院门首等候。一见沈小庆铁锁锒铛,由不得洒了几点热泪。走上前去,先给公差打过招呼,然后向小庆附耳说道:“刑部里面,早有我们同班汪年保替你打点,回头我到你家中去安慰一声,再替你走门子。你尽管放心!”说罢自去,小庆心中着实感激。
到了刑部,都察院的公差交过公事,自去销差。
刑部班房中人接过差使,卸了刑具,打水,沏茶,摆点心,倒把沈小庆十分款待。送到监狱门口,又向禁头儿叽咕了几句。禁头儿连连点首,一面关上禁门,一面笑嘻嘻的说道:“沈老板,刚才汪老板来过咧,他给我姓袁的有交情,说你不会抽烟,这场官司是冤枉的。我替你很抱不平。现在屈你暂住几天。这儿瞒上不瞒下,你要什么,尽管对我说。便是你真要抽烟,大土熬的膏子,翡翠的烟枪,云南白铜的烟灯,这儿都是现成的。”小庆道:“承蒙关照,我其实不会抽烟。但照袁头儿这么讲,难道说这儿倒没有什么忌讳?”袁头儿道:“那有什么忌讳!我说一句实在的话,只要有钱,嫖赌吃着,什么都办得到。”当时领到萧王堂上,沈小庆磕了几个头,默祝一番。袁头儿道:“何景愚何老板也在这里,他住的房子宽绰,床帐被褥也还洁净。你们二位倒不如住在一块儿吧!”小庆道:“好!”
何景愚正在房里,拿了一副牛牌过五关,忽听袁头儿叫道:“何老板,我送你一位伙伴来咧。”急忙站起身来,开门一看,见是沈小庆,十分诧异、说道:“咦,沈老板,怎么你也来了?”沈小庆把自己的事约略说了一遍。景愚勃然大怒道:“我打死人,还有点影子。你脸上的气色何等干净,哪里象是抽大烟的!难道说这班做官的竟是瞎眼吗?”小庆道:“他们眼珠虽不瞎,只是瞎了心,所以判断案子老是糊涂的。”说得何景愚倒笑了。小庆借着灯光向周围照了一过,觉得房子虽然不大,裱糊却甚鲜明,屋中有床有帐,有桌有椅,桌上堆着一副牛牌,还有纸墨笔砚,件件俱全,说道:“这儿倒还舒服。人家说天牢里面如同地狱,可见这句话是靠不住的。”景愚道:“你不知道,统号里的难友,一天到晚带着三大件,坐又不得坐,睡又不得睡,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这还是花钱的。还有一班不花钱的,到了晚上,禁子收拾他们,有‘杏花雨’、‘红绣鞋’、‘猿猴献果’、‘玉女偷桃’,种种非刑的名目,弄得犯人象杀猪一般的叫,大概比我打徒弟总得加上十倍的厉害。你说可怕不可怕呢?我花了二百银子,才有这个地方;就是你,想来也断不能少。要不然,他们断不会领你到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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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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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15
一宵无话,次日起来,茶水饭食,袁头儿派人殷勤伺候,倒也不觉囹圄之苦。
日长无事,景愚取出新编的一出戏,叫作《拿火龙》。事迹是火龙父子变化人形,扰乱世界,被大士达摩战斗胜佛,最后交二郎神拿了。分作两本,给小庆看。小庆问:“这件故事出在什么书上?”景愚笑道:“这是我混编的,并没有来历。”指着内中判官嘴里唱的一段儿“灞陵桥”的曲子道:“你看这几句何如?”小庆连声道“高”。景愚道:“高也无甚高,不过我自己发牢骚罢了。”便用手拍着磕膝唱起来:“世事有高低,命中该着急。人争一口气,为的是名与利。”小庆道:“你真有闲心。背着一场人命官司,还有心肠干这些。”景愚道:“从前大才子在监里编书的,多得很。那金圣叹的《三国》不是监里批的吗?”小庆道:“金圣叹也算嘴缺的,一部《三国》一部《水浒》,说了多少损话!依我说,古人强的多!不用讲刘备老爷、张飞老爷和圣贤爷,这哥儿三个是亘古少有。就是一百单八将,是什么样儿的义气!到了本朝的黄天霸,杀死把兄,可就差的多了!”
正说着,任七,汪年保,带着大元儿、三元儿全来了。大元三元见了小庆,孩提天性,自然痛哭失声。小庆也滴了几点伤心眼泪。幸有任七等好言相劝慰,方才止悲。小庆向大元道:“奶奶病好了吗?”大元儿道:“奶奶病倒好了,只是想念父亲,哭过几回。我还听了一句贼话,爹这场官司,全是那个金四叔使出来的。”小庆大为诧异道:“怎么?”大元道:“间壁韩家,不是只隔了一道墙吗?昨儿晚上,听见韩大妈同韩大爷吵闹,说什么损人不利己,又说什么远亲近邻,你和人家有什么冤仇,害得人家老少不安!后来韩大爷挤兑急啦才说,我上了金四的当,早知如此,我决不出首的。”小庆听了,半响无言。任七道:“你同这姓金的交情甚好,何至于开这样玩笑?”汪年保道:“这事我也有些耳风。金四背地,近来常说大哥的坏话,什么小白鞋小红鞋,我闹不明白。”小庆道:“是了是了,这一定是他弄的把戏了!”何景愚道:“这事显然得很,金四同你不比泛泛,你遭了官司,他连个照面也不打,明摆着里头有毛病。”小庆道:“不用说了,是我瞎眼,错交了这个冤家痞就结了!”说罢,连叹了几口气。停了一会,任七方对小庆说道:“今天早上见着大老板,他说延四爷给刑部堂官都有交情,他代你请托去。都察院的公事——”一手指着汪年保说道:“已经由他嘱托刑部科房暂时延搁,大概不过三五天工夫,人情一到,便可保释了。千万放心。”何景愚道:“抽烟的案子,本来可大可小,容易了结。不比我的事麻烦,走了六王爷那里的门子,还不行,只有盼望明年皇上万寿,方可赦免,至少还得受大半年的罪!”说罢连连叹气。忽然袁头儿慌慌张张进来,说道:“查监的来了,众位快走!”任七等连忙跟他走了。
小庆对景愚道:“我恨金四不过,但他用的是阴险手段,本人出监之后也无法报复。况且相好在先,也不便翻脸。不如编一出戏,出出我的气。我想那《施公案》的天霸,正是把兄弟翻脸。就编出《恶虎村》,你看好不好?”景愚道:“这倒好得很!”小庆道:“我不但编戏,还要改个套子,决不用通常的连环。”景愚道:“人数该用多少,还得斟酌。”小庆指着桌上说道:“我就用这副牛牌吧!”于是提起精神,费了大半夜的工夫,居然把提纲打出:施公一人,门子一人,青袍四人,黄天霸一人,王栋一人,王梁一人,神弹子李五一人,上手四人,店家一人,濮天鵰一人,武天虬一人,彩旦一人,武旦一人,丁三巴一人,加上四各庄丁、四名下手,郝文一人,再凑上三名盗寇,不多不少恰正三十二人。又费了几天工夫,才得编起。白口中用了一段《三义庙》。
景愚看了道:“你也发起牢骚来了,恰好正是那段今不如古的议论。”小庆道:“天霸虽不义气,但濮、武二人先对不住天霸。天霸也是没法。”景愚道:“天霸杀濮、武,和你骂金四是一般,不能尽怨他厉害。那任七等替你帮忙,也不亚如李公然王氏兄弟了。只是金四的人品,莫说比濮、武,恐怕给丁三巴提鞋还够不上呢!”小庆道:“话虽如此,也是金四犯了忌讳,所以交友不能到头。我听得老一辈说,把兄弟最忌行四的。刘备老爷给圣贤爷报仇,四弟子龙就不肯去。梁山上公孙胜行四,便辞山修道,不和宋大哥共患难。岳老爷的弟兄,王贵行四,后来成了秦桧一党。就是天霸,也是个行四的。”景愚道:“是”。
过了一日,小庆上了堂,由任七等具一张保状,扯一个淡,放出来了。
小庆将到家门,只见间壁人门外停着一辆大车,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七手八脚的正把车上的东西搬运下来,才知道韩家已经搬去。三元儿一眼瞧见,扯住了小庆的衣服,嘴里嚷道:“奶奶!妈!爹回来咧!”沈老太同着儿媳妇迎将出来,见着小庆,好象半空中落下一件宝贝似的合家欢喜,不必说得。
次日,小庆向任七等各家道谢,顺便拿出两个戏本子来,说是一个自己编的,一个是景愚交给他的。此时和春班另有人支持,何景愚虽未出监,班子却未报散。小庆一面同这几位排《恶虎村》,一面把《拿火龙》的本子给和春班送去,班中人看这本戏甚是热闹,料能叫座,排了些时,就在三庆园初次开演。
那天,延四爷正在城外有饭局,知道三庆家有新戏,叫饭馆里人去定座。等了一会,饭馆里人说:“今天戏园里人多,好容易包了下场门一张桌子,只怕要吃点柱子。”延四爷道:“只要有戏听,吃点柱子也不妨。”饭罢,到三庆园坐定,自有跟班的装烟,饭馆里人沏茶张罗,不必细说。台上唱的全是熟戏,延四爷无心去听,随时和朋友闲谈。等到《拿火龙》上场,才用心细瞧,这出戏用的,不过几个官中武行,没什么出类的角色,套子却十分精整。唱到二郎神和母龙酣斗之际,鼓声象雨滴芭蕉,浙沥可听。正看得出神,忽听楼上发一声喊,说:“不好了,火起了!”园子里顿时大乱,众人象潮水一般冲出。延四爷幸亏坐的是下场门,靠近大门,又有跟班、饭馆伙计左右翼护,挤了半天,方得夺门而出。走过一二十家门面,耳内只听得“毕剥毕剥”的响,回头瞧瞧三庆园。那火早已冒穿屋顶,浓烟弥漫,半空中结成一片黑云,中间裹着无数的金星,忽上忽下,跳个不住。馆子里面的人,还是拼命往外,也有唱戏的开了花脸,穿了戏衣,在人丛中乱挤。隔不多时,各水局的水龙,提督衙门的救火队,陆续来了,把一条大栅栏变成了水巷子。还有地面官带着官人,分段弹压。延四爷一步也走不得,借坐在一家铺子里,等到火救灭了,方得套车回去。
一路上,只听行路人三三两两的传说:这把火来得不小,三庆园化成焦土,听戏的有烧死的,也有挤死的。延四爷坐在车沿上,听的明白,不住的摇头道:“险得很啊!”将走到城门边,那驴子一个前失,延四爷冷不防从车上掉了下来。恰恰旁边走过一个行人,把他扶住。延四爷定睛一看,原来是旧朋友桂林倪鸿,忙问:“吾兄何来?”
要知倪鸿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21
标题:
第七回 错里错刘赶三蒙赏 侠中侠徐小香焚券
话说扶住延四爷的,正是前几回书中讲的那个倪鸿。延四爷同他本是旧相识,不觉大喜;恰好倪鸿也要进城,延四爷即让他一同上车。倪鸿也不谦让,便跳了上去。延四爷问他:“近来做些什么?”倪鸿道:“我现在内务府大臣明善家当书启。”延四爷道:“他的书札,不都由教书先生兼理吗?”倪鸿道:“只因他家那位教书的刘恩溥好耍笔头,挖苦人,东家怕得罪朋友,才找了我去。”延四爷道:“刘湘泉我也认识,笔墨实在滑稽,这人要做了言官却了不得。你今日何事出城?”倪鸿道:“我同一个朋友,金老四,到戏园听戏,不想走了水,眼看他被火烧死。我真是虎口余生。这金四最爱武戏,同春台的沈小庆拜过盟。听了一生的戏、到底以戏结局。”延四爷道:“实在可怕!你我还算侥幸。只是明善家一个月里头,至少要唱二十来天的戏,怎么倪兄还出城看戏?”倪鸿道:“这也是偶然。”二人说话之间,又过了几条街,倪鸿下车去了,延四爷也自回家。
倪鸿在别处访问了一家朋友,才回到秦老胡同明善宅中。次日,接到了金四家的一张报丧条。倪鸿道:“这也。是礼不可废。其实,这人是我眼看着他死的。”过了两日,又接到讣闻。到了伴宿之期,倪鸿带了份子,往金家吊奠。走至大栅栏,遇着庆和园失火,那水会上的人拦住去路,倪鸿只得绕道而行。到了金家,遇着几个梨园中人,听他说道:“这日庆和园是和春班的转儿,起火之时,场上又演的是《拿火龙》。这把火比上次更大,不但烧了庆和,连庆和后面那个同乐轩,也烧成一片焦土。这都是咱们戏班自己找的,无缘无故,要拿什么火龙!把火龙给拿翻了,才有这两回亮子。”倪鸿听了,暗暗好笑。当晚,倪鸿回城。次日因起晚了,不曾出来出殡。
光阴似箭,看着新春已到。这年是咸丰皇帝三旬万寿。元旦颁下沼旨,命内府预备一切。这明善是总管大臣,他儿子文索,是堂郎中,父子都是要紧人员,终日忙碌。不觉已是六月初间,皇帝驾幸圆明园。明善父子都随了去,文索离不得倪鸿,约他同行。那圆明园左近的寺观,并那高大的民房,都被一班祝寿大员占了。明善等一班儿都有别业,却不消去扰旁人。倪鸿求文索,要私入园中参观,文索应了。到了初九日万寿正日,倪鸿带个红帽,混在内府人员队里,同进御园。
却说圆明园这个地方,在挂甲屯之北,畅春园在其南,清漪园在其西,长春园在其东。原是世宗皇帝做藩王时的别第,后来御极,更改作园子。历朝都把这去处当作游幸之所,世宗、高宗均有御制文字,记述此园的始末,果是个庄严尊重的去处。
倪鸿这番进去,真似孙大圣乍到天宫一般,一些头脑也摸不着。他却无有孙大圣的胆子,只谨谨慎慎,跟着鬼混。好在有明善父子的关照,料是不得闯祸。到了门前,只见那去处搭了几丈高的牌楼,满扎黄彩,挂满宫灯。有个太监,穿着蟒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旁边站着十几个小太监。又有许多侍卫,排列两旁。见这些人是内府当差的,问也不问,放进里面。那些各部大臣,都被阻住不能就人,候了多时,才鱼贯走进。倪鸿一面走,一面抬头观望,东西两面是湖,湖里满是荷花。那时朝曦未逗,好花正开,一阵阵的香气扑入鼻孔,带着露珠儿的荷叶翠盖因风招展,倒象是迎人的样子。倪鸿站不住,随众向东迤逦行去。走入清晖阁,只见北壁上挂着圆明园全图,乃乾隆二年画苑郎世宁、唐岱、丁观鹏等合绘,高宗御题“大观”二字,画笔工细,全图了如指掌。中间挂着一副对子,道是:稽古重图书,义存无逸三宗训;勤民咨稼穑,事著■风七月篇。亦是高宗御制。倪鸿等走上松云楼来,见楼下排列着五棵大夫松,风过处谡谡有声,仿佛欢呼万岁似的。远远望着,那边搭着百十座寿棚,东西排列,甬道上,百宫朝衣朝服纷纷退出。倪鸿知道是朝贺毕了。走过清晖阁,向西北行,转到正大光明殿。但见殿高十一丈,满覆着黄琉璃瓦,上出重霄;殿前露台,列鼎十有八,铜龟铜鹤各二,日晷嘉量各一。丹墀为文武官行礼位,范铜作山形,镌正从一品至九品,东西各二行,行行十有八,列於御道两旁。十六扇金锁窗,豁然洞开。殿东壁悬着高宗御书的《无逸篇》,西壁悬着宋代马和画的《幽风图》。中间设一宝座,御炉中香气氤氲,尚未散尽,十几个内监正在殿上洒扫。过了宝殿,又向西南而行,经过了许多的重廊曲槛,石径虹桥,方到澄虚榭小憩。远望福海中央,蓬洲三岛,上面楼阁玲珑,五云叠起,苕苕亭亭,正象仙人洞府。壁上都挂着万寿无疆灯牌,虽是日出之时,那灯烛并不止熄。忽地一派笛声,从水面上直送过来,悠扬可听。倪鸿跟了众人,依着笛声,一路行来,经了几处胜境,都是铺设华丽,气象堂皇,摆的面鲜儿足有好几万。又过去,却转入一派幽境,但只见面临翠■,西山佳色,扑人襟袖。也有几处悬崖瀑布,冲击石罅,■琮自鸣,宛与笛声相和。园中美景,果然观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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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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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2
最后过长春仙馆,出寿山口,方见戏台。按其方向,演戏所在,乃在万方安和的西南,前带河流。这些杂项差役的官员,不能到面前,只和梨园子弟同进后台。那时台上锣鼓齐鸣,正唱武戏。问起唱戏的,方知是《昭代萧韶》,杨家将的故事。倪鸿在明家看过脚本,晓得这本戏虽是昆曲,却无意味,便不去听它。欲待向台前望望,那些人又禁止不许,只得同几个素日相识梨园略为周旋,却不敢高声说话。那前台更是整齐严肃,静悄悄无一人咳嗽。
《昭代萧韶》底下一出是《拿火龙》。等到火龙拿完,就是刘赶三同八十二的《送盒子》。八十二绰号狐狸精,扮相艳丽,妖冶动人。赶三儿更是诙谐百出,妙趣环生。演到腊梅问他:“为什么送礼?”赶三儿不觉脱口而出,说道:“今日是个万寿,干吗不送礼啊?”这句话,直把皇帝JN混成一气,当时在座的王公大臣,个个面容失色,就是后台人听见的,也丧胆亡魂。
不多时,便有一个内监走到后台,高声问:“哪个是赶三?”此时赶三也吓傻了。谁知内监口宣旨意,道:“主子道,赶三说话有趣,赏给他个六品顶戴,快去谢恩!”赶三儿忙同内监去面圣叩头。后台都说:“这小子真有造化!”
须臾,赶三儿回来,众人都给他道喜。倪鸿也掺在里面捣了一阵乱。
等到戏完,众人都退了出来。倪鸿仍旧逐队散归。明家父子也都回来,倪鸿过去相见。文索问道:“倪先生逛的如何?”倪鸿连声道:“好!”文索道:“在你一边说总算开了眼了,其实那里面好地方还多着呢!还有西湖十景,全和杭州一样。虽是人力造作,那巧妙也不亚于天工。”倪鸿道:“不消多逛,这一点已经够我许多话料了。”文索又问:“看戏了没有?”倪鸿道:“戏是不曾看见,只听得锣鼓喧天,武戏未免太多。”文索道:“主子最喜武戏,御制了二十八路刀法,十八路枪法。所以内府多派武戏。”倪鸿道:“方今海内多事,天子尚武,也是时势使然。”明善点头:“这话不错!”当下倪鸿退出。
过了几日,文索奉旨先回城内,倪鸿自然跟在一处。文索每日除了公务,便是应酬宾客,十分忙碌。倪鸿在馆无事,只有看书消遣。这日,忽从乱纸堆中检出几本小书,面上题着《京尘杂录》四个字。倪鸿正在展阅,刘湘泉走将进来,问:“倪先生看什么书呢?”倪鸿道:“这是一部小品,是我一个旧朋友杨掌生作的,专谈的戏剧。”湘泉道:“杨掌生,莫非别号蕊珠旧史吗?”倪鸿道:“正是他。这书虽及不得《金台残泪记》,却正实在可传。”湘泉道:“我是不懂戏的,此书我不敢赞一词。”说着走了。
倪鸿把那部书翻了一遍。次日带着书到狼家胡同来找延四爷。门上的请了进去,将到院中,便听得有人唱昆曲。却是延四爷自己在那里,对着一本曲谱,按拍高歌。旁边一个人坐着吹笛,见倪鸿进来,遂即停住。倪鸿同延四爷相见毕,延四爷指着那吹笛人问道:“倪兄可认识这个人?”倪鸿道:“向未识面。”延四爷道:“这是北京著名的曲师戴锦江,是梨园第一流吹笛子的。你在明善家天天听戏,只看戏不看场面,所以不认识他了。他和缪三套都是京中不多见的好笛工。缪三套不拘什么曲子,至少也能制它三套谱,唱法不同,都合声律,所以叫做三套。你在京这些年,也算爱听戏的,不认识他们,真正贻笑大方。”戴锦江道:“四爷太捧场了,我怎当得起!”当下延四爷也给戴锦江引进了倪鸿。倪鸿问:“四爷唱什么曲子?”延四爷道:“这一本曲谱是梁敬叔新制的,叫作《昆山玉屑》,只有曲词并无宾白,同《纳书楹》是一样的。我从万尚书家借来,请这戴先生来品一品他的是非。谁知他大半全袭用的《纳书楹》旧谱,没甚新鲜腔韵。”倪鸿道:“梁三先生的著述,大半有这个毛病。他那一部《劝戒录》,可算大部头,到了四录以后,便把别人的说部大抄特抄,如那场汤氏的《翼■稗编》,还有什么《坐花证果》,都几乎全部收入。何况游戏小道,更不必尽出自己的心裁了。”延四爷道:“我是唱惯戏曲的;他这是清曲的谱子,好生拗口。”戴锦江道:“不但四爷唱不惯,有些地方,我也实在吹不来。”倪鸿道:“现在昆曲不甚时兴,是什么缘故?”延四爷道“总是它太久了,俗人听不懂,戏园不卖钱,所以都换了二黄。”倪鸿道:“这又不然。那明朝三百年,怎的昆曲又站得住?”延四爷道:“明朝戏班,都是阔人自家拴的。记得有位大老的太太,不通文话,人家夸他家的梨园,他说我家园中只有枣树并没有梨,因此人都叫他家戏班作‘枣树班’。可见那时梨园都是家乐了。自从我朝桐城张文端公崇尚俭节,不蓄家伶,士夫文人效法,不拴班子,单靠内府和王府。虽是天家势力,到底养不了那许多的人·戏园内只论挣钱。所以昆曲渐渐少了。”倪鸿道:“这是一层。依我看,也因近年长毛乱起,南北道阻不通。吴中曲师无从北上,苏扬稚子亦不复贩鬻人都,唱昆曲的人没有来源,一天比一天少,所以昆曲更衰。”延四爷摇头道:“你这是替南方瞎吹的话!其实,南方昆曲真传,从乾隆年间就到京里来了。南方的嘉兴派,自以为高明,简直听不得。”倪鸿道:“你这是京里人的议论,我也不能附合。”延四爷道:“乱弹戏也是昆曲变化出来的,哪一天唱戏场面上离的开昆曲的牌名儿?可见昆曲是颠扑不破的。我敢断定,将来必有复兴的一日。”戴锦江拍手道:“实话实话!”又谈了一会,锦江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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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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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2
倪鸿取出《京尘杂录》道:“这是旧友著作,请四爷看一看。”延四爷道:“这书我曾见过,掌生,我是认识的。他这部书当小说看,原也使得,只是有些不在行的话。比如说当年旦角扎网子,所以叫作‘包头’,如今都梳水头,便不能叫作包头。要晓得贴水鬓也还要带网子,怎说不算包头呢!再者,他用的笔记体裁,依我说,不如作平话的好。作平话可以发展自己的笔墨,人名,地名,官名,年月,都可以不必十分认真。即如你,今日不在我这里,我也可以写作你在我这里。你不认识明家,也可硬派你在明家作幕。只要事迹有趣,文字新奇,不必去考较真伪。即如现在关帝庙里关夫子的像,都塑赤面,何尝是正史上的话?不过演义里的点染罢了。大凡看平话讲考证,我只认他是个笨伯。若用他这体例,便板滞而不灵便,难下笔了。他对于京中之事,多问的安次香。其实安次香也是个半瓶醋。他这书虽只四卷,实分四种。依我看,除了这《梦华琐簿》一卷还可以考些佚事,其余都是些象姑传,总算枉费笔墨。掌生这人对于听戏外行太甚。天下断没有不能听戏,却能谈戏的,但要真算个听戏的,也非得与我一样认真学戏不可!”倪鸿道:“若听戏人都象四爷,这些名伶早就没这大的势焰了。依我看,听戏还是外行多,他们唱着才舒展呢!”
二人正谈得高兴,只见看门人走来,说辛老爷催请。倪鸿便要告别。延四爷道:“今晚辛励斋请我吃象姑酒,你若无事,何妨同去。好在励斋也是熟人。”倪鸿道:“不知是哪一家?”延四爷道:“是岫云堂。徐小香新收的徒弟,叫梦蕉,比着五云都强。”倪鸿道:“既是如此,我便作个不速之客。”
二人同行,直到岫云堂。一声“客来”,辛励斋搀着个妙龄象姑早在廊檐下笑脸相迎。大家见面,彼此作揖。那象姑向各人面前请了个安。倪鸿料是梦蕉,也不多问。梦蕉将三位让到屋里,跟包的拧上手巾,献茶,不必细说。
倪鸿看那室中,彝鼎图书,十分古雅。中间悬着一张“五云深处”的横额,跋语道是“蝶仙有弟子五人,皆以云名,因戏题为五云深处”,乃是万藕■尚书的手笔。倪鸿心想,藕■从前常与自己吃象姑酒的,如今他已显贵,就不易见面了。这时励斋见枯坐无聊,便同延四爷下棋。
梦蕉走到倪鸿这边来。倪鸿仔细一看,丰姿雅丽,骨重神清,不露半点轻狂,颇有大家风度。遂笑问道:“你今年十几了?”梦蕉道:“十三岁。”倪鸿道:“你念过书吗?”梦蕉道:“念过几年书。”倪鸿道:“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父母吗?”梦蕉道:“是天津静海县人,若有父母,我不至于到此地来了。”说时眼圈一红,几乎滴下泪来。倪鸿想起有个窗友,姓江的,中过己酉一榜,也是静海人,面貌却与梦蕉相象。接着问道:“你姓什么?”梦蕉道:“姓江。”倪鸿心中一动,举起笔来,写着他窗友的名字道:“这位是不是你一家?”梦蕉见了,低声说道:“这就是先君。倪老爷,这件事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是有辱先人的。”说罢,背过身子,拿手帕不住擦眼,却是哭了。倪鸿不觉大吃一惊,略定了定神,跟着问道:“谁把你卖到这儿来的?”梦蕉道:“是我舅舅骗我到这里来的。事后听人说,他使了二百两银子。”倪鸿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梦蕉道:“静海县还有几家本家。”倪鸿点头不语。忽的,延四爷大声说道:“倪兄,你悄言密语的给梦蕉说体己话儿,不怕主人家吃醋吗?”倪鸿道:“我知道主人不是这等样人,才敢给小友闲谈。”说时,就同着梦蕉过来。
一局棋罢,励斋负了半子。吩咐摆席,又催着人叫条子。倪鸿道:“我免了吧,如今没有熟人。”延四爷道:“本堂度云,昆曲唱得甚好,何妨就叫他呢?”倪鸿依了。延四爷叫了印雪堂的鸿宝。宾主入席,一张花梨圆桌子上,三人各占一面,空了下边,甚是宽绰。梦蕉上来敬了一巡酒,励斋叫他在旁边坐下;举起酒杯来,说声“请”,二客齐声道谢。励斋道:“象姑酒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实在不成敬意。”延四爷道:“这儿有二十四个碟子,蝶仙固然好客,也足见主人的面子不小。若在别家,不过十六个碟子罢咧。”梦蕉过来,又给延四爷斟酒,延四爷问道:“你会唱吗?”励斋道:“他来这里不久,才学唱呢!你要听唱,会唱的人来了。”延四爷举目一看,只见度云掀帘子走来,照例请安毕,励斋把他推到倪鸿这边坐了,说道:“延四爷要听曲,你快来吃杯酒,润一润嗓子。”度云道:“四爷是唱曲子的内行,我怎么敢班门弄斧!”延四爷道:“不妨,你只管唱,我来吹笛。”便从壁上摘一支笛,吹将起来。度云才轻启朱唇,唱了一支《游园》。唱毕,延四爷道:“唱得甚好,果然名师必出高徒。”度云道:“我有好几处唱得不玲珑,亏得四爷的笛带得真好。”延四爷一时高兴,叫度云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八阳》,悲壮苍凉,声裂金石,果然比度云高得多。梦蕉、鸿宝各人打了一个通关。等到伺候人端上点心,鸿宝方才告假,度云、梦蕉一齐送出。倪鸿从怀中取出个字条儿,向二位悄悄的说了几句话,二位一齐点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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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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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2
度云、梦蕉回到屋里,说道:“师父来了。”三位看财,果见小香走将进来。他同延、倪二位俱是熟人,只有励斋是初次见面,少不得上前施礼,说了几句套话,又向倪鸿说道:“方才我在秦老胡同伺候唱戏,明大人从园子回来,同文大爷不知说了些什么,便把戏止住。好象国家有什么事一般。明大人忙忙的又往园子去了,不知是何原故。我那时不曾见着倪先生,想不到倒在我家里。”倪鸿道:“蝶仙,你来,我给你有话说。”遂拉了小香走到东屋里间,坐下,说道:“你知道你徒弟梦蕉的来历吗?”小香道:“不知道。”倪鸿取出一张字纸,指着说道:“这个人是梦蕉的父亲,己酉的孝廉,和我是老朋友。他实在是好人家的子弟。据他说,静海县还有本家。如今我们几个人打算拿出钱来,替他赎身,还把他送回原籍。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小香笑道:“这是什么难事!”便同倪鸿又走到这边来。
倪鸿不知他是什么心思,倒觉不得劲。小香向延四爷道:“我这徒弟梦蕉的出身,四爷晓得吗?”梦蕉在旁,冷不妨师父问出这样一句话,早羞得低下头去。延四爷道:“我是将才晓得。”小香道:“他既是书香子弟,我决不以良为贱。他家只用了我二百两银子,这孩子也给我赚回些来,不全赔本。我姓徐的有心放他出去,要四爷作个证明人,免得他那些不讲理的本家亲戚来讹诈我。”延、倪、辛三人听了,一齐拍手叫好。那梦蕉已经哭了。延四爷道:“蝶仙既有这宗义举,我辈理应赞同。”小香走了过去,取出梦蕉卖身文契,当着大家立刻烧了。梦蕉忙向众人磕头,大家还了个揖;又向小香磕头,小香也跪下还礼道:“你如今已不是徒弟了,我怎能受你的礼?你既是书香门第,回府之后,还盼望你读书上进,显亲扬名。”梦蕉含泪答应。小香道:“他如今已是良人,不可再住在我这里了。”延四爷道:“今晚谅是搬不出去,明日叫他先到我那里,然后设法送他回去。”小香道:“是。”延四爷又对梦蕉道:“从前何太史少年,曾被歹人拐卖到戏班中作了旦角,唱的很红。后来被他叔父撞见,告到官里。那官见这小旦有些斯文气象,问他可会做诗?何太史答应道会做,那官儿便指阶下柏树,要他题诗一首。何太史随口念道:‘柏本栋梁器,初生不自全;若蒙扶持力,一劲直参天。’官儿大喜,把他留在署中攻书,后来果然成名。你师父这番举动,真不让似这位长官。只不知你可赶得上这位太史公?”说笑一回,大家各散。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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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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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4
标题:
第八回 论果报尘世泄天机 发慈悲活人饶鬼命
却说倪鸿从徐小香家回到秦老胡同,见着文索,方知朝廷同英、法两国失和,外面用兵颇不胜利;所以明善回来,吩咐家中:这些时不可唱戏、请客。
倪鸿道:“我们两广的人,颇晓得西洋的国事。这些年来,民富国强,同他打仗,怕是没得便宜。”文索道:“不然。西洋强煞,也是个下邦。我天朝何等洪福,难道还弄不过他?”倪鸿不敢再言,回转自家房里。过了几日,外面风声越紧。京中大小人家,都忙着迁移,到乡里去躲避。明家是有钱的,益发害怕。明善终日在园子里随驾,不能回来。文索也常常出城。明太太十分着急,便带了几个亲人,搬住西山。倪鸿甚不谓然,不免背地发些议论,说:“大臣是小民的表率,岂可这般举动!”文索听知也有了气,即将倪鸿辞退。倪鸿搬出明家,到狼家胡同延宅暂住。
不多几日,西洋兵已到京师。天子驾幸热河。洋兵放火,把圆明园烧了。明善从安佑宫中抢出圣祖、世宗两幅御影,背在身上追驾去了。
那时城门昼闭,却是尚书周祖培出的主意,怕洋人攻城,尽开九门,把他放入,少不得京中有一番扰乱。等到九月初九日,恭亲王奕■与英法联军议定和约,京城人心少安。
倪鸿对延四爷道:“我在你这里,不是了局。我同袁午桥是多年相识,他现在督办安徽军务,我不如前去找他。”延四爷应了,即送了五十两银子盘费。倪鸿随即起身,前往安徽。也不用车马,只是单身步行。
倪鸿将出京门,忽地道旁站着一人,叫声:“倪老爷!”倪鸿定眼一看,乃是个英俊的少年,有些面熟,问道:“足下尊姓?怎认识我?”那少年道:“我是春华堂的王小玉,倪老爷怎么忘怀了?”倪鸿道:“你莫非是羊毛笔的徒弟吗?”小玉笑道:“倪老爷连我师父的绰号都知道,还推不认得我,我在明大人家屡次伺候的。”倪鸿道:“你不在师父家做买卖,在这里做什么?”小玉道:“我师父朱韵秋,享了二十年的名,很有家财。这次外国兵进城,连圆明园都烧了。我师父有些害怕,要想回南,把我同芷秋、芷芳等一班徒弟都遣散了。我本是唱武生的,好习拳棒,得过董海川的真传。如今要到安徽投军效力去。那里袁大人营中有位侯道台,本是我的旧相识。”倪鸿道:“事有凑巧,我也是往安徽的,就此同行吧!”于是二人结伴同行。
行了数日,倪鸿接着京中转来的家信。拆开一看,原来老母病重。倪鸿急了,遂赶个破站,回转桂林去了。剩了小玉一人,仍往前进。路上晓行夜宿,非止一日。那日走到一个镇店,日光渐渐的沉了下去。小玉怕错过宿头,正在发急,忽见一道短墙上写着“王家老店”四字,遂走进店去,店伙上来招呼领进客房,随后端上一盆脸水,沏上一壶茶,退出去了。小玉一瞧这间屋子,墙上字迹甚多,尽是过客题壁,差不多把四壁粉墙加上了一层黑漆。还有几处砖泥剥落,蜗篆蛛丝,触目可厌。靠墙搁着两张铺,铺上这条芦席倒还干净,心里舒坦了许多。他走了一天的路,有些乏倦,就躺在铺上养神。
这时节天色已经黑透。那店中一帮一帮的客人,陆续而来。只听有个天津口音的人嚷道:“既然住不下,干吗不关门?现在我进来啦,就该替我找屋子。要是当我孤客可欺,那就瞎了眼啦。”又听店伙说道:“没有的话,一客全是客。咱们敢把财神爷往外推吗?你老要单间,可实在没有啦。不信?你老可以到各间屋里去瞧。”那人道:“就算没有单间,难道说跟别位并住一间,还不行吗?”店伙道:“这个,也得跟别位客人商量商量。”小玉听那人声音宏亮,象个叫驴一般。走到屋外一瞧,只见那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气概轩昂;穿一件灰色棉袍,肩上背着一个被套,腰间还挂着一个刀鞘,不象是个匪人。上前说道:“这屋现有空铺,长兄不嫌,就请同住。”那人一瞧小玉,面色略黑,却另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概,连声道:“好!”二人进得屋子。
那人先问了小玉名姓,小玉转问那人。那人道:“兄弟姓孙,只因身躯长大,人家顺口儿,都叫我孙大个。是个武秀才,往江南大营去投军的。走到中途,听说江南大营已经失陷,苏常都被长毛占了,只得且回北方,再作计较。”小玉道:“老兄这等人材,哪里不是替国家出力?兄弟是往安徽袁大人营中投军去的,老兄何妨也到那里,看个机会。”大个想了一想,随即应了。两个免不得说些枪棒武艺。大个口如悬河,说得十分热闹。又说营中熟人最多,什么张提督、李副将,都是多年相好。小玉听得呆了,和大个儿真是相见恨晚。说来说去,渐渐说到戏上,大个便直着嗓子,唱了起来。满店里的人,都围着来听。那大个的嗓音,十分阔大,只震得盆瓮皆鸣。大个唱毕,众人散去。小玉道:“长兄嗓音极好,只是板眼尺寸还欠讲究。”便把他错误之处,订正一番。大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料老兄倒是这老在行。”小玉道:“我本是唱戏的出身,又焉能不在行?”便把自己的履历说了。大个才知他是梨园子弟。因爱他爽利,定要同他换帖,小玉也甚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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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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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4
那日走到清江浦,二人找了一个宽阔店房住了。凑起钱来,叫店伙去请一份刘关张的神马,并买三牲福物钱粮元宝之类。那店伙去了一会儿,都备将来。二人供起神马看时,哎呀,何曾是三义,却是一尊关圣大帝,一尊龙虎玄坛赵元帅,一尊增福财神。大个便嚷起来:“我们是要拜把兄弟,所以要请刘备老爷、关老爷、张老爷,桃园三兄弟的神马。你怎么只请一尊老爷,又加上两位财神爷?还是骂我们重财忘义?还是咒我们手足不全呢?快去换了来!”店伙只得去了,少时来回复道:“我们这香蜡店里,只有三财,没有三义,你老将就了吧!”大个、小玉没法,只得把财神和赵帅抽出,单供关圣。刚把福物摆起,忽然对面屋中走出一人拦住道:“你们是供关圣人吗?”大个道:“正是。”那人道:“供关圣人用不得荤腥的。”大个道:“关老爷一辈子杀人不眨眼,怎么用不得荤腥?”那人道:“你们没看过周安士的全书吗?关圣人成真之后,皈依观音大士,做了伽蓝侍者,同韦驮列为佛门三十二将,都是护法善神。你们用荤血供奉,岂不是亵渎吗?况且血食的鬼神,数尽之后,没一个不堕地狱。东岳仁圣帝,在唐朝以前,也享过血食。后来怕堕三涂,皈依了元■禅师,永绝荤腥。关圣人在六朝时,还是大刀鬼王一部分的神祗。自从陈朝年间,在玉泉山遇见智■禅师,受了五戒,便不享血食了。所以威神愈久愈盛,似那项王蒋帝,都是不皈正觉,所以不能长久。你们供神,本是求福,若用荤血,违了神意,恐怕你们这把兄弟不得长久。”大个道:“桃园结义,也是白马祭天乌牛祭地,刘关张怎么又相好了三十多年呢?”那人道:“拿着关老爷一生忠勇,到底亡于马忠之手,未必不是杀生的果报。”大个道:“我们做我们的事,你不必多管。”那人流着眼泪道:“迷人造孽,不听好言,只怕报应就在眼前。”说着,叹息而去。
这里二人烧了香,磕毕头,各说年庚。大个比小玉长一岁,就结为异姓兄弟。小玉焚纸送神,不留神,那火竟将衣袖引着,呼呼烧起来。小玉赶紧跑到水缸边,把袖子放在水里,方才湿灭。幸喜不曾伤损皮肉。对面那人见了,不住念佛。小玉十分不乐,意欲发作几句,但终觉那人有些面善。问起店家,知他姓陈,是扬州一个举人,久在北方,如今不知从哪里来,是往京里去的。小玉猛省道:“不错,这人叫陈彝,号 六洲,是个好佛的人。我从前在京是会过的。他伯父是个老教书的,叫做陈辂,我也认得。”便不理会他了。
大个、小玉,从此愈加亲密。一路上又是讲武,又是说戏,倒也不觉寂寞。不一日到了凤阳,已是十一月的天气,木叶尽脱,雪花乱飞。二人寻不着客店,没奈何在一座小庙内住下·那庙只一个院落,三间大殿。和尚住在左边,二人便歇在右边客堂里。小玉要参礼神圣,同大个到大殿中抬头一看,原来供的观世音菩萨。龛子里站着善才龙女。供桌边还有两尊护法,左边是韦驮,右边一尊,凤目长髯,青巾金甲,正是关帝。小玉道:“大哥,你看这庙里,果然供圣贤爷做护法神。那陈举人的话,竟是不错。”大个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等真不可小看了念书的。”小玉道:“这话既真,那杀生有报的话,恐也不假。但我是来当兵的,这当兵原是卖命营生。就是死在沙场上,也算值得。倘能象圣贤爷千秋庙祀,益发不枉了。”大个道:“人各有命,不见得当兵便都战死。你看赵子龙一生不离鞍马,也得善终,并且有八十多岁的寿数。”小玉道:“焉知我二人,不一个作圣贤爷,一个作赵子龙呢?”大个道:“神仙原是神仙作,哪有凡人作神仙?你不要妄想。”小玉道:“神仙原是凡人作,凡人不作便无仙。就是观音圣主,也是人修成的。大哥怎这般说?”大个道:“这个也有道理。”小玉道:“各行都有祖师。你我既是当兵,这当兵的祖师,当然是圣贤爷。你我莫若不拜观音,拜了圣贤爷吧!”大个依言,二人向着关帝叩了头。回到住的房里,那雪越发大了。小玉随口唱出几句道:“广漠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寻棉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它压倒。富室豪家,却道是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洪炉,穿的是棉衣狐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大个道:“兄弟唱的是什么?”小玉道:“这是老本《水浒传》中林冲上梁山那一回的词。我师父有个朋友缪三套,曾把他制了工尺,教给我唱。我想林冲虽是好汉,可惜落了草。他雪夜上梁山,比你我今日雪夜投官军,岂不差的多了?”大个道:“是。”
当晚,向和尚将袁营地址探听明白。次日备了手本,直奔袁营。到了营门,抬头看时,只见壁垒森严,人马簇拥,无数的旌旗上面,都绣着“钦差大臣督办安徽军务”字样,中间斗大一个“袁”字。忽地一阵西北风,吹得呼呼的响,将积压旗上的残雪,直卷下来,好似片片梨花,四处飞舞。营门上站着十几个挺胸凸肚的差官,正在那里指东说西。小玉对大个说道:“大哥这里熟人多,何不先过去看一看?”大个道:“我说话笨,还是你去。”小玉掸掸衣服,走向前,向众人道声:“辛苦!”众人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会,似睬不睬的道:“是哪里来的?”小玉道:“从北京来,要见道台侯大人的。劳哪位的驾,替我回一声。”众人听了,都不理他。半晌,方有一个年轻的笑着说道:“你在照墙边等一会儿,自有人出来招呼。这会儿,侯大人还没起来呢!”那边有个年老的听了说道:“老六,何苦给人家开玩笑!”便对小玉道:“你不要信他的话,侯大人现在桌司李续宜李大人的营里,你要找他,还得奔安庆去。”小玉谢了一声,即回头与大个说知。大个道:“原来这里分兵往安庆去了,怪不得我的熟人,一个也看不见。”小玉道:“大哥又不曾过去,怎么知道没有熟人?”大个道:“我的熟人,比众不同,都是生死同共的好弟兄,我虽然站的地方,离营甚远,他们望见我影儿,也是认得的。对于他们,也是如此。我在那里立了半响,不曾见他们有人过来,所以晓得没有熟人。”小玉道:“既这里没有相识,莫若我们往安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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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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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4
二人同回庙中,给了和尚房钱,拿起行李将要动身。和尚问道:“你二位行囊上,贴着王小玉字样,不知哪一位是王老爷?”小玉道:“我便是,师父问我何干?”和尚闻听此言,口称尊神,翻身便拜。小玉吃了一惊,慌忙扶住道:“这是为何?”和尚道:“王老爷是我庙中候补的关老爷,乃将来护法尊神,焉敢不拜?”小玉道:“这话好不明白,我现在是个活人,怎么便能成神?关夫子是极尊严的神道,又怎能替他的香火?”和尚道:“王老爷不知我庙中关夫子,原是明末一个当兵的。崇祯年间,被流贼拿去,要他回来诈城,这位爷叫骂不从,被贼杀了,便一灵不昧,在我庙中成了神,顶了夫子香火,如今二百多年,要升天了,遗下缺应当王老爷补授。”小玉道:“这鬼神的事,师父如何知道?”和尚道:“我师父是个有道高僧,今年朝五台去了。临行的头一天,在庙中入定,不觉到了一个去处,金阙朱户,气象庄严,好似帝王的宫殿。那门前站着两员将,金甲金盔,好生威武。有那天下城隍,带着许多册子,在那里投递,那两员将督催吏役,收了进去。不多时挂出一张黄纸朱字的榜文来,上面有凤阳观音寺伽蓝关帝着王小玉除授字样。我师父见了,走过去,向那些吏役探问,他们答道:‘这里是真武大帝的宫殿,那两员将,一位是岳鄂王,一位是明末的周忠武,在这里考较天下神祗。要知天离地甚远,天上神灵,嫌人间污秽,轻易不来。那各处的庙宇,都选有德行的鬼,命他看守。观音关帝庙,到处都有,最是一种冲烦的缺眼。这凤阳观音庙里的关帝,本是明末一个兵在彼充当,如今要换人了。’我师父出了定,便把这话告诉我等,所以我一见王老爷姓名,便知是本庙候补的神道了。”小玉道:“这也可笑!从来只听说有候补的官,怎么又弄出候补的神来了?”和尚道:“王老爷岂不闻阴阳总是一理?”小玉道:“我是个粗人,怎么就有这福气?”和尚道:“据我佛教经典上说,世间人若不修行成佛,总出不了轮回六道。最有福德的升天,作那忉利天王的臣子,象关夫子、岳夫子都是一路。其次转生人道。有福又有孽的,转生阿修罗,这一种是天上的一利反叛,都生的三头六臂,不象人样,那造孽的,便投到饿鬼、畜生地狱里去,所以叫永堕三涂。似本庙的这些神道,比天神差的多,终久不离鬼趣,和城隍土地一般。我只愿王老爷果然成了神,莫贪血食,皈依三宝,日后天福是靠得住的。”小玉道:“自古的人,死后成神,也没得几个,我总疑惑我没有这个福缘。”大个道:“僧道的话,也有不能不信的时候。这师父的话,我听着倒有些意思。也说神仙都是凡人作,怎么人家说你要成神,你又不相信起来。”把小玉说得笑了。和尚道:“这些话听着虽似荒唐,却实在是有征验的。”大个、小玉别了和尚,径奔安庆。
走到日暮时候,只见道旁有一座猛恶的林子。大个先走过去,“哎呀”一声往回便跑,只吓得面目改色,向小玉道:“有鬼!有鬼!”小玉道:“岂有此理,哪里来的鬼!”赶过去举头一看,果然林子中有个女鬼,头发披散,眼中流血,面色如同黄蜡一般,伸着舌头,脖子上带着一条麻绳,身穿红衣,在那里吱吱乱叫。小玉也吓慌了,不敢前进。那个鬼见他们有两个人,不是孤客,却也不敢出来。
正在害怕之际,道旁闪出一条大汉,生得膀阔腰圆,十分雄壮,军官打扮,肩上担着一条花枪,大踏步走将来。大个一个不小心,同他撞了个满怀。那汉有了气,大喝一声,把大个揪住,轻轻一提,早已两足离地,大个急得直嚷。小玉走过去,忙将大个抱住,那汉方住了手,问道:“你们怎么走回头路?”小玉道:“那林子里有吊死鬼,我们是吃了吓的。”那汉笑问道:“不知是男鬼,还是女鬼?”大个道:“是个女鬼。”那汉道:“本来吊死鬼是女的多,我这些时独睡难熬,且把他拿来泄火。”小玉道:“那鬼的样子,好不难看,岂可同他作那样事?”那汉笑道:“他除了面貌,大约同人都是一样的,怎么便作不得?”发声喊,抢进林子,骂道:“哪里来的野鬼?我花枪孙甲是不怕邪崇的!”小玉见他气盛,也不觉胆子大了,拉着大个赶将过来,把个女鬼追得无处躲藏。孙甲掉转枪杆,这一下打中了女鬼左腿,扑地倒了,被孙甲揪住头发,捉了过来。岂知他那头发是用网子戴的,吃孙甲一揪,几乎脱落。可怜那女鬼跪在地上,莺声呖呖,只叫饶命。孙甲笑道:“鬼求活人饶命,真是奇闻。”小玉、大个也忍不住笑。看那女鬼时,不但是人,并且还是个男子。孙甲喝道:“你这厮是作什么的?”那女鬼道:“小的叫胡幺四,是个唱戏的。”孙甲道:“你定然是个旦角。不然,焉能有这条嫩喉咙?你为何要作这个营生?”胡幺四道:“小的本是徽班里一个旦角,兵荒马乱,无处作买卖。只为小的唱戏的时节,专唱李翠莲、敫桂英一路的吊死鬼,装得最象,所以扮了这样子,在这林子里,做这剪径的勾当。不想遇着好汉,只求饶命!”小玉道:“当年有个改名捐官,被人告发,逃走了的胡幺四,莫非是你?”胡幺四道:“那是另一个胡么四。就论年纪,小的也差得多,只不知爷怎晓得他的事?”小玉道:“我在京中,也是梨园,怎不和道!”便对孙甲道:“他也是穷出来的见识,我们莫若赏他几个钱,放他一条生路,叫他去吧!”孙甲道:“放他算个鸟?反正我是常走这条道儿的,他不改过,下次撞着,一定不饶。”小玉取出四两银子,赏了幺四。那么四千恩万谢的走了。
孙甲问小玉道:“你姓什么?”小玉道:“我叫王小玉。这是敝友孙大个。”孙甲道:“我听说京中梨园很发财。我们这里的唱戏的,是被贼搅得没饭吃了,你没看见方才那个女鬼吗?他要有地方唱戏,也决不做这样事。你既是京里老板,到我们这苦去处作甚?”小玉道:“唱戏毕竟不是正经营业。我因有些气力,要到这里军营里图个出身。”孙甲道:“但不知你投的是谁?”小玉把投侯道台的话说了。孙甲道:“这位侯大人,现在李营文案上当什么总办,很有架子,你若果认得他,这差事管保容易。我正是那营里的将官,奉了将令,到凤阳勾当公事,已经完了,正要回去交令销差,我们不妨同行。”小玉、大个应了。三人一同前进。
孙甲道:“我听得人说,京里戏子有一种堂子里头出身的,到处陪人吃酒,只要给钱,便可以和人家睡觉,比窑姐儿差不多,可是有的吗?”小玉红了脸道:“堂子里的人,也是贤愚不等,不能一概而论。”孙甲道:“岂但堂子,就拿我们军营里说,这宗事也多的很。那个最著名的什么九帅,他的营盘里兔儿都成了群了。每天争风吃醋,同小老婆一样。有个姓魏的,是个名士的后人,最生得好,人都叫他魏美人儿,最得宠,还有算命的说:‘这魏美人的功名,将来要同九帅一般。’你道好笑不好笑?难道一个卯字号的还做得了皇上家的封疆大臣吗?那可真不成世界了。”小玉、大个都点头发笑。他们三个一路说说笑笑,直奔安庆大营而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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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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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李按察虎帐论功 王千总军营谈戏
且说安庆是咸丰三年失陷的,内中也夹着梨园中一段小小的故事。
那安庆有个戏子,叫作李八,是个唱花脸的。这人同营里的兵将,十分要好;长毛一边的王爷们,他也说得来。这年安庆被攻,他便在王爷面前夸了大口,说凭他一人,便能取得城池。王爷们大喜,差他入城,暗中行事。果然大清家的兵将,被他一阵蛊惑,不十分力战,安庆便算失了。李八得了许多金银赏钱,拿回家中,骄其妻妾。他哥哥李绵笏拄条拐杖,把他痛骂一场。李八道:“哥哥是念书人,因为兄弟先前走票,后来唱戏,瞧不起兄弟。如今兄弟也是太平天国的小王爷了,哥哥怎么还来骂我?”李绵笏愈发生气,说道:“我今日始信柳下惠、盗跖之事,古人不吾欺也。”自从那日,便断了饮食。两个儿子,见父亲不吃东西,也不肯吃,父子三个都饿死了。李八果然不唱戏了,就在长毛里当了将领,随着陈玉成占据安庆。
陈玉成到别处去了,便把此地交与了叶芸莱,看看八年,真算得根深蒂固。
清朝这边的将帅,自克九江,方得渐次进兵,水陆合围,曾国荃统领围师。水师由杨载福管带,断绝了太平天国的粮道。陆师有安徽按察使李续宜与副都统多隆阿,各带人马,围攻安庆。众王爷见妖来的多了,不敢在城中安乐,都出营来扎寨安营,预备杀妖。
正在这热闹当口上,王小玉与孙大个随着孙甲来了。进了李营,小玉见过侯道台,说情愿投营效力,又给他引进了孙大个。侯道台便替他两人报了名,入了军籍,叩见了李按察,就收在帐下,听候调遣。那营里颇有人认得小玉,孙大个却除了孙甲之外,都要领教人家贵姓高名的。当晚宿在营内,不料半夜里,传下一个拔队的号令,满营中都摸不着头脑,只得遵令开拔。大队走出几十里外,领队的陈提督、崔副将才说道:“现在那个四眼狗陈玉成,纠集各股贼匪,来救安庆。大营传令,叫我军迎头痛剿,你们总得格外小心。”孙甲听了,对小玉道:“你是没见过仗的,怕也不怕?”小玉道:“不妨事。我舍命争杀,哪怕那贼百万之众!”孙甲伸着大拇指头道:“好汉子!”那孙大个正在小玉背后,见孙甲手中提着一杆红缨的镔铁枪,便对小玉道:“戏台上为的好看,枪上才装缨子。这真正的枪,原为杀人,这缨子似乎没用。”孙甲听见,瞧了他一眼。小玉笑道:“枪缨子实在有用。扎伤了人,怕他顺着枪杆往手上溅血,所以要装缨子。为的挡住了,免得满手满杆的血,腻成一片,不好转动。大哥不信,看枪缨子总是红的,也只为它同血是一色。到了台上的木枪,装上白缨、黑缨,甚至绿缨,只能算戏里的花活。况且枪缨子能绕敌人的眼睛,怎说没用?”孙大个道:“你看大刀如何?”小玉道:“大刀太笨,不如双手带好用。不过唱戏的,因双手带不威武,才用大刀。你不信,扮上黄忠,若拿把双手带,便是笑话。”孙甲听了,点点头。
说话间,已走到桐城县的西南,地名挂车河。猛听一声呐喊,那满头有毛的人儿,不知来了多少!一个个的黄布裹头,手执枪刀,都道:“杀妖啦杀妖!”直冲过来。这边队里一声呼喊,鸟统加着弓箭,如同飞蝗一般的放出去,早把那边的人打倒了好几个,也有吃箭射杀的。后面一队马兵,便往前直冲,长矛落处,血肉横飞。那一边见风头不利,纷纷退后。这时,王小玉提了双手带,奋勇杀贼,也砍倒了七、八个。孙甲杀的更多,把人头挂在腰里,总有八、九个。正在杀呢,恰巧多都统的一军,把安庆城外的长毛杀退,亦赶到了,合兵痛击。这一场好杀,尸横满野,遍地象沾了红雨似的,把陈玉成的营垒四十余座,扫荡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曾留。直追到桐城县,方才收兵。
多、李二公计议:此后多公带兵,抵挡各处救应;李公专攻安庆。李公营中陈、崔二将,点查军马。孙大个问孙甲道:“这两位的品级,都比李大人高,怎么受他的节制?”孙甲道:“你真是个力把头,说这样的怯话。我们军营里,官位是官位,差使是差使。这二位官儿虽大,差使却小。何况他两个都是记名人员,这一辈子有他的缺补没他的缺补,还说不定。并且武官也不及文官值钱,所以他两个红顶子,倒受蓝顶子的管辖。依我看,这两个人本来不堪。老崔这身胖肉,这个大肚子,这一脸的俗气,只好给那红顶的大人们当个管家,哪里配作这么大的事业?老陈瘦小枯干面目黧黑,獐头鼠目,更不象个东西。你看少时报功的时节,定有些把戏。”孙大个正要再问,只听得上边叫着孙甲的名字。孙甲答应着,走上去,报了自己的功。不知因了什么?同老陈吵起来。老崔倒敷衍了一回。又等了半天,才叫着王小玉。小玉提了四个人头,献了上去。崔副将看他满身是血,知道是杀贼多了,着实夸奖了一番。老陈却没言语,又叫孙某。孙大个提起衷气,大声答应。众人都吃了一惊,耳轮中好似着了巨雷一般,陈崔二将也面目更色。老陈道:“你为什么要这大的嗓子?”老崔道:“这是天生的,恐怕它想小也不行。”老陈道:“你杀了几个毛子?”孙大个道:“两个。”献上首级,二人点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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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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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6
孙大个退下,见了小玉,彼此对道辛苦。孙大个道:“老弟,我真佩服你!刀法又精熟,身段又灵便,杀起贼来,简直是砍瓜切菜。”小玉道:“夸奖了!大哥,你也可以。咱们初次出马,就得了个胜利,总算利市。”孙大个道:“提起刚才打仗,也怪险的。那两个贼人左右夹攻,两把刀好象二龙抢珠似的砍来,幸亏我躲闪的快,未遭毒手。后来我发了狠,拿出看家本事,使了一路八卦连环刀,才把他们宰啦!”一面说,一面比手势,不想一疏神,碰在旁边一个人的眼上。那人恼了道:“孙大个,你真好武艺,杀贼只杀死的,打人却打活的。”孙大个也怒道:“你这话怎么说?”那人道:“我亲眼瞧见,你见了贼,身上只打寒战,象发摆子的一般,只远远的跟在王大哥的后头。王大哥砍倒了人,往前去啦,你把脑袋偷割下来的。”孙大个道:“你不要说这没影子的话。你见我是头一次上阵,便用话来损我,我何至于那样的小胆?你明是欺生。”那人道:“我并不欺生,象王大哥上起阵来,不慌不忙,真有赵子龙浑身是胆的样子,我也佩服。难道他不是头一次上阵吗?”又一个说道:“你不要这么说,也亏得孙大哥胆子大,又会使八卦连环刀,才能砍下两个死人的脑袋。若遇见那真正胆小的,就是砍下现成的脑袋递给他,他也不敢拿。”孙大个不觉羞得面红耳赤。小玉赶紧说别的话,才替他遮掩过去。
陈、崔二人点查已毕,写造簿册。老陈道:“这次胜仗,总得算不含糊。只是杀的贼还不算多,要叫别处官兵听见,未免要笑话我们。依我的主意,莫若把一个首级报他五十个,叫别人也知道我们的厉害,可以张张声势。”老崔道:“不行!我们这位李爷,是个精明不过的人,决然查得出来,你我要闹个诳报军功的罪名。只怕这些首级之外,明摆着再添上两颗。杀了贼却要偿命,太不合算。依我还是杀一个算一个的妥当。”老陈不听,两人便争吵起来。到后来毕竟一个算了十个,报了上去。
李按察甚是高兴。侯道台乘机道,“这王某孙某都是新投军的,倒也勇敢。孙某还是个武秀才,王某是个唱戏的出身。难得他这样忠心保国,一人竟杀了四十个人头。”李按察道:“光棍不怕出身低。江南大营的张帅,不是广东戏班里唱武生的吗?他原名叫稼香,后来才改作嘉祥。谁敢说他不是盖世英雄?说也奇怪,广东自道光以来的将帅,先出了个关忠节,后来出了个张忠武。二公的武望,也不亚于三国的关张。这张公谁又肯说他是个戏子?出身低一点,又怕什么呢?至于这个王某,我虽只见了他一面,但他那眉宇间的一点英气,大有蒋侯青骨成神之象,令人过目不忘。此人即使不建功立业,也能取义成仁。我这宗相法,是同曾胡学来的,比那麻衣神相有准的多。你记着,将来必有征验。”侯道台答应道:“是。”又问道:“那个孙秀才何如?”李按察摇头道:“那个人军务饭是不能吃的。军营里第一是要胆子,第二才能说勇力。近来的将官,象鲍超、陈国瑞,都没什么武艺,只是胆子大,便能立功。我看孙某色厉胆薄,岂是个军官材料?”侯道台道:“他也能杀贼二十名,总是不易。”李按察道:“论功行赏,这两个都可以得好处的。我对于这次大捷,十分高兴,却带了三分不快。”侯道台道:“为何不快?”李按察道:“那领队的记名提督陈成武,人顶奸滑。他的功册还未报来,已经人言啧啧,说他不实不尽。不过,我怕落个苛刻之名,不认真究问就是了。”侯道台道:“这真是恩威并济,诸葛武侯不过如此。况既知他奸滑,尚肯委用,真有古名将使贪使诈之风。”李按察道:“我虽不十分究问,但也得警戒警戒他,好压服众将之心。”侯道台又恭维了几句,方才退出。
李按察升帐,按着功册,点过名单,不曾叫孙甲的名字,众人都不知是什么原故?李按察把应当受赏的都发放了。王小玉、孙大个都赏了千总职衔,才把孙甲叫上去,问道:“你是久经大敌的人,这一次连几个新进,都十分勇猛。有杀贼四十名的,有杀贼二十名的,怎么独你一人,贪生畏死,不肯向前?功册上面你的名下,连一名贼也不曾杀,你该个什么罪?”孙甲急了,跪下嚷道:“标下这一次杀的贼最多,求大帅详察。”李按察便问同上阵的人。众人都跪下道:“孙甲实是出力杀贼。”李按察吩咐:“把陈成武、崔森给我每人打二十棍!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作弊,这军功册怎么造的?兵将都不服了!”老崔听说连他也要打,忙抢上去跪下禀道:“这功册实是陈成武作的弊,乞加查究。”众将也跪下,替他辨白,说他还同陈成武争执了几番。李按察叫把老崔放起,单打陈成武。打到十棍,众人也都求情,方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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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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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6
李按察退了大帐,众人各归汛地。李按察又派侯道台切实查明孙甲战功,量加赏擢,众将无不钦服。侯道台备了一席酒,把小玉同孙大个唤去庆贺。饮酒中间,说到陈成武,侯道台道:“他只为没缺补,挨在这里混饭吃。早就有人说他品级高了,不该当这营里的差使。”小玉道:“孙甲在阵上努力杀贼,实在是我军营里的第一人,他竟不替他叙功,这人的小见识,真比戏班里管事的还厉害。”侯道台笑道:“你又说到戏,真叫三句话不离本行。你既谈到戏,我倒要问问你,现在京里的戏,哪一家好?”小玉道:“都听得过。余三胜、程长庚,各有各的好处。就是张二奎那条嗓子,也真矗实。若论武戏,龚翠兰、沈小庆、杨振冈、潘喜寿、汪年保,都是天字第一号的能耐。翠兰创兴了一门玩艺,叫做出手,一个武旦,凑上武生花脸,在台上对丢兵器,种种的丢法,便有种种的接法,真是五花八门,好看的紧。那翠兰不但武艺好,有时唱一出《坐楼杀惜》也真洒得开,实在是个全才。潘喜寿的《铁笼山》,也是再好没有的。沈小庆很能编戏。汪年保的《林冲夜奔》,也真有好工夫。您要愿意听青衫子,胡喜禄、陈宝云,都唱得腔圆字正,嗓子也真脆。喜禄武工也好,打把子带耍手绢,真是绝活。他手里拿条枪,腰里曳块绢子,这块绢子忽而在腰,忽而在手,忽而手里拿的绢子,把枪撇出去,等接住了枪,又撇绢子,左右对换,真正脆快。连本行人都爱看,别说外行老爷们了。再说他的扮相,也是一个大美人儿。可惜身子太弱,时常害病。”侯道台道:“我曾见过一篇‘提调歌’,内中有几句,道是:‘长庚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这喜禄多病,人所共知。我曾听汪葵愚说,他和陈文悫的小老婆有些典故,可是有的?”小玉道:“这是暖昧的话,作不得准的。”侯道台道:“不错,这位汪爷,也是专报私仇,本不成个信史。陈文悫的这个悫字,在明朝虽然是下等字眼,在如今也不是很好的谥法。只葵愚定要说他是个王八壳子,未免附会好笑。幸亏葵愚官位不高,够不上得谥号,若是也做到一品,身后谥个壳字,岂不作法自弊。他作的野史,毁骂吴文镕到极处。然而吴公姓字,自在天地之间,他是枉费了笔墨。”小玉道:“这位汪爷,最不懂戏。看见旦角踩跷,他莫名其妙,说人家缠脚。这不是个大笑话吗?他又讲过一段故事,说旦角被海贼弄去,做了女人。骂的也未免太毒。”侯道台道:“你说到跷,这跷究竟是什么人兴的?”小玉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个武生,不懂他们贴片子的事。将来总有旦行的朋友,说给人听,您此时先不必忙着打听。”侯道台道:“你还讲说京里的角色吧,不要打断了话头。”小玉道:“您要听别的角色,象小生行的曹眉仙,和他得意弟子徐小香,还有王凤彩,全是上等的本领。花脸是邹大定、大奎官,老旦是谭叫天。真是北京城里,十门角色样样俱佳。”侯道台道:“我在京时,很爱听长庚的戏。他的相貌真好,孙千总倒有些仿佛。”孙大个道:“只怕未必。”小玉道:“他倒是象大老板的模样,只是还不算顶象的。内务府里有位王二老爷,那才给大老板是一模活脱呢!王二老爷也会唱,那嗓子也有点大老板的意思。”侯道台道:“孙千总的喉咙,你听如何?”小玉道:“他也很好,要是入戏行,定成名角。”孙大个听了,脸上早露出得意的神气,这桌酒吃到半夜才散。
次日,侯道台到李按察帐中,办完公事,陪着闲谈。把夜来的话,略透了几句。李按察笑道:“这个孙某,依我看还是唱戏去的好。功名二字,他是无份。”侯道台道:“唱戏的,大帅说他可以当军官。当军官的又说他可以唱戏。这两个议论,实在对偶有趣。”李按察只是点头。当下歇了几日兵,还攻安庆。
看官记真:多、李一公,自此分兵,互相犄角。那个陈玉成,屡次纠众来救安庆,却被多都统挡住。又有别路官兵,似那鲍超、徐邦道等一干名将,领兵相助,有许多热闹的战场。若慢慢的说来,连篇累牍,也不得清楚。只因我说的是梨园故事,不是中兴将帅的别传,并且多、鲍、徐各营中,也没有梨园中人,象王小玉这样一个将官,只好不去细谈。看官歇歇,待我讲演王小玉舍命取安庆的节目。
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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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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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王小玉拼命成功 孙大个报丧被打
且说李按察还攻安庆。那时此处的居民,受不得两面的你梳我篦,都逃得无影无踪。兵丁们无可骚扰,倒真正是秋毫无犯。李按察毕竟是个大将之才,这番却不使贪使诈了,把陈成武搁起不用,派副将崔森和新升都司孙甲打冲锋,大军随后。
此时王小玉和孙大个,都拨在孙甲的部下。小玉方认得前次同孙大个捣乱的两个人,一个叫吴定洲,一个叫鲍宗轼,都是孙甲的把兄弟。他两人却早将小玉和孙大个认准了。两个都敬爱小玉武艺,颇有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大家齐心努力,赶回安庆。
孙甲当先提着枪道:“我宣城孙甲的威名,真也弱不下常山赵云,这一番定要先杀几个长毛,方合我意。”岂知到了地头,那些大小王爷,原吃多都统杀败,又知无了救兵,都躲入城中去了。众人乘着锐气,前来攻城,城中也发出兵来对敌。城中派出领队之人,便是那个李八。杀至天晚,两边互有损伤。李八却把这边的兵丁,生擒了几十名去。孙甲这边收兵下寨。
不多时,李按察大兵到了。差探子出去打探,回来报说:“李八只在濠边扎营,并未入城。”李按察笑道:“这些贼好生没见识,放这支孤军在城外,只消今夜用轻兵去劫他的寨子,管保成功。”便派孙甲带本部的兵,晚间行事。是夜二更,孙甲领着这一班健儿,扑到李八的营前。方要杀人,忽听里面有人拉着胡琴唱戏,仿佛是个花脸的声音,觉得十分难听。王小玉更不住的皱眉。孙甲笑道:“这些贼好不知道死活,这性命相关的时节,还要唱戏!”小玉将身一纵,跳在寨子的土墙上,往内张时,只见里面灯火辉煌。李八坐在那里唱,旁边有一人在那里拉胡琴,两旁列着许多碎催;早间被擒的几十个官兵,都反剪了手,跪在当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李八大怒,要斩他们。正在危急,小玉喝了一声,跳下土墙,直扑过去。孙甲等也一拥而进。李八恰待要跑,被鲍宗轼手起一刀,挥为两段。孙大个把那个拉胡琴的拖住,举刀待砍。那人奋力一挣,孙大个将手一松,吃他跑了。营内的余党,死降各半,登时罄尽。被擒的官兵,都救了回来。
孙甲等报功已毕,回至本营,把那几十个官兵唤至面前,问他们被提去的情形。众官兵道:“我等被李八擒去,以为必死。谁知李八非但不杀,还叫心腹的人拉起胡琴唱给我们听。”孙甲道:“这是何故?”众兵道:“他唱毕之后,说道:‘李某幼年丧父,老母管的不严,说到念书,便要头痛。我哥哥李绵笏也约束我不得。我把吃喝嫖赌四件事,讲求的十分精致。不知怎么糊糊涂涂,就学会了唱戏。你要问我师父先生,却是没有。不过我天生的聪明,自己就会了。论我的模样儿?真生的怪俊的。少年时有个绰号,叫作JN,就把我派个小旦,也是行的。不知怎的,便派作花脸。先前走票的时节,每逢出台,总有人叫好。后来入了梨园,运气衰了,便不行了。只是我为人性情最热,交朋友不含糊,才能认识许多的豪杰,当了这员天将。你们也是各为其主,我不愿杀你们。但军营中的俘虏,没有轻放之理。我同你们商量一个办法,你们是顾生顾死?’我们答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哪不惜命?只求王爷开恩!’他说:‘我方才唱了几句,自己听着甚是得意。我再唱几句,你们大声叫好,我便释放你们!’我等听说他又要唱,登时忠义之气涌将上来,个个都骂贼求死。却得大兵到来救了性命。”孙甲道:“你们好容易有了生机,怎么忽然又愿死呢?”众人道:“我的老爷!难道不曾听过李八唱过,简直比杀还难受,所以我等都愿意死。既落个好名,又免了听乏戏。”孙甲哈哈大笑,喝退众兵。
鲍宗轼道:“这些兵丁的话,也有些难信。岂有一个贼头,对擒去的人,自己表说会唱戏的道理?”小玉道:“这倒不然。大凡能唱两句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不拘遇见谁,他总要露出自家会唱来。越是票友出身,越炫露得厉害。至于那唱不好的,他更喜欢胡吹。这些兵丁的话,倒有些象。”吴定洲拿着一袋叶子烟,在那里抽,听了小玉的话,把烟袋放下道:“这话不差,这李八当初同我学过木匠的手艺。后来我不做木匠了,他便唱了戏。他们戏班里的人,我认识得很多,都说李八能耐有限,习气甚大。他的戏派在后半路,听戏的总是一走。他不说自己不行,偏说前半路的戏太乏,把客人听得坐不住,连他都带累得没有人听。因为这个毛病,戏班的前辈很有他的闲话。”孙甲道:“这唱戏不过是玩艺儿,便值得这样自夸?要象你和鲍三弟两人,当日生擒顶天侯那样的奇功,通被人冒去,又哪里叫屈呢?”吴定洲道:“我只讲做的痛快,什么功不功,倒不吃紧。”鲍宗轼道:“已过的事,不用提了。若说我们抱屈,那军中的屈事多着呢!长毛将占安庆的时候,那团练队中的花脸张,一口刀,一骑马,也不知杀了多多少少的贼。越是危险的战场,越是他打头。那些团练头儿的乡绅老爷们,何曾拿一点良心来待他?毕竟把他坑陷死了。这个城子才被贼占去,日前我的朋友齐玉■(xi)对我谈起此事,还十分叹息。把他比一比,我两个也就没甚屈了。”孙甲道:“花脸张我也认识,果是好武艺。他和李八一样,都是唱戏的,却是性情个别。”鲍宗轼道:“李八这个人,非但唱戏有些笑话,他的笑话还多得很。他生平不爱念书识字,自从娶了一个土娼,忽然拿钱买起书来。你道为何?原来这个土娼,颇认得几个字儿,叫他买些《肉蒲团》、《草灯和尚》一路的小说,每日讲给他听,讲到高兴的时节,便上床去混闹,不分昼间夜里都是如此。弄得四邻都出了闲话,你道好笑不好笑?”王小玉道:“这李八我虽不认识,但他那副嘴脸,我却是见过的。怎么这个土娼,竟肯嫁他?只怕是个瞎子吧?”吴定洲道:“你是神算不亚于诸葛孔明。他娶的这个私娼,虽不是双眼瞎,实在是个独眼龙,一支虎,同夏侯纯(惇)的品貌差不多。”鲍宗轼道:“李八虽不念书,却肯说他同书没有缘分,还算是个真人儿。比起那肚子里一窍不通,偏要谈今论古,同人抬死杠的主儿强得多了。”大家议论了一会,少时小玉和孙大个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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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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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7
孙甲向吴、鲍商量道:“王千总样样都好,莫若把他也加入你我一起,作起兄弟。那孙大个虽没什么好处,只是他同王千总十分交厚,也不便撇开了他。”吴定洲道:“若得王千总做我们弟兄,我是极情愿的。只那孙大个,我却不喜。我看他虽不见得十分坏,但他处处仗着王千总才能立功。他还永远不认帐,只觉得武艺不在王千总之下。排兵布阵,他也自以为在行,这种人也就可恶。”鲍宗轼道:“不然,自古道爱屋及乌,是说爱这屋子,连屋上老鸦都要护惜。何况孙大个是小玉的朋友,还是算上他好。”孙甲道:“到底三弟是念书人出身,无怪你中过秀才!说出来的话,实在有理。不过我们同姓王的,要做个患难弟兄,生死都在一处。同这个孙大个,只泛泛的就是了。”计议已定,次日,孙甲向王小玉说知此意,小玉无不允从。
五个人在营中,供起关帝神像,一同结拜。孙甲最长,其次是吴定洲、鲍宗轼、孙大个,唯有小玉年轻,作了老么。从此他把孙大个改口,唤作四哥。五个正吃福酒呢,忽听得大营里一片哭声,五人都大吃一惊。正要去探听,早有人来送信,却是咸丰爷在热河殡天,大营里接着哀诏了。五个人少不得各哭一场。
城中得知,作起贺来。贺犹未了,城外即来攻打。城中有时坚守,有时迎战。
李营每次总是孙甲弟兄五个打头阵。小玉杀贼最多。他自去冬投营,直至本年秋间,大小战功立了无数,升至守备。上官十分器重,同人也都敬服,没有一个道他不是。他又天生的好性儿,对于大众和蔼之极,混了个很好的人缘。这一次又去出战,战到天晚归寨。不想吴定洲、鲍宗轼都阵亡了。军中拾得吴定洲那条烟袋回来。孙甲接在手中,拉着小玉,齐声痛哭。只哭得死而复苏。孙大个同兵丁们也无不下泪。孙甲恨道:“这些贼害我手足,我誓不和他同生!”睁着眼坐到天亮,点兵杀出。那边也有勇将前来迎敌。孙甲大喝一声,便挺枪要向前冲突。孙大个托住枪杆道:“大哥报仇的心不可太急,须得慎重一点!”孙甲并不答言,只一脚把孙大个踢开,抡着枪径奔对阵,把那边的勇将都赶得没处躲。小玉也挥刀助战。只见孙甲枪锋到处,一连搠倒了十来个著名悍酋。不想用力太猛,枪头搠在一个大胖子的肚脐上,透了进去。那胖子肚里油厚血浓,将枪头粘住,急忙里拔不出来。旁边闪过一人,使刀望孙甲便剁;孙甲缩颈不及,吃他剁个正着。可怜一员勇将身首异处了。小玉痛怒交集,赶上前顺手一挥,把那个人也照样剁了,抢了孙甲尸首回营,忙备棺木盛殓。
这场痛哭,真似《三国》上刘备哭关张的一般。众将都来祭奠。李按察也亲来行礼。又把吴定洲的烟袋供在一边,大家也磕了头。李按察道:“吴、孙、鲍都是我军有名勇将。吴弁这支烟袋是浑铁铸成,不知打死了多少贼!如今都不在了。我看我营众将,足以继他三人的,只怕要算王守备了。”遂下个谕诏:凡孙甲旧部统归王某管带。那些兵丁听知这个消息,无一人不欢喜。
过了数日,小玉来见李按察道:“此贼已成虎口之羊,请大帅速传号令,标下今晚前去爬城,安庆垂手可得。”李按察道:“这个办法行倒行得,只是未免冒险。”小玉道:“大帅差矣。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既以身许国,理当报效国家。就请大帅传令!”李按察正色道:“壮哉壮哉!汝既有班定远之志,必能成班定远之功。我依你就是!”小玉领命退出。
侯道台站在那里只是笑。李按察看见,问道:“你笑,甚的?”侯道台说:“我笑王弁同大帅,一个说的是戏,一个说的是书,彼此竟会弄到一块儿。”李按察也笑道:“原来他说的都是戏中语,这就莫怪他把‘唾手’念作‘垂手’了。”
这晚用过战饭,小玉来辞李按察道:“末将今晚管取贼的城池。若是不得成功,情愿战死沙场,以报知遇之恩也。”说毕点起本部人马,出了大寨。李按察见他声容慷慨,十分敬重道:“壮士壮士,荆卿易水何以加兹!”侯道台在旁听了二人言语,不禁又笑起来。李按察明白过来,也笑道:“习气未除,吾与王弁共之矣!”遂点齐大队随后接应。
小玉来至安庆城下,听了听,刁斗无声;看了看,旌旗不整,料得大功可成。一声号令,兵丁们竖起云梯,抖开软索,小玉当先,一齐爬城而上。那城上的众小王爷正睡呢,吃这一搅,自然是醒了。便有胆壮的起来抗拒,那些脓包货却是溜之乎也。小玉不避矢石,奋力向前,兵丁也人人舍命。顷刻之间,夺了马道。恰好李按察大兵已到,小玉等赶下城来,从城内斩关落锁,把李兵全数放入,坚城立拔。那些大小王爷,走得慢的,都封了一字平肩王;也有些不顾天父天兄的道理,跪在地上,情愿变妖的。堪叹陈玉成数载经营,一朝作废。这城池从今不属他管了。
李按察安民已毕,犒赏兵卒,众心大悦。只可惜王小玉虽然立此奇功,怎奈难逃大限。爬城之时,已伤心力,杀贼之际,又中刀枪,等到大兵入城,他已是昏迷不醒。兵丁们把他抬了进来,孙大个跟在后面啼哭。侯道台也跟了来看。大家乱了一回,小玉猛然醒转,叫兵丁搀扶着,要望阙谢恩。众人都说可以不必,小玉道:“这是君臣大礼,岂可一旦抛却,你们不曾见那盘肠大战的越国公吗?”众人无奈何,把他扶着跪下。只见他恭恭敬敬叩过头,高声叫道:“臣王某虽然官卑职小,曾受爵禄之恩,今日气力已尽,不能再与皇家立功报效了!”说毕把头一仰,倒将下去,已是死了。众兵丁一齐痛哭;侯道台也哭个不休;孙大个跌倒在地,碰头打滚,两眼流泪,只叫“兄弟坑杀人了”,那门窗被他震得发响。侯道台忍泪把他劝住,买棺盛殓了小玉,停放起来。李按察又亲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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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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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8
过了首七,侯道台问孙大个道:“你看这灵柩,还是送往北京还是就埋在安庆呢?”孙大个道:“他北京并无亲人,不如就在埋此地吧!我同他结义一场,这择地的责任,只好我一人承当了。”侯道台道:“我同小玉交好最久,他的后事,我也是义不容辞的。”二人正在商议,忽然当差来报,说凤阳观音庙的和尚有事求见。侯道台道:“他出家人来做甚?且请进来。”那和尚见了孙大个,十分熟识,问其来意,他道:“侯居士不知,难道孙居士也忘了?你们营中守备王老爷,是我本庙候补护法关帝。如今已经归位了,我是特来迎他的遗骸,以壮山门。”孙大个听说,便把投军时在庙中的话,对道台说了。侯道台道:“正直之人死为神明,千古有之。王守备这结局,总算极好的了。我将来只怕还未必及得他。”和尚道:“那倒不然。他这神道是涉于鬼趣的,无甚福享;就是真正关帝老爷,是个天人,也还未证极果。居士还是持名念佛,求生净土为上,何必羡慕这个。”当下侯、孙二人允了和尚之请,择个吉日,把小玉的灵柩运往凤阳,孙大个告假同行。
一路上,和尚十分照应。到得地头,就在观音庙中安葬。和尚日日总说看见新伽蓝显圣,庙中香火,登时盛了几倍。便有那善男信女,捐出重资,在庙中另修一座关圣帝君的殿,把神的法身改塑了冕衮的坐像,并添了关平、周仓、王甫、赵累、廖化、陈到,并那些明朝追封的关帝左相陆秀夫、右相张世杰,八员侍从。正殿的站像改了托塔李天王。有些不信的说道:“这关老爷既说不是真神,如何这样的灵圣?”和尚道:“莫说这样的话!当年北京城里,有一个女鬼,把坟变作房子,找了一班戏子前去演戏。演了半夜,只唱生旦的文戏。有个姓顾的花脸急了,勾上红脸,穿上绿袍,扮了关公走出去,即时把鬼吓的没影没形。又有一家,正唱关爷的戏,忽然从天上落下一个人来。大家究问,才知是扬州一个秀才,被大仙爷带来看戏,不想伏魔大帝登场,大仙爷害怕跑了,把他从空中撇下,可见关爷英灵赫奕,就是戏子扮的,还有这样威风,何况我庙中这位神道是个忠义之魂呢!”众人听他说得热闹,便都相信了。
闲话不提,且说孙大个圆过坟,痛哭了几场,仍回安庆。李按察把孙、吴、鲍、王四将的死事情形,并生平事迹,具疏出奏。不一日,谕旨下来,都照本官阵亡例,从优议恤。部臣详查档册,方知那鲍宗轼曾捐过知府,因不愿作文官,才投入军营,只他却向来不肯说出。部文行到安庆,李营中人知道了鲍爷这节事,人人叹异。李按察道:“从前的刘清以文改武,竟成大将。鲍守备功名虽不甚盛,人材也就不亚于刘 清了。”孙大个听得孙甲有了恤典,来见李按察道:“孙都司是宣城人,他的灵柩还未回去,现在本境停放,并且没人给他家中送信。他有一个兄弟,叫作孙乙,现住故乡,标下要求大帅赏几天假,去到宣城报一回丧。”李按察道:“孙都司的恤典文书,我正要派人送去。如今就着你走这一趟,算是公差,你不必告假了。”孙大个谢了,接了文书,竟奔宣城。
到了宣城,访至孙家,走入大门,只见屋子里许多人在那里吃饭,一个个都生得精精壮壮。孙大个问道:“哪一位是孙乙先生?”内中一人挺身而起道:“只我便是。”孙大个问道:“你令兄孙甲在安庆阵亡,你可曾知得吗?”孙乙不听便罢,听了此言,霎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一声“打”,众人一齐动手,把孙大个按翻,拳如雨下。孙大个嚷道:“你们为什么打我?”那孙乙不慌不忙就说出原故。
究竟为了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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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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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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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孙大个立志做优人 沈芷秋热心荐票友
且说孙乙喝令众人把孙大个拖翻痛打。大个被他打急了,嚷道:“你们为什么无故打我?”孙乙道:“你们这伙骗子,前番赚得我好!今番又来,分明是自家讨打,还敢强嘴!”大个道:“怎见得我是骗子?又说什么前番曾来,我是一毫不知。你分明撞着了判官,直头是见了鬼!”孙乙道:“你来报这等不祥之事,哪是你的证见?”大个道:“有!有!”爬起来,忙取出文书道:“这不是证见吗?”孙乙接过一看,“哎呀”一声,往后便倒,不省人事。众人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把孙二爷给气煞了!”便有几个年长的去救孙乙。这几个年轻力壮的,依然按倒大个打起来。打得大个冤屈难申,只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众人道:“打死你?好道扑杀个苍蝇,好与孙二爷偿命!”
正闹在不可开交之处,那孙乙醒了,连叫:“快不要打了。这是一位贵人,还是个老爷呢!”这些乡里人听得打了老爷,只吓得屁滚尿流。大家七手八脚,把大个扶起,放在椅上。大个受伤重了,坐不住。孙乙只好叫人将他扶到屋中,卧在床上。遣退众人,才自家过来赔话道:“长官不用着急生气,方才实在太冒失了。长官此时身体如何?好在舍下有上等的跌打损伤的药,长官尽可安心调理。”大个道:“二弟不必客气,也不要叫我长官。我同令兄是换帖的弟兄,听得他说,你比我还小些,理当叫我一声四哥。”孙乙听了,越发不安道:“方才看了文书,知道是省中派来的差官,不料是自家兄弟,这样说来,小弟的罪更大了。”大个道:“这倒无妨,目下人心日坏,那亲兄弟厮打的也少不了,何况我这绕脖子的义兄。只是我要问你,到底为什么打我?”孙乙道:“四哥有所不知。”大个道:“你快剪断直捷给我说本题,少添废话。似你这等吞吐,将来若是做出小说来,岂不把看官急坏?”孙乙道:“只因去年先兄出兵去了,不料有伙骗子,来到舍下,说先兄追贼被害。合家哭个不休,成服发丧。那些骗子,要了银子,说去搬灵柩,再三不要舍下同行。我便有点照影子。他走了半月,先兄竟自回来,听得此事,只气得暴跳如雷,离地差不多有七八尺高下。嘱咐小弟,留心打听这伙骗子,捉得来时,先痛打一顿,再绑了送官究治。纵然失手打死,这荒乱年头儿,当兵的比什么都凶,一口咬定他是贼,也就算没事。难道还有王法能管住兵?这番先兄又去随军,久没音信。不想四哥来了,小弟才作出这番冒昧的事。只说打个平人,谁知却打了营里人,而且是自己兄弟,我真算粗鲁极了。”大个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就里!打你也打了,我自家认背就是。”孙乙敷衍了半天,方才退去。即找出药来,给大个治伤。
大个在他家一卧半月。等平复起床,孙乙已将他哥子的身后应有之事,都办齐了。大个随着,磕了几次头,助着号了几回丧,才转安庆销差。
又过了月余,城隍庙开光演戏。大个同了几个营中人,前去散闷。站在台下,听了几出戏。内中有一出《公孙胜辞山》,是续水浒的故事。那个老生唱得甚好。大个听了,想起战阵的辛苦,由不得心中感动。又走到七十二司里,看那墙上画的阵亡的厉鬼,少头缺脚,十分可惨。大个叹了一口气,愈加悲伤。回来睡在床上,自语自言的道:“咳!从古至今,这杀人勾当,是做不到头的。宋公明部下那些好汉,征了一番方腊,十分中死了八九。公孙先生若不是见识高,赶紧脱了火坑,也成不了这样的世外高人,享这后半辈子的山林清福。我弟兄两个来投军,机缘凑合,竟添成五人,比桃园多出了两个。可怜他们武艺比我强的多,如今却都死了!这营盘里拿着自己脑壳去换别人脑壳的事业,真是怪玄的。早晚不定,就许被人切了。倒不如另谋生计,省得作这圈里的猪羊,我决意是要回北方去了。”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睁着眼直到天亮。披衣起床,在屋里闷坐。众人见他精神恍惚,便拉他出去听书。
那书馆内请的这位先生,是演讲三国的。正说到邓艾取了成都,去往诸葛丞相庙内闲游,忽见神座前一通石碑,上面有几行大字,写的是:诸葛死如诸葛在,诸葛不死斩邓艾。这邓艾吃了一惊,将要转身,不想一脚踏在消息儿上,旁边泥塑的五虎大将,末了一个,挺着大刀,正是老将黄汉升,走将过来把邓艾斩了。这邓艾炼过八九玄功,杀了头是有法接上的,他不慌不忙去摸头时,那泥塑的赵将军抬起脚来,把他的头踹扁,邓艾倒在地下,便真死了。那先生说完此事,又加了几句议论道:“做武将的无论忠奸,总是想尽计策,或是凭着力气去杀人,然而杀多了人,必犯天怒。姜子牙昆仑的高士,不能白日飞升。诸葛先生,折尽平生福寿。你就有接头的本领象这邓艾,终归是接不上拉倒。所以,如来佛谈经戒杀,孔夫子废武倡文,太上老君青牛化胡,破了胡人百千年的杀伐野性。三教圣人,都是劝人止杀。”众人听了都道:“说得好!”这大个越发打动了辞营的念头。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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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9
次日,办过禀帖,递了上去,辞差不干。上头素来知他没甚用,即时批准,放他离营。
大个如同鬼门关放回一般,急急的回转天津。路上走了一个来月,方到家门,推了推门关的甚紧,大个抡掌忙敲。此时他妻子正抱着小孩喂乳,忽听大门拍的怪晌,忙把小孩放在炕上,三步并作两步的,出来开门。那孩子没咂吃就哭了。妇人见是丈夫回来,便道:“唷!干吗回来得这么快呀!真是想不到的。”说这话时,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大个道:“我想着家,就回来啦!”进屋放下行李,见小孩在炕上哭,连忙抱起来。小孩见是生人害怕,越发的哭了。亏得他妻子接过去,又喂了几口乳,才止住啼哭。他妻子道:“自从你出门之后,我心中老惦记着你,精神恍惚得很。有一天晚上,梦见你做了大官。头上戴着纱帽,身上穿着红袍子,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亲身带了人来接我上任。我一笑就笑醒了。又有一天晚上,梦见你在乱军中逃命,被几个长毛追上去,枪刀并举,你立刻跌倒在地,鲜血直流。我这一急非同小可,醒来还是一身冷汗。如今你好好的回来,谢天谢地,我再也不用操心了。”大个道:“原来如此!我几乎和你见不着。我因为战场上的性命太不值钱啦,才决计不干的。”他妻子道:“那么,该想什么法子,养家糊口呢?”大个子沉吟不答。他妻子道:“想必你攒了几个钱,还可以支持些日子。你们军营和强盗一样,只要会抢,没个不发财。”大个摇头无语,他妻子也不再问。
过数日,又谈到家计。大个道:“不是我甘心下贱,我有一条好嗓子,到北京城唱戏去,准能唱的红,不怕养不了家。”他妻子听了,登时放下脸来道:“哎呀!你唱了戏,一辈子也不能作官啦。”大个道:“那是自然。”他妻子道:“那我可不答应。”大个道:“那我还是当兵送死去。”他妻子也不言语。大个道:“咳!你又怕我死,又盼我作官,又怕自己挨饿,又不乐意我唱戏,天下哪有两全的事呢?真是老娘儿们的见识。”他妻子想了想道:“我是穷不起了,只要发财,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个在家耽搁了一个月,把自己的住房、家具一齐卖掉,凑了二三百两银子,带领妻子孩儿,雇着一辆车,直到北京。那车子走在正阳门大街上,只听路人三三两两说道:“到菜市口,看杀肃顺去。”大个并不理会,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安顿家眷。那年偏遇着是个会试,各省的孝廉公来的甚多,各店中都有人满之患。大个子在店里忍了几日,即出去看了三间房子,又买些零碎家具,搬了进去。
到了三月,会试总裁放了尚书倭仁、万青藜,侍郎郑敦谨、熙麟,待等殿试以后,三鼎甲取了徐(甫阝)、温忠翰、向金寿,传胪便是大个认得的那个陈彝号六舟。大个是喜欢结交官中人的,便探明六舟寓所,去给他道喜。六舟居然请见。谈起本科人才,六舟道:“本科总算得人,我们这万老爷精通紫微斗数,命理极深。据他老人家说,我这些同年,似那徐(甫阝)、陈学(上“芬”下“木” )、鹿传霖、谭均培、许庚身、吴延芬,还有个宗室昆冈,都是要到一品的,并且说,我也是个方面的八字,不知究竟如何。”大个少不得恭维几句,方才退回。
自从大个住在京内,他一心一意的想唱戏。自己知道能耐不济,必得多下功夫才行。他想听戏也可练习,只是京城里,正在国丧百日期内,各家馆子没有戏。即便有戏,天天去听,也觉太费,这才想进票房。又苦无人引进,因此心中十分焦灼。又过了几个月,看着天寒,大个觉得无聊。有一天早起,他忽然想起王小玉有个师兄叫作沈芷秋,我何不去找他呢?于是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走到韩家潭来。认明了丽华堂的牌子,大踏步走进去。只见有个跟包的,正在门房里理鸟笼子,回头见有客来,问找哪一位?大个取出名片道:“我同王小玉是把兄弟,从安徽大营里来,劳驾回一声,要见沈老板的。”跟包的接过名片,又把大个上下打量一回,才说道:“请您等一会儿。”遂走将进去。不多时,出来又说道:“请到客厅里坐。”大个进得客厅,只见褥设豹皮,炉薰兽炭,摆设极其精致。跟包的献上一碗茶,说道:“请略候一会。”说罢自去。
少时,果然走进一个二十多岁、丰神俊逸的人来。大个料是芷秋,连忙站起作揖,芷秋还礼不迭,彼此坐定。芷秋便问:“小玉在营中可还得意?”大个叹口气道:“我的把弟,连得了好几个胜仗,官阶保到守备。可惜他在克复安庆的时节,为了贪功,竟战死啦!”芷秋听了,由不得伤起心来,流下几点热泪。大个又说了些别的话,告辞而去。自此常常往来。一日,芷秋偶夸大个声音宏亮,大个乘机,便说自己想进票房学戏,拜托芷秋,替他设法。芷秋笑道:“票教票,瞎胡闹。票房里学不出玩艺来。如今北京城最著名的票房,就是洗心斋。他家世代是专门针科,所以说洗心斋的别号就叫作太乙神针。他那里十分热闹。什么洗心斋的曲谱,洗心斋的脸谱,外面弄的一团糟。孙大哥要消遣,莫若就进洗心斋吧。好在我认识他家的主人,可以替你引进。”大个道:“最好。”当时芷秋取出自己的名片,写了几个字,递与大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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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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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29
大个接过,如获至宝一般,连声道谢。随即辞了芷秋,一口气走到洗心斋。只见门上的匾额,什么“华陀再世”、“立起沈疴”、“佛手仙心”、“金针度世”,挂得密密层层,倒象城隍庙的大殿一般。当下取出芷秋给的片名,走进门房,说明来意。回事人进去了大半天,才出来引到了花厅旁面,从垂花门进去,一条甬道,全用石子砌成,旁边堆着高高下下的灵石,衬着参参差差的寒树。还有些楼阁台谢,在烟雾迷离中,看不十分真切。转了两三个弯,渡过一座石梁,向甬道西边,迤逦行去。只见一带红栏,迎面便是五间广厦。有三五个小使,在门口站着。内中有一两个,在炉子旁边,备茶水。引导人向一小使悄悄说了几句话,往外去了,那小使才将大个引到屋里。抬头一看,正中挂着洗心斋的匾额,两旁都有回廊。对面便是一座戏台。巍峨宏丽,上接云霄。屋内摆着全份乐器,墙上挂着好几块牌子,牌子上有的写着排戏日期,有的写着各票友的姓名住址,分生旦十门,甚是严整。
正看着,忽地走进一个人来,拱手说道:“主人今天不得闲,叫兄弟来奉陪。孙大哥来得凑巧,今日正是排戏的日子,尽管在这儿消遣。”大个问他的姓名,他说:“兄弟是个宗室,毓字辈行四。”一面让坐,一面叫小使拧手巾,倒茶,招待极其殷勤。大个细瞧毓四的样子,两条短促眉,一双猿猴眼,酒糟鼻子,鲇鱼嘴,短下巴,招风耳,年纪不过三旬上下,衣服朴素,就有点瞧不起他。毓四问道:“孙大哥在哪里恭喜?”大个道:“我一向在安徽大营里,立下不少的功劳,官阶保到参将。记得去年冬天,桐城挂车河的一仗,打得顶凶。当时四眼狗陈玉成带领贼兵直冲过来,亏得我一匹马一口刀,把他挡住,官兵才能转败为胜。后来曾九帅知道啦,说我是员虎将,简直是薛仁贵,特地把自己挂的宝刀,解下来赠给我。李续宜、鲍超、徐邦道这班大将,都跟我平起平坐,呼兄唤弟。此番告假回来,他们这几位,还亲送我十里路,洒泪而别。我也不知道是前生怎么修来的缘法?”毓四道:“孙大哥,你说这缘法二字,一些不差。我们近支宗室,至少也有百十来人吗,平常休想进得宫去。单单我,两宫皇太后,却三天五日的内廷召见,还是扯不断的说话。前天恭王爷为了总理衙门的公事,请见慈禧皇太后。皇太后说道:‘叫他等一会儿,我正跟哥儿说话呢!’我听了倒怪不安的。好容易托了一个辞,才得出来。近来安德海老爷,只为上头看得起我,定要跟我拜把子,也时常的来找我。这不是缘法吗?”
两个对吹了一阵,见有别位票友进来,才把话头打断。这时小使端上酒饭,大家入席。毓四斟酒。有一人道:“今儿过排,我不喝。喝了,嗓子哑,怕唱不成。”又有一个道:“我倒不怕,我每天必到侯家小铺子里打半斤酒。昨儿他家姑娘,许给唱戏的谭金福啦。我对老掌柜的说了一声‘恭喜’,老掌柜的格外要好,半斤酒足有十两,我喝了也不觉得什么。”说时,便连喝了两杯。内中只有毓四,吃得最凶,一口气喝了一壶。霎时杯盘狼籍,吃个干净。
大个坐在一旁,没人让他入席,只好干瞧着。毓四饭后漱口,正见他的兄弟毓五进来,说道:“老五,怎么这时候才来?饭已经开过啦。”毓五道:“我倒不为吃饭来,安德海老爷,打发人来,叫你就去。”毓四对大个道:“安老爷来请我,想必皇太后又要召见,咱们改日见吧!”说罢,便同着毓五去了。
从此,大个在洗心斋混了半年。仗着一条好嗓子,也有恭维他的,说他是张二奎第二。其实,能耐一些也没有,就认得一个四喜班唱戏的,学会了一出《武家坡》。
转瞬到了次年六月,大个与毓四又在洗心斋见面。毓四道:“今天戏馆子里,有余三胜、程长庚的《战长沙》。三胜和长庚向不进班,因国孝期内,各戏班的角色,可以通融,才弄到一块儿。这戏虽不是彩唱,大有可听。咱们同去吧!”大个以为毓四邀他去,定是他的东道,一口答应。到了一座小戏馆,听过两出戏,看座儿的过来要钱,毓四向身上乱摸一阵,说道:“哎呀!我的褡膊里有好几两银子,怎么连褡膊都丢啦?回头非找坊官不可。孙大哥,你把戏价开了,我明儿还你吧!”大个听了甚不高兴,只得笑道:“好在每人只用八个钱,谁开不是一样!”即时摸出钱来,丢给看座儿的,把他打发了。
场上忽然换了清音,是胡喜禄唱一出《祭塔》。毓四道:“胡老板也是同程大老板少在一班的。不想遭了国丧,倒把好角色给会在一处。他因为旦角,不扮起来不能做戏,才改唱清音。”大个点点头,没答应。喜禄这折《祭塔》,真唱得珠圆玉润。那边有个少年,生得极其漂亮坐在那里都听呆了。毓四对大个道:“这人也姓孙,和你是当家子,号叫春山,人称他十爷,是个新举人。祖辈当书办,真是个喜禄迷。”
《祭塔》唱毕,《长沙》登场。大个看那出《战长沙》果然很好。长庚穿的是蓝色亮纱袍子,三胜穿的古铜色亮纱袍子;一个黑须,一个白须,虽然比挂的胡子短,却是天然本色。不勾脸,不扎靠,更觉得二人神采奕奕,声光并茂。大个尤其佩服长庚,大有愿列门墙之意。
不知作得到否,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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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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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郝德宝畅谈戏曲 胡喜禄尽扫铅华
话说孙大个同毓四听完戏,走出戏园。毓四道:“如今兴着当十钱,连戏价都暗含着涨了,虽然也是八个钱,却实比从前贵了。这劳什子是祁俊藻的条陈。将兴的时节,我们宗室有人拦住轿子去骂他,他不言不语的去奏了事,竟把这位宗室给问了罪。你说损不损!那时满朝文武,谁敢说个不字!只有兵部的袁希祖袁大人不怕他,狠狠的顶了一折子,不过没发抄就是了。这袁大人真有胆子,不但这一件,就是那张国梁被贼杀了,满朝里通没一句公道话,也亏这袁大人替他请恤典。不想湖北老会如此厉害!老祁,也真可笑,终日里说曾国藩要造反,谁知人家是个大大的忠臣呢!他成年和军机大臣老彭保举何桂清,到底闹糟了糕!”大个道:“张帅是我把兄,真好英雄。”
两人说得饿了,要想吃饭,只彼此不愿做主人,僵住了。正在为难,恰巧遇着沈芷秋。他两人都和他相熟,便要到他家中去用饭。芷秋不便推辞,只得允了。这两个饿膈兴兴头头到了他家,将才坐定,有他师弟张芷馨、张芷芳和怡云堂的主人王绚云来了。芷秋笑道:“王老板难得到此。今日没上秦老胡同吗?”绚云道:“我是将从那里来。”芷秋道:“我也不解,那文大爷和你是什么缘法,一日也离你不开。”绚云道:“今日不相干,是明老大人因保全御容,有了功劳,赏了好处,我和孙彩珠同去道喜。不想彩珠家里出了笑话,我们便一齐回来了。”芷秋道:“彩珠有什么笑话?”绚云笑而不答。芷芳道:“这事我也知道。不但彩珠闹了笑话,那唱老生的卢台子也闹了笑话。”芷秋道:“是一件事吗?”芷芳道:“不,他们各归各事,反正都是现眼结啦!”芷秋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怕什么!”芷芳道:“卢台子的女人犯的是奸情案子,孙彩珠的女人也犯的奸情案子,目下都算完了。”芷秋道:“怎么完的如此快?”芷芳道:“说也好笑,将才弄到坊里,坊官问卢台子:‘你这女人是要不要?’卢台子说:‘女人已有外遇,终久养不住家,不要了。’坊官就给他断离啦。”芷秋道:“这还有点人味。那彩珠呢?”芷芳道:“彩珠不济,却不愿断离,还是低着头,领他女人回去。你说可笑不可笑?”芷馨道:“卢台子总算是有骨头的。他的女人太难,也不想当初大老板成全他们的好意,竟会做出这种丑事。”大个道:“怪不得我同毓四爷听大老板的戏,没见卢台子。这就是啦!”芷秋道:“既是明宅有喜事,我也得赶紧去。”急急的进去洗了脸,换了衣服,上车走了。绚云等三人也散。
大个和毓四,见主人出门,不能拉住他叫开饭,只得忍着饿各自回家。至于他们怎样的治饿,勿庸细表。
从此大个又结识王绚云,二人时相往来,交谊甚密。过了些时,大个到票房,不见毓四。问起旁人,方知那个毓四,虽是个宗室,却除了月饷以外,毫无进款。自己还爱喝一杯酒,日久天长,哪里支持得住?没奈何,同他兄弟毓五一齐下海,都搭了班,全唱小花面。每日拿不到二百四十钱,将就度日。大个记在心里。
一日,戏馆演《法门寺》,毓四扮了个贾桂。等戏完从馆子出来,恰巧迎面遇着大个。大个笑问道:“四爷,这两天老佛爷还召见吗?”毓四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大个道:“我知道你今儿候了老佛爷半天,还在大雄宝殿上念了一回状子呢!”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毓四十分没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一夜睡不着觉。次日清晨早起,便有安德海那里打发人来找他。他对毓五道:“要是我赶不上戏园子,你就替我请了假吧!”说罢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赶到安德海那边。只见他门口站着四五个小内监。各人手里,拿着一块酱牛肉,正在喂叭儿狗。毓四满面陪笑,上前问好。内中有个爱淘气的小内监,撕了一片牛肉,笑嘻嘻的道:“请你吃肉。”毓四张口便吞。那小内监拍手笑道“老四正跟我的小花狗儿一样。”引得旁边几个小内监也笑了。
当时领到里面,等了好一会功夫,小安子才慢慢踱出来。毓四赶紧上前,请了双腿安。小安子用手比了比,就叫做接安,叫他坐下,毓四才偏着身子坐下。带笑问道:“总管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小安子道:“慈禧皇太后是最爱听戏的。现在内廷下头的,唱起戏来,平常得很。我瞧,还抵不上六爷、七爷府里的班子。我名下徒弟最多,这是上头的,比他们下头不同,总得稍为认真。这件事,你是很在行的,可以替我分分心。等到他们有了长进,我还想在外面买孩子起科班呢!好在国服期满,还有一年半的功夫,尽可以从从容容。先给里边多排出几出通大路结实的戏来,将来老佛爷见了喜欢,就是你的造化。等我的科班成立,可得排新鲜玩艺,尽唱旧的不行。”毓四听这几句话,好似吃了蜜蜂屎似的,连声答应道:“奴才当得效劳。”小安子吩咐送客,毓四退出。
这毓四戏班子也不去了,专诚给小安子教里头的徒弟。反正是《天水关》、《教子》,天天用功,哄得小安子喜欢,时常给钱。毓四又劝他弄科班,小安子十分高兴,就命毓四办理。毓四给他买了五六十名苦孩子,七扣八折赚钱不少。就在安德海那里,教起戏来。他兄弟毓五,当然联带进去,帮着教戏,这是小安子的私事,不与内府相干,毓四毓五,格外当心,晓得是将来生财之道,非同小可。小安子总吩咐多排新戏,毓四虽然口中答应,心中作难。私自对毓五说:“这排新戏实在有些办不到。”毓五道:“安子这件事,有点刺儿头。咱们哥儿俩,好比手中捧着刺猬,拿着扎手,丢了又是财神爷。咱们肚子看看掏空。他总叫弄新戏,归啦包堆,咱们从票房带出一本《甘露寺》,偏又不通大路。一本《斩华雄》,偏老爷戏犯禁。程长庚有多大人情?才敢唱《战长沙》。咱们犯不上给他排这些戏。不排新的又办不了,这不是活糟吗?”毓四沉吟一会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那唱武老生的郝德宝,本子极多,狼他一半就够用了。”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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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31
于是毓四天天去找德宝,德宝接待,十分周到。一日,毓四说起现在安子那里教戏的情形。德宝道:“他这叫作胡闹!小孩儿将开蒙,要弄几出熟戏,砸砸底子,何必排新的呢?”毓四道:“我也是这样说法,只是他们内扇儿脾气,要怎样便怎样,谁敢驳他的回?”德宝道:“你好没能耐,要想新奇的戏,只有大内最多。你既给内扇儿的老爷们教科班,怎不到里头去弄本子,却往外边来抱怨?你道你肚子快掏空了,本来你肚子就窄,所以空的快。”毓四道:“我才吃了几天戏饭?自然能耐薄弱。您说里头本子多,无奈全是昆腔。小安子这班戏,是要在外头唱的,非排乱弹不可。”德宝道:“乱弹就只有天天唱的这几出,逢是没人提起的,多半都是好里有限。即如昔年米喜子有一出《破壁观书》,演那圣贤爷初入曹营,曹营和许褚定下计策,只给圣贤爷一支蜡烛,等夜间灭烛,便去堵住门,诬赖圣贤和二位皇嫂有别样事情。圣贤爷原是天生的大英雄,早已料破。待等蜡烛将尽,便把墙壁用大刀劈破,点着火观看《春秋》。这戏编的太不近理,所以谁也不学。”毓四道:“这出戏我听安子说,本是昆腔,乾隆年间就有的。总本叫《鼎峙春秋》,是全部的《三国》。后来翻了乱弹。米喜子这出,却不知是哪里的本子?”德宝道:“这戏外江原有,跟昆腔大不相同。安子既晓得昆腔能翻乱弹,怎又说里头的本子没用?那龚翠兰唱的那一出《虹霓关》王伯当招亲也是里头出来的。是全本《兴唐传》内摘下的一段,也是昆腔翻的。你又何必愁肚子窄?只要安子依了这个主意,保管新戏多的紧。”毓四道:“这主意,一定是要行的。只是外头的好本子,也得找一找。我从票上弄出一本《甘露寺》,又叫作《讨荆州》,关子很好。但是许多人说它不通大路。您瞧,到底用得用不得?”德宝道:“是太乙神针的那一本吗?”毓四道:“正是!正是!”德宝摇了一摇头,冷笑道:“算了吧!不行,不行。他们这一出,我听过的,跟徽汉的路子离格离的太远。中间加着一场乔国老进宫,授意大乔,叫她挤兑孙尚香嫁刘皇叔,尚香愿意了,谁知吴国太嫌皇叔年纪太大了,变了脸,不答应。大乔又替尚香出主意,叫她脱了好衣服,披散着头发,在太后面前装疯。来了一出整本大套的《一口剑》。太后急得没法,才到甘露寺面相新郎。这种瞎聊,把大乔和孙尚香骂得不成个东西。比米老爷那出《破壁观书》,更不象人话,简直糟得出了油儿了。人家徽汉的路子,跟原文差不多,实在是高。我劝你千万别把这一出搬出来,省得犯碎嘴子。你曳着他吧!”毓四道:“还有一本《斩华雄》,您见过没有?”德宝道:“这是我们武老生的本工戏,怎么没见过?你们票上的路子却也不差。这出戏捧的是老爷,可唱的是大伙。这戏是一出风搅雪。前半出众诸侯和华雄嘴里是整套的‘新水令’,等老爷出场才改乱弹。前头一点没有老爷的事,等孙坚被华雄杀败,袁绍要挂免战牌,才出老爷。老爷和张老爷一块儿上,老爷可是走青龙门。两个人一旁一个出来,一人念一句。袁绍听见老爷发笑,唤进帐去问话,张老爷下,单留老爷和袁绍问答。没有几句盖口,不过是袁绍、曹操、老爷、两个花脸,一老生,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三个人透着乱一点儿。袁绍准了老爷出马,老爷下。袁绍叫起唱来,唱几句,老爷接着倒板,扎靠上。袁绍、老爷,一律是西皮。老爷的倒板是‘曾破黄巾无人敌’,原板是‘河北袁绍人马齐。华雄倒有惊人艺,某要与他见高低。半幅掩心穿在体,青龙偃月手中提。将身来在虎帐里’,底下一句摇板是‘且候主帅把兵提’。唱完了,曹操斟酒,老爷不饮,下。袁绍、曹操都下。老爷再倒板,是‘大鹏展翅恨天低’,一个小校把老爷领上来,还是原板。唱的是‘胸中志气贯须弥。董卓吕布冰山势,恶贯满盈有归期。华雄纵有千条计,某有一计他不知。耳边听得战鼓起’,唱到这里,起冲头。老爷再接一句摇板,是‘再与小校说端的’。老爷和小校念几句,上华雄,没有几下打头,就把华雄作了。回营交令,就算拉倒。这戏没有什么俏头,弄不好的。况且老爷戏犯禁,除了长庚的人情大,官面不管。小安子虽不怕地面官儿,只他们内扇儿,全都信佛,万一他的事情不顺溜,你担不了埋怨。老爷戏是不动的好。”毓四道:“您说的《斩华雄》和票上的一样。我在别处见过一本,不大一样。”德宝道:“那是外江胡编的,小名叫作混赈。”毓四道:“只我们票上,后面多着半出《三战吕布》。”德宝道:“三战原是昆腔,我们都会。可改不得乱弹。你们票上这出却使不得。本来《斩华雄》,老爷穿件青素箭衣,套一件卒坎头戴大页巾。后来扎身两断头的靠,扣个扎巾壳。扮相太不起眼,你还说它作什么?戏多的很呢!”毓四道:“您看票上勾的老爷脸,怎么样?”德宝笑道:“不对!老爷脸应当用胭脂揉,不应当用银朱勾,尤其上不得油。要是勾出来油亮油亮的,便象王灵官,不是老爷了。勾老爷脸,才不用十分画眉子,只稍微比寻常老生抹重一点。还得给他点痣,眉中心里点一颗,左眼下点一颗,在鼻凹里横着点四颗,左颊上点一颗。这叫七星痣。他老人家一生奔波,从桃园结义,就推着一辆小车子,便是眼底下那颗泪痣犯了相,所以一辈子多败少成。点完了痣,再随便画一道黑的,叫作破脸。不但老爷得破脸,连勾张老爷都得破脸。那都是古来的神灵,护国佑民,不能勾他的本来面目。况且老爷是协天大帝,副玉皇之职,更非同小可。”毓四道:“我也听见老人们谈过,咱们乾隆爷,是刘备老爷一转,所以老爷扶保大清。”德宝道:“可不是吗?当初乾隆爷有天退了金銮殿,正在一个人闲走,忽听身子背后有盔甲之声。乾隆吓了一跳,怕是有刺客。回头去看,却没有人。他老人家福气大,心眼灵,早有些明白,便问:‘是何人保驾?’那空中人答道:‘是二弟云长。’乾隆恍然大悟,前生自己是刘备老爷,便顺口问道:‘三弟何在?’那老爷又在空中答道:‘镇守辽阳。’乾隆爷又问道:‘四弟何在?’老爷答道:‘兆氏门墙。’乾隆爷道:‘朕今降旨,封贤弟为盖天佛,连如来佛、玉皇大帝,都归贤弟管辖。’老爷道:‘不可,诸葛军师,现在朝中,怕他记着小弟不听他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两句话,不小心失了荆州,闯下那场大祸。有些罪过,必然拦阻。’乾隆爷道:‘贤弟且退’,老爷便归了本位。次日,乾隆爷传旨,封老爷作盖天古佛。有山东刘丞相,就是刘天官的父亲,上殿奏本,说:‘使不得。’乾隆爷才知他是孔明,怪不得会演八卦,能知过去未来,即收回旨意。乾隆爷打开天下清官册一见,知道镇守辽阳的张广泗,他是张老爷托生,即发金牌召他来京,弟兄相见。那张老爷是转过岳老爷的,见不得金牌,见了时由不得害怕,便吞金死了。乾隆爷十分后悔。又晓得九门提督兆惠,是赵老爷一转。兆与赵同音,知道说破不得,不敢言语。只暗地把他当手足一般看待,后来封了平南王,下杭州,捉年羹尧,灭准噶尔,又成了一朝的福将。老爷不曾转世,却是时常显圣,所以唱不得。”毓四道:“我还听说诸葛先生,是孔夫子一转。因为孔夫子满肚子才学,没有施展,才在汉朝临凡。诸葛先生号孔明,就是孔夫子的古记儿。”二人对聊了一会。德宝道:“天不早了,我要上馆子了。”即抬身要走。毓四道:“我是告过假的,不去了。我还要找安子呢!”于是一同出门,各自分路。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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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31
毓四刚走不几步儿,见个大个从南边来,又有个小矮子从北边来,两人撞了一下。那大汉便仰面朝天地的跌在地下,爬起来揪住矮子不放,矮子大怒,按倒大汉,一顿苦打。围了许多人看。大汉被打不过,跪在地下,祖宗老爷,一阵乱叫。矮子才把他饶了,看的人都笑了。
毓四进前一看,这汉子正是孙大个。毓四笑道:“孙大哥好一员虎将,曾九帅的宝刀哪里去了?怎么不带着?”大个也不答话,抱头鼠窜而逃。毓四到安子那里敷衍了一会,然后归家。毓五问起郝家的本子,毓四只是摇头叹气道:“难,难,难!”
过了些时,各大戏馆都开了戏,官里的拘管渐渐松了。各戏班的人,也各归各部,不能象那些时搅在一处。
德宝本搭春台,毓家哥儿们也划在春台班里。各戏馆门前,虽挂着“说白清唱”的招牌,却是可以扮戏了。只花脸不许勾脸,旦角不许搽粉。扎靠的不许背旗,场面不许动大锣,只把大钹来当锣敲罢了。
春台头一转儿是在庆和园。胡喜禄是本班老板,听说旦角不许搽粉,心中不悦,便仍要自家的那一出唱清音,不然,便告长假。管事人去同他商量几次,都说不合拢。郝德宝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些管事的太饭桶了。本来一堆晚出笼屉的东西,懂得什么!管事,管他娘的屎!”管事人听他说的风凉,都生了气。次日,便出牙笏,请郝先生共同管理后台之事。 郝德宝也不推辞,便答应了。众管事请他吃饭,郝德宝喝了个半醉。众人说到胡喜禄这一节,郝德宝指着鼻梁道:“你们老哥们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姓郝的,包管一句话,叫他乖乖的唱戏。他要不答应,你们老哥们只管把我革出梨园,我姓郝的从此不吃这碗饭。”众人便把这事托了德宝。德宝走了,众人道:“且看老郝有什么神通!教他坐一坐这支八支头的大蜡,尝尝滋味儿。看他是管事,还是管屎。倒要瞧瞧这先出笼屉的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说了一会各散。
那德宝走到安义堂,跟包人替他回了进去。喜禄吩咐道:“请!”德宝进来,见礼毕坐下,却不说公事,只谈闲话。渐渐说到票友,德宝道:“孙春山这人,老板认识他吗?”胡喜禄道:“孙十爷我是极熟的,他常和我学腔儿,唱的真不错。”德宝道:“外行人都说他比老板还强呢!”喜禄道:“这个,我也不服!孙十爷好死了,也只能坐着唱,身段脚步全不行,怎能比我强呢?”德宝道:“只因胡老板这一向老是坐着唱,才有这话。老板要肯扮上演戏时,别人也不这等说了。”喜禄道:“旦角上台,要是不搽粉,却也难受。”德宝道:“胡老板,不是我说,人家昆腔的正旦,全不搽粉。这搽粉是梆子班的人兴的。乱弹里方松龄,专唱花旦,是没得法想。你胡老板,却是青衣花旦都不挡,难道就想不出个活动主意?再说唱旦的怕没有真姿色,非拿粉和胭脂遮丑不可。象老板天生的好扮样,比个真小娘们还强的多,私底下有人爱瞧你。你搽粉不搽粉,没什么要紧。再说听戏的老爷们,有一大半喜欢新奇的。听说胡喜禄上台不搽粉,恐怕那来看稀罕的还更多呢!”喜禄沉吟一会道:“连日的管事都来同我麻烦,就为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替我打算的这样周到。我说句上当的话,我们唱旦的,跟窑姐儿也差不了多少,虽说是卖唱儿,卖玩艺儿,也搭一大半卖的脑袋核儿。我生怕招了前台老爷们的不愿意,所以说到不搽胭脂粉清水脸儿出台唱戏这一层,我总是没有点头,不给他们一句有着落的话儿。今天郝先生来,这样的一破说,我已经明白了。还有什么磨牙的?我出台就结了。只是我还有一句话,郝先生可不准驳回的。”德宝道:“胡老板还有什么意见,就请讲在当面。”喜禄道:“那是昆腔正旦的扮相儿,我是知道的,扎上绸子,前头戴一条勒子,后头戴上一个牛犄角髻儿,不大顺眼。老旦不象老旦, 青衣不象青衣,我可办不了。还不如散着头发,还有一点可怜劲儿。反正国孝一天不满,你们一天不要派我别样戏,请诸位专找那受苦受罪的角儿派给我,我是不披头发不出台。等皇上家里脱了服,准我搽粉的时候,再唱别的。好在这一路的戏,也有十来出,够半个月的折腾了。”郝德宝道:“就是这么办啦!”说着起身辞去。
喜禄送他回来,猛然想起一出《玉堂春》来,道:“我闹错了,刚才不该和德宝那样说法。我说专唱受苦受罪的戏,可是这出《玉堂春》,也是受苦受罪的玩艺。要不上大头,不搽粉,一身绸子罪衣罪裤,脖子上套个玻璃枷,手上戴着银锁链子,多不是样呀?”想一想有了主意,即把跟包的叫来,吩咐他赶紧出去另制备一份行头。又画了个样子,用纸剪下来,却是一块云鬓的形象。叫跟包的买块青缎子,要缝这么一个东西。跟包道:“这物件用的缎子太少,怕绸缎铺不卖。”喜禄道:“你不用上绸缎铺,到绒线铺里去,买他剪得现成的,叫作梳头缎,是专预备旗下老太太们掉了头发遮门面用的。几分银子就够了。你再到鲜鱼口内头发周那里,叫他给打一头洒发,跟男洒发一样,只是杆子得矮一点,高了怕难看。”跟包答应去了。
不多时,先把梳头缎买了回来,又出去弄洒发。喜禄将缎子并鬓样,交给家中针线老妈子,叫他缝好。用青绸子衬里,后头钉上两根长黑带。耳朵边也钉两根短带,拿来对着镜子,捆在头上。照一照倒也是个女人样子。使一使眼神,也觉得很媚,竟和贴水鬓一般。喜禄自己高兴,这主意果然不差。
说话间,春台班已开了戏。到第四日,果真不出喜禄所料,居然派了一出《玉堂春》,起解带三堂会审,还连着监会。那一日看戏的客座,人山人海,那孙春山自然必在其内。后面来的人没有地方,用根粗绳子把板凳悬在戏楼的栏杆上,骑着凳子,打着秋千看戏。众人却不看戏了,万目都来看这稀奇的景致。
喜禄出台。大家看时,他这玉堂春,比寻常大不相同。不梳大头,披着发,也不勒水纱,却在绸子上扎一块二尺长的青绸子,前边靠右拴成一个慈菇叶儿。把眉眼倒掉着,眉心用墨笔画成颦蹙之状,眼角也画的往下倒垂。不搽脂粉,还在上面抹些黄色,并罩了一层香油。穿一身洋布的罪衣罪裤,底下一条裙子,系个燕儿窝,也是布。脖子上那面枷虽是鱼形,却不是玻璃的,只是两块黄木的薄片。手上带着铁锁。他生的本来十分美丽,这样一扮,不但容光不减,而且添了许多的哀艳。更加唱的声韵幽怨之极,做派也惹人动情,实在好到绝顶。大家欢声雷动。
《玉堂春》演毕,喜禄自己也甚得意。卸了装走出园门,迎面遇见孙春山,一同到了福兴居,叫了酒茶,对坐共饮。春山道:“不想胡老板这样一扮,别有丰韵,真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了。”喜禄嫣然一笑道:“总是老爷们抬爱罢了。”春山又劝他喝了几杯;那喜禄脸泛红霞,愈觉娇媚,秋波略转,真个令人销魂。春山道:“胡老板,你们旦角梳水头,踩木跷,是什么人兴的?”喜禄道:“十爷这话,幸亏问我,若问别人,可就把他给蹶了。十爷要不嫌麻烦,待我慢慢的说来。”
要知喜禄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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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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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福兴居酒余谈往事 安义堂灯下听清歌
话说孙春山同喜禄在福兴居吃酒,春山问起旦角贴鬓踩跷始于何人,喜禄正要讲说其中的备细,忽地跑堂儿的走来道:“十爷,胡老板,延四大人在这儿请客,听说你二人在此,请过去坐。”二人听了,打住话头,忙起身同到那边,见延四爷同几个客人在那里饮兴甚豪。内中的人,只有文索和那怡云堂主人王绚云,是书中表过的;还有几位,虽然孙、胡也都熟识,作者知他与这部书没大相干,不消题起。
唯有一人生的面色赤红,好象画儿上禄星一般,只少了几茎胡须,坐在那里举杯狂饮。孙、胡二人,却不认得。延四爷指着这人道:“春山,我给你引进一个朋友,他也是我们宗室,是豫亲王之后,称呼是个‘昆’字,他的台甫叫小峰,又号叫玉圃,与我同是正蓝旗,只他是在奎晃佐领下。他老人家称呼是个‘文’字,底下一个字是个‘遐’字。当日在世之时,和先恭肃公有些交情。他才二十七岁,是去年的新贵,今年留馆的翰林。好酒量,唱的极好的高腔,也是个风雅不俗的人。春山何妨同他谈谈。”春山急忙过去和小峰见礼,小峰也问了春山的姓字。喜禄也向小峰行过了礼。延四爷把春山、喜禄都拉入座中,又吃了起来。文索有别处应酬,告辞而去。绚云也走了。
众人都看着他二人笑。延四爷道:“春山,今日想是听《玉堂春》去了吧?”春山道:“是。”延四爷道:“我也在那里,只我是官座儿里面,你恐怕仍是在大墙上。”春山道:“不错。”延四爷回过头来道:“蔼卿这样一打扮,不但古雅,而且合情合理。”喜禄道:“我也是因为国服没法子。”座间一客道:“毕竟京城里法度严的多,外省就不行了。李续宜克服安庆之日,国服才下来,城隍庙说白清唱,就大锣大鼓闹起来。我那时正在安徽,听见这件事,心中老大不然。”延四爷须眉皆竖道:“岂有此理!难道地方官不管吗?”那客人道:“那是李世忠李提台家里的人做的事,谁去惹他!”延四爷道:“李世忠虽是长毛出身,也受了主子的官。我不用日子太远,定要参的。”喜禄道:“我也听见刘和坤说过。那时刘和坤跟着李家做清客呢!他那一次,还唱了一出《公孙胜辞山》,后来他看李世忠杀人不眨眼,墙上挂了刀,屋里放了缸,一句话不对,不论是谁,照脖子一刀。尸首丢在缸里,积的多了,抬出一烧。和坤害怕,才跑了回来。”昆小峰听了,抱住延四爷呜呜的假哭两声。延四爷道:“小峰,这是怎么啦?”小峰道:“幸而今日李世忠离的远,不然,四爷说那样的话,岂不完了?四爷是翰林前辈,我怎的不该哭!”延四爷道:“你学问不及纪晓岚,这张缺嘴和他一样。我同你是老世交,况且又是翰林前辈,你怎同我玩笑,该打多少?”小峰道:“多蒙老前辈夸奖,竟许了一个纪晓岚。要知一个晓岚,一个小峰,恰也差不多。”延四爷笑道:“你怎还说混话!他是纪文达,难道你是昆文达不成!”小峰道:“那我一时怎能够得上!我若果然昆文达,大清朝也就可想而知了。”延四爷摇头道:“国家洪福齐天,你少混说。”小峰未及答言,只听春山道:“胡老板,咱们的话还没完呢!你将才说旦脚贴鬓踩跷,究竟是谁兴的?不要截了过去。”延四爷道:“原来你问这个源流呢,这个,我倒有些明白,只不知蔼卿说的如何,大约不能两样。”喜禄道:“四爷真是样样在行。大约是戏班里的事,没有一样瞒得了四爷。莫怪程玉山背地里提起四爷,佩服得了也了不得。我将才还对十爷吹呢,硬敢说‘问别人就算蹶咧’,不想这儿已经知道了。我真是个井底之蛙。”延四爷道:“少说闲话。”昆小峰忙抢着说道:“言归正传。”说着,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做出茶馆里说评话的先生们那宗神气,引得合座大笑。
喜禄笑得够了,轻启朱唇说道:“这两件事,不是乱弹人兴的,也不是昆腔兴的。大凡乱弹的扮相,都是跟着昆腔走的;唯独旦角的妆扮,可是跟昆腔拧着。实在是梆子兴的。倒是我今天这一路的妆样,还是昆腔老谱。”延四爷道:“依我看,这个扮相也有合适的时候。那些年过四旬的旦角,何必满脸皱纹地搽他一脸怪粉,真要恶心死人。多好的能耐,多好的嗓子,也受不了。不如老扮相倒遮丑。本来青衫子须要庄重一点,那怕年轻。若是演《戏妻》的秋胡妻,坐在那里念定场诗,报家门,浑身乱晃,拿着它当俏头,纵然有人叫好,也是该打一万板。我断不能认他是超前绝后的大好角儿。”小峰举起酒杯,饮而进,又把手指作势道:“可圈可圈!”延四爷道:“你少来圈我,幸亏你是宗室,卷子不入房;不然,我前次分房,你的卷子若落在我手,我还不定圈不圈呢!”小峰道:“谁愿意做嘎杂子的门生!我准知道四爷衡文是破题儿第一遭。”延四爷道:“我衡文虽是头一回,以前拜我门的,该有多少!我并不是没有门生,单稀罕你。你说我嘎,你打听打听贵同年陈子韬去。他就出在我的房里,我待他是怎样?”小峰道:“子韬是最熟不过的,是湖北德安府安陆县人。他家的派名是‘学问宽仁’,他正是‘学’字派。他是个道学先生,怎么师生之间倒会合得来?”延四爷道:“岂但合得来,我还留他在家住了些时,把他荐往铭安家教书去了。”
春山道:“胡老板,这贴鬓踩跷两件事,是学的梆子,不知梆子里兴这两件的姓甚名谁?”延四爷道:“不错,咱们少说正经人,还是说戏。”喜禄道:“这两件儿都是魏三儿的遗留。”延四爷道:“着, 着!”春山道:“魏三儿这个名字,我也听说过,只不知他是什么年间人?”喜禄道:“他也就是嘉庆末年道光初年的人。他是四川人氏,唤作魏长生。他是在陕西学的戏,到了京里,扮出戏来,上身梳头,底下一对小脚,跟真老娘们一样,比昆腔里的老扮相自然强的多。他的拿手戏是《大闹葡萄架》《滚楼》等等,没有一出不是粉戏。招惹的北京城里,上自公伯王侯,一直到了赶车的老哥儿们,全都爱看。后来不知惹了哪位都老爷,出告示把他撵了。他走是走了,但这两门玩艺儿却是留下了。他还有个徒弟,叫作银官儿,也是一时红角。师徒两人真了不得。那银官儿比他师父,真不在其下。有些老爷们捧他的,给他画了一幅西川海棠图,因为他跟他师父同乡。想不到那个苗地方,会出了这么样的两个人儿。这银官儿走了一阵红运,挣了不少的钱,末了遇见一个大拐子,拐了个落花流水,一文儿也没剩下。您说他是合得着合不着!魏三儿走了以后,还二次来过。我没认真赶上他的戏。大概不是还没养活我呢,就是我一两岁的那几年。好象方松龄倒跟他学过几出,我弄不清楚,不敢说切实的话,这不过是个大略儿罢了。归齐,魏三儿这个人是死在京里头。”延四爷道:“《燕兰小谱》记过魏三儿,杨掌生的《京尘杂录》也有魏三儿的事,老礼王爷,就是自号汲修主人的那一位作的《啸亭杂录》,那本子上,谈这魏三儿比掌生说的仿佛还详细一点。目下七王爷抄这部书,却是删了这一条,也似乎不必。野史原该记载风俗的,不一定专偏于政事兵戎。”小峰道:“通论, 通论!这小说一门,原可以不和正史一般。只是少说些淫邪话就算上品。我们这一科的状元徐颂阁,就烧过淫书,只他这个人却不甚戒淫。”延四爷道:“不戒淫是自家的过处,烧淫书是替别人省了罪孳,总算功德。”一客道,“四爷好唱戏,能登台,却不愿别人走票,大约也是这个主意。”延四爷道:“那又不然。我并不拦人走票,只不愿人下海就是了。”喜禄道:“下海也不得一样。那真正打到我们行里去的,叫作下海;那又吃肉又嫌腥的,只算在海边上。”小峰道:“不然。依我看,那真正打入戏班的,叫作下海。那戏班不要,只靠走票使黑杵的,便叫作下河。那唱滦州影戏里面二黄戏的,便叫作下沟。那自己有身家,端架子,一面在戏班想钱使,一面又要充缙绅先生,定要和我辈呼兄唤弟,这路人只算下溺尿窝子。”满座人听了,都笑得接不上气来。延四爷道:“这一路人实在可恶!小峰虽是嘴缺,骂的却不差。” 又向喜禄道:“蔼卿,你说魏三儿的年月,还不准成。”喜禄道:“我原有些恍惚,求四爷指教。”延四爷道:“他是乾隆时人。他的名儿是宛卿两个字,长生是他的号,搭在双庆班。从他一红,京中几个名班,什么萃庆、大成、裕庆、余庆、保和,都不行了。我也没赶上,只听老辈子说罢了。方松龄是跟他徒弟学过,也不曾见着他。”一客道:“方松龄就是教过那闹科场案的平龄的,如何赶得上魏三儿!这才几年的事!”延四爷道:“平龄也是胡闹,究竟没得着真传授。”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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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1
春山道:“魏三儿是闹清楚了。我还得问问,这贴水鬓、梳大头,是怎样弄法?”喜禄道:“那得先用鹿角菜水把头发做成鬓片刷了,贴在额上,再用带子一缠,拴上线尾子,戴上网子,安好了大头,挽起髻来就算成功。只带子却是露着,必得拿水纱遮住才行。”春山道:“还是先擦粉,还是先贴片子?”喜禄笑道:“先擦粉。要是先贴片子,可就糟了。”春山道:“踩跷又是怎样?”喜禄道“跷可难的多!这物件的样子,也是照女人的袜子一样,只那袜口上却有两根长带,和女人裹脚条子尺寸差不多。把脚心贴着跷板子,用带捆起来,那跷却在脚指头前面。站了起时,脚后跟悬空离地,单靠五个脚指头带着木头,走路、使劲可全仗着腿弯子,要是腿弯子绷不直,就叫不行。没有三冬两夏的工夫,别想走一步儿。踩跷的就怕在台上站着,站的时候大了,格外费劲,比真正缠脚的还要命!所以,我们踩上跷站的时节,总是两只脚来回倒换,些微的塌塌腿,为的省力。您要真问起我们幼年的跷工,我受的那罪比个姑娘裹脚,不在以下。列位爷台们只说我在台上走起来,风摆杨柳似的,象个里头人,哪知道我吃的苦,真跟里头人一模活脱呢!话又说回来了,列位爷台见了我,要是不把我当个女的,只认我是男的,我也就早没饭吃了。”延四爷哈哈大笑,却不听见昆小峰说损话。再看他时,只见他在那里正襟危坐,摆道学腔儿,大家越发笑个不休。
延四爷吃了饭,把客送走,也想套车回去。不料这顿饭吃的功夫太大,跑堂的说城门关了。喜禄道:“既如此,何妨到我那个榻榻儿里喝口茶再说?”延四爷道:“使得。只是你不用预备茶,我看小峰酒没尽兴,少时到你那里,再找补一回,不把他弄塌了不算。他家老太太虽说严一点,却是不干预吃酒的。”喜禄道:“有有,别的没有,黄酒我家里多的很!”于是一同奔了韩家潭,到安义堂,大家坐定。
谈了一会儿,喜禄叫他几个徒弟出来,给延四爷请安。内中有个胡狗子,是唱衫子的。喜禄道:“我从不真教徒弟,总是给他们请先生,只这狗子的《祭塔》是我教的。因为我请了个先生,唤作李鬼子,要给他教《因果报》,我说那戏唱了压运,叫他教出《祭塔》吧,反正是反二黄。若论调句、腔儿,《祭塔》比《因果报》还多一点儿。那《因果报》,归堆儿就是娘怀儿一个月怎么样,娘怀儿两个月怎么样,一直数到十个月算结,甚没意思。再说披着头发,勾个鬼脸,没有《祭塔》扮相起眼。谁知李鬼子这个人竟是行中力把,将教到摇板二黄,还没开反二黄呢,他把士林的‘士’字念倒了尖团,成了‘四’字了。我挑了他一句眼,他就不愿意。谁知无心中给他开饭,弄了一碗蒸蛋,他越发恼火了,竟自一去再也不来。”延四爷道:“你也太少检点,这碗菜确是不该拿出来。”春山道:“这是何故?”延四爷道:“他们内行辞先生就是给蒸蛋吃,小名儿叫作滚蛋。”春山忍不住笑了。喜禄道:“我也恼了,因此亲自给这孩子教了一出《祭 塔》。”延四爷道:“既是你自己教的,必然是好。只不知此时磁实了没有?”喜禄道:“磁实了,嗓子也够用,足唱高调门。”延四爷道:“既然如此,咱们来来。”便从墙上取下一把胡琴,定了工字调,拉将起来。喜禄吩咐狗子道:“唱!”那狗子不慌不忙地唱了一出《祭塔》,声调宛转,音节凄凉。延、孙两人齐声叫好。看那昆小峰,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在那里看。延四爷道:“你真正焚鹤煮琴,大杀风景。”放下胡琴,急抢到手中一看,原来是一本朱子小学。延四爷道:“你怎么如此迂腐!”小峰也不答言,又掏出一本书来,延四爷又抢过去,却是一本《金瓶梅》。延四爷道:“你是安心,今日预备着跟我混搅。你真岂有此理!”春山也十分好笑。喜禄道:“想必是昆老爷想吃酒了,所以拿书解闷!”延四爷道:“他何尝是解闷!你是不懂得文墨里的事,他这两本书,简直带来拿活人开心的。他便是《品花宝鉴》中的高卓然,实在万难。”
喜禄正吩咐烫酒,那昆宅已有下人来接,说:“夜城门开了,老太太等爷说话呢”。昆小峰应了一声就走。喜禄还要留时,延四爷道:“不必。他住在崇文门内干面胡同里后罗圈儿胡同,路上还得走半天呢!我却尚未尽兴,意欲拉春山在此作竟夕之谈。我知道蔼卿是能熬夜的,不知春山意下如何?”春山道:“情愿奉陪。”
小峰去后,酒才烫热,三人坐下共饮。孙春山道:“昆公颇好诙谐,不料他事母却能尽孝。”延四爷叹道:“他那位太夫人,本是世上少有的,他焉能不竭诚奉养!他这太夫人姓董鄂氏,是他继母。他有两个兄弟,却是这董鄂太夫人生的。他四岁时生痘子,太夫人焚香告天,愿把自己之子替这前窝里的。果然那两个都死了,只留得他在。太夫人也没再生育,待他一若亲生。他怎能不孝!他这个人别瞧好玩笑,正经起来也极正经,和陈子韬恰正相反,而又相类。子韬那人虽是陆王派的理学家,有时也极能诙谐,并不是老板板的。他伯父本和先恭肃壬辰同年,原有世交,如今我却作了他的房师。目下他教的学生学名叫那桂,据子韬说很有出息,他这东家铭安,是我丙辰同年。铭爷的哥哥,唤作浦安,也是个翰林,是前不几年闹科场案同柏中堂一同弃市的。浦安的儿子,今年不过六七岁,也跟着子韬念《三字经》。那孩子叫那桐,是新起的学名,我也见过,生得胖胖儿的,是一个绝好的小胖小子儿,怪有味儿的。”说罢连饮了两杯酒。
春山道:“浦安就是错荐平龄的吗?”延四爷道:“不,不,平龄出在邹应麟房里,他另是一案。还有人说,中举的另是一个,出场便死了,才给票友惹了这场祸。种种传闻,却也可笑。”春山道:“平龄有人说他竟是戏子,也未免冤。”延四爷道:“平龄虽非戏子,品行却不甚端正。”春山道:“又有人说,孟都老爷参平龄,是同平龄有别的情节。平龄又招揽了别人,才弄得孟都老爷吃了醋,惹出这件祸来,是有的吗?”延四爷道:“那是秦桧的话,叫作‘莫须有’。只我辈当以忠厚存心,不说也罢!”喜禄道:“本来我们唱旦的最不可同人亲近,只要沾一点边儿,就有闲话。就拿我说罢,本来前后台人缘都不错,和我好的太多。只是到了别人嘴里,便要编派我,我也不知做过多少人的媳妇儿了。这位平爷要不唱旦,大约没这些砸词儿。”春山道:“那也分人分事。”延四爷望着他摇了摇头。喜禄又斟了一回酒,伙计端上点心。延四爷些微吃了一点,见天色将明,上车进城去了。
春山也就归家,休息了一天。次日,出门拜客,从大栅栏经过,见各戏馆门口贴着黄纸小条,写着“忌辰”二字。春山暗想,既是忌辰没戏,喜禄定在家里,不免还找他去。遂命车夫奔安义堂。到了门首,忙忙的下车,走了进去,见喜禄紧蹙蛾眉,在那里吞声饮泣,只那手绢上已有好几点的泪痕。春山问是何故,喜禄道:“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街坊,纵着小孩子十分的欺负我。”春山道“怎什欺负你?”喜禄哽咽道:“十爷请到门外墙上看一看,就晓得了。”春山急出门抬头一看,由不得笑将起来。
要知是何缘故,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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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用机谋毓四赚脚本 施毒计德海杀伶人
话说孙春山走出安义堂门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墙上写着许多污秽言语,都嵌入喜禄的姓名。又画了一个不堪入目的物件,旁边有行小注是“胡喜禄家常便饭”。字写的如同蚯蚓一般,七歪八斜十分难看。春山由不得发笑,猛回头见喜禄也出来了,怕他僵了,忙把笑声敛住,同喜禄仍进去坐下。
春山道:“胡老板不消生气,这也不是街坊同你有岔儿,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罢了。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大可以不必理它。”有个跟包的在旁道:“十爷不知道,这条街上住的内行很多,怎么单往我们门口胡画?总得想法子把它压下去。要不然,叫别的老板瞧着笑话。”春山道:“这全是小孩做的,你到各家知会他们家的大人一声,就算完了。”喜禄道:“不行,这宗办法已经试过,简直没用。”跟包道:“这儿左右邻的外行,不多几家,我都去遍了。他们都徉徉不睬,还有不讲理的说,‘怕这些就别唱旦。”春山道:“他能写,难道我们不能洗吗?”跟包道:“不是一次了,洗了再写,有十几次了。要不,我们家 二爷,怎么气得哭呢!”春山道:“我去找坊官说一声,叫他弹压弹压。”喜禄道:“我也想,这事非官面有人不可,十爷就辛苦一趟吧!”
春山立刻出门上车,到了坊里,见了坊官,把这段情节说了,托他照应。坊官道:“安义堂旁边的住户良莠不齐,还有六部各司的老爷们,若是他们的孩子,我怎惹得起?被他问个庇护伶人的罪,那倒给喜禄招出不好来了。”春山见说不拢,便辞了坊官,仍回安义堂来,对喜禄道:“坊里不管,只他的话也近情理。莫若去求延四大人,找都老爷”。于是喜禄吩咐套车,急急的洗脸换衣,同春山到了狼家胡同延宅。
延四爷请了进去,一见春山,便道:“春山,前日失言,你知道吗?”春山呆了一呆,回答不上。延四爷带笑说道:“就是分人分事的这句话,蔼卿碎豁唱旦的,你挂什么僵!慢说你还没上过台,即便认真的登台,哪怕梳头擦粉,只要进了青龙门,卸下大头,依然是本来面目,又有谁混编!你那一句分人分事,未免小气。”春山陡的想起,听得人言延四爷年轻时也唱过旦,便应了个“是”,没再说什么。喜禄把自己相求之事说了,延四爷道:“容易。你们那一城的都老爷和我有世交,他伯父作直隶藩司的时节,我们老大人正作直隶制台。只消我给他一张字儿,托他出个‘禁止在墙上书写淫词’的告示,就算了。”喜禄忙请安道谢。延四爷道:“蔼卿,这也是你自找的。你以后少拿自己开心,惹的别人也拿你开起心来,你又僵了。”喜禄答应了几个“是”,又坐了一会儿,与春山一同告辞。
春山回家去了,喜禄也回转安义堂。还没进大门呢,郝德宝来了。喜禄知有后台公务,正要向前招呼,不防道旁蹿出一条野狗,把德宝腿上抽冷子咬了一口,德宝扑地倒了。这边的跟包把他扶起。谁知德宝素有中风的毛病,这次一跌,立刻勾起内风,痰迷心络,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喜禄忙叫自己的车送他回家。
到了晚间,后台的那件公务自有那些晚出屉的管事,前来同喜禄接治,不在话下。
次日,喜禄下了戏房,知那先出屉的郝先生,已是先听蝈蝈儿去了。喜禄不胜叹息。唱完了戏,封了四千当十钱票,差人送到郝家,作为奠敬。郝德宝的娘嫌少,给退回来了。喜禄道:“这位老太太真不懂事。”便不去理她。
郝家接三之日,梨园中人到的不多几个,毓四却夹在里面。毓四穿件孝袍子,系着孝带,里里外外招呼些杂事,十分用心。众人不知他是什么交情,暗暗纳罕。那春台武行头沈小庆恰也在场,便道:“毓老四,你跟死鬼是什么朋友”?毓四道:“他是我的把哥”。沈小庆笑道:“原来你是个小把弟。”毓四道:“我们是把兄弟,他是个武老生,他的小把弟应该是武小生,用不着我。”小庆骂声“狗头”,便狠狠地打了毓四一个嘴巴。毓四转身便走,回过头来,才瞪了小庆一眼。
晚间接三,众人各拿一股香,和尚敲着饶钹,七零八落,在街上走了一转儿。沈小庆和任七并肩而行。任七道:“大哥,你的三元儿在龚翠兰门里当徒弟,学的很好的老生,将来总该有饭吃。”小庆道:“小孩子哪里靠的住,他已经变了嗓子了。”任七道:“这话也是。谭老旦的儿子望重儿也不行了,文戏已经不能再唱,改了武生了。他父子都在三庆班,程大老板是不用武行的,这小子没地方唱了。”
说话间,送三之事已毕,大家各散。只毓四一人不走。郝老婆子问道:“您贵姓哇?”毓四道:“干娘,怎么连儿子都不认得了?儿子叫毓四,是亡人大哥的把弟。”郝老婆子道:“既是我儿的弟兄,他这一场丧事,家里一个亲人男丁没有,你倒得多分心。”毓四道:“这件事是应当效劳的。我特地在安老爷那里请了假来跟您作伴,今天儿子不走了。好在您这里独门独户,不是杂院,住得下。”郝老婆子答应了,便把毓四安排在厢房里。给他一支蜡台,随后又拿了一副被褥进来,说天气冷,不要冻坏了。毓四接来铺好,略躺一会,重新爬起,听一听上房,郝老太并无声息,想是睡着了。然后拿着这支蜡台,放轻脚步,向四周围仔细看了一遍。只见这间厢房里,堆着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都是无用的·毓四暗道:郝爷真是谨慎的人,他的本子,这屋里一本也没有。再看这支蜡快要灭了,只得倒在炕上,胡乱睡了一夜。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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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2
次早起来,郝老婆子已经起身。毓四借着请安,挨人上房。此时上房中间停着灵,郝老婆子住的右边一间,左边上首一间,原是德宝自家住的。他妻子早亡,没有孩子,那间房便算闲了。毓四停住脚步,望里面一张,只见贴墙两只大柜,都上着锁,他料是本子,不免多看几眼。正在出神之际,猛不防背后有人,象似郝德宝的嗓音,说道:“你瞧什么?”毓四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原来却是郝老婆子。他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一定神,才上前请安。郝老婆子邀他到屋里坐定,说了好些苦况,唠叨不已。毓四道:“干娘放心,大哥待我不含糊;大哥死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一样。如今大哥的丧事,将来干娘的过活,都在毓四一人头上。已经嘱咐家里,给干娘糊房呢!儿子住在狗尾巴胡同,等大哥出了殡,就请干娘过去住。今天我就可以搬东西。”郝老婆子道:“你大哥在日,我不常在家,却仿佛瞧见你来过。你和你大哥几时拜的盟?”毓四道:“干娘到底是认得儿子,足见不是蒙事。儿子和大哥早拜了盟了。”郝老婆子道:“总算你哥哥没白认识你,到今日还肯给我们家分心。”毓四道:“我知大哥没有坟地,不如就埋在南下洼子,头七就可以出殡。儿子立刻找杠房去。”说着起身走了。
下半天果来回信,还带来了两名碎催,进门便道:“杠房已经停当了,您的房我也替辞了。莫若今日就动手搬家。”郝老婆子连声道“好”。毓四道:“大哥好些本子,不知收在哪里,今日咱们先搬本子吧!”老婆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只你大哥活的时候说,那东西很值钱呢!”毓四沉吟道:“那就先搬别的。”郝老婆子只许他搬了些狗窝鸡罩,旁的物体一点没动。这晚毓四仍在郝家住下,临睡之先,拿出一包银子,送给郝老婆子道:“干娘,我哥哥的灵在家,哪一件不要钱使!您先留着这儿个钱用吧。”郝老婆子收了。毓四陪她说些闲话,又谈到本子,老婆子道:“那屋里靠里首的柜里,大概都是,我摸不清楚。”毓四摸着这根线头,好生高兴,便去睡了。这一觉十分香甜。次日清晨起来,自己跑回家里,招呼碎催,仍到郝家,不由老婆作主,把那一柜本子都搬走了。当夜竟不再来。
第二天,郝老婆子有些丧家应办的事,拿出毓四给的银子,托先前给德宝买装裹的那位街坊去换钱。谁知都是假的。老婆子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央那人去到狗尾巴胡同找毓四。那人去了半天,跑回来道:“北京城里有二十多条狗尾巴胡同,他究竟哪个狗尾巴胡同?实在找不着。我看这小子不大老实,别是闹鬼吧?”老婆子一点法子没有。
过了一宵,就是头七。一清早,沈小庆、任七,还有几个唱武戏的,一齐来了。文行也到了四五个人。比接三那一次人又少了。小庆道:“这都是本家儿不撒帖子的毛病。人家大约还不知今日出殡呢,我们要不是耳风快,也是不晓得。”有一个人道:“这位郝爷活着的时候,爱向人前充老前辈,架子太大,人缘本坏;这位老太太更岂有此理。听说为争份子,把胡二老板得罪了。您说可笑不可笑!”小庆点点头。等到午后,没见杠房来人,郝老婆子急了,走将出来,把毓四这件事说了。小庆忙问毓四回来了没有,众人道:“我们都在这里,何曾有毓四的影子!”小庆勃然大怒,便同众人去找毓四。那几个文行的却是溜了。
小庆道:“老话儿说的好,三人成众。我们已经不止三人,这几块乏料不要他也罢!”心急腿快,不多时到了毓四家,不问情由,一齐抢了进去。毓四正在那里归着本子,恐怕有失,连忙迎将上来。众人问他郝家的事,毓四道:“奇怪,郝家死了人与我什么相干。我要到安老爷那里去呢!”叫毓五不要走开,他竟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外。众人起来,齐声叫打。毓四面不更色,笑道:“我是个黄带子,打了我,是要灭门九族的。”众人听了,果真不敢走拢来。忽然道旁闪出一人道:“毓四,你既唱了戏,你的带子就革了。然而你拿大话拍谁?”毓四见了这个人,叫声“哎呀”,双膝跪下。小庆看时,原来是个熟朋友。这人也是个宗室,唤作敬信,号子斋,是正白旗管下,现作宗人府的笔帖式,颇有几文钱。观音寺聚宝堂饭庄子,有他的股份。是个爱管街面闲事的人,因此毓四怕他。当下小庆把毓四欺负郝家的情由,说了一遍。敬子斋也生了气,喝令众武行结实打。好在毓四还未起来,众人趁势将他按倒,动起手来。毓五在家里知道势头不妙,怕吃挂落儿,哪敢出头。行人都围拢来看。毓四本是个瘦小身躯,众武行的拳头又格外结实,被他们打得上天无路,入无门,便也抄了孙大个的旧文章,“祖宗”“老爷”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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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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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2
正在捣乱,远远的一辆车儿,一匹银骡,自西而来。车夫直嚷让路,这里见没有顶马,料不是大官府,哪肯理他。车中坐的官儿吩咐把车停住,叫仆人走来,看是何事。岂知这仆人同这些打人的、挨打的,都认识,忙对官儿说了。那官儿跳下车,走过这边,一眼望见敬子斋,便先同他招呼。子斋见了,大声叫道:“不用打了,然而立四爷来了!”沈小庆等只得放手,便一齐过去请安。毓四却不能动弹,倒在地上,只叫四爷救命。立四问道:“是怎么一件事?”敬子斋道:“立豫甫,然而你不知道。”于是指手划脚把小庆方才告诉他的话,学说了一遍。立四道:“毓四诚然可恶,你们想把他怎么样?”小庆道:“奴才想到精忠庙同他讲公话,把他革出梨园。四爷是内务府的人员,正管的着这件事。就求您作主。”毓四听了,只叫“四爷公侯万代,口下超生”。豫甫命仆人唤毓五来,问他虚实。毓五怕犯众怒,只好卖了他哥哥的底。豫甫想了一想,对众人道:“毓四果然万难,但你们办法也嫌太重。”众人道:“求四爷作主,我们无不听命。”立四道:“教他拿钱发送德宝,并养活他娘,就算行了。”众人都道:“四爷台谕,谁敢不遵。”毓家弟兄更是满口答应。子斋道:“立老四,然而你真会了事,然而便宜了他!”当下大家各散,毓五也扶着毓四回去。
次日,毓五找了一档子五虎棍,把德宝抬埋,把他娘接了家来养活。毓四这个儿子总算是作定咧!他受伤甚重,躺的日子也跟孙大个在宣城时节差不多。
这个消息,不知被谁传到小安子耳中,只没提起本子的事情。德海道:“这小子入的实在可恶!我听得人说,他给我弄科班,就宰了我不少的白花花。如今屡次告假,不替我办事,专在外面捣鬼。我必得惩治他。我有法子叫他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于是想定主意,那天借着春酒为名,预备了一桌上等酒席,把他哥儿两个找来,命毓四上座,毓五次座。还有几个府里有头脸的管事人作陪。自己坐了主位,举杯说道:“众位在我这里,一年到头的辛苦,没有什么可敬,就请放量多喝几盅吧!”说罢一饮而尽,将杯子一照,叫声“干”。众人道谢,照样干了一杯。好几个小太监象穿梭似的,在旁轮流斟酒,真个是酒如泉涌,饮似鲸吞。吃了好半天,那安德海还叫一班九顶娘娘宫的瞎爷,靴帽袍套的说了一大段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评话。说的是三保太监郑和入女儿国,那些女子都想嫁他,后来三保太监吃了丹药,居然娶了红莲公主的故事。那些瞎子聚精会神,诙谐百出。小安子听得十分高兴,叫取大杯过来,小太监答应了,忙在众人面前都换了头号大杯。小安子道:“老四是大量,今儿又是首席,咱们合席得敬一杯。”众人自然随声附和。毓四一瞧,席上连自己共是十人,即便毓五不算,至少要喝八大杯,连忙说道:“奴才哪有这宗造化,实在老天没赏那大的酒量。”小安子正色道:“每人只敬一杯,老四再要推托,就瞧不起咱们咧!”说时首先敬了一杯。毓四不敢不饮。众人接二连三的敬酒,立逼着毓四喝干,稍迟一点,便说他眼里只有总管,瞧不起别人。毓四没奈何,一口气喝了五大杯烧酒,便觉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第六杯又到了,毓五道:“奴才替喝了吧!”小安子道:“不行!你能喝,照样敬你九大杯。”毓五吐了吐舌头,不敢言语。毓四勉强吃完第七杯,他的身子本来不甚结实,新近又挨了一顿好打,虽是调养了几天,尚未复元,任凭他有铁打的酒肠,如何禁得住!当下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小安子道:“老四好量,怎么才吃几杯便塌了,别是装着玩吧?”毓五道:“他实在是过量咧,让我送他回去。”总算小安子开恩点头,当下小太监七手八脚的,扶着毓四出来。毓四已不能动了,毓五雇了一辆车,把他抱了上去,到了家,毓四躺在车里下不来,毓五再去抱时,却已死了。毓五怕车夫向他多要钱,急急忙忙把毓四死尸当作猫儿似的拖进了门,打发了车,才嚎起丧来,恨道:“四爷这条命,被小安子活活害死,我与他誓不两立!”
要知毓五怎样替兄伸冤,且看下文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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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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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敬子斋片言解讼 侯老儿决意罢婚
话说毓五把毓四尸首背进屋里,放在炕上,跺足道:“安子下此毒手害了我们四爷,我这碗安家的饭,大约也吃不牢了。我虽革除宗档,我的本家还多着呢,明日找他们到宗人府告状去。”毓四的女人是早死了。毓五的女人向来与毓四不甚说得来,见他死了,不大理会,只对他丈夫说道:“告状不告状,不吃紧;只四爷留下来的钱,您倒得弄清楚。”毓五道:“我知道。”
这时,郝老婆子知道这个消息,从厢房里跑过来,倒哭了几声“我儿”,又夹七夹八的念了一阵阿弥陀佛,又对毓五道:“你哥哥死了,从今以后,就靠着你养活我了。要不然,我只得跟你哥哥一块儿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叨唠了大半天。毓五把他无可如何.还是毓五的女人好言安慰他,才回房去了。
毓五胡乱过了一夜,次日起身出门,找着本支几个宗室,说明此事,求他们告状。那些人听说跟安子打官司,嘴里虽不含糊,心里却实在害怕。议了半天,毫无头绪。毓五知道没用,退出来吃了点东西,便到戏馆里见着沈小庆,爬下磕头。小庆问是何故,毓五道:“我哥哥叫安子治死了,我要告状,非找敬信不可。您给敬爷多年相好,求您帮个忙。”小庆道:“你哥哥虽说不是个东西,却也不犯死罪。这件事我替你办。”毓五又磕了个头。小庆戏完,同了毓五到敬家来。
敬子斋正在会客。那位客听说又有拜访的,忙告辞而去。小庆、毓五站在门首,同那客撞个对面,认得是内府司宫,叫做崇礼,都过来请安。崇司官略为周旋,上车去了。
子斋把他两个让进客厅,小庆举目一看,只见房屋不甚轩敞,摆设颇为讲究,中间炕上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盆汉玉,靠窗户旁边有一张大八仙桌,还有几把椅子,炕椅的铺垫全是平金绣花宝蓝缎子。墙上挂了些字画。地上两边都摆着大玻璃镜。花磁盆里的梅花足有三尺多高。毓五跪下就磕了一个头。子斋道:“不是大年初一,不是节,不是生日,然而何必行这个礼?”毓五道:“爷还不知呢,我哥哥死了。”子斋道:“他死了吗?然而这孩子早就该死。”毓五道:“不是好死的。”子斋道:“好死不好死,死总不过一回,然而不算什么要紧。”小庆听子斋说话风凉,忍不住叫道:“子斋别混他,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你报仇呢!”子斋道:“报仇是该的,然而不知仇人是谁?”毓五道:“是安德海。”子斋吃了一惊道:“你不要命了吧?然而怎到太岁头上动起土来?然而到底是怎样结的仇?”毓五便把安德海灌死毓四,自己求本支宗室告状大家不管,要求爷台帮忙的话说了。子斋怒道:“安子太没王法!擅敢用烧黄二酒灌死活人,真正该杀!然而卤莽不得,还要大费商量。沈老板,咱们坐下,慢慢的细谈。”就在椅上坐了。小庆道:“毓老五还跪着呢!”子斋道:“免了长跪,然而坐着讲话。”毓五站起,在旁边坐定。子斋道:“你要打官司是该的,然而我问你,你哥哥是刀砍死的?”毓五道:“不是。”子斋道:“脖子上有脑袋?”毓五道:“有。”子斋道:“是斧剁死的?”毓五道:“不是。”子斋道:“缺一只胳膊,短一条腿?”毓五道:“不缺不短。”子斋道:“却又来!你哥哥既不是刀砍的,又有脑袋;又不是斧剁的,又不缺胳膊短腿。你方才说他怎么死的?”毓五道:“爷真忘的快,他是灌死的。”子斋道:“我知道是灌死的。这先莫说是告小安子,你就去告个平民,只怕也不会占上风的。然而先莫说现在的这些官儿,就是遇见大宋朝日断阳、夜断阴、清如水、明如镜那位包文正包老爷,怕他也审不清的。然而莫怪你本支的那一群灰孙子不肯出头,依我看,你这报仇的话歇了吧!”毓五道:“牛吃房上青,风刮千斤石;状纸入公门,无赖不成词。只一口咬住我们四爷是小安子毒死的,难道他就白毒死人吗?”子斋道:“你这话,不但放狗屁,简直放屁狗!有你一告,然而有他一诉。座儿上的不能专凭一面之词,要是审出你哥哥是好酒灌死的,不是毒死的,你这借尸讹诈的罪名背得起吗?莫说是好酒灌死的,然而就是毒死,那安子是个什么样儿的势力,也不难托刑部照应,他一照应,自然硬打作是酒醉死的。话又说回来,你哥哥就是没脑袋,缺胳膊,短腿,只怕安子也决打不到偿命的田地。依我的主意,然而你还是不惹他为是。”小庆道:“这实在是好话。毓老五,你就自己拿主意去吧!”毓五叹口气道:“爷台说的向着我的话,我还有什么说的!”子斋道:“然而我实在是替你打算,并不是向着安子。你不用忙,安子的好运决没有十年,早晚把脑壳弄没了算散伙。我料的一定不差。然而你莫把我当作俗等之辈。我也是个书家。我们老太爷,大约是庚子的进士,一肚子文章呢!我小时节,也念过几年《三字经》、《百家姓》,那些大才子书《三国》、《列国》,也都吃得透。前头金圣叹的批语,叫我圈,我也不过圈错一两句。就连新翰林昆小峰都佩服我。我张嘴儿就说‘然而’两个字,要不是念过几年孔圣人的八股决不行的。小峰向来见了我,总要称我一声然而先生,就可知我的学问了。若不是这两个字用的恰当,人家怎能这样恭维,竟不叫子翁,反把这然而两个字替了我的大号呢!”小庆道:“究竟念书人透亮的多。”毓五道;“既不打官司,我可要回去,给四爷买装裹去咧!”子斋道:“然而别忙。你既找了我一回,我一点主意没替你拿,白让你跑一次,然而叫街面上的老爷们知道,我就不够朋友咧。然而我给你五两银子,拿回去好好的把你哥哥的狗骨头,拿去喂蚂蚁。你哥哥作了回子你们家的儿子,然而你可别叫他白托生。你可是买副棺材,哪怕木料乏,可得厚点,然而不许用狗碰头。不拘怎么样,得找找杠房。不许用五虎棍,然而钱不够了找我,我决亏负不了你!”毓五接银,叩谢而去。
小庆道:“子斋轻财仗义,真正是个英雄。”子斋道:“然而英雄出自绿林。沈老板,然而你这话捧我,捧的不很象。”小庆道:“圣贤爷人还称他是英雄呢,何言绿林二字!”子斋道:“圣贤爷也是闯江湖的出身,到底不是发过科甲的。然而没孔圣人高贵,到今日谁能出的了他的圈儿!然而你瞧,人家留的八股试帖,真正是日精月华。”谈了一会儿,小庆告辞回家。毓五却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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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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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2
子斋道:“你又来做什么?”毓五道:“棺材铺讹人讹的厉害,还求爷台给想法子。”子斋道:“救人救彻,杀人见血。然而这不是什么难事,那惠丰堂隔壁儿的那家棺材铺是我的买卖,我拿张名片,你到柜上抬一口,算我给你的,一个钱不要你的。然而就把你哥哥装咧!”毓五道:“还求爷台在名片上写几个字儿,免得柜上麻烦。”子斋道:“然而世界上最麻烦的,就是写字。我懒得写,派一个当差的领你去吧!”毓五道:“爷台天恩,我变驴变马也报不过来。”子斋笑道:“这算什么!我是个顶天立地大丈夫,要与皇家作栋梁,岂肯打这几个钱的算盘!那马老二拿我的钱,办外国买卖,发了多大的财!我一声都不问。你说你要变驴变马,然而马二这小子又该变什么东西?”便叫当差的取了名片,领着毓五去了。
街坊邻舍晓得此事,便十分夸奖道:“这敬子斋肚子虽然欠通,却是个好人,比那中过状元的豆腐皮,还许强一点。将来必有收缘的日子。”子斋听了也甚得意,只这“不通”二字,他却不肯认账。
过了两天,毓五的帖子来了。子斋另封了一封银子作奠敬,派人给毓五送去。
这人去后,管门的拿进一封信来。子斋拆开一看乃,是崇礼约他在庆和园看戏。子斋道:“绶之约我,是不能不去的。”遂换了衣服,出城往大栅栏而来。
这日,庆和园是春台的转儿。绶之请的客是内务府人员居多,文索、立四,并王小玉从前谈过的那个王二老爷都在其内。王二老爷略坐一坐,辞了主人,往广德楼看三庆班的戏去了。
绶之道:“各有所好。这个人是长庚瘾,比什么都深。其实这班里余三胜、胡喜禄,全听的过。今日还有出《连环套》,是沈小庆新排的。他却不愿听,又去赶长庚的《换子》。”文索笑道:“我听延树楠延四爷说,长庚这出《换子》不见甚好,还有跑板的地方呢!”
当日散了戏,绶之把众人让至饭庄。只见那里十分热闹,上首三间屋子,黑压压的挤满了梨园中的人,却全是老生行。这里少不得向伙计打听,才知是程长庚收一个新下海的徒弟。文索道:“这事早听王绚云说过,只不晓得他的准日子。大约绚云还帮他几个钱。绚云自己因是个旦,所以今天不来。仿佛这下海的人还是个军官,跟着曾、李诸帅打过安庆的。”立四道:“当日破安庆,奏报的是曾国荃,怎么又有人说不是曾九帅,反说是李续宜呢?”文索道:“这有原故。只因李军办理安徽军务颇有头绪,忽奉圣旨,把他调往湖北,那里换了曾九。曾九恐怕自己办不了,便和李续宜私定计策,叫他留在安徽,自己却到湖北,彼此换着。带了几个心腹幕宾,凡有奏报,你写我的官衔,我写你的官衔。朝里自然有人替他们遮掩。所以这安庆一功,竟把主将姓名都弄混了。”子斋插嘴道:“然而虽是这样说,然而这话也不一定真实。”文索道:“管它真不真,留个话把,叫说书唱戏的多番唇舌,未为不可。即如今日看的《连环套》,内中那个梁九公,何等威势!咱们久住内府,何曾见过这么大的老公?难道一样大清两样制度不成!”子斋道:“我听老辈说,然而梁九公实在是有的。”文索道:“这些故事再瞒不过延树楠。据他说有部小书儿,叫什么阶外史,里面有这梁九公的事。他专会做蝈蝈葫芦,绰号就叫做梁葫芦。人是有,只象戏上唱的怕是不真。”绶之道:“我听说梁家园就是他的花园子。”文索道:“不,我也听延四爷讲究过,这梁家园,是位中堂叫梁什么标,他的别业,与梁九公不相干。我家从前有位书启先生姓倪,是广西人,也好谈这些古迹儿。可惜我记不清了。”立四道:“我听说这回打安庆,还有梨园朋友呢!”文索道:“不错,就是常到我家的那个王小玉。这人已经死去成神了。那曾、李换官衔,李军破安庆的话,我也是听安徽来的唱戏的说的。”立四道:“梨园中人说这些事,都有点不靠实。那沈小庆总说陈官俊陈中堂是咸丰五年死的,上月我买了经板库陈文悫公故宅,同他家中人一谈,才知老中堂道光时就不在了。又如国服满了一百天,只要未曾开戏,他们戏班并票友中人的口头语,便仍叫作百日期内,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文索道。“那也分人分事,不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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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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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3
说话间酒席摆齐,众人都是喜欢哄的,便叫了几个象姑,猜拳行令,吃至夜半方散。
这几位住在城内的,赶城而入。子斋到家,知那差人早归,银子是毓五收了。次日,子斋又亲到毓家看了一看。
毓四生时,很能应酬。恨他的固然有人,同他好的却也不少。又加毓五到处低头服小,也还有些人缘,所以吊客倒是日日有的。那些戏班朋友,也少不得去磕头送礼。沈小庆对众武行道:“毓四虽和我们闹过岔儿,却是为旁人的事。从古来没个人死记仇的,我们也得给他个情儿。”众人应了,便都给毓家出了份子。洗心斋的票友听知毓四死了,都来吊祭。这次丧事,倒比郝家体面的多。毓四出殡之日,众票友夹在里头,送了一程。那个好喝酒的道:“我刚才只吃了一碗起身面,没有喝酒,嗓子里怪痒痒的。我得赶紧过瘾去。”旁边有个爱说笑话的说道:“你知道毓四是怎样死的?你得小心。”那好喝酒的道:“我不怕。最好你灌我一灌。”爱说笑的道:“我可不造这个孽。”说着,随着大家送殡去了。
那人一口气赶到侯家酒铺,喝起酒来。侯老儿过来同他周旋。他一眼看见侯老的女儿,便指着说道:“老掌柜,我从前见你的姑娘,她才八九岁,如今隔不多几年,她出落得象美人儿似的了。长的真快。”侯老儿道:“正是。”那人道:“老掌柜,你们没过门的新女婿谭金福,小名儿是叫望重儿不是?”那侯家的女儿,听说此话,便低着头进去了。侯老儿道:“不错,是叫这个小名儿。他五行缺金,所以叫作金福,号鑫培。”那人道:“他父亲真够个角儿,人都唤他作叫天,令婿也被人唤作小叫天。真是父一辈,子一辈;不过究竟是个戏子!老掌柜是清白人家,不该和他作亲。”侯老儿满面通红,一声不响。那人又喝了几壶,一溜歪斜的走了。
他说的无心,侯老儿却听的有意。夜间回到房内,向他老婆叹口气道:“事不三思,终须后悔。咱们两人一不留神,做错了一件大事。”他老婆道:“你做错了什么大事?”侯老儿道:“你不知道,咱家近年虽没有出过什么公伯王侯,老底子可是不错。咱怀宁的本家还不少呢!考秀才的也有,作知县的也有。上年修族谱,还来考查过我生了儿子没有。我说没有,只把女孩儿的生年日月给他写了去了。将来女儿配了丈夫,咱家族谱也得写的。我可不十分懂这些,但是,我听见念书的和我讲究过的。我仔细一想,咱家到底是清白人家,不该把女儿许给唱戏的,将来族谱上写这一笔是受不了的。”他老婆道:“各门各事,谁也管不了谁。什么族谱,什么秀才,全是废话!只要女儿嫁的主儿好,有饭吃,就算得了。”侯老儿道:“我也是这么想。你我又没有儿子,将来养老送终,未必不靠着女儿。”他老婆道:“莫说这样的话!我今年不过三十多岁,作你的填房,已经养过女儿。俗语说得好,先花后果,未必不养儿子。如今好几年不养,也许是冲着太岁咧!等到三月里,我还想到东岳庙子孙娘娘跟前去拴娃娃呢!”
侯老儿道:“有子无子,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意思也不单为谭家是戏子,只怕他家穷,养不活我们,你若果真养了儿子,岂不叫他们更得添累!”他老婆道:“我听说唱戏的发财,你怎么怕他穷?”侯老儿道:“唱戏的也不得一样,发财的真发财,挨饿的也真挨饿。那谭老旦本没什么家当,所仗就是他这儿子嗓子好,能替他帮忙。我因看见谭老旦时常的带着他儿子到那些阔家去,什么王爷大人,都叫他在一块儿坐着,叫谭叫天拉胡琴,叫他儿子唱。听的高兴,大堆的给钱。这才信了姚老四的话,把女儿给他。如今听说他哑了嗓子,不但这宗外财挣不着,连戏班都不要了。他家又不存财,过的很苦。将来女儿怎样过日子!所以才和你商量,莫若同他家来个煤黑子撒帖子,你看怎样?”
说到此处,似乎听见他女儿有叹息的声音,连叫几声 “姑娘”,却又寂然,毫无声息。他老婆便不理会,说道:“既然他不能挣钱了,你快去找姚四想主意。”侯老儿道:“姚四难说话,我还是一直找谭老旦妥当。”他老婆道:“他是原媒,如何甩得开他。女儿不是他的,他能怎样?”侯老儿道:“好在他两家住在一处。我明天就去见机而行。反正我的女儿不给穷光蛋就是了。”
夫妻商议已定。次日,侯老儿果然带来了乾造庚帖,来找谭叫天,要与他退亲。
不知退得成否,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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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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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下
梨园外史 下 民国初年 潘镜芙 陈墨香著
第十六回 酒店主有心寻衅隙 花媒婆无意泄机关
话说谭叫天自与姚四分头搭班,一个人了三庆,一个人了春台,合租了粉房琉璃街一所小房,两家同住。姚四占了上房,叫天住在对面。
姚四本是个摸海教,世祀魔神,便在当屋里,供了些什么金角大王、酽脸大王、师旷十二教主、樊三真人、王四先生、青衣九相公、大赵将军、小赵将军、陈三公子、章玉老娘、林夫人、蒋四姑、朱、杨二仙姑……也有塑的,也有画的,却都是清朝打扮。有的人身兽面,有的玉貌朱唇,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满墙满桌,约摸有一二十位。离奇古怪,把堂屋变作魔窟一般。内中那个师旷十二教主,手中提把胡琴,瞪着一双盲眼,好似不认人的样子,最为难看,据姚四说,这尊神道,最无度量,不懂外场,动不动要作祟;幸亏法力平常,不成大患。也没多少降福的去处,只那些油蒙了心的愚人信服他罢了。所以姚四虽设他的神像,不甚顶礼,然而对于别的神灵,却十分虔诚。遇有喜庆日子,便剁些驴肉的丸子,配上虾米韭叶,在座前供献。
叫天这边,也供着一轴画像,是白衣大士、碧霞元君、关夫子、孙真人、赵玄坛、增福财神,和他本行祖师,与姚四供的大不相同。
那年三月十五日,玄坛赵天君神诞。叫天带了妻子,烧香致敬。刚叩下头去,姚四那里的神,便倒了许多。次日姚四对叫天道:“兄弟,你要供老爷和赵天君这一路的神圣,莫如到庙中去,家中不必设像。昨日赵天君前来受享你的香火,我家的神圣,都吓得跑掉。那走不及的,已吃神兵捉赴斩妖台。可怜这些男女神道,只有大小赵将军,和章林二位圣母,还拿得刀剑,其余都动不得武。师旷十二教主,瞎了眼,一步也不能走,只扯着王四先生,一同躲在你家金福的裤裆里,才有容身之地。再过些时,就是五月十三,你若虔心请得圣贤爷龙驾降临,我家的神,莫想一个得活。因此给我托了个黄粱子,求你把所供诸神,除祖师爷不算,其余都送了吧!自古饶人是福,你若饶得这伙神道性命,必有好报。”叫天依言,果把那轴画像焚化,另绘单身祖师供养。
岂知正神送走,邪神登时作起威福,常在叫天这边抛砖打瓦,只没一个敢惹金福。先还不搅姚家,自姚四妻室病故之后,他们嗔姚四供献不虔,索性连姓姚的也作践得不堪。姚四夜间起来小解,众神道大显神通,把他溺壶砸破,弄得被褥淋漓。姚四无可奈何,次日清晨,向叫天说知。叫天道:“一样的供神,本不该供这些邪神,你不必瞅着世代供奉的老例,竟把他撤了吧!”姚四听了,立刻心粗胆壮,掀翻供桌,把这些不归三教的鬼怪,撕的撕了,打的打了,霎时毁个干净。说也奇怪,从此家宅平顺,魂梦不惊。
姚四酒量甚好,常在侯家酒店吃酒,同侯老儿十分熟识,便给他的女儿说了谭家的这门亲。有人对叫天道:“侯家虽是安分良民,他的亲戚,不少的混混儿,怕不好斗。”叫天倒没说什么,姚四却嚷起来道:“怕什么?都有姚四祖宗呢!”那人无言而去。两家订姻,不到二年,叫天的老婆死了,他本没什么积蓄,儿子金福又因为变了嗓子出科,不能挣钱。出了这桩岔事,如何得了!亏得姚四替他各处张罗。同乡之中,余三胜、余四胜都帮钱,夏大发帮人力,三庆家自程长庚以下,各有赠仪,厚薄不等。内眷里面还请了沈小庆的老婆,及他的嫂子沈大脚帮忙,这场丧事,总算敷衍过去。
不料姚四受了劳累,因此害病,卧床一个多月,方才痊愈。这时到戏园消他的假,见着沈小庆,偶然提起郝德宝、毓四的事情。姚四听了怒道:“毓四如此可恶,真正该死!只这些本子,不该便宜了毓五,应当给他追出来才是。”小庆道:“郝老太太现归毓五养活,这本子理当随着郝老太太。我班中已排了十几出黄天霸的新戏,何耕■死后,和春已散,那出《拿火龙》也归了我们。我正给唐玉喜那个孩子说母龙呢。这班里不少戏唱,谁希罕他的本子?况且毓四已经吃安子弄杀,毓五并不真心替兄申冤,仅借此撒个大网,骗人的钱用,可算是难兄难弟。如今安子也把科班遣散,这件事总算报应不爽,我们何必再去捣乱?”姚四道:“这话也是。只那出《拿火龙》,是唱不得的。馆子里屡次的走水不必说,连里头唱过一回,还招了圆明园的一把火,你排它做什么?”小庆道:“戏名我已改了,头本改作《庆安澜》,二本改作《莲花塘》,不叫做《拿火龙》,那火龙未必再会降灾了。”
当日戏完,姚四回来,同叫天说及毓四,还恨恨不已道:“可惜我病了,不曾赏他一拳。”叫天道:“四哥的拳重,他如何挨得起?”姚四道:“这话不错,他反正是死了,只便宜我少打一场人命官司。郝德宝人虽乖张,却颇敬重我的能耐,我也佩服他的胆子宽,他这一死,在行里总算少了个好老。”叫天点头感叹。
一宵无话,次日是个忌辰,二人通不下戏房。金福出去遛弯儿去了,叫天关了门,将到房中,姚四走来闲话。正说得高兴,外面有人拍门,叫天开门一看,乃是侯老儿,便让将进来。三人在房中坐定,叫天道:“亲家到此,必有所为。”侯老儿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我是为我们姑娘的亲事来的。”姚四道:“你莫非催亲来了?本来金福大侄儿,今年十八岁了,我的弟妹又殁了,我兄弟家中内里没人料理,这事也是不容缓的。”叫天道:“说是这般说,只我现在手里,窘得厉害,哪有力量办这件事?望重儿的亲事,等脱了孝再提吧。我们俗等之人,原不必象书家儿,必要守着老圣人定的大礼,过那二十七个月。可也得看家计儿。”姚四道:“这算什么,你要怕没钱,我找余三胜去,他是咱的乡亲,多少也得给个把儿,再差三十二十,哥哥还垫的起。你只管放大了胆子办事,都有哥哥呢!”叫天道:“余三爷待望重儿是很好的,常说他是个材料,将来必成红角,和他一样。那沈小庆的儿子沈三元,又叫沈全奎的,比望重儿大三岁,也唱老生。余三爷说他差的多,早晚打入硬里子拉倒。望重儿变了嗓子,不能挣钱,余三爷已经帮过他好几次。再者你弟妹的丧事,他又帮了大份的钱,四哥是知道的,我怎么再好意思跟他张嘴?四哥的光景,比我强不得几分几厘,我怎好累你?依我说,还是缓缓手再办不迟。”侯老儿道:“你们少爷也不小了,我们姑娘也该出门子了,你等的了,我可等不了。我没儿子,恨不得早招个姑爷进门,才有靠傍。我们老伴,更是急的了不得。我也知您这几年运气平常,办不起喜事,您刚才嘴里的话,全是我心里的话,我准信全是真的。我简直跟明镜儿一般,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姚四霍地跳起来,把大指一伸道;“高哇!你真够朋友!你的来意,我已明白,莫非打算两家的事,归你一个人办?不用他谭家一文?我也和明镜儿似的,这一猜定猜着了,真是八辈子修不着你这样的好亲戚。”侯老儿道:“姚爷,别说这一厢情愿的话。我这两年生意也不好,发嫁姑娘,还可以对付,哪有力量再管男家。您可不是明镜儿,简直猜走了硝了。”姚四道:“咦?我竟没猜着,依你要怎么办?”侯老儿咳嗽了两声,才说道:“我一个人办不了两家的事,莫如谭少爷另找管得起两家的阔主儿再订婚姻,我也把女儿改许别姓,免得彼此耽误。乾造的庚帖,我已带来,坤造的庚帖,谭老板赏给我吧!您总算发个慈悲,可怜我这无儿望女的人就结啦!”说时便把乾造的庚帖硬塞在叫天手里。姚四早抢过来道:“老小子!少说这不懂交情的话。我是原媒,你这宗办法,不但是撅姓谭的,简直是撅我姓姚的。我第一个不答应。”叫天道:“我也不能答应。”可是他心里有了气,声音发颤,比不上姚四的干脆。侯老儿道:“女儿是我养的,谁也作不得主!谭志道,快拿坤造的帖子来!”姚四大怒,劈脸就是一掌,打得侯老儿火星直冒,他知姚四拳脚厉害,一溜烟跑了。叫天关好门,对着庚帖,坐在屋里发怔。姚四道:“兄弟不用愁,反正不让他退亲罢了。”叫天叹气不答。姚四往自己那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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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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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5
不多时,金福回来,拍着门环,叫老子开门。那姚四的儿子姚齐山,一觉方醒,懵懵懂懂走至门边,一面开门,一面顺口应了一声。金福道:“你怎么占我的便宜?”轻轻地打了他一掌,齐山笑着跑了。金福走进房中,见叫天好似同人怄了气的模样,问起原故,叫天指着庚帖道:“你还问呢!你瞧,那不是因为你?”遂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金福想了一想,说道:“这不是了不了的事。他不过嫌贫爱富,不见得我们就穷一辈子!那个老头儿眼皮子非常的浅,只我们设法抓他百十两银子,这事敢道是完了。只四大爷这一打,却打的莽一点儿。但我们既已莽了,索性给他个莽到底,敢也拗得他过!”叫天道:“百十两银子,谈何容易?这莽到底,也不是个善法。经官告状,我又打不起官司,这件事你到倒莫看的太轻了。”金福道:“老爷子太善了。我总得想法子!叫老爷子一钱不花,静等媳妇儿进门。”叫天只是摇头。听了听姚四还在那边屋,提着侯老儿的名字叫骂,直骂至睡时方罢。
明日,姚四、叫天都往戏房演戏。姚四散戏归来,刚走至五道庙南口,忽地一阵风似的,往头上打来,姚四是个惯家,认定是一根铁尺,侧身闪过,只轻轻的用手指一点,那人仰面倒了。姚四冷笑一声,径自回家。吃完晚饭,对齐山道:“我手里还捏着一个老几的命呢!待我去救他活来。”便重复走至原处。只见许多的人围在那里。姚四闯入人丛,看那人还在地下倒着,铁尺放在一边。姚四道:“众位爷台,我是唱戏的姚四,同这个人素不相识,他无故用铁器打我,我没法子,用点穴法把他点倒。只我也是个好汉,岂肯把他治死?反要给他偿命?如今特来救他。”说着走过去又点了一下,喝声起,那人真也听话,果真伸拳舒腿爬了起来,众人齐声喝采。有那好管闲事的,要拿他送官。姚四道:“不必。”那人喘息定了,撇了铁尺,转身便跑得踪影全无。有认得他的道:“这小子唤作量天尺董二,是个混混儿,专在街上撒野打架,今番却吃了亏。姚先生虽然饶他,只怕他未必甘心。”姚四道:“这样乏货,来他几万,又怕什么?”众人各散。
姚四把他铁尺带回家中,此时叫天亦回。姚四把这节事向他说了,叫天没作理会。金福站在旁边道:“这董二我倒有些晓得,他是小王子赵大的徒弟。”姚四道:“赵大同侯家是亲戚,这事定是侯家支使出来的。但想打姓姚的,却是失了主意。”叫天道:“四哥虽然英雄,但你拳头太重,前番在荆州险些把我吓死。今日董二,只算侥幸。依我看,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作无事。侯家这门亲事,退了也罢!”姚四道:“那也不能由他。”叫天低头不语,看天已不早,各自去睡。
一连数日,姚谭两人,不过戏园唱戏,没甚可说之事。只叫天想着侯家,便坐立不安。姚四劝他把乾造庚帖给侯家送去。叫天虽然答应,却不认真去做。金福道:“这张庚帖,娶亲之日,反正得给我们拿来。依我的见识,送去不送去,倒不吃紧。”
有一天,姚四刚起床,听得拍门之声,如同擂鼓一般。姚四道:“这厮不知是死了爷,还是走了水,来给老子送信。”大踏步出去开门。方拔下门闩,只见一道冷森森的刀光,从顶梁上直扑过来。幸亏姚四身子灵便,往旁边一闪,把刀落了一个空。姚四顺手把门闩向那人拦腰打去, 只听“哎呀”一声,那人跌在街心之内。姚四跨出门来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小王子赵大。赵大跌倒的时节,手中那把刀正飞在一个同党的腿上,立刻起了一阵喧哗。姚四定睛看时,只见许多匪类,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一个个手持器械,足有三五十人。那条街本来狭窄,早挤得风雨不透,大有群狼当道,搏人而食的样子。姚四毫不惧怯,索性把门闩放下,执定双拳,使个门户,叫声:“来!来!来!”这些匪类口中嚷打,两腿却不敢向前。姚齐山提着那条铁尺,正要抢将过去,吃姚四劈手一把,夺了这条铁尺,喝退齐山,对着众匪道:“你们的脑袋,可有这铁尺结实?”众匪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姚四将那铁尺,用手一折分为两段,抡着拳直奔众匪。众匪发声喊,抱头鼠窜而逃。赵大连滚带爬,也算跑了,只落了一地的花枪、棍棒、虎尾三截棍、拦马橛、竹节鞭、短刀、铁尺、铁刀各样兵刃,倒把这条粉房琉璃街,变成了武器库。
姚四恰待追赶,叫天抢至身边,同金福拼命的把他拖回到了家中。叫天道:“这里面为头的恰是赵大,我们和他没仇,他同侯家有亲,眼见得是侯家支使出来的。我早说退了这门亲就是,四哥切不可因我又闹人命。”金福道:“这些匪类,已经丧胆,谅不敢再来,四大爷不消追了。我自有主意,叫姓侯的吃我一惊。”姚四气犹未息,只冷笑道:“话虽如此,只是太便宜了这厮们。”三人正在这里讲话,姚齐山早把那匪人丢下的兵器,抱将来家。姚四只选了一具拦马橛,金福也捡了一口短刀。金福问:“这拦马橛怎样用法?”姚四道:“你若爱这家武艺,待我慢慢的传授。”金福大喜。当时姚四就在院中把那拦马橛使了几路,金福默记在心。从此跟着姚四学习这宗本领。起初的时节,自然有劣蹶之处,过了十天,渐渐娴熟,不过不如姚四神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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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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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5
那日金福使完了几路拦马橛,到街上闲步,忽听有人叫声:“谭少爷!”金福回头一看,原来是沈大脚。金福忙上前行礼,叫声“大妈”,还谢了她上次帮忙丧事。沈大脚道:“谭少爷,你同侯家退亲的事,怎么样了?”金福道:“正不得清楚呢!大妈怎么晓得?”沈大脚道:“我脚踏百家门,这些事岂能瞒得过我?我告诉你,这事全是你丈人、丈母娘两个干出来的。你的令正不十分愿意。昨天她背地里还抱怨她父母老家儿糊涂呢!”金福闻言,笑了一笑,不曾做声。沈大脚道:“我听老辈子说过一段故事。有一家子,有个闺女,许了一家穷人,后来嫌贫爱富,把女儿卖给大官家作妾,这女子也甚愿意。谁知这大官的太太十分厉害,把这女子折磨的不堪,这女子急了,只好投河自尽,却被那个穷人救去。此时穷人已经发迹,另娶了妻,这女子的父母,偏又死掉,这女子无家可归,这穷人便把她作了二房。白失了一次贞节,仍是嫁了这家,还降妻作妾,岂不可笑。你这令正,比这女子就大不同了。”说罢自去。
金福站在那里呆想一会,慢慢归家,只见叫天坐在房内叹气。金福道:“老爷子,莫非又是为侯家的事?”叫天道:“正是。刚才侯家烦了一个人来,硬要庚帖,我是方从戏馆回来,你四大爷还没来家,这人十分的不讲理。说我们是唱戏的人,在娼优隶卒之列,不配和清白良民作亲。非把坤造庚帖给他不可。我同他争执不得,只好找出那帖子给他拿去了。”金福道:“老爷子太老实了,这人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的胡行?”叫天道:“他说姓赵,在宅门里当管家。他的主人,本是位都老爷,现在升了京堂,署过侍郎,很有权势,我怎么闹得过他?”少时姚四从戏馆回来,听知此事道:“兄弟你着了鬼,这个人我是晓得的。他叫小赵,小王子大赵就是他的侄子。他是剃头的出身,同何景愚拜过盟。他主人和方松龄相好,久被别人参了,在京里闲住。倚仗作过官,专在街面上想人的钱用。这小子帮着出主意,连蒙带骗,一年也能弄不少的白花花。他说的京堂待郎,满没那么一宗事。不消说,又用了老侯几文,才来给他出这气力。你等着,我去找他,不打下他半截来,不算好汉!”叫天听姚四说打字,吓得连话也讲不出,只把两手拦着不放他走。金福道:“四爷不消生气,老爷子莫要着急。我今儿遇着沈大脚,已经把侯家的底里打听明白,要弄这媳妇儿过门,甚是不难。虽说得同他用莽,却不是这宗莽法。”姚四道:“依你便怎么?”金福笑道:“兵机不可泄漏。”姚四道:“你这孩子,素有智谋,比我强的多。这是你关心的事,想必你另有办法。你爸爸又不愿意我打架,我只好暂忍几天,等你做不圆时,我再替你去出气!”金福道:“没个做不圆,您只管放心。”议论至夜半,各自就寝。
从这第二日起,金福带了那口短刀,时常在侯家酒店左右巡视。一连数日,不见侯家店中有人出入。金福悄至门前一看,却是修炉灶,暂停生意。金福暗暗喜道:“这正中我的机会。”一日清晨,见侯老夫妇同沈大脚一齐出来,金福连忙躲在一旁。侯老夫妇向南,沈大脚向北。向南的走得远了,金福紧了紧步,追上沈大脚,把她唤住道:“大妈,今天敢是又往侯家去,替她家做媒吗?”沈大脚道:“是的,他家死乞白赖的托我做媒,我不能不去。可是我已经起了誓了,这家这件糟事,给我多少媒钱,我也不管。我告诉你,侯家这位姑娘,实在可怜。退亲的事,她十分不愿。只是作女儿的不能自家开口罢了。日后另找主儿的时候,总算麻烦,只怕和她父母唱出《三击掌》都不一定!可笑你家大人,怎么听那小赵的话,白把坤造庚帖给他?这么一办,简直把她和父母看作一路,辜负了人家的心啦!”金福道:“侯家这两个老货儿,往哪里去?”沈大脚道:“今天是老侯的舅嫂生日,他两个是拜寿的。”金福道:“他女儿可在家里?”沈大脚道:“今日是姑娘交运的日子,不见生人在房里藏着呢,我方才却没会着。只是你两家已经退婚,这位姑娘与你没相干了,你还问他怎么?”金福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没甚要紧。将来我的亲事,还要托大妈留意呢!”沈大脚道:“在我身上。”说着转身走去。
金福见她去得远了,放开脚步,直奔侯家酒店,用手推了一推门,关得甚紧。一看墙屋不高,四顾无人,暗道:“这个机会不可错过。”便飕的一声,从身边掣出短刀,跳上了房,纵身飞下院中,叫声:“侯家姑娘,有人来了,你快出来!”
不知那姑娘,如何答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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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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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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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逞雄心劫妻成婚 施谲计拐友偕遁
话说谭金福跳入侯家酒店的院内,大呼小叫。姑娘正在房中做活,听得这个声息,不知是什么缘故,十分害怕,哪里敢出来。金福又连叫几声,见没人理会,便一面嚷,一面抢进堂屋,把刀往桌上一戳,只听一声响,早见黑鸦鸦的不知什么倒了下来,震得尘土飞扬。急定睛细看,原来是上面供的三位财神,都是泥像。金福用力太猛,左边一位玄坛,右边一位增福都嘴抢地,从龛中翻出,跌了个面朝天。只剩中间一尊老爷,手拈美髯,皱着眉头,在那里子午相儿斜坐着。金福不去管他,顺手扯过一张椅子,对着老爷坐下,脸上却带着似怒非怒的样子。
侯姑娘从里间板缝里向外一张,看来人模样不象是个强盗,胆气稍壮,便有了三分主意。放下活计,走了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持刀跳墙,擅入人家?难道不怕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吗?”金福道:“你问我,我实对你说,我就是谭金福。”侯姑娘听了这名字,把头低了下去,那种情形,画也画不出。金福接着说道:“我小时候你是看见过的,此时你再看看,可是货真价实?”侯姑娘道:“你到这里做什么?”金福道:“你同我是怎么一个名分,你可晓得?”侯姑娘道:“晓得。”金福道:“如今你爹妈嫌我穷,给我来了个煤黑子撒帖子,你可晓得?”姑娘道:“也晓得。”金福道:“我今日来到府上,只求姑娘给我一句话。这退亲的事,还是单是你老家儿的意见?还是姑娘也愿意和我散炭?”侯姑娘道:“不消说了,我们作女人的,不吃两家茶,却也不能抱怨父母老家儿。你今日来拿刀动仗,是什么打算?”金福道:“我没别的主意,若是姑娘肯同我走,万事全休;若姑娘不同我走,我和你今日不用想有一个活!”说着站起了身,手按桌上的刀靶,一双眼觑着姑娘,专等她的答复。那侯姑娘把脸一沉道:“嫁夫随夫,我同你走就是了。只你还须略等,我去取一件要紧的东西。”金福道:“什么也不许拿,我只要人,不要侯家一草一木。”姑娘道:“难道退回的庚帖不拿着,让我爸爸告你们不成?”金福道:“我只准你拿这一样,多一件我就不依。反正姓谭的不抢财物。”侯姑娘进她父母房中去了。金福拔出刀,扶起财神,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头道:“弟子谭金福是湖北人氏,今日无心冒犯尊神,求宽恩饶恕。弟子立誓一生不做懒人,以答神麻。”正祷告呢,侯姑娘拿着庚帖走了出来道:“你捣什么鬼,还不快走!”两人走至门前,下了门闩,拽开门,一齐跨出,直奔粉房琉璃街而来。
走至半途,忽然有人用手在他肩上一拍道:“这可被我拿住啦!”金福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姚齐山,才定了心,说道:“你这个家伙,专爱阴人,没轻没重的,阴我这一下子。你真讨厌!”齐山道:“我要同你逛天桥,哪一处不找到,你倒带了小娘儿们作乐。”金福道:“少说混话,这是你弟妹。”便把方才所做之事,说了一遍。齐山伸着大拇指道:“你真做得出来!”金福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可给我岳父报信儿去。”齐山道:“你拿了庚帖,他难道还猜不出是你?”金福道:“送个信儿,越显我们做得明白。”齐山答应走了。金福同侯姑娘走至自家门首,哎呀,只见铁将军把着大门,枉是进不去。金福道:“想是我父亲同姚家通出去了,所以把门外锁。我手里有刀,本可以劈得开,只是天底下没有这个做法,我身上还有四吊当十钱呢,咱们莫若住店去。”於是走到虎坊桥,找了一个小店,赁了房间,就在那里撮土为香,拜了天地,成了百年大礼。
次早起床,侯氏从身边取出一把木梳,一面小镜,笑对金福道:“你不准我带侯家一草一木,这是我从小用惯的两件东西,就算我陪送的嫁妆吧!”金福道:“你赶紧梳头,同我回家。我爸爸昨夜见不着我,那个姚齐山再去丢头忘尾的一当耳报神,他老人家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呢!”侯氏听了,忙忙的梳洗了,藏好梳镜,随着丈夫一齐回家。
果然被金福猜着,那叫天正在那里发急,金福夫妇向前叩了头。叫天道:“你昨天上半截的事情,我已听齐山说过,晚间怎么又不回家?你到底往哪里去了?”金福便将家门上锁,住店成亲的话说了一遍。叫天道:“昨晚你丈人跑来向我吵闹,是你四大爷把他挡走的。你四大爷为了你们没少出气力,你小两口儿快去谢谢人家,才合道理。”金福答应一声,即同侯氏到姚四房中,见了姚四跪下行礼。
姚四道:“恭喜!恭喜!你今日成了家,你这个家却成的比世上的人都难。我也信服你,真正有担当,有胆子。你这位娘子,也算是明白的。昨日齐山到你丈人那里送信,你丈人丈母还没有回去,齐山找到他亲戚家,把你丈人哨了出来,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你丈人倒还不怎的,你丈母得知此事,立刻翻脸,撺掇你丈人来找你父亲,你丈母自己却回了家。你丈人跑到你父亲这里,伸拳捋袖,同你父亲闹个不清,口口声声叫你父亲还他女儿。你父亲是不会和人家打架的人,只气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见不是个了局,才走去,向你丈人说道:‘有话好说,不要动粗。’你丈人还拉着你父亲不放。我只用手轻轻一分,他便丢开。我道:‘你怎见得你女儿是望重儿弄走的?’你丈人道:‘是姚齐山送的信。’我道:‘姚齐山是我的儿子,和望重儿早晚不离,他说的话,当然不假。只这件事,全因你老掌柜嫌贫爱富闹出来的,不能怨谭家没有道理。况且你那位姑娘,很明白大义纲常,你老两口子做的事,她很不作兴。简直对你说开了吧,你就是个王丞相,你们姑娘比王三小姐还正气好些。她若不愿意嫁姓谭的,岂能随着望重儿走?你们父女不一心,决不是我混说。我早就听见沈大脚藏头露尾的说过,只我不能专信老沈的话罢了。就着今天看起来,沈大脚说的那一大套,竟和刘公道供招一般,桩桩件件都是真的。既是你们姑娘不愿意背姓谭的,你又何必出来打扰?留个面子,日后还可以走动。反正望重儿有了儿子,志道有了孙子,总得管着你叫声外公,管着你们老伴叫声外婆。望重儿同你女儿,今日并没来家,你不信在这里搜搜,咱们来一出《黄金台》,管保没有他两口儿的影子。弄不巧就许溜到他州外县去了。他若果真跑了,总算被你挤兑走的。你回去等着吧!要不了三天,望重儿不回来,你不用理直气壮的向谭家要女儿了,我还要亲自到你柜上,替谭志道和你要儿子,外带着要儿媳妇。看你克化的动克化不动?’你丈人素来把我怕的神出鬼没,只得走了。我瞧他倒怪可怜的。说不得,人有两重父母,泰山总是女儿的爹,你今日可同你这位新大奶奶往侯家去磕个头。一来赔礼,两来认亲。你们生米做成熟饭,谅他也变不出什么戏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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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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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6
金福答应道:“是。”遂禀知志道,带了妻室,往侯家酒店,见着侯老夫妇,按着回门的礼,登堂叩拜。侯老夫妇见着他们彬彬有礼,气也平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以礼相待。外叫着几样菜,配着本馆子的现成酒,款待新人。金福和侯氏并肩而坐,只侯氏吃的,金福也吃,侯氏不吃的,金福也便不动。饭毕一同辞归。
过了些时,听得满街喧传,官兵克了南京,从此没得长毛。北京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戏班的生意登时胜了几倍。恰好张家口有人起班,来京约角。姚齐山被他们约走,姚四搬到大下处去住。谭家父子,便移至百顺胡同。
叫天托了人把金福搭入三庆,每日父子到戏园去,只金福却是一个钱也拿不着。侯氏心中不解,便私问金福道:“怎的老爷子每日总拿几吊车钱,你却是一文不挣?前日班里分包银,也只有他老人家的,没听见提到你,这是什么缘故?”金福道:“你是外行人家的孩子,不懂戏铺里事情,等我告诉你。我们爷儿两个,虽在一班里唱戏,我是个效力的,哪里有钱我挣?”侯氏道:“什么叫作效力的?”金福道:“效力是资格浅的人,总得在班里白唱些日子,老板看着不错,才能说挣钱呢!”侯氏道,“效力得多少时,才算了局?”金福道:“效力日子的多少,那可说不定,真有白干三四年才挣十吊八吊包银的主儿。大概得凭本领,也得看运气。”侯氏道:“你自己觉得能挣多少?”金福道:“那也说不定。只我们这个三庆,和春台、四喜并那散了的和春,部是大班,虽有包银,得等他一季。每日车钱给的太少,大老板才拿八吊钱,不如那什么嵩祝成、永胜奎、小福胜那些小班,倒天天可以挣他二三十吊。不过没有包银,日用却是活动,不象大班里的这种死相。”侯氏道:“你怎么不去搭小班?”金福道:“一个班有一个班的戏路子,漫说小班,就是大班也不一样。就是一出不要紧的《跑坡》。我们这个班,是紧长锤上,唱两句散板打住,表白完了,再起慢板。到了四喜班里,可就是倒板慢板,和我们班里差的远了。不过你不懂的。本来什么叫长锤上,连你们家大人都是懵懂的,别说是你。我是三庆的娃娃,自然不能搭别的班。再说老板厉害,就搭了别班,一纸传单,我爷儿们全吃不住。只是我也不能在这班长久忍着,看个机会,也许和姚齐山一样,到外地去抓几天,敢道好的多。他虽是文武老生,也不比我强,不过我这班里的长假难告。那唱花脸的何老九,也是想走,东光派人来邀了他好几次了,就是走不脱,也叫无法。”侯氏听了,便不再言。
次日,金福到戏园里去,在第四个戏码儿上来了一出《太平桥》。那扮李晋王的,便是何九。唱毕之后,金福一面洗脸,一面对何九道:“我的嗓子,不知道是怎么一个劲儿,在家里提的时节,还够一条;等到上了场,就剩了半条子。我的武戏,倒还对付,象那《界牌关》、《英雄义》都得过好传授,连沈小庆那出《恶虎村》,我都有谱。偏这班里不唱武戏。我听桂山哥今日唱这李晋王,也不大得劲,不过总比我强一点儿。”何九道:“我也是在家里好,上台就差忽了。”金福道:“本来现在都用胡琴提嗓子,真上了台,却是搭双笛。这个办法,我觉得不是个主意。”何九道:“我也这样的想,莫如以后我们都使笛子提嗓。”金福摇头道:“那也不必,我看这台上的双笛,没有几年的气候了。除了田兴旺还有一点拿手,剩下的都不十分会托腔,恐怕将来台上也要换胡琴,这劳什子就算歇了。”何九道:“咱两个结个伴,每日不等到天亮,到王八盖水莲洞对着城墙,好好叫唤他些日子,敢道好一点儿。”金福道:“好,就这么办!”当日二人又穿了几个龙套大铠,各自回家。
从第二日起,天色将明,便一同到南城根子去喊嗓子,看看一月有余。
这一遭,两个人起的稍晚一点,到了城根,还没叫喊,忽然道旁闪出一人,走至何九面前,叫声:“桂山。”何九见了,即忙同他施礼,就引进了金福。原来这个人是东光县的财主要起戏班,派来的一个约 角的。这人知道三庆程大老板规矩森严,不敢到戏园里去。听说何九每日在此喊嗓,特地找来。当下三人走到路西一个小小的观音庙里,那人看了看,没有别的梨园在旁,便把来意说明。何九迟疑不决,金福一口替他应了。那人见金福作事爽利,便连金福一齐约去,讲定价钱。金福叫他明日天亮开城的时节在城外等候,那人答应去了。
何九道:“金福,这事有些不伶俐。我们这个三庆班,长假非常的难告,你怎么就敢应他?其实他约了我好几次了,我因大老板厉害,通没敢应。你应得这样轻易,难道不怕走不脱,对不起人吗?”金福笑道:“我平常骂你是个饭桶,今日看来,你不但是个饭桶,简直是个矢蛋。我们这样角色,三庆班有也不多,没也不少,告的什么假?悄悄的一走,他还发兵追赶不成?”何九道:“只是日后怎么回来?”金福道:“那更不吃劲,只要你我在外边混好,京班里面知道咱们有唱戏的能耐,回来哪怕他不收留?即便三庆不收,大班不要,还可以搭小班,你怕怎的?今日到戏馆子里,千万一点不要泄漏。若一走风,这件事就算搅了。”何九拍手道:“不错!不错!哥哥虽然多吃了两年的窝头,敢情见事则迷,不及兄弟算的透彻。”
这日,两人依旧到戏园唱戏,刚把自己的正经活做完,程长庚来了,在账桌一坐,管事人过去说道:“老板新收的徒弟孙某,叫他几时出台效力?”长庚道:“那是个羊闹儿,搞不好的,改日叫他见一见台毯,尝尝我们的王法。”管事人道:“他的嗓子很亮,经练经练,未必不能成就。”长庚道:“我不日就弄科班,不指望这样挂名徒弟给我露脸。那张二奎新收四个门人,都是玉字派。一个俞玉仙,是个武旦;一个杨玉楼,是个文武老生;一个陆玉凤,一个徐玉琳都是衫子。我前日在秦老胡同明大人宅里,看那玉仙演了一出《奇女福》,武艺不错。那玉楼的嗓子,我听着比姓孙的不弱,敢道有些出息。姓孙的再来央告唱戏,你就派他一回,反正唱不好也与我们的招牌没相干,谁不知他是生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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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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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6
说话间,金福从面前走过,长庚道:“这个谭望重,日后必然行的,只他面有反相,是三国的魏延,不可大用。”管事人不敢答言,金福吓得魂也没了,闪在一旁摇头道:“厉害!厉害!这个老小子,好毒的眼睛。”
当日长庚演的《玉堂春》的刘秉义,徐小香的王景隆,卢台子的潘必正,那扮苏三的旦角,唤作小道士,虽止二十多岁,扮相只能说是中平,嗓子也还不错。只比起人家春台班的胡喜禄就觉得不及。小香首先登场,长庚叹道:“一个唱小生的用胭脂抹脸,不使高红,未免嫌他女气。这风气一开,恐怕将来还有小生搽粉的日子。”卢台子道:“江河日下!岂但小生,连老生恐怕也要搽粉。”长庚道:“那除非大清国完了,才会出这种妖孽。我看还不至于。”卢台子道:“就是旦角,也不能出出搽粉,这都是近几年改防风气。依我说,唱正旦还是清水脸大方。”长庚点点头,戏完各散。
金福瞒了父亲妻子,到余三胜家借了几个钱,买了一份被套,跑到一个店里住了一夜。天明起来,赶至齐化门外,那约角的迎将上来,便邀到小茶馆里去坐。这时出城进城的人络绎不绝,只不见何九的影子。金福等了半天,还不见来,好生着急。又隔了好一会工夫,方见何九扛着被套,远远而来。金福抢步上前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何九道:“不瞒你说,我因为没有钱使,早起赶到小香家里借钱,等了他大半天他才起来,借了二两银子,酒瘾来了,喝了两碗酒,又回家悄悄的拿了铺盖卷儿,所以来迟啦!”金福道:“徐老板面前,你说出门没有?”何九道:“没有,他是咱们班里的人,我怎么敢露?”金福道:“这样还好。”那位也等急啦,说:“快走吧!”於是三人一齐赶路。
金福、何九,都不会走乡下道儿,未免脚步趑超。正没奈何,见道旁拴着一匹驴子。金福大声问道:“谁的驴?”一连两声,没人答应。何九道:“你管他是谁的驴?这叫废话。”金福不答,走过去蹑手蹑脚把那驴子牵了过来,将自己同何九的两份被套部搭在驴背上,驱着前进,身上一轻,脚下便快,何九只叫“好主意,好主意”。那约角人也笑个不住。走到天晚,寻个镇店住下了。金福牵驴到汤锅上贴了几个钱,同他另换了一匹驴子,并且看着人家开剥了这个驴,方才走回。
何九道:“兄弟,你鬼鬼祟祟,是什么主意?我看那匹驴怪可惜的,何必去换?”金福道:“你真是笨蛋,并且浑蛋。咱们那匹驴不是明媒正娶来的,留神捣麻烦。这样一办,便省了多少的后患。这匹驴,我细看过一遍,不是病畜儿,大约也是黑道上的行货。不然,谁舍得往汤锅上卖?不管他怎么样,反正我是从汤锅里买来的,不怕被失主瞧见。再者这一匹也不比那一匹差,你可惜甚的?”何九恍然大悟,只说道:“高着!高着!”那约角人道:“看不出谭大哥小小年纪,如此的老干,真是一肚子的三国。”金福道:“我若看不透,也不敢离那三庆班了。程老头儿张嘴就叫我是魏延,要知魏延也是豪杰,只比关张赵马黄五虎大将差一萝卜皮儿,也不算屈了我姓谭的。只我姓谭的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一个诸葛孔明。至于我这位何九哥,简直是猪八戒,三国里没处摆了。”一席话说的何九同那约角的一齐大笑。歇了一夜,次早起身,直奔家光。
要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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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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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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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郝兰田舍短用长 余三胜能文善武
话说三庆班平白跑了个效力角色,管事人少不得回了长庚,向谭、何两家追问。叫天急得眼泪直流,实不知情,侯氏也不知丈夫的去向。侯老儿乘机来劝他的女儿改嫁,侯氏言辞决绝,侯老头丧气而归。
那何九素来同他父亲何老旦不对,父子之间如同陌路一般,益发不晓得何九的踪迹。
管事人对长庚道:“这两个娃娃,胆子忒大,请老板报庙,把他革出梨园。”长庚道:“不然,望重儿那个孩子实在是个可造之材。他这一跑,准是到外台子弄钱去了。何九和他同时不见,当然一齐走的,我猜必是望重儿主谋。果然是为吃饭的事,没有奸拐等项劣迹,将来有那水落石出,回京之日,依旧叫他搭班。三年出一个状元,百年不出一个好唱戏的。我是替祖师爱惜人材之意。你们可出个牙笏,说老板因规条不谨,走失效力二名,重订班规,再有人效尤,必定革除。谅谁也不敢再跑。”卢台子道:“老板真是爱才如命,刘玄德留吕布于徐州也不过如此。”长庚含笑点头,管事人只得依言办理。次日,谭、何两个老旦,都到长庚寓所来叩头道谢,长庚倒着实敷衍一番。
二人去不多时,跟包人来回道:“有位郝先生说是老板同乡,也是潜山人,并且也是唱老生的,新从家里来京,在门前求见老板。”长庚道:“准是蓝田来了。”吩咐快请,跟包答应出去,把那郝蓝田请了进来。长庚和他见礼已毕,分宾主坐定。长庚问了些家乡的近况,并向蓝田到京何事。
蓝田道:“我是余三胜邀我来帮忙的。我的女儿,早许了王采菱,这次带来毕姻。我已到京好几天了。”长庚道:“王采菱莫非是怡云堂的老板,号叫绚云的吗?”蓝田道:“正是。”长庚道:“他在四喜班里唱昆腔旦角,正当年儿,倒是极红的。”蓝田道:“他的扮相很好,简直是个大美人儿,唱的也好,堂子里生意也下的去,只是脾气冷一点儿。我听说有个举人老爷,叫做王恩潼,又有位做中书的谢嵩如谢老爷,都有他的闲话。那位做知县的温淮清和福建的那个李家瑞,都同他不错。明大人的少爷文大爷,也待他甚厚。他却也短不了和人使小性儿,除了文大爷,他还不敢得罪的太苦。这也不大合适。”长庚道:“唱旦的原与我们不同,本来应当和气生财的。只是令婿品格还好,轻易不与人家拉拢。他前次还给我弄了个徒弟来,外号叫孙大个,在安徽军营里混过,也在这儿票房里吃过几天丸子。我听了嗓子还好,但是连唱念带身份羊毛的厉害,全不是这里头的事。我怕砸锅,到今日还没叫他出台呢!并且他爱说大话,一张嘴就是某大人某老爷是他的朋友,其实却不相干。那天遇见一位山东老爷吕海环,他就叫人家大哥,也不象话。这要遇见挑剔的主儿,有点吃不了。令婿既同他相好,应该劝劝他才对。”蓝田道:“不错。这个孙某,我也晓得,从前同咱们行里的王小玉,一块儿到的咱们安徽,怎么好好的官不做,要吃咱们这碗饭?据说这宗行为是不大得劲儿,且等我们姑娘过了门,我再叫绚云去劝他。如今他既算这门里的徒弟,你老也可以责罚他的。”长庚摇了摇头,不说什么。两个又说了些话,蓝田忽然笑道:“方才你老说睁着眼蒙事,我新近学会了一件蒙事的能耐,不是睁眼,倒是装瞎。”长庚道:“这又何难?只消闭了眼,就算装瞎。”蓝田道:“不!不!我这装瞎却是与众不同。”说着把眼往上一翻,果然白多黑少,看不见他的瞳仁,如同真正瞽目人一般,长庚连声喝彩道:“你这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妙得紧。妙得紧!将来再唱瞎子戏,只怕要算你第一了。”蓝田翻了好一会儿,方将眼珠转正,笑道:“我这本领,是自家揣摸出来的,并没有人教。”长庚道:“唉!其实我们戏铺里的老前辈,原有这一家传授,可惜被现今这一堆京棒棰给弄迷失了。”蓝田也深为叹息。
看看天晚,蓝田告辞待走,长庚道:“你忙怎的?且见一见我的儿子,再行不迟。”蓝田惊讶道:“你老几时娶妻生子?你老这儿子今年几岁?我是你老嫡亲同乡,怎么连个信儿也不晓得?”长庚道:“你不必管,反正我不曾娶妻,就有了儿子。”便叫跟包的:“把寿儿、和儿都给我唤来,说我在前厅叫他们见客。”跟包答应进去。蓝田道:“你老怎就会有了两个儿子?”长庚道:“不瞒你说,我因听同行人相劝,抚了一个儿子,唤作寿儿,学名叫章甫。那是延四爷说起古话来道:‘从前周公、孔夫子那几位圣人,都不许人养异姓为儿,怕乱了自家的宗支。圣贤爷收留义子关平,也因他原就姓关,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因此又把我本族兄弟的儿子过继了,取名章瑚,小名唤作和儿。两个孩子,来的时节就不小了,我短给你信,所以你不知道内中详细。”蓝田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你老哪里生的这样快的儿子?”少时跟包引着二子走入,俱向蓝田见了礼。站了一会儿,长庚叫他们退出,对蓝田道:“将来我受儿孙香火祭祀,准应在和儿的头上。”蓝田道:“那也不见得,这位大少爷,虽是异性,如今总算程门后代。等你老成了神,他焉敢不把你老立祖?”长庚道:“那不相干。我在延四爷那里,遇见一位新翰林老爷,是个宗室,称呼是昆。这人专能聊天儿,最有本事说鬼。我听他说。乾隆年间大才子纪中堂,有套什么书。那里面有个故典,是一个宫抱养了屠户家的儿子。后来作官的死了,这位公子哥儿前去上坟,设摆祭礼。有个活犄角在旁,它们活犄角都是鬼眼,不论家神外都鬼看得见的。猛一开眼,看这家坟里的官儿,将要受享,被个屠户鬼抢了去了。可见异姓的孩儿得不着他的祭的。”蓝田道:“你老这话,只好存在心里,不说也罢!”长庚道:“怕什么?我便当着寿儿也是这等讲。他吃我穿我,日后承受我,决不敢作张继保。要知人情都是势利的。那个张元旭,要不是夫妻都落在乞讨之中,只要手中有几文钱,谅那张继保也不敢如此。非但不敢,还有些不肯呢!”蓝田大笑道:“这真是实话。”遂辞了长庚,出门而去,回了自家的寓所。他因要发嫁女儿,带着家眷,所以不住春台大下处。
次日,戏园派了他一出《天水关》的孔明,派姚四配个赵云。姚四道:“谁的韩德?我得同他对一对。”管事人道:“不带《凤鸣关》,哪里用什么韩德?”姚四道:“你真是条树枯槎,连棒槌都没做成呢,难怪郝德宝骂你们晚出屉。”余三胜的兄弟余四胜,正在那里勾姜维,笑道:“该骂,要知《天水关》有韩德一个过场,和《凤鸣关》不一样,韩德也不是花脸,是老生行的。那出大《天水关》把《凤鸣关》(尸下三个羊)在一处,那是票房里的羊毛玩艺,成不了正果的。”管事人只得在老角色里找了一个会韩德的老生,同姚四对了戏。大家捧着场,演了这出《天水关》。姚四看那郝蓝田,身材不高,面目清瘦,活脱象那个谭金福的神气,只是比金福苍老,嗓音倒也清明。这出演来,也够一个上中的品格,不能说坏。蓝田卸了装,向管事人道:“明天不必催我了,我唱这宗戏是不行的。”管事人道:“规矩是打三天炮,没有一天就了的,再说您今日也不曾砸,何必不唱?”蓝田道:“我有我的道理,等我切实的捉摸几日,再登台就是。”管事人只得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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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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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7
当日各散。过了数日,蓝田来见管事人道:“我从前本是老生老旦带着唱的,我此次登台,唱了一回老生。虽然没什么不好,只是三胜、长庚人缘太重,我的身材不够尺寸,这个行道,决不能享名。莫若简直唱老旦,我的嗓子比那谭志道还强些,万不至于一出《母女会》,喷人家青衫子一脸的唾味。”管事人道:“这也使得。好在郝先生原是两门跨着,在安徽演唱多年,如今不算改工。也不消另拜老旦的先生,只请一请同班伙计,便可登场。大后日我们便要催戏了。”蓝田道:“话虽如此,这一天的戏码,我却得自家挑。”管事人道:“郝先生哪一出拿手,只管说来就是。”蓝田道:“《断后龙袍》你看如何?”管事人有深知蓝田本领的,便拍手道:“高!这一出保您出台准红。”那些树枯搓还在那里犹疑,蓝田已起身去了。到了日期,果然派了一出《断后龙袍》,唱工念白,腔圆字正不消说了,只他一对装瞎的眼睛,北京人从不曾见过,叫好之声不绝于耳。郝蓝田那天竟是大红大紫,这一出底下是出小戏,下面便是三胜、喜禄的《探母》。
那出小戏看看将完,却不见喜禄的踪迹。这伙管事急得搓手顿足,搔头不着,只得来同三胜商量道:“这场上的戏,剩下不多一点儿了,公主还不曾进来。您这光棍四郎怎么儿唱《探母》?您看还是垫戏,还是着别人抵他这个角儿?”三胜道:“今天我没下戏房之时,已经会着胡二老板,他说他准演不误,不过来得晚点。他那个人向来不撒谎,对于我更不好意思的。不怕他不来。你们着的哪一门子的急?”一面说,一面便动手扮戏。管事人道:“胡二老板虽说准来,只此时还没看见他这个人,您老早的把戏扮上作什么?等我们商量着垫一出。”三胜摇摇头,说话间场上已经完了。三胜道:“我且上场去敷衍着,等公主扮齐了,给我送信。”便从从容容缓步登台,念完了引子,喜禄方才进来。听得《探母》已经出场,问道:“有人抵这公主吗?”管事人道:“没有人抵,余三爷说他有办法马后,请老板赶紧的扮戏吧!”喜禄笑道:“余三爷真是个干这个的。”叫跟包人打水洗脸:“咱们扮戏。”当下脱下大衣,露出一件西湖色的绉纱小袄, 把一条黑亮的辫子挽个髻儿,在那自带来的磁盆内忙忙的洗完了脸。听那三胜还在场上拉着工夫念话白,不曾起唱。喜禄道:“余三爷好熟的《金枪传》,他给杨家表开了功啦。这个弄法,我扮十个也来得及。”跟包人支好镜子,喜禄在梳头桌前坐了,自家打开粉盒,慢慢的搽了粉抹好胭脂,贴好水鬓,戴了网子。跟包人取过现成的旗头,交梳头人给他戴好,插了花儿,用簪子点了点唇,换了花盆底儿的旗下女鞋,穿了旗袍,才算打扮停当,已是好半天。管事人走上台去,在余三胜身后,悄悄的说声“齐了”。三胜方才叫板起唱,又添了好几十句词,喜禄倒等了他两三分钟,方才出场。
管事人坐在那里发开了议论。一个道:“难得余三爷真来的快,成本大套的背杨家将,真亏他记的不差。但只有他这个聪明,却也不行,还得有他这一条嗓子。这出《探母》带《回令》,本就不是轻省玩艺,唱念本就不少。现在的唱主儿,减还减不及,还敢说生添?若坐完了宫,就把嗓子弄干,底下可怎么办?再者有余三爷的嗓子,也还得有余三爷的人缘。若换一个不相干的老生,一个人儿坐在那里倒粪,前台早开了锅了,非但开锅,要放在后半工儿,只怕还要开闸。”一个道:“余三爷的戏词,素来就比别人多,那《凤鸣关》赵云表功的‘二六’足足实实一百多句,换个主儿谁也了不下来。《上天台》‘孤离了龙书案,’也是一百二十句。《托兆碰牌》的‘反二簧,也是百句开外。连着一出极不要紧的《斩李广》,还要唱三百六十个‘再不能’。你道他凶不凶?更加着余三爷的靠把戏,也实在不含糊。那出《双尽忠》,李文中箭死了,他李广哭尸的那一场,两手举着个小生,唱那几句哭腔儿,谁也不行。”一个道:“余三爷也很能开搅,那日四个手下,三个站在一边。余三爷走上去,把那站错的顺手拉过来,当时抓词,唱的是‘老夫出兵运不佳,一边一个一边仨,挤眼努嘴全不懂,还得老夫用手拉。’这个‘仨’字亏他想。他唱的是咱们京里的小发花,要一真唱中州韵,就不合辙了,惹的台下人人大笑,你看他搅的好也不好?”一个道:“余三爷这把唱,只有唱小花脸的刘赶三学得最象,不枉叫作赶三。那三庆的卢台子也学有个八成儿。京里唱戏的,就得数着余三爷和程大老板。至于张二奎究竟稍差,所以不能在大班里混,只好同俊奎去起那个双奎班。那个张喜子却也不错,但火候到底不行。张喜子这小子,羡慕的是从前米喜子,他哪里够得上人家那样资格?”一个道:“余三爷也不能全没错处,那一次在四喜班走外串,念了个别字,被张奎官那小子题诗一首,骂了一顿,他老人家也算搅了。”一个道:“张奎官大名叫做张胜奎,最不讲戏德。咱们戏铺里唱老生的,好几个姓张的呢。张二奎、张奎官、张喜子,从前一个张三元死了,却又出了一个张三元,同名同姓,都是硬里子。这几位张爷,各有各的好处,要看开搅,可是谁也搅不过这个张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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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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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7
少时戏毕,管事人已将次日戏目排出。郝蓝田仍派的老旦戏,从此他与老生不相干。三胜派了《凤鸣关》,喜禄派了一出《因果报》。
喜禄道:“这戏我向来不唱,咱们何妨改一出?”管事人道:“今日不是余三爷,您便算误了。我们不罚您的香,您怎么倒驳我们的回儿?一个唱青衫子的,还能说不会唱《因果报》吗?”喜禄想了想道:“依你们就是。”当下各自归家。
次日,喜禄进了戏房,洗脸擦粉,梳好大头,在那大头上面,留了一子儿头发披散着,鬓边戴了鬼发,穿了青衣,把戏扮好。有那旦角行的管事人走来道:“胡老板怎么混改扮相?快洗了粉拿彩笔勾个脸。剪个红纸舌头带在嘴上,才合规矩。”喜禄道:“那买糕干的一场,小花脸唱的是:‘今年走的桃花运,月里嫦娥降下尘。’那样一扮,岂不搅了?”那管事旦角无言可答,只得走了。此时上面那出还没有完,喜禄坐在那里等场。孙春山进来道:“新鲜,新鲜。你怎么想起这一出戏来了?”喜禄道:“管事人死乞白赖派的,不能不唱,我实在不愿意来这一出。这是一出压运的玩艺,和花旦的《阴阳河》一样,我连徒弟还不叫他学呢!”春山正要答言,场上起了走马锣鼓,跳起韦驮,喜禄知道己经改了戏,是自家这一出,忙忙的奔了上场门。春山也回了前台,走归官座,这日他是客人,那主人便是郝蓝田说的那个李家瑞。春山坐定,看那边有几个久惯听戏的,把带来的小孩子眼睛遮着道:“你不要看,这戏里有女吊死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吐着极长的舌头,好不凶恶。”小孩听了正害怕想走,不料喜禄出场,竟是一个绝好看的小媳妇儿。那人才把小孩的眼睛放开,不去遮拦。喜禄这出戏,不但扮相与众不同,那段“反二簧”唱的腔儿,也十分别致,把个孙春山直听得如饮醍醐。
《因果报》唱完,便是《凤鸣关》。李家瑞对一个客道:“古人的传不传,也是有幸有不幸。《季汉辅臣赞》中赵子龙、陈叔至共在一篇,小注道是‘叔至名到,汝南人也,官征西将军,名位常亚赵云,俱以忠勇称。’可见赵、陈是一流人物。至今子龙大名与日月争光,妇孺皆知;叔至名姓湮没不彰,岂不可叹。”那个客道:“这陈将军是关公部下的人,正阳门关帝庙内旁边六员站将,旧日都有神牌,左边靠里一位,就写是的蜀汉陈到将军。”家瑞道:“叔至曾作壮缪的属下,容或有之。只正史中却无明文。”一个客道“赵云一生都是用枪,怎么这出戏,用起刀来,未免不对。”家瑞摇头道:“你说的是《三国演义》的语,要考正史,也不曾说过赵云用枪,只张桓侯当阳之役,横矛拒操,是本传中有的,其余都不曾说到兵器。《吴志·鲁肃传》写益阳之役,关公操刀而起,是壮缪用刀,还有些来历。只那陈懋仁《庶物异名疏》载着壮缪青龙偃月刀,一名冷艳锯,却也是敷陈演义之辞,并无古据。”一个客道:“关张赵云都是文武全才,真极一时之盛。”春山道:“依我看,余三胜又能唱,又能打,也算是善武能文,春台班的人才,也叫不弱。”众人一齐大笑,都道:“这话讲的不差。”
要知散戏之后,还有什么事迹,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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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延树楠畅谈《因果报》 李香萍情赋《采菱篇》
话说孙春山、李家瑞一干名流听完了戏,各自归去。这家瑞住在南大街福建馆里,过了一夜,接了个请帖,是那个作知县的温淮清请他听戏。家瑞笑道:“我到京许久,每逢戏场总是我作主人。这居于贵客之列却是头一次。”吃过早饭前去赴约。那日听的是个小班,无甚可纪之事。戏散回到福兴居吃饭,恰值延 四爷、孙春山也在那里,延四爷坐中。有个内府旗员唤作崇祐字辅心,是崇蒋四的哥哥,出席闲步,看见家瑞便过来招呼,问了些话,方才各自归座。
延四爷道:“辅心同谁闲谈?”辅心道:“是旧日的诗友侯官李香萍。”延四爷道:“莫非自号停云阁主人的那个李家瑞吗?”辅心道:“正是。”延四爷道:“他如今是什么功名?”辅心道:“他因科举不利,家计艰难,就了一个典史。”延四爷道:“这人我虽不认识,却久闻其名。那样才华就了杂职,岂不可惜?”昆小峰恰也在座,笑道:“这个官我倒很羡慕的。”延四爷道:“你羡慕什么?”小峰道:“羡慕他可以同尚书作一对儿。”延四爷道:“你这人虽说嘴缺,心思总算聪明,尚书典史果然对的不差。只是上面一个字的平仄只怕不调。”小峰道:“尚字原有平声。”辅心道:“尚书的尚字,据圣祖仁皇帝御定的字典,音‘时亮切’,不能读作‘肆皇天弗尚’的尚字。”小峰道:“难为你还是个诗人,连一三五不论你都不记得了。”延四爷道:“你才两个字,怎么能引七言八韵的例?”小峰道:“嫌我对的不工,请你二位再想一个,却是不许用前代官名。”二人想了一想,竟回答不出。延四爷道:“有是未必没有,只一时想不起罢了。”小峰道:“我们不对典史,对尚书,有没有?”延四道:“朝廷一品至九品,官多的紧,哪里想得起来?”小峰道:“我倒有两个,只上一字也是仄声。一个是待诏,一个是主簿。要用前朝的官名,倒有一个平仄调的,是承旨。只我先说不准妄引前代,只好不算。”延四爷道:“你怎的专用本朝的小官儿,去对那位极人臣的官号!承旨还算清贵,你又不算。”小峰道:“‘做官不在官大小,莫负朝廷爵禄高。’”春山道:“又说到戏上去了。”小峰指着延四爷道:“遇见他这戏迷,自然和他讲戏。”辅心道:“从前有对戏名的,我们何妨也对一对?”延四爷道:“使得。只是对昆戏怕和前人雷同,莫若专对乱弹。”
正说间,陆续进来好几个戏子,便是胡喜禄、王绚云、沈芷秋一干名旦,还有几个小象姑。都是到这里吃饭应局,听说延四爷在此,走来请安的。延四爷一总留他们入席,挨肩擦背,满满的一屋。倒把福兴居的伙计,忙得个不亦乐乎。
延四爷出对道:“《乌龙院》。”辅心对了《黄鹤楼》。延四爷出《黄金台》绚云道:“《青石山》对的吗?”延四爷道:“我听说你近来很用功认字,果然不错。这字面对的不差。只可惜山字是个平声,对不得台字。末了一字,不比上面一字,是可以将就的。《青石山》又叫作《青石洞》,莫若竟改作《青石洞》,便用得了。然而也就亏你。”绚云道:“《白水滩》如何?”延四爷道:“滩字也是平声,只可对《青石洞》,不能对《黄金台》的。然而字面也不差。”小峰拍案道:“不好了!”延四爷等通吃一惊,问是何故?小峰道:“敬子斋还不曾死,他的魂已经附了四爷的体了。”延四爷道:“我才说了两个然而,你便大惊小怪,这也可笑。我们对对子,你不许起哄。”辅心出《乾坤带》,春山对《宇宙锋》,延四爷道:“好,工稳得很。”
春山道:“请问四爷,这出戏为什么叫《宇宙锋》?”延四爷道:“说来话长。这出戏原有全本,我见过本子,是提倡忠孝节义。《宇宙锋》乃是剑名,秦王赐与匡家之物。中间有赵高使人盗剑,暗害匡家父子,结构极其紧密,可惜轻易不唱。如今通大路只有《金殿装疯》了。”喜禄道:“这一出的旦角,我倒全学过,可惜不抱总讲。四爷肚子真宽,什么戏都知道。”
延四爷出《金榜乐》,春山对《玉堂春》。春山出《别宫》,延四爷对《入府》。辅心出《美龙镇》,延四爷对《恶虎村》。延四爷出《群英会》,辅心对《四杰村》。春山出《起解》,小峰对《坐宫》。
延四爷道:“你怎的这样不通?我们对了好几个,你一个也对不出,如今却弄出这样乏玩艺来。请问这个宫字怎么能对解字?”小峰道:“哪个不通?四爷才真不通呢!有人把竹心对李耳,文柏对武松,王瓜对后稷,都叫作巧对。这也是巧对。”延四爷道:“不错,这三个巧对,我都记得。后稷是朱竹垞先生对的。武松是鄞县一个名士董沛号觉斯对的,李耳是贵同年陈子韬对的。确乎算是巧对。请问你这个对法,巧在哪里?”小峰道:“《起解》是犯了罪,若是一个平人,断不能随便把他来起解。汉以前的人,也是有罪才坐以宫刑,不似如今好端端便当太监。我这对子,难道对的不巧?”延四爷道:“混说!混说!不算!不算!”辅心道:“这位陈太史我也认得,对子实在作的工整。我看见他在关帝庙写了一幅对联,是‘合传识卑陈寿史;绝伦论定武侯书’。不晓得他这出句,是个什么典故?”延四爷道:“等我见了此公,问一问就明白了,不消问得,我便知道他这出句,用的姚惜抱《笔记》里面的话,是驳陈承祚不该以关夫子与马超合传。他这副对联,是替东家铭鼎臣写的,我早见过,他还有一副文昌帝君的对联,是‘帝德罔愆惟孝存于兄弟;神道设教用(万力)相我国家。’也对得好。”延四爷道:“他伯父右臣明府,本来就是作对子的高手。有一副韦驮对是‘西方有圣人曰佛;北面如弟子之仪。’也大可以选人《楹联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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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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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8
喜禄道:“说到韦驮,我又要提我们的话了。韦驮的杵,指不得天,指不得地。我昨日演了一出《因果报》,那扮韦驮的小生就没有传授,简直的把杵当鞭用了。”小峰道:“那不相干。佛门的韦驮,就是道家的王灵官,那王灵官原是用鞭的。”延四爷道:“这又是哪部经典里的话?”小峰道:“难为你还自命是个读书人,连《续施公案》都忘了?”延四爷道:“乱话!”春山道:“蔼卿演《因果报》是俊扮的。从前有他那一出丑扮的《玉堂春》,如今又有这俊扮的《因果报》,真是与众不同。依蔼卿说,小花脸嘴里有那样两句戏词,可见是俊扮不错。”延四爷看着喜禄道:“蔼卿,你是有心?是无心?幸亏我不管事,我若管事,只消一句话,你得乖乖儿的给我洗了粉另扮。要知那小花脸原是四句词儿,还有两句是‘他的前影看不准,他的后影爱煞人’。可见卖糕干的原没看见孟瑞云的前脸儿。所以唱这角儿的,演到进糕干店的那一场,总是脸朝着外。你这话讲的未免强词夺理。要知孟瑞云是个冤鬼,不是妖怪,焉能变化?”喜禄低头不答。春山道:“四爷的戏词,毕竟比我们熟得多。”小峰道:“不要把他太捧高了。他戏词虽熟,小说却是生的。不但没看过《续施公案》,凡一切名家笔记,似那《聊斋志异》、《大有奇书》、《纪氐五种》、《秋坪新语》、《新齐谐》、《闻见闲言》、秋灯丛话》《谐铎》、《耳食录》,并新出的《兰苕馆外史》之类,他都未必寓目。这些书里,载那鬼会变的该有多少?”延四爷道:“我看正经书还没工夫,哪能似你专以小说为命。我且问你,本朝人的说部,你到底看过多少?”小峰道:“那可数不清,专说那关于神怪的,除先说的几种以外,便有《旷园杂志》、《小豆棚》、正续《虞初新志》、《广虞初新志》、《现果随录》、《果报闻见录》、《隐怪丛书》、《夜谈随录》、《凉棚夜话》、《见闻录》、《客窗涉笔》、《劝戒录》、《翼■裨编》、《息影偶录》、《天涯闻见录》、《萤窗异草》、《三异笔谈》、《寄园寄所寄》、《原李耳载》、《雨窗寄所寄》、《想当然耳》、《柳崖外编》、《梦园丛说》、《听雨轩笔记》、《墨余书异》、《簪云楼杂说》、《埋忧集》、《野语寄蜗》、《残赘》、《惊喜集》、《梦庵杂著》、《科场异闻录》、《霭楼腾览》、《六合内外琐言》、李雨村《今搜神记》、毛对山《墨余录》、还有《述异记》、《宜斋野乘》是和古人书名雷同的。总差不多有一百种。大约四爷不但没有看过,连书名总有一半没听人讲过。上次四爷讲那《蝶阶外史》里面的梁胡芦,还是偷的我的,我知道四爷只有工夫看戏,没有工夫看书。”说罢喝了好几杯酒。延四爷道:“这也是各有所好。”辅心道:“你背的书名已有五十种了,虽还离百种差着一半,也就不少。请问这出《因果报》的事迹,出在哪部书里?”小峰道:“好象是《虞初新志》的《鬼母传》,但我的确记得那个鬼母是病死的,不是缢死的。”延四爷道:“这你又不行了。那整本的《因果报》,你慢说没见过,只怕并且没听人向你讲过。你想偷我,也恐怕偷不着。”小峰道:“六月债,还得快。这便是真正的《因果报》。”
辅心道:“这出戏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目?”延四爷道:“据说是梁武帝纳了一个妃子,叫作孟瑞云。此女之父也是一路诸侯。这孟瑞云不但容颜美丽,而且性情贤淑,武帝十分的宠幸。正宫皇后好生妒忌。这年孟妃身怀有孕,恰值武帝出兵,与北魏争战。皇后乘了这个机会抓了个错缝子,把孟妃绞死。尸首埋在乱山岗子里,生了太子,没有奶吃,只好拿纸钱买糕干喂养。日子久了,被人看出形迹。幸亏这太子是维摩转世,有韦驮保护才得无事。武帝得胜而回,天遣奎木狼引他到坟前救子归国,交与西宫苗凤英抚养,武帝去征侯景。皇后害死苗妃,又害太子,却是初祖达摩救了。武帝饿死台城,太子同苗妃之女玉贞公主流落民间,受尽罪孽。陈霸先、王僧辩起义勤王,才复大位。皇后死后,上天罚他变蟒,又亏达摩同誌公救渡。总之,武帝、侯景、皇后,苗孟二妃、太子、公主,都是前生冤家对头,所以叫作《因果报》。”喜禄道:“这皇后到底姓什么?”延四爷道:“姓郗。”喜禄道:“我们行里许多人,念他是郑氏。”延四爷道“那是认了别字了。郗字和郑字,本来相仿。这出戏只有郗后变蟒还有些影子,其余通是瞎聊。也不知是哪一部盲词里的混话?大约笔记小说决不荒唐至此。”小峰道:“那也不尽然。那张飞卖肉就出在褚仁获的《坚匏集》里。《姚彬盗马》出在朱竹宅的《日下旧闻》里。怎么见得只有盲词荒唐?咱们不要谈戏了,那对子还是对不对?”延四爷道:“怎的不对?”
绚云道:“有出昆腔戏名五个宇,可以出对吗?”小峰道:“我们先有成约,不谈昆曲。”延四爷道:“他们不在此例。绚云你只管说。”绚云道:“《状元钻狗洞》对个什么?”延四爷道:“这是《燕子笺》里‘奸遁’的别名,倒不大好对。”小峰道:“我对上了,《将军走马棚》”。延四爷道:“你又来混闹,哪有这出戏?”小峰道:“此时没有这出戏,日后只怕定有这宗事。我再对一个本地风光来。”遂指着延四爷并喜禄等道:“《学士摆兔摊》,你道何如?”众人先前受了延四爷密地的吩咐,任凭小峰说什么总是不笑。此时被他三番两次的引逗,却是忍不住了,一齐笑得说不出话来。延四爷也笑个不住。只小峰绷着脸,嘴里虽是混说,那副正经面孔,真似包孝肃一般,大家越发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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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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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8
延四爷出《风云会》,辅心对了一出秦腔戏名是《日月图》。延四爷道:“我们只对皮簧,怎么闹出梆子来了?要对梆子,莫若把《日月图》改作出联,我对一个《阴阳扇》,倒是各从其类。”众人道好。延四爷出了个《二进宫》道:“这戏徽、秦都有,可以并对。”辅心便对了个《三上殿》。延四爷道:“这出戏我怎的没见过?这个名儿倒是晓得。”辅心道:“这是四爷不看梆子的缘故。这是骂张江陵的一出没理的戏。”延四爷道:“我诚然不爱听梆子,那《日月图》、《阴阳扇》也只耳中有这个戏名,并没认真见过。”
春山道:“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听说长庚新近因旦角拿乔,自己抵了一回《进宫》的娘娘,可是有的?”延四爷道:“有的。”辅心道:“我记得国孝之时,长庚已经是留胡子的了,怎能扮旦?他那雄壮面目搽了粉岂不难看?”延四爷道:“那时他因素身演戏,自家是个老生,所以留了胡子,穿上行头便剃掉了。他们扮戏有胡须,挂上髯口是不大好看的。他演《进宫》是清水脸,戴勒子,并没搽粉,却已经不大好看。大凡一个人该吃哪一碗饭是一定的。你看蔼卿、绚云,可还有一些丈夫气吗?只怕妇人女子,还不及他们的娇媚。我近来听得绚云很得罪朋友,这也使不得。难得你平素对我还不敢放肆.我可以尽一句忠言。又难得你今日居然离了文索,若同他在一处我也就不说了。”绚云答应道:“是。”天已交子,延、昆、崇三人赶夜城走了。这里大家各散。
绚云走至门首,遇着李香萍,立谈了片时。香萍定了明日要在怡云堂请客。绚云记着方才延四爷之言,便也允了。香萍方去,芷秋却从里面走出。绚云道:“你向来能说,今日怎么通不言语一声?”芷秋道:“你听见昆老爷说,不许谈昆曲吗?我肚内只有昆腔,只可不言语。”绚云道:“我也是唱昆腔的,怎么又说话呢?”芷秋道:“你刚才说一句状元钻狗洞,便碰了钉子,你今日也算时气不佳,接二连三的挨人家教训。”绚云道:“延四爷的话未必无私,我却只当公道听。本来我是不对。”芷秋道:“人家有什么私?真是一片血心。难道他那样一个人,还同文大人吃醋不成?只你这些时怎么老没在秦老胡同?”绚云道:“文大爷差事忙,叫我过几日再去。”芷秋道:“咱们的那个孙朋友,快在三庆出台了,说明天打炮。你既不上明宅,可以同我到那边园子里去官座里面,多找几个熟人捧捧场。”绚云道:“我明天馆子里有事,派的《金盆扮月》,是后半工,怕没工夫去。”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自各上车回去。
次日,绚云到戏园中演过戏,刚刚回家,李香萍便来了。绚云把他让入客厅。香萍道:“采菱今日演得好戏,真个是艳夺明霞,静如止水,我辈何幸有此眼福?”绚云听了低头不语,脸上泛起红潮,好似害羞一般。香萍见这宗态度,越发出神,目不转睛的直看绚云。绚云却转眼看那屋中摆列的几盆菊花。厅中静悄悄的,两人寂寞无言,真有些人淡如菊的样子。僵够半天,还是香萍先说道:“我今日是邱谨斋约我看戏,我本要约他同来,他在钟凤林那边自作主人。凤林也住在这里韩家潭。我两个是坐一个车来的,他却到凤林那边去了。他不搅我,我也不搅他。我今天的客只有王恩潼孝廉、谢嵩如中书,人倒不多,也不叫外局的,大家倒可清谈。”绚云道:“这二位我都会过,是爱闹脾气的。”香萍道:“二公都道采菱性情孤冷,不甚愿意来,是我再三开譬,道你气节过人,不比那些狐媚子,他们无可置词方肯赴约。我自问总算是采菱的知己。”绚云又不言语。
等了一回,王恩潼、谢嵩如都到,四个人入席同饮。绚云虽也执壶敬酒,照例应酬,却只疏疏落落,无甚亲密。香萍饮至半酣,诗兴发作,顺口念出几句道:“采菱采菱,在潭之滨。其人如玉,其冷如冰。虽则如冰,实获我心。”恩潼道:“好!这六句四言,题目就可以叫作《采菱篇》。”嵩如道:“‘其人如玉,其冷如冰。’真把一个王绚云活画出来了。”正说着,跑堂的来回道:“丽华堂的沈老板来了,要见老板有话说。”大家都知道是芷秋来了,便道:“大家都是熟人,就请到这里来吧!”少时芷秋进来。见了绚云便哈哈大笑。绚云方要问时,忽然又一个长大汉子闯将进来,望着绚云叫声:“兄弟,我对不住你!哥哥今日栽苦了。”一言刚完,放声哭了起来。众人无不错愕。芷秋见他哭,越忍不住笑,只好躲到里间去了。
要知他两个笑的哭的是一件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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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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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49
标题:
第二十回 膺寄托美优伶仗义 严禁例老中堂敬神
看官,你道哭的是谁?原来就是孙大个。当日他哭得够了,芷秋也止住笑从里边走出。王恩潼听不惯孙大个的喇叭嗓子,早已告辞而去。这里不但香萍、嵩如莫明其妙,绚云也摸不着头脑,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眼睛,望着大个出神。香萍觉得他那明艳的神情比在戏台上加倍出色,也对着绚云出神。只听孙大个道:“兄弟,你待我真不错,我今天要同你分手了。”绚云道:“大哥,好端端的到三庆班打炮,怎么闹出这个光景?”大个道:“哎!不用说了,我算晓得戏饭难吃了!自古道,大丈夫见阵莫入,入阵莫退。我孙某也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大丈夫,功名不成才想唱戏。不料又弄出不好来。京里是不能再混,我决意到外头去搭班,定要历练成一个名角,同程长庚一般,才算好小子。我明天就走,不能如意誓死不归。只有一件事却要负累兄弟你。咱两人既相好,你也必不推辞。我却不是向你借盘费。”绚云道:“大哥有什么话只管请说。”大个道:“我的家眷,不能带了同行,只好累兄弟替我照应。但我一去不定一年半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于一辈子还回不来。兄弟未免担负太重些,所以我有一点羞口难言。”绚云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大哥只管放心出京。你家里日用一切,都有我呢!”大个听了,爬在地下把头磕得登登的响。芷秋不觉又笑起来,却怕大个脸上下不去,忙把手绢儿掩了自己的嘴。香萍叹息道:“义哉王郎,不使古人专美于前矣。”大个道:“兄弟这份恩典,哥哥今生报答不来,等死到阎王爷殿下,向他央求来生变驴变马、变猫变狗也要报答的。”绚云跪着道:“既是相好的朋友,何必说这样话?”遂一同站起。绚云还要问他今日演戏的情形,大个早把脚一跺,道声:“全仗!”竟自去了。
绚云问芷秋道:“他今天倒底怎么砸的?”芷秋道:“今天我邀了几个熟人给他捧场。他还没有上场,恰巧我有事走了。我回到馆子里,人们才对我说,他在前台唱不出来,吃小鬼拉下去的。我也猜摸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散了戏,徐蝶仙老板才告诉我道:‘他的花样多了。今日给他派了一出《跑坡》,是小道士的王三姐。他走到场门口,打鼓的给他打的紧长锤。他这一出,是同四喜班里的人学的,不懂三庆的路子,站在门帘内只叫‘错了错了,我唱倒板’。那打鼓的阴他,装作听不见,依旧打他的。缓了好几次锣鼓,他总不出台。大老板有了气,走过来骂道:‘你是死唱戏的吗?’只一脚把他从门帘里踹了出去。捧场人见他出来,叫了一声好,他心里慌上加慌,举着根马鞭子在那里转磨。锣鼓切住,笛子响了,他总不唱一句,听戏的一齐大笑。大老板道:‘这还唱什么劲儿?’叫小道士赶紧卸头,吩咐快找小花脸垫《定计化缘》,另扮个小鬼上去,把这个血棒槌揪下来。他正在要命的当口,到小鬼出现,来了个活捉薛平贵,一条勾命锁把他套进戏房,他算得了活命。他走到祖师爷面前,磕了三个头算是辞行,一溜烟跑了。我因为你是原来熟人,他砸了锅关乎你的情面,所以赶来告诉你。不想他来了。他和我相好在先,方才竟会没有理我,想是他急昏了。要不然,我也并没有亏待他,断不能单向着你托妻寄子。”有个跟包人在旁道:“这个混孙不是正经胚子,大爷竟可不再理他,他的老婆孩子也不用管。常言道的好,‘一顿饭养恩人,千顿饭养仇人。’终久弄不出好来。”绚云道:“这不象话。我既应了他,哪有翻悔的道理?一言既出,骡马难追。我虽唱旦,倒底是个丈夫。”香萍赞不绝口。嵩如素不甚喜绚云,此时也感叹不已道:“好义气。这才是朋友呢!”绚云为了孙大个搅了这顿酒席,倒向李、谢二人再三道歉,着实殷勤。当下这几个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散去,已是夜阑人静月到天空。芷秋回他的丽华堂,香萍、嵩如也不雇车,只趁着月色缓步而行。
嵩如道:“绚云的脾气虽傲一点儿,人倒是有血性的。今日这件事,比方万藕舲待陈子鹤也差不多。”香萍道:“万藕舲怎么待陈子鹤,我还不大详细。”嵩如道:“藕舲与子鹤是同盟兄弟。子鹤因肃顺事问了充发,同乡官不敢招惹,怕受拖累。藕舲留他在家住了一夜,备办盘费送他起身。那时言路的人正在搜罗肃党,藕舲全不在意。这也总算义举。这是藕舲的同乡亲戚蔡梅庵向我讲的。”香萍道:“梅庵我也见过,只没有细谈。听说很会作诗,也讲气节,不知究竟如何?”嵩如道:“梅庵脾气太怪。无论谈古今,无论谈学问,以至品评优伶,总得他先说好方许你说好。若是你先说好他就恼了。他又轻易不说人好,大有不乐道人之善的意思。那番称述藕舲也是一时高兴。”香萍道:“这却不是载福之器。”嵩如道:“他拂人之兴的事情很多,比如你听戏爱听余三胜,他便问你为什么不听程长庚?甚至于当着一个人挑剔三胜的戏唱得不好。你若问他为什么左袒长庚?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要是换一个人赞美长庚,他又要故持异论。总之他是有意捣乱,招人见怪罢了。”香萍道:“这却使不得。这样人的立心行事,大概自以为主持公道,其实是公道全无,只见其偏激而已。有了学问还不失为器小之君子,没有学问便是个混帐小人。”嵩如道:“通论,妙论。但梅庵总还是个器小之君子。”香萍道:“梅庵的官印是不是蔡殿齐?”嵩如道:“他榜名是这两个字,如今改作蔡寿祺了。就是万尚书先前也不叫作万青藜,他的本名叫作万人炳。他家的派名是‘人本中和秀’。”香萍道:“士大夫改名也是常事。曾中堂本来也不是这个名字。”嵩如道“是的。曾中堂本名子城,朱文定公士彦精干风鉴,说他是极贵之相,可惜这个名字和他的相貌犯土水的刑克,因此改名国藩,不用那个土字旁。看到今日,文定的相人术总算不差。”香萍道:“你方才说王绚云的血性可比万尚书,依我看来是有过之无不及。万尚书一来是读书之人,二来和陈孚恩是同乡。绚云既是伶人,又同那姓孙的萍水之交,能够这样慷慨,真不容易。”嵩如道:“这是你爱憎之口,不无偏见,不能向万氏子孙说的。”香萍道:“虽不能告之万氏子孙,将来王氏子孙若听了这番议论,定要高兴十倍。只那姓孙的举动轻易,未免有些可笑。”嵩如道:“他若从此动心忍性,日后也未必不成个名伶。这小小闪失也不足为一生之玷。”香萍道:“这也是通论,妙论。”两个行至半途分手各归。
香萍回至会馆,只见月色满庭、清光似水。他舍不得就寝,叫长班沏了一壶香茗,坐在案上对着孤灯,取过几本旧书翻阅。忽见书中夹着一张旧字纸。取来看时原来是张亨甫作的《王郎曲》,是从他诗集中录出的。香萍吟哦了一遍,叹道:“人都道亨甫先生溺情声色,其实他这一种的笔墨,不过为一班沦落人才发些感慨而已。这个王郎不知是谁?他这诗开首便道:‘天下三分月,二分在扬州,一分在王郎之眉头。”篇中又道:‘或言扬州儿,不如扬州女。’这王郎当然是扬州人了。又道:‘往年王紫稼,见汝恐不如。’说得王郎如此的佳妙。依我看,今日的王绚云,又未必不胜于他称赞的王郎!我自入京以来,燕台名旦不知见了多少?我醉心的只有一个绚云。我听戏虽不算多,却也不少,除了自作主人听了一次春台,朋友约我听了一回小班,还有绚云告假不唱的日子,其余总是四喜。茶里饭里、睡里梦里总有一个王绚云的影子,好象坠在网里重重缚住,休想离得开他。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绚云这个人,聪明绝顶,天生美才,要是他生在好人家,有父亲教诲,少年科第也是常事。为什么老天偏偏叫他生在梨园行的人家?一朵亭亭净莲,落在污泥里,实在可惜的很。但他要不是个优伶,我们何从和他见面?也许是老天特地要显他的美才,才叫他落在梨园里红氍毹上,千万人可以瞻仰他的色相。我呢,少年时的文名也还不弱,要是福命好,举人进士唾手可得。如今这班同学,先我而死的固然不少,比我阔的也实在多的多。我只就了一个典史,还要饥来骗人四方奔走。把今日的绚云比着我,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还强的多呢!”最后想到他自己的诗话,将来总要脱稿的。“不免给绚云揄扬一番,好叫他名垂不朽。那首《采菱篇》也要叙在里面,只那首诗是偶尔兴到之作,不甚工稳,写在上面未免坏了我的诗名,还要重作一篇才好。”他剔了剔灯,搦管沉思。说也奇怪,他心中好象有一件事横梗着,想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只把那首《王郎曲》抄了一遍。刚刚抄完,忽地起了一阵风,萧萧瑟瑟的树叶打在窗上直响。开门看时,月光不见变了阴天,只觉寒气侵入,赶紧回进去,解衣就寝倒在床上。精神恍惚,把绚云上台的态度,私下的丰神,并那对待孙大个的义气,仔细揣摩了一番。窗户上透进白色,天已明了。索性披衣起来叫进长班,把抄就的《王郎曲》给绚云送去。重复上床,心里安静了许多,不觉沉沉睡去。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49
一觉醒来,睁眼见一个人坐在那里翻他案上的书,定神一看,却是谢嵩如。慌忙起身,见礼毕,说了些闲话。长班进来回说:“王老板把那字儿收了。”嵩如问是什么字儿?香萍对他告知备细。
嵩如道:“亨甫的遗集,我还不曾见过。”香萍道:“他的集子,是孔庆衢所刻,起嘉庆丁丑,迄嘉庆辛丑,首尾共二十五年。诗倒收的也还完备,可惜校对不精,错字极多,辜负作者苦心不少。这《王郎曲》也是佳作,可与吴梅村的《王郎曲》并传的。”嵩如道:“王紫稼虽遭焚琴煮鹤之惨,但有了梅村、芝麓几位先生这些篇什,极力的表彰,也可以死而无憾。这个王郎,有亨甫这篇诗,也算值得,却又未遭横天,福分比紫稼更强。王绚云和你相好一场,你的诗才是个必传的,他未必不附骥尾而名益彰。也不枉了!”香萍道:“千古只有文人最能操纵人身后的名誉。项王鸿门不敢杀高祖,何其儒也。动辄坑秦降卒,何其暴也。关侯在许都猎中便要杀曹操,是何等胆勇!获于禁军马数万,不加诛戮,反因他弄得军粮乏绝。这件事,《吴志》和《通鉴》都有的,是何等仁慈!比起项王,似觉强的多。后人读史,反觉项王人材在关侯之上,就是司马子长和陈承祚毁誉不同之故。”嵩如道:“我说戏子,你论英雄,拟人未免不伦。”香萍道:“你岂不闻英雄儿女各千秋吗?”嵩如道:“壮缪名震流俗,文人却不甚称道。”香萍道:“也不尽然。杜工部的‘湘西不闻归关羽,又孰与关张并’,李义山的‘关张无命欲何如’,杜牧之的‘矫矫云长勇’,苏东坡的‘定如髯羽便超群’,陆放翁的‘关羽张飞死可伤’,顾亭林的‘君如关羽弟’,都是赞美壮缪之词。那郝陵川、方正学、孙沙溪、王■(yan)州、唐荆川,都作作过《关庙碑记》、《渔洋笔记》。算汉末至大至刚的人物,也称及壮缪。难道这数公还算不得文人吗?若论壮缪一生,实在是个英雄。后人动辄把他老人家同岳忠武比较。两公的心事本是不大相远,史官於关太抑,于岳太扬,不甚公允。至于忠武力攘外夷,为的天下之公;壮缪只忠于昭然,不过一人之私。似乎忠武为胜,但也是时势不同之故。二公正如禹稷、颜回,易地皆然。忠武始终不败,壮缪多半无功,也未必不似卫青、李广?依我看,忠武一生占了一个正字,壮缪一生占了一个奇字。千载之下,何必强分优劣?这都是那些假冒名士的先生们,怕人说他看演义听杂剧,才有这种论调。要知《三国演义》的关侯,后半截实在写得不好,只比李逵强些罢了。”嵩如道:“你的议论也不甚确实,只你的口才和你记问之学,真不可及。你说演义写壮缪不好,那金唱批的却都是好话。只我细看史册,壮缪一生,可为后世法则之处却是不多。”香萍道:“壮缪交友立万世之极。人生不能不交朋友,若能师法壮缪的义气,个个都是交道中的圣贤。就连王绚云待那姓孙的这番义侠,也是北方家家崇祀关帝的效验。你怎说壮缪无足师法?《三国演义》是毛序始批的,金人瑞只作了一篇序,不是他的批注。壮缪的义字,也没发挥至极。”嵩如道:“这句话我驳你不动。但关帝是祀典正神,优人供奉难道不算亵渎?”香萍道:“壮缪义气充塞天地,人人都该供奉,就是强盗也画个三义神像。况乎伶人比强盗,终觉稍胜。我辈但取其有重义之心而已,何分贵贱?你既不服壮缪,更不必替他老人家考论祀典。依我看,壮缪倒不曾受优人亵渎,那古来名贤受优人亵渎最是不堪的,要算包希仁。好端端的一个人,搽他一脸黑颜色,做的事惨无人道。那铡侄、铡陈世美,虽郅都张汤亦不至于如此。与史书所书,相去甚远,真正可恨。除了包公之外,还有庄子,也被伶人骂得太苦。那出《蝴蝶梦》,真岂有此理。”嵩如道:“那是庄子作书毁谤尧舜孔子的报应。”香萍道:“《庄子》是一部精粹的子书,所以佛道之徒认《庄子》是通明禅,岂可厚非。”嵩如道:“谈禅,我是外行。”香萍道:“说到《蝴蝶梦》,我倒想起一副对子来,是‘八千觞秋月春风尽消磨蝴蝶梦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与桃花扇底燕子灯前。’是戏台柱联的佳制。”嵩如道:“这副对联,是西河沿正乙祠里台上的,还与庆乐园的那副柱联异曲同工。那副对子是‘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重游香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了歌甲舞曾醉昆仑’,要算得芬芳悱恻,感均玩艳。有人说是吴梅村的手笔,也有人说是朱竹诧作的。从前杨掌生先生却是认为吴作,决不是朱十的口吻。细究二公的身世,掌生先生的话倒有些见解。我出的那八个字考语,也是本之于掌生先生。只那副正乙祠的柱联,不知是谁作的。”
两人谈得甚畅。时已正午,长班开上饭来,香萍便留嵩如吃了。饭罢,香萍要拉嵩如去听王绚云的戏,嵩如道:“不行,今日工部侍郎明善家请客,绚云有外串,戏园中一定告假。”香萍不听,一定要到戏园看看。嵩如托故走了。
香萍一人来至大栅栏,还没跨进戏园的大门,望见绚云自园里出来,即停住脚步。绚云笑脸相迎,先谢了他送字的那番感情,然后说道:“我今日有秦老胡同的外串,所以戏码提前,已经完了事儿了。咱改日见。”遂跳上了车,赶车的虚晃一鞭,那匹大青骡飞驰而去。香萍站在那里,望不见车子了,才怏怏而归。
绚云到得明宅,见过文索,走入后台。那日明宅定的三庆全包。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绚云演过之后,便是程大老板的《战长沙》。四个小卒,拿着月华旗,走到台口挡住。那旗又方又大,如同挡幕一般。少时闪开,程长庚已立在台上,头戴青巾,身穿绿袍,把袍袖一抖,露出赤面美髯的一副关帝面孔。只听他口中念道:“赤人赤马秉赤心,青龙偃月破黄巾。苍天若助三分力,扭转汉室锦乾坤。”身躯高大,声若洪钟,真似壮缪复生。吓得满场人无不凛然。大学士周祖培,坐在首席,早已面目更色,神魂飞越,站起身来,拱手而立。若不是怕失了观瞻,只怕也如米喜子看见陈老莲的画像一般,要磕头的了。一剧未终,周中堂忙忙的向主人告辞。明家父子觉着他神色不安,也不挽留。
当日周中堂回至私第,即将几个做巡城御史的门生、同乡唤来,吩咐道:“关圣乃祀圣正神,佑民护国,文昌帝君所颁金科玉律云:有出资建关武庙者,二千七百功。可见关圣是亵渎不得。况久奉明令,禁止优人扮演。近日伶人,竟有违禁擅演的。尔等所司何事?”众人回答不出。内有一人道:“目下只有程长庚偶而在堂会演唱,戏园只每岁唱两次,所以不曾干预。”周中堂道:“唱一次也算违禁。你们快去严办!”众人应诺而退。
过了数日,果然出了告示,禁止扮演关戏。
要知能否永远禁断,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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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梅巧玲筵上献新词 李香萍庙中闻后果
话说周中堂自见了程长庚演那关戏之后,好几日惊魂不定,每日合眼,便见个赤面长髯青巾绿袍的神道立在面前。于是,亲自衣冠整齐,坐了八人大轿,到正阳门瓮城内关帝庙行香。按着定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在左右侍从神将关、周、王、赵、陈、廖六位的像前,焚香致敬。除了周将军行了三叩礼,此外都只长揖。并差个得力的老家人,到别处关帝庙去烧香。
北京的关帝庙,城里城外,差不多有一万多处。那个家人,一直跑到第二年正月,还有许多庙宇不曾去过。周中堂查问甚紧,家人不敢欺诳,只得实说。老中堂道:“西河沿的正乙祠,也供的是关圣,你怎么不去?况且那里边还有画的关圣真像,同十里河的塑像一般,更该敬礼。”便请出师爷,替写了一方“日心天人”的匾,并一副对联是“进退汉魏一儒者,上下春秋几丈夫”,着那家人于元宵日送往祠中悬挂。
那家人到得正乙祠,在大殿上叩过头,祷告道:“老爷是亘古一人,小的这位家主的老祖宗,当年跟着老爷牵马随镫,扛刀站班,颇有功劳。老爷要知小的这位家主,决不是那河梁会上周郎之后,只求老爷保佑家主升官发财。可怜他这位老祖宗,至今好几千年,不要说庙里没有坐像,就连戏台上还没有他老人家一个准坐位呢!”唠叼了一大套,挂好匾对,回复了老中堂。周中堂才觉神思少定,把师爷找来,要他作一篇戒演关帝的文字。师爷道:“作新不如述旧,连孔子至圣还说个述而不作。”遂取了一本星沙居敬堂彭信龄翻刻的《愿体广类集》,捡了一篇戒酒宴戏演关帝引,请中堂过目。中堂看那篇小引,是四六句,十分工整,便叫师爷工楷誉录,送到杨梅竹斜街永盛斋刻字铺,刻了板,印了几万张,散给朝士。外省也由信局发去。京中似那明善、延煦等人,少不得各有一份。
延四爷草草看过,搁在一边,不作理会。
此时,李香萍因崇辅心的介绍,也时常在延宅走动。香萍有了公务,来告辞出都,延四爷留他便饭,即日请了崇辅心及孙春山作陪。饮酒中间,延四爷谈到周中堂这些举动,香萍便将从前和嵩如评论关岳的话,备述一遍。又道:“忠武之孙岳珂撰的《金陀粹编》,载着忠武曾以关、张自许,可见忠武也是推重壮 缪的。后人总说壮缪骄矜,然而忠武也未始不骄矜。王船山末论中讲得实是不差,不能认作苛议《宋史·岳飞传》十分回护,也掩不了他那骄士大夫的实迹。怎说是胜于壮缪?”延四爷道:“古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何必如此的比较。壮缪、忠武,虽说异地皆然,但壮缪的气魄不远胜韩良臣?生在南宋,未必便遭秦桧陷害。忠武的才识,只抵个荀文若,生在汉末,未必不受曹操牢笼。二位都负了万古重名,我辈何须更赘一词!”满座都道:“确论确论!”
正说呢,外面有人道:“你们不用胡乱批评,依我看,关公比岳王强的多呢!”众人看时,却是昆小峰,带着三分酒气,走将进来。
延四爷道:“你从哪里来?”小峰道:“我从家里来。四爷今日虽没见召,难道好意思烧退符吗?”延四爷道:“退符虽不烧,只是好东西已吃完,没得给你吃了。”小峰道:“菜倒不相干,只不要少了我的酒。”延四爷道:“你说关公强似岳王,说得通,便给你酒吃;若是不通,连水也没有的。”小峰道:“怎么说不通,我还给你真实凭据。”延四爷道:“什么真实凭据?”小峰道:“前些时明宅演戏,《战长沙》之后,是小香的《八大锤》。你看程长庚岂不是比扮岳帅的老生强得多吗?”延四爷道:“我早知你要说混话,本待真不给你酒吃,你又怪可怜的也罢,今日我就算舍了。”遂添副杯筋,让他入席。
小峰坐下,一口气便喝了好几杯,道:“你们都是通人,在这里谈今论古。我倒要考你们一考。日前周老头子刻出来送人的那篇戒演关帝小引,还是旧文还是新作?”延四爷和辅心、春山都答不出。香萍道:“那篇小引,是吴朔所作,姚大源《关帝全书》、李仲麟《增广愿体集》都曾采入。实是旧文。”小峰道:“香萍可称博雅,但我还要考你一考。关公同曹操是翁婿,你可晓得?”香萍道:“这是哪里的话?”小峰道:“也是《三国志》。”香萍道:“《三国志》中何曾有这件事?”小峰道:“打渔鼓唱道情,有此一说。他既演三国的人,难道不算三国志?”延四爷道:“你总爱说这些荒唐话,真正岂有此理!”小峰道:“四爷,不请我吃饭,反说我岂有此理,天下真没有人走的路了。”
延四爷将要答言,门丁来禀;四喜班梅巧玲来了。延四爷吩咐着进来。门丁应了出去。香萍道:“我常到四喜班听戏,也常见巧玲,只不知他是谁家的出身。”延四爷道:“他本是醇和堂罗巧福的徒弟,如今出了师了,所以他自己的堂名便叫作景和堂。”小峰道:“我知道香萍的心里只有一个堂名,是怡云堂。”香萍不便回答。这时门丁领了巧玲进来。香萍凝神细视,只见他丰神俊逸,气度雍容,杏眼蛾眉,朱唇玉面,小帽上绽了一块粉碧玺。穿着一件雪青摹本的银鼠袍子,外罩一件品月漳缎的马褂,越显得花般体态,玉样精神。只是肌肤丰腴,比着王绚云真是燕瘦环肥,各尽其妙。巧玲给延四爷请了安,并给众位见了礼。
延四爷道:“蕙仙,馆子公事完毕了吗?”巧玲道:“完毕了。”延四爷道:“我听说要排新戏,是有的吗?”巧玲道:“奴才正是为了新戏来求四爷指教。”延四爷道:“既是谈戏,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完的。蕙仙且坐了再说。”巧玲请安谢了,在下面坐定。延四爷道:“蕙仙吃过饭吗?”巧玲道:“奴才吃过了。”延四爷道:“我向来同你们不拘形迹,只有你和程玉山总是这样拘泥。不过你比玉山还觉着通脱一点儿。”小峰道:“够了够了,你老人家虽说不拘形迹,那听戏摘毛的损处,比什么都厉害。不然,怎么会挣了个延四戛子的美名呢!”延四爷道:“我虽摘毛,却实有见解,比那盔头都弄不清便侈口谈戏的后生晚辈强的多了。我待他们不能太失体统,自问似倭艮峰、李文园那几位道学先生的面孔,却实在拿不出来。”辅心道:“李公虽不喜伶人,却也不存成见。他竟有一篇文字表扬徐小香,总算公道。”延四爷道:“他这篇文章,我也见过。据李公说,还要编入文集,我当时没有言语。其实这件事,我是当日身临其境的人,知得备细。李公所记,未免以伪传伪,然而亦足见蝶仙这件事义振一时。”便把当日小香焚券释放梦蕉的义举,讲了一遍。大家听罢,少不得把小香赞美一番。巧玲虽知此事,内中曲折,却不深晓,听了这番话,悠然神往,不住的点头嗟叹。香萍道:“以同时之人,记同时之事,尚且差伪至此;我辈但据史官之词,评论古人得失,未免汗颜。”延四爷道:“我们且把闲话闪开。蕙仙,谈你的公事。”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50
巧玲道:“奴才班中,叫座儿的角色虽然不少,只每天常唱那几出戏,未免厌烦,所以常排新戏。如今有人排了一出《盘丝洞》,求四爷看一看,用得用不得?”延四爷道:“是昆腔还是乱弹?”巧玲道:“都不是。”延四爷道:“难道还是梆子不成?”接过本子一看,原来是个玩艺,本来这样戏是万不能唱乱弹的。遂递给孙春山道,“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你看这本戏是什么格局?”孙春山接在手中看时,只见上面有那“一江风”、“梁州序”的牌名,便道:“这是昆腔的曲牌,怎梅老板又说不是昆腔呢?”延四爷道:“你是乱弹的名公,虽也应知昆曲,到底不十分精通。他这一本戏全是吹腔。”巧玲道:“着啊!”春山道:“吹腔我也对付着能唱,哪里会有牌儿名?”延四爷道:“这另是一路吹腔,同那寻常吹腔不是一样。那一路的吹腔,本于北曲,是有‘一凡’的。这一路的吹腔,本于南曲,是没有‘凡’的。那一路是乱弹的先声,这一路是昆曲的变相,难易雅俗差的多了。”巧玲道:“真高真高!”春山方才明白,道:“可见我比四爷竟差的不可道里计了。”辅心道:“春山也就可以,比我们又强的多。”延四爷道:“这本戏定是内行的手笔,外行是弄不出来的。”巧玲道:“是。”延四爷道:“制了谱没有?”巧玲道:“托了戴锦江戴先生了,还没有制得呢!”延四爷道:“大凡制谱真得找好手。分明一出好戏,把谱制糟了,便觉减色。当年的老人也不尽佳。那《水浒记》的《借茶》,不知是什么人干的,贴旦的戏,竟有些腔儿象正旦的唱法,就不甚受听。如今有老戴制谱,一定不差。”巧玲道:“这本戏四爷既然说好,定然唱得红。”延四爷道:“准红,准红。怎么不红!但目下的风气,颇重砌末。这样的戏,尤非卖砌末警不了力把头。你倒得格外仔细算计。”巧玲道:“奴才已找了砌末张七想法子去了。”延四爷道:“我也以为非他不可。他久替大内糊砌末,眼睛是真宽,心思也真巧。但是配角儿也得斟酌齐全。不能说你巧玲有当台沐浴的一场,是美人洗澡,便算好戏。那只能哄那些不懂戏的人,警不动高人的。”小峰道:“蕙仙当台洗澡,要是听戏的个个都要学猪八戒,那也糟糕。”巧玲红着脸笑而不言。延四爷道:“编戏各有体裁,不得一样。这月霞仙姑虽是女身,究竟是个妖怪,这出《盘丝洞》无妨有洗澡一场。那洪(日方)思《长生殿》的的《窥浴》,便用暗关子,只用两个宫人在前台偷看,无非怕唐突太真。若用这《盘丝洞》的穿插,便不象话了。我记得《长生殿》的《传概》一折内,有云‘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若是那样一来,我倒要替(日方)思先生改一个字,叫作‘借太真外传谱新词,糟而已’。”小峰道:“四爷不要太高兴了,风气几十年一变,洪(日方)思的法则已经不适于今。你这番议论,再过它三四十年,只怕也就如同废话。但也有一件好处,那时的人说起四爷的大名,还得骂你戛。你就戛名万代了。”延四爷道:“我是堂堂正论,后人的是非只可由他!”小峰看着巧玲道:“蕙仙,这些话,你倒要牢牢的记了,将来传示你后代子孙,作个证验。”延四爷道:“目今的戏,江河日下,听戏的更是日趋下流。等到他的子孙的时候,还不知毁到什么田地。反正我是看不见的。”小峰道:“四爷虽是幸而免,只怕那时另有一两个通家,从旁看了,说不好又扭不过众人,说好又昧了自己的良心,骂也骂不得,忍又忍不住,那才叫作真正受罪呢!”说罢对着春山而笑。春山道:“伶人排戏,全在前台的好尚,与他们没甚相干。一班士大夫并那文人墨客,却是不能不认咎的。”延四爷道:“这话也通。”
大家饭毕,巧玲又向延四爷讨论了一番戏中之事,告辞而去。时已交子,香萍、春山也赶城而出,满街上寂静无声,只有些朝天的官僚,车马驰驱、轮蹄得得而已。
香萍次日又到怡云堂同王绚云话别。绚云卧病,香萍意欲到卧榻前去一看,转念绚云已有妻室不便入内,便叫跑厅的代为致意。回到钟雁秋家,坐了半刻快怏而归。第二天清早(左“衤”右上“业”右下“美”)被登程。一路上念着绚云神思昏乱,看看将成心疾。
这日走了几十里路,忽然下起雨来,越下越紧,赶不上驿站,借住在一座庙内。见个老僧相貌清奇,与庸俗大不相同。香萍本来有些好佛,便与他施礼。老僧突然问道:“居士贵恙如何?”香萍大吃一惊道:“鄙人只是心思不宁,外无病状,上人何出此言?”老僧笑道:“云色虽然绚烂,奈非烟非雾,与野萍相去甚远。居士何必堕入他的迷网?”香萍益觉惊然道:“鄙人心中之事,上人怎么晓得?”老僧道:“老纳已具六通,焉得不知?”於是把香萍里居姓名、父母亲眷,并近时在京一切琐事说了一遍,就连他在延四爷酒宴上宾主问答的话都讲得一些不差,如同目睹一般。吓得香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住地下拜。
老僧道:“这不过是老纳的小狡狯,要坚居士的信心而已,算不得什么神通。居士何必如此的恭敬顶礼?”香萍道:“弟子愚昧,只求大师垂慈救援。”老僧道:“居士曾告谢嵩如:庄子是通明禅。足见居士看过佛书,才有这个见解。居士既看过佛书,便与我佛门有缘,你我方有今日的遇合,亦非偶然,老纳怎肯扪舌不言?但未知居士能信从否?”香萍道:“弟子愿闻清诲。”老僧道:“居士天分高明颇具夙慧,只可惜溺情声色,不免汩没灵台。即如居士近日的心疾,都因王绚云一人而起。杀、盗、淫为身之三孽。居士对于绚云免不了一个意淫。其实何必拿着一个成佛作祖之身为一优伶如此的斫丧?”香萍道:“弟子实有此病,怎奈情不自禁?有时弟子自家也觉得好笑。”老僧道:“这足见居士魔障已深,若不早想个降魔的法术,还不知要怎样的堕落!”香萍道:“弟子愿求法师指教一个降魔之法?”老僧道:“居士每日只消一句阿弥陀佛,朝夕虔诵,不但魔障自除,还有无穷的利益。”香萍道:“一句佛号怎有这样的效验?”老僧道:“这在我法中名为‘净土宗’,又名‘莲宗’,有止观持名二法。然而止观容易误遭外魔引诱,尚有流弊,不如持名老实易行,千稳万当。居士若问内中详细,非老纳一言可尽。只消多看净宗经典,似那《净土十要》、《周安士全书》之类,由浅入深,自然通晓。”香萍道:“弟子闻得人言,终日无事呼佛,佛必厌闻,哪里来的功德?”老僧道:“楞严经大势至菩萨念佛章有云: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念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可见呼佛求度是佛最喜之事,哪有厌闻之理?”香萍道:“愚夫愚妇终日念佛的不计其数,何以也有不获超度,临终反见地狱变相,又是什么道理?”老僧道:“口中念佛,心中也要念佛。若只口宣佛号,心中只想富贵财利,害人害物,正自与佛相反,哪有不入地狱之理?但这里面还得分别说,所以人地狱的缘故是自己种的恶根,与念佛并不相干。倒底念佛是种的善根,将来总有好处,决不会白念的。”香萍道:“弟子所有以前的著作,不免与佛有相背之处,未知可以忏悔吗?”老僧道:“佛门广大,怎的不能忏悔?”香萍道:“过去未来,虽不必定要晓得,但弟子既遇尊师,未免有一番饶舌。敢问弟子在京所遇的这一般士大夫,并那几个优伶,日后福分如何?”老僧道:“这些俗事老纳原可不言,只是说了也可以明白因果。那些人各有福,也各有业,将来受报。”香萍道:“延树楠何如?”老僧道:“延煦官运已通,不久升阁学,晋卿贰,掌风宪,任春官,是极贵之格。只可惜有位无权,没什么功业,身后易名之典还靠不牢。他的为人以清直自喜,这里面不无稍伤天和之处,即如他品评戏剧过于认真,小疵不掩,小过必诛,一般伶人因他弄的没处混饭吃的不知多少。这个业果也算不轻。若充此志去衡量天下之人,这便不是台阁的局量。”香萍道:“昆小峰如何?”老僧道:“此人根基太厚,可望纶扉。只是言词犀利,口业不浅,晚年恐有痼疾之灾,子孙不甚发旺,且要产出聋哑之儿。只他这个人文而且达,是靠得住的。”香萍道:“那几个优伶如何?”老僧道:“居士不知,或是虽知其人而不甚在意的,老纳不必说。如今只讲居士心中忆念之人。那个王绚云固然是伶人,但他待朋友有义,日后子孙定有名角撑持门户。只他一生作的好事还不如梅巧玲更多,将来福将更厚。他们既是唱旦之人,天必报之以旦,将来总有应运而生的魔女托生在他两家,虽是男身,偏具女色,替他两家光大声名。这宗福报,是士大夫所不愿享,也是士大夫所不能享的。戏剧一道被两个魔女一个开创,一个集成。生净两门都要在旦角裙下低头拱手。作他的附属。只那时的人心世道也就不堪问了。”说毕,老僧冥目入定去了。香萍不敢再问,也展开行李沉沉睡去。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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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50
一觉醒来。红日上窗,知道雨已住了。赶紧起来,还想问问自己的终身,老僧已不知何往。香萍嗟讶不已,起身上路。把这事写信告知谢嵩如,嵩如看了疑信参半,把来信丢在一边。
不日,满街贴出海报,四喜班新排《盘丝洞》。便有嵩如的几个朋友,拉了嵩如前去看戏。
这一天,四喜班的转儿在广和园。嵩如等走进大栅栏,只见一路车马喧闹。那送香火的乞丐,围着车子要钱,十分拥挤。好容易走到门首,抬头一看那园门里面摆着许多砌末,高高下下,花花绿绿,大概都是《盘丝洞》应用之物。砌末旁边有一大堆人围着不动,嵩如近前一看,只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挽着辫子,穿着短衣,项上戴着一面枷,却勾着红脸画着蚕眉凤目,好似关老爷一般,只没挂髯口。有两个公差监押着,那情形十分奇怪。这时进园听戏的人如潮涌来,嵩如站脚不住,便不理会这件事,只到座儿里去买座。那些看座的见客进来,都大模大样,不甚招呼,嵩如连叫好几声“看座儿的”,那些奴才却只作听不见不肯过来。嵩如道:“戏园里只要上座的日子,他们便是这个光景。我们何必同他们怄气,不如回去。”那同来的朋友有一个吃营务饭的,哪里肯听?走过去向着一个年轻的座役道:“有座儿没有?”他道:“有是有,只您可得坐在后面吃柱子的地方。”这个营盘朋友大怒,揪住他就是几拳,打的那厮满脸流血,别的看座的立刻过来围了一大群。有一个道:“老爷不用生气,他是畜类。”这人怒道:“小子不许绕弯子骂人,老爷是军营里的,什么匪言都懂。”又追着那个人打将起来,柜上听见声息跑过来敷衍了半天,说的居然都是人话,给他们找了极好的座位,才算完事。
嵩如刚入座,背后有人叫他的号,回头一看却是王恩潼。嵩如同他周旋了一番。看座儿的来要座钱,谢、王二位彼此不免虚让,那军营中人看着不耐烦,便道:“今日嵩如是别人请的客,你不用替他白垫。嵩如带的钱不多,也不必作这人情,咱们各干各的为是。”嵩如、恩潼 都不言语,当下开过座钱。看座儿的吃这位军爷打怕,不敢多要杂钱,接了座价乖乖儿去了。恩潼道:“嵩如可见门首那个扛枷的人吗:”嵩如道:“看见的,但不知是件什么事?”恩潼带着笑说出这个原故。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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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显色相美伶裸 体 争戏曲文士挥拳
话说谢嵩如在庆和园遇着王恩潼,问起园门口那个扛枷人来,恩潼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遇着孙春山,对我讲了个梗概,我才略知一二。”嵩如道:“春山和我虽不熟识,在香萍那里却见过几面。好象是己未举人,捐了个兵部主事。家世南方,却是大兴籍,唱的极好。他说戏班里的事必然确实可信。倒底是怎么一件事?”这时恩潼的贴座儿嫌人太挤走了一个,嵩如便挪过去,与恩潼联座。
恩潼道:“这件事,原来是周芝台相国弄出来的。”嵩如道:“我有些不信,芝翁是个持躬谨慎的大员,断不生事害人,我敢替他出保结的。”恩潼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是这件事的榜样。”嵩如道:“愿闻其详。”恩潼道:“春山只讲这件事,我却要溯本求源,攀枝扯叶,先谈一谈周芝翁的为人。”嵩如道:“你同芝翁也不十分熟识,怎么晓得他的为人。”恩潼道:“这也有个缘故。我有个族兄在芝翁那里作幕,所以晓得详细。芝翁这个人虽是书生,却专信鬼道,把一部朱文正公的文帝书抄奉若圣经贤传。他也不甚信佛,只信神明,喜在乩坛里捐钱。他道:佛家言空,究与吾儒不合,唯诸天神圣,文昌、关帝、吕祖,飞鸾演化,垂训后人,实与孔孟互相发明。那吕祖诗云:为儒理应从儒道,莫把佛经口内嘈。这宗正论,与昌黎《原道》也差不多。他志诚敬神,尤其敬重关帝,曾把卢湛的《关帝圣迹图志》,徐谦的《关帝觉世真经》、《阐化编》并那曾经玉皇大帝御定的湘潭黄启曙《关帝全书》,刷了送人。那遭,有位山西朋友叫做王汝琨,见他敬重关夫子,送了他一部《关帝事迹徵信编》,是考据名家周耕崖、崔秋谷两先生所辑,前面还有卢抱经先生的序文。这部比钱谦益的《义勇武安王集》还精博十倍。他老人家看了却大不谓然。他道:‘这书虽表彰圣帝,却是专信陈寿秽史的,陈寿于蜀汉有嫌,作的《三国志》多存私见,连诸葛军师这样的神机妙算,还说他将略非其所长。焉能算得直笔?他把圣帝生平大节,似那秉烛待且、挑袍斩将都予删削,疏漏已极。这周广业、崔应榴反要依他,岂不可笑?我曾见关帝降坛自述事实,何曾有一字与陈寿相同?那明朝杨襄毅公传的《忠义经述志章》也是神圣金言,与陈寿大相悬殊。难道圣帝自己的话信不得,陈寿倒信得?’”
嵩如笑道:“你说了这一大篇的话,倒象是周芝翁的小传,与扛枷人什么相干?”恩潼正色道:“我说的话并不浮泛,如今就要说到本题了。芝翁既是十分的敬信关夫子,不想去年秦老胡同明善家里唱戏请客,首座便是芝翁。”嵩如道:“不错,听说那日程长庚演了一出《战长沙》,形容得关侯爷神威荡荡,芝翁吓得几乎磕头。跑了回来把城上的请了去,要严禁伶人扮演关帝。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说那扛枷人就为了这个缘故?”恩潼道:“你真聪明,被你一猜便着。实则禁止伶人扮演关帝,不自今日起。从明朝万历四十二年,封关公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的那一天,便奉过明文,只是伶人不十分奉行。自米喜子以后,禁令益发废弭。戏园中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演唱,却是瞅冷子演过一回半回,地面官也装作不知。本来金朝关公的戏就很时兴,那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至今流传,哪里禁得掉?这遭儿这个人却因为这出戏弄得扛枷。据春山说,这人是四喜班的一个花脸,好象是姓夏,还是姓叶?春山讲得明白,我却不记得了。能为颇看得过,天生一条昆腔红净的嗓子。那日活该枷星照命,唱了一折《刀会》,正演到出席卸袍和鲁大夫手舞足蹈讲那古城相会、斩蔡表心的当口儿上,恰值城上公差来贴告示。哈哈,正是禁演关帝的这件公事。於是乘机敲诈,想使几个钱。后台不给,叫这个人自垫。他同公差说岔了,不等他卸装,便捉将官里去。满都老爷却是认得他的,又加巧玲是本班老板,赶去托情,原想盖个喧放了。谁知那位汉都老爷是个山西人,说是亵渎了他们那一省的古圣先神,按倒要打。满都老爷道:‘他未曾脱去衣冠,如同神像,打了他便是打了神明一般。’才把他戏衣脱了,须髯摘去,只除红脸未洗,揪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戴了枷,朱笔标封,枷示扮演关帝伶人一名,拴在戏园门首示众。一月释放,跟着四喜班的转儿走。这人也算倒霉极了。推源溯本,岂不是周芝翁害的吗?”嵩如道:“千古伟烈丈夫也不止关侯一人,何以独受万世敬仰,至於如此?”恩潼道“这个道理,明朝姚希孟早讲得明白。说自古豪杰,总有遮掩的去处便属了阴,只有关公一生光明是属阳的,所以史册中就事论人,关公不能超乎千古了,老天爷却是就心论人,关公自然高的多了。李西园尚书也说关夫子一生都是直。他是目下第一名儒,见解当然不差。”
嵩如正想回答,只听锣鸣鼓打,已是开了戏,便把话头打断。
那戏演过三出,座儿来得更多了。偌大一个戏园只挤得风雨不透,左加一条凳子,右加一条凳子,道口早已断绝,后来的只好退出。看座儿的怕人同他逞强要座,躲得踪影全无。那些卖食物杂货的小买卖人并吃飞的穷汉都走不进来,座客也休想出去。那个营混子正听着戏,忽然“哎呀”一声,皱着眉头站起。别人问是何故?他也不回答,只望着左右的座客道:“列位借光,我要撒溺。劳驾让个路儿。”众人转动不得都不理他,激得他野性发作用手去推。谁知这座人城比铜墙铁壁坚固万倍,莫想动得分毫。他正在挣扎,那边一位座客早耐不住,发话道:“然而你这朋友太没眼色,然而谁不愿意让路?怎奈然而人太严密了,然而让不开也是没法子想的。然而你何必蛮作?”营混子大怒,要挤过去抓他。猛一低头,见他腰里系着一条黄色的搭包,只吓得面目更色,摇头道:“黄带子惹不得,咳!黄带子真惹不得。”乖乖儿的回到原位坐下听戏。嵩如、恩潼听那黄带子满口“然而”,却没有一个用的恰当,由不得好笑。嵩如道:“不料天潢贵胄,如此的椎鲁少文。”恩潼道:“越是这样的人,越发达的快。再过二三十年,保不住他不是位极人臣。”嵩如道:“歇后‘郑五为相,时局可知’,这等人比郑五又差了成色。”恩潼道:“他这一句话,四座均安,我倒因此看出他的气度不凡。”嵩如点了点头,不曾回答。少时叹道:“从来俗士济物利人胜於文人的,不知凡几。今日大家已蒙此公之福,方才我笑他不通,真是不该。”恩潼道:“确论确论。我看此公精神气魄迥异恒流,将来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我的话必要应验,只可惜座离得太远,不能问他的称呼名字。”嵩如道:“你今日倒物色起英雄来了。日后他若果真的活了,也算一段佳话。比刚才唱这出《玉玲珑》差不多,你的家传墓志,都可以载入的。”恩潼道:“你不要取笑!我一生碌碌,无所知名,反不如程长庚、梅巧玲,人人乐道。那死后的照例文章有无均可,听之而已。”
说话间又演了好几出,那角色是一出比一出齐整,演至倒第二出,场面都移向上场门,这边让出中场摆起砌末,用挡布遮了。这出唱毕,便是《盘丝洞》登场。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53
那巧玲扮了大蜘蛛精,忽而道扮,忽而俗装,忽而雅淡,忽而娇娆,忽而(钅义)荆裙布,忽而翘翠环金。真个容光照人,丰神夺目。“涤垢泉”的一场:裸着身体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发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莲池,变幻离奇令人不测,座客个个称心满意。可惜阳光未落,砌末上的灯烛不甚闪耀,是个美中不足。
那营混子却掩着肚子只是哼,大约这一园里只有他一人不乐。《盘丝洞》演毕,这日的戏已经终局。座客方才移动,他念了一声佛,也不及与同来的人招呼,分开一条路,乱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缓步出园。满街上车马填塞,接连不断。嵩如走几步,站几步,从车缝中好容易挤出这条大栅栏。同来的人,都已挤失了踪迹。一望观音寺街,还是层层密密的车辆,不易通过。他向北走煤市街,却又撞着了王恩潼。两个走得很累,肚中又觉得饥饿,嵩如便约恩潼到万福居吃饭。
往西进杨梅竹斜街,不多几步,便是万福居。跨了进去,柜上的笑脸相迎道:“您来了,几位呀?”嵩如道:“只有两人,并不请客。有地方没有?”柜上的连声道:“有!”引了二位,穿着灶房,直入里面,找个房间坐定。跑堂过来招呼,泡茶,端进黑白瓜子。嵩如道:“咱们有些饿了,你就摆吧!”跑堂的应了一声,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点了炝青虾、拌鸭掌、松花、卤牲口,四个凉碟子,要了一壶好酒,二人对酌起来。
嵩如道:“饭馆子总把灶放在门首:倘若一个不小心,走了水,却是厉害。”恩潼道:“着火也不是什么奇事。咱们听戏的这个园子和三庆园、同乐轩,都是烧过的,不久即便修筑得完整如初。当时也没听见烧死过多少人。”恩潼道:“别的人不知道:听说三庆园失火的那一回,有个刑部书办姓金的,的确烧死在内。不论哪一处失了火,你总不怕,因为你同火德谢天君是一家,断不会烧你的。”嵩如道:“你是王灵官的贵华宗,也可无妨。只是火神姓谢,我倒闻所未闻。”恩潼道:“古人笔记中有此一说。那玄天上帝《北游》中,也曾载过。”嵩如道:“我只知邱长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经的《西游记》,却不曾看过什么《北游》。”恩潼道:“唐僧西游,是吴少阳作的,与邱长春无干。《淮安府志》里说得十分详细。长春西游,另是一书,是筠(上“竹”下“移”)丛书内刻过的。邱氏西游原本,比现行的悟一子《西游真诠》也有繁简之别。即如通天河陈老儿道:‘他儿子是关圣爷爷驾下求来,所以唤作关保。’《真诠》里删了这句话。这关保的名字,便没来历,不如吴氏原书细密。”嵩如道:“昆曲中也有西游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这出《盘丝洞》,是否是从传奇原本摘下来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纳书楹》、《缀白袭》却都没有这一折。”嵩如道:“今日这出戏,总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说巧玲绝世无双,便是配的四个小怪,都是司坊上选,又羼上两个丑的,越显得粉白黛绿,目荡神骀,真叫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显得巧玲出众。这就和吴道玄画天尊先画极庄严的仙吏,陈老莲画关壮缪先画极雄伟的周仑,刘岚塑朝阳门外东岳庙的仁圣帝,须用唐相魏郑公的遗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云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闻刘岚塑是出名的。不拘几时,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谈得高兴,又添了一壶酒。忽听隔壁客座里说话,声音渐厉,好似抬杠的一般。二人都吃一惊,从壁缝中张时,见那边也对坐着两个人,好象都是文墨之士。一个顺天外县口音,一个扬州口音。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面西而坐,脸上带着怒容。那扬州口音的,面东而坐,却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枪舌剑发作的时候。
王、谢二人打住话头,伏在壁边窃听。只听得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听戏虽是小道,但也须懂得戏,才可以发议论。你对于此道一窍不通,你定的是非优劣,哪里作得准!”那扬州口音的道:“戏是劝诫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刘忠介都不甚以它为然。但这还是世间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听戏是犯诫律的。所以我说戏无益于我辈士大夫,你怎么定要说它娱情悦耳,一日也不可少?这岂不是个邪见?可笑之至!”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这譬如吃东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强同。我懂戏,我便爱听。你不懂戏,你便不爱听。但你果真不听戏,也就罢了,又何必偶尔观场,便胡乱品评伶人的优劣?及至被我问短,又拿这些大帽子来压人。这是读书文士的第一等恶习。你真正岂有此理,还敢笑我!”那扬州口音的道:“这话讲的可笑!你虽然比我只早一科,总是个老前辈。只求你不要摆这老前辈的架子来压我,就算万幸。我却怎敢拿大帽子压你!”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你原来还晓得我是你的老前辈!你可知乾隆年间,刘石庵相国将到咱们衙门的时节,去拜老前辈。有个老前辈坐着受礼,向石庵相国笑道:‘你也是个翰林了,但这翰林是不容易当的。’便把石庵相国痛痛的戒饬了一番。石庵相国低头退出。可见老前辈是要教训后辈的。你且站了,听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对于戏剧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当妄有议论,才合乎圣人之道。”那扬州口音的道:“前辈虽可教训后辈,但前辈有过,后辈也可直言。似老前辈既诵法先王,应当屏除靡靡之音,不听郑卫之声,才是正道。岂可予智自雄,以通晓戏曲自负,下同徘优,亦非大雅所尚。”那顺天外县口音听了大怒,直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诋毁先达:我今日不得不朴作教刑了。”只听拍的一声,那扬州口音的身上已经着了一拳。王、谢二人见他们闹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劝解,只见别的客座里跑过一个人来,一口极好的北京话,向那顺天外县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辈长老前辈短,敷衍了半天。那顺天外县口音的指着扬州口音的,唠叨了一大篇,大约是说他的过错,听不十分详细。那扬州口音的合着掌,只是高声念佛,不答一言。那顺天外县口音的说够多时,才带着怒气走了。那北京口音的问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伤吗?”那扬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来佛。他虽打我,我只把他当作佛菩萨看,便没了气。我身四大皆空,伤于何处?仔细想来,方才我说的话也有触怒他的去处,就挨他几下打,也是该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唤进跑堂,吩咐写了他的账。那扬州口音的道谢一声,缓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饭。
王、谢二人看了半响,仍归原座。嵩如道:“这几个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来还要大声疾呼的叫老前辈,唯恐别人听不见。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个扬州人很有气量,娄师德唾面自干不过如此。那个顺天人,满口自称懂戏,也是风会所趋。”嵩如道:“优巧者国亡。这个风气却实在不好!”
二人又点了几样菜用饭。饭毕,跑堂进来算账。嵩如问道:“方才打架的那两位老爷,和那劝架的,你可认识?”跑堂道:“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老爷若问,待我慢慢说来。”
要知他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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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评花选名士风流 说戏文枢臣寡陋
话说跑堂对王、谢二位道:“这几位有生有熟。那打人的姓王,是个宝坻人。劝架的姓温,是温制台的后人,本身中过探花,是山西老根,久在北京,他宅子住在后孙公园。这两位老爷都常来吃饭。那挨打的却不认识,只知他也是翰林院衙门的。”嵩如、恩潼问得明白,遂开发了饭账,各自回去。
次日,恩潼见着孙春山,把这节事对他说了一遍。春山也觉好笑。一日,到延四爷那里闲谈:不免转告了延四爷。延四爷哈哈大笑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无奇不有。我记得先辈传说翁覃(xi)、钱箨石两位先生,每逢相遇,必谈杜诗,却是没有一次说得相合,总是先争后骂,揪住一打才算完事。今番这桩笑话,虽与两位先生雅俗不同,然而也可以作个谈料。”春山道:“这位王君,四爷可晓得他吗?”延四爷道:“翰林后辈,我也不全认识。但这个姓王的,我却略知一二。他叫王庆祺,是宝坻县人,只有一条好嗓子,学得极好张二奎的笨唱。要到了饭馆子里,在饭桌儿上,叫人拉着胡琴,或是吹着笛子,听他几句西皮二黄,还不甚难听。至于戏里的身份,他是一窍不通。怎么就敢自称懂戏,跟外行充老老,未免太不自量。并且他这个人品行不甚高超,专门借着会唱结交一干的权要,实是缙绅之羞。那个扬州人讥诮他下同徘优,倒骂在病根子上了。”春山道:“四爷说的极是。士大夫懂戏,虽是目下风尚,不算什么;只这懂戏里面也得要讲品格。即如四爷,总算是官中第一懂戏的,却是在官言官,在戏言戏,自从升了内阁学士之后,连阔人家的戏提调都不肯作,真可钦佩。”延四爷道:“在官言官,在戏言戏,不但敦品,而且省了好些气。我若逢人便同他谈戏,早被倭艮峰、李西园那些道学先生把我参掉了。再者戏虽小道,实不是容易谈的。人不懂戏,也算清高。不知怎么,都下的时贤总不肯认这个账。宫商未谙,曲调未通,在稠人广座之中,偏要大声谈戏。他们谈唱工,只说个腔调玲珑。你若问他怎样的玲珑,他也说不出。谈做派只说个体贴细腻。你若问他怎样的细腻,他也说不出。说到武戏,更是莫名其妙,只用些稳练松懈不相干的浮泛话头来作褒贬。但你说他不会听戏,他总不愿意。真不可解。我亲眼看见伶人演《铁笼山》,减得七零八落,他还点头叫好。这样人,岂可同他谈戏!更有一种人也学过戏,也懂得唱,比方才说的这一类,稍明白一点。只是将有三分,便自以为十分,凡自家不通经的去处,便百般诋毁道:前人留的这一门不好。所为是掩盖自己的亏欠。他那荒谬也不算少。还有新从村里来的,乍见京中名班名角,和他那山猫野猴不是一样,反说京戏不好。这也是一重业障。我实在生不了那许多的闲气,因此我除非会着至近的这几位个中人,决不言戏之一字。”春山道:“他们既不懂戏,不如学个乡下老儿,老老实实去看小媳妇儿,倒还不失志诚。”延四爷摇手道:“他们看旦,更岂有此理,直同打茶围的一般,重色轻艺,专在脑袋上留心。非但看伶人是如此,就连请个票友也是如此。这个风气一开,只怕票友也要作司坊的生意,不知要断丧多少良家子弟。”春山道:“食色性也,这也难怪。”延四爷道:“早年我也唱过小嗓,却只同熟人起哄,永不接帖走票。你只讲求腔调,不一定登台,也最合宜。这票友上唱旦,是第一桩难受的事,叫人家说不象女人不好,叫人家说象个女人更不好。真正里外不是人,倒不如不串它为妙。我说这些话,是要叫那些少年子弟作个警戒,不可认作愤嫉之谈。”春山点头道:“是!”又坐了一回,告辞而归。
过了些时,有几位朋友来找春山道:“今年是大比之年,会试已过,他们司坊照例要出一张花榜。素仰十兄戏学精通,我们想请你作个主司,千万勿却。”春山因这次闱中文字颇为得意,偏又名落孙山之外,甚不高兴,便推托道:“我同这些名旦大半都是熟识,应当回避。此事我做不来。”大家又磨了一番,知他决意不干,便去寻了崇辅心。辅心道:“我向来不十分懂戏,如何定得花榜,望诸君另请高明。”遂也推了不管。
众人商议去请昆小峰,一个道:“此公专好诙谐,他定了花榜,不知要说些什么挖苦的话,千万不要找他。”一个道:“依我看,莫若找谢嵩如。”一个道:“嵩如是个胆小的人,动不动就说怕玷了官箴。这样韵事,不用他为是。”议来议去,议了一个王恩潼。于是大家一齐奔到他家。
王恩潼手里拿着一卷《离骚》,正在庭心里看芍药。听说有许多人来看他,连忙放下了书,走到外面,与大家让坐献茶毕,说了些闲话,众人才讲到来意。恩潼道:“我今年会试落了第,正好借此发抒闷气,况这是提倡风雅的事。我自向还略听过戏,既蒙诸君见委,当得效劳。只是笔墨荒芜,怕弄不好,休得见笑。”众人道:“王兄文坛宿将,久已驰名海内。将来这些伶官一登龙门,声价十倍,何必如此谦虚。”恩潼道:“自来花榜,总不过陈陈相因。我今年要翻新出奇。这第一人,要选一个破天荒的怪物,和真正龙头去比一比,诸君以为如何?”众人都道:“妙极妙极,愈新愈趣。”当下约恩潼吃了一顿饭,把这花榜的事托付了他。
恩潼自那一日起,谢绝俗冗,关起门来,选拔群花。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19:56
那些司坊名旦,人人想作榜元,用尽狐媚手段,也有托人向恩潼关说的,也有本堂老板亲来请托的。也有瞒了同伴私自求见恩潼的。恩潼来者不拒,接待他们,十分周洽,笑道:“论例,你们这些小老板儿,都应当作我的老师,怎么反倒枉驾来访,屈身下交,似乎太不合古了。”众人不解他的话,回答不出。恩 潼道:“这有一件故事的。从前有个王桂儿,是湖北沔阳人,可不记得是哪堂号里的徒弟了。在萃庆班唱戏,是个昆腔小且,生得面目娟秀,如同妇人好女一般。嗓子也好,工夫也好,清歌妙舞,名冠群芳。曾随了余秋室先生学着画几笔兰花。京中士大夫,得他的片纸如获珍宝。他给山阴俞梦庵名蛟的这位老先生画过一柄扇子,其实是胡涂乱抹,并不甚佳,俞老先生还十分高兴,题了一阕《祝英台近》的词。我记得他的字句是:‘贮贮黄磁滋九畹,幽谷素香软。修禊良辰,采向竹篱畔。输他子固多情,芸窗移对,时付与写生班管。楚天远,偏来湘蒲雏伶,濡 墨莲柔腕 。雨叶烟丛,知有墨花浣。但教枕上轻挥,余芬微度,也赢得梦魂清婉。’御史施学(氵廉)和他是最要好的,给他起了个号,叫作湘云。大兴县有个名士方惟翰,作了一篇《湘云赋》,托人给这王桂儿送去。桂儿把来装璜得十分精整,挂在中堂。有人告知方爷,那方爷掩着脸哭将起来。人问这是何故,方爷道:我久困公车,不曾中得一名举人,是这些冬烘主司屈了我的才学。不料优童戏旦,倒能赏识我的文字。我方某定要拜他作个老师,以报知己之恩。于是拿了门生帖子,到王桂儿家中,行那师生的大礼。如今我也是落第的人,你们都要找我揄扬,总算知音,难道不可以依着他的例,作我的老师吗?”司坊道:“王老师若定了花榜,我们便是门下弟子,哪一个敢似王桂儿那样尊大,白折了自己的草料!”恩潼说着笑话,把他们支走。他们求托的事,却不放在心上,只在那里翻陈出新,弄他的奇怪花样。
他也费了一两月工夫,耗了许多心血,把花榜定出,顺带着一部花选,把些司坊伶人入榜的都作了小传,传后各缀一首小诗。前面作了四六香艳的序文。脱稿已毕,派人送去,叫大家传观。
这时,各司坊的名旦,都不作第二人想。那些发起的好事之徒,又各向所爱的伶人面前夸口,包他中一个状元。不想,把这稿子将一过目,便人人生起气来道:“这老王实在岂有此理!这张花榜是颁不出去的。”便一齐上门当面问罪道:“王老兄,你这花榜是怎么定的?”恩潼道:“秉公持正,毫无私弊。诸君是哪一件儿不满意?”众人道:“这花榜原是专选司坊中著名人才,你怎的把三庆班跑手下的尤苏凤作了榜元?这如何使得!”恩潼道:“我原说要新颖,脱却陈腐滥套。你们诸位说过,愈新愈妙,怎么如今又怪起我来?”众人道:“新虽要新,也得有个规矩。这手下作元,是几千年没有的事。你是有意胡搅!”恩 潼道:“今年国家的状元,中了一个蒙古旗人阿鲁特氏,难道是常例不成?这个差使,原是诸君见委的,并不是我搅事。我要选拔真才,只有尤苏凤堪作榜首。要不然,诸君把我的主试官革掉如何?”众人大怒,把他这张花榜撕了,愤愤而散。
恩潼哈哈大笑,弄了盘缠出京去了。
众人另请名流重开花选,不在话下。
这个手下作元的笑谈,却是遍传都中。那些旗下朋友闻知此事,少不得聚在一处,纷纷议论。都道:“这真正岂有此理!怎么旗下人中了状元,就该是手下作花榜的第一名?要知主子家是凭着文章挑选才子,没偏没向。谁的文才好,就该谁中的高。今年汉勺子不出能人,咱们方字边有了大才子,压倒他们,给大清国露了这么一回脖颈子。他们还敢不服,真叫作不知天命!主子这一回放的考试官儿贾桢、宝(上“均”下“金”)、谭廷襄、桑春荣,一位中堂,一位尚书,一位侍郎,一位阁学,倒有三个汉人。怎么头名不中汉人?可见是没有私弊的。”有人听了,驳道:“这四位是会总,中状元是要廷试的,与他四位无干。那个会元广东廖鹤年,才是他们中的。”这些旗友如何肯服,大瞪着眼同人家强争个不休。那几位高等旗人虽不说这样话,也觉着这张花榜定的刻毒,不以为然。
延四爷坐在家中,掀髯笑道:“不料汉儿如此轻薄!”旁有延四爷的少爷,唤作会章,年方二十岁,便道:“这不过是闹着玩儿。其实,状元自是状元,手下还去跑手下。况且旗人点状元,竟自算稳当了。手下作花元,即有人出来捣乱,不能作准,就如同没有这事一般,旗人尽可以不必大惊小怪。本来旗人少,汉人多,旗人一入宦途,升的稍快,汉人便拥挤住了。他们不知就里,就说皇家偏向旗人,已经不服。这状元本是吃不的喝不的的外带不受使的一件亘古大废物,尽可留着要结汉人之心,何必定给旗人争这个虚荣!至于人品道德的清望,也不专属状元。状元好到极处,只作个写字儿的匠人罢了。”延四爷听了沉吟不语,点了一点头。会章退出,延四爷看着左右的用人道:“这个孩子向来没出息,我极不喜欢他。但他今日这番话,却不甚糊涂。我知道这孩子近来常和陈子韬在一处,真个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或者日后不堕我的家声,也未可知。”左右答应了一个“喳”字。延四爷又笑道:“只是我不十分教给他戏里的事,将来听戏的身份恐怕比我差的太远了,然而也未尝不妙。”左右也答应了一个“喳”字。延四爷把会章的话细细想了一回,觉得果是不差。自此有人再谈状元手下那些不平之论,延四爷便不开腔。
这日两宫太后,召见大臣,叫了内阁学士延煦一个起儿。延煦下来,军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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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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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58
佛爷道:“延煦当差,也还勤谨。再有侍郎出缺,他的资格够上补了。”汉军机奏道:“侍郎理部务,责任非轻。延煦为人虽清直,却不无偏颇,恐不称卿贰之职。”佛爷道:“侍郎原是副官,不过帮着尚书办事。延煦也未必做不来。”汉军机道:“延煦留心戏曲,恐妨政事。”佛爷道:“这更不相干。从前乾隆年间,张照在内廷编戏,那《莲花宝筏》、《劝善金科》的大套玩艺,都是他的制造。关槐并且亲自登台吹笛。这两人,一个作尚书,一个作侍郎,也不曾误了什么大事。延煦即便比不得张照的才华,难道不如关槐吗?”一个汉军机奏道:“延煦这个人,实在大用不得。他平常总自比他是包拯。那包拯人称包老爷,是戏里常有的,就是宋朝的包文正。其名叫作忠臣,其实是准斤十六两的一个大浑小子。脸长的比锅烟子还黑,一辈子一点人矢都不拉,硬敢在宫里扒宋王天子的龙袍。古来忠臣扒主子,只有这一回。并且把这天子的御衣当着宋王天子,就使荆条棍儿乱揍。按倒了驸马,当着太后、公主一铡三截。这个驸马,不过停妻再娶,又是旨婚,并没造反,犯不了死罪。天天混搅,连五殿阎王都被他搅得干不了,溜下森罗殿,乖乖儿的把王位让给他坐。延煦听戏听迷了,定要学这样面茶锅里煮出的寿桃。这个人,要给他个侍郎,恐怕咱们这一朝也要留点子脚印呢!”佛爷听了道:“既然你们都说他不行,或者是真不胜任。但京的大部他虽办不了,那盛京也有部臣,延煦可以叫他往那里经历一番,老一老他的才,再叫他回京,也未为不可。”军机领诺而退。
冬十月,盛京兵部侍郎出缺,军机大臣把应升应调的人员开了单子,奏呈上去。朱笔圈了延煦。
这日,延四爷将下床,门外一片声喊:“大人高升!大人高升!”门丁呈进报单,知道简了奉天的卿贰,即赏了报喜人。延四爷整肃衣冠,拜了天地神明祖先,一家子也磕头庆贺。晚间,看见聚升报房送来的黄皮京报里面,有“延煦着补授盛京兵部待郎”的一道谕旨,延四爷即写了一个说帖,吩咐用人道:“你快到铭安铭大人宅里,请他家师爷湖北的那位陈老爷,给我写谢恩折子。”用人应着去了。便有一班士大夫和那些梨园名优,络绎前来道喜。延四爷一一接待。择定行期,入朝请训已毕,克日出都。
众人少不得替他钱行。他的亲戚世谊是极多的,今日东家,明日西家,忙个不了。那交情泛泛的,还辞了好几处。
最后一日,是昆小峰、崇辅心、孙春山几个熟人的公份儿,席设在南下洼子慈悲禅林,就是汉阳人江藻所建陶然亭的故址。那日,梨园名且胡喜禄、梅巧玲、王绚云等,也来陪坐。四面摆着火炉,兽炭熊熊。延四爷坐在中间,身披重袭,还不觉冷、众旦花枝招展,左右围绕。延四爷顾盼之间,觉得众旦各有各的体态,各有各的精神。只绚云久病初愈,面庞清瘦了许多。慈悲禅林的当家和尚上来问讯,随后香伙摆上三十二个碟子。延四爷和众人随意吃了些,转到文昌阁去,参了圣像。推开后窗看了一看冬景,觉得四野荒凉,劲风扑面。走进正殿,原来供着三大士。旁边一座小龛,供了关爷父子,并大将周仑。神像虽只豆大的金身,却塑得威风凛凛。小峰指着众且道:“快不要进去,周仓在那里向着你们摆手儿呢!”众旦道:“啐!偏你不说好话。”辅心听了不懂,向小峰询问。众旦不许他说,只得罢了。延四爷这一日脱略形骸,倒得个酒足饭饱。众旦或是昆腔,或是乱弹,每人唱了一支。直到日落西山,尽欢方散。
过了数日,延四爷携眷起身,前赴盛京。众人送至城外而归。
春山和辅心去听了一日四喜班的戏。巧玲演了一折《千里驹》,是张巧儿计救刘公子的故事。辅心问这出戏的来历,春山道:“我听得小峰说,这戏出在《今古奇闻》上,并且是杨生,不是刘生。可见小说和戏剧不同之处甚多。”戏散后,走到园子门首,忽然遇着一个人。他见了春山,叫了一声“孙爷”,春山却叫了他一声“春山”,略一招呼,各自走开。辅心道:“怎么,他也号叫春山,与你相同?”春山道:“这就叫作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他是四喜班昆曲好老曹春山,真是一肚子好能耐。”辅心方知是个梨园。二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车厂,套了车,各自归家。
要知曹春山是个什么人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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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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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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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轻财全戚谊 梅巧玲焚券见交情
话说曹春山乃是安徽歙县人氏。他的祖父在江苏贸易,开了个京货庄子,座落在苏州城内同芳巷。买卖十分兴隆。湖北武昌城内,也有铺号,后患病身亡,便是春山的父亲承受了产业,生意益发好了。他的分号一直通到山东省城,人人都知道泺源门金菊巷曹家京货。咸丰初年,迭遭兵燹,苏州、武昌的两座大庄都付劫灰,这春山之父便带了妻子,移居历城,又迁至济宁州。春山年纪尚小,不想父母双亡,买卖都被别人侵占。春山没奈何,便在济宁入了科班学戏,是个昆腔小生角色。出科以后,果是技艺精熟,不但小生本门应有尽有,连那九门末、外、正生、正旦、老旦、小旦、贴旦、净丑,各样的戏曲也记了一肚皮。旁边的杂角,一手包办,出出能抱总讲。就在省城搭班。
那时山东的戏风很盛,大明湖内开了戏园。也似北京一般,天天演唱。最出名的是如意班,老板田八,虽不见得怎样高强,班中有个老生孙永才,小名唤作顺儿,却是文武不挡,比那京角余三胜也弱不了多少。一出《一捧雪》,一出《盗宗卷》,一出《永安宫》,只怕京角还及不来。旦角叶小云,色艺俱佳,最拿手的便是《阴阳河》,钻火圈,挑水桶,都有真实功夫。昆丑葛四,也不亚似北京四喜班的杨鸣玉,《活捉三郎》真唱得阴气森森,胆小的都不敢睁眼。其余文武角色,个个可观。
春山也算内中一个好手。每日里又是堂会,又是戏园,不少的往家里掖钱。年纪渐长,便有人给他提亲。他选择颇严。选来选去,订了济宁州孙姓之女。有那戏班的人道:“这孙家必定是做大人的孙瑞珍同宗。孙大人的天伦孙玉庭,也官居阁老,至今京城中绳匠胡同有他的相府一个人家。”春山道:“济宁州原有两个姓孙的。我从小在那个地方是晓得的。”那个人道:“昔日孙如仅上京赶考,得中进宝状元。孙大人去朝见万岁,万岁道:‘恭喜贤卿,贺喜贤卿,你家又出了大才。孤王新中的状元,是济宁孙姓之人,定是卿家同姓同宗。将来一同忠心辅保江山社稷,岂不美哉!’孙大人和这状元老爷本不是一家,无奈我主万岁御口亲封,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和状元换谱联宗,两孙成了一孙了。你还不知吗?”春山道:“我也听得有这一说。只是咱们既入了梨园,还攀这个高枝儿做什么!我们的后辈,颇有几个不懂事的,张口不是说他祖上是王爷,便是说他祖上出过翰林,做过中堂。他自以为光耀门户,殊不知实是羞辱祖宗。我曾听得书家的人讲究宋朝狄武襄公,就是咱们戏里的狄青,这个人倒是《纲鉴》上面有的,不是后台瞎聊。他做了大官,有人捧他,说他是唐相狄梁公之后,他一定不肯冒认。那才是高人的见识。”那人道:“狄青怎么是瞎聊。我虽不才,也曾读过《五虎平西全传》。他乃大宋忠良,焉能是假。”说着,带笑而去。春山摇头道:“这真算十足的习气!”过了些时,择吉迎娶。不数年生了一子,取名文治。众人道:“从前有个曹文植,作到尚书。你这令郎,和他音同字不同,必有造化。”春山道:“小孩子,知他活得长活不长,弄不巧连我的终都送不成,哪里说得到什么造化不造化!”
春山省吃俭用,积得几文。也难为他,竟把金菊巷的买卖恢复了。又在济宁州城隍庙开了一座药铺,家道渐有起色。
他的堂兄曹眉仙,在京中四喜班唱戏,也是小生,是个名震一时的角色。连那人称小生大王的徐小香,还是他的门人。与春山常有信札往来。有时,春山给他寄些山东土物,似那东阿胶、肥城桃、章邱葱并济宁的枣戛拉之类,眉仙也还些京货。彼此情意十分亲热。春山的家在济宁,他却常往历城唱戏。
这一年三月三日,是真武祖师几千年的整寿。大明湖北极台的老道,募化全省官绅出钱做会,缘薄送到曲阜衍圣公府,那衍圣公孔繁灏笑道:“我这里岂肯做这样事!况且我家和真武神庙原是有嫌隙的。当年孔道辅击蛇笏,谁不晓得?”遂将缘薄掷出门外。众官绅因此结了体,一毛不拔。只有几个乡下财主,同那什么瑞蚨祥、瑞霖祥盂家的信神心切,凑了钱,订了如意班,在北极台唱戏娱神。衍圣公虽不肯助会,他府下官属人等来听戏,却也不甚禁止。所以那日座客有圣公府的人在内。
那曹春山恰是这一班中的角色,自然随众前来。坐了小船,泛过湖心至北极台边,上了岸,一步步走上台去。那台非常之高,不知有多少阶级。春山身轻足捷,行动如飞,大家都追不上。进了山门,开戏尚早,春山到大殿瞻礼圣像。见那祖师披发仗剑,身穿铠甲,居中正坐。香案前立着赤陵元帅,皂旗张天师,吃魔杀魔。贴壁立着马赵温周庞刘苟邓辛张陶十二大帅,并那王灵官、朱天君、雷火二部诸将,好生威武。祖师座下神龟是用精铜铸成,被香客把壳子摩得极亮。后面墙上面着祖师应化事迹,那祖师降生时婴儿的画像,却是被人挖去。问起道士,方知这尊像能够催生,有那难产之家挖给产妇去吃,生子之后却来补画。若遇着不讲信实的,便不管补,只好本庙请人另绘圣容。春山顶礼已毕,回了戏房,不多时开锣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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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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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59
春山这日极其卖力,圣公府的人把他看中,回去见了公爷,再三夸奖。公爷大喜,即传春山到府,做了府下家伶的教习。山东的伶人,有了圣公府的差使,便如北京内廷供奉一般,要算半个官身。春山把两处的买卖都托给他的小舅管理,自家一人赴了曲阜。人了圣公府,小心伺应。
转瞬历了几个寒暑。这年,他娘子身故,春山赶回济宁办完丧葬,察看两处铺店的财产,不知何时,一切帐据都已改了姓孙。春山知是舅爷弄的鬼,长笑一声,也不和他争执,反在圣公府辞了差,把他身边的家具一齐丢掉,拿把雨伞,脚打地奔入京师。因眉仙的牵扯,也入了四喜班,虽不是头把交椅的名角,他的本领也人人佩服。
那年从无锡来了个伶人,唤作沈阿寿,也叫作眉仙,习的是刀马旦。本也是京里的徒弟,后来回南。因南方不靖,携眷北上。他妻钱氏和他小姨子十分友爱,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京里毕竟太平些,便把这位小姨带着同行。阿寿到京,也入了四喜班。他是个花明柳媚的人,声价渐隆。
这戏班中每逢演戏,差不多小旦戏里总少不得小生同小花面。后台有句行话,叫作“三小离不开”。那刀马旦虽专一扮演古来的女英雄,比那闺门旦才子佳人的风月戏文不同,只是那一员女将、一员小将临阵招亲,眉来眼去,艳丽玩艺儿却也不少。似那梁夫人擂鼓战金山的正大光明,不涉淫靡,反没得几出。他和曹春山一个名小生,一个名小旦,当然时常配演,上台夫妻,下台朋友,交情甚厚。这是生旦的通例,已成印板文章,也不止他两人。大约不分伶人,不分票友,都是如此。这里头颇有些道义之交,不能混给这个女角栽赃。任意污谤,所以他们把这种稍知自爱的旦角,唤作“清旦”。别的说部内曾有记载,不须细表。
一日,阿寿问起眉仙,方知春山丧偶未娶,即回去把他娘子的堂兄钱锦元请来商议,要他的小姨许给春山,作个填房。钱锦元是个场面先生,素来推服春山的能为,十分愿意。央媒说合,择吉过门,成了大礼。
春山又慢慢的积了些资财,在百顺胡同买了一所房屋,立起门户。夫妻父子省俭度日。直至同治改元,又经二载,扫平江南,人心大定。京中梨园生意日佳。春山的家道也日盛一日。只是眉仙身故,少不了一番悲戚。
春山本是伶中佼佼,同明善父子最是熟识,常在明宅出入。那满汉文官中,颇认得几个。内务府的佐领唤作皂保的,同那侍郎皂保官印一般,却另是一人。他和春山颇相投契,常在一处杯酒酬酢。
这年岁底,皂保送过春山的年礼,同朋友商量道:“我们这些年,正月初一日因公务繁冗,从不曾听戏。明年是丙寅年了,我的官事很是轻松,莫如明年初一这一天,咱们听一回四喜家的戏去。”众友一齐应诺。皂保即叫人包了楼。过了除夕,清晨起来,到各大宅门去贺了新喜,归家吃过煮饽饽,坐车出城。到了戏园,登楼坐定。此时戏园中不曾开戏,台上挂了帘帐,两张桌子摞了起来,摆些印盒令箭,挂了簇新的桌围,台上插着青黄赤白黑五杆大旗,左右插了黄红两把大伞,其名叫作“摆台”。皂保笑道:“这是天天如此的。唱堂会戏也是这个样儿,我看得俗了。”少时,众友陆续到齐,后台里也开了通儿。皂保道:“戏班里开通儿,总是高通儿,不大用苏通儿,也是京中的老规矩。可见高腔是大清国的精华。”三通已毕,撤了台上这些器具,重新摆设,中间只留一桌两椅,场面桌儿移至前台。锣鼓一响,跳过灵官、加官、财神,便有那零碎乏旦角扮了童子,出来扫台。皂保道:“这却是新年气象。”扫台已毕,开演《天官赐福》。这一日的戏是照例的,正生正旦必有一出《满床笏》,武戏必是《英雄会》。那时的武行也讲究嘴里,那折《英雄会》黄三泰、计全等出台的一支“八仙会蓬莱”,也得大家好好儿的唱,不能有一个混孙。只这个班里的这一出,不及春台火炽罢了。不到四刻钟,便散了戏,伶人各拿青龙份儿回家。
皂保道:“这四喜班每逢元宵,杨鸣玉必演《祥梅寺》,那是他的绝技,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我们幸遇其时,这出戏不可不听。”即到柜上留了十五日的座儿。到日,又听了一天。
二十六日,接到曹春山送来的红鸡蛋,方知他娘子钱氏于二十四日生了一子。皂保少不得买些缸炉、小米、红糖之类,差家丁送往曹家。到了弥月之期,曹春山大摆宴筵,作汤饼会。官商史优,去贺喜的甚多。春山一一款待。叫乳母抱出这孩儿,给众人观看。那孩儿口鼻端整,眉清目秀。众人都道:“好个佳儿。”又有人道:“曹先生是个梨园名宿。从来相门出相,将门出将,龙生龙,象生象。你这令郎,异日未必不是伶官中一个大角色。”又一人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曹先生虽是伶人,不染污俗,请人写了《太上感应篇》供在中堂,朝夕顶礼,是个善人,一定要生好儿子的。”又一人道:“好子弟不必定要似程长庚、余三胜那一流挑帘子便红的角色,最好出一个讲求音乐源流,考正律吕,研心那儒家精力不到的绝学,方是梨园中出色之人。”又一人道:“依你说来,竟是万宝常、王令言一流人物, 几百年不出一个,岂是俗下优伶可比!”议论一回,无非是赞美的话,春山谦逊不遑,叫把孩儿抱将进去,请大家入席。众客酒足饭饱,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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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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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19:59
转瞬一年。这日,梅巧玲把春山请去,对他说道:“现在各戏班都排新戏。三庆班的《十全福》、《三国志》十分兴旺,每逢冷热洞,全仗着他打。他们那本《三国志》,从刘玄德得的卢马演起,一直演到天火烧战船,还附带着四本《取南郡》,一切话白全用原文,穿插紧凑,情节离奇,并且能补原书三国的漏子。那一遭我走三庆家的外串,无意中看中那徐蝶仙演《长坂坡》,赵云救主的一本儿,是他添出徐庶暗救赵云一段,实在是有心思。要不然,拿着曹操那个模样的大奸蛋,是疯是傻?平白无故,传下那样砸辞儿的号令,只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只许赵四爷杀他曹营的将士,他曹营的人就动不得姓赵的一根毫毛,有点说不过去。这个缝子真正填得高。那些角色,大老板的鲁肃,卢台子的诸葛亮,徐大老板的前半赵云后半周瑜,也真是绝活。无怪轰动京城。咱们这个班里的新戏却也不少,《五彩舆》、《德政坊》、《梅玉配》,前台也还不讨厌。目下又有人给了我一本《双铃记》,是本朝的戏,是永定门外一起谋杀亲夫的案子。共是两本,是一出风搅雪,昆腔乱弹都有。这里头的角色,那个淫妇赵玉儿,当然是我。内中有个角儿,非您不行。”春山道:“不知哪个角儿?”巧玲道:“就是那一位汉都老爷。”春山想了想,要过总讲,看了一遍,遂即应诺,告辞而归。
自那一日起,巧玲散了单头,和这《双铃记》中应用的角色天天排练。预备在六月间热洞子里演唱。后台有人道:“这戏第二本是正月初一的事,若是热洞里唱,这些官员戴冬帽不合时令,前台瞧着戳眼睛;戴凉帽不是当日的情形,莫如先唱《盘丝洞》,把《双铃记》改在冷洞里唱。”巧玲依了。
那日,春山辞别归家,人报皂老爷到。春山请他进来,让座献茶毕,问其来意,皂保道:“你去年新生的这位令郎,我是十分喜爱,要替你抚养,不知你可愿意。”春山起先推托,经不起皂保再三麻烦,只得应了。从此,春山这个孩儿归入皂宅,皂保给他取的名字唤作瑞隆。皂保膝下无子,待这瑞隆甚是亲厚,却常常派人送他回家,省视自己父母。春山和皂保交谊日密,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已是冬天。四喜班准备开演《双铃记》的前几天,春山散戏之后还得常和巧玲商议戏中的情节,所以那天和孙春山见面也不能多谈。此是前话,草草表过。
再说四喜班在庆乐园开演《双铃记》,头一本是“逛庙”、“调情”、“弑夫”,听戏的来了不少,又是那番《盘丝洞》的光景。次日接演二本。那看过头本的,自然仍来,接续买座。也有昨日未到,今天来看的。那人比第一日还增了几倍。散戏之时,那人如同山倒一般拥将出来。街上人山人海,加着车马来往,把一条大栅栏挤得水泄不通。有两个观客,一个赤红面色,一个白净面皮,被挤不过,走入对面一个铺中站定。那铺户中人倒也和气,向前招待。二人便在柜外坐了,无心看那街上的热闹,却细看铺内陈设,见那梁上挂些旧灯, 画着无双谱,那赤红面的指着李青莲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咱们两个,我喝酒,你作诗,敢也敌得他过。”那白面的道:“你的酒量倒象太白,我的打油歌怎能比学士的仙才。”赤红面的道:“太白诗仙,虽不能妄比,只你有两首五绝,道是‘一夜风雨寒,向晓尤凄绝。卷幔看梨花,闲阶落香雪。日色上窗角,花香到枕边。惜花人未起,莺起在人先。”也就甚佳。莫怪李香萍说是象崔国辅的小品。咱们的诗,叫汉朋友夸一声,是不容易的。”白面的道:“香萍议论,倒还公道。他本人学问也实在不差,可惜只作了个末吏。我曾叫他讲反切之学,很是高明。”赤红面的道:“你既听人讲过反切,可知反切是什么佛菩萨留下的?”白面的道:“反切是读书人应用之学,与佛菩萨什么相干?”赤红面的道:“怎么不相干?这反切是观音菩萨兴的,你怎么数典忘祖。”白面的道:“我常取笑那些妇人说佛谈神,一切事务,都归之于观音大士。怎的反切之学也拉到大士家里去了!你向来爱说些荒唐话,这不知又是哪一卷妈妈儿经里的典故。”赤红面的道:“这怎么是妈妈儿经!你去刨开也是翁钱遵王先生的坟,把他掀起来一问便明白了。”白面的道:“岂有此理!那古人的坟岂可以任意妄刨,那是明有国法、暗有神诛的勾当,乱做不得的。况且即便把遵王先生刨出,他骨殖已朽,怎能说话,也不能告诉我的。”赤红面的道:“你真是拘墟之见!那曹操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古往今来,偷坟掘墓升官发财的该有多少!你若不敢做这样的事,莫如到琉璃厂铺子里,买一部遵王先生作的《读书敏求记》看一看,他论曾一经翻刻刘士明《切韵指南》改名《古四声》等字的那一条,便知我并不是荒唐。你要是买不着,我家里有一部《海山仙馆丛书》,是广东姓潘的刻板,那里面就有这一部书,借给你一观,也算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不似你令弟老四,只可读《齿录》和《珠卷》前几页的。”白面的道:“老四虽不能文,也还肯同文人接交,记问之学也有些。我的诗,他也定要看一看,还说有日发财要给我刻印流传呢!并且于我们八旗的门阀也肯考究,虽说不免于势利俗见,到底算是留心掌故的。”赤红面的道:“你们贤昆玉总算难得。大凡弟兄最好是两个都贤,再不然就是两个都愚,若是一贤一愚,那愚可以负贤,贤不忍负愚,终久是贤者吃亏,贤昆玉虽然情性不同,总算皆贤,你们老四不管通不通,但做官的材料极好,不是吃不得的大八块儿。只怕你这个通人,日后决没有他阔。”白面的道:“我不过能作几句韵话,怎敢自命为通。况且旗人做官,原不必定要十分通的,只要能答应官事,就不含糊。”赤红面的道:“你不要长他人志气。你道汉官个个通吗?他们很有念熟八股就能蒙功名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和我也差不多,办起官事,还没有旗人明白。今天那位曹都老爷也算把汉官的底泄够了。”白面的道:“你何尝空虚,只杂而不专罢了。你说曹都老爷给汉官泄底,现在御史姓曹的不多,不知是哪一个曹都老爷?”赤红面的道:“今天审问赵玉儿和马思远一案的那个都老爷不是叫作曹春山吗?”白面的道:“那个角儿,形容汉官的神气实在十足,真个妙不可言。幸亏巧玲真不含糊,换个乏一点儿的花旦,一准被他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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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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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0
赤红面的指着灯上的武(上“明”下“空”)道:“她死乞白赖的要作丈夫,目下的旦角死乞白赖的要作女的,倒也前后相映成趣。”白面的道:“他们无非为着狼人家几个钱。不足为怪。”赤红面的道:“他们虽是寡廉鲜耻的生意,却有贤有愚。巧玲曾经有一件事,不能不算铁中铮铮。”白面的道:“巧玲有什么异乎侪辈的举动?”赤红面的道:“你让我歇上一歇,慢慢的细讲这一回好书。”
他二人正谈得高兴,两家的车夫都找将来,说车已赶过来了,真不容易。今日个这条街,实在是挤。赤红面的道:“你们先等一等,我说完这几句话再走。我们都有饭局,反正得赶夜城的。”车夫答应退出。这赤红面的作了半天神气,陡的把桌子一拍。白面的吃惊道:“这是作什么?”铺中人也吓了一跳,走过来问。赤红面的摇手道:“不相干,我要说评书,拍醒木呢!”铺中人含笑闪开。那赤红面的道:“我不念开书的西江月,干脆开演正文,表个义伶梅巧玲毁券见交情的故事。巧玲认识一个南方朋友,二人常常来往,却不分桃断袖,作那浪子行为。真个声应气求,学那古人风谊。那朋友家下有一仆人,义比莫成,忠同薛保,性情却同吕直一般,不知巧玲是个好优伶,只把他当个坏戏旦,见了面开口便骂。只骂得那个娇滴滴嫩生生的词友儿有冤没处诉,有屈没处申。任你告到南衙开封府,那包老爷只好摆手而已。那朋友负债累累,便是巧玲一人已借他千金上下。那老仆错当作欲取先与,更把巧玲恨入骨髓。不幸天上玉楼成,地上铁围现,这朋友二竖缠身,三魂离体,不知是功成行满忉利天上为神,也不知是罪大恶深犁泥狱中作鬼,反正小名儿叫作吹了。巧玲正在戏园演戏,闻此凶信,忙忙的脱去霓裳,急急的摘除翠钿,上了车赶回自己家中,取出这亡友的借券,火速飞奔灵堂。那老仆错中弄错,疑上加疑,以为索债之人。遂作吠门之犬,兔长兔短,不知骂了多少。巧玲也不同他计较,哭奠已毕,当着众宾,取出这欠债的凭据,不学孙碧眼荆土之兵,竟效项重瞳咸阳之火。只见他粉光尚腻,脂印犹红,露玉齿,启樱唇,吐软语,发娇声,叫着那朋友的表德道:‘我与你相好一场,真称得起是道义之交,天日共表。今日之事,便是我的一点人心,望你的阴灵鉴察。’巧玲话将说完,那老仆跑过来,腿似扯葱,头如捣蒜,口称:‘梅老爷,小的该死,直头该死一万年。小的昔日只道梅老爷是个坏小旦,今朝方知梅老爷是个好小旦。望你大人不见小人过,相公肚里好撑船。以后再不敢当着梅老爷提这个小旦二字。’巧玲也不理他,含泪登车去了。众宾被这老仆引得发笑,真称的是吊者大悦。这无故骂人的蠢才,方知天下有这等人,也算被巧玲凿了他的浑沌。你道巧玲这个举动,士大夫也不能人人做的来!范希文、石曼卿庶几相同,毕秋帆、李桂官何能并论!这段书至此已完,若问下文,容我访明再讲。”白面的道:“街上的人,被你说得都不肯走,你真是神聊。这件事,齐玉■(xi,同溪)也曾讲过,只没你详细。我听别人说的,也有稍稍不同之处,但其为义举,人无异词,却是一样。你说人家的好处,也要加些挖苦话,倒也有趣。”赤红面的道:“古今事迹流传,多半大同小异。安庆之克,,曾国荃、李续宜毕竟是谁之功,正史中自然当依奏报,稗卑官中大可存个异闻。那刘中垒《说苑》、《新序》同圣经贤传不合的话,该有多少!我把巧玲是恭维到极点了,那些趣语也是抄人墨卷,并不是我杜撰。”白面的点头称是。
二人起身将要上车,赤红面的忽然大叫道:“我真糊涂了,忘却一件大事!”
要知他忘了什么要紧事;并且我说的这二位毕竟是谁,请看官们掩卷猜一猜。若猜不出,只好听我在下文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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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议翻旧曲 明侍郎讲说佚闻
看官,大凡作小说的,每回煞尾之处,必要作些藏头露尾的言语,好引起看官兴趣。罗贯中、施耐庵、吴少阳、曹雪芹都是如此,不能打破这个老例。
上回书说的这两个人,都是延四爷的座上客。看官只消细一揣摹,纵然不认得这白面的是崇辅心,难道连那赤面的都不认得吗?他这副禄星的相貌,纪晓岚的口吻,这部书中是唯一无二的。他上车大叫,只不过同崇辅心起哄,作书的借来作个收结。料无要紧,不去管他。
当日二人各自归家。
过了数月,又交夏令。秦老胡同明宅演戏请客,辅心在被邀之列。那日是四喜的班底,巧玲的来手人,外串只有一个徐小香。演至黄昏,下起雨来。明宅那座戏台是有万年棚的,比别位大员在院中天棚下搭台的不同,虽然风雨暴作,依旧锣鼓喧天,只宾客们离家远的,却散去大半。比及戏止,那雨越发大了,辅心也忙忙的回家。一千伶人,都在明宅宿了。那明宅大门之内,有一片房屋,是预备伶人住宿之处,设有炕褥,十分整齐,比大下处胜强多了。一夜无话。
次日,明善起来,洗漱已毕,把小香和巧玲唤了进去。二人走入客厅,只见明侍郎在木炕上盘膝坐定,两旁许多奴仆,一个个垂手侍立,静默无声。小香、巧玲请过了安,明侍郎道声请坐。二人见文索在旁侍立,都不肯坐。侍郎会意,命文索退出,二人方在靠门的椅上各自坐了。明侍郎回头问一个仆人道:“饽饽呢?”仆人答应了一个“喳”字,走出厅外,大声道:“爷传饽饽!”后面暴雷也似应了一声。见个厨役捧着一个小小金漆的圆盒,走将来递与那仆人。仆人接了,恭恭敬敬走回厅内,双手捧着盒儿,向明侍郎一跪。明侍郎叫放下,那仆人方把盒儿放在炕几之上。明侍郎问小香、巧玲:“你们吃过点心没有?”二人答道:“吃过鸡丝面了。”侍郎点了点头,揭开盒盖,取出饽饽。二人看时,原来是市上买的烧饼油炸果子。二人想了想方才那一种气象,不觉暗暗好笑。
侍郎吃毕,仆人撤下盒儿递过手巾,斟过茶。明侍郎款式够了,对二人道:“蝶仙,蕙仙,我有一件事要你二位分心。只因六爷府里有位侧福晋,明年三月生日是个整儿,六爷要唱戏庆贺。我想送他一日的戏,只六爷不喜乱弹,专爱昆曲,又不愿看常唱的这几出。我打算烦你们排一部轻易未演的传奇。你二位想一想,排什么好。”小香道:“奴才们肚内没什么新鲜院本,请大人想个题目,容奴才们照办。”明侍郎道:“我哪里想得起来,还是你们去想。”巧玲道:“奴才班中曹春山肚子最宽,家里收的昆曲总讲也多。大人何不委他去办。”明侍郎道:“这个人实是能办。”吩咐仆人:“快与我唤来。”仆人领命,去到前面唤过春山。明善把上项话又说了一遍。
春山道:“六爷听的昆戏实是不少,要排新的很不容易。我这里有一本《受福报恩》,是本朝初年的故事,敢道可以排得?”明侍郎道:“这出戏名极好。我受六爷栽培,实在不少。受他老人家的福,应当报他老人家的恩。曹老板快把脚本取来。”春山领诺,急回到家中取来脚本。小香、巧玲还在那里等着。春山把脚本呈给明侍郎。侍郎接来一看,原来是蒋心余撰的《雪中人》,乃是《藏园九种》之一。演的查伊璜、吴六奇故事。侍郎大喜道:“这本传奇实在是好,你们快快排练。”
三人领诺退出,天色已经不早,各人都到戏园中唱过了戏,巧玲便到春山家坐地,并差人去请小香。不多时,小香到了,坐定茶毕。小香道:“你二位相召,莫非为明宅排戏之事吗?”春山道:“正是。”小香道:“我是三庆的人,你二位是四喜的人。本子既是曹府上拿出来的,这戏只能算四喜的戏,我除了念自己的脚本以外,别事一概不管,只好二位偏劳。”巧玲道:“这应当曹爷一个人拿大主意,我也只能听候差遣。”春山道:“这本戏,依我看来,也不必分什么三庆四喜。既是明宅叫排的,莫若就算明宅的戏,一切配角可以借着明宅的面子,各班去挑,哪一个对工便派哪一个。只这正角却还有个难题,查伊璜夫妇一生一旦,不消说是你们二位,这个铁丐吴六奇是大净应行,却是派谁为妙?”巧玲道:“我于这出戏的始末原由,一概不知。这个角色应该派谁,我不能插嘴。”春山道:“这出戏你不晓得,难道《聊斋》你也不曾听人说过?这吴六奇便是《聊斋》里面所说的大力将军。这出戏,虽然生角是查伊璜,实在吴六奇是个戏 胆。”小香道:“我们莫若想几个人,任凭明宅挑选。”巧玲道:“这个办法最是妥当。”遂请春山把全戏的角色开了单子,上边写了戏中人的姓名,下边写了演戏人的姓名,只空吴六奇不曾派定,交与巧玲带去。小香也辞了春山自回。
次早,巧玲入城,到了明宅见着明侍郎,把单子呈上.明善看了道:“角色都派得不差,何以吴六奇是此戏主人翁 反倒没有派人?”巧玲道:“这个角,据曹春山说来十分要紧,倘派个不象的,就把一出戏都搅了,所以不敢轻易派人,请大人亲点为妥。”明侍郎沉吟道:“此言有理。好好的戏不可糟践了。你意中打算派谁?”巧玲道:“奴才意中倒有好几个人,只不知哪一个最合适。”明侍郎道:“你且说来,待我检选。我在衙门里派司官的乌布,派惯了,派出来保管称职。”巧玲说了几个净角,明侍郎摇头道:“这几个都不十分对路。依我的主见,那曹春山虽是唱小生的出身,却是十门角色都有把握。这本传奇是他家拿出来的,莫如派了曹春山,比用这些不相干的角色还觉强些。”巧玲答应道:“是。”明侍郎取过笔墨,亲自在吴六奇下面,填写曹春山三字,递与巧玲。巧玲略坐片刻,起身告退。明侍郎道:“我也要上衙门了,何妨一齐出门。”巧玲只得站住。侍郎一面吩咐套车,一面换了衣服。仆人喊一声“大人下来了”,明侍郎徐步而出。许多仆役拿着帽盒衣包,左右相随。巧玲也远远的跟着。到了宅前,各自登车,一个往官署,一个赴戏园,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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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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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1
巧玲到得戏园,见着曹春山,仆人来至后台道:“大人今晚想听几出戏,请梅老板、曹老板到宅里去呢!”巧玲因是大轴,不能便走,只应道:“随后即来。”春山洗过彩,披了衣服,忙忙的跟那仆人直奔秦老胡同。进了宅门,来至厅前,见着明侍郎旁边走过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叫声“曹先生”。春山看时,原来是著名昆旦朱莲芬。
把明爷的话对他说了。春山沉吟道:“这个角怎么派了我?一来我的嗓子推班怕顶不下来了,二来怕花脸行有人说闲话,道我姓曹的太不给人留饭。”巧玲道:“明大人吩咐,谁敢违抗!曹先生如果不愿唱,还得自己去面辞。我是不能代为推却。”春山皱着眉头,正在若有所思,管事人走来道:“场上剩了半出了,底下《群英会》鲁肃告假,请曹先生救一救场。”春山笑道:“我救场成了例了!还有什么推的?”即时穿靴戴网,打扮停当,顶了一出“盗书”、“借箭”、“打盖”全本《群英会》的鲁子敬。春山本是老手,这路戏,若比三胜、长庚自然不及;但台下的人缘很重,比那米喜子初来的时节强的多了。
演毕卸了装,早见明宅的一个
明侍郎道:“曹先生,我今日能请得这个人来,总算是通天教主。这位朱老板也是你们贵班的台柱子。他的心地格外聪明,琴棋丝竹无所不通,又写得一手好字,与当世名卿吴县潘祖荫最相莫逆,常在他家,所以下戏房的日子甚少,别位贵人门下也不大走动。除了老夫,恐怕是不易招致。”春山连声道“是。”说话间,巧玲、绚云、小香并那昆丑杨三等一般名伶,陆续都到。明侍郎每人俱要敷衍一番,忙的连春山肚中最要紧的吴六奇那句话都没功夫说了。
明侍郎对众人道:“我今夜没甚公务,要烦诸位劳音。”巧玲道:“不知是清唱还是彩唱?”明侍郎道:“还是彩唱有趣。我若听清音时,那程长庚四箴堂的灯担,蒋兰香怡德堂的灯担,都可以一呼即至,何必劳动诸位。”巧玲道:“大人即喜听彩唱,请指派戏码,以便照演。”明侍郎道:“你们自家去掂对,只出出都要昆曲,不要乱弹。”巧玲等答应下来。大家商议。小香定了一出《拾画叫画》,绚云定了一出《捞月》,巧玲定了一出《思凡》。莲芬道:“我同杨先生演出《活捉》何如?”杨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活捉》太累。你我演一出《相梁刺梁》吧!”莲芬道:“今日来的恰没有花脸,谁的梁冀?”杨三道:“曹春山是熟的,劳他串演比别人严的多。”春山道:“我今日不唱花脸,你二位还是另改一出。”杨三道:“你从来不拿乔,今天又是小凑,何必推诿!”春山想了想,只得点头。遂即写出戏单,呈了上去。明侍郎看了道:“好极,好极!就照单演唱。”众人闻命,按着戏码,先后各自扮装登场。
不多时俱已演毕,明侍郎把他们唤入书房道:“明日忌辰,戏园无事,我也没甚公务。我们何妨在此作个竟夜之谈?”众人一齐答应。明侍郎命他们坐了,说些闲话。渐渐说到六爷府的那一出《受福报恩》。春山道,“吴六奇这个脚色是大净应工,请大人另委别人。”侍郎道:“方才那《相梁剌梁》的梁冀,难道不是大净?你不须推了。春山若怕同人有吃戏醋的,只说是我亲笔派的,谁敢道个不字!”巧玲道:“既大人这样吩咐,曹先生不消为难,还是你扮演为妥。”春山料推不开,只得应了。
杨三道:“怪不得你今天不愿唱花脸,敢则有这些事故由儿。我也算昆腔会的很宽,这出《受福报恩》,却也不大通经。”春山道:“是《聊斋》里面的故事。”杨三道:“《聊斋》的故事,大约非鬼即狐。”春山道:“非也,倒是一段人生遭遇的奇谈,没有鬼狐的荒唐。”明侍郎道:“莫说《聊斋志异》荒唐难信,世间之上,遇着鬼狐的实在有之。延树楠的门生陈子韬太史有一年会试,在场内将作完文章,忽然灯光发绿,太史似梦非梦,见个女子走了进来,生得十分美丽。太史情知是鬼,大喝一声,那女子惊得往后倒退,早已变了容貌,原来是披头散发,满面流血,舌头吐出唇外有一寸多长。比戏台上《因果报》的女鬼难看十倍。太史再定睛细看,鬼已没了影子。不多时,隔号有个士子长叫而亡,大约是这女鬼的冤对。这是太史亲口对我说的。倘若写入《聊斋》,人又当是蒲老先生的寓言了。”春山道:“神鬼之事,信之则有。听得人言,大人当日在圆明园保护御容,有一段感应。不知可是有的?”侍郎道:“怎么没有?那年洋兵杀到通州,僧王爷带着鞑兵前去抵挡,胜克斋也统领八旗劲旅一同征伐。到了八里桥,恰好遇着洋人。胜克斋的部下都用的是抬枪,百发百中。这种利器,是我天朝震服中外的法宝,外国人莫说是用,连见都没见过。只听得一阵山响,洋人如山倒一般,躺下的不计其数。胜克斋正在挥军掩杀,不想僧王要显他的鞑兵,一声号令,越着胜军的阵势把鞑兵放将过去。他的鞑兵,是出名的没中用,打长毛打捻子还叫人家打了,何况是打洋人!自然是挨打了。没有半个时辰,鞑兵吃洋人打得站不住,往回飞跑,反把胜军冲得七零八落。有个京营守备姓张,和戏班的张梅五是一家,比梅五还长一辈,素称勇健,竟被洋人打死了。我军大败,洋人长驱直入,杀奔京都。咸丰爷知道不妙,忙召见肃六商量。肃六劝他老人家暂躲一躲。咸丰无奈,只得带了宫中后妃,并载垣、端华、肃顺一般人驾幸热河。洋兵杀至圆明园点火便烧。文丰文十爷和我都在园子里。文爷叹口气道:‘古书上忠臣义士遇着荒乱年头儿,舍身殉难的不知多少,今日我文丰要学他一学。’一跺脚跳在水里死了。我正在发呆,忽然见个白发道人站在面前喝道:‘明善你还不背起老爷子来走吗?’我灵机一动,想起阁子上面有先朝的御容,急急的走将上去卷起背了,骑匹快马奔了热河。后来咸丰爷殡天,我随了东西两位佛爷回了京,遍找这个道人,毫没踪迹。这实是神仙感应,决非偶然。那圆明园是三尺禁地,别的仙家也不能擅入,我遇见的一定是上苍派来替主子看守园囿的天狐。”莲芬道:“大人一定是天上星宿临凡,才得神仙点化。”明侍郎道:“不然,我大约就是狐仙道中转世来的。当今主子刚会说话的时节,有一日看见我,笑着说道:‘你就是个狐仙爷。’我敬聆天语,即时跪在地下叩头谢恩。自此以后,主子便唤我作狐仙,把明善两个字绝口不题。每逢召见总说,‘把狐仙找来’,所以我自知前生必是狐仙。”春山道:“贵人都是星、精、僧投胎,这话也一点不差。”明侍郎道:“文宗皇帝本是北极玄天真武大帝降凡。曾中堂便是圣火将军,他每天起床,被窝里总有粗皮,如同蛇蜕一般。李少荃乃是圣水将军,他管辖之地差不多总要长水的。曾、李二公能建如此大功岂是偶然!要晓得圣火将军并不是条蛇,是真武的肠子所化。圣水将军也不是个龟,是真武的肚子所化。当初真武在太和山修道,动了凡心,自家剖腹抽肠,妙乐天尊用丝绦一根,衣襟一幅,给他更换。他真正肚肠受了日精月华,变作水火二将。这二位原是真武身上的血肉转了世,还作了腹心之臣。这是定而不可移易的道理。”莲芬道:“有人说僧王是老爷托生的,不知真也不真?”侍郎道:“关夫子尊为圣人,岂能随便投胎!僧王虽也忠勇,比上关公相差太远,这话不能作准。明朝末年正月初一日,崇祯皇帝在宫中扶乩,真武到了,崇祯问:每年都是三十六员天将轮流临坛,今年怎么大帝亲自降临?真武批道:天将都转生人间,要作新朝辅佐,不在上界,只有汉寿亭侯是佛门护法不入轮回。崇祯知明运已终,哭了一场。可见关公是不下凡的。怎么僧王会是他的后身?”莲芬道:“我听见浙江一位名公,姓俞号曲园的说:‘天将里面的赵公明,《史记》赵世家小注中曾有这个名字,并不全是《封神》捏造。’”侍郎道:“我向来不看这一类的书,倒弄不清楚。”巧玲道:“我也听见说过,赵公明是赵盾祖宗。”春山道:“说到赵盾,我又想起《受福报恩》来了。那灵辄和这吴六奇倒是一流人物,总算知恩必报的大丈夫。赵盾、查继佐结识这两个人,真不枉了。”明侍郎道:“赵盾能感得八个义士救他一家,也不含糊。只我小时念过《左传》,记得这件事和你们演的《八义记》不大相同。恐怕连《闹朝扑犬》都不一样。可惜这出《扑犬》除了陈松年,没几个人唱了。”春山道:“陈松年这一出,本是绝活。狗追他的那一场,他的袍袖往里翻,眼睛也往里翻,袍袖往外翻,眼睛也往外翻。在台上一个圆场儿,眼珠子随着袍袖里外乱翻。这往里翻还觉容易,这往外翻却是难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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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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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1
杨三道:“他用的是气功。我们梨园讲究内练一口气。如今唱戏的,肯下这样功夫的很少了。”小香道:“你的气功也算练到家了·你演那《双铃记》的甘子谦,出台时满脸发白,真象受了冻的。吃酒以后,摘下帽子,脑袋上真能冒出热气。若非气功焉能如此!”莲芬道:“他那出《活捉三郎》翻三次眼珠,翻来翻去,只看见白眼珠看不见黑眼珠;又能把这么大的一个活人缩归象小孩一般。也是真正功夫。比那湖南、四川外江脚的带着椅子翻筋头,难了十倍。我常听得南方老爷们说;京里的《活捉》唱得不好。大概是不曾见过杨爷的这一出。”明侍郎道:“见也未必没见过,只是不懂罢了。我曾听得湖北来的朋友笑话京里的《打花鼓》没有几句唱词。我乍听时很觉诧异。后来他们又说京里《断桥》没唱词,我更不解。一日,他们看《刀会》也不住摇头道:‘这样戏,怎的一句不唱?’我忍不住问道:‘人家这套新水令,唱词实在不少,怎说没有唱词?他们道:‘一句二黄没有,焉能算是有唱词?至于什么新水令新火令,与唱词何干!’我才晓得他们不懂昆曲。这一路的人纵然见了明玉的《活捉》,也和没见过是一样的。依旧要胡批乱讲。本来唱戏也是一门极深的学问,听戏也不是粗心浮气之人作得来的。总而言之,听戏最忌有成见,却又不可没定见。如今西佛爷虽是女主,听戏十分讲究。主子更是天生圣人,别看岁数不大,要挑谁的不是,实在义正辞严。你们进去当差,倒要小心了。”春山道:“本来大清朝列祖列宗办理朝政之外,都讲究音乐。大内的本子,象那《莲花宝筏》、《劝善金科》,排的太好了。即如文宗皇帝,也是昆腔的圣手。那唱昆生的陈金爵本不叫作金爵,只因善演《金爵记》的潘安,文宗见喜,才把这两个字赐他为名。虽是金爵技艺惊人,足见文宗赏鉴果是不差。”莲芬道:“古来只闻有潘安仁,不闻有潘安。后人张嘴便说潘安,请问这个仁字往哪里去了?”明侍郎道:“这一问实是有理。但我已经听得昆小峰说,这个仁字有了着落。”莲芬道:“我也是被这位昆老爷问过,我当时对答不出。他道:这个仁字现在落到宋朝。若是不信,只管到戏班里去找。”小香道:“我晓得了,莫非是《昭代策韶》里面那个奸臣?”莲芬道:“一些不错。那宋朝只有潘美,并没个什么潘仁美。不知我们戏班里怎么闹出这个来了,和那潘安恰是相反。昆老爷说这仁字是从晋朝逃到宋朝,他费了无限精神,看了多少书籍,听了几百次活人大戏,才把他捉住。可惜久假不归,不能复原他的本来面目了。”侍郎道:“我曾看过乾隆老佛爷御批的《通鉴辑览》,果然宋将中只有潘美,没有潘仁美,并且也不如此之坏,但他却吃过戏班里一个大亏。那年乾隆佛爷宫里演戏,唱的整本《鼎峙春秋》和《昭代箫韶》,那《鼎峙春秋》演那赵子龙十分忠勇,《昭代箫韶》把潘美骂的猪狗不如。佛爷听完戏,翻开《纲鉴》一看,虽然戏上唱的不无过失,但杨业之败由于潘美不救确是有的。那赵子龙保护昭烈,一生无过,比关圣帝君只有强的,也是实事。老佛爷次日去祭历代帝王庙,见旁边配享汉臣中没有子龙,宋臣中却有潘美,还有一个张浚,是高宗年间宰相,他荐过秦桧,参过岳老爷。老佛爷龙心不悦,想起戏上的子龙、潘美,觉得朝廷祀典还不如梨园褒贬有些公道。即时传旨:历代帝国庙配享名臣,添了赵子龙,撤了潘美、张浚。这不是潘美吃了戏班的亏吗”?莲芬道:“刍荛之言,圣人择之,正是这等讲解。”侍郎道:“话虽如此,究竟佛爷另有定见,并不专以戏曲作准。即如关圣帝君,戏上演的何等神武?佛爷因他老人家失了荆州,历代帝王庙中始终不用他去配享,然而却有岳老爷。你们总说大清朝是金邦之后,不供岳老爷,真是无稽之谈。又不如明朝那个张居正,被梆子戏骂的也和潘美一般?只因《纲鉴》里是个好人,所以帝王庙两庑有他的牌位。焉能说佛爷以戏中之褒贬为褒贬呢?”小香笑道:“梆子不如昆曲,从此等处也看的出来。”众人道:“是。”明侍郎讲了半晌,有些困乏,到内宅去了。众人仍到外边歇息。
次早起身,各自出城。小香回家略坐片时,知今日三庆班是广德楼的转儿,即往广德楼而来。刚下了车,忽见老旦谭叫天迎面跪倒,口称:“徐大老板救我一救!”小香吃了一惊,慌忙扶起,问其原由。
要知谭老旦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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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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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1
话说徐小香扶起谭老旦,问其原故。谭叫天道:“我那儿子谭金福,前者和何九那小子一齐跑了,不知去向。后来方知他在东光。他走的时节媳妇已经有娠,不久养了我那个大孙子,取名嘉善。他也没回来。他住在东光唱了多日的戏,那里有个姓筍的大户同他十分要好。”小香道:“这个姓好生奇怪?我今天头一次听说。”叫天道:“这一姓本是少有,倘若混到我们戏班里来,一定把竹字头改个草字头,叫他和三国荀(或)认作一家,倒觉着顺溜多了。”小香道:“你慢替人家改姓,且说正文。”叫天道:“家有位作过知县的颇有几个钱,要叫金福弄科班。教习都请好了,不想交河及家和筍家是亲戚。”小香道:“这一姓我倒晓得,他姓的状元及第的那个及字,也是冷姓。你且说你的,不要听我打岔。”叫天道:“姓及的向筍家说:‘俗话道的好,跟谁不对劝谁拴班起会。这弄科班岂是外行干得的?早晚是弄赔了就算了结。’筍家听了他的言语,对金福说:‘你快把教习辞了,这事我不办了。’金福一怒跑往蓟州,又唱了些时,倒也挣了不少的钱。又同何九上了一趟遵化州。那知州李大老爷待他甚厚。李大老爷的少爷,唤作李钟豫比金福大个十几岁,和金福亲如手足。不想他们江苏人如此的爱戏。金福同何九复往蓟州,因为一桩小事和东陵上看陵的兵打起来了。我这儿子拳脚本来好得,更加跑野台子,每日揣着小米面饼子脚打地二三十里,晚间在露天睡觉。唱武生兼演开口跳,越受辛苦越长气力。那看陵的兵如何是他的对手?我儿子本想打那厮一顿放他走路,谁知手略重了些,那小子挨不起,只消几拳便眼儿猴了。金福见出了人命,仍跑往遵化州躲了。守陵大臣劻贝子发下文书缉捕,幸亏李大老爷推说他不在他的境内,不曾捕着。那劻贝子动了火,又下严紧公事。金福托人进京求救。可怜我只有此子,徐大老板千万替想个主意。”小香皱眉道:“人命牵连,叫我怎样替你想法子?你此话可曾向大老板说过?”叫天道:“正还未曾。”小香想了一想,同他来至帐桌边,那长庚早已坐在那里。
小香正要同他说话,只见一人从外面走来,在帐桌前踱来踱去。看他的穿章,好似个部里的京官,大家都不认识。长庚忙向他招呼,请他坐下。那人也不谦让,便在长庚的上首坐了。众人颇觉纳罕。长庚问道:“请问爷台,是个京官吗”?那人点一点头。长庚霍的站起,恭恭敬敬垂手侍立道:“这等是位贵人了。”那人道:“我官不甚高,何贵之有?”长庚道:“贵足踹贱地,想必是订堂会管事的,快把水牌拿过来,请老爷写定日期。”那人道:“我并不写堂会,只在后台看一看。”长庚道:“老爷贵人,岂不知看戏是在前台的?一定是来订堂会。不然,哪有职官擅入后台之理?若被言官晓得是要挂名白简的。依优人之见,老爷即便订戏,也是叫管家来为妥。此处非贵人久占之所,老爷请便。优人要办理本日唱戏的琐事。”一席话说得那人满面羞惭,搭讪着走了。
卢台子在旁笑道:“近来外行都爱进后台,不知是何原故?实在后台毫无意趣,花脸不人不鬼,旦角不男不女,有什么好看的?”赵德禄道:“大老板这一着儿可真绝,看他还进来不进来?”
谭老旦已是心急,见他们只管闲谈,忍不住跑过去向着长庚磕一个头,又把金福的事说了一遍。长庚怒道:“你儿子太不安分,在此地便想发外财,私自跑了。在外面又惹出这般横祸。这样人只好不去管他。”小香道:“谭老哥只此一子,玉山兄若不发恻隐,恐他性命难保。”长庚道:“蝶仙愿救金福,你的脚力比我不在小处,你何妨自己去做?”赵德禄道:“徐大老板因大老板是本班之主,有事不能不来商议。大老板不可负了他的来意,还是你们二位共同想个法子为妙。”长庚道:“杀人偿命。唱戏的难道能抗王法?”小香道:“菜市口永远没杀过梨园,岂可由今日破例?”长庚道:“不杀梨园,想是梨园不犯该杀的罪。”众人怕两个僵了,都夹在中间打岔。谭叫天仍是哭求。卢台子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冷笑。赵德禄道:“卢先生你是大老板最亲信之人,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卢台子道:“金福并不是明日就死,他还不曾被人拿住,我们正好缓缓商议。这些话何必定要在后台讲?”长庚看了他一眼,便不作声。小香叫赵德禄把叫天扶出,当日大家各自登场。
演戏已毕,小香、德禄带了叫天先到四箴堂。长庚和卢台子共坐一车,反是后进的门。在上房堂屋里一齐坐定。叫天目瞪口呆,望着众人流泪。卢台子道:“谭兄不必着急,我们从长计议。”长庚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这卢台子一句话不要紧,把诸位都哄到我家来了。我此时却要你出主意。”小香道:“卢先生是有名的小诸葛,当然另有高见。”卢台子道:“请问大老板,这谭金福是救的是不救的是?”长庚道:“若论我和谭大哥的交情,他的儿子如同我的儿子一样,况且蝶仙再三要我帮忙,我岂有坐视之理?只望重是本班逃人,又到外帘子去惹祸,坏我京都梨园的声名。他的事我不愿管。”卢台子道:“大老板看金福材料如何?”长庚道:“那小子的戏料倒实不差。”卢台子道:“自古当首领的,没有不爱惜人材的,金福戏料既然可取,大老板应当替祖师爷保全一个好弟子。”长庚道:“望重那厮反复无常,我保全了他也没甚中用。”卢台子道:“金福年轻,难免有些错处,大老板能趁此机会在他身上给一点好处,叫他知道感激,然后收回本班严加管束,保管日后是个角色。”长庚道:“蝶仙你听此话如何?”小香道:“这话说得极是,大老板是要采纳的。”长庚道:“也罢,明大人和劻贝子是有交情的,待我去求他一封信,给望重疏通疏通。”叫天听了,爬在地下,给长庚等磕了无数的头,磕的众人都笑了起来。次日,长庚、小香一齐去见明侍郎,委委婉婉的求他出力。那明侍郎自无不允,得他一封书信给劻贝子寄去,谅那劻贝子是个当散使的宗室,如何拗得过内务府的大臣?自然放慢了不去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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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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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2
遵化州李大老爷知金福官事不十分火急,即差人把金福唤来道:“你的官司已经有人照应。我听得人言,是内务府里给劻贝子来函,如今便算没事。只你在外帘子唱戏不甚妥当,你莫若赶紧回京。一来省得劻贝子过些时再来捕捉你,二来省得陵上的兵私地里替同伴报仇,三来你的性情不好,回到京都,那是有王法的所在,你也省得再惹别的祸。”金福道:“我也正想回京,一来看看家中光景,二来免得大老爷替我操心,三来我在乡里也实在混怕了。只是手中没有盘费,要求大老爷恩典。”李大老爷点头应允,金福退出去见李钟豫。
刚走进钟豫的书斋,钟豫便举手向他贺喜道:“鑫培你的官事完了。”金福道:“也不算完,不过官无三日紧,又有内府人员在中调停,可以没甚事了。”钟豫道:“你既没甚事,唱戏的还是唱戏。我这里的门稿要拴班子呢,你可以给帮忙。”金福道:“不行,我已蒙大老爷许给盘缠,要回京去了。”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钟豫道:“这也是正办,京里唱戏是比外头吃香的多。你这场官事,若不是京班几位老板,如何就能轻轻的完结?以前咸丰年间,察拿洪秀全的奸细,你们那位程大老板闹了一个形迹可疑,拿到刑部下在死囚牢里。京中有人和他不对,定要把这场官司给他坐实。长庚也不曾托人照应,不知刑部尚书赵大人怎么便认定长庚是冤枉,谋反叛逆的大罪只消几句话便开释了。何况你不过是场人命,更不打紧,若在北京只怕连问都没人问一声的。”金福道:“总是作官的贵人赏脸。”钟豫道:“也不尽然。记得长庚有次唱堂会,不知怎的把一位姓路的都老爷得罪了。这位都老爷是个老陕,他的爷爷唤作路德,念书人称为路润生先生,是位八股名家,门生故旧差不多遍满都下。这位都老爷自恃脚力不小,叱令人役把长庚按倒在地,不由分说,重重的打了四十板子。长庚第二日气也不哼,卷起行李逃往保定。一干士大夫都写信叫他回京。他回信道:‘路都老爷是个正人,自古一正压百邪,他若一日在朝,优人长庚一日不敢在京唱戏。’这些士大夫看了都道老路不近人情,做个手脚借着京察把他外放,长庚方才回京。这件公案,大约鑫培也是晓得的。这样一看,作官人也有弄不过戏子之时。”金福道:“连劻贝子都无奈我何,那路都老爷益发闹不过大老板了。不过依旧是别的作官人出来替我们壮腰子,还是贵人扶助。”钟豫道:“这话也不差,你暂回自己住处,我明日催老爷子给你送钱,打发你上路。”金福道谢走了。门稿进来问道:“我的事少爷对小谭说过不曾?”钟豫道:“不行,不行。他明日要回京呢。”门稿也不再言。钟豫自到上房见他父亲,替金福催盘费。李大老爷道:“盘费是我亲口许的,难道骗他不成?”次日,李大老爷取一百两银子派门稿给金福送去。门稿答应。去了多时,回来道:“金福已经收着银子赶路去了。”过了两三个月,李大老爷又着钟豫写了一封信,差人寄到京中,交谭老旦转付金福。
下书人晓行夜宿,来至北京,寻个饭店住下。等到斋辰的日期,才把书送往谭家。到得那里拍了半日的门,见个无须老翁开门出来,问:“是哪一位?”下书人道:“先生敢是谭志道?”老旦道:“不错,我正是谭志道。你是哪里来的?”下书人道:“我是遵化州李大老爷差来,有他老人家一封信,叫我送给府上。”那谭志道不听则已,听了时忽然变了面孔,冷笑道:“遵化的那位官儿是个贵人,还来理这犯人作什么?”不由分说把门关了,再也叫不开。下书人摸不着头脑,只得转身往谭家间壁一家子去投宿。这家人和下书人乃是抵手亲戚,两下相见自然十分亲热。这一家有位老翁,还是下书人的长辈,便问道:“谭金福在遵化怎么会把贵上李大老爷得罪了?”下书人道:“他在遵化,李大老爷待他甚好。我奉大老爷之命,到他老人家原籍去了一个月回来,金福已经动身北上。如今李大老爷还十分思念他,着少爷亲笔写了一封信,差我送来,怎说得罪二字?”老翁道:“既然如今还给他写信,怎么会把金福打了个递解回籍?据金福自家说,李大老爷已经允许给他川资,因此回到寓中收拾行李。谁知随后来了官人拿着一封递解文书,糊里糊涂把他押解上路。却也有些好处,一路上用不着一个小钱,倒也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回京来了。他父子夫妻一家。除了小孩子不算,只要能说人话的,便一天到黑把李知州骂个不了。说他一个作官人,怎么没有准人性?”下书人想了想道,“这件事我明白了。我明日到戏馆子里面找着金福,对他说明,叫他不要错怪了好人。”一夜无话。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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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2
次日,老翁同那下书人去往广德楼看了一日三庆班的戏。大轴子是一出《青石山》,长庚扮的圣帝。那扮平将军的武生,下书人不大认得,问那老翁,方知唤作李小贞。四个马童内恰有一个是金福。只听隔座有人道:“三庆班是不唱武戏,不用武行的,如今长庚也变了花样了。”又一个答道:“可不是吗,谭金福的武工实在不差。只因在这班子施展不开,才跑到帘外去。不知怎么又惹了事,打了个递解回京。据说是官面上同他不对,不晓得其中详细。”一个道:“听说金福这一次到帘外是偷跑的,还拐走一个何九。如今他惹了祸,不花盘缠回来,何九却弄得不能回京。我听说金福到京之日,他父亲带他去往长庚那里请罪,长庚口口声声要把他革除梨园,众人苦苦讲情,长庚才许他仍在本班效力。总算赏罚严明,够一位老板的资格了。”说话间,戏已演毕,老翁先回。下书人晓得三庆班的习气,不敢入后台,只在戏园门外等候。少时见谭家父子出来,他便放过叫天拦住金福,施礼问好。金福同这下书人在遵化是混熟了的,只得还礼招呼。下书人拖住金福,走入道旁一家小的茶汤铺,唤作桂元斋,寻个桌儿两个人对面在板凳坐定。跑堂的过来问是吃茶汤,还是吃藕粉和元宵?金福道:“我都不要,你只捡一碟小闷炉烧饼来。”那下书人要了一碗藕粉。两人一面吃,一边讲话。下书人道:“自老弟走后,李大老爷和少爷都十分想念差我给你送封信来,问你的近好?”金福道:“李大老爷待我虽有些好处,只是今日赏我书信却是不必。”下书人道:“听老弟的话样儿带着刺儿,难道李大老爷还有什么不好不成?”金福道:“他是贵人,我怎敢道他不好?只他做事太缺一点儿。”下书人道:“我听说你北上之时,李大老爷还送你的盘费,怎说他作事太缺?”金福道:“我是打递解回来的,何曾见他什么盘缠?”下书人道:“你错怪了人了,这事是稿房里同你不对,勾着用印的,作的私弊,倘李大老爷果然要打你的递解,他一个作官的怎肯这样鬼鬼祟祟?”金福低头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差,我实是错把恩人当仇人。”当下抢着付了钱,把下书人让往家中,自己先去对父亲解说明白,明天忙出来与下书人相见,并谢昨日冒失之罪。下书人取出书信付与他父子,起身要行。叫天忙拦住道:“上差不要去心太急,我父子还有大事相烦。”下书人问是何事?叫天道:“我父子都不识字,求上差念给我听。”下书人答应,拆开念了一遍,放下书信,别过他父子二人,出门走了。
次日,叫天到后台求卢台子替写了回书。那何老旦也走来托了台子一件事,台子给他一并写入书内,交付叫天亲自送去。那下书人得了回音,连忙回到遵化,见着李大老爷交了差事。李大老爷看了书,方知门稿作弊之事,又见上面有求他设法叫何九回京的话。一点头登时把原来门稿克出不用,就命下书人补了门稿。另差人往蓟州唤到何九,当面给了五十两银,劝他速回京都。何九千恩万谢,雇了驴赶路而归。不想那驴夫不是好人,冷不防把行李拐得无影无踪。何九叹口气道:“活该我不能风光回家,我也不必再去求李大老爷,大丈夫能屈能伸,谭金福打得递解,我何九也要得饭。”拿定主意,讨饭回家,于是改了面皮,见着过往之人作揖打恭,寻钱觅食,混了一日。
次日,正在大路上行走,遥听得锣鼓之声。何九道:“我痴吗?既有人唱野台戏,我何愁没有盘缠”?便顺着声音寻了去。原来是一座东岳庙,有人还愿赛神,何九走入后台,同老板相见已毕正要扮戏,忽然前台几个仆人同道士走来。仆人道:“不消唱了,戏价只给一半,你们去吧。这庙里神道不灵。”后台老板道:“二位爷们,没您不圣明的,我们唱过两日,只今日唱完都算圆满,怎么贵上老爷忽然不叫唱了?纵然不唱,这一半戏钱是不能扣的,我们赔累不起。”道士道:“你不知道,只因他们虽是乡绅,却实是劣绅,作的事情我们都看不下去,弄得神鬼不容。家里闹起鬼来,他们饭脑袋急了,许下这庙里的心愿。想必那一天东岳老爷没在家,不知哪一位爱小便宜、喜听蹭戏的神道,居然替他把鬼克掉了,他家太平了一个月,因此还愿唱戏。不料惊动老爷把鬼依旧放出,到他家去搅,他们反说神圣不灵,要停戏扣钱。戏是我替他们写的,所以叫我来退。这家子是不能和他讲理的。老板,你让一步,反正这宗毁谤神明、绝方外衣食的恶徒,老爷必然下在速报司,给他记名的。”仆人听了怒道:“杂毛野道怎么骂我们的家主?”道士道:“我骂你主人,你便急了,你说我庙里的神不灵又该何罪?”两下越说越僵,加着戏班不让戏价,便开了三股趟,打将起来。何九见不是事乘机走出。恰好那个驴夫正来看戏,与何九撞个满怀,何九把他揪住,也打将起来。众看戏人四面围绕,也有解劝的,也有盘问二人因何相打的,也有站在远处伸脖瞪眼看热闹的。何九把原因说了一遍,众人都道:“驴夫可恶。”要拿他送官。驴夫叩头求饶,吃众人赶得无影无踪。何九不但复得行李,还饶了一匹驴。谢别大家,骑驴赶路。
看看到了京城,离城不过二三里地,却遇着劫路的贼,连行李带驴都被劫了,依然空手回家。见着何老旦,先发了一阵脾气,少不得也到四箴堂请罪。长庚道:“望重是罪魁,我打了他四十戒尺,这小子是被望重引诱走的,我早已打听得清楚。两人所犯轻重不同,这小子只打二十也就够了。”吩咐管事人带去打毕,叫他下戏房,依旧效力。众人都赞大老板发落得不差。
光阴似箭,早到了六爷府堂会的正日。明侍郎亲自作戏提调。后台来手,找的巧玲。虽说是散约,到底用的四喜零碎居多。三庆班除了小香之外,又找长庚。春台班只有一个三胜。小班中似那赶三等类,也约在其内。长庚不悦道:“我从前也应过外事,但如今同班朋友把我捧的太高了。有了堂会,我一个人去挣钱,未免说不下去。”便推病不来。明侍郎只得在六爷面前替他道:“长庚实在有病,况且有了余三胜也不必定听程长庚了。”六爷道:“一个伶人,有也不多无也不少。他既有病,便不必传唤。倘若非要传他不可,反给唱戏的长了身价,未免不象官话。明侍郎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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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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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2
当日演毕新排的这出《受福报恩》,六爷高兴。吩咐找补一出《思志诚》闵天德嫖院的玩笑戏。巧玲等一干名旦扮了JN,小香扮了一位少年嫖客,其余净丑等角,有扮忘八的,有扮乌师的,有扮跑厅的,有扮帮闲的。只赶三扮了一个伺候JN的老妈子,走上台,用目一看,只见五爷惇亲王、六爷恭亲王、七爷醇亲王坐一处,他便冒冒失失望着众妓道:“不想老五、老六、老七都来了。”众角色听了各吃一惊。那位惇亲王只说了一声“可恶,”左右侍从早奔上台来,把赶三捉将下去。赶三也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的跪下,不住的磕头。小香、巧玲等也都赶来一同跪着,替他求情。六爷道:“你们不必管他这闲事。这小子特岂有此理!”众人再三求告,五爷冷笑一声,伸出十个指头,侍从们早把赶三揪翻,用皮鞭抽将起来。抽到五十多鞭,赶三已是皮开肉绽,那皮鞭还是抽个不住。众人又复求情。七爷道:“早呢,才打了一半。一个指头十鞭,定要打一百鞭的。”看着又打了三十鞭,明侍郎向五爷道:“这小子不禁打。倘若死了,于六爷府里的喜事有碍。求爷开恩!”五爷点头,把侍从们看了一眼,侍从们方才住手,放起赶三。他爬过来叩头谢 责。五爷说声:“滚!”赶三答应道:“喳!”抱着腿,往外便滚。六、七二王都笑了,只有五王仍是怒气不息。明侍郎又敷衍了半日。领着伶人退出。
赶三已坐车回家。巧玲忙赶来探讯,走进大门,只见院中香烟缭绕,赶三的儿子披头散发,跪在地下不住的磕头。巧玲大吃一惊,以为赶三有甚好歹,正待要问,赶三的跟包已将巧玲让入房中。见赶三在床上半躺半坐,不象个死的,巧玲方才放心,向前说道:“刘先生受屈了!”赶三道:“我早该挨打,这也不算受屈。只可恨你们苦苦讲情,折去我二十年寿数,不能长命百岁罢了。”巧玲道:“怎么我们讲情倒讲出不是来了?”赶三道:“那王爷的打岂是俗等人挨得着的。挨一鞭子是要我活一岁的。我若挨到一百鞭,稳稳当当要入百寿图的。如今只挨了八十鞭,恐怕只能活八十岁。倘你们不讲情,五王岂肯只打八十!你们虽救了我目前之疼痛,却是误了我的前程了。”巧玲知是浑话,便不再问,看夜色已深,起身告辞。走至门外,见赶三那个儿子已经先在街心,仗剑摇铃,口诵三山九侯先生宝号,又听他祝告道:“愿弟子之父身体无恙。”巧玲方知是代父禳灾。旁边有个老者笑道:“这小子专一弄这些把戏!他有一日在街上当着众人夸口,说是善能拘神遣将。众人不信,他便掐诀念咒。正念的高兴,忽见一个蓝面长身的怪物从眼前底下一晃,把他吓的抱头鼠窜。其实,是冥衣铺的徒弟拿着个纸糊鬼王,在他门前经过,他一时眼离罢了。”巧玲暗暗好笑,登车归到寓所。一宿无话。
要知次日做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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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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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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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沈天喜发心皈净土 杨月楼避难入京都
话说巧玲次日起来,仍到戏园中做他的生意。
此时海内升平,士大夫专以游宴为事,戏班的买卖十分兴旺,不但各园差不多天天爆满,并且接连不断的堂会。众名伶除了斋戒忌辰,毫无闲空。巧玲交游最广,更是手忙脚乱,不得片刻安宁。从春天忙到冬天,从冬天又忙到春天,忙中岁月过得最快,不觉忙过了两三个年头。
这年夏天,有件事去到程长庚家,只见那里乱纷纷,许多管事人在那里抄写单本。巧玲知是要排新戏,不便多坐,把那件事交代清楚起身告辞。
次日到明侍郎府内堂会,唱完了戏,因次日斋戒,戏园停锣,便不出城,少不得照例要陪着侍郎夜谈。侍郎问道:“三庆班替五爷府里排新戏,蕙仙知道吗?”巧玲道:“奴才昨日在长庚那里,看他是个排戏光景,只不晓得是不是五爷府庆差事。”侍郎道:“一定是的。这件事,名为五爷府的差事,其实是皇差。只因西佛爷想听外面的戏,东佛爷不肯传戏班进去,因此西佛爷推说要到五爷府神堂前拈香,预先暗地吩咐五爷:传唤各班接驾。五爷怕旧戏有犯忌讳的去处,才和长庚商量排一出新的。只是戏名我却忘了。”旁边一个仆人道:“是《庆唐虞》。”侍郎道:“不错,是这个戏名。这个奴才的记性真不含糊。若非这狗头提起,我就算讲不清楚了。莫笑他们受谁的栽培,背地里还要说谁的坏话,连他那教读的老师他都骂是老奸巨滑。只这些小聪明却还有的。这本戏演的是宋朝宣仁太后临朝的故事,长庚扮的是司马温公。是五爷颂圣之意。当初有个严辰,是浙江桐乡县人,文笔很好。他散馆的卷子用了‘女中尧舜’字眼,开卷大臣万藕舲大司马把他取的太高了,西佛爷怕言官起哄,降旨训饬了一番。万大司马得了个风流处分,严辰毕竟授职编修,足见佛爷是喜欢的。如今这个戏名儿,正和严辰用意一般。”说了一会,天已不早,侍郎令巧玲退出,各自安寝。
巧玲和唱青衣的蒋兰香住在一间房里,过了一宵。明早又进去陪着侍郎坐了半天,吃过午饭方才出城。
他二人要往老墙根广慧寺行个人情,便同坐一车出了宣武门。那兰香原坐来的十三太保车子,只在后面跟着。穿过炸子桥,拐不到两三个弯儿,早到老墙根,恰从万尚书门前经过。见那门前贴着“冬施茶汤、夏施凉水”的条子,巧玲道:“这房本是军机大臣季芝昌的,如今万家住了。万大人虽在作官的身上弄钱,却是在老百姓身上花钱,很肯作好事。他和周家楣周老爷,在彰仪门大街玉皇庙西边,办了一座资善堂,专一施粥施药,救济穷民。那玉皇庙里住着一个姓詹的老头儿替人瞧病,不取病家一个大,也是万大人津贴着他。这万大人待朋友也不含糊。那吏部天官陈孚恩在新疆同回子打仗,打败了,全家都死了。满朝里,因他是肃党,是西佛爷最恨的,没人敢给他请恤典。却好陈天官有个小儿子,当日不知怎么脱了性命,跑到北京。万大人因和陈天官是对北磕头的把兄弟,替他作了冤状,在直隶制台衙前递了,李鸿章才替陈家上的本。虽然陈天官没有什么好处,一家大小连老妈子都受了皇上的旌表,都是亏了万家。万大人是个翰林,陈天官连进士部不曾中,只是一个举人,那年跑到谢公祠文昌楼上要打魁星,是万大人拦住了。依我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万氏后代难说不再出一个翰林,那陈孚恩且慢些生气。”兰香笑道:“你一向也行了多少好事,你的儿孙也未必不再出你这般一个名旦,我也生气不得的。”巧玲摇头道:“你太捧我了。”说话间,车已停住,原来已是广慧寺门首。二人下车入寺,到那一家子停灵的所在,行了礼。
兰香先上车去了。巧玲正待要走,只见那壁厢有个玉面朱唇花朵般男子同他招手。巧玲看时,乃是吴人沈天喜,是南北驰名的一位名伶,专演昆旦,真个色艺双绝;并且知文识字,喜结名流。他的女儿嫁给余三胜的养子紫云,新近完婚。那紫云却正是巧玲的徒弟,故此两人加倍要好。当下巧玲同他连肩坐了,说些闲话。不多时,已经送库,宾客各散,丧家也回去了。
巧玲、天喜将要登车,本庙住持印可走来留住,同人方丈待茶。
那庙正门便是天王殿,是永远关闭的,又是本寺供旧的神像,都丢在天王脚下堆着,简直的成了泥人山。和尚只从旁门出入。前面院落,中间是大雄宝殿,有副对联道:“觉路灵山共说诸天疑想相;晨钟暮鼓好从此地息贪嗔。”是蒲圻贺寿慈的手笔。后面院落是大悲坛,内中还供着一尊文昌,坐在大士的面前。左右两间耳房,左边这一间便是方丈室。其余厢房跨院,都是众僧住处和些灵柩房,十分杂乱。
当下梅、沈二人同印可分宾主坐定,印可的徒弟春晖献上茶来。天喜一面饮茶,一面随手翻那案上的书籍,见有一本《皈元镜传奇》,便道:“这是戏曲,大和尚怎把来放在经典之内?”印可道:“这虽是戏曲,却是劝人皈依净土法门,功德最大,因此不敢亵玩。况且上面画有佛像,卷尾有韦驮老爷,我所以把来放在弥陀经之傍。”天喜道:“这本传奇主意甚新,我却只闻其名,不曾见过。”印可道:“这是阐扬佛化的著作,原是预备送人的。沈老板可以带去一观。”天喜拱手称谢。三人谈了多时,梅、沈两人起身告别,各自归家。
天喜在灯下,把那《皈元镜》翻阅了数折,觉得他填的词曲,不十分合乎宫调,穿插也有些散漫;只讲说净土的起妙,却令人心往神驰。不由得叹气道:“天地之间竟有这等极乐之国,我等凡夫若是不求往生,真是执迷不悟。似我落入优伶道中,又是个旦角,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不知把那不相干的陌生人叫了多少声丈夫!他叫我一声妻子,我就得乖乖的答应,当着千百之众,做出陪着他睡过觉的神气。这宿孽大约不轻。若不急早寻个出路,等到来世,只怕比如今又不如了,变个JN只怕还算便宜呢!”想了一想,拿定主意,走到家堂观音大士像前,点了三炷香,磕了九个头,发下愿心:从明日为始,持念佛名,永不退转。祝告已毕,走到内室睡了。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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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3
次早起来,洗了脸,漱了口,果然恭敬念佛。念过三千声,方才歇住。猛一回头,见唱青衣旦的郑秀兰站在那里,叫声:“老爷子。”天喜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秀兰道:“我早来了!见大叔在这里念经,没敢惊动。”天喜道:“我是念佛,并非念经。”秀兰道:“大叔念佛,只求老佛爷保佑您多多发财。并用这佛号在阴司里可以当金子用。将来大叔到那一世里,也是一个财主。”天喜道:“什么话!依此说来,把念佛功德看的太小了。人能常持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永不间断,寿终之日,佛家要来接引,不入轮回,往生极乐国土,见佛闻法。将来也可修成正果,与佛一般。怎么只把佛名当阴司的金子,岂不大大的差了念头。”秀兰道:“这说得成佛也太容易了,只怕是靠不住。这些话,我也听得高僧觉长老说过,只是我总信他不得罢了。”天喜道:“只因你不信,你才不修;也只因为你不修,你才不信。不修不信,自然不成。你既道那觉长老是高僧,怎又不信他的话?也叫作进退没个凭据。”秀兰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福分。我总觉得我是不配成佛的。那位觉长老实在是道行清高,我也不能不敬服。依我看, 要想成佛,非象他那样修行不可。”天喜道:“我怎么不曾听得有人谈过这位觉长老,但不知是哪庙的和尚?”秀兰道:“这位长老从同治元年到京一次,后来各处云游,去年又来的。听他口音象是湖北人。他一直住在西山,也不在大寺里挂褡,只结了个小小茅庵,带着两个小徒弟,每日除念经之外,哪里也不去。自家在茅庵后面种些老玉米、豆子、青菜,便是他的口粮。大寺里也有时给他送些米去。他从不招摇,凡是出风头的事,一些不做。大叔也是不常出城的,怎能知道!我是前些日子,随着陈子韬老师去到西山闲逛。当初陈老爷有个哥哥,捐了个小官,去到四川,没有当上差使,竟流落了。陈老爷弃了官职,千里寻兄,好容易才把这老哥找回。那时觉长老也在四川,同陈老爷是旧日相识,便请陈老爷住了一宵。这位长老的茅庵是不留游人的也算是破天荒。我在那里混孙了一夜,因此晓得这个高僧。”天喜道:“真和尚还是山里有。这大城里面的僧家,一天到晚盘算庙产,要找好的,虽不能说断种,到底没得几个。好比史书中的古人,那说得热闹的未必真是豪杰;那轻易没人提起的,未必没有英雄。西山近在咫尺,不想却住着这样高僧。你何不领着我去皈依一番?”秀兰道:“我今日事忙,改日一定和大叔去走一趟,”两个人又讲了些世务,渐渐说到戏班。
秀兰道:“大叔久不搭班唱戏,除了应酬朋友的红白份子,也不大出门。可曾听得说三庆班程大老板和徐大老板的笑话儿?”天喜道:“我也略知大概,只是不晓得其中详细,”秀兰道:“他们二位,公事、私事全部犯了意见。徐大老板赌气不唱了。由你程长庚本领高强,牡丹少不得绿叶,偌大的三庆班便不上座。程大老板先还不肯认头,后来见听戏的一天少于一天,差不多剩了百十来人,没奈何,只好到徐大老板家中,赔了不是,长了包银,才把徐大老板约回。第一日,程大老板要同他唱《镇潭州》岳老爷收杨再兴。徐大老板笑了一笑道:‘这出,我忘记了,改一出《借赵云》吧!’程大老板登时脸就白了,只好依着他,果真的唱了《借赵云》。唱毕之后,程大老板悄对管事人道:‘我们还得想法子,这徐小香心不稳。管事人也知风头不顺,因此添邀新角了。”天喜道:“他那三庆班戏极难唱,程大老板不开戏便下戏房,除了徐大老板之外,凭你是谁,都得跑手下,并且没有催单,到了后台再定戏码。前次来了个外江先生,要唱《昭关》,程大老板道:‘这真是初生犊儿不惧虎!’便自己扮了东皋公上去,只几句,就把那个老先生路咬爬下了,连夜扛起腿来滚蛋。他那班里的人,个个欺生。哪里的新角敢搭这班子?”秀兰道:“他邀的两个新角,倒还不弱。一个叫杨月楼,是唱老生带演武生,是张二奎的徒弟。本来唤作玉楼,如今改了名字,他和春台班武生俞润仙是师兄弟。润仙本唱武旦,原名玉仙,也是后来改名。这杨月楼善演孙悟空,外号叫作杨猴子,是从外江惹了事来的。还有一个青衣,叫作陈双喜。两个都是好嗓子,搭人三庆,打炮唱的《牧羊图》。莫笑那陈双喜又黑又畔。却实在能唱,和杨猴子对嚷一气,台下都混了个很好的人缘,倒可以站得住。”天喜道:“那俞润仙又唤作菊生,也有个外号叫作毛包,武功不错。这个人我是晓得的,不消你说。他们春台班,武行太横了。赵尔平,田道儿,还有个外行下海的开口跳德子杰,人都叫他麻德子,这一干人简直是一群老虎,也非俞毛包压他不住。更加唱武花脸的李溜子,和清音老生小李三的兄弟老五,叫什么李顺亭,这两个东西虽然年轻,一肚子的鬼胎。都是惯于在台上阴人,天天拿公事开心。胡喜禄胡二老板,将满三十岁,扮相嗓子都还来得,无缘无故便收篷不唱,为的就是他们。那老生姚四的儿子姚齐山也唱武老生,虽是边边沿沿能耐颇瞧的过儿,不知怎的,溜到口外去了。姚四去找儿子,竟在张家口死了。齐山又在外面闹了多日,方才回京。这是前些年的事,你是晓得的。我因看透后台这一套,才洗手不干。你说杨猴子在外江惹事,只怕也是这一类人吧?”秀兰道:“这倒不然。他的事,是人惹他,不是他惹人。前些年,李世忠李提台在镇江开戏馆子,要邀月楼,不想李鸿章的兄弟在那里也开了个戏园,约了月楼。李世忠恼了,带兵去杀月楼。那时月楼正在扮戏,李世忠亲自提刀赶人后台,当头便砍。谁知月楼手脚灵便,将身一纵,跳高七八尺远,饶你李世忠杀人如麻,枉是杀他不得,只急得暴跳如雷.月楼顺着楼窗,上房走脱。两个李家械斗起来。李世忠几乎造反,亏得李鸿章的老太太赶到了。李世忠原是老太太的干儿。老太太当着他,先把自己儿子教训一番,又拉着李世忠哭了一场,说:‘你们小弟兄翻脸,须等我死后!’李世忠也哭了,口口声声说‘老娘疼我’,便同李鸿章的一家子照旧相好,才把这个乱子压了下去。这位老太太真不亚于《胭脂虎》里李景让那位太夫人。那时陈国瑞陈大帅正要弄戏班,想邀月楼,月楼没敢接他的包银。因陈大帅和李世忠向来不对,恐怕又惹风波。跑到别处,混了些岁月,今年,上海戏园差人去约他帮忙,他已经来京了。”天喜道:“怎么外省的官儿都拴开了戏班子了?莫非看这一行有饭?”秀兰道:“岂但外省,肃王府的长史倭心泉也弄了个梆子班,从张家口约了个旦角叫作十三旦,在大栅栏演唱,买卖倒是不错。”天喜道:“我虽不大出门,常和本行来往,这十三旦倒也听得人说过。他叫作侯喜麟,号是俊山,又叫作五百红,能耐实在是好。自从方松龄死后,他那拿手戏《花田错》、《双合印》,徽班没人能唱,都叫十三旦学会弄到梆子班里去了。哪一本堂会都有十三旦,定价四两银子,一个不能少的。有位李象寅李老爷,写信给朋友,道是一个唱戏的非挣四两纹银不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人心不古,风俗奢华,实是岂有此理!长此以往,四两不难长到四十两,四十两不难长到四百两!只怕士大夫爱惜资财,停止堂会,恐亦非该优人之福!这篇议论,倒有见解,不能说他不是。”秀兰道:“这李象寅名字好熟,怎么想他不起!”沉吟了一会道:“是了。陈老爷的同年昆小峰说他这名字可以对那杨猴子。”天喜道:“李、杨是树,象、猴是畜生,寅、子是干支,真正绝对,好的很!只因三庆添了角色,那嵩祝成小班也从上海约了个老生叫孙菊仙,相貌好象大老板,嗓子极大,嚷一声如同雷响一般,唱的实在可听,只台步差的多。本来是个外行,大家倒也原谅。”天喜道:“这孙菊仙是不是和王绚云相好的那个孙大个?”秀兰道:“这倒不很清楚。只这孙菊仙是天津人,听说是在军营里混过。只跟的是陈国瑞,不知他跟过李续宜没有。他也说是程大老板的门下。那日见着大老板,叫了一声‘师父’,大老板笑道:‘看你不象戏班的人,倒象个候补道。’他的气概也就可想。我没见过孙大个,虽听得王家讲他笑话,却不敢一定派他是孙菊仙。但王家替孙大个养活的家眷,卸是有人接走了。待我往王家一问,便知大个和菊仙是一是二了。”夫喜道:“我也是随便猜的,不能硬断这孙菊仙便是那孙大个。你也不必去打听。当初孙大个在后台笛子那样一个话把,如今这孙菊仙是要往上一路走的。你不要去搜他脚跟,才算忠厚。”秀兰道:“是。”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3
说话间已打了十二下钟,秀兰起身告辞。天喜道:“你给我引进觉长老,不可忘记。”秀兰答应走了。谁知他去后,竟把引进高僧这件要事,丢在脑后。看看月余,连天喜的大门也不曾跨。天喜好不心焦,便道:“他不作引进之人,我也可以自家寻访。”拿定主意要往西山,寻这和尚。
正还未去的时节,蒋兰香来了,说道:“过几天城里内务府毓二老爷家,有本堂会戏。没有底班,是个散约,定要烦你去唱一出。你不要推辞。”天喜道:“我久不上台,戏都搁忘了。俗语道,三日不唱口生。我何必现眼!”兰香再三纠缠,天喜只得应了。
到得那日,天喜去往毓宅,演了一出《瑶台》。有个汤金兰,演了一出《马湘兰画兰》,当场作画,十分精彩。张奎官演了出《清宫册》。兰香演了一出《探母》的公主。他将走上场,汤金兰悄对天喜道:“这毓家的上辈,和兰香的爷爷同在一省作官,坑了不少的白花花。如今兰香落在我们旦行里,毓二老爷却着实在他身上花银子,简直恨不能弄个倾家荡产。听说为了兰香,和二太太闹的很不合适。二太太张嘴就骂兰香赛过小老婆,二老爷全不理会,依然填还兰香。看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不错的。”天喜道:“我向来深信因果。《奇双会》李桂枝道是‘苍天饶过谁’,果然不曾饶过一个!”天喜这句话声音略高,那唱小花脸的毓五站在旁边听见,便道:“沈老板说的不差!那小安子何等势派,也被山东丁抚台杀了,实在天不饶他!”
一语方毕,只听头目人沈明道:“毓老五不要骂安子了。天不饶他,只怕人还不饶你呢!你来看这是谁写的?”毓老五走去看时,见墙上贴着一块白纸,上面极大的字迹道是:生成能忍能耐,玷辱天潢一派。长就汤勤贺世赖,小子满肚是坏。西江月半支,赠毓五老板。毓五红了脸道:“这准是张奎官干的!别人不能这样缺德,我认得这老棒槌的笔道儿。”便伸手去撕,沈明拦住道:“撕它作甚!留着倒是个古记儿。”后台的角色,一大半拢将过来,那识字的无不大笑,不识字的只立着发呆。毓五道:“张奎官这个孙子真不是人做的!方才效力的一个小花脸,扮了《清官册》的差人,‘寇准升堂,一场,误了没有上,奎官把他唤了出去,问道:‘本御史升堂,你往哪里去了?’那效力的一时回答不出,奎官一声冷笑,叫衙役按倒在地,奎官夺过堂板,重重的打了三下。招得前台老爷们笑个不住,说《清官册》从来没有这样唱法,他算开了搅了。跑到后台又弄这一套!我不曾惹着他,不知为什么这般的碎豁我!实在出乎情理之外!难道这样阴坏,又替他那老祖宗张继保、张邦昌增光不成!我的带子已革,也玷辱不着什么大家了!”毓五越说,众人越笑。正笑呢,忽然前台锣鼓停住,一个旗妆娘儿们,穿件红色袍子,袅袅娜娜的走了过来,娇声说道:“不要笑了,本宅出了人命;吩咐把戏打住了!”众人闻言齐吃一惊。
要知此人是谁,那毓宅又出了什么人命,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5
标题:
第二十八回 悟真空脱离苦海 感孽果堕落冥途
话说那个旗下大娘们走来说道“戏是打住了”,众人听她声音娇细,一时辨认不出是个什么人,再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杨四郎的浑家、萧太后的女儿、那位深明大义放夫见母的铁镜公主。
毓五道:“蒋老板,这是后台,你怎么还这般的娇音细语!你放心,我们都是磁公鸡铁仙鹤琉璃耗子玻璃猫,啬刻九老爷,一毛不拔的。你要狼,还得去狼前台的老爷们,跟我们用不着这套玩艺!”兰香不由的笑了道,“我是着了急,一时忘了换本嗓,将在台上念京话白念顺了嘴了。你不要打搅,我和沈头儿说正经的。方才我将唱到‘盗令’一场,毓二老爷气急败坏站在台下大声嚷道:‘不要唱了,我家出了人命了!’场面先生听得这一声,坐着的抬身,站着的开腿,都跑了。我们场上唱戏的也只得下来了。只不晓得是什么人命。”
说话间,众宾客已走了一半。有几个走到里面帮忙,有几个溜入后台裹乱。众伶人乘机问他本宅死了什么人,他们答道:“是二太太死了。”沈明不听便罢,听了时只急得跺足捶胸道:“哎呀,我的爸爸!可坑了我了!”汤金兰道:“沈头儿拧了!二太太死了,你怎么叫起爸爸来了?”沈明道:“汤老板少说风凉话!今天的零散掌子全是我找的。他家死了太太,倘若不给戏价,这伙催爷岂肯饶我!可怜我连裤子都没得当了,这支蜡我可坐不了!”金兰笑道:“不相干。你向来找人,几时痛痛快快的给过他们钱?你这一回少落腰包就是了。今天塔化钱已经不少,二十吊一单起,一直打到一百吊钱一单,够打发他们的了。你也不是十分苦事,何必装这一门孙子!即或你弄赔了,你把盗卖梨园会馆的房价吐出一点来,就填补上了,不见得便脱你的裤子。”沈明红了脸道:“汤老板听了谁的谣言了?我几时盗卖什么梨园会馆?当着灯光老爷呢,我姓沈的若作那种丧心的事,叫我今天出门就被粪车压死!来辈子变个矢壳螂!汤老板别屈我的心。”金兰道:“你把梨园会馆不言不语偷偷的卖给天寿堂了,瞒得庙首程大老板,瞒不得众人耳目。只大家不肯和你叫真罢了。”
沈明未及回答,只听有人大声嚷道:“哪一个是蒋兰香,快给我滚过来!”众人看时,见个少年,穿着很阔绰的衣服,一脸的大麻子,怒目横眉站在那里。沈明便迎上去问道:“爷台贵姓?找蒋老板作什么?”那人道:“你们别装不认识!我不是俗等之人,我是毓宅的舅爷。只因毓老二一向宠着兰香,欺负我姐姐,不晓得打了多少次嘴架!今天塔化钱多了,我姐姐说:‘岂有此理,谁家唱戏有打到一百吊钱一单的!’毓老二道:‘因是兰香作来手,要替他作脸。’我姐姐恼了,抢白了他几句,谁料毓老二竞自给了我姐姐一个大锅贴。我姐姐趁着他在台下对了兰香直眉瞪眼的犯色迷的时候,冷不防走入卧房关门上吊。等他得着消息,赶去搭救,早已没了气了。我姐姐这条命是送在兰香手里,我断不与他甘休!”兰香听毕,由不得也急了,说道:“这是哪里的横祸,怎么这场人命羼上我了!”一面说一面的跺足捶胸,和方才的沈明一般。这沈明反倒沉住了气,向那舅爷道:“爷台明鉴,请问这姓蒋的,还是威逼人命,还是定计害人?请爷台把他的罪名说出来,不但爷台不饶他,连我们也不能依他。倘若他没有犯这两条,我们可不能让爷台在后台摆弄唱戏的。”那舅爷大怒,伸手便是一个嘴巴。沈明趁势倒在地下嚷道:“打死人了!”众伶人和那几个宾客都赶过来劝解,那舅爷忿忿的不依不饶,被众宾客搀了出去。天喜、金兰、兰香、沈明、毓五和众伶人也一哄而散。
兰香连妆也顾不得卸,急上车赶那十二钟的夜城回家。来在门首,叫开了门,走进里面。他一家见夜半三更忽来了个旗下女客,无不吃惊。他母亲、妻子都迎过来盘问,兰香道:“你们敢是撞着了鬼!怎么连人都认不得了!”他母亲、妻子方才看出是自己儿子、丈夫,一发诧异问道:“你怎么不卸妆便回来了?”兰香把毓宅的事说了一遍,他母亲也吓傻了,道:“人命关天,只怕要受拖累!”愁了一回,各自归房,兰香才脱下旗袍,摘了旗头,上床睡了。
次日正还未醒,忽听得街门被人拍得山响。兰香夫妇从梦中惊醒,方待问时,跟包早进来说道:“毓二老爷的管家来了。”兰香这一吓非同小可,慌忙披衣下床,把管家让入。那管家见面便道:“蒋老板昨夜受惊了!二老爷十分对不住,不想宅里闹了乱子,带累后台诸位着急。二太太自己怨命,娘家人没甚势力,二老爷破上花几个钱,就算没事。明天还要请蒋老板去帮忙。这是昨日的戏价,蒋老板收下。”说着递过银子。兰香接了,方放了心。只见那管家望着兰香的脸不住的发笑,兰香莫名其妙。那管家笑了一阵,告辞而去。
兰香方才叫人打水洗面,对着镜子一照,哎呀,原来昨夜竟忘了卸彩,一个男子脑袋却是涂脂傅粉,还点着大红的嘴唇,又在被窝中磨蹭得不成样,一块黄一块白,好生扎眼,怪不得人家要笑的。他正洗呢,沈明来了,嚷道:“蒋老板你可得卫护着我,那毓宅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我跑腿再带赔钱,可合不着。”兰香笑道:“你急什么,这不是十分大事。就是毓宅一文不给,你也犯不着这样的乌烟瘴气。”沈明道:“我的蒋爷,话不是这样说。大锣一响,哪里不用钱?三箱口,交坐,伙计,彩匣子,水锅,一个钱也不能少他们的。搭上场面加一番的钱,况且又找的有戴锦江戴先生,谁不知道这位老爷子货高价出头?还有他几个徒弟,仗着师父是好老,没有一个不磨牙的。那上台唱戏的曹春山曹先生,张奎官张先生,哪一个也不好办。更有那个毓老五,是有名的饿膈。这几位,我全了不了。除了沈天喜、汤金兰这几位老板是毓宅自己开发,剩下的全是我的乱子!毓宅向来又不容人说话,比不得秦老胡同明大人待人有恩典。所以后台有句流口辙,叫作‘待发财,上明宅,哪一位去一趟,不拿个十呆八吊不回来’,这毓宅差的多。蒋老板可留神他借着家里死人,扣咱们戏价,那可害了我了。”兰香道:“沈头儿,你太过虑了。毓二老爷几时苦过咱们这一行人?”沈明道:“世事有变,那可保不起。反正是您叫我找的人,我只有求您帮忙。倘若毓宅认真不给钱,您可得想主意,我实在赔不起!”兰香也不答言,回手取银递与沈明。沈明见银包上面写着“毓宅戏价二百两整”八个大字,登时笑逐颜开道:“我也早知毓二老爷不会白使唤我们的。人家真是一尊活佛,向来要一不二,疼我们真比疼儿女还要强过十倍。慢说别人比不上他老人家,就连秦老胡同明大人、经板库立四爷,虽说待人不错,都没人家想的格外周到。其实,晚给几天,有什么要紧!后台这些位,谁也跟我不含糊,决不能逼我的命。不过我的公事,总得交待的下去,所以我才急了。细一想,我也太过。本来当头目的只我忠厚,才肯说这些老实话。”兰香道:“你忠厚!只怕你祖宗以来就没出过老实人!”便另外给了沈明十二吊当十钱,沈明笑着走了。
兰香次日去往毓宅,在灵前行完了礼,到院中棚下茶桌边坐了,毓二老爷亲自过来道谢。那位舅爷也过来招呼,十分谦和。棚下吊客已经不少,也有作官的,也有唱戏。文索、立山、曹春山、沈天喜、梅巧玲,都在其内。兰香替毓二爷一一接待。乱至天晚方得出城。
毓宅停灵一月,出殡下葬,不在话下。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6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半年。
一日,兰香正在闲坐,跟包进来说道:“沈天喜沈老板来了。”兰香忙命请入客厅坐定,兰香道:“你今日怎么如此得闲?”天喜道:“我今日特来辞行的。”兰香道:“不知你要往哪里公干?”天喜道:“我要往普陀山去走一趟。”兰香道:“朝山敬佛,原是善举。”天喜道:“我到普陀,一来朝山,二来要访一位有道的高僧。”兰香道:“不晓得是哪位禅师?”天喜道:“就是在西山住过的那位觉老。我因慕他道行清高,去到西山参谒法座,不想他已往普陀去了。我如今已经明白我前世的事了,看破这碗且饭,没有什么结果。要寻这位老师,指条明路,脱离这生死苦海。”兰香道:“这话未免玄虚。你怎么知道你的前世?”天喜道:“说也奇怪。我忽然夜间得了一个黄梁子,觉得走到一个小楼里面去,见个老翁坐在床上,对我说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只因我一生好作艳词,专一描写女子的口吻,因转生为你,落在旦角行中,每日总在台上给人家作媳妇。这叫做自家愿意,怨不得天地鬼神。你若不信,我的孙子在京会试,你找他一问,便知从前有我这个人没有,你便也可以信我这番话不是虚假。’于是即把他自己姓名,并他孙儿的名字对我说了。我醒来记得清清楚楚,出去一打听,果然有位公车,名姓同那老翁的孙儿一般,他的祖父实是填词的好手。我这个黄梁子,竟自不是幻境。我想,佛经有云:一切唯心造。我前生专替妇人说话,今生便唱小旦,今生专学妇人行事。逢是认得我的,越是上等人物,越不把我当男子,我也几乎忘了我是男是女,总是往娇媚一边捉摸。似这等行为,到了来生,不消提起,稳稳当当托生个小娘们,认真的同别人如此这般。那就苦了。不如改了学佛,心即是佛,将来必定成佛。所以我拿定主意,去找这位觉长老。”兰香道:“你这话我有些不信。我们旦角该有多少,依你说来,前生都是作艳词的不成?”天喜道:“虽不能都是作艳词的,大约都是些罪业;并且不但我们唱旦的有业,是个人便有福有业。若是前生没有修过一点福业,今生早已人了地狱,坠了饿鬼,变了畜生,不能投入人道;若是没有罪业,上等的成佛成祖,下等的也升了天了,焉能投生在这五浊恶世!”兰香道:“你说的这一套,我是一句不懂。”天喜道:“这是最浅的佛法,有什么难解之处!你又认得字,只消到南方经坊里请几部经典,并那唐朝元恽禅师著的一百二十卷《法苑珠林》来一看,便都明白了。我也是新近才了然的。”兰香道:“你学佛虽是好事,只如今你正不算老,很可打起精神,再卖几年,替你姓沈的挣个家私。待你卖不动,没人买的时候,然后再去参禅访道也还不迟。”天喜道:“人命在呼吸之间,我晓得哪一天是我的死期?焉敢恋着这座火宅,自误前程。当初释迦如来,十九岁便弃了皇宫,入山修行。我今日已是晚了。”兰香点头道:“黄泉无老少,这倒是句实话。”说毕,陡然变了颜色,低头不语,仿佛想起什么心事一般。天喜问其原故,他也回答不出。
两人正在相对无言,蒋家的跟包来说:“毓二老爷有要紧话,请我们老板赶紧便去。”天喜随即起身告辞,兰香也吩咐套车进城。
天喜离了蒋家,又到巧玲寓中,少不得把方才那番言语,照样叙述一遍。巧玲合掌念佛道:“不想我们梨园竟会有你这一位大丈夫,看得破,逃得过。那程长庚还是个道士呢,究竟无甚把握。闻得他叫他儿子章甫立了一个科班,招了许多的小孩子,什么陈石头、茹福一般人物,生旦净末丑,一天闹到黑,总不过是为了个利字。这还说是我们内行的人;更有外行爷台们,也借着唱戏巴结差使。当今主子是穿了便衣,同了额驸符珍清文谙达爱仁伊精阿私出宫门,在戏园里解闷。一日在广德楼听完了三庆班的话人大戏,到饭馆去用饭。听得隔壁屋里有人自拉自唱,唱了一段‘杨延辉坐宫院’的西皮慢板,嗓子极大,学的很好的张二奎。主子听着高兴,说:‘真正唱戏的,还有好些人不及他受听。”叫过跑堂儿的一问,方知那边只有一主一宾。一个姓王,一个姓张。这姓王的是直隶人,官印庆祺;那姓张的是个老东儿,官印英麟。两位都是翰林。主子记了回宫,却没弄清楚这唱的是王庆祺还是张英麟,即下了一纸上谕,把二位都派在宏德殿行走。召见之日,主子同他们细一谈论,原来这位张爷连西皮二黄都分不出来。主子十分不快,只把那会唱的王老爷另眼看待,每日命他抄写脚本。君臣之间,真仿佛三国刘玄德遇着孔明一般。王老爷也忠心耿耿,竭力报效,看起来不久要戴顶。你若同他去谈佛法,他断不信,怎比得你这样的识见高超。”天喜道:“本来主子是精通这一道的,自己能上台,学的是武老生,连《黄鹤楼》的赵子龙、《镇潭州》的岳老爷都抵得下来,盔头、蟒靠、网子、髯口、靴子、把子都制造的格外讲究。我是常听得内务府的老爷们讲说,料必不差。如今外面一干不谙大内情形的人造出谣言说,主子只能扮《紫荆树》东厨司命,实在可笑。”巧玲道:“我也曾听得内扇儿们说,主子唱《黄鹤楼》,便是这王老爷扮刘备,颠倒君臣,倒也有趣。”天喜道:“这就是眼前轮回,正可给佛法作个旁边的小小证据。只主子这样闹法,满朝文武,难道没有一位上本谏阻的不成!”巧玲道:“连绰号人称四方倭爪的那位倭中堂都拦不住,不必再问别位。那狼家胡同的延四大人,反因懂戏由外省召回京都,升了总宪。这位老爷子虽然平日敢说话,此时却开不得口了。”天喜道:“作官人也不过是一台大戏,总不如学佛的好。”巧玲道:“我也常有这个念头,只是撇不下这个家罢了。我两个儿子,大的大琐,小的二琐,都未成 人,叫我如何走得脱身!”天喜道:“各人机缘自有早晚。想是你的缘法还未来。我却要先出苦海了。我亲家那里,我不去了。我的女儿我也不打她的招呼,明日我就走了。”
当下天喜别过巧玲,回家过了一宵。次日五鼓,收拾行李,带了二百两银子,出京上路,往普陀山去了.
巧玲赶来送行,已是不及,只得回去。将走进自家门口,跟包人呈上一张报丧条子,却是毓二老爷身故。
巧玲大吃一惊道:“毓二老爷前天还在戏馆里见着,怎么死得这样快?”跟包道:“方才他家送信的人谈过。昨日下半天,毓二老爷忽然把蒋兰香蒋老板找进城去,见面就说:‘我要死!’蒋老板说:‘二老爷身体一点病没有,怎么出此不利之言?’毓二老爷道:‘你不知道。我们二太太在阎王那里把我告下来了,阎王准了状子,差勾死鬼勾我去打阴曹地府的官司。我活不了了!不但我活不了,你是案里的干证,只怕也有些不妥。’说着哭了。蒋老板吓得魂不附体,上车跑了。到了晚间,毓二老爷果真的过去了。”巧玲不胜诧异。
待等毓宅办事之期,巧玲前往吊祭,见那里颇有几个梨园子弟,却单没有蒋兰香在座。少时,曹春山、戴锦江来了,巧玲知他二人和兰香最近相好,便悄悄的说道:“兰香受毓二老爷的恩惠最大,如今毓二老爷辞世,他是应来帮忙的。你二位不拘哪一位赶紧出城,把他找来,免得被外行人笑话咱们不义气。”春山道:“不必去了。你不知其中原故,兰香是为毓二老爷死的奇怪,害怕,不敢前来,并不是忘恩负义。”巧玲听了,不再言语。三个又坐了片刻,一齐动身各奔家门。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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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6
又过了几个月,蒋兰香发出知单,在家请客。曹春山、戴锦江都是少不了的。众人来至蒋家,兰香接待十分周洽。只他那容颜惨淡,比平日大不相同。众人又不好问,只纳闷罢了。
兰香知客已到齐,吩咐摆饭。众人以为是家常便酌,待人了席,方晓得是整桌的酒筵,愈发心内疑惑。酒过三巡,兰香忽然停杯叹气道:“今日这桌筵席是我的永别酒长休饭。再过三天,我就与列位长辞了!”说着,泪如雨下。众人道:“你身无疾病,何出此言!”
兰香道:“我昨夜正在闷坐,陡的灯光发绿,忽见两个衙门里的朋友,走将进来道:‘我们是宛平县白(钅容)白大老爷派来的,有件官司要传你到案。’我道:‘白小山白大人作过工部正堂,不是什么宛平县。那宛平县王坤王大老爷,我是认得的,你不要胡蒙。’他道:‘一些不蒙。那白大人在你们世界里是尚书,在我们那一边是县城隍。实不相瞒,我们哥儿两个是阴差。只因毓家的女吊死鬼在阎王殿下告他夫主凌虐致死一案,把你牵连在内,作个干证。阎王审得他夫妻和你今生案件虽轻,前世情节太重,即时答饬白大老爷,拿你赴审。你少不得要同我们哥儿两个走一趟。只是我们那里有去路没来路,你快些预备后事。’我那时不由得痛哭流涕,向他哀告道,‘公门正好方便。可怜我母老妻娇子未丁,二位若肯发个善心,放了我,我情愿出家修行。’他摇头道:‘修行来不及了。我们是不敢卖放的。’我又含着眼泪百般的央告,闹了半个时辰,他道:‘也罢,何官无私,何水无鱼!阴阳一理。我们放你三日,你须要烧些上等银箔,作我们的使费。我们暂且先走,待过三天,再来勾你。’我还在啼哭,鬼已不见。看来我是不能活了。我母亲、妻子,我都向她们说过,现在哭哭啼啼在那里给我预备后事。我死之后,还求诸位格外分心,替为照看我的老小,我在阴曹也感恩不尽。”
兰香一面说一面哭,他母亲、妻子也在里面大放悲声。哭得众人无不心酸,眼看着满桌的酒菜谁也吃不下去。内中有个外行人,颇通佛礼,便站起来合了掌,不住的念佛。乱了一阵,大家忍饿而行。
戴锦江同那信佛的却走在一处,不免要说兰香方才之事。锦江道:“我只笑那两个阴差,作了鬼还在那里诈欺取财,无怪永远不得超生。”那信佛人道:“佛教最忌贪嗔痴。人生若犯了这三毒,便要沉沦。那痴毒重的,便变畜生;(目真)毒重的,便入地狱;贪毒重的,便坠饿鬼。这两个作了鬼贪心不改,未免可怜。人生这三毒,大概是都犯的,想来冥途不远,实是可忧。”锦江道:“我听得念佛的老爷们说,人不怕犯了十恶五逆大罪,只要临死念佛,便有佛来接引。这等说来,人尽可撒开了作恶,只消等快断气的时候再去念佛,也还不迟。怎么,兰香说要出家,阴差又道来不及?看来,那番话竟是胡聊。”信佛人道:“不然。佛法最重忏悔,和儒门不念旧恶一般。自古道:弥天大罪,当不得一个悔字。那恶人只因不明正觉,才去造罪。到得死期已至,忽遇高人指醒迷途,愧悔交集,一心念佛,满腔都是善念,与佛心相应,已经可以算善人了。自能感动佛爷,救他免生恶道,带业往生,只品位不高罢了。若是早就晓得有佛法,不肯皈依,贪图世间快乐,任性胡为,仗着佛爷能作护身符,连神鬼都不惧怕,这等凶徒,临死纵然念佛,恶念却是不能除尽,怎能盼得佛来超度?只怕地狱是稳当的。君子尚且群而不党,名贤也能大义灭亲,岂有佛爷不问你行事如何、只念他名号便肯救济的!总而言之,善人不念佛成不了正果,到不了西天,只在三善道里轮回,不定哪一世又作了恶,依然坠落。恶人念佛只能种个千万劫,以后的成佛远因、眼前罪报,是逃不过的。蒋老板虽不是穷凶极恶,只念念不忘世情,实是贪痴太甚,招的贪鬼上门,岂能用那出家的空谈搪塞过去!若早能发愿念佛,每日先念南无本师释迦如来佛,南无阿弥陀佛,各十声,各磕九个头,再念观音势至并清净大海众菩萨各三声,各磕三个头,再念一遍弥陀经,然后持念各家弥陀洪名,日无间断,感得佛爷住在他的顶上。阴司里,慢说拿,只怕看也不敢看了。”两个言来语去,早各望见家门,拱手分别。
到了三日,都老早的跑到蒋家。那扰过酒饭的朋友,陆续来的不少,只有几个属秃顶马,作事无踪的,竟然未到。兰香已穿了人殓的衣服,棺材停在院内。他将列位让至内室,尸床已经摆好。一家人哭得泪人一般。兰香却一点眼泪也没有了,呆呆的坐着等死。
这些人,也有哭的,也有不言语随着兰香发呆的。那信佛人坐在一旁,只管持诵他的佛号。便有人道:“兰香太信神鬼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一人道:“我向来不信神佛,也不信报应。但是,无论如何,兰香今日准死。他和毓二老爷一般。毓二老爷因太太不得其死,一心不忘,便死在太太身上。兰香一心怕作干证,只往死路上想,心先死了,哪有一个不死之理!然而确与神鬼无干。”信佛人道:“你这议论,叫作拨无因果,要造地狱业的。虽说佛爷各部大乘经典也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却不是这等的讲解。你道兰香往死路上想,便不得活;我看,世间上的人都是贪生怕死,一心总是想活,怎么又都不免一死?你的话听着仿佛高妙,其实正是佛家叫作戏论的一种口气,最犯禁忌。”
他们正在议论,那兰香陡的大叫一声道:“来了!来了!”众人一齐惊问道:“什么来了?”兰香道:“那两个勾死的来了!手里拿着勾魂牌,明明写着蒋兰香三字,难道你们看不见吗?”众人举目四张,哪有什么踪迹。信佛人道:“彼此不同业,焉能看得见,不消多费目力。”兰香嚷过之后,却仍好好的活在那里,众人左右围绕,好生忙乱。乱了半夫,兰香道:“列位请出去吧!时辰已到,列位在此,阳气太盛,勾死人不能把我带走。”他母亲、妻子听得,越发哭着拦住众人不放。兰香焦急道:“枉是救不得我,但只耽延时间,给我添罪!”众人被他催逼不过,只得退出。兰香回身倒在床上,登时气绝。
大家重复进来举哀,忙着找和尚转咒,找阴阳开殃榜,找棚铺搭孝棚,找成衣做孝衣。一切照例文章,不必细表。
且说戴锦江看着兰香人了殓,走离他家。在路上撞着沈明,气急败坏扯住他的衣服,大叫:“毓二老爷家的乱子来了,我简直的活不了,戴先生救我!若是救不得我,你也莫想干净!”锦江闻言,不由得面目更色。
要知毓宅之事与沈明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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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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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大臣展才评戏曲 名将发怒哄歌楼
话说戴锦江在蒋家亲眼看见兰香因毓宅鬼案的牵连,被阴差捉了,心中正在害怕。走出门来撞着沈明,被他扯住,口口声声说什么活不了,又是什么连自己也不得干净,由不得大惊失色,战战兢兢的道:“沈头儿,冤有头债有主,你在毓宅这件公案里面究竟作过弊没有,我虽不大清楚,但我姓戴的却是毫不相干,你拉我作甚!我又不是佛爷,怎能救你的命!依我看来,你若问心无愧,决不这般着急,只恐难免有些首尾。自古道:人心易昧,天理难欺。你的报应来了,方才后悔,未免太迟了。”
沈明听了,只急得暴跳如雷道:“戴老爷子,这叫怎么说话!索性给我证实了。我还盼你救我,你简直把我葬送了!我的命只有一条,我和你拼了!你打人命官司去吧,到那时节,看你推得干净推不干净!”他正在迸跳,只见戴锦江的几个徒弟来了,嚷道:“找着沈明了!原来在这里和先生闹呢!我们快些打东 村。”一声呐喊,拢将过来,按倒沈明,七手八脚着力痛打。只打得沈明杀猪也似喊叫。那看热闹的闲人早已围满。
戴锦江弄得莫名其妙,连忙喝住徒弟,放起沈明,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架?”徒弟道:“今年上半年毓宅堂会,便是打住戏办白事的那一次,是沈明找的人。直到今天,一个大钱也没见着。我们到沈家问时,沈明说毓宅死了太太,扣了戏价。后来毓宅办第二棚丧事,有人在毓宅打听得戏价实在发下来了,在蒋老板手里。我们又去问蒋家,方知这笔钱落了沈明的腰包。除了张奎官张先生的一份,他已送去,剩下的狮子大张口都给吃了。我们去要,他不但不承认,并且指柳说槐,把我们痛骂。我们正要捉他,不防他给了我们一个眼错冷锅贴饼子,却是溜了。我们一直从他家找到此处,恰好撞着先生。请问先生,这小子该打不该打?”锦江道:“我的钱也没见着呢!怪不得他扯住我嚷,原来被我的徒弟赶落着了。我方才驴唇不对马嘴的一番话,不料戳了他的心,他竟同我跳起来。我却不生气。要知如今是有天理的年头儿,神明报应,活龙活现,真正可怕!有道是饶人是福,我们不必打他了。他吃这笔钱也发不了财,我们哪里也挣得出来。若是实指着他这几文,恐怕早饿干了。我今天有些乏倦,明天再会。”说着转身走去。众人再找沈明,不知什么时候又吃他溜了。只得各自回家。
看的人看了半晌,究竟看不出个头绪,也随着散了。
那沈明为躲这伙人并那日唱戏的大小各角,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兰香的丧事,他也始终没有露面。鬼鬼祟祟的混了好几个月,众人把此事渐渐放慢,他才重复出头。
过了几年,恰值秦老胡同明宅堂会。也不用班底,散约名角,又是沈明在后台管理一切。
这明宅是大手笔,极舍得在戏班里面花钱。却是当面开发,不一定由头目经手。众伶个个欢喜。沈明却免不了背地抱怨,说道:“这一家子这种办法,大大的不妥。若别的大人老爷都学会这一套,我们当头目人儿的可苦了。反正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似明老头子这等的意狠心毒,绝我同行的衣食饭碗,早晚总有点不痛快的事到他头上。”众伶闻知,道:“哪一次明大人不格外体恤你们这清装打扮的角色?你比谁也没少挣!何苦说这些话。”沈明想了想,良心发现,方不言语。
这日,张奎官唱了一出《一捧雪》。那扮莫太常的唤作王九龄,是四喜班第一个老生。虽是一根台柱,这些边边沿沿,似那《蟠桃会》的吕仙,《取金陵》的曹良臣,没有他不会的,也没有他不唱的,也没有他唱不好的。不愧人称好老。那扮严世蕃的唤作叶忠定,也是二花脸中一个大有本领的人材。那扮戚总兵的是二路老生董文,表字黉龙,后台顺口叫他一声董二老爷,四喜的零碎中他也要算头把交椅。连雪娘子也用的是四喜班的扫边旦,汤勤也用的四喜小花脸。只因他们是熟手,配搭严紧,众伶人十分卖力,把一出戏的古人都唱活了。
明侍郎道:“这出《一捧雪》,也是从昆曲翻出来的。我曾见过原本,题着‘一笠庵新编’,只忘了他的名姓。”旁有一人道:“是吴县李玄玉,自号苏门啸侣,生平作了三十一种传奇,似那《占花魁》、《千锺禄》、《麟麟阁》,都是此君手笔。”明侍郎道:“不错,是的。他这《一捧雪》上下两本,每本十五出,刻板极精,流传甚少。人所常见的只有《缀白裘》选的这几出罢了。他那原本里,这女的叫作薛艳。第一出‘谈概’,末角唱毕一支‘木兰花’,一支‘凤凰台上忆吹箫’,便念四句题目正名。第二句道是‘捐躯仆,恰配享这千贞万烈的薛艳娘’,是老大一个凭证。不知何时改作雪艳。据说这件事并不甚真,这莫怀古,《纲鉴》上面是没有的。我曾听沈经笙尚书谈起,当日太常寺正卿唤作沈汉,便是经笙尚书的祖宗,得罪严家是为了宋朝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不是玉杯。沈太常只是个廷杖的罪名,没有问斩。这张图画,至今还在沈家祠堂藏着。只《纲鉴》中也不甚详悉。这《清明上河图》,我又从海澄公黄家见过一张,也说是严家收过的。不知究竟如何。”座间一位文谄谄的先生道:“此事余亦闻沈氏子孙言之,当非虚谬。黄氏所藏,疑即伪本。沈汉《明史》有传,果为直臣,乃明神宗朝秀水李太仆日华撰《味水轩日记》载《清明上河图》构祸始末,止云王(忄予)不及沈汉,太仆去严、沈未远,不知何以乖舛,日记未刻。雍正癸丑,其曾孙(氵含)(氵晋)尝重为手录,字极仔细。余曾寓目,今归仁和葛元煦自号啸园主人者矣。葛与余颇相友善,其为人好刻小书,终当梓行。剧中莫怀古既为寓言,则薛艳、雪艳可勿深论。而雪艳二字,较为流丽。至于《纲鉴》,作自温公,《纲目》作自朱子,明人袁黄《历史纲鉴补》,国初吴乘权《纲鉴易知录》,竟冶涑水紫阳为一炉,甚且托各凤洲,不为典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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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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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7
侍郎听他满口咬文嚼字,如同作笔记一般,全然不是说话,便拱手道:“足下真个出口成章,不愧名儒。但今日是个戏场,你我不必讲书,还是谈戏。这出《一捧雪》虽是改了乱弹,‘代戮’的曲牌仍用昆戏原来的那一套,一些没改,最蹶场面,不是可以蒙事的。”
说话间,《一捧雪》已演至“代戮”。侍郎道:“不会看戏的,只认莫成是正角,不晓得这雪娘子也很吃力。那三庆班的田宝琳,是青衣正工,不算零碎,程长庚这一出是他配演,便知并非容易。今日这个旦角年纪甚轻,扮相不错。我曾见他演过的,倒还下得去。”众人便一齐仔细在旦角身上留神。只见他散着一缕头发,扎了腰裙,跪在地上用磕膝行走,梨园行活叫作“地磨子”。那两个刽子手推了莫成大大的走了一个圆场,旦角的地磨子也磨了一个圆场,并且一面走一面叩头,那头发线尾却不紊乱。看来功夫不差。等到斩了莫成,旦角抢过彩头,唱那一支“越调”,口中大字分明,比那一句不哼胡乱嚼咀的强得多了。侍郎拍案叫好,这些人也随着夸奖。只那全不懂戏的是一词莫赞。那懂而不懂的半瓶醋,却甚是不服,道:“这又没有大段西皮二黄,实不知他好在何处!”
这一出演毕,底下哪一出将出台门,有个官儿挨至侍郎跟前,低低的说了几句,侍郎不由得变了颜色。此时,文索正立在侍郎背后,侍郎看了他一眼,拂袖而起,走将进去。一会儿,明宅仆人跑来道:“老爷请刘都老爷有话商量。”那刘都老爷在广座之中,答应一声,随着仆人走了。
这里,宾客料不是什么好兆头,陆续各散。戏也打住了。这一宵,明侍郎竟破了老例,没传众人人内陪坐,只和刘都老爷交头接耳说到天明,才放刘都老爷回宅。
次日,众伶各自出城,做他的生意。
不数日,文索因开设典肆,与民争利,被御史刘恩博参奏,奉旨革职。
京中一般伶人闻知此信,少不得要到明宅探望。却见明侍郎十分坦然,大家都赞大人真有度量。他只摇头微笑。内有曹春山说道:“这事颇有跷蹊,刘都老爷不得第的时节,在大人府上就馆,入了翰林,依然在此教书。小儿曹(氵云)来到这里,刘都老爷还说要收他作个门生。直待转了御史,才搬出去的。大人和他交情不薄,他怎的参起大爷来了?这个人的脾气,实是有些古怪。”侍郎道:“我儿子自己不谨慎,焉能怨得刘博泉。况且博泉参人,专开玩笑。有一次,奏折内道:‘奉天将军崇实到任以来除不贪贿赂一无所长,府丞松林除贪贿赂亦一无所长。’诸如此类不止一遭儿了。今番却是正正经经据事有言,一句挖苦人的词儿也没有,总算留我父子的面子。你们是不晓得,只怕博泉若不讲交情,未必肯上这个摺子。”众人听了愈加佩服。只临了这一句却是十分费解。又坐了半日,退将出来。
曹春山便到小书房来看文索,只见文索坐在一张琴桌旁边,同个玉人儿讲话。那人正是怡云堂的主人王绚云。春山向前施礼,文索让他坐了,问道:“曹老夫子今天怎么不下戏馆子?”春山道:“今天馆子没派我的戏,我是官工儿。”文索道:“近来我没有出城看戏,不知买卖是哪一家兴隆?”春山道:“三庆、四喜都还不错,春台就差了。”文索道:“本来四大名生段景全、张二奎都已先死,余三胜到天津去唱《洪羊洞》回来,他自己也认真和杨六郎一般无常到万事休了。士大夫有两句挽辞道是‘菊部无人惟喜子;梨园减色止长庚’。若论张喜子岂是长庚对手?况且三庆又添个杨猴子,自然买卖是不差的。你们四喜角色整齐,又搭着司坊的小孩,拈阉唱戏的很多,听主儿谅必少不了。春台是武戏打头阵,那武戏警行不警戾,任你好煞也是白饶。要知戏是唱给戾把听的,不是专唱给行家听的。戾把多,行家少,不来座儿焉能甚佳?就连唱文戏的算在一处,总得有几分吃得住戾把的地方。老生不妨羼旦角腔儿,青衣不妨偷花旦神气,武旦不妨用武生身段,乱弹不妨带梆子声音。只要戾把不挑眼,便算红了。千万不必跟着延四大人去讲求音律,讲求字眼。任你讲得天花乱坠,只他一人说好,于饭碗何益?”春山道:“这是大爷玩世之词,我却不敢附合。”文索道:“我怎么是玩世?你若不信,拭目静观,我的话总有应验。”绚云道:“曹老哥想必为大爷参案来的?”春山道:“正是。我想内府官员开买卖的多得很,刘都老爷这件事作的真令人意想不到。”文索道:“功名原是身外物,提他作甚?只你们莫错怪刘博泉,其中原因,连绚云我此时都没对他言明。诸位不必细问,日后自然明白的。”绚云道:“你把我竟说作心腹近人了,我可当不起。”文索道:“什么当不起?外面哪一个不晓得你和我最亲热?”绚云道:“我是唱旦的,你少说这些话,被人造出谣言来,我太不合算。”文索道:“只要问心无愧,只管由他编派,《品花宝鉴》里面,梅、杜,田、苏,何尝不是道义之交?”绚云点头不语。天已不早,春山起身告辞。次日,去到戏园,看见账桌上登起牙笏,方知本班应了虎坊桥湖广会馆一本堂会。
到得那一天,春山来到湖广会馆,听得锣响,知已开戏。忙人后台,恰好那体仁阁大学士襄阳单中堂大轿也是这个时候到的。中堂出轿,仆人打开护书取出红纸名片递给本馆长班举着,把中堂引往戏台的这一边来。众京官早已到齐。那楼上女眷因怕没坐位,差不多从五更天就挤满了,儿啼女哭,比戏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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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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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7
中堂坐不多时,长班嚷道:“曾大人到了。”便见些京官出去迎接。原来曾九帅新授陕西巡抚,今日是两湖同乡公请送行。当下曾九帅红顶花翎昂然直人,京官左右相陪。九帅同单中堂见了礼,坐了客席。许多头戴鸽蛋顶子鱼刺翎子的戈什哈在旁伺候。九帅向单中堂道:“自从湖北任内引疾告退,已无心仕官,不料天恩高厚又蒙录用。这陕西虽是一个小省分,却与甘肃接境,是回人出没之所,非重臣宿将不能胜任。此去倒要勉竭驽骀,报效圣朝的知遇。”单中堂道:“令兄文正公文学武功照耀千古,大公祖又成一代元勋,古来诸葛三君也未能如此。”九帅道:“若论先兄道德文章,实在是不无可传。只老中堂未免有过誉之辞,恐先兄在天之灵多抱不安。”单中堂道:“汉高帝有功人、功狗的比喻。令兄文正公不愧中兴的一位功人。”九帅摇头道:“汉初若无那般名将,焉能混一四海?汉高之言是作不得准的。”单中堂笑而不答。
后台来手戴着缨帽、抱了牙笏请九帅点戏。九帅接过牙笏一看,那上面写的许多戏名,急忙里真不晓得从哪一出点起,看了半晌,见那中间有《定中原》三字,即时点了。众京官齐声叫好:“这个戏名果是吉祥。况且又合大帅的身份,真个点的太好了。”九帅也甚得意。
来手人却大吃一惊,不敢多口,退入后台去了。
九帅抬头望那楼中妇女十分嘈杂,坐对单中堂道:“只因戏园不许堂客听戏,因此每逢堂会便抢着先来。我闻得还不止是同乡宅眷,并且因亲及亲,姑姑姨姨哪怕云南福建一齐约请,总有广厦千间也容他不得。那后孙公园安徽会馆虽有戏楼,只因李少荃一人作梗,便没有女客踪迹。少荃军功也只如此,究竟有些魄力,勉强够得上一个大学士。比那寻章摘句,耳不闻金鼓之声,目不见旌旗之色的伴食宰相,岂止上下床之别?”
他正说得高兴,台上《定中原》已经出场。有那不相干的小生扮了魏主曹芳升殿传旨,宣上叶忠定扮的司马师,商议国政。不知怎的,司马师拔剑斩杀朝官,魏主回宫。一个扫边青衣旦扮了张后,董文扮了张缉,同魏主定计修写密诏,四路调兵,要除司马;大事泄露,张缉被杀,司马师带剑逼宫,当着魏主叱令武士把张后绞死。
演至此处,单中堂道:“我这才明白‘逼宫’叫作‘定中原’!这个戏名是何取义?未免不通。我辈作官人若喜欢看这样戏,我便认他是有了异志。”九帅被他点醒,道:“哎呀,我大大的错了!这出戏实是不该点的。”越想越觉不安,霍的站起,向单中堂等拱手告别,翻身往外便走,戈什哈随后紧跟。
将行至正面楼前,忽然楼上一道寒光对着九帅的脸直射过来。九帅闪躲不及,淋得一头尽湿,须眉都带了水点,觉得有些臊气。擦干眼睛看时,见个女眷抱着小孩在那里把溺。九帅道:“谁家的婆娘,怎的把溺却不看人,敢是瞎了!”那女眷大怒,放下小孩,抓起水烟袋望九帅劈头就打。九帅急闪,那支烟袋落在当地,重复迸起,却把九帅打了一打。众戈什哈嚷道:“反了反了!怎么冒犯起大帅的宪货来了!”九帅也怒道:“老子杀人不眨眼!你怎的这等无礼?待我拆了这座楼,看你怎样看戏!”那女眷道:“混账!你想杀人,到你家里关起门来杀吧,外人是不准你杀的!怪道顶子是红的,大约是人血染的!你说拆楼,难道楼下我就坐不得?”九帅气得暴跳如雷,那楼上茶壶茶碗不住的往下纷纷乱砍。只闹得戏也打住了。
众京宫一半吆喝楼上不许动手,一半作揖打恭向九帅赔罪。九帅忿忿的去了。这里众京官重复入座,开锣又演。单中堂年纪大了,坐不住,也打轿回宅。这里演至更深方散。
那单中堂睡过一夜,次日,将将起床,会馆值年气急败坏的跑来道:“曾沅帅今早果然差了许多军汉来毁会馆戏楼,请中堂作主。”单中堂道:“我早知会有此事!沅甫气量未宏,焉能容人!”便差仆人前去打探。那仆人去不到半个时辰,抱头鼠窜而归道:“不好了,四面大楼差不多都拆得土平了。”值年只急得抓耳挠腮道:“为今之计,只有约请两湖同乡去求沅帅。”单中堂道:“不相干,曾老九动了真气,岂是可以劝得转的?这位官太太也未免太横了。”想了一想,道:“我有办法。”即取笔纸写了几个字,封在函内,着仆人飞速送往烂缦胡同湖南会馆面呈曾大人亲启。
仆人领命,骑匹快马奔到湖南会馆,递了进去。曾九帅接过拆开一看,却写的是“司马师逼宫”五个字儿。沉吟了半刻,道:“咳!我固有气,忘了昨日的荒唐,再若得罪京朝的一般士大夫,他们收拾我恰有机会。单地山毕竟在官场里比我老练,思虑周到。这湖广会馆还算有些造化。”便一面发遣来人,一面派戈什哈唤回军汉,不拆馆了。歇过几日,竟赴陕西。
这会馆却四面大楼已毁去三面,只剩那面肇祸的正楼,安堵如故。众京官要重新修建,单中堂道:“我们何必得罪沅帅。修补之役,留待后贤未为不可。”即将墙垣修整,那三面楼却是未曾重造。
这段新闻传遍都下,便有人说道:“皇上脚底下无故折毁戏楼,恐怕不至吉祥。”大家听了,也不深信。谁知竟被他说着。同治皇帝便于那年往太庙去了。只因未立子嗣,西太后立了醇亲王之子为帝。这朝皇帝是西太后嫡亲姨侄,却是去世皇帝的从弟,尚在冲龄,仍是西宫太后垂帘听政。那文武大臣都到内廷办理丧礼,只有侍郎明善卧病在家,告假未到。这百日期内,众伶人正有余暇,齐来探望。
要知侍郎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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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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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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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延尚书讲论周德清 芦台子称扬祁舄藻
话说明侍郎染病,众伶人纷纷走来问候。那些朝官也不免到府探望,刘都老爷也在在其中。大家见了他,好生诧异,都道:“这个人怪得很!他参过文索的,怎么还如此殷勒?”有那晓得底里的,私对众人道:“文索在内府闹了一个大漏子,不发作则可,倘若发作,祸事不小。明善急了,密嘱刘恩博借个不相干的题目,把他预先参掉,这叫作避重就轻。近来言官上折子,往往都有原故。那翰林院侍讲王庆祺,因替先皇抄戏本子,惹得东佛爷不高兴,已经吩咐御史们毁他呢!大约不久就要见个水落石出。”众人听了,对于文索的事方才明白一半,只文索惹的是什么漏子,还不得而知。
那位明侍郎,八十岁的人了,病虽不十分厉害,也受不住,文索毕竟出了“罪孽深重、祸延显考”的采色帖子。遗折上去,两宫深为悼惜,降旨赐恤,予谥“勤恪”。
次年改元光绪。果有御史陈彝参奏王庆祺许多劣迹,奉旨革职。一般朝士因他是从听戏上面坏事的,都有了戒心。等到了说白清唱,这些官儿不敢公然常在歌台舞榭出人,倒比从前觉得严肃。
转眼间,国服已满。戏园奉了明文开演起来,众官的记性照例平常,已不记得什么王庆祺。那几个素有周郎癖的,依然同伶人搅在一起。当日梨园中的名宿已经死得不少,资深格老第一要算程长庚。士大夫这一边仍是延四大人坐那曲坛的首位。
隔了些时,延四大人调了礼部尚书,亲朋都来贺喜。延尚书便订了三庆班演戏酬客。
开场是科班的小孩唱了几出。延尚书听了,只是摇头发笑,将长庚唤来说道:“玉山,科班是梨园培养人材之地,教授不可不良。第一要字眼分明。须知,唱戏的把字唱倒了,是要招人耻笑的。”旁边一位客人道:“这话不差。唱戏唱倒字和读书认别字一般,万来不得的。”延尚书夭着问道:“不料足下听戏不满二十年,也能讲求个中奥妙。请问,梨园字眼以何为凭?”那人道:“唱戏必须合乎湖广音,其次安徽音,胡子、花衫都是一般,黑头可以通融几个京字。红生虽也打脸,究竟是须生兼演,也是应当用湖广音的。”延尚书道:“我以为高明必有高论,原来不过如此。请问,老生、旦角怎的羼不得京音?花脸又怎的可以通融?这是什么道理?要晓得,京音不能作准,是因为京里人讲话不合四声。难道湖广安徽便都与四声相合吗?听足下满口的胡子、黑头、花衫、须生,这都是前台不深于戏曲之人给他们取的名目。真懂此道的,焉有这种口吻?那乡下老儿还把花旦叫作花头呢,足下怎又不挂之齿颊了?红(氵争)一门,虽目下多由老生演,却不能唤抱作红生。后台只说勾脸,这打脸二字是犯忌讳的。本来好好的脸,为什么要打呀?足下言不中理,免开尊口。”那客人听了,虽然不服,只延尚书须眉尽竖,动了真气,不敢回答。
延尚书向长庚道:“玉山,你且说唱戏字眼应当走哪一条道儿?”长庚道:“优人只是从师父们口传心受得来,实不知其奥妙。只晓得唱戏要合乎中州韵,却不晓得讲求这中州韵的方法。”延尚书道:“着哇,唱戏自然要用中州韵,但各家韵书都是为文人而设,不一定拘于中州。那专讲唱曲的,今日所传只有一部《中原音韵》是最先成书的。此书只有两卷,是元人周德清编撰。书中平声分作阴阳,入声却拍在平、上、去三声之内,分为东钟、江阳、支思、齐微、鱼模、皆来、真文、寒山、桓欢、先天、萧豪、歌戈、家麻、车遮、庚青、尤侯、侵寻、盐咸、廉纤十九部。如今戏班所讲的十三道大辙,就是从这里面变化出来。除东钟、江阳、尤侯不动之外,支思变化一七,齐微变灰堆,鱼模变作姑苏,皆来变作怀来,真文、庚青、侵寻并作壬辰,寒山、桓欢、先天、盐咸、廉纤并作言前,萧豪变作遥迢,歌戈、车遮并作梭泊,家麻变作发花,又从车遮里面分出一道捏歇,却将东钟唤作钟东,尤侯换作侯尤。虽然走了稿子,却是找得着线头儿的,不过阴阳太不讲究,捏歇、一七又是仄声,未免可笑。只周德清专就北曲一边说话,因此把人声拍到别处。乱弹羼加梁、魏两家的昆曲字眼,人声不必改拍。然而既称中州韵,又焉能离开周德清的规模?讲戏若是不晓得周德清,趁早不必在字眼里面摘毛。你们安徽湖广的老教戏的,中州韵都还有些功夫,所以你们都有传授,念出来好听。外行不知就里,便说唱戏须用徽湖口音。你们幼而失学,不求甚.解,也不知什么叫周德清,由着外行任意胡谈。两下各蒙各的事,真正贻笑大方。”长庚道:“大人这番训示,真令优人们顿开茅塞。”延尚书道:“这不过谈其大概,若要仔细讲求,只怕十年也说不完。若说唱戏忌用京音,不但生旦,就是大花脸也是一般。只花旦、小花脸的京白戏不在此例罢了。那傻奎兴的奎旅花脸和张二奎的老生,正是一对。这一生一净,实在害人不浅。”那客人道:“听得有人讲论花脸可用北音,难道是无稽之谈不成?”延尚书道:“岂但花脸可用北音,生旦亦可用北音,但所说的北音,正是周德清讲究的北曲里的入声之音,并不是北京说话的声音。乱弹不似周德清的专用北,却也不似昆山曲的专用南,因此偶尔把人声拍出,倒也无妨。只《彩楼配》旦角头一段降香的西皮,第二句‘斗大红星坠落房里’,那个‘里’字是上声,硬拍作平声,却是大犯规条,使不得的。”那客人道:“原来唱戏还有这些深沉。方才大人的话,听来令人不能尽兴,如今细一批说,敢情高的多。实在是金玉良言。”延尚书笑道:“难得你也有服善之日,足见凭爷是谁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
少时,那客人告退。延尚书道:“玉山,可认识此人?”长庚道:“认识的。这位爷台住在豆腐池胡同,姓田.是内府旗员,称呼是个文字。排行第三,优人们称他文三爷。是四喜的老主顾,不常看三庆。”尚书道:“他唤作文琳,是师曾师二爷的少爷。我们顺口叫他文田三。他也爱讲究戏曲,只是不得其门,又有些自满。恐怕终身要作个外行。”说话间,场上早又演过几出了。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8
长庚退入后台,自家扮了一出《伏虎》登台。尚书移座向前,点头闭目的静听,笑道:“这是玉山最不能叫座的戏,每逢在戏馆里唱的时节,至多有百十来人。都说和尚拿猴儿是没意思的,真算得曲高和寡。”《伏虎》唱完,又演了一两出无关紧要的戏,长庚接着反串了一出《白良关》的老黑。那扮徐勣的唤作陈小奎,“打赌”一场,一个疏神,把“愿将军师大印付你执掌”念作“愿纳项上人头”。延尚书道:“不好了,这小子刨了长庚了,且看长庚怎样回答。”只见长庚不慌不忙的道:“我也赔你一颗首级。”延尚 书道:“玉山真来得快,果然不愧老手。”
长庚唱时不用双笛,只将胡琴拖腔。这日是何九扮的小黑。唱毕,谭金福在后台向他道:“我早说胡琴胜于双笛,果然如今改了胡琴了。那个田兴旺久已把笛子折了,可算有先见之明。本来汉调初到北京时原用胡琴,如今湖北几个名角,什么詹大有、陈丁已都是老生的好角,听说也是唱不惯笛子的。只有大城里头,跟人各别另样。不想也改回来了。今天樊三李四都没来,这个汪桂芬伺候大老板,倒也严丝合缝,不在樊李二人之下。咱们三庆班这三把胡琴真得说是不错。”何九道:“兄弟真有智转,跑了一趟外帘,见的南来北往的人多,居然打听出唱乱弹用胡琴在双笛之前。哥哥也听见说过,只记性不好,你不提我就忘了。”金福道:“我若不弄清楚,日后有那喜欢听戏之人,看见老一辈的老爷们编的书里说乱弹用胡琴,从今台上又废了双笛,他受了我们本行无知小厮的煽惑,硬说乱弹没用笛子托的道理,却叫我怎生驳他!”何九道:“管他呢!反正是假不能真,是真不能假。外行老爷爱怎么编派就怎么编派。谁不知道罗田余三胜?外行还说他是安徽人氏,难道也和他叫真不成!”金福道:“依你说,不必同外行抬杠。”何九道:“抬的什么劲儿?保管抬一辈子也抬不完。”金福笑道:“我又听得一件新鲜事情,却和你有些关系。你说该抬杠不该抬杠?”何九道:“你要为我何老九抬杠,越发不必。”金福道:“有人说你父亲叫何巧福,长得漂亮,唱花旦,在山东陪着陈藩台睡觉。你还是陈藩台的儿子,不是何家的种。简直的一言抄百总,你何老九是个兔崽子外带忘八蛋。你说不抬杠,我就不抬杠。”何九道:“哎呀,这受不了!兄弟遇着人说这些话,你还是和他抬杠的好。”金福道:“外行都这样说,我也抬他不过,也是枉然。”何九道:“不妨,曹春山老叔和我家有亲戚,我何九的出身他一家子都是晓得的。你若抬外行不过,可以找曹家的人作个干证。”金福未及答言,只听得一声“呜都都”,原来煞了戏,恰是十二下钟。众伶忙赶夜城出前门回家。
次日,仍到戏园演戏。管事人向金福道:“你学过《战长沙》的黄忠吗?”金福道:“那是应行的话,凑合着算是知道。”管事人道:“明日铁门文昌馆有堂会,派了这一出。仍是周开月的魏延,只本班这些生行人材唯有你配唱黄忠。今晚你可到四箴堂对对把子。”金福道:“各班派戏,照例不问本人会不会,只应行的就不许推脱。大老板也没有叫人去对过把子,只在后台说一遍就得给他唱,今天怎么闹这些麻烦?”管事人道:“大老板有命,谁敢违抗?”金福想了一想,道:“我晓得了。”
当日戏散,金福到了四箴堂,见着长庚,请过安,长庚道:“明日堂会的戏码你晓得吗?”金福道:“晓得了。”长庚道:“我没见你唱过这一出。你且将黄忠见圣贤爷的把子说给我听。”金福道:“反正是那几下子,老爷子的那几招儿我瞧也瞧会了。咱们爷儿两个台上见吧!”长庚道:“究竟先对一对严实。”金福道:“老爷子既是要对,莫如咱爷儿两个实地练习一回。我有不对的地方,求老爷子当面改正。”长庚点头准了,忙叫跟包取了两把没贴金银箔的木刀坯子来。长庚、金福各拿一把。金福道:“我听老爷子的。”长庚道:“不然,我听你的。”金福道:“那,我可不敢。”长庚道:“不妨。你只管的说!”金福答应一声,登时精神百倍,便道:“咱爷儿两个,您在大边,我在小边。二龙出水,见面架住。念完了一磕,脸朝里,您唱倒板;翻过身来,过活,您走里边。”长庚道:“拧了。大刀过活,应当大边的先走外边。况且倒完了板,一拉就是二六,也用不着削脸过。”金福道:“通大路都是那个样儿。您这一出名气太高,要是来个大路活,太官中了。莫如您走里边,我走外边,您拖着刀领个圆场,我在后面跟着转归本位。一磕,您朝里翻个整身,脸朝外,子午相儿,举刀来个高相儿,我起提柳,朝外翻个半身,眼朝着您,横刀来个矮相儿,您再起二六。要在戏馆子里,保管可堂的好。”长庚道:“有理,我依着你便了。你再往下说。”金福道:“老爷子唱完,我唱快板,老爷子再接一句,扫头,过活,架住,手下钻烟筒。咱们爷儿两个,一过,两过,大刀花,一磕,您朝里翻身,我朝外翻身。您的高相儿,我的矮相儿。再起大刀花,磕住,往外三绕,往里三绕。您把我的刀往外一拨,我亮勒马的矮相儿。您丁字步,子午相儿,横刀看我。您下,我追下。”长庚道:“你这套把子,前半与我不同,后半却是一样。你且再说‘拖刀计’的一场。”金福道:“这一场底下有‘白猿传刀’一场,要不要了?”长庚道“那是老路子,我早就不那样唱了,你且与我说拖刀计。”
金福正待开言,只见卢台子走了进来。金福陡的添了十分高兴,大声嚷道:“您先上,念完,出刀。我追上,小漫头。别动身,一磕。您在大边,朝里翻身,我在小边,朝外翻身。大走,斜对活,刺脖回来,您打我的腰锋转身削头,望里三盖。您挑我的抢背,我就算落马了。再一场,咱们爷儿两个见面,仍是您的大边,我的小边。一过,两过,大刀花,一磕,高矮相儿,大刀花,脊梁对脊梁。您先用刀刃砍我的马头,我用刀杆搪,再用刀杆戳我的马眼睛,我用刀刃搪。对起大刀花,提柳,您归里边,我归外边。脸对脸,捧印,提柳。您归小边,我归大边,出刀,一兜,磕住。朝里三绕,朝外三绕。您打我的鼻子,转身削我的头。我败下,您追下。这一出的把子,就算完了。”长庚道:“你这娃娃,真耍得我气喘汗流,好生可恶。但你添的花样,实在不含糊。也可以将功折罪。”金福只是笑,不来回答。卢台子道:“本来,关公、黄忠都是五虎上将,把子太多虽说过火,把子太少也不合适。经大老板这样一改,倒觉恰合身份。”长庚道:“何尝是我改的!都是这小子一人掌纲。”卢台子道:“大老板真算得不耻下问。可见越有本领越有虚心,不象那不服善的混蛋,倚仗着自己见过假高人,遇着真高的,反说不甚佳。旁人夸奖,他还不信。真正混帐该打!”长庚见公务完结,叫金福先走,留下台子共坐闲谈。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8
台子道:“明曰文昌馆,听说是祁世长祁大人请客。他是山西人,怎么派起《战长沙》来了?”长庚道:“咱们唱戏捧的是圣贤爷,并不曾毁谤他老人家,唱又何妨?”台子道:“祁大人是祁■(xi)藻祁中堂的少爷,如今也阔了。祁中堂官声不错,只为了当十钱,挨了市井小人的骂,却与大体无什么相干。死后,同治佛爷封他文端公,也当得住。”长庚道:“祁中堂参过曾中堂,两只眼睛竟分不出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未免可笑。”台子道:“这也不然。古来忠臣,不一定都是和睦的。关夫子跟诸葛军师岔了一辈子,岳夫子也参过李纲丞相。我小时候念过古文,那里头有什么欧阳永叔,据说也是好人,他却参过包老爷。祁中堂也不过如此。究竟他有他的长处。如今,老西把他当神供,足见他的乡评甚好。”长庚点头道“是”。两人说了一会子,台子告辞而回。
到得次日,来到文昌馆。长庚、金福演毕了这一出《战长沙》,往戏园而去。这里管事人问周开月道:“你看谭金福如何?”开月道:“这小子刀枪架是好的,大老板也算输给他了。他的身量不如四喜的景四保扮上黄忠得样儿,手脚却利落。只‘哭头’一场,不大实受。我不必教给他乖,叫他日后碰钉子去。”
那边金福比长庚早一步进了广德楼。管事人道:“你来的正好。场上这一出快完,你快垫一出小戏。”金福道:“我唱一出《空城计》,‘献图’起,‘下城’完。”管事人笑道:“《空城计》你不配唱。那是卢先生的绝活。你唱一出《卖马》吧!”金福道:“今天不是有出《翠屏山》吗?秦琼、杨雄一个扮相,大老板看见又蹿了。我唱《黄金台》好不好?”管事人应了。金福扮戏登场。
花旦张天元进来,知道这出底下便是《翠屏山》,忙去赶着擦粉梳头。金福下来,天元上去。金福看见杨月楼扮好石秀在那里站着,冷笑道:“大老板专捧这杨月楼,他唱《法门寺》,大老板居然反串刘瑾,不知要怎样架弄。今天这小子晦气到了,大老板定要跟他翻的!”
少时,长庚走入,一见月楼,果然把脸一沉道:“你怎么改了羊闹儿了?连戏班的规矩都不懂了!”吓得月楼不敢作声。金福在旁边笑个不了。长庚道:“石秀是个宰猪的屠户,怎么配穿这库锦边的青缎箭衣?你快些脱了,换件布箭衣来。我们戏规矩是宁穿破不穿错,比不得小班、梆子班,爱怎么混扮便怎么混扮。慢说是生角,就连花且也有几出应当穿蓝布褂的戏,一律不穿绸缎衣服。那胡喜禄手上戴着金戒指唱《跑坡》,是在春台班没王法的地方,若在三庆,我早就说话了!”月楼垂头丧气忙到箱上去换了。金福看了他一眼,彼此没作声。
管事人问道:“大老板演出什么?”长庚笑道:“戏要你们派,问我作甚?若是由我们作主意,还要你们何用?”管事便派了一出《洪羊洞》,派了何九的孟良。何九忙到彩匣子旁边,拿起镜子、彩笔勾脸,谭金福私对他说道:“不好,大老板这出戏只怕唱不得。”何九道:“怎的唱不得?难道他不象吗?”金 福道:“这个原故我有些不便说,也不敢说。大老板这出实在好,只今天不可唱。且待我的话应验了,再慢慢告诉你。”何九道:“偏你这个人,有这些鬼鬼祟祟。你真要把我憋死。”金福道:“你要憋死,我还要气死呢!这个三庆班真不讲理,我今生若不把这出《空城计》唱红,我便不是个人!他们只愿意看我的《卖马》,要偷我的耍锏。要知我那耍锏是从拦马橛变化出来,岂是容易偷的!”何九也不理他,赶紧勾脸扮戏。那长庚忽然想起一事,忙把管事人唤来,叫他向前台去说。
要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8
原载网站本书到止结束。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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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梨园外史》和陈墨香 师予
我所看到的《梨园外史》,有两个版本。
一种是一九二五年北京京华印书局印制的一册单行本,共十二回。封三版权页的著作者署名为“作剧先生”和“观剧道人”;书前有(左“耳”右上“宀”右下“幸”)公、包丹亭、曹心泉、陈墨香、陈两石、荀慧生等人写的六篇序。“作剧先生”和“观剧道人”究竟是谁?这几篇序说得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头脑。荀慧生的序中说:“作者与墨香师为友,嘱作序文。……■志数语,尚待就正于墨香师云。”好象作者只是陈墨香的一个好朋友,非陈墨香本人所作。陈墨香也为《梨园外史》写了一篇序,他又说:“余出入伶官之家将三十年,于若辈之情讹,知之甚深,只以赋性疏懒,未克独力撰作。是书之作,实为深获我心。”“未克独力撰作”,含义比较模糊,似是为自己未能动手撰作而憾,又似说“我只,是没有独力撰作”而已。“是书之作,实为深获我心”就清楚得多了,“书是别人写的,我很高兴”。陈墨香自己为《梨园外史》写序,不以“自序”名之,是件怪事。关于这两位作者究竟是谁,倒是小说本身露出一线天机。第一回开宗明义就说:“观剧道人久住北京,是汉朝大丘长的后裔。他父亲位至公卿,遇着国家大乱,勤劳王事,竟以瘁疾身亡。”“这位(作剧)先生是东吴名家,和晋代河阳令是千百年前的同族。”这两段话,等于告诉读者:观剧道人是后汉陈实的后裔,姓陈;作剧先生是晋朝潘岳的同姓,自然姓潘。
一九三○年七月,天津百城书局出版了上、下两册的《梨园外史》,共三十回。内封写得十分清楚明白:“吴县潘镜芙、安陆陈墨香合著”。书前有吴梅、李释戡写的序和壶园主人写的一篇《读<梨园外史>漫笔》,(左“耳”右上“宀”右下“幸”)公公等人的六篇序一律未收。李释戡的序中说:“《梨园外史》为吴县潘镜芙、安陆陈墨香合撰,专纪有清一代伶官佚事。……潘君前年已归道山,墨香以独力足成之。故全书潘作十之三,陈作十之七。”一九三二年一月出版的《剧学月刊》第一卷第一期上,有曹心泉、王瑶卿、陈墨香、刘守鹤四人合写的一篇《程长庚专记》,文章开头讲到他们四人有资格介绍程长庚时,说“幸而我们有一位曹心泉先生,他是徐小香的及门弟子,他亲眼看见徐小香在三庆班与长庚同事很久,长庚死的时候他已经十八九岁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长庚事迹,当然比较的可信。我们还有王瑶卿先生,长庚是在他出世三四年后才死的,他见过许多与长庚同时的人物,他自然也拿得出关于长庚的一部分真凭实据来。并且我们还有一位陈墨香先生,就是《梨园外史》的作者,他在前后台出进三十年之久,有一肚子的梨园掌故,这一本账薄上不用说也写上了关于长庚的几笔。”至此,不仅《梨园外史》的作者问题已十分清楚了然,而且连谁是第一作者的问题也一并回答了。“作剧先生”是江苏吴县的潘镜芙,又名潘净源的化名,“观剧道人”是湖北安陆陈墨香的化名。《梨园外史》的主要执笔者是陈墨香。
一九三○年天津百城书局版的《梨园外史》,虽已从十二回扩展到三十回,仍然只是半部,全书似乎没有最后完成。这不仅从内容上看,第三十回的结尾处还“敞着口”,没有结束全书的迹象,更有陈墨香一九三四年的一段话可以作证。他发表在《剧学月刊》第三卷第三期上的《观剧生活素描第九部》中说:
“潘净源见墨香作小说,取用史书材料,便来说道:‘这些话前人说的不少了,你是立定主意,史册难凭,褒贬无定,但总逃不出贾凫西的路子。梨园尽有人材,何不给他们表扬一番!你久于听戏,大概有些阅历。’墨香依言,二人合笔编撰《梨园外史》。吴霜崖、李释戡都给作序。书已印行,却只半部。净源皈心净土,断笔受戒,拜了兴慈和尚为师……自净源南下,《外史》便搁下了,至今还未完全,一切事迹都在墨香肚子里装着,等改日补撰。”
他提到了吴梅、李释戡作序的事,“却只半部”的《梨园外史》当然是指一九三○年天津出版的三十回本。从口气上看,对《梨园外史》的创作情况甚为了解的“壶园主人”,在《读<梨园外史>漫笔》中说:“外史之成,凡十历寒暑。”据此,大概可以认为《梨园外史》的写作时间是一九二○年至一九三○年之间了。
作者:
老榆树
时间:
2011-3-3 20:09
作为一部写于二十年代的小说,不能说《梨园外史》的艺术性有多么高超,和那个时期的小说创作相比,它算不上是出类拔萃的顶刮刮作品。但是,它的好处也很不少,我相信今天的读者会喜欢这部小说。比如说,它基本上是用白话、而且是老北京的口语写作的,除去书中那些官员、文人讲起话来文绉绉地咬文嚼字大讲典故之外,艺人们的口中几乎全是很流利的京片子,语言生动,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就连那些文绉绉的人物语言也有这方面的好处。这就使《梨园外史》的可读性较强。比如说,小说的纪实性很强,书中出现的京剧演员如米喜子、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卢胜奎、胡喜禄、陈德霖、梅巧玲、沈小庆、徐小香、刘赶三、谭金福(鑫培)、王瑶卿、曹春山、杨月楼……都是京剧史上闪闪发光的名字,不仅实有其人,连他们擅长的剧目、艺术特长,乃至轶事都大体上有个根据;还有那些看戏的主儿即清代咸丰、同治、光绪年间的官员,也大多实有其人。其中还涉及不少清代宫廷软闻。《梨园外史》不仅提供了许多近代戏曲史方面的史料,曹心泉说因“中间叙清代朝野士夫之事,而以伶人经纬其间,则是书作小说读可也,作清史读亦无不可也”,这话虽夸张了点,也还算不得过分吹牛,我们的确可以从这个角度获得一些正史所忽略了的东西。再比如说,书中涉及到不少北京民俗,特别是戏曲界的一些独特习俗,今天读来极富知识性和趣味性。
《梨园外史》的好处,远不止于我所说的这些。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发现。我即使再写上几千字,也不可能把它的好处说全。干吗要去“全面”评说呢?让读者自己在阅读中有所发现、有所启迪,是最有意思的事情。我一向腻味有些书籍的“前言”“后记”摆出一副“阅读指导教师”的架势,罗里罗嗦地唠叨个没完,自己当然不愿担任这样的讨厌的角色。
《梨园外史》的好处不想多说了;它可能受到的指责,我倒想预先反诘几句。
有些为出版前人小说而写的“前言”“后记”中,常常少不了一项内容:提醒读者书中有何“局限”,要求读者“予以批判”等等。所谓“局限”,常见的又是“色情描写”、“阶级偏见”、“因果报应”之类。对于《梨园外史》来说,根本不存在“色情描写”的问题,这件事暂且不说。《梨园外史》中,对太平天国的态度不那么恭维,“长毛”、“发匪”之类的词句也是有的;至于闹神闹鬼的情节和讲说因果轮回的言论,书中确实不少。我认为,不必惧怕这些内容会“毒害读者”,既不能再象过去那样一刀向古人的文字砍去,删;也不必象叮嘱小孩“过马路要小心”那样叮嘱读者“予以批判”。今天的读者,自会有自己的看法,我坚实地这样相信。《梨园外史》中有这些内容和描写,一点也不奇怪。那个时候,几乎整个社会都信神信鬼,敬孔夫子,敬关帝爷,相信冥冥中上有天堂下有地狱,北京紫禁城里的皇上家带头相信这一套鬼话,下边还有几个不信的?把太平天国视为伟大的农民革命这件事,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才逐渐成为社会上的较普遍的看法,陈墨香写《梨园外史》的时候,特别是他笔下写的清代士大夫眼中,一般还是称“长毛”,骂“发匪”,谁敢说声太平天国好,反而要受人耻笑。陈墨香的《梨园外史》不是为当时的思想家、革命家立传,写的是演戏的和看戏的。在当时的演戏人和看戏人中有上述这些思想和言论,不奇怪,很真实;如果他们的思想、言论和今天一样,那才叫奇怪呢!我们常说历史题材作品应有历史真实感,在我看来,这就是历史真实感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今天读《梨园外史》,会从中发现不少可笑的思想、言论和事情。这很好,说明中国人毕竟在向前走,有进步。《梨园外史》的作者记录下那个时代一般中国人的思想状况,成为映衬今天的进步的“参照系”,从这一点上来说,应当感谢他。
欢迎光临 中花 (http://zghncy.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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