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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易中天的文章——武汉人的性格 [打印本页]

作者: 孤飞鹤    时间: 2010-2-10 09:56
标题: 转易中天的文章——武汉人的性格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武汉人的名声似乎不好。  
  这有点像上海人。不过,上海人名声不好,是因为他们自视太高,看不起人;武汉人名声不好,则是因为他们火气太大,喜欢骂人。  
  说起来,武汉人骂人的“水平”,大概算得上全国第一。本书前面引用过的民谣里,就有“武汉人什么娘都敢骂”这一句。武汉市的“市骂”很多,最常用和最通用的主要是“婊子养的”(次为“个板马”),使用频率比咱们的“国骂”(他妈的)还高。武汉并非中国JN集中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婊子养的”?真是怪事!  
  其实,这句话,有时也不一定是、甚至多半不是骂人,只不过表示一种语气,甚至只是一种习惯用语,什么意思也没有。比方说,武汉人称赞一本书或一场球赛好看、一场游戏或一件事情好玩,就会兴高采烈地说: “个婊子养的,好过瘾呀!”夸奖别人长得漂亮或事情做得漂亮,也会说:“个婊子养的,好清爽呀!”甚至当妈妈的有时也会对子女说:“你个婊子养的”;或者说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会说“他个婊子养的”。池莉小说《不谈爱情》中吉玲的姐姐们就是这样相互称呼的。每到这时,吉玲妈就会不紧不慢满不在乎地提醒一句:“你妈我没当过婊子。”想想也是,武汉人这样说话,如果认真算来,岂非自己骂自己?不过武汉人既然“什么娘都敢骂”,当然也就敢骂自己的娘。一个连自己的娘都敢骂的人,当然也就所向无敌,没人敢惹。  
  这就和上海人很有些不一样。上海人是“派头大,胆子小”。平常没事的时候,一副“高等华人”的派头,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一旦外地人凶起来,“乖乖隆地洞”,立刻就“退兵三舍”,声明“君子动口,不好动手的喏”。武汉人可没有这么“温良恭俭让”。他们不但敢“动口”,而且也敢“动手”。武汉人到上海,看上海人吵架,常常会不耐烦:“个婊子养的,吵半天了,还不动手!”他们觉得很不过瘾。  
  的确,武汉人的敢动手,也是全国有名但仍逊于辽宁人。“文革”中,他们可是连江青的特使都打了。因此,正如全国都有点讨厌上海人(但不害怕),全国也都有点害怕武汉人(但不讨厌)。讨厌而不害怕,所以讽刺上海人的笑话小品不少;害怕而不讨厌,所以讽刺武汉人的笑话小品不多,尽管背地里也不少嘀咕。  
  其实,武汉人不但火气大,而且“礼性”也大。武汉人说话,一般都会尊称对方为“您家”(吵架时例外),相当于北京人的“您”,实际上也是“您”字的音变,读作nia,和nin非常接近(武汉话之属于北方语系,此即证明)。不同的是,武汉话的“您家”还可以用于第三人称,比如“他您家”,相当于“他老人家”。同样,一句话说完,也总要带一个“您家”,作为结尾的语气并表示尊敬,也相当于北京人的“您哪”。北京人讲究礼数,开口闭口,每句话后面都得跟个“您哪”:“多谢您哪!回见您哪!多穿点衣裳别着了凉您哪!”武汉人也一样:“劳为(有劳、偏劳、多谢)您家!好走您家!明儿再来您家!”你说礼性大不大。  
  不过,在北京人那里,“您”是“您”,“您哪”是“您哪”,一用于称呼,一用于后缀,不会混乱。而武汉人则不论是“您”还是“您哪”,通通都是“您家”。结果就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一个武汉人问:“您家屋里的猪养得好肥呀,么时候杀您家?”对方答:“明儿杀您家。”两个人都很客气、讲礼,但结果却好像两个人都挨了骂。  
  只要使用“您家”,不管是用于称呼,还是用于后缀,都是“敬语体”。这一点和北京话大体上一样。但如果长辈对晚辈说话也用起“您家”来了,则可能会有挖苦讽刺之意。当然,北京人在“损人”时也会使用“您”这个字。比如买东西嫌贵,卖主白眼一翻:“您哪,自个儿留着慢慢花吧!”这种用法武汉也有:“不买就算了呐!您家们味儿几大呐!”但不难听出,北京人的话里透着股子蔑视,武汉人的话里则是气哼哼的了。  
  所以,武汉人虽然也会“损人”(准确地说是“挖苦”),却更喜欢痛痛快快地骂人。骂人多过瘾呀不用“您家”长“您家”短的,一句“婊子养的”,就什么意思都清楚了。  
  武汉人虽然十分讲礼(只限于熟人),却并不虚伪。相反,他们还极为憎恶虚情假意、装模做样的做派,称之为“鬼做”,有时也叫“啫 ”音(zě)。“啫 ”这个字,字典上没有,是武汉独有的方言。它和上海话中的“嗲”有相近之处又大不相同。上海话中的“嗲”,至少并不都是贬义,比方说“老嗲咯”就是“非常好”的意思。武汉人之所谓“啫 ”却绝无“好”意,最多只有“娇嗲”的意思。比如一个有资格撒娇的儿童一般限于女孩十分娇嗲可爱,武汉人也会赞赏地说:“这伢好啫呀!”而极尽撒娇之能事,则叫“啫得滂醒”。但更多的用法,却是对“撒娇”、“发嗲”的一种轻蔑、讽刺和批判,尤其是指那些根本没有资格撒娇、发嗲或摆谱,却又要装模做样、忸怩作态者之让人“恶心”、“犯酸”处。遇到这样的情况,武汉人就会十分鄙夷地说:“你啫个么事?”或“闯到鬼了,屁大一点的办事处,他个婊子养的还?不过”看来,武汉人之所谓“啫 ”,大概略似于台湾人所谓“作秀”。所以武汉人也把“啫 ”和很?的人叫作“庄秀梅”,也是有“作秀”的意思。不过,“作秀”作的都是“秀”,“ 啫 ”作的却不一定是“秀”,甚至根本“不是东西”;“作秀”虽然假,却或者有观赏性,或者能糊弄人,“啫 ”却既无观赏性,也不能糊弄人,只能让人恶心。所以,说一个人“啫 里啫气”,绝非好评。
   
武汉还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差火”。所谓“差火”,也就是不上路、不道德、不像话、不够意思、不懂规矩、不好说话、爱挑毛病、做事不到位等意思的一种总体表示。因为做饭如果差一把火,就会煮成夹生饭,所以差火又叫“夹生”,也叫“半调子”。在武汉话里,“他个‘板马’蛮夹生”、“他个‘板马’蛮差火”,或“莫差火”、“你个婊子养的夹生么事”等等,意思都差不多。夹生饭不能吃,半调子不好听。一个人,如果不好说话,不好相处,不够意思,就会被认为是差火、夹生,他在武汉人中间也就很难做人。  
  那么,什么人或者说要怎样做才不“夹生”或不“差火”呢?  
  第一要“仗义”,第二要“大方”,第三要“到位”。武汉人很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个人,一旦有难,找武汉的朋友帮忙,多半能够得到有力的帮助。如果你是他们的“梗朋友”,则能得到他们的拼死相助。武汉人所谓“梗朋友”,相当于北京人的“铁哥们”。“梗”这个字,有人认为应该写作“耿”,即忠心耿耿的意思。我却认为应该写作“梗”。因为武汉话中的“gěng”,首先有“完整”之意。比方说一个东西要保持完整,不能掰开、折断、切碎,武汉人就会说:“莫掰,要gěng的”。查遍同音字,也只有表示植物之根、枝、茎的“梗”字约略近之。植物的根、枝、茎在被折断掰断之前,当然是“梗的”。所以,梗,在武汉话中,又有“地道”之意。比如某个人不折不扣地是个糊涂虫,武汉人就会说:“这个老几‘活梗地’是个‘糊溏’(关于“糊糖”,以后再解释。)”所谓“活梗地”,也就是地地道道地、不折不扣地。“铁哥们”当然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朋友,也是没有半点含糊、一点也不夹生的朋友,同时还是可以把自己完整地、全身心地交付出去的朋友,因此是“梗朋友”。  
  和武汉人交“梗朋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说不难,是因为武汉人对朋友的要求并不高。他们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只图对脾气、够意思。说不易,则因为人家是“梗的”,你也得是“梗的”。在武汉人看来,交朋友就得“一根灯草点灯——没(读如“冒”)得二心”,不能“码倒搞”(做假)、“诈倒裹”(吹牛),更不能“抽跳板”。“抽跳板”也叫“抽跳”。它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但比“过河拆桥”内容更丰富。“抽跳”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朋友搭好了跳板,因为讲义气,让你先上,然而你上去后却把跳板抽走了,害得朋友上不来;二是你答应给朋友搭跳板,甚至已经搭了,但临到朋友准备上时,你却把跳板抽走,害得朋友希望落空,而且想补救也来不及。显然,无论哪一种,都是差火、夹生、半调子,简直不是东西。严格说来,“抽跳”已是背叛。如果竟然出卖朋友,则叫“反水”,那就会成为一切朋友的公敌,最为武汉人所不耻,连“婊子养的”都不如了。  
  照理说,武汉人这个要求并不高。  
  不错,不吹牛、不扯谎、不抽跳、不反水,这些要求是不高,只能算作是交朋友的起码道德要求。而且,不但武汉人会这样要求,其他地方人也会这样要求。所以,能做到这些,还不能算是“梗”。所谓“梗”,就是完整地、全部地、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朋友,包括隐私。这就不容易了。但武汉所谓“梗朋友”是有这个要求的。至少,当你的“梗朋友”有事来找你帮忙时,你必须毫不犹豫和毫无保留地全力以赴,连“哽”都不打一个。  
  打不打“哽”,是看一个朋友“梗不梗”的试金石。所谓“打哽”,原本指说话卡壳。一个人,如果有所犹豫,说话就不会流畅。所以,打不打“哽”,也就是犹豫不犹豫。不犹豫就不打哽,也就不?。反之,则是?。一个小女孩?一下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大男人也?,就会遭人耻笑,因为那往往也就是“不够意思”的意思。如果朋友来找你帮忙,你居然还“?不过”,那就不但是“不够意思”,而且是“差火”到了极点,简直就是“婊子养的”。  
  不“打哽”,也就是“爽朗”,武汉话叫“唰喇”。对于一个武汉人来说,“唰喇”与否是极为重要的。它不但意味着一个人够不够意思和有没有意思,而且甚至决定着一个人会不会被人看得起。比如你对一个武汉人介绍另一个人说“那个人一点都不‘唰喇’”,这个武汉人的眼里马上就会露出鄙夷蔑视的目光。  
  “唰喇”的本义是“快”。比如要求动作快一点,武汉人就会说“搞‘唰喇’点”。要求决定快一点,也会说“搞‘唰喇’点。如果如此催促还不“唰喇,那就是“?”了。显然,这里说的“快”,还不是或不完全是“快捷”,而是不要拖泥带水、犹犹豫豫,是心理上的快而非物理上的快。所以“唰喇”就是“爽朗”、“爽快”。武汉人读作“唰喇”,不知是爽朗、爽快一词的音变,还是一个象声词,——书翻得很快,唰喇;箭射得很快,唰喇;衣襟带风,出手很快,也唰喇。不过,从武汉人“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性格看,我怀疑那是拔刀子的声音。
   崇尚“唰喇”的武汉人最受不了“醒倒媒”。不理他吧,纠缠不休;发脾气吧,拳头又不打笑脸。最后只好依了他拉倒。当然也有先打招呼的:“莫在这里‘醒倒媒’,(东西)不得把(给)你的。”但如果坚持“醒倒媒”下去,则仍有可能达到目的。所以方方说“醒倒媒”是武汉人的一种公关方式,这是不错的。武汉人脾气硬,不怕狠,却对牛皮糖似的“醒倒媒”无可奈何。其实,“醒倒媒”恰恰是武汉人性格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武汉人的性格不但包括为人爽朗、仗义、大方,还包括做事到位。要到位,就得“铆起搞”,包括“铆起醒倒媒”。所以,武汉人还不能不吃这一套。  
  总之,武汉人的性格中有韧性、有蛮劲,也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这种精神和爽朗相结合,就形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武汉人的这种性格甚至表现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是在三伏天也要吃油炸食品的。在酷热的夏天,武汉人依然排队去买油饼油条。厨师们汗流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炸,食客们则汗流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等,大家都不在乎。有个笑话说,一个人下了地狱,阎王把他扔进油锅里炸,谁知他却泰然自若。阎王问其所以,则答曰“我是武汉人”。武汉人连下油锅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们当然“什么娘都敢骂”了。


武汉人敢骂,也敢哭。  
    
    我常常怀疑,武汉人的心理深层,是不是有一种“悲剧情结”。因为他们特别喜欢看悲剧。楚剧《哭祖庙》是他们钟爱的剧目,而他们喜欢听的湖北大鼓,我怎么听怎么像哭腔。认真说来,楚剧不是武汉的“市剧”,武汉的“市剧”应该是汉剧。然而武汉人似乎更爱听楚剧。除嫌汉剧有点正儿八经(汉剧近于京剧)外,大约就是楚剧哭腔较多之故。  
    
    武汉人的这种“悲剧情结”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直接继承了屈骚“长太息以掩涕兮”的传统吧!然而同为楚人的湖南人,却不好哭。有一次,我们为一位朋友送行,几个武汉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抱头痛哭,而几个湖南人却很安静和坦然。湖南人同样极 重友情,却不大形于颜色。他们似乎更多地是继承了楚文化中的玄思传统、达观态度和理性精神,把人生际遇、悲欢离合都看得很“开”。要之,湖南人(以长沙人为代表)更达观也更务实,湖北人(以武汉人为代表)则更重情也更爽朗。所以,武汉人办丧事,往往哭得昏天黑地,而长沙人却会请了管弦乐队来奏轻音乐,好像开“舞会”。“舞会”开完,回家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因此,务实的长沙人不像武汉人那样讲究“玩味儿”。“玩味儿”是个说不清的概念,但肯定包括摆谱、露脸、爱面子、讲排场等内容在内。说到底,这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国癖”。但凡中国人,都多多少少有些爱面子、讲排场的。但似乎只有武汉人,才把它们称之曰“味”而视之为“玩”。武汉人喜欢说“玩”这个字。比如谈恋爱,北方人“搞对象”,武汉人则叫“玩朋友”。这话叫外地人听了肯定不自在,武汉人却很坦然,谁也不会认为是“玩弄异性”。

在如此恶劣条件下挺熬过来的武汉人,便有着其他地方人寻常没有的“大气”和“勇气”。你想想,武汉人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什么洋相都见过(包括在大街上睡觉),差一点就死了,还怕什么?当然连“丑”也不怕。因为他们赤膊短裤地睡在街上时,实在是只剩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了,那么,又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所以,武汉人最坦诚、最直爽、最不矫情、最讨厌“鬼做”。“鬼做”这个词是十分有趣的。它表达的似乎是这样一种人生观:是“人”,就不必“做”,只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干什么,而不必顾忌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即便有人不以为然,他们也不会在乎,而只会大骂一句:“闯(撞)到鬼了!要(口者),到你自己屋里(口者)去!”  
    
    同样,最坦诚、最直爽、最不矫情、最讨厌“鬼做”的武汉人,也有着不同于北京人的“大气”。如果说北京人的“大气”主要表现为霸气与和气,那么,武汉人的“大气”便主要表现为勇气与火气。北京人的“大气”中更多理性内容,武汉人的“大气”则更多情感色彩。他们易暴易怒,也易和易解;能憎能爱,也敢憎敢爱。他们的情感世界是风云变幻大气磅礴的: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武汉人称之为“(口昂)”)。而且,爱也好,恨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很唰喇,都很到位:哭起来铆起哭,笑起来铆起笑,吵起来铆起吵,骂起来铆起骂,真能“爱你爱到骨头里”,恨你也“恨到骨头里”,一点也不“差火”。这实在因于他们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  
  吃软不吃硬,宁死不服周,这大概就是“九头鸟性格” 这种性格的内核,与其说是“匹夫之勇”,毋宁说是“生命的顽强”。因为所谓“九头鸟”,也就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的意思。你想,一鸟而九头,砍掉八个,也还死不了,等你砍第九个时,没准那八个又活了过来。事实上武汉也是“大难不死”。日本鬼子飞机炸过,特大洪水淹过,“十年动乱”差点把它整得瘫痪,但大武汉还是大武汉。的确,“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过分的舒适温馨可能使人脆弱绵软,恶劣的生存条件也许反倒能生成顽强的生命力。  
    
    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武汉人不但有顽强的生命力,也有自己独特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用武汉作家池莉的话说,就是:“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这是池莉一篇小说的标题)。这无妨说也是一种达观,但这种达观和北京人不同。北京人的达观主要来自社会历史,武汉人的达观则主要来自自然地理。北京人是看惯了王朝更迭、官宦升迁、帮派起落,从而把功名富贵看得谈了;武汉人则是受够了大灾人祸、严寒酷暑、战乱兵燹,从而把生存活法看得开 所以北京人的达观有一种儒雅恬淡的风度,而武汉人的达观却往往表现为一种略带野性的生命活力。武汉的小伙子不像北方汉子那样人高马大、魁伟粗壮,却也相当地“野”:敢打架,敢骂娘,各种冲动都很强烈。他们酷爱一种能够显示生命活力的、紧绷在身上的红布三角游泳裤。他们也往往会在炎热的夏夜赤膊短裤,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大声吼唱各种歌谣,从“一个讶的爹,拉包车”直到种种流行歌曲,以宣泄他们过剩的生命活力。
武汉人是很能把没意思的事变得有意思的。比如武汉的夏夜是很难熬的,因为一到下午六点,老天爷就会准时停风。曝晒了一天的街道余热经久不散,没有一丝穿堂风的室内更是酷热难当。要熬过这样一个长夜,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然而武汉人却能把它变得有意思。太阳一下山,他们就开始往地上泼水,然后搬出自家的竹床,摆出清爽的小菜和绿豆稀饭,一家人吃得“欢喜流了的”。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洗个澡,街坊邻居都到露天地里来乘凉。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电视的看电视,更多的人则是“(口夸)天”。(口夸),音kua,读平声,是个象声字,即“几里呱拉”的意思。武汉人说话节奏快,频率高,因此不能叫“聊天”,只能叫“(口夸)天”。武汉人(口夸)呀(口夸)呀,(口夸)得星星都“笑眯了眼”,一个难熬的长夜也就意趣盎然。  


可爱的武汉人  
    如此说来,武汉人还真可爱。  
    
    其实,武汉人是非常可爱的。外地人害怕武汉人,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武汉人。  
    
    武汉人有武汉人的优点。  
    
    武汉人最大的优点是直爽。爱骂人,就是他们直爽的一种表现。尽管表现得不大文明,但却至少也说明他们喜怒哀乐胆敢形之于色,骨子里有一种率真的天性。这种天性使他们极其厌恶“(口者)”,厌恶“鬼做”,同时也就使他们不太注意修养,给人一种“少有教养”的感觉。武汉人说话直统统的,很少拐弯,也不太注意口气和方式。比方说,到武汉的机关单位去办事,门房会问:“搞么事的?”而不会问:“您是哪个单位,有什么事 ”甚至做生意,他们也不会说:“你看我们怎么合作?”而会说:“你说么样搞(口沙)!”这种说话方式,就很让外地人受不。  
    
   更让人受不了的,则是他们表示不同意见的时候。一般地说,中国人说话比较委婉。即便要发表不同意见,也要先作铺垫,比如“阁下所言极是,只不过”云云。武汉人可没有那一套。如果他不同意你所说的,那么,对不起,你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会一声断喝:“瞎款!”所谓“瞎款”,也就是“胡说”、“乱讲”、“扯淡”的意思。但如果你亲耳听过武汉人说这两个字,就会觉得它要比其他说法生硬得多。  
    
    这其实也是直爽的一种表现,即因直而爽,因爽而快,其结果便是快人快语 武汉人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喜欢当面锣当面鼓,最痛恨“阴倒搞”(背地里搞小动作)。“阴倒搞”也叫“戳拐”,一般指背后告刁状,也指说坏话、散布闲言碎语等。与之相配套的另一个词是“找歪”,也就是找岔子、找麻烦、找不自在的意思。所以,一个武汉人如果发现有人“戳拐”,就会找上门去,毫不客气地说:“么样,想找老子的歪?”这个“戳拐一的人也就只好躲起来。因为一个喜欢“戳拐”的人,在武汉是不会有容身之地的。  
    
    武汉人痛恨“阴倒搞”,所以他们有什么不同意见,也要痛痛快快地当面说出来,包括说你“瞎款”。这好像有点奇怪。武汉人不是挺讲究“就不就味”的 怎么能这样不给人面子 也许,武汉人并不认为这是“不就味”吧!至少,我在武汉生活多年,还没见过因说“瞎款”而翻脸的。相反,如果一个武汉人会当面说你“瞎款”,则多半是把你当作了自己人。因为这说明他和你之间没有芥蒂,没有隔阂,可以随便说话,包括说你“瞎款”。

同样,说话“带渣滓”,也不会引起太多的麻烦。所谓“带渣滓”,也就是说话时带出骂人的话,又叫“带把子”。把,要读去声。方方说“带把子”就是“话中有话夹枪带棍的意思”(《有趣的武汉话》),其实不然。所谓“把子”,就是男性生殖器。因此“带把子”便有“见谁操谁”的意思。骂人的话,常常与“性”有关,这也是天下之通则。比如“他妈的”,就略去了后面“儿童不宜”的一个字。“个板马”,后面也省掉了两个字,也是“儿童不宜”的。所以,说话“带渣滓”、“带把子”,不太文明。  
    
    一般地说,和长辈说话,或者和重要人物(比如领导)说话,是不能“带渣滓”的。不但不能“带渣滓”,还得“您家”长“您家”短。吵架时最好也不要“带渣滓”,因为那会扩大事态。如果是平辈朋友熟人间说话,那就满口是“渣滓” 而且,越是关系亲密,“渣滓”就越多。比方说两个好朋友见面,一个说:“你个婊子养的,这几时跑哪里去 ”另一个就会说:“找你老娘去 ”这实在很不像话,却没有武汉人会计较。  
    
    另一件常常让外地人受不了的事是喝酒。武汉人极重友情,而且把喝酒看作是衡量 友情深浅的试金石,谓之“感情浅,尝一点;感情深,打吊针;感情铁,胃出血。”武汉人酒量并不是最大的,难对付的是他们劝酒的方式。比方说,如果你不肯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他们就会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姑娘伢,(口者)个么事!”丝毫也不考虑对方听了以后,脸上是否“挂得住”。这就颇有些北方汉子的味道,大大咧咧,“缺心少肺”。  
    
    的确,一般地说,武汉人心眼不多,至少不像上海人那样精于算计,事事精明,或像福州人那样深于城府,处处周到。他们甚至常常会做蠢事,而且不讲道理。比方说,你到武汉的商店去买东西,问价的时候,如果碰巧那售货员心里不太痛快,便会白眼一翻:“你自己不晓得看!”这是一种很没有道理的回答,也是一种很不合算的回答。因为假设这件商品价值十元,回答“十块”,才说两个字;回答“你自己不晓得看”却是七个字。多说了五个字,还不落好。可武汉人不会去算这笔账。他们宁肯不落好,也要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耐烦。

所以,如果你了解武汉人,又不太计较他们“恶劣”的态度,那么,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极好相处的。因为他们骨子里有一种率真的天性,有时甚至会有点像孩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像小伢”)。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像那种被惯坏了的骄横无礼的孩子。孩子总是比大人好相处一些。要紧的是以心换心,打成一片。如果你真的和他们成了“梗朋友”,那么,不也可以拍着他的肩膀揪着他的耳朵叫他“婊子养的”。  
    
    武汉人也像孩子一样爱玩。不过,武汉人的爱玩,又不同于成都人的爱耍。成都人的爱耍,是真的去玩,武汉人则往往把不是玩也说成是玩,比如“玩味”、“玩朋友”、“玩水”。玩水其实就是游泳。全国各地都有爱游泳的,但把游泳称之为“玩水”,好像只有武汉。武汉夏天时间长、气温高,江河湖泊又多,玩水遂成为武汉人的共同爱好。武汉人“玩水”的高潮或者说壮举是横渡长江。这件事是毛泽东带的头。毛泽东不但开横渡长江之先河,还写下了“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的名句,使武汉人大得面子,也大受鼓舞。于是横渡长江便成了武汉市每年一度的大事。不过这事可真不是好玩的,非水性极好不可。但武汉人却乐此不疲。因此我常想,幸亏武汉人只是爱“玩水”。要是爱“玩火”,那还得了。  
      
    武汉人像孩子的另一表现是不太注意吃相。他们吃起东西来,往往“直呵直呵”地。尤其是吃热干面。热干面是武汉特有的一种小吃,一般做早点,也有中午晚上吃的。做热干面工序很多。先要在头天晚上把面条煮熟,捞起来摊开晾凉,拌以麻油。第二天吃时,烧一大锅滚水,将面放在笊篱里烫热,再拌以芝麻酱、小麻油、榨菜丁、虾皮、酱油、味精、胡椒、葱花、姜米、蒜泥、辣椒(此为最正宗之做法,现在则多半偷工减料),香喷喷,热乎乎,极其刺激味觉。武汉人接过来,稀稀唆唆,吧答吧答,三下五去二,眨眼工夫就下了肚。第二天,又来吃,永远不会细嚼慢咽地品味,也永远吃不腻。所以有人说,爱不爱吃热干面,是区分正宗武汉人和非正宗武汉人的试金石。许多地方的知识青年都有自己的“知青之歌”,其中以南京的最为有名,词曲都有些伤感,作者也因此而遭通缉和批判。武汉的“知青之歌”却不伤感,也没有遭批判。因为武汉的“知青之歌”竟是:“我爱武汉的热干面。”爱热干面,是不好算作“修正主义”的,也扯不到“路线斗争”上去。  
  
爱吃热干面,我以为正是武汉人性格所使然:爽快而味重,干脆而利落。他们处理人际关系,也喜欢像吃热干面一样,三下五去二,不(口者),不嘀哆,也不装模作样。的确,正如方方所说:“武汉人特别的真。”心直口快的性格使他们即便要说假话,也不那么顺当。尤其是,“当他认定你这个人可以一交时,他对你是绝对掏心掏肺地真诚。他为你帮忙不辞辛苦也不思回报,当然他可能在办事过程中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但真诚之心却是随处可见的。”(《武汉人特别的真》)当然,武汉人并不“苕”(愚蠢),他们也欣赏“贼”(聪明)。比方说,他们要夸奖一个孩子,就会说:“呀,这伢好‘贼’呀!”当然要“贼”的,如果不“贼”,何以叫“九头鸟”?不过,一般地说,武汉人的“贼”,大多“贼”在明面上,一眼就能看穿。他们也会耍点小心眼,做点小动作,玩点小花招,在掏心掏肺的时候打点小埋伏,但往往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来。因为他们的天性是率真的。所以,尽管他们也想学点狡滑,玩点深沉,无奈多半学不像玩不好,反倒被人骂作“差火”鄙作“(口者)”。  
    
    武汉人的好相处,还在于他们没有太多的“穷讲究”,——既不像北京人那样讲“礼”,又不像上海人那样讲“貌”。如果说要讲究什么的话,那就是讲“味”。武汉人的“味”确实是一种讲究:既不能没有或不懂,也不能太多或太大。“冒得味”是遭人痞的,“不懂味”是讨人嫌的,而“味太大”则又是会得罪人的。“你这个人还味大得很呀”,也就无异于指责对方端架子摆谱,不够意思。  
    
    由此可见,武汉人的处世哲学比较朴素,而且大体上基于一种“江湖之道”。武汉人的确是比较“江湖”的。他们远不是什么“最市民化”的一族。尽管武汉建市已经很久,武汉人也都多少有些市民气,但他们在骨子里却更向往江湖,无妨说是“身处闹市,心在江湖”,与北京人“身居帝都,心存田野”颇有些相似。这大约因为北京周边是田园,而武汉历来是水陆码头之故。码头往往是江湖人的集散地,江湖上那一套总是在码头上大行其道。久而久之,江湖之道在武汉人这里就很吃得开,武汉人也就变得有点像江湖中人。比如“拐子”这个词,原本是江湖上帮会中用来称呼“老大”的,武汉人却用来称呼自己的哥哥:大哥叫“大拐子”,二哥叫“二拐子”,小哥就叫“小拐子”。又比如“叶子”,也是江湖上的语言,指衣服。衣服穿在身上,一如叶子长在树上,关乎形象,也有装饰作用。由是之故,武汉人又把手表叫做“叫叶子”。因为手表也是有装饰作用的,但又有声音,因此是“叫叶子”。对于这些带有江湖气的话,武汉人都很喜欢,流传起来也很快。  

武汉人也像江湖中人一样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观念。比如他们把所有结过婚的女人统统叫做“嫂子”,这就无异于把她们的丈夫统统看作哥哥 他们当然也像江湖中人一样爱“抱团儿”。这一点也和北京人相似。不过北京人的圈子和武汉人的圈子不大一样。北京人更看重身份和品类,武汉人则更看重恩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武汉人的信念。在他们看来,一个分不清恩怨的人,也一定是分不清是非的人。  
    
    所以武汉人极重友情。重友情的人都记恩怨、讲义气、重然诺。这些特点武汉人都有。为了哥们义气,他们是不惮于说些出格的话,做些出格的事,甚至以身试法的。比如先前武汉街头常有的打群架就是。至于商店里服务态度恶劣,则因你不是他的朋友。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就不一样 店里来了价廉物美的东西,他一定会告诉你。如果你一时没法来买,他会给你留着,并以恶劣的态度拒不卖给别人。反正,武汉人一旦认定你是朋友,就特别帮忙,特别仗义,不像某些地方的人,没事时和你套近乎,一旦有事,就不见踪影。他们也不像某些地方的人,看起来“温良恭俭让”,一团和气,满面笑容,心里面却深不可测。武汉人是爱憎分明的。他们的喜怒哀乐、臧否恩怨都写在脸上。这就好打交道。所以,不少外地人初到武汉时,多对武汉人的性格不以为然,难以忍受,但相处久了,却会喜欢武汉人,甚至自己也变成武汉人。  
    
    总之,武汉人是很可爱的。他们为人直爽,天性率真,极重友情。要说毛病,除爱骂人外,也就是特别爱面子,要味。所以,和武汉人打交道,一定要面子给足,顺着他的毛摸。苟能如此,你就会在他们粗鲁粗暴的背后体会到温柔。  
  
武汉人这种文化性格的形成,有着历史、地理、文化甚至气候诸方面的原因。  
    
    武汉的气候条件极差。上帝给了它最坏的地形,——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风吹不进来,冬天北风却顺着汉水往里灌。结果夏天往往持续高温,冬天却又冷到零下。武汉人就在这大冷大热、奇冷奇热、忽冷忽热中过日子,其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其脾气之坏当然也可想而知。  
    
    所以,武汉人有句口头禅,叫“烦死人了”。当一个武汉人要诉说一件不太开心的事,或要表示自己的不满时,往往会用这句口头禅来开头。比如等人等不来,就会说:“烦死人了的,等半天了,这个鬼人还不来!”要表示讨厌某人,也会说:“这个人蛮烦人。”不过这些话也可以反用。比如一个妻子也可以这样夸奖她的丈夫:“他这个鬼人,晓得有几(多么)烦人 ”或:“你说他嘀哆不嘀哆,非要我把那件呢子衣服买回来穿,烦死人了!”这里说的“烦”,其实就是乐 嘴巴上说“烦死人了”,只怕心里倒是“不厌其烦”呢!


  
作者: 木子金军    时间: 2010-2-10 10:01
武汉人连下油锅都不怕,还怕什么?  
  
作者: laohao    时间: 2010-2-10 10:03
武汉人既有南方文化的精明细腻,又有北方文化的淳朴刚直!
作者: 孤飞鹤    时间: 2010-2-10 10:17
谢谢老郝欣赏。
作者: 星天外    时间: 2010-2-10 10:18
嘴巴上说“烦死人了”,只怕心里倒是“不厌其烦”呢!
    
作者: 北京鸟友    时间: 2010-2-10 10:19
武汉人的性格。
作者: 申大    时间: 2010-2-10 10:22
武汉人的性格!
作者: 开怀一笑    时间: 2010-2-10 10:22
易中天的评价,长篇大论,好     
作者: 白山雀之家    时间: 2010-2-10 10:57

作者: 高天流云    时间: 2010-2-10 11:05
武汉市的“市骂”很多~~
作者: chutian    时间: 2010-2-10 11:26
好武汉人/教授文人好文章/版主辛苦/       
作者: 孤独冰    时间: 2010-2-10 20:18
版主辛苦   
武汉人 是那个事
作者: xiaoyu102    时间: 2010-2-10 20:46
  
作者: 建文    时间: 2010-2-11 10:40
真是入木三分.     
作者: 球场爱好者    时间: 2010-2-11 11:21
  
作者: 庆麻木    时间: 2010-2-12 23:49
长篇大论顶
作者: 黄石牛牛    时间: 2010-2-13 23:15
武汉人的性格比较鲜明!     
作者: 彪彪    时间: 2010-2-14 14:11
武汉人都蛮讲胃口!有性格!     
作者: 孤独冰    时间: 2010-2-17 23:43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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